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妳在做什麽啊,美星小姐?」


    聽到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美星轉過頭來,名叫青山的青年就站在她眼前。


    美星所在的地方是塔列蘭咖啡店的庭院。這間營業多年的咖啡店,隱身於古都京都的街道巷弄中,是咖啡師美星工作的地方。


    還是營業時間,美星卻呆站在庭院裏,身為常客的青山當然會覺得奇怪。美星一邊輕輕地點頭打招呼,一邊仰望著身旁的物體說道:


    「我在看樹。」


    在這座以位於京都市區來說非常寬廣的庭院一隅,有一棵根部緊抓著地麵的樹。高度雖然將近三公尺,樹幹卻細得跟小孩子的腿差不多。它的樹枝長著獨具特色的尖刺,還有茂盛且偏硬的淡色葉子,這是因為它並非落葉植物,而是常綠植物。


    在七月的陽光照射下,這棵樹在美星的眼裏顯得更加美麗。青山站到她身旁,順著她的視線看向那棵樹,同時問道:


    「我其實從以前就一直很想問,這究竟是什麽樹啊?」


    持續光顧塔列蘭長達兩年,青山卻對這棵樹一無所知,讓美星感到很意外。不過,她自己其實也不會去注意每天經過的路旁種的行道樹是什麽品種,既然如此,說不定青山這樣子回答反而很正常。


    美星一邊用手指碰觸生長到自己麵前的樹枝前端的下垂葉片,一邊回答:


    「這是檸檬樹。是太太在我們店開始營業的時候種下的。」


    她口中的太太是在大約四年前過世的塔列蘭店長藻川又次的妻子。塔列蘭原本就是因為太太非常喜歡咖啡才開的咖啡店,但因為偶爾會有客人點紅茶,這棵為了紀念開店而種下的檸檬樹就如字麵上所說的兼具了「實用」的意義。


    「原來是這樣啊。因為沒看過它結果,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青山「唔唔唔」地沉吟起來。美星一邊呼著氣一邊說道:


    「以前這棵樹一年會結數十個果實喔。但是太太因病過世的那陣子,京都刮起一場狂風暴雨,這棵樹很多枝葉都被吹落了。從來年起,這棵檸檬樹就完全不再結果了。」


    美星覺得這簡直就像是太太去天國的時候把檸檬的果實也一起帶走了──不,或許用「因為太太是個不想讓還活著的人困擾的女性,所以才把檸檬帶走」來形容比較恰當吧。真要說的話,這件事給美星的印象更像是檸檬的果實主動跟著從開店時就一直結伴而行的太太離去了。


    「說到京都果然就會想到檸檬呢。」


    青山大概是不好意思說些貼心的話,便以開玩笑的語氣這麽說道。美星馬上就聽出他這句話是在指梶井基次郎的短篇小說〈檸檬〉。


    〈檸檬〉是大正時代的文學作品。故事是以和作者梶井同樣罹患肺病的主角的第一人稱,也就是私小說的體裁來進行。內容描寫主角的內心因為「無以名狀的不詳疙瘩」而倍感壓抑,心情相當鬱悶,便把在自己常去的水果店購買的檸檬放在書店的美術書籍上後離去,並沉浸在檸檬爆炸的想象中。雖然以文庫本的格式來計算的話是隻有十幾頁的短篇小說,卻被視為在文學史上留名的名作,直到現在都還有人閱讀它。


    正如青山所言,〈檸檬〉的故事舞台就在京都。不過,那間據說是主角購買檸檬的水果店,已經在近幾年結束營業。連在故事中登場的那間書店,也在曆經一次遷移後停止營業了。


    「……隨著時光流逝,各式各樣的事物都會逐漸改變呢。」


    美星忍不住吐出了這句話。雖然她才在京都住了六年多,但在這段期間裏,不僅街景改變許多,太太也過世,甚至連檸檬樹都不結果了。各式各樣的感慨在她的心裏時隱時現。


    「那個,青山先生。」


    聽到美星的呼喚,青山眨了眨眼。


    「什麽事?」


    「這棵檸檬樹是店長太太種下的,但它隱含的回憶其實不止如此,也是與我和店長太太之間發生的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有關的樹。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能聽我說說嗎?」


