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總覺得今天的風好像特別強,原來是台風要來了。明天京都的街道恐怕很難全身而退了。


    當我頂著出門前特地用吹風機吹過,現在卻亂成一團的頭發穿過塔列蘭店門時,眼前的景象讓我深信台風襲來的原因就是出自這裏。


    因為藻川先生正坐在桌旁和人有說有笑,不是跟女性,而是男性。


    「這簡直就是天崩地裂的前兆呢!」


    我一邊說一邊在吧台前坐了下來,美星咖啡師單手遮住了半張臉。


    「我一聽到你說那句話,頭就痛了起來。如果這是低氣壓害的就好了。」


    「那應該不是普通的客人吧?到底是誰啊?」


    「據說是文字工作者。因為想出版一本介紹京都咖啡店的書,正到處采訪各間咖啡店。」


    我再次轉頭往後看,愈得意忘形就愈長舌的藻川先生正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一名五十歲上下的男性則翻開筆記本,專心聽他說話,真是一幅奇妙的景象。男性的身材很瘦削,鴨舌帽底下的頭發和嘴邊的胡須有些斑白,還戴著鏡片稍微染色的眼鏡。或許是我的偏見,不過他的打扮看起來確實很像從事這行的人。


    「這間店是由你以及剛才那位切間美星咖啡師一起經營的嗎?」


    「是呀。目前還有一位叫美空的短期工讀生幫忙,不過基本上就是我們兩人了。我是她們兩人的舅公……」


    他們似乎在談論塔列蘭這間店的基本資訊。我轉身麵向正麵,對咖啡師回道:


    「哦,是在采訪咖啡店啊。那他應該也已經去過roc"k on咖啡店吧?」


    「我不清楚,不過他好像已經去過好幾問店了喔。」


    接著美星小姐說出好幾間名店的名字。有位於河原町通地下的足以代表京都咖啡店的名店,還有因為是少數提供土耳其咖啡而廣為人知的咖啡店等,有種先瞄準重要店家采訪的感覺。


    「為了做出一本完整的書,在采訪方麵也不能馬虎呢。」


    美星小姐並沒有回答我這句話:


    「我剛才已經先跟他介紹這間店的咖啡了。現在則交棒給叔叔,讓他去說經營方針之類的事。」


    如果是精通咖啡到能出版咖啡書籍的文字工作者,我也能舉出好幾人的名字。不遇就算知道名字,也不代表我能從外表認出他們。反過來說,就算是第一次見麵,也不能完全否定他是我所知道的文字工作者的可能性。於是我假裝要去上廁所,悄悄地離開座位。


    「那麽,不僅是這間店本身,連鄰近的土地也是你名下的資產羅?」


    文字工作者展現出深感佩服的態度後,老爺爺便「嘿嘿」地笑著挺起胸膛。


    「不隻是土地而已唷。連後麵那棟我住的公寓也是我的資產,所以才能悠哉地經營這間店。聽好羅,想成為一間受到顧客支持的咖啡店,最重要的秘訣就是不能表現得太在意營收。悠哉的態度才能讓客人感到安心和放鬆。」


    還真有臉說呢,你什麽時候讓客人感到放心和放鬆了?因為正好經過他們旁邊,我忍不住想給老爺爺的後腦杓來上一掌。看起來像是文字工作者給的名片被他隨意放在手邊。


    名片上沒有寫頭銜,或許自由文字工作者的名片都是這樣吧。我對「小渕榮嗣」這個名字沒有印象。那是張除了名字之外,隻有在角落寫上電話號碼的名片。


    當我確認完名片後,一抬起頭,正好跟小渕本人四目相對,我立刻加快腳步逃進了廁所。


    我順便在廁所裏解決生理需求,返回吧台之後,環顧美空不在的店內,帶著這次絕對不會失誤的信心開口問道:


    「今天怎麽沒看到美空小姐呢?」


    「她今天休假……」


    美星小蛆給了我一個曖昧不明的回答,並開始整理起東西比平常還多的吧台桌麵。在她麵前有個形狀融合了勺子和煙鬥的銅製器具,名叫土耳其咖啡壺(lbrik),是在衝煮土耳其咖啡時使用的器具,不過我也沒有正式使用過。她或許是聽了文字工作者談論采訪的事情才拿出來,不過美星咖啡師衝煮的咖啡不僅是我心中的理想,也是她說過要守護的傳統,所以沒有必要刻意嚐試新的萃取方法。我想,她大概是想起自己曾因為興趣而買了這個器具,才會特地拿出來給客人看吧。


    「有什麽讓你覺得奇怪的事嗎?」


    「關於今天的休假,美空跟我說『我○○日要休息』,聽起來好像一定要今天不可。事實上她每次都這麽說。既然她在這裏沒有朋友,我不認為她會有指定日期的預定行程。」


    「你會不會太操心了啊?這裏可是京都喔,能參觀的地方多得是,她說不定隻是根據天候情況安排了行程而已,又或者是要去參加什麽活動。」


    「但是,我問她要去哪裏做什麽,她一個字也不肯透露喔。就算我在前一天若無其事地打聽,或是在隔天問她玩得開不開心也沒有用。她現在這樣偷偷摸摸的樣子,簡直就像是小時候惡作劇時的反應。」


    看到美星小姐露出與其說是擔心,更像是在鬧別扭的表情,我不禁苦笑起來。等到她將來有個正值青少年的孩子時,應該會為此傷透腦筋吧。


    「你又不是她的監護人。就算美空小姐是你妹妹,她也已經是成年女性了,說不定她就是去和之前提過的『男人』見麵啊?如果再隨便過問,她又會生氣地罵你『白目』了喔。」


    查爾斯彷佛在附和我似的,在桌子底下發出像在說「沒錯,沒錯」的貓叫聲。孤立無援的美星咖啡師喃喃自語地說了句「可是……」,從雜亂的吧台上拿起一本單行本。


    「她突然開始看這種書耶。」


    我看到被日光曬到褪色的書封,愣了一下。


    「《咖啡偵探鈴羅的事件簿》?怎麽一回事啊?」


    「今天早上美空一口氣拿了好幾本樂譜來店裏,這本書好像就夾在樂譜裏麵。」


    她一邊說一邊看向店內後方,那裏有一疊將近十本的樂譜,以及一台小喇叭和掛在台座上的電貝斯。


    「那是怎麽一回事啊?」我重複了和方才相同的問題。


    「她說待在這裏時如果技巧生疏就糟了,所以那些東西好像全是她纏著叔叔買下的。因為不能在借住的房間裏發出太大的聲音,所以叫我在店裏沒營業的時候讓她在這裏練習。」


    「原來如此,美空小姐是貝斯手嘛。」


    「我還是忍不住念了叔叔一頓。要把這裏當成樂團練習室是無所謂啦,但是不能寵她寵到什麽東西都買給她啊。結果叔叔卻回我:『才區區四、五萬,不要那麽羅唆,你也未免太小氣巴拉了吧?』總覺得他罵得好難聽。他竟然說我『小氣巴拉』耶,實在有夠沒禮貌的。」


