1


    在天色已全黑的街道上,連恩急忙趕向貝克街的方向。本來猶豫著要不要搭地鐵,但最後還是因不想浪費而一個勁地跑著。他在抱著晚報的報攤小販前停下了腳步。


    「殺人啦!神秘的怪盜,黑薔薇大盜殺人了!芬奇利路的殺人案!」


    招呼的聲音不隻讓連恩,連頭戴絲質禮帽,穿著雙排扣長禮服的紳士們都停下了腳步,出現了比平常更為熱烈的銷售盛況。連恩看著這幅光景,覺得有點與有榮焉。這起案子成了社會矚目的焦點,而自己也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雖然他放棄了單獨行動立下功勞,但想幫助福爾摩斯的心情卻是有增無減。


    福爾摩斯已經回到公寓,他似乎剛做完某種實驗,房裏充斥著一股異樣的臭味,實驗用的桌子上又新添了燒焦的痕跡。連恩草草打了招呼,跑到燒得旺盛的壁爐邊,把手靠了過去。當他這樣取暖的時候,福爾摩斯則靜靜地在一旁抽著煙鬥。灰眸朦朧,好像在做夢一樣,但這才是這位偵探的腦袋活躍運作的時候。


    夏洛克·福爾摩斯不是個好相處的人。以為他很有行動力的時候,他又會連續好幾天窩在房間裏沉浸在怠惰中,一步也沒踏出房間。他大多是沉溺於古柯鹼中,讓華生非常擔心,但朋友這麽認真擔心自己,他還是充耳不聞。當他專注於思考時,旁人對他來說就跟路邊的石子沒什麽差別。隻不過他對誰都是那樣的態度,因此連恩也沒有跟他一一計較,按照自己的步調行動,並不覺得有壓力。


    不過今天因為自己說了謊,叫他在這裏等,卻又跑出去,讓連恩感到心虛,開始擔心起福爾摩斯的沉默是不是因為他很憤怒和失望。心中的不安膨脹起來,終於讓連恩再也無法保持沉默,開口說道:


    「對不起!」


    大聲道歉後,福爾摩斯忽然抬起頭來,一副好像現在才發現連恩也在房間裏的模樣。他沒有詢問連恩道歉的原因,早就知道少年的秘密和心中的糾結,嘴邊掠過一絲微笑,說:「那你願意說出來嗎?」


    沒從福爾摩斯身上看到心裏一直害怕著的憤怒和失望,連恩一口氣卸下了肩膀上的負擔,全盤托出。說完昨晚發生的事情後,福爾摩斯問及白天的侵入者,連恩極力強調他們一定就是查爾斯遇害當晚自己碰到的神秘二人組。福爾摩斯大概已經從貝琪那裏聽說了事情經過,看起來不太吃驚的樣子,甚至還囑咐連恩下次他們再來接觸的時候也不要深入追究。


    不過,偵探以認真的口吻勸道:


    「如果他們和你接觸,你能馬上來跟我報告的話,就幫了我一個大忙。」


    「我知道了。」


    連恩精神十足地回答。他認為福爾摩斯很有可能知道愛德華和瓦倫泰的真實身分,他們果然是殺害查爾斯或者是其他案件的關係人吧?連恩硬著頭皮,正想開口詢問的時候,半路卻殺出了程咬金。


    是雷斯垂德警探。他以一副了不起的驕傲姿態走進房間。


    就像連恩覺得警探很惱人一樣,警探看到這位先到的客人也露骨地露出嫌惡的表情。


    即使如此,多虧福爾摩斯請了他一杯威士忌蘇打,警探的心情總算稍微好轉了一點。


    「有什麽進展嗎?」


    福爾摩斯這麽一試探,他便打開了話匣子,對案件侃侃而談了起來:


    「我們老是掌握不到黑薔薇大盜的真實身分呢。幹脆就當像你說的一樣,這案子根本和他沒關係,就可以早點解決了。識破卡片的真偽實在很困難,因為那個黑薔薇是模仿都鐸玫瑰的手繪圖案啊。由於紙質和前兩件竊案不同,若說是假扮黑薔薇大盜行為的假卡片也不無可能,但還不能妄下定論呢。宅邸的傭人中也沒發現像內賊的人,但費林托什夫人的姐姐這號人物實在非常可疑。如你所說,她絕對是那個叫休伊特的女人。夫人也承認她在巴黎的事是在說謊。她似乎不想讓母親知道自己有和姐姐見麵。也可能是休伊特騙了夫人,將挖到的情報透露給竊賊。」