    「當然可以,請務必說給我聽。」青山帶著笑容回答。


    美星再次注視檸檬樹,說了起來。


    「這已經是超過五年前的事情了。發生在一個寒冷的冬日裏……」


    美星抬頭看向身材矮小的她構不到的樹頂,樹頂上的藍天耀眼奪目,她帶著想凝視往日時光的心情瞇起雙眼。


    2


    那時美星因為某起事件的關係,每天都鬱鬱寡歡。


    青山知道那起事件的來龍去脈。美星在不明白某個男人心意的情況下與他深交,並拒絕他的交往要求,結果卻激怒了對方。這件事情徹底否定了她一直深信不疑的待人態度,讓她對於和他人──特別是和異性相處感到恐懼。


    實際上,美星情緒低落的情況很嚴重,別說是促成她與那個男人相識的塔列蘭了,連她當時就讀的短期大學也幾乎沒去上課,持續著不肯踏出家門一步的生活。她沒有食欲,日漸消瘦,而且還一口氣把頭發剪短,連外表也顯得很寒酸,自覺到這一點後,她就更沒有動力出門了。


    此時關心美星的人就是現在已經過世的太太。當時她還沒檢查出疾病,外表看起來相當健康,甚至比同世代的人還要充滿活力。


    大概是知道造成美星鬱鬱寡歡的事件與自己的店關係密切,所以覺得自己也有責任吧,太太打了好幾次關心的電話,甚至親自造訪美星自己一個人居住的房子。但是,美星的情況並未因此好轉,甚至感覺像是在敷衍對方的一番好意。


    或許是因為看不下去了吧,有一次太太到美星家來,以比平常還要強硬的口氣說道:「聽好了,美星,我現在要帶妳去店裏,快點去準備。妳不能再繼續窩在家裏磨蹭下去了。妳今天可以不用工作,但一定要去店裏露臉。」


    平常個性溫柔的太太畢竟是土生土長的京都女人,當她以夾帶京都腔的憤怒語氣說話時,表現出一股令人畏懼的壓迫感,而美星自己其實也沒有頑固到抗拒別人把她拖出家門。所以,她打點好最基本的服裝儀容,也就是換好衣服並披上外套後,太太就硬是帶她出門,前往暌違數周的塔列蘭。


    她們在咖啡店開始營業前抵達,大約是早上十點。看來太太是先完成開店的準備工作後才去找美星的,從塔列蘭走到美星住的地方用不了十分鍾。


    「哇,妳今天可以來店裏了呀,心情好一點了嗎?」


    待在店裏的藻川又次看到美星從店門口走進來,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因為事件發生時剛好有塔列蘭的常客待在美星身旁,所以透過該名常客的轉述,又次和太太也得知了事件的經過。


    後來又次便主動跟美星聊了各式各樣的話題。像是問她在家休息的時候都做了些什麽,或是跟她報告店裏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感覺得出來又次在用自己的方式擔心著美星,但他並不擅長說那些大家經常聽到的關心的話,所以每一句都讓美星有種像是被遠處的人拿著樹枝戳的不舒服感覺。最後她連回答都嫌麻煩,無視了一陣子,太太便叫又次去采購,把他趕出去了。


    這下子店裏就隻剩下美星與太太兩人了。雖然還沒到開店時間,但當時上門光顧的客人數量比現在少,就算開始營業了,也沒什麽客人會在中午前上門。


    又次離開後店裏陷入了沉默。太太在忙著各種作業時,會偶爾看一下美星,但並沒有對她說話,而美星也沒有主動開口。美星蜷縮著背坐在吧台前,讓自己沉浸在寂靜之中──或許應該說是在忍耐令人窒息的氣氛才對。


    畢竟,當時的她雖然對有人找她說話感到厭煩,卻也恐懼著寂靜。因為要是沒有聲音之類的東西幹擾她,她就會忍不住一個人思考起來。


    美星把自己關在家裏的時候,在寂靜中思考了許多與有關事件的事情。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是在哪裏判斷錯誤,才導致了不好的結果?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避免呢?究竟該怎麽做,才能在不傷害任何人的情況下安穩地度過每一天呢……


