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有夢想嗎?


    那件事發生在我升上國中後第一個暑假前夕,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裏。我與真子並肩坐在河堤時,她唐突地這麽詢問。


    當時,我在學校已經交到了朋友,無需再因此感到寂寞。即使如此,我依然不改每周一來到河畔的習慣。莫名就這麽做了——才怪。老實說,是因為我想見真子。雖然知道隻要前往她工作的美容院就能見到她,但這對國中男生而言,難度實在太高了。


    「夢想?為什麽要問這種事?」


    ——沒什麽。我隻是想到自己從沒跟你聊過這類話題罷了。


    我再度試著思考關於夢想的事,令我吃驚的是,腦中完全浮現不出任何詞匯。到了這年紀,我總算了解孩提時代所描繪的狂妄夢想——運動選手、漫畫家、太空人等等——自己是無法實現的。話雖如此,卻也沒什麽能取而代之的現實目標,因此我隻能這麽回答真子:


    「我沒有什麽夢想。」


    ——又來了。用不著害臊嘛!


    「才不是,我是真的沒什麽想法。」


    於是真子刻意歎了一口氣。


    ——什麽嘛,真是無趣的男生。


    我也覺得自己是個無趣的人,但這時因為真子這麽覺得,令我大受打擊。我噘起嘴回嘴:


    「真抱歉喔。你有夢想嗎,真子小姐?」


    真子仿佛凝望著對岸般揚起下顎,她回答:


    ——我的夢想是成為很棒的新娘子……喂,你為什麽要笑啊?


    「因為……又不是幼稚園的小女生。而且,任誰都會結婚不是嗎?」


    對我這個國中生而言,大人基本上都會結婚。


    ——沒那回事喔。


    真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沮喪。


    ——也有許多人明明想結婚卻結不了,而且即使結了婚,也未必就能幸福,所以我才說想成為「很棒的」新娘子。


    連我這個國中生,都能察覺到話語背後似乎有某些隱情。然而,到底是什麽事?當場追問究竟恰不恰當?我的人生經驗過於貧乏,還無法做出適當的判斷。


    我一邊假裝換個無關痛癢的話題,同時問起一件我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很在意的事:


    「真子小姐,你有男朋友嗎?」


    ——哎呀呀,你會在意這種事?難不成你想追我?


    「才不是,隻是順勢問起而已。」


    我這輩子從沒像這時候那麽感謝夕陽,真子想必沒有察覺我臉頰上的紅暈。


    ——也就是說,是在詢問我關於「成為新娘子」的預定計劃吧?哎,目前還在誠征男友啦!


    她這麽說完,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做、做什麽啦!」


    ——嗯,不過要跟國中生交往還是有點難度,而且總覺得這麽一來,不曉得我的夢想還得等上多少年才能實現啊。對不起。


    「我又沒說想跟你交往。」


    真子嘻嘻笑著。我為了掩飾內心的氣餒,裝出一副鬧別扭的態度。


    雖然現在的氣溫令人坐著不動也會冒汗,但拂過傍晚河堤的風相當涼爽。真子穿著短袖襯衫的臂膀,在陽光的沐浴下閃閃發亮。


    「你的夢想不就是成為發型設計師嗎?」


    我凝望著她隨風飄動的秀發,突然浮現這個疑問。


    真子將雙手往後撐,讓上半身向後仰。


    ——這個嘛,那曾經是我的夢想。不過,現在卻實現了。


    「『現在卻實現了』這種講法聽起來,簡直像是希望夢想不要實現似的。」


    ——不是那樣的。所謂的夢想,從實現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是夢想了喔。


    「這是什麽意思?」


    ——因為那就變成了現實。該怎麽說才好呢……就像是原本以為非常好吃的水果,實際采收後,才發現可以食用的部分隻有一丁點兒,而且品嚐之前,還得先辛苦剝下厚厚一層皮。就是這種感覺。


    「我不太能理解。」


    ——你總有一天也會理解的。你讀過《源氏物語》嗎?


