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五月下旬,某個晴朗日子裏發生的事。此時正值京都三大祭之一「葵祭」——上賀茂神社與下鴨神社的例行祭典剛結束,街道上隨處飄蕩著鬆了口氣般舒緩的氣氛。


    周一,我待在京都市左京區今出川通上的roc’k on咖啡店裏。午後的和煦陽光令人昏昏欲睡,店裏僅有幾名就讀附近大學的學生,把看似課本的艱深書籍在桌上攤開,一邊聊著所屬社團的事,各自消磨時光。


    這裏的景象一如往常。然而,所謂尋常的日常生活,即使看似堅固,其實或許脆弱至極,僅需一根食指就能推倒——比如說,就像是衝泡方式稍微出點錯,理想的咖啡香味就變得不理想。


    玻璃門開啟。我反射性地看向店門口。


    時間停了下來。盡管是錯覺,但那一瞬間對我而言仿佛是永遠。


    我與走進店裏的黑色長發女性四目相接。在我意識到之前,下一句話就已脫口而出。


    「真子……小姐?」


    她的臉上浮現出詫異的神情。過了幾秒,又仿佛快笑出來般睜大眼指著我。


    「你該不會是青——」


    她還記得我的名字。


    淡淡的回憶再度複蘇。她是我國中時代、偶爾會在附近河畔見麵聊天的朋友。她大我八歲,現在應該已經三十二歲了。


    她的臉上至今仍能看出昔日的影子,讓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不過,我並不認為她毫無改變。若要說她與十一年前毫無變化,那相當沒禮貌,況且也是謊言。十一年的歲月確實在她身上刻畫下痕跡,我想必也是如此。


    roc’k on咖啡店與星巴克等被稱為西雅圖係的咖啡館相同,客人得先在櫃台點飲料,再端著杯子就坐。等真子在空著的二人座坐下後,我走近她身邊。


    「好久不見,已經十一年了吧。」


    真子瞬間垂下眼,或許是在計算著流逝的歲月。


    「是啊,十一年了。真虧你認得出我。」


    她露出與初次見麵時相同的直率笑容。


    「真子小姐也還記得我啊,真令我高興。」


    「……你用敬語稱呼我,感覺真奇怪。」


    「我還是會用敬語的,畢竟已經是大人了。」


    我苦笑著,感覺有點難為情。


    看見我們交談,認識許久的roc’k on咖啡店店長走了過來。


    「這位客人是你的朋友嗎?」


    「是的。話雖如此,是很久以前認識的朋友了。這位是小島真子小姐。」


    我向店長介紹,真子點頭致意後加以更正:


    「姓氏不對喔,我現在已經不姓小島了。」


    我一看,她左手的無名指上戴了一隻樸素的銀戒。


    「也就是說,你的願望已經實現啦!就是成為很棒的新娘子——」


    由於她當時展露的微笑宛如朦朧月色般曖昧,我不由得噤口。


    曆經了足以令年輕時代天真無邪的夢想變得陳舊的歲月後,又在當事人麵前提起往日的夢想,或許是相當殘忍的行為。一名女性在年滿三十二歲前結婚、改姓,並不是足以視為美夢成真的特別事件,而且她或許曾經曆過複雜的體驗,令她無法為事實坦率地高興,才會有如此曖昧的反應吧。


    「現在該怎麽稱呼您?」


    幸好店長接了話。真子從放在一旁的小手提包中取出鋁製名片盒。


    「我姓神崎。也給你一張。」


    她取出兩張橫式名片,一張遞給店長,另一張遞給我。這似是她工作上所使用的名片,上方寫著她位於京都市內的工作地點名稱,下方寫著電子信箱及電話號碼,中間則印著「神崎真子」四個字。


    「謝謝您。呃,不曉得我的名片還有沒有剩……」


    店長喃喃自語著,消失在櫃台後方。我手裏拿著名片,繼續開啟話題:


    「你現在還繼續工作啊,有孩子了嗎?」


    「沒有喔。」真子將杯蓋上的飲孔湊近唇邊。


    「沒想到會在遠離老家的城市遇見你。你是什麽時候來到京都的?」


    我們最後道別時,她曾說要前往東京。到今天以前,我完全不曉得她人在京都的事。


    她將咖啡杯底部在桌上擦過般輕輕搖晃著,接著回答:


    「離開那裏後,我在東京大約住了五年。不過後來發生了一點討厭的事。我當時心想『真想去京都啊』,於是就直接搬去宇治住了。」


    討厭的事。我刻意無視這個感覺明顯格格不入的詞匯。


    「你現在仍住在宇治嗎?」


    真子點頭。「我搭電車通勤。」她補上一句。


    「沒想到……你竟然會在這種店工作,看來你變得相當喜歡咖啡啊。那時候明明還一臉嫌惡地喝著咖啡。」


    「這個嘛……」我感到難為情。「畢竟我當時還是國中生啊。」


    「我所認識的你,可是個滿狂妄的白目國中生喔。你成長得相當出色啊。」


    「請別這麽說啦。真子小姐你不也穩重許多——」


    接下來,我們倆熱切地聊了好一會兒往事。對話愉快且流暢,甚至感覺不到時間造成的隔閡。


    然而,即使如此,我們仍無法回到從前。雖然很難解釋,但有某些——應該說一切都與當時不同了。


    這是理所當然的。不可能一模一樣。


    過了十一年,我們也增長了年歲。


    2


    毫不留情的傾盆大雨突然停歇。


    ——怎麽回事,你為什麽會淋得全身濕?


    有人從身後遞來雨傘。從學校返家,走在河堤旁道路上的我轉過頭去。


    「真子小姐。」


    在那之後,我幾乎每周一都會與真子在河畔見麵。


    ——你為什麽沒帶傘?今天早上不是也下雨嗎?你之前那把苔綠色大傘怎麽了?


    她邊用手梳理我濕漉漉的劉海邊詢問。雨水的氣味裏稍微混進了一點類似某種花的芳香。


    她說得沒錯。雨從上周五開始下起,過了周末進入周一後,仍毫無停歇的跡象,繼續澆淋著這個城鎮。氣象預報中,主播指著天候圖稱這是「梅雨前線」所造成。意思似乎是進入梅雨季前的壞天氣。


    我們倆共撐一把傘走在路上。我看著上學穿的白色運動鞋說:


    「我的傘好像被偷了。」


    ——被偷了?可是大家應該都有帶傘吧?


    「我猜想是不是有人故意想讓我不高興。傘上寫有名字,我不認為會搞錯。」


    ——故意讓你不高興……你心裏有底嗎?


    「我完全無法融入班上。明明已經開學近兩個月了。」


    我不太想承認,不太想說出口。不過我在與真子相遇時,就已經給了她寂寞的印象。因此我認為就算試圖隱瞞也是白費工夫。


    ——你沒有被人欺負吧?


    「沒有,隻是沒人理我而已。我自己也不敢主動找人搭話,所以交不到朋友。不過也有人受到類似霸淩的對待或被學長盯上。與他們相比,我還算好了。」


    ——可是,你說傘被偷了。


    「或許啦。現在是期中考期間,社團活動暫停,大家一放學就會立刻回家。我就算回到家也不會有人在,就不禁會偷懶不念書,所以在期中考期間,我每天都會留校讀書……結果我注意到時,教室裏已經沒有半個人了。我正打算回家走到鞋櫃區時,發現我們班的傘架上隻剩下一把透明塑膠傘插在那裏。我確認了鞋櫃,但班上同學似乎全都已經離開校舍,鞋櫃裏隻剩室內拖鞋。」


    ——偷傘是為了讓你不高興?


    「倒不如說是惡作劇吧。在班上沒有朋友的人,就會淪為被欺負的對象。對方一定暗地裏竊笑著。我因為很不甘心,就裝作滿不在乎地回家了。」


    ——話雖如此,你也沒必要讓自己淋成落湯雞啊。


    「沒辦法啊。我的爸媽都在工作,沒人能來接我。」


    ——你沒想過將剩下那把塑膠傘帶回去嗎?


