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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列不在運行時刻表上的特別列車載著連恩一行人從國王十字車站出發前往約克郡。火車頭後方隻連著一節單間的頭等車廂,裏麵有著相對的三人座椅。


    對就算有機會搭火車,也隻能擠在被煤煙熏黑的三等車廂的東區少年來說,能三個人獨占一間車廂就夠奢侈了,更何況這列火車居然隻為了他們而行駛!


    連恩被人催著乖乖坐上了火車,但他卻靜不下來。一占據了靠窗的位子,就向在他對麵坐下來的瓦倫泰采出身子。


    「這列火車居然隻為了我們開,伯爵閣下一直都這麽浪費嗎?」


    瓦倫泰似乎不想在車廂內和連恩交談。他原本正準備打開事先從行李架上的手提包裏拿出來的書,聽到這句話便抬起了頭,用冰冷的視線定睛瞧著連恩,回答他說:


    「勒內子爵閣下原本也預定要同行。由於發生了一些事,子爵閣下昨天先出發了。」


    過度的禮遇讓連恩覺得很不舒服,所以聽到特別列車是為了伯爵家嫡子準備的,讓他鬆了口氣。瓦倫泰將視線放回手中的書,接下來沒有再主動說過一句話。


    家庭教師韋爾內也將書本放在膝上,似乎想在車上看書打發時間。連恩過去上學的經驗讓他很討厭老師這種人,因此打從一開始就對擔任家庭教師的韋爾內抱持著敵意。雖然已經決定自己才不會跟他說話,但火車駛出車站還不到半個鍾頭,他就開始覺得無聊了。


    就算貼在窗上看風景,一旦出了倫敦,接下來就隻是綿延不絕的田園風景而已。看膩了的連恩將視線轉回車廂內,看到與自己同行的人都在靜靜地埋頭看書。他雖反複打了幾個大嗬久但仍不覺得困,於是試著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喂。城堡是怎樣的地方?啊,聽說好像是什麽幽靈城堡喔。」


    連恩回想起在倫敦宅邸內的女仆們抱怨過的話,這麽說道。


    瓦倫泰抬起了頭,淡然地回答:


    「那是指塔上的貴婦人吧。傳說城堡的古塔裏會出現中世紀的貴婦人亡靈。」


    「你相信嗎?」


    「——不。」


    連恩大力點頭,他也覺得沒錯,才沒有什麽幽靈呢。接著突然感到一股視線,他看向瓦倫泰身邊,與韋爾內對上了眼。那位像是法國人的家庭教師眯起鏡片後方溫和的眼眸,對他笑了一下。連恩瞪了回去:心中響起「敵人來襲!」的警報。他防備著對方會不會對他學習或學校的事追根究柢,最後還教訓他一頓,但這位老師沒說什麽,又把視線轉回攤開的書本上。


    連恩自覺沒趣,坐沒坐樣地窩回自己的位子裏。


    雖然他想聽聽更多關於安斯沃思城堡的事,但瓦倫泰愛理不理地對他說:「等到了城堡,我再帶您到處參觀。」這個人明明在見伯爵之前才開口拜托自己要保密,還說會報答這份恩情。連恩恨恨地想起這件事,不禁噘起了嘴。


    他一邊做著扒手時代習慣的手指屈伸運動,一邊呆呆地望著窗外流逝的田園景色,思考著遺留在逐漸遠離的倫敦的各式各樣問題。


    他很在意依芙所說的奇妙預言。如果說是偶然,預言和真實事件相符合的地方也太多了。


    —你不小心一點的話,很快就會失去重要的東西。要打倒惡魔,得踏上艱難的冒險旅途。你將與王子殿下與隨從,以及黑色的野獸相遇,並接受招待前往城堡。王子殿下的城堡在白薔薇花園中,城堡的塔裏有位美麗的女王陛下,守護著黑薔薇的秘密。


    「王子殿下、隨從,以及黑色野獸」正好與愛德華、隨從瓦倫泰,以及他養的黑色西班牙獵犬吻合。愛德華雖然是伯爵家的繼承人,他的外表看起來卻如同童話故事中的王子殿下一般。白薔薇花園代表約克郡,而城堡的塔是那個什麽塔之貴婦人嗎?惡魔指的說不定是愛德華所說的,在城堡犯下殺人案的犯人。


    那麽,黑薔薇是什麽?


    之前連恩和他的朋友們最先想到的,就是近來震驚倫敦社會的寶石大盜。


    黑薔薇大盜——


    他偷走了倫敦梅菲爾的富裕貴族——迪亞茲伍德侯爵家中有「拂曉少女」之稱的紅寶石,以及梅多茲男爵家中的藍寶石戒指。這個稱號來自於他在寶石匣中留下了繪有黑薔薇的卡片。盡管在同一個保險箱中還有許多高價寶石,他卻隻偷走其中一個,除了黑薔薇卡片之外,不留下任何證據的高明手法亦使這個紳秘怪盜大受矚目。


    伯爵的城堡總不會是寶石小偷的藏身處吧?依芙大概是在哪聽說了與黑薔薇有關的某個城堡,作夢夢到了而已。他去確認這一點不是屈服於迷信,而是在做合理的調查。


    「呐,等一下要去的城堡,庭園裏有沒有薔薇花壇之類的地方啊?」


    瓦倫泰被連恩戳了一下,從書中抬起頭來,一臉厭煩地皺眉,不過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


    「有座薔薇園,不過這時節很難說是盛開的時候。」


    「盛開的時候能看到黑薔薇嗎?」


    一問出口連恩就後悔了。不管是不是薔薇,怎麽可能會有黑色的花嘛。他原本準備好接受對方輕視的眼神,但不隻是子爵的隨從,就連家庭教師也再度抬起頭來,兩人都是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回望著他。


    韋爾內先生微傾著頭,輕聲問道:


    「為什麽你覺得在安斯沃思城看得到黑薔薇?」


    「我是不相信啦。」


    連恩先強硬地說了句開場白,然後搔著臉頰嘀咕:


    「我認識的人……好像說了那種預言,不,作了那樣的夢。」


    「真令人好奇。」


    「所謂夢的啟示隻不過是愚蠢的東西啦。」


    「可是你很在意吧。」


    「一點都不!」


    連恩粗魯地頂了回去,別過臉去,心想著他果然不喜歡老師。


    韋爾內先生維持著溫和的態度,一麵打量瓦倫泰的表情,一麵輕聲說道:


    「安斯沃思城裏有一件威瑟福德伯爵家代代相傳的秘寶。」


    看到瓦倫泰露骨地皺起眉,家庭教師的嘴角閃過一絲微笑,仍用平穩的語氣接著說:


    「那是與希望鑽石、藍柘榴石齊名的美麗寶石,它還有段不幸的曆史,是顆漆黑的鑽石。」


    連恩直眨著眼睛,以為他在捉弄人而心生戒備,瞪著家庭教師。


    「——鑽石是透明的吧?這種常識連我都知道,怎麽可能會有什麽黑鑽石!」


    他知道石炭因為具有能當成燃料的價值而有「黑鑽石」的稱呼,這更加深了他的懷疑,皺起了眉頭。


    韋爾內先生輕輕地笑了。


    「有些鑽石帶著美麗的顏色喔。希望鑽石是顆藍色的鑽石,另外還有黑色、黃色、紅色或粉紅色等等。因為那些在顏色、光輝,以及大小上足以作為珠寶的東西很稀有,就更提高了價值。比如俄羅斯的奧爾洛夫鑽石就很有名——」


    連恩至今為止從沒聽過有顏色的鑽石。他對暴露了自己的無知而感到羞恥,不停賣弄知識的家庭教師也讓他不耐煩了起來,於是板起臉打斷韋爾內先生:


    「我說啊,我是在問有沒有黑薔薇耶。我對你不懂裝懂的事才沒興趣呢。」


    「是我失禮了。」


    韋爾內先生沒有因為話被人打斷而表現出不快,坦率道歉後直接切入了重點。


    「威瑟福德伯爵家的秘寶是一顆黑鑽石。那是古今中外的收藏家夢寐以求的目標,有黑薔薇之稱喔。」


    「欸?真的嗎?」


    連恩發出驚歎聲,睜圓了眼凝視了韋爾內先生一會兒之後,轉向瓦倫泰說:


    「那個放在塔裏嗎?」


    「——是的。」


    瓦倫泰答道。連恩猛地探出身子。


    「以前曾經有像女王陛下一樣的人住那個塔裏麵嗎?」


    「沒有。」


    聽到瓦倫泰冷淡的回答,韋爾內先生責備似地看著他,委婉地詢問道:


    「可是,剛才在話題中出現的、被稱作塔之貴婦人的幽靈,就是出沒於保管黑薔薇的塔裏吧?我記得那裏叫作迷宮之塔。」


    連恩的目光回到了家庭教師身上,他忘了對教師的敵意,纏著他問詳細的情況。


    「和那顆叫作奧爾洛夫的黑色鑽石有一段傳承曆史一樣,據說黑薔薇原本是印度神廟中神像的眼睛。最後由十六世紀末到十七世紀的城主——第三代伯爵威廉得到了黑薔薇——」


    「你是說第三代城主嗎?」


    「不。第三代伯爵是安斯沃思城的第六代城主。漢米爾頓家獲得威瑟福德伯爵的爵位是在十五世紀末、第四代安斯沃思男爵的時代。因為他在薔薇戰爭中立下了功勞。」


    韋爾內先生瞥了瓦倫泰一眼。


    「你知道黑薔薇嗎?」


    「我不過是個傭人。關於伯爵閣下的所有物,我無可奉告。」


    他的措辭雖然沒有失禮之處,聲音裏卻隱含著冰冷的敵意。家庭教師以歐陸人常有的誇張姿勢聳了聳肩,然後突然站了起來,換到連恩旁邊的位子上去。


    連恩有點不知所措,不過也開始覺得他雖然是個老師,但人還不錯,所以就不去管他了一


    家庭教師大概原本就是個話匣子,應連恩的要求繼續說道:


    「被稱為塔之貴婦人的女性,就是得到黑薔薇的第三代伯爵的夫人。聽說那位可憐的女士被身為她丈夫的伯爵以瘋病發作為由監禁在城堡的塔中,最後在那裏結束了她的一生,連她的墳墓都不被允許葬在家族墓園裏,還聽說至今仍不知道她屍骨葬於何處。這些傳聞或許也是造成幽靈傳說的原因吧。」


    他的話題接著轉到世界各地的奇珍異石,然後又談到寶石小偷。


    家庭教師講了一個住在古堡裏的怪盜故事。這故事不知道是真是假,敘違那個怪盜有個壞毛病,他會將偷來的寶石藏在參觀者絕對不會發現的地方,再邀請寶石的失主到城堡來,並暗自得意。


    「連恩,要是你的話會怎麽做?」


    家庭教師的臉上帶著半開玩笑的表情問他:


    「假如你是怪盜,還有一座城堡,你會把偷來的美麗寶石藏在哪?藏在保險箱裏就太沒創意了。你會在塔下挖一個洞,或是藏在迷宮裏麵嗎?還是城牆的——」


    瓦倫泰雖然沒有插嘴,不過從他手上的書一頁都沒有翻過的樣子來看,可以知道他正豎起了耳朵聽他們說話。家庭教師故事裏的城堡令人聯想到安斯沃思城,這件事似乎讓他感到很不愉快,他露出了吃了黃連一般的苦澀表情。而家庭教師不知是不是很在意他的反應,不時瞟向坐在對麵的子爵隨從,但對話仍然沒有停下來。


    多虧了舌聚蓮花的家庭教師,連恩在火車抵達約克郡前的這段時間都不覺得無聊,下火車時也覺得精神飽滿。


    在仍保留著城牆的古老街道上,約克車站顯得嶄新且巨大。好奇心旺盛的少年佩服地環視著覆蓋了玻璃與鐵骨結構的現代化月台。


    時間已經過了下午兩點,小雨下個不停。車站前有輛雙駕的四輪廂型馬車前來迎接。遠離了古色古香的街道之後,一片人煙稀少的田園景色在眼前擴展開來。馬車在綿延不絕的牧草地、麥田,以及過了盛開期的紅褐色石楠原野中,朝著西南方前進。


    連恩眺望著這片與熱鬧城市大不相同的寂寥景色,心情逐漸鬱悶了起來。


    自他有記憶起,他還不曾離倫敦這麽遠過。


    雖然去年夏天他曾到肯特郡打工采收啤酒花,但那裏離倫敦很近,而且麥可也跟他在一起。那段愉快時光讓他從都市的汙濁空氣中解放出來,身處萬裏無雲的藍天與青翠草木圍繞之下。


    連恩默不作聲地沉思著。


    不管有什麽緊急的工作,麥可都應該親自跟他把話說清楚。隻給他一封信,讓他連問問題都不行。這樣太狡猾、太證人了。


    麥可自己還裝模作樣地教訓他說,撒謊對人沒什麽好處呢!


    他對不想去看牙醫的連恩也曾這麽說:


    「牙痛能用鴉片酊來緩和,但是,緩和疼痛就等於放棄治療了。如果因為怕痛就放著不管,不久就會爛到下巴的骨頭裏去。到了那個地步,就沒辦法靠著一般的正常方法來恢複健康了。」


    麥可接著說,就像愛爾蘭那樣。


    麥可在愛爾蘭出生長大。即使在倫敦定居,他的祖國還是愛爾蘭。據說連恩已故的母親也葬在她的故國。連恩不記得自己曾去過愛爾蘭,也沒有母親葬禮的記憶,但麥可跟他說,那是因為他那時隻有四歲,年紀還太小,所以不記得了。


    當麥可說大英帝國的壞話時,連恩回嘴,兩人就會吵起來。這就是麥坎家的愛爾蘭問題。


    連恩是在倫敦東區長大的。雖然他們在被人揶揄為帝都垃圾場的地區搬來搬去,住的也都是些破房子,他仍以身為大英帝國的子民為傲。但是,聽到英格蘭人說愛爾蘭的壞話時,他還是無法默不吭聲。他從小就住在有很多愛爾蘭人的公寓、上天主教教會,也喜歡凱爾特音樂和舞蹈。


    所以他盼望愛爾蘭能幸福和平,不過他反對獨立。很多人打著獨立的名號做出破壞行為,讓他對獨立運動本身的印象不怎麽好。


    因為麥可教過他,所以他知道愛爾蘭的悲慘曆史。


    英格蘭自十二世紀開始試圖政府愛爾蘭。十六世紀,英王亨利八世成為愛爾蘭國王。雖然愛爾蘭人對英格蘭的統治多次進行抗爭,但每次都遭到強力鎮壓。


    英格蘭強迫愛爾蘭改信英國國教,並壓迫愛爾蘭人長年信仰的天主教。同時逼迫新的教徒們移居,將大量土地沒收後分給英格蘭的貴族和商人。另一方麵,對愛爾蘭的貿易與工業上的限製更是年年變得更嚴格。


    愛爾蘭被推到貧困的深淵,還被人瞧不起。許多窮人住在泥造屋子裏,吃馬鈴薯度日。


    到了十九世紀,愛爾蘭被英國合並而失去了獨立議會,而且隻有極少數從愛爾蘭選出的議員得以加入英國議會。天主教徒解放法是發布了,但他們的選舉權和教育機會仍然受到限製,無法消除歧視。愛爾蘭仍舊貧窮,人們依然遭受虐待,而他們追求獨立的鬥爭從來沒有停止過。


    一八四五年發生了最糟糕的事態。


    那就是馬鈴薯大饑荒。


    愛爾蘭人唯一的主食遭逢嚴重歉收。


    饑荒持續了四年,有數十萬人餓死。許多家族為了脫離餓死的命運,踏上前往美國的旅途追求新天地,愛爾蘭的人口因此銳減。


    童年的麥可經曆了那場大饑荒。在他出生的故鄉村子裏,有八成人口因而餓死,那是真正的地獄。


    麥可憤怒地說:眼看著大批人民餓死,國家卻袖手旁觀,這是國家對他們進行的大屠殺。那時歉收的隻有馬鈴薯,靠其他穀物和畜產應該足以喂飽愛爾蘭國民。若是那些食物不必輸往英格蘭,而是拿來解決饑荒——


    然而,英國政府擱置饑荒問題,始終以英格蘭的利益為優先考量。


    因此愛爾蘭人對英格蘭抱有根深蒂固的恨意。另一方麵,英格蘭人認為愛爾蘭人都是一群懶惰的酒鬼、騙子,而且老奸巨猾,所以非常瞧不起他們。在負麵情緒日漸升高的情況下,高唱愛爾蘭的土地屬於愛爾蘭人的主張與民族運動結合,使得獨立運動日趨激進。


    這時傳來了麥可喜歡的倫敦德裏小調,讓連恩從沉思中清醒過來,不禁下意識地吹起口哨。


    大概是在


    馬車搖搖晃晃了一個鍾頭後左右吧。


    「馬上就到城堡了喔。」


    連恩聽到攤開地圖的韋爾內這麽一說,便打開了馬車的窗戶,也不管外麵正下著雨,探出頭去張望。


    以灰色天空為背景,平地上霍然矗立著一座古城。堅固的石牆上有著齒狀城垛,與其他好幾座塔構成整座城堡,誇耀著威風凜凜的建築之美,同時也散發出一股難以親近的陰鬱氛圍。


    再更接近一些,就看到城堡被護城河所圍繞。馬車前進的道路在護城河前到了盡頭。護城河對麵有座巨大的城門塔,被兩座瞭望塔夾在中間,宣示著它沉重的存在,中央有扇巨大的門。


    這時傳來了一陣微弱的鍾聲,接著是金屬互相摩擦、拖動重物的聲音。他還以為那扇巨大的木製城門要從塔上剝落了,結果是一座係著粗重鎖鏈的吊橋,伴隨著鎖鏈絞車發出的沉重聲響緩緩降了下來,連接起通往城門的道路。


    門打開了。


    馬車動了起來。他們一過了橋,穿越城門之後,那道門又發出沉重的聲音闔上,城門內側的鐵柵門也降了下來。


    馬車沿著林蔭道路,朝著城館的方向前進。


    城堡不負從外麵遠眺所生的印象,既陰沉又充滿疏離感。塔和城館等建築物沿著城牆興建,中央有一片綠色的庭園。灰色塔旁的老樹枝析橫生的樣子也令人毛骨悚然,連恩的腦海中閃過麥可念給他聽的恐怖故事。四處徘徊的惡靈、被邪惡領主關在地牢裏而發狂的騎士複仇劇,還有活生生被埋葬的公主——