    這話題跳得還真遠。我被她弄得暈頭轉向,摸不著頭緒。


    「我知道《源氏物語》,但沒有讀過。」


    ——那我告訴你一件好事。


    真子開始翻找自己身旁的皮包,不一會兒就拿出一本文庫本。


    ——我最喜歡《源氏物語》,已經反複讀過好幾遍了。


    她將文庫本的封麵朝向我,那是《源氏物語》的白話文譯版,似乎是分成許多集的係列作其中一本,書名下方標著集數。


    ——這本文庫本是〈宇治十帖〉,收錄了《源氏物語》最後一段故事,最後一回的第五十四篇叫〈夢浮橋〉。這一共多達五十四回的大長篇,最後是以〈夢〉為名的篇章做總結。


    「哦……是故事中出現了叫這個名字的橋嗎?」


    ——不,不是那樣的。《源氏物語》大部分的篇名確實是取自出現在故事中的話語、事件,或是在故事中吟詠的和歌。但這篇〈夢浮橋〉,據說是取自某個不知名作者所吟詠的古和歌「世間恒常,猶如夢中渡浮橋,過橋之際,此心亦愈發煩憂」而命名的。


    世間宛如在夢中渡過浮橋般,在過橋的同時,會一邊煩憂著許多事情——我想這首和歌大致上是這個意思,真子如此解說。


    「哦。那麽,你所謂的好事是……」


    ——你難道不懂嗎?


    「咦?」


    真子原本啪啦啪啦地翻著頁,這時卻啪地闔上文庫本。她瞥向我的眼神微微透出寒意。


    ——在渡過夢中那座浮橋的瞬間,這部大長篇就邁向了結局,簡直就像是象征著「夢想從實現的那瞬間起就再也不是夢想」的世間常理,不是嗎?


    2


    我在太陽升起前醒了過來,就這樣躺在床上,回想起不知何時與真子聊過的內容。


    六月也即將進入中旬。周一,是個聽不見雨聲的寧靜清晨。不久,光線從窗簾的縫隙間直直透入,我因而得知今天是個好天氣。


    我知道自己睡不好的原因。因為我跟人做了約定。


    我約好要帶真子前往塔列蘭咖啡館——而今天就是實現這項約定的日子。


    我一心想讓她高興才與她如此約定,然而事後冷靜下來仔細思考,似乎又不僅如此。


    我應該是想借由將真子介紹給美星小姐,整理自己內心某處歉疚的情緒吧,對於我在美星小姐麵前提起真子感到猶豫,抑或是害怕讓美星小姐得知真子的事——我應該是想借此消除這種僅能說是毫無意義的情感吧。


    即使真子是我從前憧憬的對象,如今也已經嫁作人婦。國中時代那過於青澀且夢幻的戀慕之情,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回來。而且,包含一同經曆的過往在內,我將美星小姐視為非常重要的存在。既然如此,根本沒有必要相互隱瞞,沒有任何隱瞞是最好的。


    我從床上起身。似乎會變熱——我有這種預感。


    我與真子約好午後在出町柳站見麵。


    從我所住的北白川過來這裏相當近,對於住在京阪電鐵宇治線沿線的真子而言,交通也算便利。不過,從出町柳站走到塔列蘭咖啡館則有好一段距離。如果要從同為京阪線的車站下車,神宮丸太町站或三條站近多了。


    那麽,我們為什麽要刻意約在這站見麵?


    「機會難得,我們去那間咖啡館前稍微散個步吧!我最近總是在工作,沒什麽時間運動。」


    昨晚,真子突然打電話來這麽說。


    我沒理由拒絕,於是就同意了真子的提議。


    如果隻是要去塔列蘭咖啡館,從出町柳站出發是遠了點,但若是想順便散步,這距離反而剛剛好。因為是最短徒步三十分鍾左右的距離,也可以稍微運動運動。


    出町柳站位於賀茂川與高野川匯流成鴨川的地點,也就是所謂的三角洲東側。地底下與地麵上分別有京阪電鐵及叡山電鐵的車站大廳,是交通樞紐,不過車站本身並不大,車站大樓裏頂多隻有速食店及影帶出租店。周遭雖然也散布數間餐廳,但給人的印象不是很繁榮。


