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亮,都將李可封就全身披掛整齊的巡視土城。


    “將軍!”正在朝食的士卒們紛紛行禮。


    軍中糧食緊缺,按道理應該節省,但這幾日情況特殊,說不得就有一場大戰,糧料判官杜彥忠敞開了供應,以維持士卒體力。


    “多吃些。”李可封滿臉和藹之色,言語溫和。


    “將軍,我等何日歸鄉?”一個士卒一臉期盼的問道。


    從許州千裏迢迢戍守西北邊地兩年半,思鄉之情在所難免。


    李可封停下腳步,臉上神色一沉,但很快就恢複和藹,“快了,快了,再有半年,我等就可以回返許州。”


    “有都將這句話,我等就心安了。”士卒們叉手行禮。


    誰都有父母妻兒,戍守邊境絕非輕鬆差事,跟流放發配別無二致,朝廷製度雖是三年一輪換,但經常出現變故。


    戍守桂林的八百徐州戍卒,正是因為朝廷一再失信,忍無可忍,才揭竿而起殺回徐州……


    李可封掃了一眼翹首以待的其他士卒,微笑點頭。


    “看來將士們思鄉心切。”杜彥忠輕聲道。


    “人之常情。”李可封臉上的笑容迅速淡去。


    “那麽將軍大計……”


    “凡事隻能順勢而為,不可與人心相悖,你我所謀之事,三分在人為,七分在天意。”李可封指了指頭上昏沉的天空。


    “原州幾家豪族已經動手,此次必可擒殺史懷操!得原州,便可以此為基業,憑我忠武軍之勁銳,掠嗢末諸部自強,再徐圖涇州,不出數年,可據涇原。前幾年龐勳之亂,朝廷險些傾覆,如今王仙芝之禍更烈,忠武三州首當其衝,必有大戰,回返許州,未必就是好事,將軍當做長遠打算。”


    其實王仙芝屢次被招討使宋威擊敗,但每次都能卷土重來,比上一次更強大更凶猛。


    而唐軍逐漸露出疲態。


    自從吸收曹州人黃巢之後,草賊聲勢大振,轉戰各地,接連擊敗唐軍,攻取州縣,裹挾青壯,如今已有三十萬之眾!


    即便李可封率軍返回許州,也會陷入苦戰之中。


    在原州他是千人之上一言而決的都將,回到許州,就成了一員普通將領而已。


    形勢和道理,李可封自然知道,不然這兩年也不會傾心結交原州的豪強大姓,但此事風險太大,士卒們歸鄉心切,強行留下隻會適得其反。


    “涇原自古出強軍,史懷操下才也,不能守,必為他人所奪。”杜彥忠苦口婆心道。


    “涇原節度使周寶,此人曾與高駢同屬右神策軍,為人強毅,高駢以兄事之,我等謀奪原州,隻怕此人不會善了……”


    大唐雖然衰落了,但名將眾多。


    高駢名震天下,周寶也非泛泛之輩。


    都將在尋常士卒眼中高不可攀,但在這些人眼中還上不了台麵。


    李可封隻要一動,後方的周寶就會率兩萬神策軍撲來。


    忠武軍再勇猛,隻憑一千餘眾,決不是兩萬神策軍的對手。


    而且朝廷還可以征發其他諸鎮戍卒,合擊忠武軍。


    “周寶浪得虛名之輩,將軍先謀原州,然後壯大,成,則為涇原節度使,不成,可退入河西,憑我忠武軍,在河西必能占據一方沃土。”


    杜彥忠平時沉默寡言,但鼓搗起這些事,卻頭頭是道口若懸河。


    當年龐勳也是軍中的糧料判官。


    “玉城之策雖好,然則原州地狹民稀,河西乃荒蠻之地,士卒未必願意歸附,若周寶一紙赦令,你我皆有性命之憂也,凡事不可急躁,先驅趕史懷操,探一探朝廷的心意。”