    馬車在城館的門廊前停了下來。穿著製服的仆役迅速上前打開馬車車門。


    在石階頂端的巨大門扉前,有位剛過中年的管家在那裏等候。


    管家不慌不忙地將連恩等人領進館內。


    玄關大廳寬敞挑高,暗色調的橡木牆壁上掛著以精致畫框裝飾的繪畫,另外還擺著幾尊古典風格的大理石雕像。


    天花板的橫梁上有麵巨大的大紋章。


    emere imide.(既不魯莽,亦不膽怯。)


    在寫著上述拉丁文格言的台座上方有一麵大盾徽,盾麵兩側各有一隻持劍的獅子與展翅的天鵝守護著,上方有一頂飾有珍珠與莓葉的冠冕,冠上增添華麗的薔薇與頂飾,在其上又有三個頂飾,各自加上馬、翅膀以及獅子。


    盾微分割為四個部分。正麵左上角為藍底的黃金滿月——月亮上繪有笑臉,另一邊為黑底,上麵有一隻似龍又似雞的銀色巴西利斯克(注6),滿月下方是紅底的銀色百合花。在它旁邊,也就是正麵右下角為紅底的銀塔。


    連恩呆呆地張著嘴,抬頭看著那麵大紋章,瓦倫泰催促著他登上台階。他們經過擺著棕櫚樹盆栽的舞會廳後,來到了二樓走廊,往走廊深處走去。連恩這才發現家庭教師不見了,好像是由其他傭人領到房間去了。


    走廊的整體色調較為明亮,似乎最近幾年才經過重新裝潢。等他們走過三道白色的門之後,管家停下腳步,打開了第四扇門。


    一踏進油燈照亮的房間就感到一股暖意。壁爐裏的火燒得通紅。窗戶雖小,卻是問足以與倫敦的伯爵邸媲美的房間,雅致而舒適。外觀雖然看起來如同它幽靈城堡的別名一般陰鬱,從內部裝潢卻能感受到對居住者的愛與貼心。


    每件家具都又大又古老。在連恩生活的環境中,老東西盡是一些窮酸損壞的東西,但這裏的家具因古老而散發出的光潤色澤,更增添了一番風味,他在倫敦的伯爵邸時也有同樣的感受。


    這時,有位穿著黑色衣服,圍著圍裙的微胖老婦人走了進來。


    「這一位是女管家斯特拉頓夫人。她會照料您的日常生活。」


    當瓦倫泰如此介紹的時候,門口傳來了叫喚他的聲音。


    「瓦倫泰!」


    嚴肅的叫喚聲傳來,嗓音聽來美妙悅耳,但也能聽出聲音中包含著強烈的不耐煩。連恩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那裏站著一名美麗少年,穿著剪裁精良、幹淨俐落的成套花呢西裝。


    那是勒內子爵愛德華。純金色的頭發輕柔地搖晃,更加襯托出他讓人聯想到陶瓷娃娃般的美貌。藍色眼眸如同寶石一般冰冷,左眼下方的小痣有時會在他的臉上添上一抹不可思議的陰影。現在他正撇著形狀優美的嘴唇,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他看也不看連恩一眼,犀利地抬頭瞪著年長的隨從,責備他說:


    「瓦倫泰,你為什麽不來我房間?」


    「我帶連恩·麥坎過來了。您要跟他說話嗎?」


    「——連恩·麥坎?」


    聽到他用那種差點沒說出:「那是誰?」的語氣重複自己的名字,連恩生氣了。


    愛德華突然別過臉,無視連恩的存在,隻對著瓦倫泰說話。


    「不要拖拖拉拉的,瓦倫泰。太陽下山前帶客人過來。」


    「謹遵吩咐。」


    隨從話還沒說完,美貌的子爵已經轉身背對他們離開了。


    2


    對瓦倫泰而言,年幼主人所說的話是絕對的。他將整理行李的工作交給女管家後,便陪同連恩走出了房間。愛德華帶著那隻漆黑的西班牙獵犬在玄關大廳等著他們。連恩陪伴著年輕子爵,一行人走到了庭園。


    晚秋日落得早,黃昏時分已經降臨。冷風吹著稀薄的霧氣,盤旋於灰色城牆包圍的古城中。


    「這座城堡建於十四世紀中期,以同心圓樣式的雙重城牆保護中央的城堡,城牆外低而內高,隻有一個城門。過去雖然有過另一座城門,但在本世紀初填起來了,所以現在隻要拉起那座吊橋就會切斷城堡與外界的聯係。」


    愛德華開始說起城堡的由來」〈:此惻4一:絆〈;:火小—恥絮舡批帥淌樅廠,;:粗叭h晰城催,再一邊聽著他的說明還是令人感到新鮮,連恩也就老實地洗耳恭聽。


    城館位在北方的城牆邊,包含了主人一家的房間及客房,是一棟三層樓高的館邸,與以大廳為中心建造的主塔相連。館邸東翼是較本館低的兩層樓建篥,是傭人的工作場所和宿舍,包括廚房、洗濯室,地下還有酒窖等等。


    穿過東翼旁的菜園,眼前出現了一座被紫杉樹籬圍繞的圓塔。這座塔單獨聳立在遠離城牆的地方,一角有座以樹籬枝葉修剪而成的大拱門,路上鋪著白色砂礫。


    愛德華停下了腳步。


    「這裏是東塔。由周圍的樹籬築成迷宮,所以也稱為迷宮之塔。」


    「迷宮之塔!」


    連恩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


    「那麽,這裏就有那個叫黑薔薇的鑽石吧。」


    「你真清楚呢。瓦倫泰告訴你的嗎?」


    「不對,是那個叫韋爾內的家庭教師。」


    「啊啊,父親派來的監視者啊。他似乎對我們家族做了一番研究呢。」


    「監視者?啊,我懂了。一定是你晚上在外麵到處亂晃才會惹火伯爵先生對吧?」


    「誰知道呢。」


    愛德華輕輕聳了聳肩,閉上嘴。連恩也覺得跟伯爵家的父子關係比起來,他對「黑薔薇」更有興趣。


    「哎,算啦。黑鑽石很漂亮嗎?」


    「據說它隱藏著魔性魅力。」


    「你沒看過嗎?」


    「母親死後就沒有人戴了,一直放在迷宮之塔裏。它原本被保存在印度的古老神廟,後來被某人搶走,然後帶回了英國。後來雖然由第三代伯爵得到手,但據說那顆寶石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長久配戴身上的話會招來不幸。」


    「什麽啊,這不是很奇怪嗎?為什麽帶有魔性的寶石會放在神廟裏啊?」


    「藥物也是如此,藥是三分毒。」


    愛德華低聲細語著,臉上


    的笑意更深了。不如說他的笑容才美得宛如具有魔性一般,那樣的魄力讓原本要回嘴的連恩把話吞了回去。


    「黑薔薇喜愛人們的苦惱,所以若是隻戴一段適當的期間,它就會消除那個人的痛苦,也就是可以得到幸福。黑薔薇隻有伯爵之妻才有資格配戴,並且規定除了在參加婚禮和聖誕節的晚餐會等等場合之外,其他時候都必須保管在迷宮之塔的秘密金庫裏。」


    「一直戴著的話會怎樣?」


    「這點已經由上一代的伯爵夫人,安伯母親身證明了。從伯父死去的前兩年開始,她就無視慣例,一年到頭將黑薔薇戴在身上。最後,她重要的東西全被奪走了。不管是丈夫、兒子,或是身為伯爵夫人的奢侈生活,而她最終也失去了生命。」


    「如果她被詛咒,第一個死的應該是你伯母吧?」


    「死者感受不到痛苦。那顆寶石若是以人的苦惱為糧食,那麽讓持有者活著,給予他痛苦才合理。就跟農夫養肥豬隻的道理一樣。想必它被供奉在異國的祭壇上時,大概可以從大批信徒的苦惱中隨意挑選,一直吃得很撐吧。」


    「這壞心眼的臭寶石!」


    連恩罵了之後,又急忙補上一句:


    「我是不相信啦。」


    「信或不信是你的自由。也有傳聞說,第三代伯爵會將妻子囚禁在塔中的理由之一,就是為了將她的苦惱作為黑薔薇的餌食,塔之貴婦人的靈魂或許是被受詛咒的寶石給捉住才逃不出來的。」


    「就算是編出來的故事也太低劣了。明明沒做什麽壞事,哪有——」


    「左右人生的並非一個人的善行或惡行,而是要看個人擁有的力量和周圍力量間的平衡。比方說我的母親,我不認為母親做了什麽年紀輕輕就該被殺的壞事。」


    連恩唔地閉上嘴:心裏雖然承認他說的話有一番道理,但並不服氣。他心中的焦急表現在皺起的眉間,目不轉睛地盯著愛德華的臉。


    愛德華的臉上看不出感情起伏,他接著說:


    「保管黑薔薇的保險箱設了特殊的機關。據說如果有人不依照規定、用錯誤的方式打開保險箱就會喪命。」


    「會發生什麽事?」


    「犯錯的人將會因親身體驗機關而失去性命,所以沒有人能活著告訴別人發生了什麽事。大約一百年前左右,有個潛入放著保險箱的房間想偷走寶石的傭人,隔天被人發現他身體被壓爛,死狀淒慘。本世紀初有群喜歡惹事生非的家夥借酒裝瘋地闖了進去,後來雖然保住一命,但似乎遇到了什麽極為恐怖的事,三個人都發了瘋,最後在精神病院度過餘生。」


    「好像設了很多很厲害的機關啊。」


    連恩的心怦怦地跳著:心想他們做到這種程度也要保護那顆寶石,想必一定相當美麗吧。他喜歡美麗的事物,正因為沒什麽機會可以見到才會有憧憬。他忽然想到,那個什麽塔之貴婦人的幽靈,會不會是為了趕走寶石小偷而捏造出來的故事呢?