    雖然我覺得美星小姐生氣的原因有點難懂,但我知道她被騙了。放在那裏的是fender usa1製的爵士貝斯(jazz bass)。我對樂器其實也不是那麽了解,不過就算估得再便宜,這也是一把要價不下十萬日幣的奢侈品,再加上那些一本價值三千日幣以上的樂譜和喇叭,竟然能眉頭不皺一下地買這麽多東西送人,老爺爺真的是有錢人呢!我不禁因為這種奇怪的事而敬佩起他來。


    1美國的樂器公司,主要生產電吉他和電貝斯。爵士貝斯(jazz bass)是該公司生產的電貝斯品牌,也是代表商品之一。


    「那本書有什麽奇怪的嗎?美空小姐應該沒有閱讀障礙之類的問題吧?」


    「嗯,真要說的話,她給人的印象是一直在聽音樂……」


    「那本書看起來是推理小說呢。正好標題又有『咖啡』兩個字,會不會是碰巧在舊書店看到,就買下來了啊?」


    「這種『碰巧』的情況應該沒那麽容易遇到。」


    她究竟想說什麽?我疑惑地歪了歪頭。


    「我很好奇這是什麽作品,就稍微調查了一下。」美星小姐拿起自己的智慧型手機揮了揮。「《咖啡偵探鈴羅的事件簿》是沒有公開真實身分的作家『梶井文江』的第四本作品,是一本出版超過二十年的書。」


    我從她手上接過那本書,確認它的版權頁。正確來說,初版發行的時間是二十二年前,而作者介紹也刊載在同一頁中。這位作家在出道前好像曾擔任過樂手一陣子。這個經曆跟他沒有公開真實身分寫作有關係嗎?既然沒有公開身分,使用的應該就是筆名,不過既然我是住在京都的人,還是會忍不住猜想他的姓氏是否來自於文豪梶井基次郎2,也就是寫下以不複存在的京都丸善書店為舞台的《檸檬》的作者。


    「本書發行後其實銷量還算不錯。雖然不能說非常暢銷,但是對於發行量隨著作品發表數穗定增加的梶井文江而言,這應該是自己將一舉成名的徵兆吧。不過,這本書發行後不久,就引起了一場騷動。」


    「騷動?」


    「是抄襲。據說這本書的設定和一部分構想與某知名作家在業餘時期投稿至同人誌的作品非常相似。」


    我驚訝地眨了眨眼。我根本不知道以前曾發生過這種事。


    「作者堅決否認這項質疑,還公開自己的身分,透過各式各樣的媒體主張自己的清白,但結果還是演變成出版社決定讓此書絕版,並且主動回收的局麵。初版的一萬本中大約有三成由出版社回收,剩下的則因為這場騷動被報導出來而一轉眼就賣光,市場上幾乎看不到它的蹤影。如果現在想擁有這本書的話,必須付出比定價高數十倍的金額才買得到。」


    「換句話說……」


    「換句話說,如果不是非常想讀這本書,是很難擁有它的。」


    所以更不可能會是「碰巧」獲得的東西嗎……我的目光落在單行本上。看來美空又不小心讓姊姊發現麻煩的東西了呢。


    「你看過這本書的內容嗎?」


    我從封麵開始一頁頁往下翻,順便問道。


    2梶井基次郎,一九〇一~一九三二,日本小說家,代表作為短篇小說《檸檬》,三十一歲時死於肺病,其忌日三月二十四日被後世命名為「檸檬忌」。


    「不,我完全沒看。要調查這本書的資料不用花太多時間,但是要讀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美星咖啡師又開始整理吧台桌麵了。藻川先生好像還在跟人吹噓什麽事,查爾斯正舔著方才用來抓臉的貓掌。實在是很有塔列蘭風格的一段悠閑時光。


    當翻開目次頁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說道:


    「這本書好像是短篇集喔。機會難得,就讀個一篇吧。」


    關於抄襲之類的問題,由於我沒看過原作,因此也不便多作評論。不過,撇開這點不談,我倒是很好奇這名作家寫出來的作品是什麽樣子。


    美星小姐基於對工作的責任感而陷入猶豫的時間隻有一下子。


    「說得也是,現在店裏沒有其他客人……采訪的時間好像也會拖得很長。」


    以冰冷的視線看向自己舅公的她坐到我身旁的座位後,我便翻開了下一頁。


    2


    第一話  鈴羅與大河咖啡之謎


    鈴羅是一名非常喜歡咖啡的十六歲少女。當她在街上行走的時候,隻要從某個方向飄來感覺很好喝的咖啡香氣,就會不自覺地找起那間店,然後走進去一探究竟。


    「今天天氣也好熱喔。為什麽日本的夏天會這麽熱呢?會發熱的東西隻要咖啡一項就足夠了。」


    八月的強烈陽光無情地照射在人行道上,鈴羅幾乎快被烤成人幹了。她忍不住跑到附近大樓的空曠入口陰影處暫時避難。當鈴羅把擦去人中汗水的手帕放進包包裏時,她聞到了一股方才被汗水幹擾而沒有發現的淡淡香味。


    「哦,這是咖啡的香味呢,好像是從這裏飄上來的喔。」


    鈴羅眼前有一條通往地下的狹窄樓梯。在幾階下的轉彎處有個寫著「大河咖啡」的簡單又高雅的木製招牌,仿佛正在說「快過來、快過來」似地向鈴羅招手。


    「要不要進去看看呢?反正離約會時間還有一陣子,隻喝一杯應該沒關係吧。」


    於是鈴羅為了乘涼和享受僅僅一杯的無上幸福,一步步地走下了樓梯。她一邊著迷地看著放在一旁用來烘焙咖啡豆的龐大機器,一邊把手伸向玻璃格子門。


    「歡迎光臨。」


    她走進店裏,上了年紀的老板便溫柔地招呼她。明明店裏開著冷氣,挺涼爽的,他的額間卻掛著汗珠。是因為在烘焙咖啡豆的關係嗎?鈴羅動著鼻子嗅了嗅,卻聞不太到烘焙咖啡豆時特有的芳香。