    我在叡山電鐵剪票口正麵、京阪電鐵車站的七號出口等著真子。她從地下室往上延伸的樓梯現身,一發現我就輕輕揮手,不過步伐並沒有改變。


    「久等了。抱歉,突然提出想散步的要求。」


    「不,不要緊。」


    她頭戴看似涼爽的白色帽子,身穿灰色開襟薄毛衣、內搭黑白條紋的針織衫,下半身則穿著七分褲及藏青色布鞋。她的裝扮輕鬆好行動,也顯得相當時髦,與她發型設計師的形象相符,可看出她對時尚的堅持。她的手上拿著


    一個大小與肩同寬的白色托特包。


    「今天是周一,美容院公休吧。」


    真子本來想穿越川端通,但號誌才剛變成紅燈,我們便站著聊了起來。


    「嗯,對啊。」


    「你的先生在上班嗎?他從事什麽行業?」


    「……為什麽要問這種事?」


    真子的聲音原本就比我記憶中十一年前的聲音略微低沉,而她現在的聲音則壓得更低,令我打了個寒顫。


    「不,我隻是在想,不曉得你先生知不知道今天的事……萬一不小心被他撞見妻子與不認識的男人走在一起,感覺還是不太好吧?」


    「哎呀,你真愛操心。」


    隨著這句話,真子又恢複了自然的微笑。


    「你這種膽小的地方一點也沒變,跟以前因為不敢跟班上同學攀談而煩惱的時候一模一樣。」


    「被你這麽一說,我還真無法回嘴啊。」


    「別擔心,我丈夫今天絕對不可能會看見我們。說到底,我們也沒做什麽虧心事,隻要抬頭挺胸就好。」


    號誌轉為綠燈。我與真子一同走過斑馬線。


    早上的預感成真,今天是個令人聯想到盛夏的炎熱日子。顧慮到穿著盡管輕薄但仍是長袖開襟毛衣的真子,我這麽詢問:


    「你穿這樣不會熱嗎?」


    真子輕撫著上手臂回答:


    「因為我不太想曬到太陽。」


    陽光確實很烈,而河畔步道上的林蔭並不足以遮擋光線。


    我們沿著川端通南下,走過賀茂大橋移動到鴨川西側。我詢問帶路的真子:


    「那麽,你想在哪裏散步?」


    「想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你還記得我很喜歡《源氏物語》嗎?」


    「當然記得。現在還是一樣喜歡嗎?」


    「是啊。我會搬來京都也多少跟這有些關係。」


    因為是平安時代貴族的故事,舞台是以京都為中心。


    「然後呢,在京都禦苑附近有座名叫廬山寺的寺院,那裏有著紫式部的故居喔。因為是與《源氏物語》有關聯的地點,我造訪了好幾次呢。」


    「喔,我不知道耶,從來沒去過。」


    「那裏的庭園被稱為『源氏庭』,庭園裏的桔梗差不多要盛開了。因為你要帶我前往的咖啡館離那裏也不算遠,我才會想順道去走走。」


    我們沿著今出川通往西前進,在緊貼著京都禦苑旁的前一條路——寺町通——左轉。雖然馬上變成僅容車輛單向通行的小路,但由於麵對町屋風格的商店、小學或寺院等,因此不會讓人感到寂寥,相當適合散步。不過是稍微離開河原町通這條主要幹道一些,就成了如此寧靜沉穩的街道,真有意思。


    稍微往南前進,左手邊就可以看見廬山寺了2。壯觀的寺院大門右側寫有「天台圓淨宗大本山」幾個字,左側則寫著「源氏物語執筆地 紫式部宅邸址」。


    「大本山……嗎?還真是曆史淵源的寺院啊。」


    「沒錯,正確名稱為『廬山天台講寺』。這座寺院原本建於別處,據說是在豐臣秀吉時代3,奉正親町天皇的飭令遷移至此的喔。這裏原本是紫式部的曾祖父藤原兼輔建造的宅邸,包括與藤原宣孝的婚姻生活,紫式部一生中有大半時間是在這裏度過的。」


    知道得真詳細。我深感佩服地跟在真子身後穿過寺院大門。


    正前方隨即可看見一幢古色古香的廳堂。廳堂前方設有香油錢箱,從屋簷筆直垂下的麻繩尾端掛有「鱷口鍾」——在神社參拜時,會鏗啷鏗啷地搖響鈴鐺,而在寺院裏,則是要先敲響這種扁平的鍾。


