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為什麽你沒有和我商量就隨便答應人家啊!」


    我一踏進塔列蘭的店門,怒吼聲便迎麵而來。


    美空小姐看到下意識地縮起脖子的我,輕笑著說:


    「歡迎光臨,青山先生。」


    「怎麽了?」我走到窗邊的座位坐下來,朝著吧台的方向揚了揚下巴。「藻川先生又幹了什麽好事嗎?」


    「他說要出門去采購,結果卻帶了一個女高中生回來。」


    難怪美星咖啡師會氣得橫眉怒目。我看了看毫不畏懼地站在她麵前的老人,又看了看原本已經夠細瘦的肩膀愈縮愈小的水手服少女,不禁發出既覺得好笑又感到傻眼的歎息。


    今天是八月最後一周的平常日。塔列蘭咖啡店裏除了我之外,還有兩組客人,全都一邊竊笑一邊關注著事情的發展。


    「隻是幫個忙而已,又不會少塊肉。你就速戰速決,快點教會她嘛。」


    藻川先生真的很擅長火上加油。


    「如果真的!這麽簡單!你就自己!速戰速決!地學會啊!」


    美星咖啡師像是打拍子似的,每罵四個字就加重音調。那氣勢讓我覺得她可能接著說「hay yo!」然後開始唱rap。


    「聽他們在說什麽教不教的,到底是什麽事啊?」


    「好像是想叫姊姊教那個女生拿鐵拉花。」


    「說到這個呀,」大概是想閃躲美星小姐的言語攻勢,藻川先生硬是加入我們的對話。「我在采購途中經過鴨川沿岸,發現這個女孩子很沮喪地一個人走在路上。平常日的這個時間,穿她那件製服的高中應該已經放完暑假才對。我覺得很奇怪,就過去找她說話了。」


    雖然我很想知道為什麽藻川生生對這附近的高中行事曆如此熟悉,不過別看他這樣,其實還挺受女性客人歡迎的。隻要一有年輕女孩上門就立刻上前攀談,即使被對方討厭也很正常,但是可能因為他年紀較大,反而讓人安心吧,所以甚至有女孩子是為了和他閑聊才來光顧的。


    不過呢,反感的人大概不會再來,所以也可以說再次光顧的人當然全都喜歡他。總而言之,就算他從女高中生客人嘴裏打聽到開學典禮的日期,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結果不出我所料,她說她失戀了,我就開始安慰她啦。她跟我聊了一陣子,然後就問起我的事了。我一說我是咖啡店的老板,她就問我會不會在咖啡上畫畫。」


    「以前我去一間叫roc"k on咖啡店時,他們曾畫給我看。除了愛心、葉片之外,還有可愛動物的圖等,真是太厲害了。」


    少女雖然說得有點語無倫次,還是努力想表達自己和拿鐵拉花相遇時的喜悅。她的肌膚清透白皙,眉毛和鼻梁的輪廓都很立體,如果她的黑色短發能長到超過肩膀,應該會是個出色的美女吧。


    明明少女拚命訴說的樣子是那麽動人,咖啡師卻幾乎沒聽進去,隻對我射來冰冷的視線。roc"k on咖啡店確實是我平時會出沒的店家,但是因為少女在那裏深受感動,就把引起麻煩的責任推給我,根本是在遷怒。別看我!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啦!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會因為這種事生氣也很合理。我雖然覺得同情,還是裝作沒看到她的視線,向美空小姐點了冰咖啡。


    從拿鐵拉花tte art)這個名字就可以知道,指的是在拿鐵咖啡的表麵利用牛奶和濃縮咖啡的顏色濃淡來作畫的技巧。另外還有一種叫卡布奇諾拉花,也就是在卡布奇諾的表麵作畫。一般來說,拿鐵咖啡是指濃縮咖啡加上溫熱的牛奶,卡布奇諾則是濃縮咖啡加上少量的溫熱牛奶和軟綿綿的奶泡,但是在製作拿鐵拉花的時候要把奶泡倒入拿鐵咖啡中,讓牛奶浮上咖啡表麵。相較之下,卡布奇諾拉花則像是在咖啡表麵放上牛奶的泡沫。所以拿鐵拉花跟卡布奇諾拉花的作法不一樣,不過兩者很容易被搞混。從少女方才的口氣推斷,她應該也分不清楚兩者的差別。


    藻川先生對咖啡師的憤怒無動於哀,悠哉地繼續說明事情經過。


    「所以我就跟她說:雖然我不會畫,但是我們家的咖啡師知道怎麽畫唷,我可以拜托她教你,包在我身上吧,跟我走就沒問題了。」


    「為什麽你要這樣說!不管怎麽想都應該先征求我同意才對吧!」


    「但是這麽年輕就對咖啡師的工作感興趣的女孩很少見唷?你自己之前不是也感歎過,咖啡師的職業地位在這個國家還很低嗎?你不覺得從基礎開始培養年輕人才,總有一天能改善這種現況嗎?」


    「或許是這樣沒錯啦……」


    美星咖啡師的氣勢頓時矮了一截,我便開玩笑地打岔道:


    「那藻川先生要求的仲介費是?」


    「是約會。我要和她一起去剛蓋好的水族館……」


    坐在靠近店門口位子的男性客人舉手想呼喚店員,結果卻發出了短促的驚叫。因為他想呼喚店員時,美星咖啡師正散發出前所未有的強烈殺氣。我好像聽到像地鳴一樣轟轟轟的聲音,是我幻聽嗎?就連藻川先生也不得不乖乖閉嘴。


    身為無力人類的我們除了靜待暴風雨停歇外別無他法。地鳴聲在不久後便漸漸轉弱,美星小姐感覺相當疲倦地垂下頭,第一次正眼看向少女。


    「不過,如果是『希望我畫』也就算了,為什麽是『希望我教你』呢?」


    「哇!對不起!不用了、不用麻煩你了!」


    真可憐,少女用雙手遮任自己的臉,被比自己還矮小的咖啡師嚇個半死。


    「呃,那個,我是在問你理由……」


    「沒事的,不用害怕,這個人不是壞人。」


    美空小姐摟住少女的肩膀後,少女才逐漸恢複冷靜。不愧是妹妹,已經很習慣應付這種情況。她的動作簡直就像母親在安撫遇到生剝鬼1的孩子……我這樣形容美星小姐似乎太狠了。


    「我在高中參加了烹飪社。九月的第一個星期六會舉行每年慣例的全校社團發表會,社員們會在那時展現暑假練習的成果。不管是料理還是飲料,隻要是跟烹飪有關的東西都可以,但是我還沒有決定要做什麽……」


    「你想在發表會上畫拿鐵拉花嗎?」


    「老實說,我原本隻打算簡單地做個義大利麵之類的就好。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我真的很想給她一點顏色瞧瞧。」


    「給她一點顏色瞧瞧?」


    這句話是我問的。因為少女僵硬的聲音讓我感覺到某種頑強的意誌。


    少女轉過頭來,一邊回答我的問題,一邊繼續說明。


    「剛上高中的時候,我開始暗戀一個男生。我已經跟他告白過好幾次了,但是他總是不肯理我。」


    1日本秋田縣男鹿市特有的民俗活動,在除夕的時候會有人戴著鬼麵具、穿著蓑衣打扮成生剝鬼,挨家挨戶登門造訪。


    「哇,沒想到你還挺大膽的嘛。」


    「……我覺得青山先生其實也可以再大膽一點沒關係。」


    唔呃。聽到美星小姐小聲地自言自語,讓我覺得好像哪裏被狠狠刺中了喔。


    「社團的人也都知道這件事,原本也應該是支持我的——但是我後來才知道,其中一人在今年夏天跟他開始交往了。」


    那就是她所說的失戀嗎?雖然在傷心的少女麵前絕對不能說出口,不過真的好燦爛啊。我的高中生活可沒有這麽青春呢!