    「請給我這間店最推薦的咖啡,我要熱的喔。」


    鈴羅完全忘記自己上一刻才熱到快變成人乾,一坐到桌前就點了熱呼呼的咖啡。老板隱藏在胡子下的嘴角露出了笑容,走到烘豆機旁,拿著計量用的湯匙,從應該有油桶那麽大的木桶裏舀起烘焙好的咖啡豆。打開上蓋的木桶裏裝著大量幾乎塞滿整個柄子的咖啡豆。


    「哇,你們烘焙了這麽多咖啡豆啊。」


    鈴羅一開口,老板便「是啊」地笑了起來。


    「我們使用的咖啡豆隻有一種,而且也有單獨販售咖啡豆,所以這點數量的咖啡豆很快就賣完了。」


    接著他用電動式磨豆機磨好咖啡豆,再把放在吧台上的大銀碗拿開,並使用旁邊的塞風壺3衝煮咖啡。


    「讓您久等了,來,請用。」


    「謝謝。哇,這真是太好喝了!」


    這是一杯隻能用美味來形容的咖啡。鈴羅壓抑著想大喊「bravo!」的心情,一轉眼就喝完那杯咖啡。其實她很想再來一杯,不過要是沒趕上約好的碰麵時間就糟了。


    於是鈴羅在結帳的時候順便說道:


    「我趁機買點咖啡豆回去好了。」


    「我現在就烘焙給您吧。」


    老板說完後就準備起生豆,鈴羅急忙阻止他。


    「我趕時間,給我那邊桶子裏的咖啡豆就行了。」


    老板卻完全不理她。他一邊說「放心,隻要二十分鍾就烘焙完成了」,一邊迅速地開始烘焙。


    鈴羅聳聳肩,無奈地等待烘焙結束。雖然碰麵的時間一分一秒地逼近,不過隻要二十分鍾後從這裏用跑的過去,感覺也不是完全來不及。而且說實在的,在等待時再品嚐一杯咖啡,對鈴羅來說也是一件難以抗拒其魅力的事。


    鈴羅喝著老板替她煮的第二杯咖啡,等了二十分鍾,當烘焙好的咖啡豆冷卻後,老板說:「這樣子就可以了嗎?」他是在問鈴羅要不要順便研磨咖啡豆。


    「那就麻煩你幫我處理吧。」


    一聽到鈴羅的回答,老板就把烘焙好的咖啡豆放進電動磨豆機中,迅速地磨成了咖啡粉。他動作熟練地把咖啡粉裝進塑膠袋,再用封口機完全密封袋口。這是為了阻絕空氣,避免咖啡粉酸化變質。


    「謝謝惠顧,歡迎您再次光臨。」


    鈴羅接過老板遞給她的袋子,付清咖啡錢,正打算離去時……


    喀鏘一聲,靠近店內後方的門打開了。


    鈴羅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因為從門後走出來的是一位雖然臉色非常難看,卻絲毫無損其魅力的美麗女性。


    「這位小姐是……」


    3又稱為虹吸壺,是一種利用水沸騰時產生的壓力來衝煮咖啡的器具。塞風壺的構造分為上壺和下壺,中間以導管連接,當下壺的水加熱後便會慢慢上升至上壺與咖啡粉混合,在進行攪拌過後放置冷卻


    ,位於上壺的咖啡便會緩慢地流回下壺。


    鈴羅開口問道,但是老板卻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是我女兒。——喂,你還好嗎?」


    「我的頭好痛喔,感覺整顆頭都一陣一陣地抽痛。我剛才到底怎麽了啊?」


    老板的女兒以相當纖細的聲音問道。和她嫻靜的外表氣質相比,感覺說話的語氣稍微年輕了一點。不過年紀應該還是比鈴羅大吧,大概沒有大超過十歲。


    「我出門采購回來,就看到你倒在地上了。我看你好像睡著了,就把你抱到裏麵的房間讓你休息。剛才發生什麽事?」


    老板皺著眉擔心地問道,他女兒便一臉快哭出來地開始解釋。


    「爸爸你出門後,馬上有個瘦小的男性客人走進來。我把那個人點的咖啡瑞給他後,他就說『咖啡的味道很怪』。我明明照著爸爸你毅我的去做,結果一想到自己可能哪裏弄錯了,就變得很不安……所以客人逼我也喝一口看看的時候,我也沒辦法拒絕他。」


    「所以你喝了那杯咖啡嗎?」


    「嗯。但是我沒辦法分辨那麽細微的味道差異,所以也隻能回答他『照你這麽一說,好像有點怪』……到這裏為止我還記得發生了什麽事,但是等我回過神來時,人已經在裏麵的房間了。」


    老板的女兒感覺很難過地訴說著,他便輕輕地把手放在她發抖的肩膀上。


    「應該是客人突然抱怨,害你太過緊張,才引起貧血吧。那個客人一定是看到你昏倒,就嚇得逃出去了。你今天就別再繼續工作了,回去休息吧。」


    「也對,那我就照爸爸說的去做吧。」


    當他女兒說完這句話,就要離開店裏時……


    「——請等一下!」


    鈴羅大聲叫住了正想回去的老板女兒。


    3


    我讀到這裏便暫時闔上了書本。故事也就此中斷,我和美星咖啡師回到了現實世界。


    「……銀行是不能夠信賴的,因為會有存款保險限額的問題。你知道存款保險限額是什麽嗎?隻要存款超過一千萬,超出的部分就會全被銀行拿走唷4。如果把錢存在自己身邊,不管是一千萬、兩千萬還是一億,都不用煩惱存款保險限額的問題。像我這種財產超過存款保險限額的人,一定要把錢存在手邊的保險箱裏才行。否則等到銀行把超出額度的錢拿走的時候,就會被那些窮人指指點點地嘲笑說:『那個老頭呀,超出存款保險額度的錢都被拿走了耶!』……等一下,我才不是老頭呢!」


    4存款保險是各國政府為了保障存款人權益而設立的保險製度,當銀行發生經營困難等情況時,可以提供存款人存款保障。目前有實施存款保險的國家多是采用存款保險限額的方式,而不是全額保障,以日本為例,最高保額便是一千萬日幣。