    「我原本是這麽打算,也有拿起來撐開。但最後還是覺得未經允許借用別人的東西不太好,就打消了主意。就算沒有鞋子在,雨傘的主人也不見得真的回家了。或許隻是待在不會被雨淋濕的地方。而且,如果這是某人的惡作劇,對方搞不好正躲在某個地方偷看我。如果我拿了別人的傘,對方一定會開心地跑來責罵我。」


    ——嗯……真不知道該說你老實呢,還是死腦筋呢。


    「沒有朋友的人,如果不對這種事小心點,可是很危險的。」


    我繼續慢慢走回家。其實我應該對真子送我回家一事致謝,但這時我並沒想這麽多。


    走到轉往我家岔路口時,真子突


    然開口:


    ——不過,留在那裏的那把塑膠傘不是壞掉的。


    「嗯,似乎沒有問題,是可以使用的傘。」


    ——有沒有可能是誰放在那裏的傘?


    「我們學校不允許學生放備用傘,似乎是為了避免造成像這樣失竊的問題。如果有疑似忘在傘架裏的傘,都會被拿到教職員辦公室保管。為什麽這麽問?」


    她停下腳步,我也配合她停了下來。她的話語穿過雨水打在傘上的聲音傳進我耳裏,那是令我始料未及的內容。


    ——搞不好,你的傘現在正守護著你的同學喔。


    「咦?」


    3


    塔列蘭咖啡館。


    這間店位於京都市中京區,從二條通與富小路通的十字路口稍微「往上走」——北上——的位置。按照複古電子招牌上繪製的食指符號指示,穿過兩棟如雙胞胎般並立的住宅屋頂形成的隧道,映入眼簾的是一座會令人忘記自己身在京都市區的寬敞庭院。而位於最深處的老舊木造平房,就是我現在所在的塔列蘭咖啡館。


    仔細想想,從我第一次推開這間咖啡館的店門起,很快地已過了兩年。以十一年前與真子約定的形式開始的、我尋找理想咖啡的旅程,就是以造訪這間店告一段落。因為這間冠上塔列蘭伯爵之名的咖啡館,完美重現了那句至理名言。


    之後的兩年間,我經常造訪塔列蘭咖啡館,一麵啜飲咖啡,同時經曆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事件或爭端。現在的我早已超乎常客的身份,完全成了這間店的一分子——我如此自認。


    我第一次看見這間咖啡館時,會在沒有任何資訊的情況下毫不猶豫地踏進店裏,正是因為曾從真子那裏聽過塔列蘭伯爵的至理名言——我並沒有坐在吧台的老位子,而是獨占了一張窗邊的桌席,手拄著臉頰眺望著窗外,思考著這件事。前些日子與真子重逢的事,一直在我腦海裏盤旋不去。


    「——雨一直沒停呢。」


    托著咖啡杯的盤子放到桌上的聲響隨著話聲傳來。


    我將視線轉回店裏。切間美星將銀色托盤抱在胸前站在那兒。


    她是這裏的咖啡師,唯有她才衝得出我心目中理想的咖啡。頂著招牌的鮑伯頭,身材嬌小的她穿著製服——白襯衫、黑褲,圍著深藍色圍裙。雖然有著娃娃臉,但她其實大我一歲,今年二十五歲了。


    「一直下個不停,明明才五月而已。」


    我輕觸咖啡杯的握把,浮現在腦海中的,是十一年前差不多同一時期,真子讓我共撐一把傘送我回家那天的記憶。


    「真令人無精打采呢。查爾斯也從今天早上起,就一直像那樣洗著臉。」


    她看向店內深處,暹羅貓查爾斯正待在那兒。那隻公貓是我剛開始造訪這裏不久,由這間店領養的。在它身旁的則是老板兼主廚——美星小姐的舅公藻川又次。他坐在老位子上,邊撫摸下顎的銀白胡須,邊讀著雜誌。