    「那名叫亞當斯的侍女所說的,手腳不幹淨的家夥呢?」


    連恩興衝衝地聽著他們說話,一插嘴,警探就不高興地皺起了鼻子,好像根本沒聽到連恩的問題似的,故意對著偵探繼續說道:


    「關於亞當斯,她說死去的妹妹當時懷有身孕的事實在令人在意啊。那個女人懷疑不管偷了寶石還是讓她妹妹懷孕的人都是查爾斯先生。查爾斯先生風流成性,朋友和傭人們也都知情,要說是亞當斯因懷恨而殺害他也不是不可能。要是亞當斯躲起來就麻煩了,我們現在留她在警場裏問話,不過那女人不是普通的頑固——」


    「不當限製人身自由嗎?真令人不敢恭維。」


    福爾摩斯冷冰冰地說:


    「雖然不能排除亞當斯計劃複仇的可能,但是,她為什麽要特地說會讓自己遭到懷疑的話呢?如果她是犯人,假裝一切是黑薔薇大盜所為,那些說詞等於讓自己前功盡棄。何況自稱黑薔薇大盜威脅哈代家女仆的人是個男的。」


    「那種事我也知道啊。」


    雷斯垂德警探露出了掃興的表情。


    「這不是什麽不當限製人身自由,那是因為我們還有些該問的問題在繼續訊問。也就是說,我目前正循著兩條線索辦案。黑薔薇大盜,不然就是偽裝成竊盜犯罪的人。哎,後者是姑且納入你的意見才進行調查的。對了,你對這種小細節特別拘泥,我還是告訴你一聲吧。據說這半個月以來費林托什夫人比平常還要神經質,像之前那個金屬線也是,明明沒什麽事還時不時把侍女呼來喚去的。大白天就以身體不適為由躺在床上,當亞當斯聽到鈴聲來到寢室後,房門鎖著,夫人還對她說:『還是不用了,退下吧。』的樣子呢。啊啊,還有……」警探改變了話題。


    「那一帶附近沒有發生其他的殺人案或傷害事件。查爾斯先生會買兩把同樣的短劍,好像是因為那樣比較便宜的關係,沒什麽特別的用意。因此,我在想是不是也有這種可能,路上發現的那把短劍,是不是查爾斯先生對竊賊出手反擊所留下來的東西呢?也就是說,竊賊和被害者用相同形狀的短劍互相攻擊對方。竊賊拿走夫人寢室裏的短劍,給了查爾斯先生致命一擊,而查爾斯先生發現夫人寢室裏有異樣的時候,用從自己房間帶出來防身的短劍與之應戰,然後那把劍刺中了竊賊的身體。竊賊身上插著短劍逃離宅邸後,在半路上把劍拔掉,為了不引人注意而用報紙包起來丟掉,就這樣逃走了。這麽說來,竊賊應該受了傷,因此我們也將醫院納入搜查範圍。」


    福爾摩斯對費林托什夫人神經質的話題興致盎然,在一聽到查爾斯反擊竊賊的假設時卻笑了一下。連恩沒辦法判斷他是有興趣還是不把警探當一回事,但以偵探為誌向的少年居高臨下地給出了評價——就雷斯垂德警探而言,推理得還不錯,而他當然沒有說出口。


    製作第一杯威士忌蘇打時,雷斯垂德警探撲通一聲坐到了椅子上。


    「我剛剛去了一趟朗廷酒店。因為你叫我去調查那個歌劇女伶。唉呀,真是個大美人啊。據她說,她和查爾斯先生沒有特別關係,他隻是熱情的歌迷之一罷了。還有,她雖然承認她有一個很像『邱比特之淚』的蛋白石胸針,但那不是最近得到的東西,而是六年前某位歌迷送她的禮物。她也給了我照片。」


    警采從懷裏取出照片。


    連恩在二男偷看福爾摩斯拿在手裏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位正值壯年的紳士與稚氣未脫的美女。美女就是艾琳·艾德勒。她的胸前別著一個有著大蛋白石的胸針。這張照片沒有上色,但胸針的款式與查爾斯房裏那張照片中的一模一樣。


