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到頭來,把鹽混進糖罐裏的人其實就是藻川先生嗎?」


    我把雙手手臂靠在吧台上說道,美星小姐一邊磨著咖啡豆一邊露出苦笑。


    「是的,因為千家先生失去了味覺,沒有察覺到這件事。」


    「這樣啊。雖然這樣子形容有點奇怪,不過也算是一件有趣的事呢。沒想到千家先生那天竟然會剛好坐在那個桌子旁。」


    之前她曾經跟我說過一個因為把鹽加進糖罐裏而惹怒客人的「不有趣的事情」。知道更新後的真相,我忍不住發表了以上感想。


    很快地,把我們耍得團團轉的kbc已經結束一個月了。因為我把舉辦比賽的三連休完全拿來處理私事,所以現在受到報應,忙得不可開交,今天也是我在比賽結束以後第一次來找美星小姐。


    時序已經進入十二月,現在的季節如果不穿大衣就無法抵禦寒風。像這樣在平日的下午懶洋洋地趴在開著暖氣的塔列蘭吧台上,就會覺得那三天的記憶距離自己好遙遠,就像是一場夢。如果真的是夢的話,心情不知道會有多輕鬆。我或許又體會到一種在不知不覺間冒出來的感情了。


    「真的是很對不起那位告訴我糖罐裏放了鹽的男客人。」


    美星小姐顯得有些沮喪。


    「除了讓他不小心吃到鹽之外,雖然不是當麵告訴他,卻還是擅自認定他是在自導自演。我已經嚴厲地警告過叔叔,叫他以後不準再犯這種錯誤了。」


    我看向店內的角落,藻川先生正在和查爾斯玩耍。雖然店裏隻有我一個客人,所以沒什麽關係,但他的態度實在太散漫了。希望美星小姐的警告不會被他當成耳邊風——我突然這麽想著。


    「kbc的那些人後來都沒有任何消息了嗎?」


    我趁著聊天的時候順便問道。美星小姐停下磨咖啡豆的手,突然微笑了一下。


    「上岡小姐前陣子曾約我出去吃飯,說是要感謝我解決了添加異物的騷動。我跟她說不用這麽客氣,婉拒了她,但她的態度相當堅持,我隻好答應了。結果她帶我去的地方是我以前根本沒機會踏進去的高級意大利餐廳……我根本沒想過那種場合該穿什麽衣服比較好。餐點應該是滿好吃的,可是我太緊張了,幾乎不記得自己吃下去的東西的味道。」


    她敘述的樣子很逗趣,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或許是我也和她一樣吧,看到美星小姐這種平民的一麵,讓我很安心。


    「多虧美星小姐解決了這次的騷動,kbc才重獲新生嘛。」


    第五屆kbc雖然也發生了一些意外,但和兩年前不同,這次圓滿地解決了問題,不用擔心情況會繼續惡化,所以也不需要對外封鎖消息——當然了,關於一連串的添加異物騷動和真相還是選擇不公開——各個媒體機構便自由地報導了比賽的情況和結果。諷刺的是,山村那張一臉憂鬱地拿著獎杯的照片好像引起了許多臆測,反而在業界出名了,她工作的那間位於伏見咖啡店在這個月內搖身一變,成了無人能比的人氣店家。睽違兩年再次舉辦的kbc又塑造了一名新的天才咖啡師,十分受到大家關注,程度僅次於第一屆,很快地就決定明年也會繼續舉辦,在旁人眼裏看來算是相當成功。


    「那麽,上岡小姐和你說了什麽呢?」


    我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滿抽象的,但我還是很好奇兩人在那間高級意大利餐廳裏談了什麽。美星小姐感覺有些高興地說道:


    「上岡小姐說,好像會以上岡咖啡的名義提供資金,讓千家先生治療他的味覺障礙。上岡咖啡原本就有資助咖啡相關優秀人才的製度,好像是因為上岡小姐的個人意見,才會決定活用這個製度的。」


    我嚇了一跳。上岡咖啡可以說是業界規模最大的公司,她一個人的意見竟然就可以改變公司的決定。看來我推測她與公司經營者有親戚關係的想法是正確的。


    「這樣啊,真是太好了。」


    我還是沒辦法表現得非常高興。我打從心底樂見這樣的結果,但是,就算接受了完善的治療,中樞神經受到損傷的千家也不一定能夠痊愈吧。不過我目前還是衷心地祈禱在咖啡師領域擁有天賦才能的千家能夠恢複味覺和嗅覺。等到我的祈禱成真的那一天,我會盡情地替他感到高興,並且拜托他讓我品嚐他煮的咖啡。