    「這裏就是正殿嗎?」


    我詢問,真子搖搖頭。


    「不,這是元三大師堂,是祭祀天台宗高僧良源,也就是元三大師的佛堂喔。」


    我們參拜後往右邊前進。沿著鋪有碎石子的參道走了一會兒,左方設有櫃台。這裏也是能令人感受到曆史感的日式建築,其後方似乎就是正殿。


    我們脫掉鞋子走上去,支付參觀費給櫃台的女性。沿著走廊前進,馬上就來到了緣廊區。鋪有白沙的美麗庭院映入眼簾。


    「很饒富情趣吧。這就是源氏庭,令人百看不厭呢。」


    不知何時,真子已經在緣廊坐下。我也並肩坐在一旁。


    苔類在白沙之間宛如浮島般隨處生長著。從中央一塊格外大片的青苔島上長出的鬆樹旁,可看見刻有「紫式部宅邸址」的石碑。許多修長的桔梗則宛如刺進苔類般筆直林立。


    「花沒開幾朵啊。」


    雖然庭院景致令我深受感動,但我第一句說出的卻是這樣的感想。真子苦笑。


    「因為七月之後才會正式進入花期啊。是我太早約你了。」


    「不,不過的確有開花……哦,這裏是展覽區啊。」


    因失言而焦急的我轉往後方,從敞開的拉門走進鋪有榻榻米的房間。這裏展示著許多與《源氏物語》相關的資料,如《源氏物語》的繪卷、各卷中繪製的合貝遊戲裏使用的貝殼實物等等。


    我看得出神時,真子也走了過來。


    「你在那之後讀過《源氏物語》嗎?」


    那之後指的應該是國中時代到現在吧。


    「不,很難為情的是……沒跟你見麵後,我對那部作品就完全提不起興趣了。」


    真子雖然也看著展示品,卻沒有興奮的感覺。應該是早已看慣了。


    「從現在開始也好,一定要去讀讀看喔。我特別喜歡〈宇治十帖〉。」


    「這麽說來,你現在住在宇治對吧?」


    「嗯。你讀完《源氏物語》後,一定要來宇治玩喔。我帶你一起逛逛相關景點。」


    我雖然點頭應允,卻心想「這可不能輕易答應啊」。畢竟《源氏物語》可是全五十四回的大長篇,而且舞台不是現代,是平安時代的貴族社會。我對當時的文化背景一竅不通,閱讀現代白話翻譯版已經是極限,即使如此,還是會出現許多看不懂的詞匯。我平時沒有閱讀習慣,突然要我讀完那樣的大作,我辦得到嗎?這令我非常不安。


    「總覺得似乎會花上很長一段時間。」


    「這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一樣的,畢竟是那樣的長篇作品啊。俗話說『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嘛。」


    我們欣賞完所有展示品後,就離開了廬山寺。


    走出寺院大門時,真子邊環顧左右邊說:


    「咖啡館位於二條通一帶吧?機會難得,就穿過禦苑前往吧。」


    正前方可以看見以擁有京都三名水之一的「染井」而聞名的梨木神社,神社後方就是京都禦苑。


    「這主意真不錯。今天天氣很好,走起來一定很舒服。」


    「這裏離石藥師禦門很近,不過要稍微折返一點路。」


    我完全搞不清楚京都禦苑各道門的名稱。跟著真子折返的路上,在往右轉的小路對麵看見一間小店擺出的立式招牌。真子眯細雙眼。


    「那間店是什麽呢?我在過來的路上沒注意到。」


    「呃……招牌上寫著『手工飾品鋪』喔。」


    「啊,我喜歡這種店。欸,可以稍微過去看看嗎?」


    「好啊。」我一邊心想著「終於變得像約會一樣」這類的事,回應身旁興奮的真子。


    我們打開嵌有玻璃的木框門扉,個頭嬌小的女店長以笑容迎接我們。


    「歡迎光臨。」


    這是間小而雅致的店家,中央的台座及牆上的盒子裏擺滿了手工製作的飾品。因為真子看往牆上,我便眺望著稍遠處台座上的商品。


    我雖然也會隨興地配戴飾品,但並沒有特別值得一提的喜好或堅持。我原本隻打算以「與真子同行的友人」,或者是「隻看不買的顧客」身份在店裏亂晃,但這時,某個商品吸引了我的注意。