    「跟她一起拍照的男人,就是贈送她蛋白石胸針的男人。馬克西米裏安·維爾納。他是歐洲


    知名的魔術師。」


    「正確來說,他不是歌迷,而是她其中一個戀人。四年前自殺了。因為他把自己的全部財產都獻給了艾德勒,卻被她拋棄的關係。真是個可怕的女人。」


    「唉呀,華生醫生雖然也經常抱怨,但您對女性真的很不留情麵呢。即使如此,叫那位女伶『可怕的女人』就太過分了。那個男的會破產是由於資金運用上的失誤,她現在還是為他的死感到遺憾喔。那位受人百般奉承的女士沒有常有的傲慢態度,對我們的工作也表示尊敬而且充分配合。當然外表像天使的惡人也很多啦,但她是不一樣的吧。」


    福爾摩斯沒說什麽,但對警探被迷得暈頭轉向的樣子露出厭煩的表情。


    警采改為說教般的口氣:


    「總而言之,艾德勒小姐與這起事件無關。臣服於那位女伶魅力之下的,也有些身分顯赫的人物。要是不小心冒犯她,就不是誹謗那種程度的騷動了。」


    「警察廳總監也有送花給她嗎?」


    「我說的是更上麵的大人物。」


    「我國的王子殿下也被籠絡了啊。」


    「福爾摩斯先生!」


    警探有些狼狽地斥責道。看樣子是被他說中了。福爾摩斯輕輕歎了口氣,從椅子上起身走向矮櫃,拿起杯子倒進威士忌。他眼神銳利,嘴角閃過一絲好戰的笑容,低聲道:


    「比起皇室後盾,還有更需要提防的對象。」


    「這是什麽意思?」


    警探詫異地問道,福爾摩斯瞥了他一眼之後岔開了話題:


    「你問過休伊特了嗎?」


    「不,晚報登出了那個女人的名字。似乎是費林托什邸的傭人將偷聽來的消息透露給記者。包括真的蛋白石在那個女人手上的事,還钜細靡遺地把她過去當騙子的前科給抖出來。大概是因為這樣吧,她已經躲得不見人影了。即使如此,艾德勒小姐的侍女居然是費林托什夫人的姐姐!您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吧?如果您因為這樣才懷疑艾德勒小姐,那她就太可憐啦。啊,當然,我們會全力找出休伊特的下落。」


    「應該在為時已晚前掌握住她的行蹤,這也是為了防止『邱比特之淚』遭竊。」


    福爾摩斯一副深思的模樣喃喃自語地說。雷斯垂德警探嘲笑他:


    「關於『邱比特之淚』,很難說是竊案吧?費林托什夫人都說是自己讓給姐姐的。如果找到她被威脅的證據就另當別論,但即使找到,夫人也不見得會承認。像她那樣的女士最害怕的就是醜聞,但如果是她姐姐休伊特雇用了黑薔薇大盜,不隻是蛋白石,也想得到頭冠的話——」


    「我也不否定那種可能。」


    「這真是消極的回答呀,福爾摩斯先生。」


    雷斯垂德警探不滿地哼了一聲。


    「您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


    福爾摩斯微微聳肩。接著,仿佛在談論天氣似地幹脆告知:


    「明天之內我會讓案子真相大白,所以我希望你暫時別來打擾,不要管我了吧。」


    雷斯垂德警探回去之後,連恩被留下來吃晚餐。有塞滿餡料的烤雞和蘑菇奶油濃湯等菜色。將搭配的蔬菜也全掃進肚子裏的他感到心滿意足,福爾摩斯更進一步地表現他的親切。他跟連恩說天色已晚,可以在起居室的長椅上過一夜,並給了他一條毯子。


    連恩並不是不在乎父親的事。經過奧萊利神父一番諄諄教誨,他決定再與父親好好談一次,但又因不知是否能順利而感到不安,因此也有點想拖延時間。他在心裏對自己解釋說,這樣在說服父親不要去美國的時候,表示自己有離家出走的決心也不錯。更何況能在憧憬的偵探家裏過夜這種事,這輩子可能不會再發生了,他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連恩裹著毯子一躺下來,種種案情就在腦海中打轉:心情亢奮得毫無睡意,心想今晚大概睡不著了。不過,也許因為昨晚幾乎沒怎麽睡吧,連恩在不知不覺中墜入夢鄉,直到早上都沒有睜開眼睛。