    我真不想回到這種現實世界。


    「而且如果錢包裏總是帶著足夠的錢,等到要搭訕年輕女生的時候,就可以假裝若無其事地現一下給她看唷。如果要用錢的時候才去銀行領,那不是很麻煩嗎?像我就會開著我的leus愛車——顏色當然是熱情的紅色啦——停在女生身邊,隨便問她幾句路怎麽走之類的問題,然後說要給她謝禮,故意把錢包打開。這樣子女生一定會說:『哇,真是個慷慨的老頭!』連雙眼都變成愛心……我說你呀,從剛才就隻顧著聽,害我開口閉口都是老頭,拜托你幫幫忙好不好!」


    「不,我什麽也……」


    「——你才是最應該幫幫忙的人!」


    美星小姐不知何時繞到了藻川先生背後,她拿起他的針織帽,朝著他看起來很清涼的稀疏頭頂用力地打了下去。一想到她也是像這樣子一步步爬上成為京都女孩的階梯,我頓時覺得相當感慨。


    「你這樣會給人家添麻煩的!你不要老是說那麽多廢話,隻要回答對方問你的問題就好了!」


    「我、我隻是老實地回答他問我的問題而已啊!」


    「但是你沒必要像在考大學聯考一樣,問題隻有一行,卻答了幾百個字,聽懂了嗎?」


    「是,對不起。」


    哦?老爺爺怎麽看起來無精打采的?「懂了就好。」美星小姐說完這句話後,就把針織帽放回他頭上,然後走回我旁邊的座位。


    「他令天好老實喔。」


    我對美星小姐低語,她朝藻川先生瞥了一眼。


    「那個人一旦沒了帽子,就會變得有氣無力的。」


    原來他還有這種弱點啊?因為覺得很新奇,我不禁訝異地猛盯著老人看。我對急忙把失而複得的針織帽戴好的他萌生某種憐憫之心,同時也想起了那個隻要麵包做的臉濕掉就無法發揮力量的英雄。不過以現在的情況來說,因為美星小姐拯救了方才一直對我們使眼色求助的文字工作者,所以反而是她比較像英雄。


    「那我們繼續看小說吧,你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了嗎?」


    她一邊在吧台另一端把咖啡豆放進手搖式磨豆機,一邊回答我的問題。這麽說來,我還沒有點任何東西呢。


    「如果你是指感覺『應該不是這樣吧』的話,是有幾個地方不太自然呢。」


    我點點頭,舉出第一個感到介意的疑點。


    「如果要把用油桶來形容容量的木桶裝滿,必須準備非常多的咖啡豆才行。這麽多咖啡豆竟然以已經烘焙完的狀態保存,你難道不覺得很奇怪嗎?」


    很多咖啡專賣店會因為擺起來好看而把烘焙好的咖啡豆放進木桶裏陳列。但是如果要用很大的木桶陳列的話,一般來說都是把裝著咖啡豆的大碗放在木桶的開口上,以架高桶底的方式來展示。因為要把不容易傾倒的大木桶底部的咖啡豆取出很麻煩,而且咖啡豆一烘焙完就會開始酸億,根本不需要事先烘焙好這麽多咖啡豆。


    「作者也在故事裏突然提到銀製的碗,應該是為了埋下那個碗平常是放在木桶上使用的伏筆吧。」


    聽完美星小姐的補充說明後,我繼續說:


    「而且明明已經有大量的咖啡豆了,還不肯賣掉它們,堅持要烘焙新的咖啡豆,這怎麽想都不合理。」


    咖啡豆一烘焙完成就會開始酸化,也就是變質,這是毋庸置疑的。不過,若是考量到風味的話,更常聽到的說法反而是要靜置兩天左右,讓烘焙引起的成分變化緩和後,煮出來的咖啡才會比較好喝。雖然必須考慮木桶中的咖啡豆烘焙好的時間,不過他無視能煮出好喝咖啡的大量咖啡豆,即使要讓客人等上二十分鍾,也堅持要賣給客人剛烘焙好的咖啡豆,怎麽想都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我的想法和青山先生你一樣。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問題嗎?」


    聽到她難得沒有否定我的意見,我突然覺得士氣大振。


    「這個嘛,把裝有烘焙好的咖啡豆的袋子密封這點也很奇怪。還特地把使用的器具是封口機寫出來,簡直就像在強調那個袋子是完全密封的,可是這麽做的話,最慘的情況是袋子有可能會裂開耶。」


    剛烘焙好的咖啡豆會釋放出二氧化碳,而磨好的咖啡粉更會因為表麵積增加而釋放出大量氣體。如果把袋子密封的話可能會有裂開的危險,所以要在上麵打幾個不至於讓酸化速度過快,又可以透氣的小洞,或是選擇加裝透氣閥的袋子才合乎常理。


    現在美星小姐喀啦喀啦地磨著的咖啡豆,一定也正釋放出我們看不見的氣體吧。


    「既然是講究到會自行烘焙的咖啡店老板,會在這種地方疏忽大意是很奇怪的事。考慮到以上幾項疑點,青山先生應該也已經找出會想說『磨得很完美』的答案了吧?」


    其實我沒有很想說那句話。「很可惜,我好像還沒找到答案。」


    「既然


    如此,就請你暫且聽聽我的拙見吧——我認為木桶中應該放著一具屍體。」


    這時,或許是因為對咖啡師脫口而出的驚悚單字起了反應,在我背後和藻川先生交談的文字工作者突然沉默了下來。別緊張,那隻是發生在推理小說中的事件。而且它是個推理故事這點,也正好成了提示之一。


    咖啡師從磨豆機裏倒出咖啡粉,開始濾衝咖啡。


    「老板采購回來後,發現愛女竟昏倒在地上,旁邊則是那名對她煮的咖啡挑毛病的男性客人。男人逼女兒喝下的咖啡裏加了安眠藥,也就是說,當老板回來時,他美麗的女兒差點就被趁老板出門時上門光顧的男人侵犯了。」


    根據作者的描寫,老板的女兒是一位年輕又非常美麗的女性。這也是伏筆嗎?