    「這是……真的咖啡豆。」


    我拿起的是以兩個為一組販售的吊飾,分別以半圓形的透明樹脂包住一顆烘焙過的深褐色咖啡豆。商品包裝上寫著「戀愛護身符」的字樣。


    「這是新商品,很可愛吧?」


    或許是聽見我的自言自語,店長為我說明。


    「如客人您所說的,這是使用真的咖啡豆。」


    「為什麽說是戀愛護身符?」


    「這是使用了同一顆咖啡果實中的兩顆咖啡豆做成的成對吊飾。借由讓男女朋友各帶著一個吊飾,以祈願兩人能心心相印,讓戀情開花結果。」


    一般而言,稱為「咖啡果實(coffee cherry)」的紅色果實之中會有兩顆豆子,由於兩顆豆子相貼的那一麵是平的,因此一般的咖啡豆都被稱為平豆。


    「原來如此,將


    從同一顆果實中取出的咖啡豆……真有意思。」


    「托您的福,這相當受歡迎。畢竟在京都有許多人喜歡咖啡呢。」


    「而且也有許多名店啊,人們對咖啡豆應該也很熟悉……真子小姐?」


    我在與店長交談的期間,無意中轉過頭去,接著吃了一驚。


    真子正看著我們這裏,撲簌簌地掉著眼淚。


    「真、真子小姐,你怎麽了?」


    我倉皇失措的聲音似乎令真子回過神來,她以指尖擦拭眼角。


    「咦?我為什麽會哭呢?」


    「發生了什麽事嗎?該不會是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不,沒那回事,你別在意——對不起,可以借個洗手間嗎?」


    真子轉向店長。店長似乎也難掩動搖,但還是回應了真子。


    「洗手間在後院……請往這裏走。」


    真子穿過櫃台內側消失在門後。接著,我對走回來的店長低頭致歉。


    「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不會,別這麽說。」


    「不過,她為什麽會哭呢?我們說了什麽會讓她落淚的話嗎?」


    「……恕我失禮,請問您與那位小姐是情侶,或是夫妻關係嗎?」


    這深入的問題令我不知所措,但她似乎有些想法。她會這麽想也是理所當然的。我一邊想著,擺了擺手。


    「不,我們隻是普通朋友……咦?她沒戴婚戒嗎?」


    「她左手無名指上並沒有戒指。」


    我沒有察覺到,她今天沒戴嗎?不愧是飾品鋪的店長,眼睛真尖。


    「她已經結婚,有丈夫了。」


    「是這樣啊……不,我原本以為她是不是有什麽戀愛上的煩惱。因為我們原本正在談論著戀愛話題。」


    經她這麽一提,確實如此。再加上無論是我與真子重逢那天或今天,她似乎都刻意避談自己丈夫的話題。搞不好他們相處得並不和睦。


    總之,既然給這間店添了麻煩,總不能什麽也沒買就離開。我在等待真子的期間,買下了那組咖啡豆吊飾。


    3


    真子從洗手間回來時,已經停止了哭泣,似乎也重新補了妝。


    「你買了東西啊?」


    她指著我手中的紙信封袋詢問。


    「啊,對。我買了剛才那組咖啡豆吊飾……」


    「要送給待會兒要去的那間咖啡館的咖啡師?」


    真子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而我則語無倫次地回答:


    「啊,呃,是這樣沒錯……這種事無關緊要吧。話說回來,真子小姐你要不要也買一組呢?或許有買有保佑喔。」


    我當然無法明白地說出「或許能改善你與先生之間的關係」這種話來。他們之間相處得不和睦畢竟是我的想象,我並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猜對。不過,或許能借由推薦她購買戀愛護身符,若無其事地問出話來也說不定。我這麽想。