    「這個迷宮很難走嗎?我想走走看耶。」


    「今天還不行,不過近期之內可以帶你去。」


    「欸?可以嗎?」


    愛德華點點頭,美麗地微微一笑。那仿佛不帶情感的空白笑容卻不會讓人感到不愉快,這不隻是因為他天生的美貌,還有看到他去世母親的照片時不可思議的感覺——喚起連恩胸中一股混雜了懷念與思慕的心情。他想起了那張照片還放在身上的事。罪惡感使他的心微微地刺痛著。


    連恩本來打算一見到愛德華就馬上還給他的,卻舍不得與照片上的美麗女性分離。他一邊走在山毛櫸的林蔭道上,一邊對自己說,等回到房間後再仔細地看一次照片,之後就會還給他了,暫時把這個問題趕出了腦袋。


    「真是個討厭的家夥啊,那個第三代伯爵。他夫人太可憐了,難道都沒有人幫助她嗎?」


    「我看了一些留下來的文件。第三代伯爵夫人性情激烈,原本似乎想利用丈夫的過錯提出婚姻無效告訴。這對第三代伯爵而言不但是極不名譽的事,身為女繼承人的夫人也為伯爵家帶來不少財富。我們家族紋章上的塔,就是她的娘家——阿什沃爾家的紋章,她會有塔之貴婦人的稱呼也是由此而來。而說到第三代伯爵,他是個貪婪的暴君,領民對他的評價也很差。直到第二代伯爵為止,我們一族都還保留著天主教信仰,但第三代伯爵改信了國教,並迫害領地內的天主教信徒。不過他這麽做是依照國家的政策,好像也沒有人能反對。在塔周圍築起迷宮的人也是他,據說是為了讓別人遠離寶石和他的夫人。」


    「因為他是城主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他就是想確認自己是否擁有那樣的能力。而這證明了他擁有那般的力量。」


    「這樣太奇怪了吧!」


    「沒有能力的人、沒有智慧的人,總的來說這些弱者會被逐漸淘汰。人人都有自由闡違理想,但要能反應多少到現實生活上時,還是需要相對應的能力。」


    「你說的或許沒錯,可是壞人就是壞吧?就算那種人有力量我也不想任他擺布!我絕不原諒那種事!福爾摩斯先生的厲害之處就在他把那些壞家夥——」


    「你能斷然地說不原諒那些壞人,還有你對福爾摩斯先生表現的敬意就是你的強大之處,也就是你的力量喔。」


    連恩沒聽懂他在說什麽,用反抗的眼神瞪著他。愛德華微微笑了笑說:


    「第三代伯爵在晚年也很難說是幸福的。親戚與他的孩子間爭執不斷,妻子的亡靈好像也讓他很苦惱。他將夫人監禁起來之後,又懷疑她和傭人有不正常的關係,於是不僅將夫人的頭發割斷,還用刀在她臉上刻下背叛者幾個字。也有傳聞說,在第三代伯爵死去之際,他的臉頰上也浮現出像是烙鐵印下的背叛者幾個字。」


    「居然還弄傷女人的臉,這家夥越來越惡劣了。死得那麽不幸算他活該啦!一定是某個人為了報複他,真的用烙鐵印上去的。」


    「或許吧。」


    他們離開塔,在林蔭道上走了一會兒,來到後側的馬廄參觀之後,就穿越了中央的庭園。薔薇園中幾乎沒什麽花,讓人覺得非常寂寥,但那些修剪成幾何造型的黃楊和紫杉,以及利用顏色不一的枝葉編結而成的灌木叢模樣非常有趣。


    穿過中庭又走進一條林蔭道。在枝葉泛黃的樹叢對麵出現了一棟爬滿長春藤的建築物。


    「那是什麽?」


    「以前是禮拜堂。」


    「——以前?」


    連恩心想,既然禮拜堂與和城館相鄰的主塔相連,那麽從建築物裏麵也能走回去吧。


    他胡亂踏過小徑上堆積的秋色枯葉,逐漸接近禮拜堂的正麵玄關。這裏雖然是與城館相連的主塔延伸出來的部分,卻沒有像塔或其他建築物一般的護牆。它有一層樓高,而直到連恩走至正麵以前,他都一直有種正麵玄關的尖頂屋簷下方有勖半圓形拱門的錯覺。


    但那裏卻沒有門。


    原本應該要有門的地方覆蓋著灰泥。他繞著建築物周圍走了一圈,發現連扇窗戶都沒有。他撥開牆上的長春藤找了找,隻看到灰色石頭砌成的牆。再仔細一看,原來窗戶也用灰泥封住了。


    連恩腦中掠過一張從福爾摩斯的「安斯沃思城殺人案」備忘錄中掉出來的照片。


    那張照片很奇怪。背麵寫著十三年前的日期以及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等注記,所以是愛德華已逝世的母親的照片。正確來說,那是拍攝華美貴婦人的肖像畫的照片。可是,照片上的貴婦人卻沒有臉,該有眼睛、鼻子,以及嘴巴的部分異樣地呈現一片空白。


    無臉貴婦人的肖像畫——


    平板的牆壁和那張被塗掉的臉互相重疊,讓連恩開始


    覺得討厭了起來。他的聲音中顯露出不快,問道:


    「怎麽會這樣?」


    「十三年前,我母親的侍女在這裏自焚了。」


    「啊?」


    連恩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自殺不論是在信仰上,或是在英國法律上都是犯罪,更何況她選擇自殺的場所還是對神獻上祈禱的地方。聽到這過於冒瀆的行為,連恩不禁在胸前劃了十字。


    「她在這裏犯下違反上帝旨意的大罪,所以父親認為這裏不能再用來當作禮拜堂而像這樣封印了起來。這裏和城館之間相通的回廊也被封住,不能通行。其實幹脆拆掉就好了啊。」


    「欸?太可惜了吧?」


    「你說的話和我的親戚們一樣呢。我雖然沒看過,但聽說因為裏麵有些壁畫價值連城,拆除的工作因此中止了。」


    「我懂了!你說的城堡殺人案就是指那個侍女對吧?難道你懷疑她不是自殺,而是被殺的嗎?」


    愛德華正準備回答的時候,瓦倫泰向前踏出了半步,在他耳邊悄聲告知:「那件事請過一會兒再說。」


    愛德華沒有回頭看隨從,仿佛他和連恩之前的對話不存在似地改變了話題。


    「你覺得地牢如何?雖然那裏給人的感覺不是很好,你想看看嗎?」


    連恩有些在意那個自殺的侍女和殺人案間的關係,不過這樣的念頭被他對城堡地牢的興趣給蓋了過去。


    小時候,父親跟他說的故事中,經常會出現巨大城堡裏的恐怖地牢。偏袒愛爾蘭的父親所說的故事,主角一定是愛爾蘭的英雄,而反派角色一定是英格蘭人。當時連恩陽開始理解倫敦是英格蘭的首都,認為在倫敦土生土長的自己應該也是屬於反派的那一夥。麥可一發現他因此精神低落就慌了手腳,從此就隻說些勇敢的倫敦孩子當主角的故事了。


    不管怎樣,他的雙眼因為越怕越想看的好奇心而閃閃發亮。


    「我想看!」


    連恩朝氣蓬勃地回道。


    地牢位於城門塔的地下。他告訴連恩說,裏麵遺留著裝了鐵窗的房間和鎖、鐐銬等等,石地板上發黑的痕跡則是血痕。


    「這裏還有在使用嗎?」


    「我聽說最後一次使用是在半個世紀前。這麽說來,那個被懷疑和塔之貴婦人偷情的傭人好像是在這個地牢裏拷問致死的。」


    連恩發出嗚呃一聲,縮起了身子。


    愛德華輕輕地笑了。


    「你可能不會相信,經常有人說在這城門塔附近目擊到塔之貴婦人的幽靈,悲歎著戀人的死而四處徘徊。她以遭受伯爵虐待後的淒慘姿態現身,引以為傲的黑發被割短,身穿沾滿鮮血的白色長袍——」


    「無聊!」


    「可是有好幾個人都看到了。那個侍女自殺的晚上也是。甚至有傳聞說侍女也過上那個亡靈,才會精神錯亂而自殺。」


    「那是胡說八道啦。有些人把膽小鬼的錯覺當真,怕得以為自己也看到了同樣的東西。」


    他們繼續著幽靈存在論的唇槍舌戰,一麵從城門塔登上了城牆。


    連恩俯視著一半沉進暮色的鄰近村莊和牧草地,一邊帶著囚犯從牢獄中解放而出的心境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據說雖然還不及肯特郡的領地那麽廣大,但這附近一帶都是威瑟福德家的領地。