    「老板急著保護女兒而失去理智,便握著他平常拿來在裝有咖啡豆的袋子上打洞的錐子之類的器具,把男人刺死了。他應該知道如果把插在上麵的凶器拔出來,可能會噴出大量鮮血,所以隻能把屍體連同凶器一起藏起來吧。於是老板把沉睡不起的女兒抱到後麵的房間,再把身材瘦小的男人屍體塞進木桶中,從上麵用咖啡豆把他埋起來。老板原本應該想用碗把他遮住,但是碗底會碰到男人的頭部而露出來,看起來反而很顯眼,所以隻好用咖啡豆把他埋住,因此木桶中的咖啡豆才無法賣給客人。如果隻是衝煮一、兩杯咖啡的量,頂多隻有二十公克的話就算了,若要賣給客人,如果從裏麵拿出一百公克的咖啡豆,很可能會讓屍體曝露出來。」


    「因為老板急急忙忙地把屍體藏起來,所以才會滿頭大汗。但是,如果隻是暫時把屍體藏起來就算了,竟然還繼續營業,也未免太大膽了吧?」


    「我想他絕對沒有要繼續營業的意思喔。可能隻是單純忘了鎖門……不,應該說,既然店門是玻璃門,隻要有人過來的話一定會看見店裏的情況,所以幹脆連鎖門的時間都省了吧。」


    「唔,不過,就算他不久前才殺了人,如果看到女兒不知道為什麽昏倒在地,應該會先叫救護車才對吧?」


    「如果他想像得到女兒昏倒的原因,也不一定會叫救護車吧?像是老板在男人身上發現他加進咖啡裏的安眠藥的包裝紙之類的。既然女兒的身體沒有特別不適,也不用冒著可能會被發現自己殺人的風險去呼叫救護車吧?」


    原來如此,我頓時恍然大悟,再次打開那本書,翻到了下一頁。


    至於故事的後續發展,應該不需要我在此複述了吧。


    如果隻看書裏明確記載的部分,「真相」全都和美星小姐推理的一樣。


    4


    「……所以,你覺得這篇作品如何?」


    我碰地一聲闔上書,對送上咖啡的美星咖啡師問道。


    她含蓄地苦笑了一下:


    「對不起,我覺得寫得不太好。」


    「我也有同感。這個人在寫這篇作品的時候,真的對咖啡很熟悉嗎?」


    我用指尖輕輕敲了敲印在封麵上的筆名「梶井文江」。


    「如果要在裝了咖啡豆的袋子上打洞的話,為了防止咖啡豆酸化,洞必須打得非常小才行,這是我平常也會注意的事。而適合做這種事的道具,真的具有能刺殺人的殺傷力嗎?我很懷疑。」


    「不過,如果是刺中要害的話,倒也不能說完全辦不到呢。」


    「那麽,鈴羅一直說自己最喜歡咖啡,卻又叫老板幫她磨好咖啡豆這一點呢?用現磨的咖啡粉煮出來的咖啡是最棒的,這是所有人都同意的鐵則。而且,如果是磨好後立刻放進冰箱或冷凍保存也就算了,在炎熱的夏天提著一袋咖啡粉去約會,咖啡的香氣和味道一定會大打折扣吧?」


    咖啡師對這點表示讚同,然後也跟著提出自己發現的疑點。


    「假設真的有跟油桶一樣大的木桶,要使用烘焙好的咖啡豆來蓋住裏麵的屍體,怎麽想都覺得有困難吧?光是要蓋住屍體,所需的咖啡豆就已經超過能一次烘足的數量了。」


    「說不定隻有眼睛看得到的部分是烘焙好的咖啡豆,下麵則是用生豆或完全不相關的東西填充喔。」


    「所以這個問題還在容許範圍內嗎?那麽,老板招呼鈴羅進入店裏的行為又要怎麽解釋呢?前一刻才殺了人,雖然屍體藏了起來,但還是放在附近,遇到這種情況,會用盡各種辦法和理由讓客人打道回府,才是最符合人類心理的吧?」


    說得真是一針見血。我隻有根據和咖啡相關的知識來提出幾個疑點而已,美星小姐卻將批評的範圍擴大到推理的完整度上。


    我不禁有些同情那位作家,並拿起美星咖啡師煮的咖啡喝了一口。


    「梶井文江在抄襲事件後的去向呢?」


    「這我不是很清楚,」她回道:「不過被貼上抄襲作家的標簽這件事成了他的致命傷,所以後來好像就沒有再發表作品了。因為他在寫出這本作品前還發展得不錯,所有的媒體都以『因為鈴羅而零落』來揶揄作者。」


    我頓時啞口無言。美星咖啡師把我的沉默視為結束對話的意思,又繼續整理起吧台。


    我不想讓沉默持續太久,便揚起下巴隨口問道:


    「你們平常營業的時候也會用到那個嗎?」


    咖啡師的手拿著方才出現過的土耳其咖啡壺揮了揮,笑著說:


    「你是說這個cezve5嗎?不會用到喔。隻是因為美空一直拜托,我才會放在這裏。不過,可能沒有好好保養,已經有多處都生鏽了。」


    「哎呀,那就不能用了嘛。」


    「其實我正考慮要不要把這個cezve丟了。」


    「——咦?你要把它丟掉嗎?」


    一道人聲從意想不到的方向傳來,我驚訝地轉頭一看。


    隻見文字工作者好像終於擺脫藻川先生的吹牛轟炸,正打算把筆記本收進包包,現在卻中途停下動作。他位於深色鏡片後方的雙眼睜得有如銅鈴般大。


    「嗯,因為又不是價值好幾萬的東西……」


    美星咖啡師一臉困惑地回答後,文字工作者便自顧自地說道:


    「這樣啊,哎,真是太可惜了。我覺得那應該還可以繼續用,既然要丟掉,幹脆轉讓給我好了,不過你應該不可能免費送給我吧?」


    片刻之後,我驚訝地體認到自己和美星小姐的交情真是愈來愈深了。


    因為我從她嗓音的變化察覺到一件事——她說出下一句話時:心裏其實正盤算著什麽。


    「那就請你帶回去吧。我已經用不到這個cezve了。」


    咖啡師一邊說一邊把雙手拾高到胸前,文字工作者便高興地說道:


    「真的嗎?你真是太慷慨了。我就不客氣地收下羅。」


    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我難以置信。


    他竟走向店內後方,從台座上抱起新買不久的爵士貝斯,打算帶走它。


    看到這副情景,不僅是我,連藻川先生也無法再默不作聲了。但是美星小姐卻以眼神製止了我們。她的眼神寫著「什麽話也別說」以及「交給我處理就好」。


    5土耳其咖啡壺的別稱,發音類似「爵士貝」。


    他就這樣拿起自己的包包往結帳櫃台走,美星小姐也跟了上去,兩人隔著小櫃台麵對彼此。


    若她有什麽打算的話,一直盯著他們或許會礙事。所以我攤開手上的書,迅速翻起書頁。這時,我發現書的最後一頁夾著某個東西。


    這是什麽啊?我背對著結帳櫃台把那東西拿起來攤開。


    那是一張陳舊的報紙。


    我看到大大地占據了報紙中央的新聞,頓時恍然大悟。那篇新聞刊載了駁斥抄襲爭議的梶井文江的訪談。報紙上


    的日期是二十二年前,和這本書出版的時間一致。


    我把寫有梶井文江新聞的那麵往內折,小心翼翼地把報紙折好,然後偷偷塞進口袋。報紙的背麵似乎刊載了當地的新聞,有好幾篇簡短的報導,像是煤油爐故障引起民宅火災,導致一對老夫婦死亡的新聞,或是一名男性為了救助在河裏溺水的兩歲女兒而喪命等等。