    「我真的很不甘心。所以這次的發表會我想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讓那個女生跟社團的所有人都嚇一跳,而不是隻做普通的料理。」


    「就算如此,也不用一下子就衝動地決定挑戰拿鐵拉花吧?」


    「其實現


    在和他交往的女生,在上一次發表會的時候向大家展示的作品就是拿鐵咖啡。因為其他人都沒有濃縮咖啡機,所以獲得非常好的評價。那時候我也打從心底覺得她好厲害,不過這次我無論如何都想贏過她。」


    雖然我不是無法了解她的心情,但這個女生的個性也未免太不服輸了。如果她向我告白的話,或許連當時還不知道何謂青春的我也會嚇得退縮。嗯,不過她告白的對象本來就不是我啦。


    「拜托你了!請你教我畫拿鐵拉花吧!」


    少女朝著美星咖啡師深深低下頭。咖啡師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


    「真拿你沒辦法,看來你的意誌很堅定呢!不過拿鐵拉花很難學喔。至少在發表會前大約一周的時間,你必須每天來這裏密集練習。」


    「好的!因為還要上課,沒辦法整天都待在這裏,但我一定每天都會空出時間來練習的!」


    「我還有另一個條件。你在練習時使用的濃縮咖啡和牛奶,絕對不可以浪費丟掉,知道了嗎?」


    「那當然!」


    「好,那麽,」美星咖啡師輕輕露出微笑。「接下來我們會有好一陣子是老師和學生的關係了,還請你多多指教。」


    「謝……謝謝你!」


    少女的表情突然變得神采奕奕,立刻向咖啡師鞠躬道謝,如果用花朵來比喻她當時的模樣,可以說是如鈴蘭般惹人憐愛。而藻川先生在少女身旁偷偷擺出舉手握拳的勝利姿勢,彷佛堅信自己一定能跟少女約會的動作,也沒有逃過我的眼睛。


    2


    就這樣,美星咖啡師的拿鐵拉花講座開始了。


    少女的名字是神馬巴奈,我剛剛才用花來比喻她,沒想到名字真的是叫「花」2,害我嚇了一跳。她好像是附近的高中二年級生,看到她用漢字寫下名字時,我很無聊地想起以獨具特色的香氣及味道在世界各地廣受歡迎的geisha種咖啡豆,如果用日文漢字來書寫它的產地巴拿馬,應該是寫成「巴奈馬」吧。


    2「巴奈」與「花」的日文發音部是hana。


    當器材等東西大致準備好後,美星咖啡師輕咳一下,清了清嗓子。


    「那個,如果覺得製作拿鐵拉花隻需具備用牛奶畫圖的技術,那就大錯特錯了。必須衝煮出能在表麵形成厚厚一層細致泡沫(crema)的濃縮咖啡,再一邊確認適當的溫度一邊打奶泡,最後以純熟的技巧把奶泡倒進咖啡中,才能夠完成一杯美麗的拿鐵拉花。」


    「好的。」巴奈點了點頭。


    「你有濃縮咖啡機嗎?」


    「沒有。」巴奈搖了搖頭。


    「那我把在家裏使用的借給你。我明天會帶來店裏,今天就用店裏這台吧。」


    咖啡師一說完,就把咖啡豆放進電動磨豆機,迅速地磨起咖啡豆。


    「濃縮咖啡機可分成連磨咖啡豆都能一起完成的全自動式;把磨好的咖啡粉放進去後,再以電力自動加熱水衝煮的半自動式;衝煮時都用手壓杠杆加壓的手動式,還有以爐火加熱來衝煮的摩卡壺3等種類。」


    「這間店使用的是哪一種呢?」


    巴奈指著吧台的紅色咖啡機問道。


    「那是半自動式的。我借你的也是半自動式,所以請你記得,它們的原理是一樣的。』


    或許意識到自己是老師,咖啡師的口氣比平常更正經。不知道為什麽,除了專心聽課的巴奈,連藻川先生也站在一旁「嗯、嗯」地不停點頭,好像很佩服的樣子。你連這點知識都不懂才比較奇怪吧?


    美星小姐把形狀類似杓子的濾器把手從機器上拆下,讓巴奈觀察該器具前端的圓形部位。


    「磨好的咖啡粉要放進這裏。濃縮咖啡的咖啡豆要磨得非常細,所以使用電動磨豆機會比較好。如果你沒有的話,我也一起借你。裝好適量的咖啡粉後,就輪到把咖啡粉壓緊,也就是填壓的步驟了。」


    咖啡師拿出一種叫填壓器的器具,以熟練的動作使用其圓形平坦的底部來填壓咖啡粉。填壓是決定衝煮時熱水容不容易流過咖啡粉的步驟,必須配合濃縮咖啡機的壓力,以及咖啡粉的粗細調整出最適當的力道,是一項相當要求細節的技術。如果太過用力,熱水無法順利流過咖啡粉,煮出來的濃縮咖啡就會太濃,反之則會讓咖啡變得太淡,另外,如果不平均施力的話,熱水流過時就會偏向其中一邊,影響香氣和味道的品質。這完全隻能靠累積經驗來學習,所以巴奈也必須經過多次錯誤才會進步。


    「填壓完成後就把濾器把手設置在咖啡機上,準備好後便按下開關,開始衝煮濃縮咖啡。這時會先出現較濃的咖啡液體,隨著時間經過,液體的顏色會怠來愈淡。在這一連串變化的前二十秒到三十秒之間萃取的咖啡液體,被稱為理想的濃縮咖啡……」


    3摩卡壺煮出的咖啡比一般咖啡更濃縮,表麵也有一層crema,但是因為沒有使用高壓萃取,嚴格來說不能算是濃縮咖啡。


    「總覺得好像很有幹勁呢。」


    美空小姐明明還在打工,卻在我對麵的位置坐了下來,對我這麽說。


    「你是指美星小姐還是巴奈呢?」


    「兩者都是。」


    她把手肘靠在桌上後說道。從側麵看過去,她的睫毛很長,舉止和氣質都感覺很年輕,不過五官或許比美星咖啡師還成熟。


    我用吸管喝了喝美空小姐送上來的冰咖啡——塔列蘭的冰咖啡是冰滴咖啡,所以連她也能替我製作後再送上來——然後開口回答:


    「這樣不是很好嗎?巴奈會很認真是理所當然的,美星小姐應該是因為第一次收徒弟,所以不知不覺就沉浸在其中了吧。」


    「嗯,是這樣沒錯啦……」


    但是看到姊姊大顯身手的樣子,妹妹卻露出好像很無趣的表情。因為她們整天都一起工作,看起來也不像感情不好,不過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確定這對姊妹的關係到底有多親密。


    「——以上就是如何衝煮出好喝的濃縮咖啡的方法。到目前為止有沒有什麽地方不懂的?」


    「沒有!」


    「那麽,接下來就讓你也自己衝煮濃縮咖啡看看吧……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先問你,你想在發表會上畫什麽圖案呢?」