    「我看起來很無精打采嗎?」


    美星小姐的話中似乎有著一絲擔心。我一提問,她就輕輕點頭。


    「青山先生剛才似乎陷入了沉思。我在想,你是不是有什麽煩惱?」


    她稱呼我為「青山先生」。


    「沒這回事,我隻是回想起往事……對了。」


    我豎起右手食指。


    「這個往事正好可以成為一道謎題。如果可以,能否請美星小姐也一起試著解謎?」


    「哇,很有意思,請說給我聽聽。」


    她展露微笑,回到櫃台拿出手搖式磨豆機。


    她不僅兼具各種魅力及特長,聰穎的頭腦更是格外與眾不同。以發生在去年九月、各家傳媒也報導過的大事件為首,至今為止,她解開了好幾個謎團。


    而陪伴她一同思考的,正是這外觀典雅的手搖式磨豆機。她在木盒上的儲豆槽放進適量咖啡豆,為避免磨得不均勻,以一定的力道及速度轉動著手把。據說這平淡卻深奧的作業及磨豆時發出的喀啦聲響,能讓她的頭腦變得清晰。


    「讓你久等了。請說。」


    美星小姐將手搖式磨豆機放在我的桌上,站著磨起豆來。或許是因為天候不佳,店裏沒有其他客人,即使像這樣聊天也不會造成妨礙。


    窗外的雨雲似乎沒有要停歇的意思。我將十一年前,與今天一樣正下著大雨的五月某日發生的事,盡可能詳述給她聽。


    這段回憶是回家途中不到十分鍾的簡短互動,因此不需耗費太多時間說明。


    我幾乎按照事實重現自己與真子之間的對話。不過對於她的身份,我下意識說了謊。


    「我渾身濕透地走在大雨中時,在附近……醫院工作的護士替我撐了傘。」


    真子當時及現在的職業都並非護士。我會說謊,是因為自己仍不知該如何麵對前些日子與她重逢的事。此時我還希望盡量避免同樣住在京都的美星小姐與真子碰麵。況且,真子的實際職業與傘的事情本身並沒有任何關聯。


    「……結果如她所說,隔天真的有個同學跑來向我致謝。那麽,對方究竟為什麽會拿走我的傘?」


    我以一句聽似戰帖的句子結束了這段話。


    而美星小姐展露出的第一個表情,是幾乎要噗嗤一笑的笑容。


    「世上有那麽多人用傘,但這麽常被傘耍著玩的人,或許隻有青山先生一個人也說不定。」


    「啊哈哈,確實如此。」


    我搔搔太陽穴。兩年前,我第二次來到塔列蘭咖啡館時,也曾經在令人費解的情況下,讓其他客人拿走了傘。雖然跟國中時的傘不同,但也一樣是苔綠色。


    喀啦喀啦的磨豆聲仍持續著。美星小姐以這句話作為開頭:


    「青山先生,你去過龍安寺嗎?」


    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我當然去過。那是位於右京區,以美麗石庭聞名的寺院吧。」


    「沒錯,據說無論從哪個角度眺望,都無法將方丈庭園裏枯山水中的十五顆石頭一口氣遍覽無疑,一定會有某顆石頭被其他石頭遮住。」


    這句話讓我靈光乍現到她究竟想表達什麽。


    「已經明白了嗎?腦子轉得真快。」


    她並沒有特意表現自豪。這種程度對她而言簡直是輕而易舉吧?


    「班上的傘架隻留下一把塑膠傘,可以推測這是拿走你的傘的同學特地留下的,畢竟學校不同意學生放備用傘。」


    那天早上有人帶了兩把傘來的可能性並不是零;也或許是像我當時所想的,那把傘的主人還在校舍附近逗留;抑或是誰拿了兩把傘走,這種事也並非完全沒有可能。


    然而,無論何種狀況都相當特殊。因此,有學生從家裏帶來這把被留下的塑膠傘,並將我的苔綠色傘帶了回去——這種情況最為合理,也可以說是首要討論的方向。


    「若要說起透明塑膠傘辦不到,而青山先生的苔綠色傘辦得到的事——首先想到的,就是遮掩頭部。」


    既然下著傾盆大雨,自然就會撐傘,而傘能夠遮蓋住的隻有那個人的頭部。換言之,那個學生如果不拿自己的塑膠傘,而是拿我的苔綠色傘,就能夠用傘確實遮住頭部回到家——所以美星小姐才會提起剛才說的「無法一口氣遍覽所有石頭」的事。


