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麽說,那孩子要被帶到幽靈城堡去羅?


    女人竊竊私語的聲音,被砰的一聲關起的門阻隔在外。


    連恩睜開了眼睛。在淡琥珀色的黑暗中,隱約可以看見塗著美麗灰泥的天花板。他僵住了身軀,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眨了兩三次眼睛,才漸漸想起了自己身處的情況。


    他緩緩起身環顧四周。落入眼裏的是間華麗的房間,與連恩自己位於東區的租屋處有著天壤之別。房間本身並不大,但挑高的天花板與樣式古老的家具擺設營造出典雅沉靜的氣氛。


    這裏是英國屈指可數的大貴族之一——威瑟福德伯爵的倫敦宅邸中的某間房間。


    剛才他聽見的聲音似乎是女仆。在黑暗的房間裏,壁爐裏的火才剛升起來,煤炭上用來當成火種的報紙燃燒得火紅。


    連恩偷偷摸摸地從床上溜下來,走到窗邊,悄悄掀起質地厚實的窗簾,看到外麵的天色還暗著。他瞄了一眼壁爐架上的座鍾,現在的時間剛過六點。


    連恩低頭重新看了看自己的穿著。一件幹淨的襯衫和深藏青色的褲子。冷颼颼的空氣讓他打了個冷顫,於是他從衣櫃裏拿出一件和褲子成套的外套穿上。雖然衣服的質料高級、剪裁合身,穿起來很舒適,但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定。


    他站到嵌著圓鏡的梳妝台前麵,發出了嗚欸的一聲。


    鏡子裏的人當然是叫作連恩·麥坎的十二歲少年,但他梳得妥妥貼貼的紅銅色頭發,以及不見一點煤汙的臉龐,看起來就像是另一個跟他有著相同容貌的少年。


    他是昨天,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一日的深夜被帶來這間宅邸的。因為住在租屋處隔壁房間的少女非常擔心教區司祭的安危,當時他正打算出門前往確認神父是否平安,卻受到伯爵家派來的人阻撓,而且還不分青紅皂白地把他丟上了馬車。


    據說威瑟福德伯爵想見連恩一麵。他會這麽老實地讓人帶到伯爵家,則是因為對方把父親麥可·麥坎給他的信擺在眼前,信上寫著要他遵從伯爵的指示。


    在倫敦西邊,沿著海德公園的高級住宅街——公園徑上的白色豪宅中,連恩被視為客人般地從正門玄關請進門,這讓他嚇了一跳,不過接著他卻直接被帶進了浴室。據說他這副髒兮兮的樣子不能出現在伯爵閣下麵前。洗完澡後,他們幫他換上了剪裁精良的高級襯衫和褲子,而他在會客室等待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大概是後來被抱到寢室的床上了吧。


    連恩鼓起臉來,心想他們怎麽不把他叫起來就好了。腦海中浮現住在他家隔壁的少女依芙,特蕾西生氣的臉龐。比連恩小兩歲的盲眼少女相信自己擁有預言的力量,而根據她昨天晚上夢見的內容,教區的司祭可能即將遭遇危險。


    「——神父要被吃掉了。是不好的蜘蛛喔。它由黑暗所生,以光的絲線織網。很大的蜘蛛網。跨越整個倫敦。因為活在光明裏的人看不到網子,所以會被抓住,然後被吃掉。」


    連恩不相信什麽夢的啟示,他相信的是像火車和電報這些帶給人們生活便利的科學力量。他平常雖然也這麽對依芙說,但少女卻總是別過臉去,聽不進他說的話。


    「依芙那家夥會生氣吧。」


    依芙看起來雖然像隻弱不禁風的小鳥,嘴上卻得理不饒人。連恩大大歎了口氣,猜想回家後大概有他好受的了。


    「沒有遵守約定是我的錯,我會道歉啦。可是老爸也有不對,隻留這樣一封信給我也太不夠意思了吧。」


    他在暖爐旁坐下,又再看了一次父親給他的信。


    唷,兒子。希望你能原諒我不告而別,我有不得不離開的苦衷。


    我不是想毀約。去美國的事也取消了,我也不是故意要留你一個人,如果暫時會有些不自由的話,你就忍忍吧。我還有非做不可的工作。


    哎,我相信你會過得很好。你是我的驕傲、愛,以及勇氣——一切對我來說最有價值的東西,寫都寫不完。糟了,時間到了。我把這封信交給威瑟福德伯爵。我不在的時候就由他來照顧你,要乖乖聽話,不要調皮搗蛋喔。


    我無時無刻都為你的幸福而禱告。


    附上我的愛 麥可


    這的確是麥可寫的信,爽朗又大而化之,並且感覺得到像是他的大手摸著自己的頭一般的溫暖。筆跡也是屬於他的沒錯。


    經過了這幾天的對話,他知道麥可被卷入了一些麻煩,為了逃走,他甚至計劃搬到美國。因為連恩極力反對,後來不知道他如何處理,但去美國的事算是作罷了。麥可一定因此而做了不小的犧牲,很有可能就是侰中提到的「非做不可的工作」,如果是這樣,他就更要乖乖聽話了。


    連恩把信放回信封裏,把它收到穿不慣的外套內袋裏時,摸到了某個硬硬的東西,是個銀製的名片夾。這個與來自貧民窟的貧窮少年毫不相稱的物品,是威瑟福德伯爵家的長子——勒內子爵愛德華的所有物。連恩因為看不慣這個與他年齡相差無幾、態度卻很高傲的貴族少年,才從他那裏偷了過來。然後,昨晚換衣服的時候把它換到了新外套的口袋。


    連恩以前是個扒手,他的父親麥可是個更高明的扒手,連恩因此學會他一身技藝。由於生活貧困,讓他對這種從別人那裏取得的不義之財感到心安理得。


    他會洗心革麵,是遇見夏洛克·福爾摩斯,並加入這位名偵探創立的「貝克街遊擊隊」之後的事——這是由一群下城少年們所組成、前所未有的少年偵探團。他金盆洗手至今已經過了快半年,還會去偷名片夾,隻能說是一時的鬼迷心竅。


    另一件讓連恩感到沮喪的事,就是在名片夾裏放著愛德華已故母親的照片。雖然一直想著一定要還給他,但他到現在連愛德華的麵部還沒見到。他被帶往這間宅邸時,在馬車上問過愛德華的隨從,卻被這樣應付道:「今晚是不可能了,但您很快就可以見到他。」


    那時他就該注意到自己會被關上一晚了。當他後悔不已,胡思亂想的時候卻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做了個短短的夢,雖然醒來的時候已經想不起來夢的內容,腦中卻突然想到他可以現在就先到司祭館去,之後再回到這裏來就好了。他迅速起身跑向門,在手碰到門把以前,門卻先開了。


    連恩反射性地後退,和把他帶到這間宅邸來的愛德華的隨從對峙著。


    這名青年身材高挑,有著如同阿拉伯人一般的褐色肌膚,以及端正深邃的五官。他開口說的是上流階級所使用的英語口音,用字遺詞雖然非常恭敬,但看著連恩的眼神卻是冰冷的。現在看不太出來初次見麵時他顯露的輕蔑態度,不過,這隻是因為連恩現在是主人的客人,他雖然有表現出最低限度的敬意,卻能深深感受到他個人討厭自己的感覺。


    「早安。」


    「早。」


    連恩板著臉回應,同時被推回了房裏。青年——瓦倫泰關上門,輕手輕腳地走進房間,先將手裏拿著的陶瓷水壺和洗臉盆放到梳妝台上,再把熱水倒入盆裏催著連恩洗臉。他接著點亮了房裏的煤氣燈,並未拉開窗簾。等連恩洗完臉之後,便立刻從後方遞上了毛巾。


    連恩一邊擦著臉,一邊跟他說了自己剛才一時興起的想法。


    「我可以回家一趟嗎?我和依芙約好卻爽約了。那家夥現在一定很生氣,而且我也有話想跟神父說。」


    「我想伯爵閣下不會允許的。」


    「什麽嘛,我又不是伯爵的仆人。」


    「那麽,請您將這當成是令尊的意思。」


    瓦倫泰大概也知道隻要把麥可搬出來,連恩就沒辦法反抗吧。連恩接過替換的衣物,覺得更加別扭了,心想就這樣穿著現在的衣服不行嗎?