    「這些總有一天會屬於我。」


    愛德華這麽說。他並非炫耀也非自大,隻是陳述從他出生時起便已決定的事實。


    依照英國的慣例,貴族家的長男不僅可以繼承爵位,還能繼承廣大的土地、氣派的豪宅與大部分的資產。其他手足能夠繼承到的財產少之又少。其中運氣好的人能娶到女繼承人或帶來大筆嫁妝的美國大富豪之女,多數人則是選擇成為政治家、軍人或聖職者安身立命。愛德華的父親,現任威瑟福德伯爵在他的兄長與侄兒仍在世時,就因此遠離爵位成了軍人。


    「父親以前是駐守愛爾蘭的陸軍士官。那時是愛爾蘭獨立運動組織irb,即芬尼亞兄弟會意圖壯大的時期。在他們兩人私奔之後的隔年,也就是一八六七年三月,都柏林發生以獨立為目的的叛亂,不過很快就被鎮壓了。有人懷疑我母親是組織派來的間諜。他們會這麽想,也是因為我母親剛好在她親戚經營的酒吧幫忙,而酒吧經常被用來當作交換組織情報的地方。父親明明在調查愛爾蘭那邊的諜報活動,卻喜歡上了母親。因為當時父親是一介陸軍士官,在家族中的地位隻是旁係,沒有擔負什麽重責大任,所以他們的婚姻逐漸受到承認,私奔結婚後也於領地內的教會重新舉行了正式的結婚儀式。然而,婚禮後悲劇發生了。伯父的兒子和伯父本人相繼染上流行病去世,最後輪到父親繼承爵位,連同爭端一並傳了下來。」


    愛德華像是在朗讀書本或是什麽一樣,以琅琅上口卻不帶感情的聲音敘述,然後輕輕歎了口氣,悄聲補充道:


    「如果父親從一開始就是爵位繼承人,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強行和我母親結婚。」


    愛德華一手壓著隨風飄動的美麗金發,回頭看向連恩。


    「你已經知道了吧?我的母親被殘忍殺害的事。」


    「我聽說了。」


    連恩想起順風耳傑克跟他說過的、那樁慘無人道的殺人案,皺起了眉頭。


    愛德華沒有問他是聽誰說的。他似乎對這種事沒興趣,一確定連恩知情就輕輕點了點頭,說:「很好。」接著改變了話題。


    「昨天下午在倫敦,你問了我兩個問題。那時因為快到火車出發的時刻,所以我無法回答你,我現在回答吧。第一,我求訪福爾摩斯先生的房間,是為了確認他對於十三年前我母親的案子的調查成果。」


    「那也不用變裝偷偷潛入吧!去拜托福爾摩斯先生,叫他告訴你不就好了嗎?」


    「你的思慮不夠周全。福爾摩斯先生不會把我當作一回事的。我尚未成年,又在父親的庇護之下。如果我去拜訪他,父親大概會接到通知吧,而且我們談話的內容恐怕也會泄漏給我父親。」


    「有什麽關係。非法侵入民宅嚴重多了吧?說起來,關於你母親的案子,犯人已經抓——」


    「第二。」


    愛德華根本不聽連恩說了什麽,麵無表情地將話題進行下去。


    「這與你的父親有關。他過去待在陸軍裏時曾是我父親的部下。啊啊,這你好像已經知道了呢。那麽,你知道我母親被殺的時候,他也住在這座城裏嗎?」


    「——欸?為什麽——」


    「母親當時懷著我,對此心懷不滿的親戚威脅到她的生命安全,所以我父親才會請他來當護衛。麥坎先生最近又與父親聯絡上了,我和你第一次見麵的晚上,他也打了電話給我父親。」


    連恩一聽到電話,就啊的一聲大叫起來。那天晚上,連恩在自教堂的路上看到父親剛從某家酒吧走出來,而那家店就是以裝有電話出名的。


    「我父親講完電話之後偷偷出了門。我帶著瓦倫泰和何瑞修跟蹤他。他的目的地是普裏姆羅斯山丘。我親眼看到你父親走近我父親的馬車,兩人不知道在談些什麽,然後你父親拿了一個像信封的東西,從馬車的窗戶交給了我父親。」


    「——那是怎麽回事?」


    「誰曉得?我聽不到他們說話的內容。那時我們有段距離,他們的談話又非常小聲。」


    「那和我老爸接下的工作有關係嗎?」


    連恩百思不得其解。那天晚上,麥可應該還沒放棄去美國才對。還是說他打算接個大工作,好替赴美後的新生活籌措資金?再怎麽想還是沒有答案。連恩決定等麥可回來之後再問問他,便把這個問題推到了腦中一角,然後帶點警戒地看著愛德華。


    昨天連恩提出兩個問題的時候,愛德華對他說他有一個願望。


    那就是希望連恩用扒手的技術,為他貢獻一己之力。


    那時連恩拒絕了。愛德華雖然看起來還沒死心,但此時他沒有提到這件事。


    之後他們走了約一百英尺,來到最近的武器庫之塔。過去布署士兵的走廊,如今成了無用之物,石磚地上有好些地方都裂開了。


    武器庫之塔中除了有中世紀的甲胄、長槍、盾、劍、弓箭,以及各式槍械收藏之外,還有許多他看都沒看過的珍稀盔甲。瓦倫泰在這裏教他怎麽使用弓、與弓相似的十字弓,還有槍械等等,讓連恩對子爵隨從的評價稍微提高了一些。


    3


    一回到城館,愛德華的房間裏已經準備好下午茶了。


    下午茶是由一個戴著圓眼鏡的高個子少女幫忙女管家斯特拉頓夫人準備的。那女孩有著明亮的茶褐色眼眸及一頭金發,簡單樸素的深藍色衣服上圍著白色圍裙。她大概覺得初次見麵的連恩很新奇,不時偷看他,眼睛一跟他對上就刷紅了臉頰。但不一會兒就被瓦倫泰瞪著,話還沒說一句就被趕出房間。


    瓦倫泰對女管家的態度雖然比較有禮一些,但最後還是請她離開,由他一個人一手包辦少年們與西班牙獵犬的茶會服侍工作。


    香噴噴的奶油麵包,配上柑橘和草莓果醬。連恩目不轉睛地盯著瓦倫泰切開塗了厚厚一層奶油的海綿蛋糕,而眼神差不多一樣認真的何瑞修走近餐桌,直挺挺地坐了下來。


    連恩立刻拿了塊麵包,胡亂抹上酸甜的草莓果醬。


    何瑞修靠近他,輕輕踏著腳,快速地搖著尾巴。連恩看見它賣力到連屁股都跟著尾巴一起晃動,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剝了一小塊麵包喂它,而西班牙獵犬張開大嘴一口咬住,大口吞了下去。它一臉高興,更加熱情地抬頭看向連恩,尾巴也搖得更快了。


    不過連恩不打算給它更多,專心地滿足自己的食欲。


    他又舔了一口果醬,突然,腦中遙遠的記憶被喚起。


    他想起了有如銀鈴一般的笑聲,以及明亮的笑容。


    是媽媽。


    回憶就像泡沫一樣消失了。明明不知道媽媽的長相,卻覺得她的微笑愉快而幸福。


    連恩直眨著眼,再舔了舔果醬,但奇跡卻沒有發生。


    「你要在這裏上學嗎?或是向家庭教師學習?」


    聽到愛德華的問題,連恩回過神來。他挺起胸回答:


    「我可不去什麽學校喔。」


    在連恩出生不久之前,英國就已經開始實施義務教育製度,但窮人家的孩子們經濟上不充裕,因此中途退學的人很多。話雖如此,連恩卻是由於他過於反抗的態度才被學校給踢出來的。


    「因為學校不是什麽好地方啊。我把禿子的假發藏起來,還把青蛙放到討厭老頭的帽子裏,因為他們讓我很火大。我問什麽他們都不回答,還會用尺打人手背,用鞭子打人屁股喔。對了,你咧?」


    愛德華一手拿著紅茶的杯子,十分優雅地聳聳肩。


    「父親打算讓我進他的母校,原本手續已經辦好了。可是我卻在快要入學之前被拒絕,據說是有某位有權影響學校經營的人士反對。」


    「為什麽?」


    「有親感動了手腳吧?那些討厭我母親,不承認我是伯爵家繼承人的人們。但是,我有向家庭教師學習必要的知識,所以沒有問題。」


    「什麽啊?那些親戚真讓人火大!」


    看著連恩氣衝衝地粗魯罵道,愛德華有些訝異地睜大了眼睛。


    連恩揮了揮手,連同手上那支叉著蛋糕的叉子。


    「啊,可是也不需要什麽學校啦,這點我也沒問題喔,而且老爸也有好好教過我。」


    「什麽科目?」


    「讀寫、算數,還有一點曆史和地理。最近他一直要我多念點書,羅嗦得很呢。他說書的世界比現實世界還要寬廣、深邃得多,也能找到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老爸的意思似乎是,發現自己不知道的事很重要。」