    巴奈像是早就決定好了,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覺得葉片和愛心都不錯。」


    「葉子和愛心啊。以拿鐵拉花來說雖然是基礎申的基礎,不過或許有點困難喔。還有其他更簡單又可愛的圖案……」


    美星小姐應該想推薦難易度較低的卡布奇諾拉花,但巴奈卻打斷她的話,堅持自己辦得到。


    「我會非常努力練習的。還有,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再挑一種圖案。」


    這個時候,原本一直很安分的逞羅貓查爾斯「喵」地叫了一聲,開始走動了。她緩緩走到有說有笑的女性客人腳邊,用側腹磨蹭她們,女性客人便彎下腰來撫摸查爾斯的喉頭。


    巴奈盯著這幅景象看了一會兒,以靈機一動般的口氣問道:


    「你會畫貓的圖案嗎?」


    「嗯,會喔。」


    咖啡師看起來鬆了一口氣。如果要畫貓的話就會變成卡布奇諾拉花了吧。因為技巧很好應用,拿來當拿鐵拉花畫不好時的替代方案也沒問題。


    「太好了,那就拜托你教我這三種。」


    巴奈摸著胸口說道,藻川老爺爺便輕拍了一下手。


    「很好!那接下來就要瘋狂特訓了唷!叔叔我也會從頭到尾陪著你的,你盡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放幾個心之類的話我以前也聽他說過。而隻要一誇下海口,結果都會演變成大家公認的火上加油或油上加火。


    「放一百二十個心這種話輪不到叔叔說吧?你唯一可以幫忙的事,就是在我一直看著這女孩的時候專心工作。」


    咖啡師冷冷地反駁他,但是藻川先生卻還在裝傻。


    「好討厭唷,咖啡師,這女孩可是我帶來的耶。」


    「嗯。那又怎樣?」


    「我是這間店的店長耶。」


    「嗯、嗯。那又怎樣?」


    「距離發表會隻剩下一周了耶。」


    「……嗯。」


    「而且我是這間店的店長——」


    碰!隨著地鳴聲響起,店裏的地板震動了一下。那是美星小姐踩響地板的聲音。明明暴風雨才剛停歇而已,人類為什麽總愛重蹈覆轍呢?


    「如果沒有其他重要的事要說的話,可以拜托你安靜嗎?距離發表會隻剩下一周了,聽你說這些話才是最浪費時間的事吧?」


    美星咖啡師用比平常低兩個八度的聲音說道。雖然怎麽想都覺得為時已晚,不過藻川老伯伯的本能好像終於察覺到自己有性命危機了。


    「唔,你、你說得對呢。我先出門去采購……」


    「你剛才不是去過了嗎?所以才會演變成現在的情況吧?」


    「是的,對不起。」


    說得好。這麽快就道歉是他今天下得最聰明的判斷。


    「對不起。」


    不知道為什麽,連巴奈都跟著道歉了。看她這副模樣,我總覺得前途令人堪慮。但是在以手指抵著流出冷汗的太陽穴、感到憂心忡忡的我麵前,美空小姐卻一點也不害怕,反而對眼前的情景樂在其中,在店裏兀自嘻嘻嘻地笑著。


    3


    過了數日,我心想「不知道他們進展如何了」,便前往塔列蘭,正好遇到巴奈在店裏忙著練習。


    「我們再做一次吧。」


    「好!」


    巴奈聽到擔任老師的美星咖啡師這麽說,便用力地點點頭,開始使用應該是咖啡師個人擁有的全套器具衝煮濃縮咖啡。研磨、填壓、衝煮……雖然每一個步驟的動作都稱不上迅速,卻相當細心,我朝方便製作拿鐵拉花的寬口狀咖啡杯裏一看,感覺很好喝的濃縮咖啡正冒出微微熱氣。


    「這杯咖啡的crema很漂亮呢。」


    我一開口稱讚,咖啡師就露出微笑。


    「這女孩很有天分喔。」


    巴奈沒有因為我們的對話而分心,繼續以蒸氣製作奶泡。首先是轉動濃縮咖啡機上的蒸氣旋鈕,開啟蒸氣噴嘴——因為要利用其前端噴出的高溫蒸氣來加熱牛奶,並打出奶泡。開啟後先稍微放掉一點蒸氣,然後再插入裝滿冷牛奶的不鏽鋼製尖嘴杯底部。一開始先將蒸氣噴嘴的位置埋深一點,等到流動速度穩定之後再拉到靠近表麵的位置,將空氣打進牛奶中。當牛奶開始起泡,就再次把噴嘴往下探,一邊打掉較大的泡沫,一邊製作出細致的奶泡。等到牛奶的體積逐漸增加,溫度到達約六十度的時候,再把噴嘴取出,就算完成了。


    巴奈將尖嘴杯的底部在桌麵輕敲幾下,去除粗大的奶泡,也沒有忘記搖動尖嘴杯來整理奶泡。她把牛奶倒進剛才的咖啡杯,然後將尖嘴杯的杯嘴靠近咖啡杯,讓牛奶浮在咖啡表麵。接著輕微地左右晃動尖嘴杯,最後在中心拉出一條直線,便完成了有點歪斜,卻還是呈現出紅杉葉片形狀的葉子型拿鐵拉花。


    「唔,葉片的大小還是不對稱。」


    巴奈很懊惱地說,我便一邊讚歎一邊安慰她。


    「哎呀,才幾天就把free pour練得這麽好,已經算很厲害了喔。」


    free pour指的是從尖嘴杯倒比牛奶,在濃縮咖啡表麵畫圖的技術,拿鐵拉花便是使用這種方法。如果要畫動物的臉或人像角色等精細圖案,則是用金屬薄片或竹簽等前端較尖銳的物品,沾起濃縮咖啡後在奶泡上畫出線條。這種方法叫etg,卡布奇諾拉花就是用etg繪製的。


    「原本覺得要學三種圖案可能有點勉強,不過看這情況,應該來得及吧。」


    我誠實地說出感想後,少女害羞地回答:


    「是因為器材和老師很好的關係啦。」


    「哎呀。」咖啡師把我點的冰咖啡倒入玻璃杯中,睜大了雙眼說道:


    「你在說什麽啊?是因為巴奈你很認真又很努力的關係喔。」


    「對啊,你看看,葉片畫得很不錯唷。甚至有畫得比我們家的咖啡師還好的錯覺呢。」


    藻川先生的脖子突然湊了過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用「不錯」跟「葉片」開諧音玩笑4。