    「我原本的衣服咧?


    」


    「已經處理掉了。」


    「啊?」


    「我們會訂製新的衣服。在這之前我會從少爺的衣服裏挑幾件合身的給您。」


    什麽嘛,這讓連恩增強了心中的警戒。現在身上穿的衣服雖然是別人穿過的,但它的質料高級,剪裁也很合身。能得到這身行頭雖令人感謝,但在坦率接受別人的好意之前,他不禁猜想對方是不是有什麽企圖。


    「為什麽這麽照顧我,還替我做到這個地步啊?」


    「我沒有辦法回答您的問題。」


    「意思是要我直接去問伯爵嗎?」


    「這就要看您自己了。我不會鼓勵您,也不會阻止您。」


    連恩繃緊了臉,覺得他真是個討厭的家夥,但還是迅速地換上了漿得筆挺的襯衫以及花呢質料的三件式西裝,並且得到了這些衣服不用返還的承諾。當他偷偷地把外套裏的東西換到西裝背心的口袋裏去之時,女仆也正準備好早餐,於是連恩若無其事地坐到桌前。


    桌上擺的是英式早餐的固定菜色,有塗了奶油和柑橘果醬的薄片土司、鬆軟的煎蛋、培根及香腸,另外還有煮豆子及磨菇。


    瓦倫泰仍然留在房裏,而連恩這才發現早餐隻有一人份,於是歪著頭問:


    「你呢?」


    連恩抬起頭問他要不要一起吃,而瓦倫泰輕蔑地看著他,冰冷地回答:


    「我負責伺候您。」


    「不需要這樣啦。啊,對了,這種大房子裏都會有大餐廳,裏麵都有很大的桌子對吧?」


    「有享用早餐的早餐室。」


    「愛德華也在那裏吃嗎?」


    「勒內子爵他……」瓦倫泰特意強調加了爵位的敬稱,言下之意是要連恩也這麽稱呼。


    「他還不到那樣的年齡。孩子們一般都是在兒童房內用餐,是這個家裏——不,這個國家裏的尊貴人家們心照不宣的規定。」


    「咦?為什麽?他小時候不跟別人一起吃飯嗎?」


    「少爺年幼時由奶媽照顧,現在則是由我負責伺候——」


    「我不是說這個啦。他們不跟家人一起吃飯的嗎?」


    瓦倫泰的眉毛動了一下,像是心中產生了很大的波動,但連恩並沒有發現。


    「這是規定。」  「


    連恩「哦——」了一聲,如實地表達出自己無法理解的想法。但是比起那些,自己的肚子已經餓了,於是他手握叉子在盤子上喀鏘喀鏘地發出聲音,一邊把煎蛋和香腸往嘴巴裏塞。


    「對了,那家夥說的,十三年前在城堡發生的殺人案是怎麽回事?」


    「這要由少爺對您說明。」


    「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啦。」


    「無可奉告。」


    連恩瞪著隨從那張聰明端正的臉孔。


    瓦倫泰當然不把連恩的眼神放在心上,泰然自若地將紅茶注入空了的杯子裏。他那毫不拖泥帶水的優雅舉止,讓連恩雖然看不慣但仍然舍不得移開目光。就像他從麥可那裏學習扒竊技巧的時候,也對他高超的手藝深深著迷一般,他覺得自己要是也能做得出那種動作的話就太棒了。


    「我什麽時候能見到伯爵?他還在睡嗎?」


    「伯爵閣下不僅早就起床了,而且已經在工作中。等您用完早餐後請去見——」


    「早說嘛,既然他已經起來了,我就先去找他,早餐等一下再吃就好了!」


    連恩想快點知道父親到底在哪裏、做些什麽,他砰的一聲撞開椅子站了起來,卻被一隻迅速伸過來的手給壓了回去。


    這讓連恩大為光火,他粗魯地抗議:


    「你搞什麽啊?從昨天開始就老是在那裏裝模作樣!我可是吃了不少苦頭——」


    「我有什麽地方疏忽了嗎?」


    「別裝傻了!洗澡啊!我還以為會死呢。」


    對連恩來說,這是他第一次體驗泡澡。當然,他平常會清潔身體。不過頂多是用臉盆裏的熱水來洗淨身上的汙垢及洗頭。過去到肯特郡的鄉下賺外快的時候,也曾將全身浸在河裏玩水。


    但是昨天裝在澡盆裏的卻是滾燙的熱水,他抗議自己又不是鍋子裏的燉菜,本來想像平常一樣把毛巾浸到熱水裏,用它擦擦身體就算洗完了事,這個男的卻沒有這樣就放過他,他把連恩趕進澡盆,打開淋浴的蓮蓬頭,讓熱水兜頭澆了下來。無視連恩的抗議,胡亂搓揉著他紅蘿卜色的頭發讓肥皂起泡。肥皂有股花香,但連恩卻沒那個閑工夫享受,他被泡泡刺激得雙眼發疼,正要開口抱怨的時候還把泡泡吃進嘴裏。


    「那麽點小事就會死嗎?」瓦倫泰麵無表情地小聲喃喃道,但仍傳進了連恩耳裏。


    「羅嗦!你還把人像在搓洗焦掉的鍋子一樣刷洗!」


    「焦掉的鍋子嗎?不能讓伯爵閣下看到那種東西呢。」


    瓦倫泰一臉平靜的樣子,說出來的話卻越發令人火大。連恩因為想要盡快見到伯爵,詢問他詳細的情況,所以就用橫掃千軍的氣勢扒光了剩下的早餐,再一口氣喝幹杯子裏剩下的紅茶。


    此時瓦倫泰拉住正要離座跑向門口的連恩,以餐巾用力地擦著他的嘴巴。


    「我有個要求。希望你能隱瞞認識勒內子爵的事情。」


    「你是要我不把見過你們的事說出來嗎?」


    「這是我個人的不情之請。如果您能答應,以後我一定會報答您的。」


    「知道了。」


    連恩這麽回答之後,一手按住放了銀製名片夾的口袋,然後又快速地接著道:


    「不過,這不是為了你,是為了你的主人喔,因為我還欠了他一些東西。」


    走出房間之前,瓦倫泰再次檢查了連恩的穿著。幫他梳頭、撫平襯衫上的小皺褶、重新綁過皮鞋的鞋帶,並用衣刷刷了刷他的肩膀後,才終於領著他前往伯爵的書房。


    這時剛過早上九點。


    2


    連恩一走進書房,就聞到一股書本的皮革氣味以及雪茄的氣味。同色係的家具配上深色橡木牆壁,是一間沉穩又別致的房間。


    威瑟福德伯爵正坐在一張大書桌前看著手裏的文件。他的年紀和連恩的父親差不多,大約四十歲到四十五歲左右。擁有與他的兒子相同的金發藍眼,相貌可以歸類為儀表堂堂,但在形容愛德華時必不可少的「美麗」這個形容詞卻無法套用在他身上,應該說是目中無人且成熟自製的長相。他看到連恩來了,便放下手邊的文件起身迎接他。這名貴族身材高大結實,得體地穿著晨袍,以鑒定的眼光俯視著連恩,用有些嘶啞的嗓音問他:


    「你是麥坎的兒子嗎?」


    「是啊。」


    連恩被對方壓倒性的存在感震懾住,不由得有點慌張。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伯爵閣下的威嚴吧,現在害怕可會丟了老倫敦人的臉,於是他鼓起勇氣揚起了下巴,堂堂正正、中氣十足地反問道:


    「你就是威瑟福德伯爵嗎?」


    「沒錯。這段期間,我會將你留在身邊保護你。這不僅是你父親的意思,也正合我意,所以我便答應他了。」


    「你說暫時是到什麽時候?」


    「這就要看麥坎——你父親了。在你出生前他曾是一名陸軍軍人,也是我的部下。退伍之後我請他幫我處理一些私人事務,這次他會遠行也是因為我委托他的工作。」


    「這些事我父親完全沒跟我說過啊。」


    「昨晚有了突發狀況,我讓他趕緊上路了。」


    「就算這樣,他一句話也沒說就——」


    「我叫他過來的時候,沒料想到情況會變得這麽緊急。但在我們見麵商量的時候,情況突然有了變化。」


    「到底是什麽


    工作啊?」


    「現在還不能說。」


    「怎麽可以——」


    連恩原本還不肯罷休,但眼前這個男人展現出的威嚴,令他話都說不清楚。他心裏不禁懊悔,要是昨天跟父親問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就好了。這種被蒙在鼓裏,隻能任人擺布的情況令他覺得很不舒服,雖然他不想承認,依然感到不安。


    這時伯爵拿出懷表,打開蓋子看了看表盤上的時間。從連恩的位置看不到那個被大手遮住的懷表,但從伯爵小心翼翼的動作可以看出這是他很珍惜的東西。


    伯爵闔上蓋子,將懷表放回背心口袋後按下了桌上的喚人鈴,對馬上出現的管家問道:


    「有電報嗎?」


    「沒有,老爺。」


    伯爵輕輕點了點頭,接著下達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指示。


    「請韋爾內過來。」


    沒多久,一個穿著明亮格子西裝的男人就出現了。他的個子雖高,卻有些駝背,黑發粗眉,戴著一副玳瑁框的眼鏡。他裝模作樣地行了個禮,用帶有法國口音的英語向在場的人打招呼。


    伯爵煩躁地打斷他的話,對著連恩說:


    「他是韋爾內先生,負責教授法語和曆史。等一下會和你們一起前往城堡。」


    「城堡?」


    連恩大吃一驚,反問:


    「我不是要住在這裏嗎?」


    「我要讓你到我位於約克郡的城堡——安斯沃思城住一陣子。我兒子勒內子爵正在等你,你們兩個年齡相近,正好有個聊天的對象。」


    連恩愕然失語。他並非因為同意伯爵的安排才無話可說,而是想起依芙·特蕾西的預言,那名少女曾經說過,他很快就會前往位於北方的城堡。


    威瑟福德伯爵轉向韋爾內先生,純粹形式上地客套著:


    「老師,孩子們就請您多加照顧了。」


    「我明白了。」


    法語教師將手放在胸前,裝腔作勢地行了個禮。


    威瑟福德伯爵站在書房的窗邊,目送載著連恩他們的馬車漸漸駛離。連恩交給他好幾封給教區司祭以及朋友們的信。


    伯爵隨意地拆開信封,確認裏麵的內容。每一封都先寫著他有急事離開倫敦,不需要擔心。還對一名叫作依芙的少女道歉,表示他不能遵守他們的約定;對神父則是報告他將會留在倫敦,並感謝他與他商量。


    伯爵把這些信全都一股腦兒地扔進壁爐裏去,接著又拿出懷表確認時間,按下桌上的喚人鈴,對進來的管家再問了一次。


    有電報嗎?


    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其實無需他吩咐,送到宅邸來的電報也會在最短的時間內送到他手上,即使如此,他還是忍不住再三確認。時間一分一秒逝去的聲音令他感到心煩。他生性急躁,特別不喜歡等待。不,姑且不說十三年前,現在的他已經不能說不擅長等待了吧。伯爵的臉上瞬間浮現了猙獰的笑容,跌坐在暖爐旁的扶手椅上,手指抵在眉間。


    他的思緒神遊在昨晚那場意料之外的會麵中。昨晚他在常去的那家俱樂部過夜,過了半夜兩點的時候來了一名訪客求見。在這種時間請求與人會麵非常不合常理,可以想見事態緊急。等他到了一間壁爐裏燒著通紅炭火的優雅房間時,有個瘦高的黑發男人迎上前來。


    那個男人的灰眸中閃耀著愉悅的光芒,仿佛兩人正麵對麵地下著一盤棋,而他正琢磨著該下哪一手似的。伯爵感到非常不快,他認識這個男人——夏洛克·福爾摩斯,一個在貝克街成立事務所的顧問偵探。十三年前,他曾經在約克郡的城堡裏見過他。


    「果然是你啊。」


    等他們各自在柑對的扶手椅上坐下後,伯爵開口了。


    「每當我聽說一個名叫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偵探的事跡時,便不由得想起當初造訪安斯沃思城的那個少年。」


    福爾摩斯回給他一個安靜的微笑。這位偵探大概也從他腦中的抽屜裏,翻出了十三年前的秋天所發生的事吧,可是他並沒有將這段記憶說出口,而是單刀直入地提起他所為何來。


    「大約是四年前,我去美國的時候,在紐約百老匯一家叫喬達尼的珠寶店拜見了一副精雕細琢的手鐲。上麵依序排列著祖母綠、電氣石、祖母綠、紅寶石、軟玉、海藍寶石、兩顆青金石、蛋白石,以及碧璽,即綠電氣石,最後是祖母綠。另外在其他地方也鑲有祖母綠及水晶。我問過店主,他說這個商品雖然會特別展出一個星期,但這是買主特別訂製的。」


    偵探一麵說著,一麵仔細打量對方的反應。


    「喬達尼的口風很緊,工匠和店員也不知道委托的客人是誰。不過由於每年都會出現相同的訂單,這件事因此蔚為話題。第一次展出是在一八七二年,也就是尊夫人遭遇不幸的隔年。之後每年的展出期間都不同,唯一的相同點就是都從紀念愛爾蘭聖人的節日開始。另外還知道它經常使用的寶石是祖母綠與水晶。祖母綠象征了您的名字——愛德華(注1),而水晶是尊夫人的——」