    文字工作者似乎在我注意力被報紙吸引時結完帳了。美星小姐一邊把零錢拿給他,一邊以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事的口氣問道:


    「你要開收據,對吧?請問抬頭要寫什麽呢?」


    「喔,那就寫『深水』,深淺的深,水池的水,深水。」


    不是寫小渕啊?可能連文字工作者也會使用筆名吧。我想起了位於中美洲加勒比海的咖啡生產國宏都拉斯,其國名好像是取自意義為「深邃」的詞匯。總覺得曾經在哪看到有人很無聊地用「宏都拉斯的咖啡味道和國名一樣充滿深度……」來介紹的樣子。


    美星小姐慢吞吞地寫好收據交給文字工作者。原本以為她會開口說些什麽,卻隻露出了感覺有些僵硬的笑容,低著頭說了句「謝謝惠顧」而已。聽到這句送客的話,他便邁步走向店門。


    再這樣下去他就真的要離開了。當藻川老爺爺終於按捺不住,正想起身阻止他的時候。


    「——請你等一下!」


    我想,美星咖啡師大概是在開玩笑吧。不久前我才在小說裏看過這句台詞,而且如果從上個月算起的話,她在最後一刻叫住正想離開的人的場麵,我已經目睹整整三次了。


    文字工作者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在店門前轉頭看向她。「有什麽事嗎?」


    同樣的事情經曆過三次後難免會覺得膩了。不過,美星小姐所說的下一句話,卻是這三次中最讓我震驚的。


    「請問你和美空究竟是什麽關係呢,作家梶井文江先生?」


    5


    唔呃。我的喉嚨深處會發出怪聲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個人是《鈴羅》的作者?你在說什麽啊,美星小姐?」


    糟糕、很糟糕。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不過有件事我非常明白,那就是如果她所言屬實,現在的情況可說是非常糟糕。這不隻是因為我們口無遮攔地大肆批評他的作品,總之所有的一切都糟糕到了極點。


    「對啊,你為什麽突然這麽說呢?」


    和陷入混亂的我截然不同,文字工作者從容地露出微笑,看起來好像對現況樂在其中。


    「你還想裝傻嗎?那就讓我來說明我為什麽會這麽想吧。」


    美星咖啡師從小櫃台後走出來的舉止也非常冷靜從容。我覺得隻有自己亂了手腳很奇怪,想讓呼吸平穩一點,卻成效不彰。她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對文字工作者問道:


    「首先,你說自己正到處采訪京都的咖啡店,這是騙人的吧?」


    「我沒有騙人,要我列舉幾個我提過名字的店家特征給你聽聽嗎?」


    「你應該隻是隨便列舉幾個自己曾去過的店而已吧?因為如果真的去采訪,一定會知道一項知識,但是你似乎並不知道。」


    「你說的知識究竟是什麽呢?」


    文字工作者的態度仍是一派從容,咖啡師便舉起從吧台拿過來的東西給他看。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他的視線立刻變得遊移不定。「那個……就是那個嘛,衝煮土耳其咖啡的時候會用到的器具。」


    「沒錯。那它的名稱是?」


    他回答不出來。


    美星咖啡師稍早之前已經介紹過,她手上的器具叫作土耳其咖啡壺。在這個器具裏放入磨得很細的咖啡粉和水,直接用火加熱,然後把燾好的液體倒進杯中,等到咖啡粉沉澱後,再飲用杯子上方清澈的液體,這就是土耳其咖啡。


    而這個土耳其咖啡壺還有個別名。


    「你不知道是嗎?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吧。這叫作cezve。」


    深水雙眼圓睜,終於放下背在背上的東西。這在旁人眼中是個很逗趣的情景,但是美星小姐臉上看不見一絲笑容。


    「我聽美空說,這個樂器的名字好像是爵士貝斯,在日本也有人簡稱爵士貝。所以我就告訴她,咖啡器具裏也有爵士貝喔。結果她一直要求我拿給她看,我就特地把它拿出來了。不過因為很久沒使用,所以上麵都生鏽了。」


    她一邊說一邊吐了吐舌頭,但是臉上沒有任何笑容,該怎麽說呢?她剛才的動作其實一點也不可愛。


    「話說回來,剛才我談到要把cezve丟掉,結果勾起你的興趣時,我說『那就讓給你吧』,然後在你麵前舉起這個cezve。不過你最後還是拿起了樂器。如果你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偷聽我們交談而誤會我們是在說樂器的話,在我展示這個器具的時候,你應該會察覺到自己搞錯了才對。你之所以沒有察覺到的唯一理由,就是因為你不知道這個器具的名字。你連這個必備器具的名稱都不知道,怎麽去采訪有販賣土耳其咖啡的店家呢?」


    原來如此,我想起方才她嗓音出現變化時所說的話。她從作家的言行寨覺到異樣感,便對他設下了陷阱。


    「讀完《咖啡偵探鈴羅的事件簿》後,實在很難想像寫下以咖啡為題材的作家梶井文江,是個對咖啡很熟悉的人。而且根據我查到的資料,梶井在出道成為作家之前,好像曾以樂手身分進行活動一陣子。所以這位作家的形象,和你自稱正在采訪咖啡店,卻連器具的名稱都不知道,聽到cezve這個單字後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土耳其咖啡,而是樂器的舉止非常吻合。」


    「別說傻話了,那已經是出版超過二十年的作品了吧?竟然把從那本書看出的人物特質套用到活在現代的人身上,也未免太穿鑿附會了。我的確不知道那個器具的名稱,但是那不代表我沒辦法撰寫店家的介紹文章,那種資訊隻要事後再調查就行了。不過是孤陋寡聞了一點,就誤認為我是某個不知道哪來的作家,還瞎猜我和那個叫美空的女性有什麽關係,真是夠了。」