    「好了,巴奈,你練習這麽久也累了吧,吃點蘋果派休息一下吧。」


    「哇!總是麻煩叔叔,真是謝謝你!來,這個給你!」


    「謝、謝謝你……」


    他以提供蘋果派換來的東西是方才少女衝煮好的拿鐵咖啡。老爺爺收下咖啡後,我從他那看起來不是很高興的反應察覺到一件事。


    「原來如此。這是第幾杯啦?」


    「今天才第四杯而已。因為在家裏練習的必須自己喝掉,在這裏練習時就請叔叔幫我喝了。」


    4日文的「不錯」(rippa)跟「葉片(happa)發音相近。


    我可以從「才第四杯」這句話窺見老爺爺的辛苦。他在露出苦笑的美星小姐麵前喝起拿鐵咖啡。少女天真無邪地問他:「好喝嗎?」他打著嗝回答:「好喝……嗝噗!」


    「完全是自作自受嘛。」


    「是啊。」美星小姐一邊回答,一邊把冰咖啡遞給我。我接下冰咖啡時,她忽然露出嚴肅的表情。


    「你都不問我美空去哪裏了呢。」


    我拿著玻璃杯的手在半空中靜止了。明明知道這動作很刻意,我還是轉頭環顧店內,但沒有看到美空的身影。


    「聽你這麽一說我才發現。因為最近她常常不在,所以我沒有察覺到。」


    就算我想以幹笑敷衍過去,她的雙眼還是不打算放過我。


    「你該不會早就知道今天美空不在這裏了吧?」


    這就是所謂女人的直覺嗎?她連讓我用冰咖啡滋潤幹笑的時間都不給我。


    我投降了。我從累積至今的經驗學到一件事,那就是再繼續裝傻會造成反效果。於是我喝了一大口冰咖啡,開始向她解釋:


    「我隻是不想讓你產生奇怪的誤會罷了。其實我搭公車來這裏的途中,在經過roc"k on咖啡店的時候,正好看到站在人行道上的美空小姐。」


    roc"k on咖啡店位於今出川通旁,靠近白川通和川端通正中間。是以附近大學的學生為主要客群,有許多客人每天來喝咖啡的熱門店家,偶爾會被登在介紹當地資訊的雜誌上.


    「美空去roc"k on咖啡店?」美星小姐似乎很驚訝。


    「嗯。她一隻耳朵靠在手機上,隔著玻璃門看向店裏,好像在找什麽人。」


    「什麽人,難道不是青山先生你嗎?」


    我稍微點了點頭,「她馬上闔上手機,放棄似地沿著今出川通的坡道往下走。我在公車上看到的隻有這樣。美空小姐知道我一個星期有五天會待在那間店裏吧。」


    美星小姐露出沉思的樣子,然後低聲說出了「手機」這個單字。


    「美空拿的手機是折疊式的,對吧?」


    「是啊,有什麽問題嗎?」


    「你忘了嗎?她平常使用的應該是智慧型手機才對吧?」


    聽她這麽一說,我想起之前在伏見稻荷發生的事。當時美空確實是用智慧型手機向我們展示照片。


    「不過,現在擁有兩支手機的人一點也不稀奇吧。而且以她同時擁有智慧型


    手機和非智慧型手機的情況來說,更是相當普遍。」


    「一點也不稀奇……是這樣嗎?」


    她不停追問的地方有點奇怪。雖然不像妹妹那麽明顯,但咖啡師好歹也是個正值妙齡的年輕女性,還是多具備一些現代人的常識會比較好。


    「關於這點,請你務必相信我。會另外準備一支手機和情人聯絡是很常見的事喔。」


    為了讓美星小姐難以反駁,我故意用有點捉弄人的口氣說出最後一句話。她前陣子才被妹妹罵「白目」,沒辦法提出質疑。


    「啊……又酸又甜,真好吃!謝謝招待!」


    當咖啡師一時語塞的時候,巴奈一口氣把蘋果派吃光了。我也立刻把冰咖啡飲盡,轉身麵對合掌表一不感謝的少女,結束與咖啡師的談話。


    「吃完後又要開始練習了,對吧?巴奈,你接下來可以幫我煮一杯拿鐵咖啡嗎?」


    「好!」


    她幹勁十足地回到吧台,技巧熟練地做出拿鐵咖啡。咖啡表麵畫著小巧又可愛的心型拿鐵拉花。她展現的成果讓我相當驚訝,也堅信她的發表會能夠成功。


    任何人的內心深處都藏有不想讓別人看見的事物。旁觀的人或許會很焦躁,但還是不該擅自打破那道外牆吧。我不想破壞少女畫出的完美愛心,便從泡沫下方一點一點地啜飲著拿鐵咖啡。


    ——接下來,到了九月的第一個星期六。


    因為想知道發表會的結果,我把那天該做的事情全在傍晚前完成後便前往塔列蘭。從今年開始,我的生活過得比以前稍微悠閑自由了一點。


    我抵達咖啡店後,卻沒有看到巴奈的身影。她之前說當天會來報告結果,看樣子還沒來到店裏。我忐忑不安地在吧台前的座位坐了下來。


    「不知道結果怎麽樣呢?」


    我把手伸向自己點的拿鐵咖啡,試探性地說道。感到心神不定的人不是隻有我,身為老師的美星咖啡師也正因為巴奈沒現身而覺得不安。


    「如果一切都順利就好了……」


    「應該沒問題吧,她最後表現得那麽好。」


    美空一開口,藻川先生也以平常缺乏責任感的語氣附和她。


    「對呀!不管怎麽說,她都是我看上的女孩,不可能會出什麽差錯的。咖啡師你不用太操心,集中精神在自己的工作上吧。」


    隻有這句話絕對輪不到老爺爺開口吧——就在我心裏這麽想的時候……


    塔列蘭的店門突然被打開了。


    對方打開門的力道應該挺大的,厚重的門開啟時的樣子可以用粗暴來形容,門鈴也發出了讓人想在「喀啷」兩個字上加重音的聲響。


    「……巴奈。」


    美星咖啡師的低語讓我分不清楚她是在呼喚人,還是自言自語。


    巴奈氣喘籲籲地呆站在大大敞開的店門外,彷佛害怕一踏進塔列蘭,蓄積在下眼瞼的淚水就會不小心滴落。


    「你、你怎麽啦?」


    藻川老伯慌慌張張地衝到巴奈身旁,然後扶著她的腰示意她進來店內。巴奈便踩著沉重的步伐走向美星咖啡師,並在途中擦了擦眼淚,但是一看到咖啡師的身影,淚水就快變回淚珠了。


    「對不起,老師,我明明那麽努力練習,結果發表會還是被毀了。」


    巴奈有氣無力地道歉了,但是不明白事情經過的咖啡師不知道該不該接受她的道歉,一臉困惑地詢問她。


    「被毀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結果巴奈聽到後,就用力閉上眼睛又張開,彷佛想甩去淚水般,然後像是除了拿鐵拉花的製作方法以外,連掀起暴風雨的方法也得到咖啡師真傳似的,以充滿混亂和憤怒的激動語氣開口說道:


    「有人故意阻擾我——趁我稍微不注意的時候,把我做得很完美的愛心拿鐵拉花全毀了!」


    4


    「能請你詳細說明情況嗎?」


    美星咖啡師以安撫般的口氣說道。


    「發表會的過程拍成了影片,我想直接看影片會比較快。」


    巴奈又再次擦掉淚水,從上學用的托特包裏拿出烹飪社準備的攝影機。我、咖啡師、美空和藻川先生四個人的額頭靠在一起,注視著那塊比智慧型手機的畫麵還小的螢幕。


    巴奈一按下播放鍵,螢幕裏就出現看起來像學校烹飪教室的房間。畫麵中央有張桌麵用不鏽鋼製成的大調理台,其內側站著一位在水手服上套著圍裙的少女,正把香料丟入食物調理機內。在她對麵左側的爐子點著火,上麵放了一個鍋子,鍋子裏的義大利麵麵條從邊緣探出頭來,看起來快要完全沉入鍋中了。影像的鏡頭很靠近調理台,所以除了正在進行謂理的少女外,隻能勉強看到畫麵下方有三名學生露出後腦杓。他們大概是位於調理台前一公尺的地方吧,以坐在椅子上的高度來說,感覺有點太低了,所以調理者站立的位置應該有一個像講台一樣稍微墊高的地方。至於攝影機的視線高度,看起來差不多跟一個身高普通的成年男性站立的高度一樣吧。因為鏡頭沒有晃動,肯定是在桌子或是哪裏擺了三腳架,然後再把攝影機設置在上麵。