    「福爾摩斯。」


    伯爵打斷了他。他已經明白對方知道了些什麽,雖然感覺受到威脅,但還是不肯示弱。


    「如你所知,我和妻子的婚姻受到雙方家族的反對,因而有許多心酸的回憶,特別是我的妻子。我們原本計劃著總有一天要搬到美國,所以我在大西洋彼岸訂製了這些首飾,借以寄托我對她的思念。雖然我隻是為了緬懷過去那短暫的幸福,但考慮到有很多人認為這麽做太過於感傷,而因此感到不快,所以我從來沒有對外公開。」


    「您的解釋很合乎情理。」


    福爾摩斯恭敬地回答,然而他抬高了眉毛,神情諷刺,看得出他一點也不相信伯爵的話。


    伯爵雖然仍然維持著一貫的撲克臉,手指卻煩躁地開始敲起椅子的扶手,思考著怎樣才能打發掉這個男人。


    「我對你的本事有很高的評價,但就像我十三年前告訴過你的,我不希望你四處打聽我的家務事。既然你在犯罪搜查的領域已經建立了名聲,有很多需要你才能的人,你就為那些人去貢獻你的力量吧。」


    「我正在搜尋連恩的父親,麥可·麥坎的下落。」


    福爾摩斯這麽說道,聽起來似乎像在附和伯爵的建議,但也像自顧自地將話題進行下去。


    「他原本跟我約好了要見麵。」


    「他大概改變主意,自己隱藏了行蹤吧。」


    伯爵冷淡地下了結論,接著很快站了起來,表示這場麵談到此為止。正當他走向門,伸手握住門把的時候——


    「我要給您一個忠告。」


    偵探仍舊坐在位子上,尖銳地放話。伯爵不禁回過頭,視線正好被他捉住。


    「請停止和惡魔做交易。您有需要的話我可以提供援手,現在的話應該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我沒有其他選擇了。」


    夏洛克·禍爾摩斯並不滿意這個答案,然後——


    3


    夏洛克·福爾摩斯在三年前,一八八一年搬到貝克街,並在此落腳。


    他一方麵擔任私家偵探接受委托辦案,一方麵也以顧問偵探的身分對警方或其他私家偵探提供建議。即使他的名字不為社會大眾所知,但有許多疑難案件都是經他之手而破案。


    偵探成立了一個直屬於他的搜查隊,也就是「貝克街遊擊隊」。這個組織有效地利用了東區窮苦孩子們的機動能力。他們並不像軍隊或警察組織那般有紀律,但是臨機應變、無孔不八正是他們的優勢,並已獲得了無數成果。


    遊擊隊沒有固定的成員,而且依照工作內容的不同,成員也有所變動,但主要成員自然而然在團體中


    有一定的地位。


    十五歲的威金斯被大家視為遊擊隊的領袖。他為人可靠而且很會照顧人,是個愛護家人的能幹家夥。


    順風耳傑克以自己的記憶力自豪,除了遊擊隊之外還兼了賣報或擦鞋等等差事,致力於情報搜集。他是「遊擊隊」中首屈一指的情報家,他兜售情報的對象不隻福爾摩斯,甚至還包括八卦專欄的新聞記者。


    連恩的童年玩伴卡萊特是名郵務士。認真是這個勤奮少年的優點,總是為了及時送達郵件而分秒必爭奔走在大倫敦內。他熱心協助「遊擊隊」的任務,因為隻要身穿郵務公司製服,就能在高級住宅區來去自如而不遭人懷疑,就連倫敦一流的高級飯店或培爾梅爾街的俱樂部也進得去。


    安迪·莫姆是連恩過去當扒手時的同夥,是個現役的扒手。他的身材矮胖,生了一頭黃砂色的頭發,臉上長滿麵皰。因為是棄兒所以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年紀大概在十四歲左右。最近都落腳在同為扒手的貓腳老大所經營的酒吧閣樓,那兒的閣樓被當成雜物間,在舊櫃子裏鋪上稻草和毯子就成了他的睡床。因為偶爾能得到警方那邊的消息,貓腳老大特別看重他,至於安迪幫忙偵探工作的事情,則采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


    貓腳老大所經營的酒吧位在「倫敦市」東邊的奧德門,離白教堂區不遺。陳舊的招牌上畫著一對貓狗豎起了毛互相對峙的模樣,店名就叫「傾盆大雨」(注2)。地下室裏經常進行違法賭博,就連掌管了大半個東區的黑幫老大——獨眼史賓賽也很中意這個地方。酒吧隔壁的當鋪亦屬貓腳老大所有,那間當鋪私底下經營贓物買賣,因此對那些做了虧心事的家夥們來說非常方便。


    十一月二十二日,星期六的早上,安迪如同往常一般在櫃子裏醒了過來,感覺心情特別好,因為他在前天的騷動中——也就是芬奇利路的殺人案中立下了一點功勞,從偵探和富豪那裏得到了相應的報酬。他哼著歌點燃了櫃子上的蠟燭,用那燭火點起了煙。這是他從酒吧喝得不省人事的客人那裏偷來的便宜紙卷煙,抽起來的味道雖然不怎麽好,卻能稍微壓下空腹的感覺。他嘴裏吐著煙,看向麵對小巷子的窗戶。


    樓下的大鍾咚咚咚地響起報時聲,響了五聲。他將窗戶打開一條縫,正打算扔出煙蒂時他嚇了一跳,立刻蹲低身子把頭縮了回去。


    狹窄的死胡同通常都會成為流浪漢們的窩,但不包括貓腳老大這裏。他們都知道獨眼史賓賽常來這間酒吧,因此都避得遠遠的。


    然而,現在在死胡同裏——幾乎是安迪閣樓房間正下方的位置,有幾個人正在交談。從酒吧後門透出的光照亮了他們的模樣,一個是穿著誇張格紋外套、中等身材的男人,另一個是身裹黑鬥篷的矮個子男人。安迪不認識那個黑衣男人,但從聲音和動作來看,他知道那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就是獨眼史賓賽。


    突然史賓賽揮出拳頭,把黑衣男人打得趴在地上。


    「不過是個小鬼怎麽還會失手!」


    黑幫老大氣勢驚人地怒吼,穿著皮鞋的腳踹上黑衣男人的肚子。那個男人毫不抵抗,蹭在髒水窪裏的頭一動也不動。這時有個人從大馬路上跑了過來,安迪聽到來者的聲音,便知道他是史賓賽的手下之一。


    「那個麥坎家的小鬼,我們找到一個說半夜有看到那小鬼的家夥了!昨晚十點左右,理查德街來了一輛雙駕的私家馬車,還是個挺氣派的貨色。有個高大的男人抱起麥坎家的小鬼,把他丟進馬車裏帶走了。」


    安迪聽了大吃一驚。


    說到理查德路,連恩他家就在那裏。那一帶住了很多來自愛爾蘭的移民,除了連恩父子之外,不能保證沒有其他叫作麥坎的家族,但仍舊令安迪很在意。


    「算了,你走吧。」


    史賓賽粗魯地命令道。那個趴在地上的黑衣男人馬上站了起來,一下子失去了蹤影。


    等安迪確認黑幫老人已離開巷子,又再多等了五分鍾左右他才溜出房間。他伸手探向外套內袋,那裏麵放著一把大左輪手槍,彈匣雖是空的,但在緊要關頭應該還是能有些牽製作用。


    安迪穿越大清早依然處於半夢半醒狀態的「倫敦市」,急忙趕向東方。


    維多利亞女王治下的大英帝國,以其繁榮昌盛而為人所歌頌。然而在帝國榮光的背後,貧富差距卻不斷擴大,尤其是惡名昭彰的倫敦東區,更是貧民窟的代名詞。


    結果就產生了這樣的光景——散發著惡臭的肮髒街道上,廉價公寓和木造旅社擁擠不堪,救濟院前大排長龍,難以計數的鴉片舘,太陽還沒下山,就已出現在街頭拉客的娼婦與糾纏不休的醉漢。而煤煙混濁的濃霧中,日正當中就有強盜橫行——