    但很遺憾,真子似乎不感興趣。


    「我就不必了,我才不可能送這種東西給他。」


    竟然用「這種東西」形容店裏的商品,這種說法聽起來有些刺耳。幸好店長正在接聽剛打來的電話,並沒有聽見我們的對話。


    我們走出店鋪,繼續散步,不到五分鍾就走到了石藥師禦門。


    環繞京都禦苑的石牆及樹木,在一處往內凹進去。前方設有防止車輛進入的木製柵欄,另一側的石藥師禦門則敞開著。那是座以木頭柱子支撐著屋瓦的簡樸門扉,在石牆及門扉間的縫隙,也以木製柵欄遮擋。


    穿過門後,寬敞的碎石子道筆直往前延伸。我先走了十步左右的距離時,真子從後方叫住我。


    「欸。」


    我回過頭去,看到了真子比平時更嚴肅的表情。


    「我啊——」


    然而,在下一瞬間,發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啊呀!」


    爆裂聲傳來,某種液體飛濺。縮小的橡膠物體啪地掉落地麵。


    「這……這是什麽?」


    「真子小姐!你、你沒事吧?」


    真子的帽子及衣服都變得濕漉漉的。我終於理解到發生了什麽事。


    水球從她的頭頂上掉落下來,而且不隻一個,好幾個水球殘骸落在地麵。她直接遭襲擊而濕透。


    我連忙環顧周遭,但沒有半個人在。雖然懷疑是不是誰從附近的樹上扔下來的,卻也沒發現爬樹的人。


    「這是水嗎?」


    真子從提包裏拿出毛巾擦拭身體,我怯怯地詢問。


    「我想是的,並沒有奇怪的氣味。隻要過一段時間應該就會幹了,但……」


    糟透了。這句低喃概括了她的情緒。


    「究竟是誰做出這種事……是惡作劇嗎?」


    「我不知道,但真是惡劣。」


    真子轉過身。在我開口詢問她要去哪裏之前,她就先告訴我了。


    「雖然不會冷,但這樣下去感覺不太舒服,我想換件衣服。記得河原町通上應該有服飾店。」


    「當然好,我們走吧。」


    在步行約五分鍾左右的地點的確有間服飾店,客群應該是比真子年長的對象,不過真子仍在商品中挑出幾件適合自己的上衣,進入試衣間更換。店長看見渾身濕透的真子,似乎吃了一驚。她向我搭話:


    「她發生了什麽事啊?」


    店長是一名中年婦女,語調雖然有些過於熱絡,但相當親切,不會令人感到不快。


    「我們原本正在散步……前往京都禦苑、穿過石藥師禦門後,突然有水球從她頭上砸了下來。」


    結果店長說出了別具深意的話來:


    「哦哦,是猿辻的……」


    「您知道些什麽嗎?」


    我探出身子詢問,店長嘴角扭曲。


    「你不知道嗎?最近引起了小小的騷動呢。」


    於是我向她詢問了詳細情況。


    所謂的猿辻,指的是建於京都禦苑內的京都禦所東北角——鬼門,亦即寅醜方向的圍牆內凹處,屋簷下置有木雕猿猴。根據傳說,從前這隻猿猴每晚都會跑出來對行人惡作劇,因此才架設鐵絲網封住它。


    「這陣子相繼發生在夜裏走近猿辻,就會遭水球襲擊的情況。報紙及網路新聞都有報導。」


    「竟有這種事……」我完全不知情。


    「『地點』以及『到了夜晚就會有人惡作劇』這兩點,都與猿辻的傳說相符,因此才會出現『會不會是那隻猿猴做的好事』的傳聞。搞到最後,甚至還有人聽見了猿猴的啼叫聲哩。哎,我想這八成是知道傳說的人覺得有趣而做出來的事……這下子,終於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地這麽做啦。」


    「難道沒有強化警備嗎?」


    「畢竟隻是被水潑濕啊。而且在這個季節,也不會因為弄濕而著涼。我想大概沒什麽人會把這看成什麽嚴重的事件。」


    試衣間的簾子被拉開,真子換好衣服後現身。她身穿印有圖案的t恤,外搭長袖白襯衫。


    「如何,適合嗎?」


    即使在這種時候,她似乎仍相當在意自己的外表。


    「很適合。」我由衷地回答。


    將濕掉的衣服裝進店家提供的紙袋後,我們走出了服裝店。太陽已開始西斜,但天氣依然炎熱。真子,還是穿著長袖,因為帽子內側似乎沒有濕透,她仍直接戴著。


    「女性果然都不想曬黑?」


    我不由得試著詢問。以前即使是在盛夏的陽光下,她也會滿不在乎地露出肌膚。她變了啊,我心想。


    或許是察覺到我內心的想法,她輕撫著手臂回答:


    「跟年輕時相比,我的膚質似乎變差了,隻要長時間曬太陽就會變紅。」


    「這樣啊……體質是會改變的啊。」


    「是這樣沒錯,但你似乎尚未體會到這點呢。你現在終於跟當時的我年紀差不多了。」


    「準確地說,我現在比你當時大了三歲。」


    「那還是差不多。年輕真好,令人羨慕啊。」


    真子小姐也還很年輕啊。我雖然由衷地這麽想,卻有些遲疑,不曉得該不該說出口。


    「關於水球的事……該去找人談談嗎?比如說警方。」


    我慎重起見地確認,但真子一笑置之。


    「不必了。雖然火大,但隻是稍微淋濕而已。比起這個,我們快去喝咖啡吧。」


    聽見預料中的答案,我開始帶路,沿著河原町通往南走。


    慢慢地走了近三十分鍾後,在道路前方看見了塔列蘭咖啡館。穿過兩棟住宅屋頂形成的隧道時,真子形容「好像秘密基地」,相當有趣,確實像是喜歡故事的真子會有的想法。


    推開沉重的門扉,鏗啷的鈴聲響起。吧台裏的美星小姐抬起頭。


    「歡迎光臨,等候多時了。」


    「你好。


    這位是我的朋友小島真子小姐。」


    「喂,我現在姓神崎了。」


    「啊,對喔。」


    我搔搔後腦勺。真子笑了。


    「她就是這間店——塔列蘭咖啡館的咖啡師切間美星小姐。」


    「幸會。」美星從吧台裏走出來,鞠躬致意。


    「寫成『美』麗的『星』星的美星小姐嗎?真是美麗的名字。」


    「謝謝誇獎。請坐這裏。」


    在美星的催促下,我們坐到窗邊的座位。空調開得很強的店裏相當涼爽。真子將帽子、提包及紙袋全放在隔壁的椅子上。


    我還是老樣子,點了兩杯常喝的咖啡後,美星小姐就回到吧台。取而代之地,是藻川先生晃了過來。


    「我是藻川又次,這間店的老板。請多多指教。」


    他伸出手想跟真子握手,而查爾斯在他的肩上喵喵叫。


    「啊,多禮了,你好……」


    真子雖然感到困惑,仍握手回應,而我則托腮看著他們。


    我沒有自信斷言自己的眼光公正,但真子的容貌端整,稱為美人也當之無愧。喜歡美麗女性的藻川先生絕不可能放過。現在也一樣,他會假裝握手致意,也隻是想找個好借口碰觸真子罷了。


    我有些傻眼,而藻川先生在放開真子的手後,倏地用臉逼近我。然後用手圈起圓筒狀,湊在我耳邊說道:


    「你終於對我們家的幼齒咖啡師感到厭倦,把目標換成年長的大姐姐啦?」


    「才——才不是!」


    我下意識地大喊。真子吃了一驚,美星小姐也停下了正要將咖啡豆倒進磨豆機的動作。


    我的臉頰發燙,突然覺得飄飄然揮手而去的藻川先生真是討厭,就連如往常般在他肩上喵喵叫的查爾斯也惹人煩。不過這是遷怒。


    真子納悶地湊過臉來。


    「怎麽了,那個人對你說了什麽嗎?」


    「沒說什麽。反倒是你為什麽會認為他對我說了什麽呢?」


    「問我為什麽……因為你剛才喊得很大聲啊。」


    「我才沒有大聲喊叫哩。哈哈,你真奇怪。」


    「不,你明明就有喊……」


    「——啊,對了!美星小姐,我們今天被卷入了某起事件喔!」


    因為不想被繼續追問,我硬生生轉換了話題。倒不如說,是換了交談對象。


    「你是說事件嗎?」


    她的眼神變了。這時她正好開始喀啦喀啦地磨起咖啡豆。


    我將今天到這裏之前的事告訴美星小姐。雖然美星小姐頭腦聰穎,擅長解謎,但今天的事件,她想必無法解決。猿辻的惡作劇如果是從以前就持續到現在,就不太可能掌握犯人的身份。我在她衝好咖啡之前的這段期間,當作打發時間,將實際情況告訴她。