    就算再怎麽苦思,也絕對找不到在任何情況都能通用的答案。她很


    清楚這一點,但還是無法停止思考。她的自我反省陷入原地打轉的窘境,明明知道再繼續追究也沒有意義,卻在回過神之後發現自己一直思考、懊惱著同一件事。如果想避免以上情況,就隻能幹脆去睡覺或看看電視,讓自己的思緒盡量抽離這件事。


    美星難以忍受這股沉默的氣氛,馬上就後悔來到店裏了。如果她更堅定地拒絕的話,太太是不是就不會硬把她帶來這裏了呢?太太表麵上看起來很平靜,但內心肯定覺得自己難伺候、很麻煩──美星已經自卑到忍不住如此曲解、猜測太太的想法了。


    這種情況持續了大約三十分鍾吧,站在吧台內側的太太終於開口說話了。


    「妳讀過梶井基次郎的〈檸檬〉嗎?」


    她問得太過唐突,像是有人把球從敞開的窗外丟進來一樣,所以明明店裏沒有其他人,美星卻未立刻察覺到太太是在跟自己說話。


    「嗯,一搬來這裏就讀了。」


    美星回答時聲音有些沙啞。她移居京都是為了就讀短期大學,在那之前算是個活潑外向的少女,閱讀的書籍數量與一般人差不多。她之所以會找〈檸檬〉來讀,其實也沒有想得太認真,隻是因為這個故事的背景與她接下來要居住的城市有關係而已。


    聽到她的回答,太太滿意地點點頭。


    「故事裏的主角不是藉由想象檸檬在書店裏爆炸的情景,來紓解煩悶的心情嗎?」


    不知道隻用一句「煩悶」來解釋作者梶井內心的「疙瘩」是否恰當,但美星還是點了點頭。太太朝坐在吧台前的美星探出身子,勾起嘴角說道:


    「我們也來試試看吧?」


    「試試看?」


    美星皺起眉頭。她聽到太太的提議後,不是隻覺得這是個幼稚的玩笑,就是覺得聽起來很危險。


    但太太一點也不介意地繼續說道:


    「庭院裏的樹不是結了很多檸檬嗎?妳去幫我拿一個過來。」


    「您要檸檬做什麽呢?」


    「別管那麽多,拿給我就是了。」


    她似乎沒有要跟美星詳細說明的意思。美星不太情願地站起來,走到了咖啡店外麵。


    太陽已經高掛頭頂了,但周遭卻還殘留著些許早晨的氣息。美星突然想到,〈檸檬〉的故事時間似乎也是設定在早上。在京都度過的第一個冬天超乎想象地寒冷,她縮著雙肩,朝著豎立在庭院一隅的檸檬樹走去。


    當時檸檬樹每年都會結很多果實,但那一年特別豐收,樹上沉甸甸地結了隨便數都超過三十個的檸檬。因為太太已經用掉了幾個,成熟的檸檬總數說不定原本有將近五十個。不過,果實好像也不是結愈多愈好,在大約一個月前,美星曾聽到太太在喃喃自語,說或許應該趁果實還沒成熟時多摘一點才對。


    美星站到檸檬樹的正麵,伸手尋找果實。不過,她幾乎沒找到自己的手能構到的果實。這也是因為太太的身高和美星一樣嬌小,所以會從下方的果實開始摘,因此隻剩下位於高處的果實。


    美星後來在一根垂在自己麵前的樹枝上發現了一顆特別大的果實。她伸直背脊,用指尖抓住那顆果實,連樹枝一起拉到自己眼前。果實已經完全成熟,整顆果實都從綠色變成鮮豔的黃色了。不過果皮還是在她的手指上留下新鮮果實特有的堅硬觸感。她揚起下巴,把鼻子湊上前去,一陣清爽的香味隨著呼吸鑽進了鼻腔。


    因為忘了帶剪刀,美星隻能硬把果實扯下來。她抓著檸檬,又看了檸檬樹一眼,還是沒有找到其他伸手就構得著的果實。


    太太看到美星聽她的話摘了一顆檸檬回到店裏後,便愉快地笑著說道:


    「如果這顆檸檬真的爆炸了,妳會覺得心裏輕鬆一點嗎?」


    「檸檬才不可能爆炸呢。」


    美星沒好氣地一口否定。平常她會把這當成玩笑,至少給對方一個笑臉,但現在她連這麽做的心情都沒有。


    太太仍舊麵不改色,提出了新的指示。


    「美星妳現在手邊有沒有可以象征妳心裏疙瘩的東西?」


    雖然美星明白身為女性的太太用「有沒有」這種直接的口氣詢問也是方言的一種表現,她住在京都的時間還不夠久,尚未習慣這種說話方式,所以經常覺得有壓迫感。否則她應該不會老實地照著太太的指示去做吧。因為她的內心根本還沒有完全振作起來,所以直視那個東西,會讓她回想起那樁導致她悶悶不樂的事件,對她來說隻有恐怖兩個字可以形容。


    「……這個可以嗎?」


    美星以顫抖的手指操作手機,將一張照片顯示在屏幕上。照片裏的男人就是那起事件的當事者。其實她本來是想全部刪除的,但朋友說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留下能指認對方長相的東西比較好,所以她隻留下了一張。


    太太看到手機屏幕,臉上瞬間閃過了僵硬的表情。


    「那麽,妳把檸檬放在這個手機畫麵上看看吧。」


    美星把手機放到吧台桌麵,再把檸檬壓在手機上。因為如果不放好的話檸檬就會滾下來,美星最後重放了兩次才成功。


    太太看到即使美星鬆手檸檬也沒有滾下來後,才又繼續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就像催眠師在引誘接受實驗的人入睡一樣,低沉又緩慢。


    「現在,妳想象一下這顆檸檬爆炸,把那個人整個炸飛的情景。」


    雖然覺得這麽做毫無意義,美星還是聽話地想象了檸檬爆炸的情景。不過,老實說,要是手機也被炸壞的話就麻煩了,所以想象起來並不會覺得很愉快。當然了,檸檬不可能真的爆炸,但太太的態度又有點不太對勁,因此美星的心情別說是豁然開朗了,甚至還被難以言喻的不安所占據。


    持續了大約五分鍾後,因為怎麽想象都隻是在重複同樣的事情,美星早已覺得厭煩。而檸檬也仍舊沒有任何變化。


    「……那個,請問我還要持續這樣子多久呢?」


    美星向太太抱怨後,太太便反問她:


    「妳覺得心情輕鬆多了嗎?」


    「不覺得。因為什麽也沒有改變。」


    〈檸檬〉是因為主角放下檸檬後就離開了,所以才能夠盡情地想象各種畫麵。但美星的雙眼卻已經看到了檸檬不會爆炸,她內心的束縛感根本不可能因此解脫。


    可是,太太並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


    「那妳再繼續一下子吧,要積極地追求想象才行。」


    太太這句話的後半段也是出自〈檸檬〉結尾的句子。美星把雙臂靠在吧台上,像是要摀住嘴角似地把嘴巴貼上去,然後繼續盯著檸檬看。


    ──接著,當壁鍾的時針指向上午十一點時。


    「碰──!」


    原本安靜的店內突然響起了爆炸聲。


    美星嚇了一跳,身體猛然往後仰。爆炸聲很明顯地是從檸檬附近發出來的。


    「碰──!碰──!碰──!」


    爆炸聲維持著一定的頻率不斷響著。但是檸檬的外觀沒有變化。因為並不是檸檬真的爆炸了。


    美星戰戰兢兢地伸手拿起檸檬,然後小心翼翼地靠到耳邊。


    「碰──!碰──!碰──!」


    沒錯,爆炸聲是從檸檬裏傳出來的。


    這時,美星聽到有人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便抬起頭,看見太太瞇著雙眼,一副覺得很有趣的樣子。


    「美星,妳真的被嚇了一大跳呢。」


    「因、因為突然聽見了奇怪的聲音嘛!」


    美星既害羞又生氣,臉頰微微泛紅。太太看到美星這副模樣,便把臉湊向她,說道:


    「怎麽樣?是不是覺得心情輕鬆很多啊?」


    「真要說的話……我現在是因為別的事情而覺得心裏有疙瘩。請借我一下刀子。」


    美星伸出手,太太把水果刀交給了她。她用刀刃抵住紡錘形的檸檬最粗的部分,用力往下壓。表皮被割裂的觸感隔著刀子傳過來,強烈的香氣掠過美星的鼻腔。


    刀子切到一半就碰上硬物,停了下來。美星謹慎地轉動刀片把檸檬切成兩半,小心不傷到裏麵的東西。


    「……原來是這樣。」


    從其中一半的檸檬中間露出頭的是一個約拇指大的


    電子表,用保鮮膜包得密不透風,應該是為了防止果汁弄壞電力係統,美星把保鮮膜拆下後,看到電子表的側麵印著「炸彈表」的標誌。正如這個商品名所示,這是個隻要鬧鍾時間到了就會發出爆炸聲的手表,與其說具有實用性,不如說類似玩具還比較恰當。