    安迪一抵達理查德路,抬頭向連恩父子的房間一望,就立刻發現異狀。在這種季節窗戶竟然大開著,女人哭喊的聲音傳了出來,底下的路人們聽到後紛紛抬頭往上看。


    有個矮小的老女人撩起裙擺跑進那間公寓,於是安迪也跟了進去。樓上傳來女人的哭叫聲,以及聽起來像是有幾名男女正在安慰那個沒完沒了地發出刺耳嗓音的人。


    連恩他們位在三樓的房間前聚集了一群人,哭叫聲便源自於此。一個氣色不佳、打扮花俏的中年婦人嘴裏嚷著「我的女兒!」、「可憐的依芙!」比手畫腳地搬演著賺人熱淚的戲碼。在她身邊圍著十來個人,有老女人、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滿臉皺紋的老太婆等等,每個人都做作地裝出一副深切哀慟的表情,其實心裏都因為身邊出了這樣的大事而興奮不已。


    那個中年女人是連恩父子的鄰居——特蕾西夫人。她是在街頭拉客的娼婦,沒有丈夫,是達妮埃拉和依芙這對姐妹的母親。


    安迪繞過這群看熱鬧的人們,看了一眼連恩父子房裏的情況,臉色隨即沉了下來。狹小擁擠的房間內沒什麽東西,卻像龍卷風掃過一般亂得一塌糊塗。床墊被撕裂,櫃子的抽屜全被人打開,裏麵的東西扔得滿地都是,連地板都有拆下來過的痕跡,隔壁房間也難逃毒手。根據特蕾西夫人大吵大鬧的內容推測,似乎是她女兒依芙失蹤了。


    「聽說她女兒被拐走了呢,住的地方也被人搞得亂七八糟。」


    「哎呀,真可憐。」


    兩個中年女人和老太婆裝出親切的樣子安慰著,而特蕾西夫人看起來雖然悲痛欲絕,表情卻總覺得有些愉快。她用手帕抵著眼角,抽抽搭搭地流著淚,一邊滔滔不絕地訴說著依芙看不見,還被父親拋棄等等招人同情的故事。


    這時巡警現身了。他似乎已經從報案的男人那裏聽說了事情的大致經過,因此也很同情特蕾西夫人。夫人原本想再詳述一番,卻在此時被一名惹人憐愛的少女打斷了她的表演舞台。


    「媽媽!」


    包含安迪在內,所有人一齊轉過頭去,那裏正站著依芙的姐姐達妮埃拉。她有一頭栗色頭發及同色的眼睛,包裹著纖細身軀的藍色外套雖然是便宜的舊衣,穿在她身上卻顯得氣質高雅。


    安迪微微紅了臉,因為他前陣子才剛迷上了這個登上音樂廳舞台表演的美麗少女。雖然想一親芳澤,一直以來卻苦於沒有機會。


    特蕾西夫人立即跑向她的長女,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想更突顯降臨在她身上的悲劇。


    「啊啊,達妮埃拉啊,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們可愛的依芙被人拐走了呀!」


    「哎,怎麽會!不是這樣的。依芙才沒有被拐走,她在聖安娜教會的司祭館裏。」


    「你說的是真的嗎?」


    巡警一邊向達妮埃拉問道,一邊狠狠地瞪著特蕾西夫人。夫人一臉茫然,但在發現身邊那些本來擔心地聽著自己說話的人邊咂舌道:「什麽啊,真是危言聳聽。」邊用瞧不起的眼光看著她,一


    個接一個地離開的樣子,她不禁惱羞成怒了起來。


    達妮埃拉站向前去,代替母親向巡警解釋。多虧了美麗少女的極力說明,巡警的心情這才好轉,他對特蕾西夫人留下忠告,要她好好看著孩子之後便離開了。


    等到隻剩她和女兒兩個人的時候——事實上安迪正躲在樓梯附近觀察情況,特蕾西夫人才氣衝衝地罵道:


    「你這孩子太過分了!你和依芙聯手,打算讓我鬧笑話對不對!」


    「不是的,媽媽,不是這樣。因為神父他身體不舒服,我一直在那裏陪著他呀。但我也很擔心你,這才回來看看的,也想跟你說聲神父今天不能來了。還有,連恩好像真的被帶走了。依芙跟我說他原本要去看奧萊利神父——」


    「那個臭小鬼怎麽樣又不幹我的事!」


    特蕾西夫人朝地板啐了口唾沫,惡狠狠地瞪著女兒,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拖到房間裏去。


    「過來!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呢,你這不肖女!」


    安迪離開了。


    雖然他心裏很想幫助可愛的達妮埃拉,但他就算插手情況也不會好轉。而且既然已經知道連恩遭遇了意外,他更不能丟著不管。


    「去找威金斯商量好了。」


    威金斯擁有高人一等的行動力和決斷力,連生性別扭的安迪也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威金斯自父親過世之後便扛起一家生計,兼了許多差事,不過安迪猜想即使是他,這個時間應該還在家裏。他們家就在自教堂路某間老房子的閣樓上,從連恩家這裏過去不用五分鍾的路程,安迪一路氣喘籲籲地跑了過去,一爬上那棟破房子的樓梯就敲起門。


    「有緊急情況!快起床!」


    隨即有陣腳步聲逐漸接近,接著門就打開了。


    一個身材結實的金發少年一手拿著已燒得極短的蠟燭台,臉上出現很不高興的表情,沉著聲叫他安靜點。安迪霍地拉開門,冒冒失失地闖了進去。


    威金斯穿著一件破舊的直條紋外套,戴好了帽子正準備出門。


    「我現在要去比林斯蓋特做漁獲裝箱的工作,現在出門也快來不及了,別來煩我。」


    人生的奧義有九成是開朗的精神與勤勉—


    安迪以充滿挖苦的眼神看著親身實踐山繆爾·斯麥爾斯(注3)格言的友人,聳了聳肩膀。


    「那真是辛苦了,不過你去不成的,連恩有麻煩了。」


    聽到安迪這麽說,威金斯說了聲:「等等。」製止他繼續說下去。似乎理解到大事不妙,於是他脫下帽子,朝裏麵的房間看了一眼,低聲提醒安迪:


    「小聲點。我媽和妹妹們剛睡著。她們熬夜趕完洋裝店的工作,我弟弟剛剛才把做好的成品送過去。」


    安迪一屁股坐到桌上去,隨手拿起了一片盤子裏剩下的麵包起來啃,又拉過茶壺看了看裏麵,發現是空的後咒罵了幾聲,隻好拿出外套口袋裏的扁酒瓶灌了幾口琴酒。


    「給我坐椅子上。」


    威金斯朝安迪的腔骨一腳踢下,然後將隔壁房間的門打開了一條縫,對著裏麵說:「傑克,起來了。」


    安迪繃著臉咂了咂舌。


    他和「遊擊隊」第一的情報家,叫作順風耳傑克的這家夥之間水火不容,兩人隻要一碰麵就會開始對彼此冷嘲熱諷。傑克今天早上之所以會待在威金斯家,說起來都是因為安迪失手害他失去了原本的落腳處,不過安迪可不想因為這點小事就裝出一副假正經的態度。