    「好安靜喔,社員就隻有這幾位?」


    聽到美空的問題,巴奈搖了搖頭。


    「總共有九個人,三年級的已經退休了。他們還是會坐在前麵看。因為隨便開口討論的話可能會妨礙到正在專心的發表者,所以他們隻會靜靜地看。」


    「顧問老師有去發表會嗎?」


    這次輪到美星小姐發問,而巴奈的反應和方才一樣。


    「雖然社團有顧問老師,但是老師還兼任其他社團的顧問,所以可有可無。我們社團在人數上算比較少,但也由於如此,老師不會給我們很多指示,而是讓學生自己自由發揮。」


    不愧是烹飪社的社員,就在我們感到驚訝的時候,少女已經用食物調理機裏的食材做好醬汁,拌在義大利麵上並開始裝盤。接著她像是鬆了一口氣似地停頓一下,把盤子輕輕抬起,展示給觀眾看,然後靦腆地說:


    「我完成了,這是青醬義大利寬扁麵。」


    現場響起了不冷不熱的拍手聲,我聽見一個像是擔任司儀的女性說話聲。


    「那麽,請各位試吃。」


    接著便傳出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位於畫麵下方的三個人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調理台,然後一個個按照順序試吃,並發表感想。


    「因為要在限製時間內準備所有人的食物很麻煩,所以會由剛才結束發表的三個人代表社員試吃。」


    我聽到巴奈的說明,才終於知道為什麽她會說要練習三種拿鐵拉花。


    緊接著,巴奈又在我們身後繼續說道:


    「大家基本上都是做義大利麵這種不會太難的東西。所以我才會想做大家都無法模仿的事情。」


    我的眼角餘光在這時看到美星小姐偷覷了巴奈的臉一眼。雖然我不知道她在影片還沒有出現異狀時這麽做是不是有什麽特殊用意。


    「我的發表到此結束。」


    畫麵中的少女行了一禮後,便開始整理使用過的調理器具和食材。抱著器材的巴奈則在此時從右側出現,而試吃過的人們也開始更換座位,室內頓時變得有些混亂。方才做完義大利麵的少女在「試吃席」的正中央坐了下來,等到巴奈準備好後,烹飪教室又再次恢複了平靜。


    「我現在要想讓大家看的是拿鐵拉花。首先,所謂的拿鐵咖啡是在濃縮咖啡裏加入牛奶……」


    巴奈在影片裏進行從磨咖啡豆開始的一連串作業,同時講解目前自己所做的步驟,或是說明濃縮咖啡的定義。雖然看起來有點緊張,不過她的聲音毫無遲疑,很自然地從口中說出,


    也沒有多餘的動作。我忍不住「哦」地發出感歎的聲音。


    「動作非常熟練呢。」


    「因為我們甚至紮實地進行了模擬正式發表的預演。」


    美星小姐的神情非常嚴肅,雙眼緊盯著螢幕回答。


    「不過呀,雖然知道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但在看影片的時候還是有點緊張呢。」


    藻川先生的臉上也完全看不到平常的輕浮表情。


    巴奈煮好濃縮咖啡,將打成奶泡的牛奶倒進杯中。因為攝影機角度的關係,沒有拍出杯子裏的情況,但是可以從她晃動尖嘴杯的動作知道她是在畫葉子。


    「我想趁注意力還沒分散的時候先做最難的葉子。」


    可能因為看別人觀賞自己的影像讓她覺得難為情,巴奈的話聽起來就像一句沒必要解釋的理由。


    畫麵中的發表會還在繼續。巴奈手上的尖嘴杯離開杯子時,她露出滿足的微笑,並把尖嘴杯放在調理台上。接下來她重複同樣的步驟,這次是心型,做好後就把杯子放在方才的杯子旁邊。然後在第三杯的時候,她把比前兩次打入更多空氣的奶泡大量倒入杯中,當咖啡表麵出現蓬鬆的泡沫時,巴奈突然左顧右盼地環顧四周。


    「怎麽了?」第一個發問的人是美空。


    「我找不到要用來etg的竹簽。畫麵外有個放著準備中的道具和材料的台子,我的竹簽在那裏和其他人的東西混在一起了。我記得自己的確拿上台了,不過我那時很緊張,這也沒辦法。」


    螢幕上的巴奈把預定要畫貓的杯子放在畫了心型的杯子旁邊,暫時從右側走到螢幕外。美星小姐看著像靜止畫一樣的影像,自言自語似地確認道:


    「果然沒有拍到杯子裏的情況呢。」


    「是啊。如果拍到的話,應該可以知道發生什麽事了。」


    巴奈悔恨地說。


    過了大約一分鍾後,巴奈回到螢幕內。她右手拿著竹簽,臉上掛著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所以當她拿起正中央的杯子後,她臉上的表情變化讓看到的人都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那個時候心型的圖案已經被毀了。」


    看到杯中情況的巴奈緊繃著臉,目光凶狠地瞪了坐在試吃席中央的少女一眼,然後繞過調理台的外側,衝到她麵前逼問她:


    「youko,你對我的拿鐵拉花做了什麽好事!」


    少女立刻站起來反駁。「我什麽也沒做!」


    「為什麽我原本畫得很漂亮的心型會毀了!」


    「誰知道啊!你其實是自己做失敗了,才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吧?我們這邊又看不到你是不是真的成功了!」


    「我才沒有失敗!你才應該很不甘心吧?義大利麵誰都會做,我做的濃縮咖啡又比你上次做的還好!」


    「明明就是你模仿別人之前做的事,不甘心的是誰啊?你該不會還在對koyane同學那件事懷恨在心吧?」


    「現在這件事跟koyane同學一點關係都沒有!」


    巴奈輕推了一下名叫youko的少女的肩膀,少女也馬上推了回來。就在兩人快打起來的時候,旁邊的社員上前來勸阻,影像也在這裏結束了。


    有個人按下了攝影機的停止鍵。塔列蘭店內頓時籠罩在一股沉重的氣氛中。


    「那個叫koyane同學的人是?」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打破沉默應該是我負責的工作。美星咖啡師好像在思考著什麽,藻川先生似乎震驚到無法言語,而美空大概也不是會在這種時候注意周遭氣氛的女性。


    巴奈低著頭小聲地說:「是我之前暗戀的男生的姓名。漢字寫成小小屋頂的『小屋』、樹根的『根』,小屋根同學。」


    「所以另外一個人就是……」


    「是的。那個叫youko的女生就是小屋根現在的女朋友。」


    「在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事呢?」


    美星咖啡師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回到吧台內,並操作著手搖式磨豆機。巴奈不知道她這麽做的目的,或許是覺得被冷落了,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