    對連恩而言,現實世界也足夠寬廣深邃了,而且充滿謎團,有趣得很,他才沒空看什麽書呢。但愛德華好像對麥可說的話還挺感動的。


    「找到自己不知道的事……嗎?真有趣,我也想跟你一起聽他上課呢。」


    「欸?那家夥是醉鬼,所以會有酒臭,而且還很羅嗦喔。」


    「不要緊。」


    「——你真怪。」


    連恩嘟噥道,但他沒有惡意。他藏起嘴角綻開的微笑,咕嘟咕嘟喝下加了很多牛奶的紅茶,然後挑了個火腿三明治送進嘴裏。


    「差不多該進入正題了吧。」


    愛德華過了好一會兒說道。他的雙手交疊放在桌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連恩。


    連恩嘴裏塞著三明治,警惕地想著,來了啊。


    「我希望你拿來的,是我父親的懷表。」


    「我說過了吧?我不再幹扒手了。」


    原本打算清楚地告訴他,但嘴裏塞滿了三明治,害他的聲音變得含糊不清。於是他咕嚕一聲咽下去之後,再次大聲宣告:「我拒絕。」


    「我應該也說過了。我不介意你是不是現役的。」


    「誰管你介不介意啊?我不幹。你聽好,我已經下定決心絕對不幹了。說起來,那不是你父親的懷表嗎?想要的話就去拜托他啊。你家那麽有錢,就算是新的他也會買給你吧?」


    「我需要的是我父親平時隨身攜帶的懷表。那是威瑟福德伯爵代代相傳的東西,別人不能碰。無論妻子、兒子都無一例外,因為裏麵藏著重要的秘密。」


    連恩想起了在倫敦宅邸中見到的光景。威瑟福德伯爵之所以那樣對待懷表,是因為那個表很特別嗎?他覺得很有趣而傾身向前,卻在中途發揮了自製力,搖頭說:「不行。」


    愛德華重複道:


    「如果你對竊盜這種行為覺得反感的話,就這麽想吧。這隻是暫時借用而已。雖然我由於某些原因需要那個懷表,但我用完後就會還給父親了。父親再怎麽生氣、責備我,我都不會說出是怎麽得到的。我跟你約好,不會讓你惹上麻煩。」


    連恩用叉子戳了塊蛋糕,偷瞄著愛德華熱切談論的臉龐。那張美麗的臉上充滿期待的眼神凝視著他,讓連恩歎了口氣,心想你就饒了我吧。


    「我說啊,我真的已經下定決心不幹了。就算你說什麽暫時借用,可是竊盜就是竊盜吧?我被老爸罵過了,他說不管怎樣就是不準再犯。」


    連恩想起了那次爭執的原因,放下了叉子。他得把那個還回去才行。他將手伸進外套下的背心口袋。這時,悄然出現在他背後的瓦倫泰靜靜開口道:


    「愛德華,您沒有必要說明理由。這個少年必須補償您才行。」


    「補償?」


    對詫異地歪著腦袋的愛德華,瓦倫泰如此告知著。


    「是關於已故夫人的照片。」


    「母親的照片?昨天弄丟的照片嗎?」


    「那張照片並不是丟了,而是被偷了。」


    愛德華睜大眼,要求他說明是怎麽回事。


    連恩大吃一驚。他把銀製名片夾從口袋裏拿出來,用兩手捧著,對愛德華低下頭說:


    「對不起!可是我原本就想還你。我——」


    連恩懊悔地想著,至少在對方領著他參觀城堡前就該還給人家。現在這樣,就算對方認為他是事跡敗露而不得不還,他也無話可說。但是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


    瓦倫泰可能昨晚就已發現連恩拿著這個名片夾了。既然他提到了「補償」,就是打著對他們有利的算盤。瓦倫泰故意刁難他說:


    「怎麽了?那是什麽?」


    連恩的雙頰變得通紅。要騙他們說是撿到的很簡單,但是那種作法太卑鄙了。他下定決心站了起來,再次低頭道:


    「對不起,是我偷的,我覺得很抱歉。」


    愛德華臉上沒有怒氣,而是純粹的驚訝。他一拿到名片夾就輕柔地打開蓋子,輕輕取出裏麵的照片凝視著。


    名片大小的照片經過仔細上色,上麵是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貴婦。她擁有與兒子如出一轍的美貌,頭發和連恩一樣是紅銅色,眼睛也是綠色的。愛德華看照片看得出神,然後抬起臉來看向隨從。


    「瓦倫泰,對不起。我誤以為這個遺失了,還罵你不夠小心。」


    「啊?為什麽這家夥會被罵?」


    對連恩不禁脫口而出的疑問,愛德華微微挑起眉毛,一副開導愚鈍小孩的表情道:


    「他的工作就是照料我生活起居,我掉了東西他居然沒發現,粗心大意也要有個限度。」


    「東西如果是你掉的,粗心的人是你才對吧?」


    「對,而瓦倫泰沒發現也很粗心。」


    連恩聽得張口結舌。他一看瓦倫泰,隻見他對年輕主人的意見既不覺得被得罪,看起來也不像有疑問的樣子。


    愛德華無視連恩的困惑,轉而望著隨從問道:


    「所以要怎麽辦?你說要讓他補償,是要以竊盜的罪名把他送到警察那裏去嗎?」


    「因為我們沒有證據,要讓警察逮捕他是不可能的吧。」


    瓦倫泰轉移視線,低頭看著連恩淡然地告知:


    「您不想給福爾摩斯先生添麻煩的話,就該幫助子爵閣下。」


    「這跟福爾摩斯先生沒關係吧!」


    「不能說沒有關係。您為那個偵探工作,而且夏洛克·福爾摩斯近來在偵探工作上的實績逐漸廣為人知。他不但處理上流階級的案子,也幫王室相關人士出主意。名字出現在報上的頻率日漸增加,也有很多人對他的搜查方式感到好奇,而且我聽說有人委托他的室友兼調查助手華生先生將那些案子記錄下來。如果說,他為搜查而成立的街頭兒童集團,其中的成員對威瑟福德伯爵閣下之子行竊,難保不會有記者大肆渲染這件事。」


    「你想以保守秘密作為交換,讓他答應我們的要求嗎?」


    愛德華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大方地對隨從點點頭,接著拿起一個黃瓜三明治。


    連恩臉色發青,僵住了。


    「太狡猾了!」


    他對這對主從發出的指責,被隨從很幹脆地反擊了回來。


    「錯在偷竊別人物品的人。」


    「我原本要歸還的!」


    「要怎麽說是您的自由。說起來,在我告訴子爵閣下之前,您都沒有還給他的表示。」


    「——因為!我剛才正要還的。真的!」


    「退一百步來講,就算我相信您的說法,難道您認為歸還了就能將偷竊的事實一筆勾銷嗎?剛才子爵閣下所需要的懷表,您是以暫時借用也是偷竊為由拒絕了他。」


    連恩無法反駁,說不出話來。可是也不能就這樣被說服了。他握緊雙拳,盯著瓦倫泰那張聰明的臉,中氣十足地大聲說道:


    「我可以做其他的事補償你們。如果要讓我在這裏工作的話,不管是打掃還是洗衣服我都會幫忙——」


    「我們人手足夠,而且傭人們不可能讓伯爵閣下的客人幫他們工作。」


    竭盡全力想出的提議被毫不留情地拒絕,連恩垮下了肩膀。除了逼他偷東西以外,瓦倫泰所說的話都很有道理。而關於偷懷表的事,因為連恩偷了愛德華母親的照片也是事實,所以他沒辦法大聲反駁對方。


    瓦倫泰在少年們的杯子裏重新注入紅茶,給了撒嬌的何瑞修一塊狗餅幹。愛德華默默地吃著黃瓜三明治。


    連恩受不了這陣沉默,開口說:


    「我說啊,你到底為什麽需要那個懷表?」


    「為了解決十三年前的殺人案。」


    「侍女被殺和伯爵家的神秘懷表有關係嗎?」


    「你真笨啊。」


    「不要說我笨啦。」


    「那麽你就稍微用一下腦袋吧。為什麽我有必要在意侍女是怎麽死的?」


    「不然是為什麽?」


    「我母親的死亡之謎。」


    「殺了你媽媽的犯人不是已經被抓了嗎?」


    「福爾摩斯先生認為沃爾頓並非真正的犯人。」


    從愛德華嘴裏說出來的,是連恩聽都沒聽過的名字。


    「沃爾頓?那是誰啊?」


    「他是因涉嫌殺害我母親而被逮捕的男人,人稱肯特開膛手的殺人魔,有四名女性慘死在他手下,福爾摩斯先生也認為他與那些案子有關無疑,但他認為——殺了我母親的不是那個男人。他的安斯沃思城殺人案備忘錄中有段這樣的記遖。」


    連恩小聲地呻吟了一下。對他來說,夏洛克·福爾摩斯就是絕對,他的推理也是無庸置疑。


    愛德華接著說出了更為驚人的事實:


    「福爾摩斯先生在十三年前來過這座城堡。我父親的堂弟雨果·薩默斯——目前人在馬來西亞經營農場,但他當時與福爾摩斯先生上同一所寄宿學校。雨果察覺了我母親身邊的異常狀況,因此拜托他的同學福爾摩斯先生到城堡來,幫忙看是否能想辦法改善情況。」