    「貪睡蟲。」


    安迪磨磨蹭蹭地坐到椅子上,一開口就找人麻煩。


    一個高大瘦削的少年慢吞吞地從房裏走了出來,打了個大嗬欠,搖搖晃晃地走近桌子。他剛睡醒的黑發翹得亂七八糟,眼睛也隻勉強睜開了一半,似乎沒聽到安迪的挖苦,頭也不回地摸索著,隨便拉了把椅子撲通坐下。


    「發生了什麽事?」


    威金斯催促著,於是安迪將在酒吧閣樓上的所見所聞,還有看到連恩父子的房間被翻得亂七八糟,以及兩人下落不明的事,加上特蕾西家發生的糾紛跟他們說了一遍。


    「偏偏是那個家具店老板啊——」


    威金斯把手臂交叉在胸前,麵有難色地說道。


    所謂家具店老板,指的就是獨眼史賓賽,他在台麵上是經營著一間大家具店的老板。


    傑克一邊用手耙亂了頭發,一邊又大大地打了個嗬欠。


    「哎呀哎呀,沒想到會變成這種情況。」


    他嘴上不怎麽緊張地嘟噥著,眼中卻帶著擔憂的神色。


    「我這幾個禮拜一直聽到有關連恩他爸的謠言呢。啊啊,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一些關於他看家本領的謠言,大家都知道麥坎先生當扒手的本事。不過我也覺得有點奇怪。舉個例子來說吧,那些謠言就像是往池子裏扔了顆石頭後,波紋逐漸擴散一般的傳開,而當波紋快消失的時候,又有人丟石頭進去,想要再激起一波新的謠言。」


    「有值得注意的消息嗎?」


    「沒有。」


    威金斯微微眯起了眼睛,犀利地盯著友人的側臉,但他最終還是沒有追究下去。


    「你呢?」


    被問到的安迪瞪了傑克一眼,之後聳了聳肩,愛理不理地說:「我也沒有。」


    威金斯皺起了眉,輪流看著這兩個朋友,接著輕輕歎了口氣站了起來。


    「我去找依芙,她可能知道些什麽。」


    安迪點頭同意,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傑克原本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發著呆,但在看到朋友們的舉動之後也跟著起身。威金斯回頭看著他,說道:


    「你能不能從其他方麵查查看?我很在意昨天來找連恩的那兩個人,還有那個叫什麽威瑟福德的貴族大爺。」


    「交給我吧。」


    傑克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應聲答道。


    他輕輕揮了揮手,表示自己還沒換好衣服,就先把威金斯和安迪送出了門。他們兩個雖然不是天主教徒,但都聽說過那個一年前來到此地的年輕神父,而且和連恩或卡萊特待在一起時,也曾看過他向身為教徒的少年們搭話。


    這時,安迪突然開了口:


    「啊——我想起來了。」


    生硬的口氣連他本人聽起來都覺得虛假。但這件事他不想讓傑克知道,所以才一直忍到現在。


    「關於連恩他爸的傳聞啊,還有件事很奇怪。令人在意的不是傳聞本身,而是那些散播謠言的家夥。」


    「那是誰?」


    「他們不是會做壞事的家夥,畢竟——」


    「——等等。」


    就在他們走近教會旁的巷子,剛看到圍繞著司祭館的磚牆時,威金斯低聲製止了他,叫他往前看。


    離日出還有段時間,天色還是暗的。街燈在濃霧籠罩下發出朦朧的光芒,隱約可以看到有輛氣派的雙駕四輪馬車停在牆邊。兩個穿著教會長袍的男人正準備將一個裹著毯子的年輕男人搬運到馬車上。


    年輕男人昏迷不醒。當長袍男子打開馬車車門的時候,他的頭無力地垂在一旁,慘白的臉對著安迪他們。雖然隻稍微瞥到了一眼,但安迪對那張臉有印象。


    少年們麵麵相覷。


    那是聖安娜教會的司祭,是奧萊利紳父。


    兩人目送載著神父的馬車逐漸遠去,然後腳步也加快了。在司祭館的玄關石階上,站著一位纖細的少女。


    她是達妮埃拉·特蕾西。安迪沒有忽略她一邊有些紅腫的臉頰,大概是被她母親打的吧。


    「威金斯!」


    少女叫著他的名字,並朝著很早以前就認識的少年跑了過來。安迪隻偷瞄了少女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和身邊


    充滿男子氣概的朋友一比,他顯得相形見絀,這令人感到很不是滋味,於是他板起臉來走向她的妹妹。


    骨瘦如柴的依芙直到剛才都還躲在達妮埃拉的背後,現在則一個人被留在石階上,一頭蓬亂的淡色金發剪齊至肩,小臉幾乎被埋在發後,她的手指擺弄著皺巴巴的藍色裙子,看起來非常不高興的樣子。


    「你知不知道連恩怎麽了?」


    安迪這麽一問,少女粗魯地回道:「馬車。」


    「他被馬車載走了,那是他的命運唷。」


    「知道是誰的馬車嗎?」


    「連恩說過,不要做壞的預言。」


    依芙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僵硬地接著說:


    「我現在明白了。預言這種東西,越是真的越派不上用場。」


    「什麽意思啊?」


    安迪皺起了眉,對依芙的態度心生不滿。連恩平常那麽照顧她,她看來卻不是很擔心,聽起來甚至像在指責他。安迪瞪著這個小女生,覺得她真是難以相處。


    「你在司祭館幹嘛?來商量連恩的事嗎?」


    「不對。我擔心的是神父。連恩那個騙子!他明明說要來看神父的。」


    「依芙!別說了!」


    達妮埃拉尖聲叫著跑了過來,將妹妹擁進懷裏,一手捂住她的嘴巴。


    安迪皺起眉頭,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他看了威金斯一眼,他也因為話說到一半被扔下不管而愣住了。


    達妮埃拉看到他們倆詫異的眼光,羞得滿臉通紅,美麗的褐色瞳孔中泛出淚光。這個令人憐愛的少女不知道怎麽掩飾自己緊繃的情緒,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拚命地強忍著淚。


    威金斯為了不刺激對方,仍然站在原地不動,冷靜地問道:


    「神父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他病了嗎?」


    「嗯,沒錯。他身體不舒服,所以主教大人很擔心他,送他去醫院——」


    依芙打斷了達妮埃拉生硬的回答,尖銳地叫道:


    「我不會再相信上帝了!」


    「依芙,別說了!怎麽能說這種話!」


    依芙癟起嘴,掙脫了姐姐的手,撇過臉邁開步伐。達妮埃拉趕緊迫了上去,而少年們不得已隻好跟上。依芙以幾乎看不出眼睛不好的速度大步前進,一行人轉眼間就到了她與母親的住處。


    安迪和威金斯本來想從姐妹這裏打聽昨晚司祭館發生的事,以及連恩的下落,卻完全沒得到什麽有用的情報。達妮埃拉在進入家門以前,回過頭向少年們行了一禮,說:


    「對不起,我沒有什麽可以跟你們說的。」


    然後她就追上先進去的妹妹,消失在門後。


    「聽起來好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啊。」


    安迪搔搔下巴,小聲嘀咕著,回頭問威金斯:


    「你們剛才說了什麽?」


    「我問了她連恩的情況,她說被馬車不知道帶到哪去了——」


    「這依芙也有跟我說。這事說出來不會有什麽麻煩,她堵上依芙的嘴是為了別的原因。」


    「她好像很在意那個神父。聽說那對姐妹為了發酒瘋的母親經常去找神父商量,今天早上他原本預定要去拜訪她們的母親,母親也知道這件事。達妮埃拉平時住在外麵,但為了在場看著情況,原本昨天晚上想在她母親家過夜,後來在途中先繞去教會了。」


    安迪眯起小眼睛,沉吟道:


    「喂,連恩昨天晚上不是去了司祭館嗎?」


    「達妮埃拉和依芙都說他沒有去。」


    「她們說謊吧。可能司祭館出了什麽事,連恩卷入其中然後被擄走了,那些擄走連恩的人威脅神父,所以他什麽都不能說,才會煩惱得病倒,不然就是去找教會上頭的人哭訴。特蕾西姐妹是被神父他們下了封口令啦。說起來,這不是很奇怪嗎?像聖安娜這種窮教會的神父臥床不起,怎麽會有主教特地來探病,還帶他去醫院啊?」


    「我也覺得很怪,不過那個神父被搬到馬車上的時候已經完全沒有意識了啊。身體不好這一點是真的還是——」


    「對了,司祭館那裏應該有個女管家。她會不會知道什麽?」


    兩人朝彼此點了點頭,再次回到司祭館。他們繞過建築物正想走到後門,卻發現中庭那裏隱約有些明亮。他們心裏覺得奇怪,因為屋外明明沒有路燈。走進一看才發現這個院子麵對的不是馬路,而是古老的基地,中間隔有一道磚牆。光亮來自司祭館裏的某個房間,煤氣燈的亮光從窗簾沒有拉上的窗戶裏流瀉而出。


    「主教他們一定是急急忙忙地帶神父走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安迪嘴上發著牢騷,一邊轉頭四處張望,接著突然停下了腳步。


    「你看那邊。」


    安迪的右手指向隔開中庭與墓地的磚牆,看起來頗有曆史的牆上到處都是風化的痕跡。此時威金斯也看到了眼尖的安迪所發現的那個東西。他踏過雜草靠近坑坑窪窪的磚牆,彎下身子挖出了埋在裏麵的小鉛塊。


    是一顆子彈。


    「你怎麽看呢?威金斯老師。」


    「這不代表子彈就是昨晚發射的。有槍響的話會引起騷動吧?」


    「你太天真了。那種問題隻要有心,總有辦法解決。」


    安迪走向光源,往窗戶裏麵窺視。裏麵好像是書房,窗戶鎖得好好的。


    女管家雖然在家,但他們的期待卻落空了。


    剛過中年的女管家腰痛得很嚴重,最近習慣在就寢前喝鴉片酊(注4)。昨晚也一如往常地服藥,睡得不省人事,因此到早上都不曾醒來。


    女管家一向尊敬奧萊利神父,也很擔心因急病而倒下的神父。她絮絮叨叨地說著神父明明前天人選好好的,根本沒有生病的征兆,威金斯彬彬有禮地傾聽著。也真虧威金斯有認真聽她說話,他一說自己認識達妮埃拉,是來幫她拿忘在這裏的東西,女管家便二話不說地讓他們進了書房。


    司祭館與奢侈無緣,從中可以一窺其簡樸恭謹的生活態度。小而舒適的書房沒有任何多餘物品,連地毯都沒有,露出了老舊的木地板。書架上陳列著一排拉丁文書籍,窗邊有張書桌,牆上掛著受釘刑的基督像,矮櫃上擺著一尊聖母瑪利亞像及小花瓶。


    兩人迅速調查了室內環境。不論是櫃子或書桌的抽屜都沒上鎖,沒發現什麽可疑的地方。威金斯的臉上露出像是鬆了口氣,但又覺得放不下心的複雜表情。


    安迪打開了書桌旁的窗戶,探出身子,右手比出槍的形狀,將食指對準磚牆,「砰!」的一聲模仿開槍的樣子。


    「從這裏羅。神父是不是發現了入侵者而開槍啊?如果是這樣就太有趣了。」


    對安迪來說,教會是偽善的象征。他是僩被遺棄的孤兒,自他有記憶以來就飽受以慈善為名的偽善行徑所苦。有錢人為了滿足自我和虛榮心送來的捐款,並未用來改善孤兒的生活環境,而是用在立無聊的銅像、美化建築,或是慈善團體成員聚會的豪華菜色上;受人輕視是理所當然,可是無論受別人怎麽對待都要抱持感謝之心……像這種超越了悲劇的低俗喜劇他已看得太多了。


    ——我才不信什麽上帝。


    依芙這麽說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不過,錯就錯在她一直以來相信著上帝。安迪的痘子臉上浮現陰沉的笑容,回頭看向威金斯。


    「接下來怎麽辦?」


    「去探聽消息,然後去找福爾摩斯先生商量。」


    他一說出名偵探的名字,安迪就惡意地說:


    「能靠他嗎?最近偵探老師雖然特別偏愛連恩,但他也不會每次都插手我們的麻煩事吧。」


    「這件事是個謎題呀。那顆子彈


    ,還有主教們的行動。」


    「原來如此,那偵探老師大概會因此上鉤。」


    安迪大力點頭,接著輕輕挑起了眉,說:


    「啊啊,對了。雖然我沒聽到什麽連恩他老爸的奇怪謠言,但在貓腳老大的酒吧裏,有個證券經紀人很熱心地聽著這些謠言唷。」


    「他和連恩他們失蹤有關係嗎?」


    「誰知道呢。我隻是碰巧看到那家夥走進附近的公寓,然後過了一會兒之後,看到走出來的人時才發現的啦。」


    少年扒手貌似蟾蜍的臉上咧開了柴郡貓(注5)一般的笑容,意有所指地接著道:


    「那是我們重要的偵探老師變裝的啊。傑克那家夥要是聽到一定會這麽說——這件事似乎有什麽內情。」


    4


    順風耳傑克輕輕打了個噴嚏。他來到了格羅夫納廣場的某間宅邸,宅邸的正門玄關麵對大馬路,裏麵還有美麗的中庭與溫室。這裏的主人是傑克的客戶之一,仆役們也認識他,隻要他從便門拜訪,不需等候就能進去。他當然不會被領到宅邸裏,而是在經過回廊後,到達與溫室相連的早餐室與主人會麵。


    「那麽,該怎麽辦呢?」


    傑克在一張石椅上坐下,身邊圍繞著香味刺鼻的異國花叢。他翹起二郎腿,將手臂靠在膝蓋上,托著腮閉上了眼睛,在旁人眼裏看來大概像在打盹吧。事實上,若不是碰上那麽緊急的案子,傑克通常會把在這間溫室裏打個小盹也算在交易的報酬裏,尤其是在晚秋到冬天期間,這裏簡直就是天國。


    話是這麽說,這次的案件也不能這麽慢條斯理地來。關於連恩的父親,傑克保留了一些情報沒有告訴夥伴。雖然還不能肯定真偽,但這個情報——麥可·麥坎是愛爾蘭獨立運動組織的暗殺者——若真是事實,而且是麥坎父子失蹤的原因,那麽他們就必須刻不容緩地想出對策才行。