    李家一門都在許州,李可封的父母妻兒也在老家,弄不好許州家人必受牽連。


    即便竄入河西,風俗、語言都不同,想要憑千餘人崛起,無異於癡人說夢。


    “不殺史懷操?”杜彥忠一臉失望之色,多年屢試不第,對朝廷懷恨在心,不得已才投了軍,混了十幾年,至今也才一判官。


    “殺了史懷操,與朝廷就沒有回旋餘地,你我終究是大唐的子民。”李可封不敢將事情做絕,也沒有那麽大的野心,能謀個原州刺史,便心願已足……


    經曆了一場屠殺之後的躍馬川再度陷入平靜之中。


    按照李師泰的軍令,所有俘虜一律斬殺。


    人群之中有人高呼:“我是涇原軍,並非賊人……”


    昨夜之戰異常順利,忠武軍主動進攻,賊人不堪一擊,半個時辰不到就崩潰了,做鳥獸散,留下一百多匹戰馬,和七百多頭牛羊等牲畜,還被俘虜了五百多人。


    “賊子受死!”田師侃和仇孝本幾人孜孜不倦的屠殺著俘虜。


    一顆頭顱落下,鮮血從脖頸中噴出,忠武軍士卒們哈哈大笑,似乎忘記了疲憊。


    陳玄烈心中沒有任何憐憫,但對殺俘不太感興趣,枕著屍體準備睡上一覺。


    “覺得原州如何?”李師泰不知何時從身後冒了出來。


    陳玄烈趕緊站起,叉手一禮,“玄烈……一介武夫,豈知曉這些?”


    李師泰笑了起來,“久聞五郎熟讀兵法,何必藏拙?”


    陳玄烈一愣,自己以前跟他並不親密,他怎會知道自己讀過兵法?


    隊中之人都是十幾年的老兄弟,與陳家形成半依附關係,這麽多年征戰四方,相依為命一條心,絕對不會出賣自己,也不可能到處說。


    父親陳奉先一向不鳥李可封,更不會去跟李師泰多嘴……


    那麽他怎麽知道的?


    陳玄烈腦中快速轉動著,忽然想起華洪曾經問過此事,當時自己並沒否認……


    如此說來,華洪是李師泰的人?


    忠武軍內各種關係盤根錯雜,這還是一個許州,陳州、蔡州的人還沒算進來。


    陳玄烈想依附李師泰叔侄不假,但隻限於互惠互利,絕不是去當別人的走狗。


    上司忽然跟下屬客氣起來,就像黃鼠狼跟雞拜年,陳玄烈早已不是初入職場,對上司掏心掏肺唯命是從的小年輕。


    而且底細被人摸的一清二楚,絕不是什麽好事。


    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是這個年代。


    “早年閑來無事,附庸風雅,翻了幾本兵書……”


    宗族之內,都會舉全族之力培養有潛力的年輕後輩,以圖延續門楣或重振昔日榮光,陳玄烈就是陳家選定的幾人之一。


    “五郎何必自謙?”李師泰笑的有些冷。


    “屬下鬥膽一言,原州……居涇水之上,背靠蕭關,西望涼州,南憑隴右,北依朔方,東窺關中,乃兵家必爭之地,若有英雄自此地而起,可進圖涼州,經略隴右,複我大唐故土。”


    原州就是漢魏時的安定郡,向為漢家大郡。


    既是關中門戶,也是隴右、河西的門戶。


    心中略感疑惑,李師泰跟自己談論這些幹什麽?莫非他起了什麽心思?


    這年頭最不該低估的就是這些武夫的“雄心壯誌”。


    “五郎之言是也!”李師泰親密的拉起陳玄烈的手。


    弄得陳玄烈一身雞皮疙瘩。


    不過接下來說的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廢話,陳玄烈原本就困的要命,還要集中精力應付,隻覺得腦中一片混沌。


    也不知道這些人精力為何如此旺盛。


    行軍三日,剛安下營寨,又廝殺了一夜,還能滔滔不絕的說著廢話。


    幸好叔父陳奉禮借著稟報戰損之事,才打斷了李師泰的興致。


    “跟李家不可太親近!”陳奉禮冷眼望著李師泰的背影道。


    陳玄烈未及多問,倒頭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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