    「千家先生雖然給最近這兩屆的kbc添了不少麻煩,不過從第一屆比賽開始,他的存在總是能讓比賽受到更多人關注,也算是對比賽有貢獻吧。上岡小姐說,公司是看在這一點的份上才決定幫助他的。她很有幹勁地表示,不想讓千家先生繼續墮落下去,想借由幫助他複出,讓他對業界有所貢獻。」


    「上岡小姐最後是怎麽處置黛小姐和石井先生呢?」


    「如果他們兩位願意提供某些形式的補償,好像就不會禁止他們再參賽。不過,他們兩個似乎都沒有正式向主辦單位道歉的樣子。」


    我想也是,雖然不認為那兩個人完全沒有反省之意,卻可以想象他們覺得沒有臉再麵對主辦單位的心情。不管怎麽說,他們今後應該是絕對不會再參賽了吧。


    美星小姐磨好咖啡豆之後,便開始以絨布濾衝式衝煮咖啡,並在途中以像是哼歌的口氣說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這麽說來,丸底先生後來也曾經到我們店裏來拜訪喔。還帶著他哥哥泰人先生一起來。」


    「什麽?」


    我覺得有些意外。我沒想到丸底芳人是個會在事後主動和人保持聯絡的人。在比賽的時候他不是對其他參賽者一點興趣也沒有,隻顧著戴耳機聽音樂嗎?


    「他來找你有什麽事嗎?」


    「他好像把這次發生的事情和兩年前的真相告訴哥哥了。結果他哥哥就主動表示想見我一麵。」


    這麽說來,兩年前說千家應該是自導自演的人就是丸底泰人。泰人說不定也一直很介意兩年前發生的事,會對解決了事件的美星小姐感興趣也很合理。


    「千家先生也曾經說過,泰人先生和他弟弟的確長得很像。不過說話方式和弟弟比起來稍微穩重了一些……然後啊,聽說芳人之所以會戴耳機,也是出自哥哥的建議。」


    「哦?為什麽會建議他戴著耳機呢?」


    「其實呢,雖然是兩年前那一屆才第一次發生添加異物這種明顯的妨礙行為,但kbc好像一直以來都會在比賽時有很多小糾紛的樣子。可能是因為大家都很認真地想拿到冠軍的關係,像互相辱罵對方或挑撥離間這種事也一點都不稀奇。我原本以為這次石井先生和冴子小姐會一副感情很差的樣子,是為了不讓人看出他們是共犯。不過,真要說的話,那應該才是他們最自然的一麵吧。」


    ——他一定是不想再跟kbc扯上關係了吧。就連我也對這次的比賽有同樣的想法。


    我想起在準備室窗外聽到的苅田的話。那是隻有參加了每一屆比賽、一路見證了kbc醜陋的一麵的他才能說出的話嗎?


    「隻要戴著耳機就不會聽到那些沒有意義的謾罵了。這就是泰人先生之所以如此建議的理由,對吧?這麽說來,千家先生在電話裏說他造訪塔列蘭的真正理由是想提醒美星小姐要小心,也是同樣的意思嗎?」


    「我到現在還是不太明白千家先生到我們店裏的理由。如果說是要提醒我的話,他當時又一句話也沒說……不過,如果沒有發生糖罐的事情,我應該不會想到千家先生可能得了味覺障礙吧。這樣一來,雖然我知道這隻是偶然導致的結果,還是不由得這麽想:他或許是希望我察覺到這件事。」


    失去味覺之後,千家就和周遭的人斷絕了來往。不過,或許他其實是希望察覺到他得了味覺障礙的人可以幫助他。這樣的解釋可以說是展現了


    美星小姐溫柔的一麵吧。她是那種會想著如果自己察覺到異狀,或許就能防止千家犯案的人。其實就現況來說,也是因為美星小姐察覺到一切,才給了千家一線生機。


    不過,我的想法和她有些不一樣。那時美星小姐根本不知道兩年前發生了什麽事。千家會不會是希望這樣的她,能以和他還被當成天才咖啡師時一樣的目光看待他呢?會不會是想借由這麽做來恢複自己的自尊,克服至今仍被過去所束縛的自己呢——