    連恩睜大了眼,頭點個不停。


    「原來福爾摩斯先生從那時起就很厲害了啊!那個叫雨果的家夥還滿有眼光的嘛。」


    「雨果在農場經營方麵也很成功。」


    「農場怎樣都好啦。福爾摩斯先生來了以後怎麽樣了?」


    「雖然有他介入,但也沒能阻止我母親的案子發生。不過這也無可奈何。後來他對這件案子產生興趣,獨自進行了調查。根據他的備忘錄內容,沃爾頓在被當成殺害我母親的犯人而遭逮捕的一年前左右,就沉溺於鴉片,形同廢人了。他住在倫敦巴特西公園附近的公寓裏,由他母親照料,不過他虛弱得無法獨自進食,也不能自由走動,不可能一個人到肯特郡來。更不用說他下手殺人後身小應該會濺滿血跡,要如何在不被起疑的情況下回到倫敦?」


    連恩佩服地聽著,然後注意到一件事,突然皺起眉毛,銳利地瞪著愛德華。


    「你們太狡猾了。」


    「你說狡猾是?」


    「你們跟小偷一樣,偷了英國第一名偵探的推理。」


    愛德華微微睜大了眼,接著嗬嗬的笑了。


    「你真有趣啊。」


    「啊?什麽啊?你瞧不起我嗎?」


    「不,我剛才不是瞧不起你,而是覺得很有趣。我喜歡有趣的東西,所以我大概也很喜歡你喔,連恩。」


    「你這種說法也是把我當笨蛋吧!」


    「是嗎?哎,算了。順帶一提,我們並沒有讀完備忘錄裏麵的所有內容,因為被你打斷了呢。」


    「錯的人是你們吧!」


    連恩抱怨完以後就大口咬下司康餅,桌子底下的雙腳晃動著。


    「對了!說到備忘錄啊,裏麵有一張沒有臉的肖像畫照片對吧?啊,我先說喔,我不是偷看到的,隻是幫忙收拾的時候它掉在地上,我才撿起來看而已。」


    連恩快速地插進一句辯解,然後接著說:


    「那是拍攝失敗了嗎?還是拍下了有人在肖像畫上惡作劇的照片?你們家還有跟那個一樣的肖像畫嗎?」


    愛德華微傾著頭,朝瓦倫泰看了一眼,似乎隻靠這個動作就傳達了某些事。同時他不接受隨從正想拒絕指示的表現,催著他道:「快點。」


    於是瓦倫


    泰的身影消失在相鄰的隔壁房間,不久後就拿著一張六寸大小的照片回來了。


    「這是翻拍自備忘錄中的照片,畫麵有些粗糙就是了。」


    雖然瞪了一眼貴族少年那張清澈的臉龐,連恩還是不由自主地看了那張照片。


    那和連恩看過的照片不同,這張照片拍攝的是另一幅肖像畫。


    穿著希臘風禮服的貴婦人安適地坐在長椅上。胸前戴著一顆以小寶石鑲邊的大寶石,雖然在照片上看起來黑黑的,但那大概是顆很美麗的寶石吧。照片上的人沒有臉,脖子以上的部分一片空白,和連恩在福爾摩斯的房間裏看到的照片一樣。


    「備忘錄裏的照片是雨果拍的,我想是他找福爾摩斯先生商量時提供的吧。照片背麵有寫這是母親的肖像,而她戴在身上的就是黑薔薇喔,我在伯母的肖像畫上也看過相同設計的項鏈。」


    「哦——?」連恩可有可無地回道。黑白照片看不出寶石的美麗。


    「對了,為什麽沒有臉?」


    連恩看著看著,覺得越來越不舒服。在福爾摩斯的事務所裏看到時,他也有考慮過拍攝失敗的可能性,不過連其他肖像畫的照片也是這種狀態的話,就隻能懷疑是有人惡意造成的了。


    「對於你的問題,我知道一定程度的答案,可是瓦倫泰不準我說出來。」


    「不準?你不是主人嗎?」


    愛德華笑了,斜眼瞥向隨從說:


    「連恩是在說,你應該服從我才對。」


    「什……我說這話不是這個意思喔。」


    連恩抗議似地嚷著,隨從本人卻無動於衷。他恭敬地低下頭說:「謹遵您的吩咐。」不過又接著道:


    「逾越本分的事恕我無法幫忙。這一點還請您——」


    「我知道。」


    愛德華感到無趣似地回答。


    這時傳來了敲門聲。來人被允許入室後才走進來,是剛才那位幫忙準備茶點的高個子少女。


    她行了一禮之後,畏畏縮縮地看向愛德華。瓦倫泰表情嚴厲地對她說:


    「有事找少爺嗎?」


    「是的。」


    「說吧。」


    「是。明天伯爵閣下將返回城堡,說會有兩位客人前來作客。」


    「名字呢?」


    「閣下沒有告知他們的姓名。隻說會有一位女士,以及一位紳士,並且要我們準備兩間客房,所以——」


    「那兩位客人並不是夫妻。」


    搶走話頭的愛德華露出不高興的表情,皺起眉頭,低聲地喃喃自語:


    「是那隻貓嗎?」


    「——不知道。」


    「不要臉的家夥!」


    聽到他激動的聲音,連恩睜大了眼。


    「那隻貓」指的是什麽?


    連恩雖然想問,但早在他開口前愛德華就冰冷地說道: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何瑞修一翻身站了起來,用擔心的眼神抬頭看著主人。


    「你可以留下來。」


    愛德華溫柔地對它說。他對這隻狗是很親切的。


    少女的臉沉了下來,行了一禮之後離開了。


    連恩被瓦倫泰催促著,跟他一起走出了房間。他抬頭對高大的隨從發泄不滿。


    「那家夥對狗比對人還要親切吧?」


    「何瑞修是隻很優秀的狗。是一種叫作肖斯科姆長耳獚犬的——」


    「我不是說狗,是愛德華啦。那家夥對朋友也是那種態度嗎?」


    「這件事與你沒有關係。」


    瓦倫泰的態度很冷淡。


    連恩忍不住憤懣地頂了回去。


    「那家夥沒有朋友吧?」


    他本來隻是想故意說些討人厭的話,但一看到瓦倫泰神情險惡地假裝無視他,才明白這是事實。說起來愛德華既沒有上學,也沒有工作,難怪幾乎沒有什麽交朋友的機會。


    等回到了房間獨處時,連恩哎呀呀地歎了口氣。從相遇時起,愛德華就老是自視甚高、瞧不起人,讓他覺得很不愉快。雖然現在也沒有改變,但連恩的心情逐漸起了變化。他坐進一張大椅子,想了半天後得出了結論。


    「那家夥很寂寞嗎?」


    他喃喃自語,胡亂爬梳著頭發。


    「不對,就算他很寂寞,也不代表他能為所欲為啊。那家夥會寂寞又不是我害的,我才不想被連累!」


    即使是連恩也一樣,突然被帶到陌生的城堡,被扔進一群不熟悉的人之中。雖然他因為討厭讓人看見自己的弱點而表現得一副很剛強的樣子,心裏卻充滿不安。


    連恩突然感到一陣疲累襲來,他一骨碌地滾到床上。鬆鬆軟軟的枕頭及光滑的床單雖然舒服,卻也讓人覺得很不真實。他已經開始懷念起東區的家了。


    那天晚上,連恩在一個中年仆役的服侍下獨自用了晚餐。他問過那個仆役,據說愛德華因為身體不適,沒有用餐便就寢了。向連恩如此說明的仆役臉上沒有擔心的神色,就好像在說愛德華老是這樣子。


    連恩覺得愛德華一定是個很任性的少爺,傭人們大概也受夠了吧,所以仆役的態度疏離也情有可原。吃完飯後,連恩一個人發著呆時,開始在意起那名少爺現在在做什麽。


    他溜出寢室前往愛德華的房間,門外是一片寂靜。當他打開一條門縫瞧瞧裏麵,發現燈暗著,就打消了進去叫他起來的念頭。回自己房間也隻會覺得無聊,他決定在城館內到處看看。


    這棟城館是城主與家人的生活空間,在將近五百年的歲月裏曆經多次反複修繕。即使如此,灰色石階、扶手、覆蓋牆上的古老掛毯及繪畫等許多年代久遠的家居擺設上還是處處殘留著中世紀的痕跡。


    其中也有許多肖像畫。有的跟連恩一樣高,也有更大跟大人的身高一樣的。有男有女,服裝也是五花八門。有穿著隻在戲劇中才看得到的誇張禮服的貴婦人,還有明明是男人,卻穿著鮮豔上衣或加了大量蕾絲袖飾的襯衫。他們身上穿戴的各式華美寶石也吸引了他的目光。


    還有伯爵年輕時的肖像。他是個適合穿紅色軍服,戴著金飾繩的美男子,但卻沒看到他妻子的肖像畫。


    連恩腦中掠過那張臉被塗掉的貴婦人肖像畫的奇怪照片,想起他一直沒問出愛德華那些肖像畫怎麽了。


    連恩穿過寬敞的晚餐室、大廳、會客室及圖書室,穿過東翼的走廊,來到傭人們平日用來消磨大半時光的空間。


    走在缺乏照明的昏暗走廊上,突然聽到一陣哄堂大笑。


    那是從仆役廳傳來的。連恩從打開的門縫往裏麵偷看,看到女仆和仆役們聚集在一起,聊得正起勁。也許是主人外出,城堡裏隻剩孩子們的緣故,紀律似乎有些鬆散。他們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城主嫡子的壞話。