    雖然文字工作者愈是大聲反駁,就愈顯得居於劣勢,但他的論點倒是沒有說錯。隻是美星小姐也不是那種僅憑著幾項推測就質問他人的人。


    「你說得對,當我確定你不知道器具名稱時,也隻覺得或許是別有目的才假裝前來采訪的你有些可疑罷了。不過,我認為還是弄清楚你的身分比較好,所以就利用收據來取得你的名字。結果你很幹脆地就把本名說出來了呢。是因為長久以來的習償讓你下意識地開口呢?還是因為覺得不太可能被看穿,所以輕忽大意了呢?」


    「……就算那是我的本名,又有什麽好奇怪的?」


    「人們在使用假名的時候,或許是因為難以忘懷長年跟隨自己的本名吧,就算知道取一個完全無關的名字會更有效果,好像還是會莫名地表現出想留下部分本名的傾向喔。你應該也是如此吧,深水榮嗣先生。雖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從事文字工作者的工作,不過寫在名片上的『榮嗣』是你的本名,對吧?」


    文字工作者陷入沉默。他緊咬下唇,露出非常悔恨的表情。


    「名叫『深水榮嗣』(fukami eiji)的男性和筆名是『梶井文江』(kjii fumie)的作家。一把這兩個名字擺在一起,我立刻確定這兩人是同一個人。因為在這兩個名字之間出現了無法以偶然來解釋的現象。」


    「啊——是文字錯位遊戲嗎!」


    我拍了一下膝蓋。隻要把深水榮嗣(fukami eiji)這幾個字更換順序,就會變成梶井文江(kjii fumie)。


    美星小姐點點頭,一步步將他逼入絕


    境。


    「如果你從一開始就報上真名,反而不會引起懷疑呢。因為可以辯稱是借用了某個作家的筆名來當文字工作者用的名字。不過,既然你特地說自己姓小渕,又叫我在收據上寫深水這個名字,怎麽想都覺得深水才是你真正的本名。」


    「我又沒有說『榮嗣』是我的本名,這全都是你擅自想像出來的。」


    「那我們現在就直接查查看吧。梶井文江被人懷疑抄襲的時候,好像曾經公開自己的身分,在媒體上現身,所以隻要用網路搜尋一下,應該可以找到一、兩張照片才對。畢竟筆名看起來像是女性名,其實卻是男性這一點,也會讓人感到很新奇吧。」


    我不動聲色地從口袋裏拿出那張報紙,攤開寫有梶井文江報導的那一麵。都已經過了二十幾年了,長相當然多少會有變化。不過隻要把文字工作者臉上的眼鏡和胡子拿掉,還是能看出他和新聞的照片裏的人擁有一樣的臉。


    文字工作者——深水榮嗣似乎終於放棄反駁了,以鼻子哼了一聲。咖啡師指著我放在吧台上的書說道:


    「這本無法輕易拿到的書會在美空手上,以及作家本人出現在本店這兩件事,不可能沒有任何因果關係。你和美空因為某些理由而認識,所以才會把這本書交給美空,然後你也親自來到這間店。那為什麽我說出美空的名字時,你卻不說自己認識她呢?你和我妹妹究竟是什麽關係?而你今天來這裏采訪的目的又是什麽?」


    「……拜托你不要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穿鑿附會好嗎?」


    深水顫抖的聲音裏透露出一絲焦躁。


    「對,沒錯,我就是作家梶井文江。既然你調查得如此仔細,應該可以想見我聽見這個名字時,內心有多麽屈辱難堪吧?而且你們還當著我的麵評論起我的作品來,我會無論如何都不想承認也是很正常的,不是嗎?」


    但是美星小姐並未放鬆警戒,眼睛仍舊緊盯著深水不放。


    「和你妹妹有什麽關係?你是指收下我送的這本書的女生嗎?我前陣子在市區的某間咖啡店采訪時認識了她,她正好是那間店的客人,好像對我的采訪很感興趣,所以才主動找我說話。她說自己也在咖啡店工作,會講我喝很好喝的咖啡,也可以去她的店采訪看看。因為我們愈聊愈投機,我便談到以前曾經出版過一本跟咖啡有關的小說,為了答謝她介紹我店家,就把那本書送給她。但是我今天來這裏卻沒有看到她,而且我之前連她的名字都沒有問。當你們說出美空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又不確定那就是在說她,而且如果我說自己是在咖啡店認識她,在現在這個時代,也不知道別人會怎麽誤解我的意思。幸好采訪內容隻要參考你和藻川先生說的話應該就夠了,所以我才沒有針對你口中的妹妹多說什麽,這樣也不行嗎?」


    「嘴上說自己內心有多屈辱難堪,卻主動提起那本成為元凶的作品,還拿著單行本到處走?」


    「我覺得如果說自己曾出版過有關咖啡的小說,或許能讓采訪進行得比較順利。反正二十多年前的抄襲事件應該沒有任何人記得了吧。」


    我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美星小姐好像也想不到適當的理由反駁。於是深水便趁隙把手靠在店門上。


    「好了,你應該沒有其他要說的事情了吧?我先走了,感謝你們協助采訪。等到這次采訪的成果出來後,我一定會聯絡你們的,敬請期待。」


    查爾斯像是在問他要去哪裏似地跑向他,試圖鑽到門的另一邊,卻趕不上門關起來的速度,隻能在化為一堵牆的門板前徒勞無功地喵喵叫。


    「……總覺得我好像在哪看過那張臉呢。」


    第一個讓彷佛靜止的時間動起來的人是藻川先生。他喃喃自語地低聲說了一句話,一邊隔著帽子抓著後腦杓,一邊走進店後方的準備室。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後,便對美星咖啡師說:


    「藻川先生很擅長記住別人的長相,應該是當年深陷抄襲疑雲的深水先生在電視之類的媒體露麵的時候,正好被藻川先生看到了吧。」


    「我也跟他一樣。」


    「啥?」


    「那個人一來到店裏,我就覺得自己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果我腦中沒有浮現那種預感的話,說不定就不會對那個人抱有如此深的疑心了。不過,我完全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在什麽時候、又是在哪裏看過他的。」


    「會是在你調查梶井文江的資料的時候嗎?」


    「不,我剛才說要搜尋照片,其實隻是在虛張聲勢。那不是最近才發生的事情,應該說是一種更令人懷念的感覺嗎……好像類似勉強從很久以前的回憶邊緣拉出來,非常模糊的記憶。」