    「拿走青山先生傘的,是你的同班同學之一,而且對方既然不惜借用別人的傘,試圖在回家途中避人耳目,整體而言,我想對方應該是女孩子。你剛才說你就讀的國中有霸淩或有學生被學長盯上的情況吧……我想,她或許是受到某些過分的對待也說不定。某種令她的頭部有些外觀上的變化,而且無法在學校裏恢複的情形。」


    美星小姐淡淡地說著這令人不太愉快的想象。


    雖然難以原諒,但很遺憾地,這並不罕見。遭人忽視、背後被貼上奇怪字句的紙張,或被叫出去遭受暴行——不過我並沒成為受害者,無法掌握詳細情況,況且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或許還有學生遭受到更過分的對待。這種事雖然愚蠢至極,卻無法輕易消除。


    「你能具體想象出那究竟是怎樣的行為嗎?」


    「無法斷定。」針對我的問題,美星小姐如此回答。


    「我在猜,會不會是被人硬是剪掉了長發的一部分。」


    「為什麽會這麽想?」


    「如果是遭受暴力對待而受傷的嚴重事例,青山先生也就不會如此輕鬆地談起了。不,硬是剪掉他人頭發的舉動極為殘忍,絕不能輕忽這對受害學生內心造成的創傷。然而,頭發可以重新修剪,隻要重剪個正常


    發型,旁人就不會發現自己曾遭受暴力舉動的事了。我想會有『僅需在回到家之前的這段期間避人耳目』的想法,或許說不定就是這個原因。」


    所以她才會刻意強調「長發」嗎?她內心希望對方仍有重新修剪的餘地。


    「我也曾想過會不會是想隱藏眼淚。不過既然正在下雨,應該就不是這樣。畢竟哭得再慘應該都有辦法蒙混過去……雖然也有考慮過其他可能,但我並不打算連學生受到什麽對待都猜出來。我認為隻要說出對方拿走青山先生的傘,是為了遮掩頭部這點就夠了。」


    「即使隻是在傾盆大雨中從學校走回家的一小段時間,也無法忍受自己頂著奇怪的發型走在路上。果然是國中女生會有的感性啊。」


    我這麽說。美星小姐的想象確實捕捉了真相。


    「我隔天到學校一看,我的傘又回到了傘架,而且班上一名女同學幹脆地剪短了自己的長發。我原本打算保持沉默,結果反倒是她在休息時間主動來找我攀談。」


    ——對不起,擅自借走你的傘。


    「因為傘上有寫名字,她才會知道那是我的。我當場問她發生了什麽事,結果她說自己在前一天放學後,被學姐叫出去剪掉了頭發——出乎意料地,她一臉不在乎地回答。她長得很可愛喔,或許是因此過於引人注目了。」


    放學後,學姐把她叫到人煙稀少的地方,剪掉了她的頭發。她被放走時,多數學生都已經放學,傘架上僅剩自己的透明傘及我的苔綠色傘。她不得已借走我的苔綠色傘,遮掩著自己被剪掉的頭發踏上歸途……


    「我不曉得該說些什麽才好,隻能說出『真慘啊』之類的話,並要她別在意借傘的事。結果從那時候起,班上同學看我的眼神就變了。似乎是因為她對班上同學宣揚『在我傷腦筋時,他將傘借給了我』。雖然那並不是實際情況,但我若糾正,就得揭穿她偷拿我的傘,因此我選擇保持沉默。於是我就在不知不覺間被認為是個溫柔的男生,稍微被當作英雄般對待。班上同學開始主動找我聊天,我才終於融入了班上。」


    所以,這段回憶對我而言是美好的。幸好這名頭發被剪的女同學並沒有表現得很悲情,而是以開朗的態度麵對。


    然而,這感想是出自於跟她在同一班級度過後來時光的人之口。如果隻是聽到這段故事,或許無可避免地會留下「無法接受」的想法。美星小姐接著詢問:


    「那名女學生後來不要緊嗎?」


    「學姐針對她的過分惡作劇似乎隻有那麽一次。實際上,她說自己連學姐叫什麽名字也不曉得。雖然其他還有好幾個同學在入學後不久曾遭到類似的對待,不過學姐們應該也不是打心底討厭她們,才做出那種事來吧。」


    「這種說法令人覺得難以苟同……是『一開始先給學妹來個下馬威』的感覺嗎?」


    「或許是吧。順帶一提,那個女同學的個性非常好喔。正因為如此,她才會為了報答我而放出那種傳聞吧。而我的評價也因此水漲船高,足以見得她的朋友之多,影響力之大。倘若她下次又遭到更過分的對待,想必同學及其他學長姐都不會再默不吭聲了。」


    「她的新發型看起來怎麽樣呢?」


    「你說她的短發造型嗎?非常適合她。她似乎也很中意那個發型,一直到畢業為止都留著同樣的造型。」


    不可思議地,美星小姐在這段時間裏一再地更換咖啡豆,直到現在仍轉著手搖式磨豆機。她停下動作時,說出的那句話實在相當奇特。


    「她的短發為何富有魅力呢?」


    「……啊?」


    美星小姐打開磨豆機下側的抽屜,嗅著磨好的咖啡豆香味,看著我露出微笑。


    「這個謎題磨得非常完美。」


    直到剛才都還懷有淡淡憂愁的氣息,已經完全煙消雲散。


    「你現在才解開謎題嗎?話題不是已經結束了?」


    「我想確認一下,青山先生。我記得你並不是出身於關東地方吧?」


    「對,不是……」


    美星小姐點點頭。接著宛如打開手搖式磨豆機的抽屜般,開啟了十一年前那個從未開啟過的真相之蓋。


    「青山先生,你搞不好在自己沒有察覺的情況下,獲得了莫大的恩惠喔——從替你撐傘的那名女性發型設計師那裏。」


    4


    ——咕嘟。我從喉嚨發出奇怪的聲音。


    「你、你為什麽會知道?我明明刻意不說她是發型設計師。」


    如美星小姐所言,真子的職業是發型設計師。然而,我不僅沒告知她這項事實,還謊稱真子是一名護士。


    「首先……」美星小姐看著瞠目結舌的我回答道:


    「首先是因為這件事發生在周一。如果是護士,周一傍晚通常應該正在上班。」


    「不過也有輪班製的醫院吧。」


    「是啊。另一點是青山先生你在說出『醫院』這個詞之前,稍微停頓了一下。」


    絲毫不能大意。單是停頓了一瞬間,這個人就看穿了我在說謊嗎?


    「青山先生應該是當下倉促決定說謊的吧。隻要將『醫院』這個詞,以及周一傍晚能夠待在河畔的職業綜合起來,會浮現『美容院』1也是很正常的。」


    所以她才會確認我並非出身關東地方嗎?我曾聽說關東地方的美容院大多將周二訂為公休日。除此之外的地區則普遍訂於周一。


    「此外還有一點——這是最重要的——就是女學生的短發富有魅力這一點。」


    這句話令我摸不著頭緒。如果說將頭發被剪一事跟發型設計師聯想在一起,我還多少可以理解。不過,「富有魅力」這點又是怎麽一回事?


    或許是察覺我的疑惑,美星小姐又進一步詳細解釋:


    「一個人在並非出於自願的情況下被剪去一部分頭發時,會采取怎樣的行動呢?」


    「當然是立刻前往美容院重新修剪頭發……啊!」


    「看來你似乎察覺了呢。」


    我在十一年前完全沒有想到那一點。女學生在周一被剪了頭發,翌日就變成了富有魅力的短發造型。我當時以為她一定是在回家後,立刻前往美容院重新修剪了頭發。不過,美容院周一並沒有營業。她應該不可能上美容院剪發才對。