    「呃,從影片應該可以看出來,就算再怎麽努力從youko所坐的位置伸長手,也沒辦法碰到我放在料理台上的杯子表麵,感覺還差了大約二十公分。而且烹飪教室的設備很老舊,如果youko曾經站起來,椅子一定會嘎吱作響。那樣的話我想我應該也會發現才對……總而言之,我問她是不是拿了類似尺的東西攪拌咖啡,結果youko說既然這樣就搜身好了,如果什麽也找不到的話,她就是清白的。既然是她自己提出的建議,就代表她身上真的什麽也沒有。但是我一說這樣哪能證明清白,就有個人說『對了,有錄影』。」


    「結果卻什麽證據也沒拍到。」美空歪了歪頭。


    「當時在場的幾個人就像現在這樣檢查影片,卻沒有發現可疑的地方。可是我怎麽都無法接受。」


    所以才會借了社團的攝影機,然後跑來這裏啊。


    「老師,你想到了什麽線索嗎?能夠完全不碰到杯子就破壞拿鐵拉花的辦法。」


    巴奈懇求似地靠在吧台上,在她後方的我忍不住說出了像是落井下石的一句話。


    「話雖如此,但看完這段影片後,也找不到任何能對杯子動手腳的機會啊。」


    「而且如果有人想當著所有社員的麵破壞重要的作品,一般來說都會有人阻止吧?」


    美空已經徹底放棄思考了。相較之下,美星咖啡師卻把咖啡豆放進磨豆橫中,表現出無論如何都要找出真相的態度。我深刻體會到這對姊妹的個性恰恰相反。


    我決定站在姊姊這一邊。很少派上用場的頭腦為了讓少女不再懊惱而全力運轉。


    「完全不碰到杯子就破壞拿鐵拉花的辦法啊。如果是這種方法,你們覺得如何呢?」


    聽到我的話後,巴奈轉過頭來。「你想到什麽好辦法了嗎?」


    「就是把設定成靜音模式的手機偷偷黏在調理台桌麵底下,算好適當的時機打電話給那支手機,手機就會震動,連帶地也把杯子上的拿鐵拉花震壞了。」


    我對這個假設並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就算咖啡師對我說出那句固定台詞,我也沒有感到灰心氣餒。


    「我覺得完全不是這樣。這種方法不可能完全沒有聲音,而且拿鐵拉花也不會因為這點程度的震動就被破壞。反過來說,如果那震動強烈到足以破壞拿鐵拉花,其他杯子的也不太可能平安無事。」


    「嗯……說得也是呢。」


    「巴奈現在這麽傷心,你要更認真思考才對呀!」


    為什麽藻川先生要生氣地斥責我呢?為什麽會演變成我要道歉的局麵呢?


    「……對不起。」


    「你明白就好。」


    可惡,早知道我就不動腦了。


    「話說回來,你真的畫出了心型的拿鐵拉花嗎?」


    美空插嘴說了一句非常多餘的話。藻川先生慌張地回答:


    「你在說什麽呀!如果她說謊的話,哪可能這麽難過!」


    「但是根本沒有人去碰那個杯子啊。而且也沒有人能看到杯子內的情況——隻有她除外。既然如此,怎麽想都是圖案一開始就不成形嘛。」


    結果巴奈狠狠地瞪了美空一眼。


    「隻能請你相信我。我真的畫出了心型。」


    就連美空也被她的氣勢嚇得有點退縮。


    「啊,那、那這種方法怎麽樣?事先在杯子裏混入了某種東西,例如醋之類的。」


    簡單來說,她想表達的應該是拿鐵拉花因為牛奶和醋互相反應才會被毀。而咖啡師當然也立刻否定她的想法。


    「由於沒有實際測試過,沒辦法斷定,不過如果隻混入一點醋,我不認為會導致牛奶分解而無法畫出拿鐵拉花,而且要是杯子裏放了大量的醋,巴奈應該也會發現。萬一真的沒注意到,一開始就會畫不出圖樣了吧。」


    「我確實畫出了完整的心型。而且當時的情況我覺得比較像是隻是刻意攪亂咖啡表麵。」


    我在一旁看著一起反駁的巴奈,感到有些意外。雖然美星咖啡師說沒有實際測試過,但是她現在卻不是準備醋來驗證,而是繼續磨著咖啡豆。難道她根本不需要參考我們的推論,就已經想出結論了嗎?


    討論的主導權以「喀啦喀啦」的磨豆聲為信號,轉移到美星咖啡師身上。


    「我有幾個問題想問。首先,社員們事先知道巴奈你要畫怎樣的拿鐵拉花嗎?」


    「是的。從分配需要的用具和材料、要以什麽流程進行,到每個人要帶什麽東西來,都必須在發表會前仔細告知。所有社員茌之前就知道我要做拿鐵拉花,連我畫的圖的順序都知道。」


    「這樣啊。那麽,他們知道巴奈你跟youko同學不合嗎?」


    咖啡師一反常態,很直接地發問,巴奈便稍微低著頭回答。


    「在遇到藻川老爺爺的前一小時左右,我在學校和youko大吵一架。我喜歡小屋根同學在烹飪社是眾所皆知的事實,所以大家應該都很清楚我們的關係。」


    咖啡師像是覺得事情如她所料地點點頭,說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還有一個問題。youko同學這個名字寫成漢字的話,應該是葉片的『葉』和孩子的『子』對吧?」


    「咦?是這樣沒錯,你怎麽知道呢?」


    「那小屋根同學的名字是什麽呢?」


    聽到這個問題,巴奈突然臉色發白,以細若蚊鳴的聲音低語:「……是浩二(kouji)。小屋根浩二同學。」


    「喀啦喀啦」的聲音停止了。


    「這個謎題磨得非常完美。」


    美星小姐一臉嚴肅地說道,拿起裝在濃縮咖啡機上的濾器把手,開始把上一刻才磨好的咖啡粉填人其中。


    「你要用它來煮濃縮咖啡嗎?」


    「是的,所以我是用極細度研磨。」


    這麽說來,她放入咖啡豆前好像還操作了一下磨豆機。原來是在調節刀片,以改變咖啡粉顆粒的粗細啊。


    「你知道是誰破壞我的拿鐵拉花了嗎!」


    巴奈興奮地朝吧台探出身子,但美星咖啡師還是冷靜地繼續填壓。


    「如同你猜想的,破壞心型拿鐵拉花的人應該是葉子同學吧。」


    「哦?怎麽破壞的呢?」美空噘著嘴問道。


    「葉子同學在發表會時是以寬扁麵製作青醬義大利麵。我想她大概是用義大利麵的生麵破壞拿鐵拉花的。」


    「所謂的寬扁麵(fettue)就是那種像寬麵一樣扁平的麵條,對吧?」藻川先生立刻反應過來。或許是因為擅長煮拿坡裏義大利麵,才會對義大利麵的種類很熟悉。


    「沒錯,因為表麵積較大,正好適合用來攪亂咖啡表麵。不過菜單的內容是事先就確定好的,而且就算使用一般的細麵條應該也辦得到,換句話說,隻要長度能構著距離試吃席二十公分的調理台上的杯子,用哪一種義大利麵的生麵大概都可以。她趁著巴奈沒看見的時候,迅速拿出生麵攪亂杯子表麵,之後再把麵條卷起來吃下去,這樣就不會留下證據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應該不會花上二十秒。」