    他甚至沒發現本來應該在隔壁寢室睡覺的偵探半夜出了門。


    2


    那天晚上,在日期變換的時刻,夏洛克·福爾摩斯前往了目的地,那是通向白教堂路的窄路理查德街上,簡陋屋舍中的某一間——連恩的住處。


    他慎重觀望,等候訪問的時機。在路上抬頭望著房子時,看到窗子內側有小小的光影閃動。眺望了好一會兒之後,他開始采取行動。他喬裝成彎腰駝背的老人,一邊拄著拐杖穿過玄關的門。因為事先就得到了備份鑰匙,那些在門口帶著銳利眼神監視的男人們也沒有懷疑,還以為他是這裏的可憐住戶之一。一進門,福爾摩斯就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來到三樓,到了三樓走廊,看到一個穿著誇張格紋夾克的年輕人百無聊賴地靠在牆壁上吞雲吐霧。


    在年輕人轉過頭來之前,福爾摩斯把拐杖猛地朝年輕人的心窩一刺,等他唔的一聲倒下後伸手抱住他,輕手輕腳地扶著他坐在地上。當他用腳踩熄了掉在地板上的煙時,門裏傳來聲響。


    「可惡!麥坎這混帳躲到哪去了?隻要有那個——」


    聽到唾罵聲後,福爾摩斯不禁露出笑容。之後房內沒再發出聲音,聽到背後傳來保鏢的呻吟聲後,他轉開門把溜進房間裏麵。在他背著手關上門之前……


    「是誰!」


    對方發出嚇人的聲音,煤油燈的燈光照了過來。


    因為是預料中的反應,福爾摩斯毫不退縮地直視對方的臉。一手提著煤油燈,壓低聲音凶猛吼叫的,是個右眼戴著眼罩的中老年男人。他們過去曾在某件案子裏打過照麵,彼此皆視對方為敵手。而兩人也都知道不能把對彼此的敵意公開出來。


    男人名叫史賓賽。控製了一半的東區與「倫敦市」的勢力,是犯罪組織的首腦。可是警方一直掌握不到這個男人插手犯罪的確實證據。台麵上史賓賽是家具店的老板,而家具店老板沒有理由將偵探視為眼中釘。


    恢複意識的保鏢打開門衝了進來,史賓賽憤怒地朝他咂了咂舌,無聲地命令他退下,那名年輕人又慢吞吞地走出了房間。仿佛剛才的爭執不曾發生過一般,史賓賽說道:


    「唉呀,福爾摩斯先生,怎麽了嗎?這個時候——」


    獨眼的男人隱藏住敵意和慌亂,露出親切的笑容對他說:


    「我和這房間的房客有約呢。」


    「我要找的是他的兒子。」


    偵探若無其事地說謊。


    「他是某件案子的目擊者,握有能夠查明真相的必要情報。」


    「所以您才特地過來嗎?」


    「因為我趕時間。」


    幅爾摩斯坐到簡陋的床上,環顧房間。看出他不打算馬上離開,史賓賽雖然苦著臉卻也不介意。福爾摩斯明知道對方不喜歡,仍直截了當地提出問題,試探對方的反應:


    「他的父親麥可先生有繳錢給你嗎?」


    「唉呀,您指的是什麽呢?」


    獨眼的男人一臉無辜地裝糊塗,搓著手道:


    「我不是那麽了不起的大人物。您似乎誤會我了呀。先不說這個,我可是相當驚訝呢,您真是太溫柔了。鼎鼎大名的偵探居然為了聽一個髒兮兮的流浪兒意見特地來拜訪!」


    聽著他飽含惡意的語氣,福爾摩斯露出淺笑,才剛從煙盒裏拿出煙來叼在嘴裏,史賓賽就俐落地點起火柴,把火靠了過來。福爾摩斯看了他一眼,借他的火點了煙。福爾摩斯吐出一股細細的煙,親切地問道:


    「史賓賽,你是為了誰而來?為了我們親愛的教授嗎?」


    「福爾摩斯先生。」


    史賓賽的嘴角像被吊起一樣扭曲,聲音裏帶著責難。


    福爾摩斯看起來毫


    不在乎,嘴裏吐著青煙,冷淡地問道:


    「為什麽要調查麥可·麥坎?像你這樣的大人物居然會親自造訪——」


    「唉呀,這又是一個誤會,誤會啊,福爾摩斯先生!我隻是個善良市民喔。是個經營著微不足道家具店的老人。我是在常去的酒吧剛好跟麥坎坐在一塊,結果意氣相投。聽說他不走運,連贖回典當品的餘力都沒有了。但他好像當掉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無論如何都想贖回來,所以拜托我借他錢,我拒絕了他一次,但他實在太拚命了,分開之後我開始覺得他很可憐,所以跟他確認有沒有還錢的門路之後——」