    「……不過,我想隻要找找,應該還是能找到有營業的店家才對。」


    「你說得沒錯。不過,如果試想替青山先生撐傘的女性是一名發型設計師,會如何呢?不覺得會浮現一幅淺顯易懂的關係圖嗎?也就是一名無法融入班上的男孩子;一名個性很好,換了發型的女同學;以及一名女性發型設計師。」


    難道說——


    「你與那名設計師那天並不是初次見麵吧?」


    我沉浸其中地點頭回答她的問題。


    「我是在數周前認識她的。她覺得我看起來一臉寂寞,才會來找我攀談。」


    「也就是說,設計師很擔心青山先生。另一方麵,有名國中女生則是她的客人。設計師試著向看似同年級生的女孩子詢問你的事後,得知你在班上受到孤立,便思考著能不能做些什麽。正好在這時候,那名女同學表示想剪短頭發。於是設計師心生一計,向女同學提議,希望她協助男孩交到朋友。如果她答應,自己就免費替她剪發——」


    女同學按照真子的指示,偷偷將我的傘帶回家。因為我在考試期間,每天都會留在教室裏讀書,要拿走我的傘輕而易舉。接著,女學生當天去見了真子,讓她替自己剪短頭發。最後隻要在隔天針對借傘一事向我致歉,並散播我借傘給她的傳言,任務就達成了。


    那麽,真子在周一替女同學剪發前做了什麽呢?執行這項計劃時,真子不需跟我接觸,因為她已經安排好由女同學在隔天說明發生了什麽事。不過,真子或許是擔心我在雨天要如何返家吧。前往查看情況的她,在河堤道路上發現了淋成落湯雞的我,並送我回家——或許是對造成這種結果一事多少心懷歉疚。


    「那麽,女同學雖遭到過分的對待,後來仍表現得很開朗的原因是……」


    「當然是因為她的頭發並沒有硬是被人剪掉。她不是說自己不知道學姐的名字嗎?那也理所當然,因為實際上並不存在這位學姐啊。」


    「但是這個計劃必須選在發型設計師能夠自由安排時間的周一,而且還得從早到晚都在下雨才能執行啊,我認為條件太過嚴苛了。」


    「你的思


    考模式正好相反了。正是因為得知周一會下整天的雨才擬定的計劃。那位設計師一定是在前一天看了氣象預報後,才聯絡女同學的。」


    「是嗎……不過雖然由自己這麽說有點奇怪,但讓我增加朋友的方法並不局限於這種吧。如果不行,隻要想其他方法不就好了。」


    「對。不過我想這必須小心避免被青山先生發現吧,畢竟國中男生的內心相當纖細啊。」


    我確實很感謝那名女同學協助我融入班上,不過在我的認知裏,那是她拿走我的傘,害我淋成落湯雞的補償,我才能坦率接受同班同學的稱讚。假如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全是真子的計劃,想必自尊心會因此受損,始終無法融入班上也說不定。


    當然,前提是如果我在國中時就知道。長大成人後的現在,再次回想起當時的事時,我自然而然湧現出了對真子的感謝。


    「竟然有這種事,我得向她致謝才行。」


    美星小姐拿著手搖式磨豆機回到櫃台,用剛磨好的咖啡豆衝了咖啡。因為沒有新上門的客人,她應該是自己喝掉吧。


    「你們重逢了吧?你和那位女性發型設計師。」


    聽見我的自言自語,她做出了這個反應。


    「咦……啊,既然能致謝,就表示我們重逢了是吧?」


    「而且,會回想起往事,必定有什麽契機吧。再加上青山先生今天的模樣與往常截然不同……畢竟昨天是周一啊。」


    她連這一點都猜到了嗎?她那聰穎的頭腦,有時甚至會看穿某些別看穿比較好的事。


    我看向窗外。這兩年來,我頭一次湧現後悔走進塔列蘭的念頭。我今天不該造訪塔列蘭的。


    「——雨一直沒停呢。」


    美星小姐也順著我的動作將視線移向窗外,說出跟剛才同樣的話。


    雨會令人顯得無精打采。我相當熟稔的美星小姐,此刻看起來仿佛素不相識的某人。這時,我在我們之間感覺到剛上國中時,那種難以與同學攀談的尷尬感。如今,我一邊感受著與她之間的這種尷尬,不發一語地繼續啜飲咖啡。