    美星仔細檢查切開後的檸檬底部,也就是沒有與樹枝相連的那一側。結果發現了一條繞了檸檬一圈的細線。雖然已經下了工夫讓那條線變得不太明顯,但看得出來是將底部切下一小塊之後,再用黏著劑之類的東西黏回去的。


    事情發展至此,美星已經知道太太策畫的計謀大概是什麽內容了。首先把不知道從哪裏取得的炸彈表的鬧鍾設定成早上十一點。接著把掛在樹上的檸檬底部切下來,將用保鮮膜包住的炸彈表塞進果肉裏,再黏回切下來的底部。然後隻要將美星帶到店裏,在適當的時間叫她去摘檸檬,並等到早上十一點,鬧鍾就會啟動,使檸檬發出爆炸聲,這就是計劃的內容。


    雖然明白了這些,但是……


    「為什麽您能夠預測出我會摘下這顆檸檬呢?」


    聽到美星的逼問,太太驚訝地眨了眨眼。美星實在是無法抑製湧上心頭的疑惑,她拿起被切成兩半的檸檬,對著太太問道:


    「因為,這個檸檬並不是長在最低的地方──我沒有去摘唯一一個自己的手構得到的檸檬,為什麽它會發出爆炸聲呢?」


    3


    「──妳沒有去摘位置最低的檸檬?」


    青山重複了這句話後,美星點了點頭。


    「是的。我當時的心態有點扭曲。」


    太太叫美星去摘檸檬,一定是有什麽想法。而美星聽太太的話去摘檸檬時,發現身高不高的自己能摘得到的檸檬隻有一顆。這不就像是在暗示她去摘那顆檸檬嗎……


    「當然了,其實我大可從善如流地去摘那顆檸檬。如果是平常的我,應該會毫不猶豫地摘下吧。但是當時的我很壞,就是不想這麽做。」


    「我大概可以明白妳的感受。」青山以平穩的語氣說道。「心情非常低落的時候,要是有人隨便鼓勵自己,有時候反而會覺得事情才沒那麽簡單,不禁想反駁對方。明明自己也想擺脫憂鬱的情緒,但一看到有人伸出援手,就又莫名地想把對方甩開,這種事情很常見。」


    「聽到你這麽說,我覺得釋懷多了。」


    青山的體貼讓美星相當感激,表情也變得比較柔和。雖然她覺得當時自己的心態實在無法用正常來形容,但聽到有人說這是誰都會發生的事情後,還是讓她稍稍鬆了一口氣。


    「不過,美星小姐妳究竟是怎麽摘下別顆檸檬的呢?」


    青山歪著頭好奇地問道。聽到這個答案已呼之欲出的問題,美星輕笑了一下,答道:


    「那還用說,當然是爬上去摘啊。」


    「什麽!妳爬上了那棵到處都是刺的樹?」


    美星看著驚訝地翻起白眼的青山,臉上的笑容變得更深了。


    「是的。換句話說,太太原本認定我不可能去爬那棵有刺的樹,但我卻采取了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行動。當然了,我爬的時候可是很小心的喔。」


    「這樣啊──所以妳沒有受傷嗎?」


    「啊,呃……其實難免還是會有些小傷啦。」


    「我就知道!妳實在是太亂來了……應該說,妳當時真的很沮喪嗎?總覺得隻聽妳敘述這一段的話,反而會以為妳很有精神耶。」


    「哎呀,真沒禮貌。就算我心情沮喪,還是能夠爬樹的。」


    美星誇張地鬧起別扭,青山以有點敷衍的語氣對她說了兩聲抱歉。


    「所以,美星小姐妳爬上這棵樹,摘下了不是長在低處的檸檬囉。」


    「是的,不過這棵樹並不高,與其說是用爬的,不如說隻是把腳踩在比較低的樹枝上而已。我從幾顆聚在一起的檸檬裏隨便選一顆摘了下來。太太絕對沒辦法預料到我會選那顆檸檬。」