    「還是老樣子,是個任性少爺呢。」


    「明明那麽美麗,真可惜呀。啊啊,可是再長大一點的話就不知道羅。」


    對於女仆們低俗的抱怨與玩笑話,幾個像是仆役的男傭人立刻搭腔回道:


    「喂喂,米莉在發情了耶。」


    「少爺的貞操有危險啦。」


    他們放聲大笑的聲音也讓人感到很不愉快,連恩繃住了臉。


    這時,有個特別大聲、聽起來很自以為是的聲音開口了。


    「少爺也真令人頭疼!都是去世夫人的血緣害的啊。希望少爺不要留下子嗣就好了!」


    一手拿著威士忌,抽著煙的紅臉管家說道:


    「我衷心希望有位血統純正的閣下來取回爵位。像是由奧伍德老夫人撫育成人的理察少爺,他的母親家世良好,人也非常聰明。這裏的夫人雖然也是


    位美人,偏偏卻是下賤的愛爾蘭出身。那些家夥生來就是騙子、小偷,還有殺人狂啊。英格蘭人才不會在街上引發什麽炸彈事件。說起來,懶惰的天主教徒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勤奮工作。」


    聽到他們說愛爾蘭的壞話,連恩火大了起來。同時也明白了這家夥就是所有壞事的源頭。


    管家開口的時候,其他傭人們都閉上嘴,臉上浮現諂媚的笑容專心聽著,兩眼閃閃發亮。還以為他們在期待著什麽,隻見管家從口袋裏抓出幾個銀幣,隨意扔到桌上。


    「老夫人賞的。」


    傭人們紛紛說著感謝的話,伸手去取銀幣。滿臉喜色,看來一點也不驚訝,可以想見這是常有的事。


    管家他們的話題轉到了家庭教師身上。負責照料的仆役小聲說道:


    「韋爾內先生的英語不成問題。他好像也受托監視少爺,問了我少爺最近的奇怪行為,還有夫人的案子——」


    「庸俗的青蛙佬。」(注7)


    管家露出輕蔑的表情啐道。


    仆役們諂笑迎合著,隱藏不住好奇心地問:


    「明天來的是位怎樣的女性呢?」


    「我也沒聽說詳細情況,但說不定能知道寶石的下落。」


    「說到寶石的下落,聽說老爺偷偷賣掉了?」


    「嗯。我們老爺跟飲酒作樂無緣,也幾乎不賭博。我長年以來一直對此感到疑惑,究竟是為什麽——」


    「給了某位女士嗎?」


    「大概是個來曆不明的女人吧。若是讓家族知道了,又會成為眾矢之的,因此閣下才暗地裏賣掉寶石,好給女人當零用錢。說起來——」


    傲慢地侃侃而談的管家突然停了下來。


    仆役廳盡頭的門被打開,女管家斯特拉頓夫人走了進來。她那張刻滿皺紋、不親切的臉上浮現怒意,粗魯地嚷道:「明天老爺就要回來了,你們還真悠哉呢。貝文先生,我應該警告過你了,如果你拿奧伍德老夫人的賞錢做壞事,我就要報告老爺。」


    「壞事?哎,我不懂你的意思。」


    連恩覺得管家那副裝傻的樣子很令人討厭,一方麵又鬆了口氣,看樣子女管家似乎是站在愛德華那邊的。


    連恩回到房間後不久,穿著睡衣的女管家便拿著熱可可過來了。他老實地換好衣服,喝下熱可可後就上了床。


    連恩躺在床上模糊地想著,這裏比倫敦的夜晚還要安靜呢。在萬籟俱寂之中,他逐漸進入夢鄉,然而——


    過了還不到半個鍾頭,一陣敲門聲妨礙了他的睡眠。


    雖然決定無視,但敲門聲卻始終沒有停下來。


    連恩不高興地呻吟起身,「幹嘛?」粗聲粗氣地邊罵邊開門。


    可是,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他歪著頭,心想大概是因為自己都不出來應門,對方才放棄離去了吧。當他正想關上門的時候,發現腳邊放著一封馬尼拉麻(注8)製的褐色信封。他迅速彎下身撿起信封,然後就衝到走廊上。黑暗中,有個拿著燭台的金發少女背影快步離去。


    連恩輕輕關上門,回到床上,重新點起床邊小桌上的台燈,借著光源檢查收到的東西。


    信封上沒有收件人和寄信人的姓名,封口也沒有黏上。他看到裏麵裝了另一個信封。把它拿出來之後,發現這個信封有些舊,似乎曾被人摸過好幾次,還起了毛邊。


    老舊的信封上寫著收件人的名字。


    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邁爾斯夫人的借〉


    自從知道夫人有了身孕,伯爵閣下夫妻倆便移居到了安斯沃思城。我那時已經在夫人身邊服侍她了。我肚子裏懷著孩子,生產的月分是在夫人的預產期的一個月前左右。因此而被選為奶媽,在夫人待產的這段期間也在她身邊陪她聊天。這是因為夫人擔心我。那年夏天,我的第二任丈夫意外死亡,夫人憐憫我無處可去,才會做如此安排。


    我的第一任丈夫——他是埃及的學者,我生下的長男因為深受父親的血緣影響,膚色異於常人,連我的娘家都不肯接受他,因此夫人本也安排他跟我在宅邸裏一起生活。


    那時,我的兒子瓦倫泰五歲。我經常對年幼的兒子耳提麵命,要感激夫人的恩情,並對即將出生的少爺忠誠。我沒有帶他來城堡,而是由伯爵閣下的奶媽,當時在肯特郡的宅邸中過著退休生活的斯特拉頓夫人替我照看孩子。


    對夫人的騷擾是從伯爵閣下繼承爵位,夫妻倆搬進威瑟福德的宅邸之後不久開始的。傭人們不但侮辱,且用無禮的態度對待夫人。他們認定夫人是愛爾蘭人的間諜,還有人四處散播誇大不實的謠言。但是夫人非常努力且不屈不撓,不論說話方式或禮儀都進步到了與天生的淑女無異的地步。傭人們漸漸地對她心生敬佩,大部分人開始願意聽從她了。


    可是,自從夫人懷孕的消息傳開之後三個月,情況卻進一步惡化。若生下來的是個男孩子,就會是伯爵家的繼承人。親戚間出現了高聲非難的聲音,認為這不可原諒。


    有些低賤的人被金錢收買,再次違抗起夫人。也有人想賄賂我,雖然我堅定地拒絕了,但此後騷擾夫人的情形卻變本加厲。


    從宅邸外而來的騷擾也是在這個時期發生。


    這件事我應該特別記下來才行。這是您再三詢問過的事,而我當時並沒有誠實以對,無論如何還請您原諒。


    送到宅邸來的,有被豎琴琴弦勒死的鳥兒屍體,沾滿動物血的酢漿草花束,還有責備夫人拋棄了天主教信仰的匿名信。意思大概是說,即使夫人改變信仰也高攀不起伯爵家吧。


    最後居然下了毒!


    假借夫人熟人的名字送來的巧克力裏被下了毒。剛好同一時期,這位熟人另外也寄了封信來,夫人覺得筆跡不太一樣,心裏覺得奇怪,於是讓人調查那些巧克力,才發現裏麵混進了砷毒。此外也曾有人送來藏了毒針的手套。


    在那之前,雖然也曾發生過以筆墨言語難以形容的惡劣行為,但都沒有到企圖毒殺的地步。夫人心力交瘁,不隻一次差點流產。


    伯爵閣下並未將這些惡劣的騷擾通知警察。理由是這樣隻會讓家族的恥辱弄得人盡皆知,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夫人的處境也會更加艱難,於是閣下決定搬到北方的安斯沃思城。


    如您所知,那座古城隻要將唯一一座橋拉起,就能阻擋外來的入侵者。當初伯爵閣下原本打算換掉城堡裏所有的傭人,但在周遭的勸告下作罷。


    可是,即使在城內,騷擾仍然持續著,於是伯爵閣下決定讓夫人移居到迷宮之塔。我那時是反對的。那座塔有段不幸的曆史。您或許也聽過塔之貴婦人幽靈的事。而且,那裏已經好幾百年都沒有人居住了。


    我也不是無法理解伯爵閣下的用心。為了保護伯爵家傳家之寶的黑鑽石,那座塔從很早以前就一直戒備森嚴。當然,並不是要夫人立刻直接住進去。為了能讓房間適宜居住,花了兩個月進行修繕。


    那時伯爵閣下叫來了兩位以前陸軍時代的部下,名字是艾倫。凱立與麥可,麥坎——


    您住在城堡時,麥可,麥坎不在城堡中,但您應該還記得艾倫,凱立吧?他是個黑發、長相溫柔的年輕人,身材瘦小,看起來不太可靠的樣子。另一方麵,麥坎是個紅發的開朗男人,工作表現也很好。他們兩個都是愛爾蘭人,說話有口音。塔的整修工作就由這兩位與伯爵的乳母兄弟,園丁羅伊,斯特拉頓一起完成。


    於是,夫人在五月二十八日搬進塔裏。我也陪著她一起過去,另外還有夫人的侍女珍妮,羅蘭。其他能出入塔裏的就隻有麥坎和凱立了。


    伯爵閣下每天的大半時間也幾乎在塔中度過。傭人一個禮拜隻有一次能穿過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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