    連那種有跟沒有一樣的記憶也拿來利用了嗎?我隻能再次對她的機智嘖嘖稱奇,既然擁有如此高性能的頭腦,應該不需要參考別人的想法吧?但她卻開口詢問我的意見。


    「你覺得他和美空的關係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嗎?」


    「嗯,我覺得應該是真的喔。」


    「咦!」


    或許因為聽到出乎意料的回答,她猛然轉頭看向我。


    我先說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後對她說明理由。


    「他說是在采訪咖啡店的時候遇到美空小姐的吧?那問店其實就是roc"k on咖啡店,我那時候也正好在現場。我看到她和一位男人坐在桌旁有說有笑的,覺得不好意思偷窺她的隱私,所以就沒有確認那個男人的模樣了。現在回想起來,那的確就是剛才離丟的深水先生。」


    但是美星咖啡師沒有采信我的話。她愣了一會兒,突然露出寂寞的表情,低聲說出一句話。


    如果我和她認識不久,我的耳朵應該是聽不見她說什麽的。當我有如心電感應般察覺到那句話後,頓時無言以對。


    ——我覺得完全不是這樣。


    染成綠色的厚重玻璃窗喀當喀當地響著。外頭的風似乎又增強了一些。


    ☆☆


    在伏見桃山的某間咖啡店裏,她站在設置於廁所的大鏡子麵前,內心充滿了自我厭惡的情緒。


    這是她第四次和男人見麵。他上次也和第一次一樣突然取消約會,所以改成今天。既然他和一般的上班族不同,不需要照著月曆在固定的時間工作,會臨時改變行程也在所難免吧。


    不過隻要一見麵,男人都會和她聊起隻有經曆過樂手、作家或文字工作者等工作的人才會知道的各種業界話題。就算撇開她對說話者本身的興趣,那些話題也非常刺激又有趣,當她忍不住探出身子專注傾聽,因為他說的話而大笑或驚訝的時候,心裏也愈發崇拜與尊敬這名男人。


    但是——不,正因如此,她才會直到現在都沒有談起正題。


    母親偷偷藏著的那篇耐人尋味的報導莫名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想尋找報導中提到的作品,卻無法如願,隻好先閱讀作者的出道作,結果一翻開就看到令她震驚的內容。再加上和她調查到的經曆有許多吻合之處,她的推測已經幾近確信。所以她才會寄信給他。


    但是,她現在反而會這麽想:明明已經見過四次麵了,男人卻好像什麽也沒有察覺到的樣子,難道這一切真的隻是自己想太多了嗎?雖然她用盡心思想試探他,但是和男人見麵的時候,她靈活的頭腦就完全不管用,除了直接了當地詢問他,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辦法。


    她要做的事情很簡單,隻要問男人一個問題就行了。


    就是問他「我所使用的假名——你替出道作的女主角取的名字『美月』,是不是來自兩位實際存在的女性」。


    或許那隻是個偶然。就算考慮到那是二十幾年前的作品,也不是什麽特別值得一提的名字吧。但是當她回頭審視至今發生過的一切時,又始終沒


    辦法斷定那是偶然。


    我真是沒出息,她心想。如果隻是自己一個人的問題也就算了,但是再這樣下去的話,她也沒有臉去見毫無怨言地配合自己任性要求的男友了。


    振作一點啊。她以濕漉漉的手拍了拍雙頰,下定決心後便回到座位。


    「沒事吧,美月?你的臉色好像不太好。」


    男人以溫柔的聲音關心她。她微笑著坐了下來。


    「嗯,我沒事。隻是因為緊張,表情比較僵硬而已。」


    「哈哈,你也差不多該習慣了吧?我也不是那麽嚴肅的人,而且其實我也會緊張喔。因為平常沒什麽機會和年輕女孩子說話嘛。」


    她被男人的語氣所感染,跟著輕笑起來。當緊張的氣氛稍微緩和時,男人突然若有所思地低語:「美月嗎……」


    「怎麽了嗎?」


    她一開口詢問,男人就揮了揮手。


    「沒有啦,其實我前幾天也因為自己取的名字而遇到一件不是很愉快的事……你看過鈴羅吧?」


    「是《咖啡偵探鈴羅的事件簿》,對吧?我看完了。」


    「當那場騷動害我的作家地位跌落穀底時,所有媒體都替那件事下了個『因為鈴羅而零落』的無聊標題。那好歹也是我經過深思熟慮後,替自己愛不釋手的角色取的名字。竟然被人調侃成那樣,實在難以咽下這口氣。」


    她輕輕地晃了晃頭。


    「那時候的我想法也挺自虐的。我在從事文字工作者的工作時使用的姓氏小渕,其實就是諷刺那個無聊的玩笑。」


    「這是什麽意思呢?」


    男人翻開手邊的筆記本,迅速寫下幾個日文字給她看。


    「『零落れる』,你知道這要怎麽念嗎?」


    她搖了搖頭。男人在漢字旁邊寫下了拚音。


    「這個字念成『ochibureru』,所以『零落』就是『ochibu』,對吧?隻要再稍微調換一下拚音順序,就變成了『obuchi』(小渕)。不過這種小小的諷刺,當然是沒有半個人會注意到的。」


    或許是感受到男人陷入自暴自棄時的憤怒和悲傷,她悄悄地垂下眼。平常總是一派溫和的男人,今天卻很情緒化地說個不停,害她雖然已經下定決心,卻找不到機會開口。


    「不過,因為我不是用真實存在的人去構思鈴羅這個角色,所以或許還沒什麽問題吧。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出道作的女主角『美月』身上的話就糟了,光想就覺得很恐怖。因為我在那個名字裏放入了別具意義的心思啊。」


    她嚇了一跳。「心思……嗎?」


    「因為當時我已經結婚了,還有兩個年幼的女兒。姊姊叫美星,妹妹叫美空,『美月』這個名字就是從那裏——」


    木椅傾倒的聲音掩蓋了他接下來的話。


    因為她像彈簧一樣地站了起來。


    男人頓時啞口無言,微微張開手伸向她。


    「你怎麽了,美月?果然是身體……」


    「我不是美月,是美空。」


    男人花了數秒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驚愕的表情在他臉上一點一滴地擴散開來,就像是從地平線升起的朝陽為世界帶來光明一般。


    「你說什麽?所以你是……」


    「是的,我是美空。我真正的名字是美空。」


    「美空……你是美空本人……」


    男人戰戰兢兢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猛然飛奔進他的胸膛。


    「——爸爸!」


    當緊靠在一起的肌膚感覺到暖意時,一滴淚水從她的眼角沿著臉頰滑落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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