    可是,不能讓交易對象察覺到自己時間不多。對方是最不懂得人情或感情的人物,如果暴露了一絲一毫的弱點,他就會緊咬不放,事情也會陷於不利的狀況。


    蘭代爾·派克——


    這是這個男人的筆名。他家世良好,雖然沒有爵位,卻也是地方土族的繼承人。他砠父的那一代還是個擁有廣大土地的資產家,卻因為他的伯父夫婦過度沉迷於慈善事業而幾乎散盡家產。他們沒有孩子,而派克雖是繼承人,得到的遺產卻幾乎等於零,因此聽說他在學生時代極為貧困。現在不管是這間宅邸,或是維持高雅興趣所需的金錢,都是派克靠自己的才能賺來的。


    他掌握上流階級的醜聞,以此為題材報導、出書,有時以近乎恐嚇的方式交易。當然也被這些紳士淑女們視若蛇蠍、避之唯恐不及。傑克如此評斷這個男人——靠著情報鏈金的天才。


    這個男人所追求的,正是上流階級中光鮮亮麗的紳士淑女們沾染上惡行的德性。在位於下街的鴉片舘、街頭的娼婦,或是男娼身上發泄欲望的名門紳士們正是合適的目標。而傑克在搜集、販賣這一類的題材上很有效率。


    他沒等多久,派克就來到溫室了。他是個中等身材、茶褐色頭發的男人。年紀大約三十歲左 『右,五官極為平凡。若是沒有那一身崇尚頹廢派的人們喜愛的怪模怪樣服裝——顏色特別鮮豔的外套和毛皮,以及衣領上花俏的飾花,他就會立即被淹沒在人群裏吧。他今天早上穿著紫色的絲質睡袍,和平常一樣用金煙嘴抽著加了鴉片的煙草。


    傑克臉上掛著和善親切的笑臉,開口道:


    「我今天是來跟你預支的,怎麽樣?這筆交易對你來說也不吃虧喔。」


    派克興致盎然地眯起眼睛,催著他講下去。


    傑克小心謹慎地不讓對方發現事態緊急,並發揮最大限度的演技,聲音中帶著純粹的好奇心,隨意提起:


    「我想知道關於連恩·麥坎雙親的事。」


    「哎呀哎呀。」


    「告訴我啦,就當成一筆小投資。」


    「唔。你先說你知道的事吧。」


    「不,你先請吧,派克先生。」


    雖然他看起來像是爽快地頂了回去,但傑克明白自己正走在一條繃緊的鋼索上。


    「掌握這次投資本金的人可是我喔。」


    「本金?」


    「對。」


    「連恩·麥坎是嗎?」


    「對啊。」


    傑克輕輕聳了聳肩。雖然他有一瞬間擔心起派克或許早已知道連恩失蹤了,不過仔細想想,又覺得那畢竟是不可能的事。


    蘭代爾,派克隻要有心,就能扮演一個非常有魅力的角色,傑克自己在初次交手時也淪為被騙的一方。他隻能歸咎於當時過於純樸又欠缺經驗,被騙是無可奈何的,然後把這討厭的記憶趕到了腦海一角。


    「我也可以直接跟他接觸,從他那裏得到情報。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這麽強硬呢。」


    「你說不明白,這還真不像你呢。別看連恩那樣,他可是很聰明的,而且你的名聲已經跌到穀底了。」


    「穀底嗎?太過分了,簡直令人難以想像,我不是很和藹可親嗎?」


    「因為你的和藹可親很可疑。」


    派克苦笑了一下,卻毫不在意。


    若要比喻這個男人的本質,那就是吸血鬼了。隻是他吸出來的並不是血,而是整個人的情報,或者是被稱為靈魂的東西。他以既得的情報作為尖牙,例如他和傑克見麵的時候抽的鴉片煙就是如此。傑克一開始以為這大概是他把頹廢與墮落視為美德的實踐,但他的推測錯得離譜,這個男人在等其他人的時候才不會抽什麽鴉片煙。


    他知道傑克的父親曾是一名能幹的新聞記者,卻因為沉迷鴉片,導致幸福的家庭瓦解,墜入不幸的深淵,所以他才會抽這種煙。因為他知道負麵感情會擾亂思考,讓手腕變得遲鈍。


    等著瞧吧,傑克在笑臉底下磨著自己的利牙。現在雖然還比不過他,但早晚會給他好看。這甜膩的鴉片煙味中混合了烏黑的惡意。


    派克仿佛看出了他的心聲,笑著說:


    「壞孩子。」


    「真不想被你這麽說啊。」


    「為什麽?我很清楚自己下流,所以才說你跟我一樣下流。」


    傑克微微低下頭,然後誇張地歎了口氣,讓心中的焦躁過去之後又突然抬起臉來,臉上掛著開朗的笑容道:


    「你就是說這種話才會被討厭喔,我想這一點你當然知道吧。」


    〈邁爾斯夫人的信〉


    在接受審問之前,有肯特開膛手之稱的沃爾頓就在拘留所內自殺了。


    我一直深受可怕的疑慮所困,但這疑慮我卻無法說出口。在歲月流逝中,我隻能祈求少一耶平安無事,並守護他長大成人。然而就在幾天前,有位見多識廣的先生向我提出了建議,那位紳士掛念著少爺,要我試著將事件先後的詳細經過,以及我心中的疑惑記錄下來。


    那位先生說,思考這件案子不代表背叛了於我有恩的伯爵閣下,或許還能因此解開疑惑,證明他的清白。


    在這段期間,我在報紙上看到了您的大名。就是那件摩門教徒的殺人事件。您的大名雖然沒有直接登出來,但那位先生告訴我,實際上解決那件疑案的人就是您。在那瞬間,我的直覺告訴我,您一定能查明威瑟福德伯爵夫人被殺害的真相,而您也知道當時的情況。於是我下定決心,提筆給您寫了這封信。


    威瑟福德伯爵與夫人之間的婚姻受到伯爵家親屬間的強烈反對。夫人那邊的親戚似乎也有人反對,但怎樣也比不上伯爵家所擁有的複雜內情、眾多難題,以及沉重的壓力。


    他們兩位的婚姻不隻在家族間引起騷動,更將整個英國的上


    流階級卷入,報紙上也大肆報導。那時我正和第一任丈夫待在埃及,連在那裏都能聽到這消息,簡直讓人受不了。


    當時擔任陸軍少校的伯爵閣下被逐出了家門和社交界。但是一思及日後發生的事,那段期間對他們兩位而言,是否才是最幸福的時候呢?


    上上代伯爵閣下逝世後,由長男勒內子爵繼承父業。可是沒過多久,新任的年輕勒內子爵與新任伯爵閣下就接連染上流行病而過世,由現在的伯爵閣下繼承爵位。而伯爵閣下的貴賤通婚一事又成了家族間的大問題,也有人主張他們的婚姻是無效的。


    在第一任丈夫病逝之後,我回到了故鄉威瑟福德村,和宅邸園丁再婚不久。事實上,我曾親耳聽見伯爵閣下的叔母——奧伍德公爵夫人罵夫人是一族的汙點,而且說她不承認流著卑賤愛爾蘭女人之血的孩子作為繼承人。


    伯爵閣下確實沒有變心嗎?身為名門威瑟福德伯爵家當家的重責大任——以及莫大的財富與權力,當他身處於與一介陸軍士官不同的世界,誓言永恒的愛情不會逐漸褪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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