    「史賓賽,你要我陪你聊天的話,最好再準備好一點的話題吧。我知道最近你的地盤上,大家都在議論紛紛著麥可,麥坎的名字。麥坎到底做了什麽?」


    「什麽都沒做啊。那家夥隻是個可憐的酒鬼。我隻是好心——」


    「那麽我就去問問教授吧。我也有在看他的論文,即使我要求會麵討論也不會有什麽不方便。就算在討論中偶然提到關於你為什麽會在麥坎身邊——」


    福爾摩斯的話停了下來。


    因為史賓賽變了臉色。幾乎能聽到血液從他臉上退掉的聲音,掠過他眼中的,毫無疑問是恐懼,可是這些都隻發生在轉瞬間,恐懼為憎恨所取代,接著變成了嘲弄。


    「福爾摩斯先生,您還年輕。身為人生的前輩的我就給您一些忠告吧,什麽事都想知道的話會短命的喔。不是說好奇心會殺死貓嗎?」


    反擊回去的話語、情報,以及計策一應俱全,但福爾摩斯暫時先讓步。


    史賓賽輕輕動了一下獨眼的眼珠,定定地看著偵探的臉,似乎將他的沉默解釋為自己的勝利。扭曲的嘴角浮現了笑意。


    「麥坎好像不會回來了。我差不多該走了,還有其他事要辦呢。他回來的時候請幫我跟他問聲好,還是您也要回去了呢?」


    「不,我要再等一下。」


    提著煤油燈的史賓賽走了之後,房裏陷入一片黑暗。這裏沒有接煤氣,照明隻能依靠蠟燭或油燈的火。偵探點燃放在壁爐台上的蠟燭塊,把煙扔進爐子裏,開始了正式調查。他先躡手躡腳地走向門口,將耳朵貼在門上,接著從鑰匙孔窺視走廊。沒看到史賓賽的身影,踩著地板的吱嘎作響聲逐漸遠去。


    福爾摩斯回想起他與史賓賽之間的爭論。


    他隻不過提起了「教授」,史賓賽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般縮起身子,而且他因自己調查麥可·麥坎的房間被福爾摩斯知道而感到恐懼。


    知道英國黑社會真正支配者是誰的人很少。即使是福爾摩斯也是最近才確定有「教授」這號人物的存在。他在貝克街以顧問偵探的名義開業以前,曾研究、分析過許多過去的犯罪,而他很快便發現這十年左右發生了好幾起不同以往的大宗犯罪。以鑽法律漏洞的手法,巧妙地隱蔽計劃中非法的部分,被逮捕的盡是一些底下的小混混。就連那些人都有高明的律師替他們辯護而屢屢獲釋。怪異的是,這些能看得出有相同法則和某種習慣的犯罪計劃首領——也就是能獲得最大利益的對象有複數存在。


    不久,福爾摩斯得出了結論。有某個人畫出大型犯罪的設計圖再交給他們。


    反複進行調查時,有某個數學教授的存在浮上了台麵。黑社會的大人物中,與他有過交集的隻有寥寥數位,而那幾位心腹們大概也不認識彼此。惡人同夥就算認識,也不知道彼此與「他」之間的連係有多緊密。連對方是否知道「他」的存在也不得不懷疑,就連相互刺探都很危險。他們害怕萬一有人告狀,危險將會逼近自己——「他」建立了這樣的體製。


    為什麽史賓賽要對「他」隱瞞調查麥坎的事,他如此害怕被知道嗎?不是想推測、體察首領的意向,先一步調查麥可的品行,應該說,正是因為違背「他」的本意,才會有此反應。


    而這不就表示,「他」——教授本身對麥可·麥坎感到好奇的證據嗎?刺探不感興趣的對象,教授不會介意。麥可的什麽地方吸引了他們?扒竊的本領嗎?還是連自己兒子都被蒙在鼓裏進行的反社會行動?或是——


    福爾摩斯在腦中反芻著史賓賽無意間脫口而出的話語。


    ——可惡!麥坎這混帳躲到哪去了?隻要有那個——


    「那個指的是什麽呢?」


    福爾摩斯拿著蠟燭繞了一圈房間。房裏到處都留著史賓賽搜尋的痕跡。牆壁旁的櫃子有移動過的痕跡,掛在牆上的廉價風景畫不隻歪得厲害,嵌在畫框裏的畫還上下顛倒了。甚至連史賓賽的手掌和褲子膝蓋下的髒汙也沒逃過福爾摩斯的眼睛。他可能在地板上爬來爬去的,想找找看地板下有沒有他要的東西吧。


    也就是說,史賓賽在找的東西並不是那麽有厚度。是可以藏在畫框或地板縫隙間的文件或者是照片嗎?