    我當然沒辦法說出這個想法。我覺得要是說了,美星小姐大概會很後悔那天對千家擺出的態度吧。


    「不管怎麽說,充滿了爭吵的比賽是無法讓任何人幸福的。」


    「沒錯。憧憬這種東西,果然還是在外麵遠遠地看著最好,不應該試著踏入其中。」


    美星小姐半開玩笑地笑著說道,但是這句話聽起來也太哀傷了吧?你一定很快就能找到踏進去之後仍舊很美好的憧憬的——我想這麽安慰她,但咖啡正好在此時送上,我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我拿起杯子,馥鬱的香氣頓時充滿鼻腔。喝了一口,她的咖啡還是和平常一樣無可挑剔。這就是美星小姐從過世的太太那裏繼承下來的味道,也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味道。


    這麽說來,美星小姐曾說過,kbc是「讓她學到一項對咖啡師而言很重要的事的契機」。我突然有些在意,便向她問道:


    「美星小姐你究竟是怎麽認識千家先生的呢?」


    美星小姐先是瞥了我一眼,然後像是為了不讓手閑下來似地,開始進行某種作業。


    「……五年前,千家先生在第一屆kbc中獲得冠軍時,我曾經因為好奇而前往他的咖啡店。」


    現在已經不存在的咖啡店。其實還滿想去看看的。


    「當時的我才剛開始在塔列蘭工作,幾乎是什麽也不怕,個性又充滿了好奇心。還沒有什麽技巧和知識的我跑去見他之後,竟厚臉皮地這麽拜托他——請你告訴我如何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訣。」


    她說到這裏就輕聲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了,但心裏並不覺得有趣。會覺得以前的她相當可愛,是因為已經無法在現在的她身上看到這一幕了。


    「雖然我的態度很沒禮貌,但千家先生還是非常溫柔地招待了我。而且把他的某項心得——如何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訣告訴了我。」


    「某項心得?究竟是什麽啊?」


    聽到這個問題,美星小姐抬起頭,微笑著回答。


    「對不起,這是秘密。」


    我也有幾個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寶物。那對她來說大概就是個如此重要、而且一照到光就會褪色般的心得吧。我沒有再繼續追問她。


    「因為不久之後,我就進入了有些害怕男性的時期,所以就不再去千家先生的店了。不過,在這五年之間,我從事咖啡師的工作時經常想起千家先生告訴我的心得。就算說是那個心得讓我得以在心中建立身為咖啡師的覺悟也不為過。所以,就算發生了那種事,我對千家先生的感謝之意仍舊沒有任何改變。」


    低著頭的美星小姐的手在不知不覺間停了下來。總覺得她的指尖有些顫抖。


    「不過,千家先生卻把咖啡變成了複仇的工具。正如明日香小姐所說的,他明明是個比誰都還要熱愛咖啡的人。」


    千家在兩年前的比賽中想做的事情,雖然主要的目的是為了金錢,但也有想借由奪取石井和黛的金錢來報複他們的意思。而且他這次選擇在鹽或牛奶等預計混入咖啡裏的東西添加異物,其目的完全就是為了報複,廣義來說,的確是把咖啡當成了報複的工具。在美星小姐眼裏,那看起來或許就像是讓自己用心栽培的孩子握刀殺人吧。


    「他對自己得了味覺障礙一事的絕望之深,讓他不惜做出了這些事。我可以明白他的心情,如果換成是我失去了五種感官中的兩種,也不敢保證自己還能保持理性——然而,我還是會忍不住這麽想:保護人心純潔和自尊的那麵牆,原來是那麽不可靠的東西嗎?一旦那麵牆被突破,混入了不好的東西,就沒辦法再去除它了嗎?」


    美星小姐以不允許我逃避的眼神緊盯著我的雙眼。


    我想起的至今在美星小姐身邊觀察到的她。她一路走來也經曆了各種不愉快的事,心中混入了某些她自己不想要的東西。而且那些東西目前確實還停留在她嬌小身體的某處。


    千家引起的添加異物事件讓我們的心陷入了很大的混亂。而千家自己也是兩年前惡意添加異物事件的受害者。要去除是那麽困難,弄亂卻隻需要一瞬間。如果那是一種像傳染病般擴散的東西,我們在它麵前就隻能乖乖地俯首就縛嗎?