    「但是太太的計劃還是成功,檸檬『爆炸』了。嗯,真是想不通呢。」


    青山摸著下巴沉吟道。當時的美星也對同樣的事情感到不可思議。


    「所以我才會問太太究竟是怎麽預測出來的。而太太給我的回答則是……」


    「會不會是已經不在人世的梶井基次郎讓美星妳選了那顆檸檬的呢?為了讓妳體會和自己一樣的心情。」


    太太以完全就是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並嗬嗬笑了起來。


    她似乎並不打算認真回答美星的問題。雖然美星很清楚太太讓檸檬「爆炸」是為了替自己打氣,但仔細審視這整個計劃後,美星還是感覺太太做的事情帶有開玩笑的意味。老實說,她甚至想問太太:「妳是在耍我嗎?」


    美星的心情並沒有像太太所期待的變得愉快。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吧,她總覺得沒辦法接受讓這個謎永遠是謎──沒辦法接受這種感覺是在太太的安排下選了動過手腳的檸檬的情況。


    美星將身體深深埋進吧台椅,調整好坐姿,再次注視拆下了保鮮膜的炸彈表。從會發出爆炸聲的鬧鍾的設計就能觀察出來,這個表的製作目的似乎是用來當小孩的玩具,塑料製的外殼和裸露在外的螺絲等地方一看就知道做得很粗糙。印在側麵的標誌也是好像隻要用指甲就能輕易摳掉。


    「這是在哪裏買的?」


    美星對著站在吧台內側的太太揮了揮炸彈表,如此問道。但太太卻盡是強調自己什麽都不知道,簡直像是個裝傻地說「我沒有動過任何手腳」的魔術師。


    美星使用剛才墊在檸檬底下的手機,在網絡上搜尋炸彈表,馬上就找到了想要的信息。根據信息所示,炸彈表是在遍布全國的連鎖百圓商店販賣的商品。而那間百圓商店在京都也有分店。


    應該不可能吧──美星的腦中閃過了這樣的想法。這時的她已經推論出一個合理的假設了。但是那個假設其實令人難以置信。或許是如此、不,應該不可能吧,這兩種相反的想法在她的心中互相競爭著。


    隻要她有心,要確認真相非常容易。她之所以沒有那麽做,是因為感到恐懼。如果美星的假設是對的,那她可以預見自己將被某種心情吞噬。所以她僵坐在椅子上,躊躇了起來。結果……


    位於她身後的店門突然被用力打開了。


    站在店門口的是采購完回來的又次。他臉色慘白,豎起拇指指著庭院大叫:


    「不好了!庭院裏的檸檬──」


    美星頓時恍然大悟,推開擋住店門口的又次衝向了庭院。隨後,她所聽到的聲音讓她體會了什麽是嚇得動彈不得的感覺。


    「碰──!碰──!碰──!碰──……」


    當時檸檬樹上的果實數量還超過三十個。而那些果實全都發出了爆炸聲。


    「哎呀,穿幫了。」


    太太在不知不覺間站到了美星身旁。她抬頭看向檸檬樹,一副很懊悔的樣子。


    「那個鬧鍾的設計是隻要響十分鍾就會自動停止,所以隻要美星在那之前一直待在店裏,原本是不會穿幫的。你啊,真是多此一舉呢。」


    聽到太太的埋怨,又次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他似乎對這件事毫不知情。


    「所以,您真的──真的在所有的檸檬上動了同樣的手腳嗎?」


    美星鍥而不舍地追問太太。


    炸彈表一個一百圓,就算買了三十個,也隻有三千圓,要取得這麽多炸彈表,本身並不是件難事。


    但是,現在仍不斷發出爆炸聲的檸檬,全都還掛在樹上。要在那種狀態下把底部切下,將用保鮮膜包好的炸彈表塞進果肉,然後再把底部黏回去,就算隻處理一顆,也肯定會費上很大的工夫。但太太卻把數量超過三十個的果實全都動了同樣的手腳──


    答案已經顯而易見了。太太若無其事地說道:


    「美星妳是我們店裏很重要的人力,要是一直沒辦法打起精神來,我們會很困擾的。這點小事不算什麽啦。」


    這才不是什麽小事。美星這麽想。她不敢想象這要耗費多少時間和勞力。雖然她在做這件事時不可能直接爬上樹,應該是使用了梯子之類的工具,但


    也輕鬆不到哪裏去。而且她還沒把這件事告訴又次,獨自一人完成……


    「妳怎麽啦?該不會是檸檬汁噴到眼睛了吧?」


    又次指著美星的臉問道。美星無視他的話,緊緊抱住了太太。不知道為什麽,她的眼淚怎樣都停不下來。


    有人願意替自己做這麽多,必須趕快振作起來才行──美星打從心底這麽想。


    鬧鍾在不知不覺間停止,庭院恢複了寂靜。但美星已經不需要再害怕,因為太太的體溫讓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4


    「真是個溫馨的故事呢。」


    美星敘述完後,青山這麽說道,露出了微笑。


    「那件事發生後不久,我就又回到塔列蘭工作了。雖然我並沒有因此馬上振作起來,而且也開始特別跟男性客人保持距離,但還是慢慢地恢複精神,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美星又抬頭看向了樹頂,和剛才開始敘述往事時一樣。


    「那天之後,我經常會在遇到什麽令人沮喪的事情時眺望這棵樹,藉此獲得安慰。後來太太過世、這棵樹也不再結果,但它還是拯救了我好幾次。隻要像這樣子抬頭看著樹,就能相信自己不是一個人、這世上一定還有人很重視自己,覺得鬆了一口氣。」


    「也就是說,最近有什麽事情讓妳心情低落囉?」


    青山的眉毛垂成了八字型。因為不久前美星一直獨自望著樹,他有些擔心。美星覺得他這種會像打招呼般不著痕跡地關心人的地方很難能可貴。


    「不。」


    美星閉上眼睛搖了搖頭,然後用手指夾住延伸到自己麵前的樹梢的葉片,以不傷到葉片的方式小心地翻開。


    看到隱藏在葉片下的東西,青山「啊」地驚呼一聲。


    「是果實!檸檬樹結果了。」


    檸檬的果實還是青綠色的,比炸彈表還小,隻有指尖大。這顆隱藏在葉片下的果實是美星今天才發現的。


    「果實才剛形成,還不知道能不能順利成熟。」


    美星充滿憐愛地撫摸這顆果實。


    「但是,到去年為止,這棵樹連像這樣的果實都沒有長出來。自從太太過世後過了四年半,檸檬的果實終於在今年回來了。我真的真的覺得很高興,所以才會一直望著這棵樹。」


    ──無論願不願意,隨著時光流逝,變化都會造訪。


    京都的街景改變了許多,在〈檸檬〉中登場的書店和水果店也已經關門大吉。太太過世了,現在是由美星繼承太太的遺誌在經營這間塔列蘭咖啡店。回頭審視,會發現真的什麽都改變了,就像暴風雨肆虐後枝葉會被吹落一樣。


    但是──美星又再次碰了碰那顆小小的果實。


    也是有東西會像這樣子歸來的──而且也一定有無論經過多久都不會改變的事物。


    「青山先生。」


    美星一邊對回答「什麽事呢?」的青山微笑,一邊提議道:


    「難得今天天氣這麽好,我們要不要現在去哪裏走走呢?」


    「咦?妳不顧店沒關係嗎?」


    他驚慌地說道,臉頰有些泛紅。


    「今天就臨時休業吧。我們本來就會偶爾這樣子,不要緊的。而且現在正好也沒有其他客人。」


    美星堅持自己的決定後,青山又猶豫了一下子,最後還是讚成了。


    「好吧,那我去跟藻川先生說一聲。」


    於是青山打開塔列蘭的店門,走進了店裏。「美星小姐說現在要打烊了。」「怎麽這麽突然?我是無所謂啦。」青山與又次的對話聽起來就像車上播放的廣播般舒服,撩撥著美星的耳朵。當美星正打算跟隨青山走進店裏時,突然在店門口停下來,轉頭看向檸檬樹。


    ──對不起,太太,我今天暫時丟下了您重視的咖啡店不管。不過,您應該會原諒我吧。


    一陣柔和的風吹來,檸檬的果實像在點頭似地搖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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