    從史賓賽發牢騷的樣子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他沒有得到那樣東西。福爾摩斯也試著找了一下後便放棄了。麥坎大概帶在身上。


    麥坎是怎麽得到那個東西的?


    福爾摩斯斟酌著他手中針對麥可·麥坎這個人的情報。他早就知道這個男人以扒竊維生。他甚至掌握了他的過去,他是十三年前某個案件的關係人,同時也是隸屬愛爾蘭獨立運動組織實行部隊的殺手。


    史賓賽在找的東西,與麥坎從事的血腥活動有什麽關連嗎?或者是說天才扒手在偶然的情況下從天才犯罪者懷裏摸走了他的秘密嗎?若是後者,對他們雙方都是一種不幸。福爾摩斯淡淡地笑了。


    這兩個天才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如今,公安部的特別愛爾蘭支部將以倫敦為中心讓眾人陷入恐慌的炸彈攻擊,全部視為愛爾蘭獨立運動的暴力組織所幹的好事。但福爾摩斯並不這麽認為。他看出這幾起案件中性質不同的要素。是不是黑社會的某個人利用殺手假裝成激進分子,想抹殺掉眼中釘呢?


    福爾摩斯耳裏捕捉到一陣爬上樓梯的腳步聲,微微眯起了眼睛。腳步聲在到達三樓前中斷,聽不到了。偵探從懷裏拿出煙盒,叼起煙靠向了燭火。與此同時,陷入黑暗的門被打開了一條細縫,接著響起手槍擊鐵扳起的金屬聲。


    福爾摩斯視線動了動,拿開煙,吐著青煙靜靜地道:


    「收起那危險的東西,我手無寸鐵。」


    出聲的同時,他拿起了蠟燭,在燭光下現身。相較於深沉的黑暗,燭光雖然微弱,還是映照出偵探高大的身材與他臉孔的輪廓。


    「是福爾摩斯啊。」


    麥可啐道。福爾摩斯一將蠟燭朝向對方,就看到黑暗中浮現一張眼神凶惡的臉盯著他。是麥可·麥坎。


    「你想幹嘛?你這樣不是叫非法入侵嗎?還是說鼎鼎大名的偵探沒空去理會住在這種破爛屋子裏的人的權利嗎?」


    「因為剛才有先來的客人,我也在裏麵等了。」


    「先來的客人是誰?」


    「家具店老板。」


    「啊啊。」


    大概在預料之中,麥可放鬆了些肩膀的力道靠在牆上。福爾摩斯沒錯過他的反應,留住腦中,問道:


    「上個月,跟蹤我三天的人是你吧?」


    「隻是調查一下你的品行。」


    麥可毫不在乎地回答。福爾摩斯望著這個男人,想起了大型肉食性動物。即使動作悠閑從容、不慌不忙,卻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露出恐怖的利牙,以讓人逃不了的速度襲擊而來。是個不能輕怱的對手。


    「我兒子好像受你關照了,但弄清楚是不是個適合來往的對象可是身為父親的義務啊。」


    「那麽,結果你還滿意嗎?」


    「不,完全不合格。快死一死吧,政府的走狗。噢,


    你否定也沒用喔,偵探先生。我也很清楚你哥哥的事。」


    「哥哥是哥哥,我是我。」


    福爾摩斯沒有理會他的挑釁,苦笑著說:


    「哎,算了。今晚我無論如何都想跟你談談才會來此。」


    「所以你才把我兒子留在你的公寓嗎?大偵探做出這種像綁架的行為真令我驚訝。」


    「我判斷現在這種情況下讓他獨自外出有危險。」


    麥可哈的一聲發出了嘲笑,犀利地看著福爾摩斯。


    「你用案子當餌,帶著我兒子跑來跑去,還敢說是為了保護他嗎?或者你想拿他當作威脅我的人質?哎,算了。明天報紙上搞不好會有關於你的大幅報導。名偵探——」


    「『成為炸彈狂的犧牲品』嗎?」


    麥坎回了他一道冷酷無情的視線。


    「最好不要說那種會貶低自己的威脅,麥坎。」


    福爾摩斯不為所動地對他說。


    「其實,我對你至今為止的所作所為沒什麽太大的興趣。你應該被判刑,但這是公安部的工作。前幾天,他們來要求我幫忙出主意。你的命數早晚會走到盡頭,所以我想在那之前跟你好好聊聊。」