    「等一下,這樣子攝影機怎麽可能拍不到啊!」


    美空搶先提出所有人都想到的疑點。但是咖啡師卻好像早就想到會有人以這點反駁,幾乎完全置若罔聞地繼續說。


    「能夠把巴奈之前放在調理台上的竹簽拿走的人,就隻有前一刻還在製作料理的葉子同學。她假裝整理自己的用具,趁機把竹簽放回原本放置的準備台上,而且還放在無法一眼就找到的陰影處。這麽做的目的有兩個,其中一個當然是為了讓巴奈的視線離開杯子,至於另一個,則是要讓巴奈整個人都離開拍攝範圍。」


    「啊,我知道了。」美空對姊姊伸出食指。「她拜托負責拍攝的人,讓攝影機隻有在她攪亂杯子表麵的時候暫時停止錄影。」


    美星咖啡師一邊用杯子接取咖啡機萃取出的濃縮咖啡,一邊朝妹妹的方向點了點頭。


    「因為攝影機的鏡頭很靠近調理台,隻要能讓巴奈離開拍攝範圍內,除了坐在試吃席的三人的後腦,其他東西都是靜止不動的。其他社員都沒有私下交談,而且當時能用來確認情況的就隻有這個小小螢幕所播放的影片。隻要在巴奈回到調理台前恢複錄影,就算中間有二、三十秒被跳過,如果不仔細觀看的話,是不會發現異狀的。至於把攝影機調整成拍不到杯子內部的角度這件事,也同樣能拜托拍攝的人幫忙。」


    我想起來了,在觀看那一段影片時,我也覺得畫麵簡直就像靜止畫一樣。而那正是解開這個謎題的最大關鍵。


    「果然是葉子做的……我饒不了她!」


    巴奈以類似打雷前的雲中放電5的口氣說道,抓起攝影機往外衝。


    5雷電發生的位置大概可分為雲中、雲間及舍影響人類生活的雲地三種,雲中放電便是發生在雲中的閃電,大部分的閃電都是屬於這種類型。


    「她說不定還在學校,我去學校質問她——」


    「等一下!」


    但是美星咖啡師的聲音卻如同銳利的閃電,擊中了巴奈朝店門靠近的後背。


    「我話還沒說完。」


    5


    「還要說什麽?都已經知道下手的人是誰,也知道手法了,沒必要繼續說下去了吧?」


    巴奈轉過身來,兩手一攤,但是她的動作總覺得有點虛假。


    「怎麽可能隻聽了剛才那些話就明白真相啊。姊姊說的那些話,根本沒有回答我問的『應該會有人阻止』的問題。」


    我也接著美空的話繼續說:


    「美星小姐剛才問了你葉子同學和小屋根同學的名字,對吧?她好像還沒有解釋自己為何這麽問喔。」


    咖啡師向我拋來一個肯定的眼神,一邊打著奶泡一邊再次詢問巴奈。


    「為什麽巴奈會對葉子同學生氣呢?」


    「老師,你在說什麽啊?拚命練習才畫出來的拿鐵拉花被人破壞,怎麽可能會不生氣呢?」


    「我不是在說這件事,而是在問你為什麽會因為她和小屋根同學交往而吵架。」


    「因為葉子她明明從很久以前就知道我喜歡小屋根同學,卻還是跟他交往了啊。沒想到她竟然不知羞恥地做出這種事。」


    「這樣啊,不過,既然是小屋根同學選擇了葉子同學,我想你也沒權利發表意見吧?我說錯了嗎?」


    「喂,姊姊,你這種說法也未免太……」


    美空試著開口緩頰,但咖啡師沒有理會她。


    「我現在很生氣。聽好了,我剛剛所說的方法,必須獲得現場所有烹飪社社員的協助——或者是在他們的默許之下才有辦法實行。為什麽其他社員會允許有人破壞同社團的人的作品呢?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其他人已經事先得知巴奈你在暗中策畫什麽了。」


    「我隻是想畫好拿鐵拉花而已……」


    但是巴奈卻像在害怕什麽似的,連反駁的話也愈說愈小聲。


    美星咖啡師對她的話置若罔聞,自顧自地開始以free pour技巧製作拿鐵拉花。


    「巴奈在影片裏拿著竹簽回到調理台後,就先拿起了放在正中央的有心型拿鐵拉花的杯子。為什麽呢?你要使用etg技巧製作的,應該


    是第三杯的貓的圖案才對吧?心型的早就已經畫好了,根本不需要etg。」


    「那是因為我看到拿鐵拉花的圖案變成一團亂了——」


    「不對。」咖啡師毫不留情地駁斥她的理由,拿起了金屬薄片。「隻要看過影片就知道,你是先拿起杯子之後才臉色大變的。換句話說,你想繼續在已經完成的心型圖案上進行etg,所以才會看到杯子的表麵,並發現拿鐵拉花被破壞的。那麽,你到底想以etg畫出什麽圖案呢?答案就是這個對吧?」


    美星咖啡師展示了她手上杯子的表麵。


    當我們看到杯子表麵的圖案後,全都倒抽一口氣。


    那是以free pour法畫成的可愛心型拿鐵拉花——但是中央卻劃了一條閃電般的線,心型被破壞成兩半了。


    「在三種拿鐵拉花裏,葉子是代表葉子同學、貓則是代表小屋根浩二(koyane kouji)同學名字裏的『貓』(neko),對吧?你想藉由在這兩者之間加進裂成兩半的心,在發表會現場的所有社員麵前譴責葉子同學。雖然葉子同學根本沒有被譴責的理由。」


    就算葉子沒有出手破壞,那顆心也逃不過被毀的命運。而且正是出自巴奈本人之手。


    巴奈不發一語地緊咬著下唇。


    「我想你或許向他人透露了自己的計劃,結果這個消息卻傳了開來,也可能是葉子同學和其他社員知道你不是真誠地替他們兩人獻上愛心、祝福他們戀情,所以看到你事先告知的發表內容後,就看穿你的計策,並且通知了大家。關於這部分的情況我並不清楚,但是,隻有一件事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訴你——」


    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聽過很多次了,不過這時,我覺得自己第一次聽到美星小姐真正發怒時的聲音。因為她和巴柰說話時的口氣,我以前從來沒聽過。


    「我不是為了讓你做這種事才教你拿鐵拉花的。」


    巴奈的頭沮喪地垂了下來,她這副模樣讓我神奇地聯想到我一開始看見她行禮時腦中所浮現的鈴蘭花。我後知後覺地想著:那好像是一種毒性很強的植物呢。


    大家心裏都各有想法,卻沒有半個人開口說話。這時,有個人悄悄走到少女身邊,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現在就拿著這個去向她道歉吧!隻要你誠心道歉,她一定會原諒你的。」


    藻川先生對巴奈說道,把一個形狀像是有著尖聳屋頂的房子的小紙盒交給她。巴奈便打開了原本闔上的紙盒蓋子。


    裏麵放著老爺爺親手做的蘋果派。


    「為什麽是切成兩半的呢?」


    巴奈以帶著血絲的雙眼看向老人,開口問道。


    「不是有人用『同吃一鍋飯』來形容同甘共苦的夥伴嗎?你們都是烹飪社的,就是真的同吃一鍋飯的夥伴。隻要兩個人一起把放在同一個盒子的蘋果派吃掉,一定能夠重修舊好的。」


    藻川先生那對位於下垂眉毛下的雙眼,始終真摯地凝視著少女。


    巴奈迅速地把手伸進紙盒中。接著她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抓起其中一塊的蘋果派用力咬了下去。