    5


    進入六月不久,我與真子再度於roc’k on咖啡店相見。她上次道別前曾說過「還想再來」,於是我原本就認為會再見麵。


    我首先將美星小姐的推理告訴她,接著,對我十一年來完全沒有察覺的、她的好意向她鄭重鞠躬致謝。


    「當時真的非常感謝你。」


    「這麽說來,的確有那麽一回事啊。」


    真子坐在座位上喝著她點的咖啡,露出苦笑。


    「我當時真是多管閑事,對吧?」


    「怎麽能說是多管閑事呢?」


    「你提起之前,我完全忘了這件事呢。怎麽會事到如今才發現?」


    「我時常造訪某間咖啡館,那裏的咖啡師非常聰明。我一跟她提起那把傘的事,她立刻就看穿了。」


    我明明想對美星小姐隱瞞真子的事,卻很自然地對真子說出美星小姐的身份。這種差異是怎麽回事呢?我心想。


    「哦,竟然有那樣的人啊。」


    真子將頭發撥到耳後。我從上次收到的名片得知,她現在京都市內的美容院工作。


    「話說回來,真虧你能想到那種計劃啊。」


    「你還記得我總是在看書吧。」


    我點點頭。那時,每當我前往河畔,她總是早我一步先到,坐在草地上翻閱著文庫本。


    「我從以前就很喜歡像那樣沉浸於人類創作的故事世界裏,也很喜歡自己幻想故事。我當時會幫助你,或許隻是想導演一出宛如故事情節的事件罷了。那隻是自我滿足,並不僅是為了你。」


    「不過,多虧了你,我的國中生活過得相當充實。」


    「不,你錯了。」


    「咦?」她斬釘截鐵地否定,令我愣了愣。


    「因為就算我不出手幫忙,你應該遲早也會交到朋友。那個女孩願意協助我,也是由於她並不討厭你,而且相當在意你在班上受到孤立。隻是製造出改變狀況契機的人碰巧是我罷了,即使放著不管,我想事態依然會逐漸好轉喔。」


    在我聽來,那不過是謙虛之詞,而且我不認為事情會像她說的那樣。


    「我想向你表達謝意。如果可以,能不能陪我一天?」


    我如此開口,真子睜圓了眼。


    「事到如今還表達什麽謝意……不過,見個麵當然是無妨。」


    「這不僅是單純的致謝,也包括與你之間的約定。」


    「約定?」


    我回想起頭一次與真子見麵的事。


    「我剛剛不是說我認識一位咖啡師嗎?她所衝的咖啡完美地重現囉——足以表現那位塔列蘭伯爵至理名言的理想咖啡。」


    真子開心地拍手,表情亮了起來,宛如回到我們邂逅時那般活潑燦爛的表情。


    「務必要讓我品嚐看看。」


    「那麽,我們下次一起去吧。雖然像是在開玩笑,不過那間咖啡館就叫作『塔列蘭咖啡館』……」


    我的心情又像回到國中時代般單純,僅僅想著要讓真子開心。


    ——沒錯,我隻是想讓她開心罷了。


    再加上達成跨越十一年的約定,讓我感到有點洋洋得意。


    無論再怎麽戲劇化的事,必定都是從極為微不足道的小事開始。像是原本隻浸在小溪中,卻不知不覺被大河淹沒一般。睽違十一年再重逢的我們,早已被卷入了命運的急流之中。


    我完全想象不到,接下來我們將會迎向何種發展。


    存在於此的,僅有酸甜苦悶的初戀滋味——明明早已淡忘,如今也已不再抱持任何想象,自己卻因遇見這令人懷念的情感而有些飄飄然。我明明很清楚不應該如此的,我實在是愚蠢得無可救藥。


    那年夏天的記憶,被真子的側臉及雨的氣味占據了大半。


    ********


    【某封信】


    你讀到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注釋————


    1 在日文中,「醫院(byouin)」與「美容院(biyouin)」發音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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