    「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


    「不,你應該答應商量。」


    「你看起來相當有自信——」


    「我所需要的牌已經湊齊了。」


    「哦?大同花順嗎?還是——」


    「你兒子對你的信賴。」


    福爾摩斯冷漠地如此斷言,麥可的雙眼浮現出危險的光芒。福爾摩斯若無其事地迎上他的視線,接著道:


    「一旦知道你的所作所為,他會怎麽想?」


    「我兒子要是知道你用這種方式威脅我,他大概會很失望吧。」


    「你不明白嗎?麥坎。對我來說這根本不痛不癢。」


    福爾摩斯這麽說著,他所言不虛。他以合理至極的方式思考,在與過去以愛國的名義殺人無數,而今後也會毫不遲疑動手的殺手交涉時,最後決定利用他的兒子。


    麥可用壓抑感情的聲音道:


    「我兒子早晚會了解的。」


    「不,他會很痛苦吧。」


    冷淡回答的時候,福爾摩斯腦中掠過了紅發少年的臉龐。他的至交華生因為正好在公安部警探交換情報的現場,因此得知麥可·麥坎的事。他擔心著那個精神十足又拚命的孩子,總是歎著氣想幫助他。


    華生設想了當連恩的父親被判刑時,他將會受到什麽樣的打擊還有損失,竭力說服公安部警探那名少年已經金盆洗手,想改邪歸正。回想起這件事,再根據今後的發展,福爾摩斯又重新體認到那名少年將會感到多麽痛苦。沒有什麽比對血緣相連的家人感到失望來得痛苦、悲慘了。


    福爾摩斯與華生商量後的結論就是,把少年當作與麥坎交易的籌碼,同時也能保障他的未來。但華生看起來也不像打從心底接受這個結論的樣子,直到臨去美國的前一刻都還在煩惱。福爾摩斯批判性地認為他太過多愁善感因而避開合理的方法,才會經常發生不盡如人意的情況。兩人在連恩的問題上也因意見不合而不了了之,福爾摩斯在眨了一次眼睛的時間內心想,都是因為發生了那樣的爭論才會讓自己的思考混入雜音,同時運用自製力消去了那些雜音。隻不過在那一瞬間,因為內心感到別扭,他微微皺起眉頭,垮下撲克臉。


    麥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接著突然垂下眼睛,一陣沉默後再次開口時,略微改變了聲調。察覺他走近,福爾摩斯感到困惑,不過完全沒有表現在臉上。


    「你們最好好好對待我兒子。自從我愛的女人死了之後,因為有那家夥在,我必須踏實地活下去。我也不忍心胡亂破壞那家夥喜歡的街道。不,怎麽說呢?要是沒有那家夥,我的女人死了以後,我早就忘了怎麽呼吸而嗝屁了呢。哎,我才不在乎你們覺得哪種比較好咧。」


    福爾摩斯慎重地問道:


    「二月時的炸彈沒有引爆,是你動的手腳嗎?」


    「嗯,誰知道呢?」


    「誰殺了公安部的警察?」


    「是誰呢?」


    「炸彈是從哪來的?」


    「哎,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嗯,說到我得意的特技之一呢,就是雙手靈巧吧,偵探先生,再加上偉人的老師們教給了我各方麵的知識啊。」


    「自製的嗎?包含計時裝置——」


    「哎,我不想回答任何問題。」


    「你不後悔嗎?」


    「有什麽好後悔的?隻是失去很多東西罷了。我兒子是我唯一留下來的寶物。」


    「唯一……嗎?故鄉不是你的寶物嗎?」


    「故鄉對我來說是地獄啊,福爾摩斯先生。我出生的村子窮得要命,在四〇年代大饑荒的時候滅村了。而我為了實現某個願望,將靈魂賣給了魔鬼,即使如此我也不後悔。沒有別的方法了,因為聖母瑪利亞和聖人都不給我們奇跡啊。問題出在我露出貪欲,然後——」


    麥可放低了聲音,喃喃道:


    ——知道了惡魔的名字。


    他將嚇人的眼光朝向福爾摩斯,並以充滿堅定決心的聲音低語:


    「我已經決定了,偵探先生,我會不擇手段地保護我兒子。因為我已經賣掉了靈魂,剩下的就是賭命了吧。我不管我兒子以外的人會怎樣,無論是兒子的死黨,還是他敬愛的偵探。」


    「有一點我先說清楚。你兒子在發生爆炸的龐德街上看到你了。」


    「他看錯了。」


    「他也這麽相信著,可是他看到你的這個事實不會改變。而要揭露你的不在場證明是假的,對我來說易如反掌。我現在還沒有能夠逮捕你的證據,但是你再這樣重蹈覆轍,我就跟連恩說出我的推理。」


    麥坎的臉像紙一樣白。隻有眼帶凶光,扭曲的嘴唇下緊咬的牙發出咬緊牙關的聲音。


    「你到底是來幹嘛的?」


    「交易。」


    「我沒有什麽可以和你交易。」


    「你知道惡魔的名字。」


    「你是要我告訴你那個名字嗎?」


    「名字我知道。」


    與麥可愈發僵硬的臉相對照,福爾摩斯露出了笑容。


    「說到名字,最近你的名字在黑社會頻繁地遭人提及。惡魔不讓手下出動,而是關注著謠言,刺探你的動向不是嗎?他借此搜集情報,想將你擊潰,因為你掌握著對他而言致命的秘密不足嗎?如果你願意轉手委托我,我就實現你的願望。」


    「英國混蛋又能做什麽!」


    「你應該冷靜考慮一下,現在的你能做什麽?近期內你就會被判刑了吧?到時候能保護你兒子不被你所犯的罪牽扯進去的人不是你,而是我。為了不讓社會大眾和他知道你的罪,我可以安排你以別的名字接受審判。」


    「你作出這種約定,還想裝傻說你哥和你沒關係嗎?笑死人了。哎,算了。我兒子也會認清事實吧。他會知道你是個卑鄙的詐欺師、國家權力的走狗——」


    「不久後我就會得到你犯罪的證據,不過,在那個時間點上我們的交涉就不成立了。」


    麥可沒品地咂了咂舌,眼中閃過一道光芒。


    「我最討厭的就是你們這些混帳英國紳士,戴著偽善麵具的吸血鬼。」


    盯著福爾摩斯的眼裏,存在著貨真價實的駭人憎惡。恐怖的聲音裏透出激烈的怒氣。在開門的瞬間,他背對著偵探,但馬上轉過頭以下巴示意。


    「給我滾。在你還沒受傷之前。」


    「那我告辭了。」


    福爾摩斯靜靜地回答,重新戴上帽子。他離開了房間,快步走


    到路上,並立刻發現有人跟蹤。是史賓賽搞的鬼。他招呼了出租馬車之後,跳過兩輛出租馬車,重新叫了一輛四輪出租馬車,高聲說出目的地培爾梅爾街後坐上馬車。馬車出發後沒多久,他便在位子上留下銀幣,跳到人行道上了。


    福爾摩斯斜眼看著兩輛雙輪出租馬車追著空的四輪出租馬車而去,微低著頭走在暗夜的街道上。正打算抽根煙的他,從外套的內袋裏拿出煙盒打開一看,突然皺起了眉。福爾摩斯從煙盒中挑了根紙卷煙叨在嘴裏,在一連串動作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塞在煙盒裏的名片拿在手中掃過一眼。那是他本人——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名片。他劃過火柴點起了煙,呼出一股細細的青煙,翻過名片。名片上以黑色墨水寫著:


    我答應交易。今晚十一點,倫敦橋見。


    福爾摩斯微微笑了。他不記得有給過麥坎名片。麥坎是上個月跟蹤時,或是剛才談話中拿走的嗎?無論如何,他切身體驗到天才扒手的本事了。名片上的訊息是把福爾摩斯趕出房間時,打開門背對他的空檔寫上的吧。將名片塞回摸來的煙盒裏後,又將它放回原來的口袋裏。這一切都是在自己毫無所覺中完成的。


    那時,麥可·麥坎對他惡言相向——那些都是他的真心話,同時也是罵給偷聽著他們對話的人聽的。麥坎正確掌握了敵人的威脅,這一點福爾摩斯也給予肯定。接著,他便以同等的謹慎,將點著的煙壓上名片,讓它化為無人可瞧見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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