    她出乎意料的舉動讓所有人都啞口無言。少女又接著晈下第二口、第三口,就在她的雙頰塞滿蘋果派時,突然停下動作。


    一滴水珠落在幾乎被吃搏一半的蘋果派上。


    「好酸又好甜喔……為什麽會這麽酸又這麽甜呢……」


    巴奈把臉埋進老人懷中,盡情地放聲大哭,就像過境的風暴所降下的雷雨一樣。當她承認自己對一名男性的愛慕已無疾而終的事實時,或許心中也同樣刮起了夾帶著雷雨的風暴吧。


    巴奈離開塔列蘭的時候,外頭的天色已經開始逐漸轉暗。


    「你剛才的口氣真是毫不留情呢。老實說,連我也嚇了一跳喔。」


    我逗弄著靠到自己身邊的查爾斯,為了不讓她認為我在責備她,刻意以調侃的口氣說道。


    美星咖啡師清洗杯子的手停了下來,臉上浮現感覺有些寂寞的笑容。


    「我可以明白這種沒辦法放棄暗戀的感情,轉而痛恨起搶走自己對象的人。但是不得不放棄的時候還是要幹脆地放手。所以我認為偶爾也需要有人嚴厲地給予訓斥才行。」


    「可以明白這種心情」?……美星小姐過去也曾經擁有不得不放棄的戀慕之情嗎?


    「我原本還以為她是個專情的好女孩呢。女孩子真是一種讓人摸不透的生物啊,對吧,查爾斯?」


    我一邊說一邊撫摸他的下巴。既然取了男性的名字,代表查爾斯是隻公貓。


    「你還記得嗎,青山先生?巴奈曾說過『義大利麵誰都會做』這句話。」


    當勃然大怒的巴奈質問葉子的時候,她曾經說過這句話。


    「從她這句『大多數的社員都是做義大利麵這種不會太難的東西』的說明就可以推測出來,在發表會上做義大利麵的社員應該還有其他人。既然如此,雖然她當時是在氣頭上,但你不認為她說那句話實在太莽撞了嗎?」


    「唔,的確如此。」


    「這說不定隻是我卑劣的妄想,不過,當我聽到那句話時,忍不住想像了起來:她該不會在平常的時候也像這樣做出引起其他社員反感的事吧?」


    為了避免參雜多餘的情感,她刻意若無其事地說道。但是在我看來,反而比較像是感觸良多的口氣。原來如此,若是沒有那樣的印象的話,或許很難想像所有社員會一起策畫這件事。但是這種先人為主的觀念,應該是她最不想看到的情況之一才對。


    同樣是若無其事的語氣,美空的態度完全就是「口無遮攔」吧。


    「其實我從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覺得那女生挺討人厭的。」


    「她跟美空小姐說了什麽不好的話嗎?」


    「不是的,不過該怎麽說呢,她的個性似乎非常好強。失戀後竟然想給對手一點顏色瞧瞧,我光是聽到這句話就覺得有夠討人厭。所以姊姊說出真相的時候,我也不認為那有什麽好奇怪的。」


    雖然發音都是「hana」,但是她和我不同,似乎是聯想成鼻子6了。不過她方才說話的時候,其實也沒有顧慮到人還在這裏的舅公,真要說的話,她的個性反而和巴奈比較相近。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同類相斥吧?


    6「鼻子」與「花」的日文發音部是「hana」,而「討人厭」的日文則是鼻つまみ(hanatsumami)。


    「那女孩能順利解決這件事嗎?」


    我伸手抱起查爾斯。被人撐起兩邊腋下而毫無防備的貓,在我麵前「喵」地叫了一聲。


    「應該沒問題吧?」


    沒想到上一秒還在批評她的美空竟立刻回答。


    「像她那種個性的人,隻要老實道歉,都會產生很顯著的效果。而且她又不是本來就在烹飪社被大家排擠,周遭的人頂多隻是想藉此稍微教訓她一下罷了。如果她能自己反省之前那些過火的行為,事情應該就會圓滿解決了。」


    「我也希望能有這樣的結果呢。」美星咖啡師輕輕露出微笑,目光看向店內角落。「雖然已經切成兩半的蘋果派不可能複原,但是我相信有些事情是可以透過分享蘋果派來恢複原狀的。」


    我追隨她的目光往前一看,坐在老位置的藻川先生正抱著胳臂並仰起上半身,臉上還蓋著翻開的報紙。與其說他看起來是在睡覺,我覺得更像是他對自己引起這件事產生了責任感,所以一反常態地感到沮喪。


    根據我後來聽到的消息,藻川先生經曆過這件事後,就不再隨意搭訕年輕女生,也開始認真工作了……事實上好像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的樣子。


    但是,我覺得他這樣


    也不錯。因為我開始認為他這種個性,或許偶爾也能拯救那些不算特別,卻又無可取代的少女的日常煩惱。


    ※※


    粗暴地拍打玄關的門的聲音終於停止了。


    他從門上的貓眼窺視外麵,確定沒有任何人後,才像是把累積在肺部的淤泥吐出似地重重歎了一口氣。


    最近討債的人來的比以前頻繁,也更不留情了。上次還正好挑中他和人有約的日子,一直在公寓前的路上徘徊不去。他在窗戶看到那個人後,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去,最後不得不取消那次約會。


    不幸中的大幸是他為了應付各種情況,事先準備了手機。因為是透過以前從事見不得人的工作時得知的某種管道取得的,應該不會被銀行察覺才對。多虧了他以手機聯絡對方,約會延到隔天,他也順利地見到對方。


    約會——他一邊點著煙,一邊回想那個女人。興奮得微微發紅的臉頰、有些激動的聲音。還有來自天真雙眼過度期待的視線,好像正在幻想著白馬王子一樣。


    就算沒有親自經曆過,他也聽聞有的人會因為「喜歡」的情緒太強烈,而產生類似戀愛般的情感。女人的表情和動作應該可以視為這種情況吧。


    但是他仍舊覺得不太對勁。他認為女人還藏著別的秘密。若要提出證據的話,女人從那次之後已經和他見過兩次麵,卻始終連本名都不肯告訴他,不是嗎?他知道的隻有女人還是學生,家裏有母親和一個姊姊,父親則在她懂事前就不見蹤影,以及她現在正在放暑假,停留在京都的這段時間,就在親人經營的咖啡店打工。他該如何從這少少的線索推測出真相呢?女人究竟想以那雙充滿危險期待的眼睛,讓自己說出什麽話呢?


    當煙灰落在手指上時,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並不討厭思考。過去也曾靠思考來賺取收入。但是不管怎麽說,這次實在來得太突然了。他掌握的情報太少,根本無從想像,如果隨便探究對方的底細,最後導致自掘墳墓的話,自己的人生就真的會前功盡棄,又回到有如這間被煙薰得有些肮髒、連陽光都照不進來的房間的日常生活。


    他茫然地眺望著彷佛一道厚牆般擋在自己和外界之間的窗簾,回憶起從前籠罩在柔和光芒下的自己。他有個妻子,還有女兒,工作也充滿前途。如果沒被抓到那種無聊的小把柄,他或許能一直過著平凡但幸福的生活。妻子和女兒都在身邊……正好跟那個女人差不多年紀的……


    女兒?


    原本想開口銜住的煙自指問落下。


    這怎麽可能?不,不可能。但是,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


    雖然又細又微弱,但他覺得自己彷佛在緊閉的窗簾的狹窄縫隙間看見了一道筆直照進來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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