    當我如此詢問自己的內心時,答案就自然地脫口而出了。


    「或許就跟沒辦法無視發生過的事情一樣,無法完全去除也不一定。」


    美星小姐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落下淚。但我仍舊繼續說道:


    「但是,難道沒有辦法讓它逐漸減少嗎?無論是混進圓豆的瑕疵豆還是混進鹽裏的胃藥,甚至連混進牛奶的血液,我都覺得隻要我有心想做,就可以把它們都挑出來。而且——」


    就算有人嘲笑我,說這隻是安慰人的話也沒關係。就算隻有一點點也好,我也想去除現在混雜在美星小姐心中的不安或迷惘。


    「如果要說無法去除的話,原本就存在的純潔和自尊不也是如此嗎?」


    就算這麽做非常愚蠢,人類在陷入絕望時還是無法完全舍棄希望,即使心中已充滿惡意,還是會忍不住浮現善意,並在一瞬間對應該覺得厭惡的自己感到可愛不是嗎?這種信念還留有些許希望,想把自己不要的東西舍去的願望,有誰能斷言它是不切實際的呢?


    當我說完時,突然覺得臉頰熱了起來。我慌慌張張地喝起咖啡,假裝是因為其溫度所導致的。看到我的反應,雖然不知道有沒有聽懂,但美星小姐還是溫柔地露出了微笑。


    「是啊,我也覺得如果千家先生心裏混雜的東西有一天能去除的話就好了。」


    一回過神來才發現咖啡已經被我喝完了。因為連最後一口都相當美味,我忍不住這麽說道:


    「哎,不過我還是覺得有點可惜呢。這麽好喝的咖啡,應該能拿到冠軍吧?」


    美星小姐在第五屆kbc的拿鐵拉花項目奪得第一,卻放棄了濾衝項目。如果她在濾衝項目沒有棄權,並拿下第一的話,就和贏得冠軍的山村一樣有兩個項目是第一名了。雖然還要看其他項目的評分,不過就算由美星小姐獲得冠軍也不奇怪。


    我原本是想稱讚她的,美星小姐聽到後卻嘟起了嘴巴。


    「反正你一定是想說如果贏了就能拿獎金去意大利了吧?」


    「才、才不是呢!」我急忙揮手否認。「我想說的和錢無關啦。我的意思是,那是個讓世人得知美星小姐的咖啡有多好喝的難得機會。而且你決定參賽之後,還那麽努力地練習。」


    結果,美星小姐就露出了感覺心懷不軌的表情,對著我伸出雙手。


    「你那雙手是在幹嘛?」


    「在青山先生心中,我其實算是贏得了冠軍對吧?」


    「呃,這個嘛,算是吧。」


    「那你要給我副獎才行。快點、快點。」


    ……就算你一直對我彎手指也是沒用的。


    不過,她這麽努力卻什麽也沒得到,還失去了自己的憧憬,感覺也有點可憐。我一邊抓著脖子後方,一邊說道:


    「真拿你沒辦法。如果是在我能負擔的範圍,我可以答應你的要求就是了。」


    「那就告訴我你對我有什麽感覺好了。」


    「——請想一個金錢可以解決的東


    西!這可是副獎喔!」


    嚇死我了,這個人到底在說些什麽啊?


    一開始說的話終究隻是開玩笑的樣子,美星小姐沉吟了起來,猶豫著該選什麽東西當副獎才好。甚至連參加kbc的那三天,她的表情都沒有現在這麽認真。我總覺得她好像不時會說出車子或公寓等恐怖的單字,是我的錯覺嗎?


    「嗯,我決定好了。」


    看到她爽朗的笑臉,我一邊壓下不好的預感,一邊問道:


    「是什麽呢?不能是價值超過比賽獎金五十萬圓的東西喔。」


    美星小姐歪了歪頭,以食指抵著臉頰說道:


    「還是去意大利吧。我想應該不會超過五十萬吧。」


    「五、五十——」


    你那是什麽像揉成一團的報紙一樣的表情啊——看到我啞口無言的臉,美星小姐忍不住說出了這樣的譬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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