    美星小姐主要在兩個時間點有反應。第一個是在我提起手工飾品鋪時。


    「我去過那間店呢。」


    「你知道嗎?畢竟離這裏不太遠啊。」


    「是的。自從我在散步時發現後,就去過好幾次。」


    美星小姐的住處距離塔列蘭咖啡館步行不到十分鍾。京都禦苑一帶對她而言,是適當的散步路線吧。


    「我不知道那間店可以借用洗手間,但我曾聽店長說店鋪是用車庫改裝而成的。」


    我實在無法將真子落淚的事告訴美星小姐,於是在按照時間順序描述情況時,我隻說了真子前往洗手間而已。


    另一個有所反應的時間點,是我一講完整件事之後。


    「猿辻的惡作劇事件我知道,這件事最近的確蔚為話題。」


    美星小姐這麽說完,看向真子放在旁邊椅子上的紙袋。


    「那麽,袋子裏裝的就是濕掉的衣服?」


    「沒錯。」真子回答。


    「您如果願意,我來把衣服曬幹吧。現在還有太陽,氣溫也很高,我想很快就能曬幹。」


    「啊,可以拜托你幫忙嗎?」


    美星小姐從店裏取來幾個衣架,接過真子手中的紙袋,走出店門外。她將衣服掛上衣架,掛在屋簷下後,立刻又回到店裏。


    「謝謝你。」


    真子致謝,美星回以微笑並接著問道:


    「話說回來,今天很熱呢。雖然已經磨好了咖啡豆,但兩位真的要喝熱咖啡嗎?」


    「是啊。因為我聽說這裏的咖啡味道,相當符合塔列蘭伯爵的至理名言。」


    「告訴我塔列蘭那句名言的人,就是真子小姐喔。」


    「是這樣啊。接下來我會花幾分鍾衝咖啡,青山先生,不好意思,能過來幫我端咖啡嗎?」


    嗯?我感到疑惑。她不可能無法一個人端兩杯咖啡。


    一定有什麽原因吧。我按照她所說的從座位上起身。


    美星小姐將磨好的咖啡粉倒進法蘭絨濾布,拿起水壺注入熱水萃取咖啡。她一邊看著咖啡粉冒氣膨脹,一邊若無其事地在我耳邊低語:


    「————」


    「咦?」


    我因為她的話受到衝擊,瞥了真子一眼。真子正漫不經心地眺望著窗外,並未注意到我們的互動。


    請我幫忙端咖啡果然隻是借口。我先回到窗邊的座位,詢問坐著的真子:


    「你都不脫下長袖上衣呢。」


    我注意到真子倒抽了一口氣。她輕撫著手臂一帶。


    「為什麽這麽問?」


    「不,我隻是想說應該已經不需要在意陽光了。」


    「空調很強,我也不覺得熱。」


    「不過,我們接下來會喝熱咖啡喔。你真的不會覺得熱嗎?」


    「…………」


    「還是你有什麽不能脫下襯衫的理由?」


    這個問題相當殘忍,我很明白。然而我無法不去確認美星小姐在我耳畔所說的話。真子若是有什麽困擾,我想成為她的助力。


    真子無力地垂下頭,又繼續輕撫著手臂。


    「那位咖啡師察覺了吧?畢竟你說過她很聰明啊。」


    美星小姐一語不發地看著真子。


    「我不想脫下來,因為有淤痕。我被他……稍微……」


    是家暴嗎?沉重的事實令我也跟著低下了頭。


    果然與美星小姐觀察到的一樣。她從真子現在仍穿著長袖服裝,以及剛才掛起的上衣也是長袖這點,立刻判斷出這個可能性。真子不同於以往地在意日曬這點,也讓我覺得不太自然,她說膚質變差果然是謊言啊。


    從真子截至目前為止的態度,我也能察覺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並不融洽。她在聽見戀愛護身符的話題時,甚至還突然落淚。今天與我見麵時會取下婚戒,一定也是她期待能忘懷平日陰暗生活的表現吧。


    「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呻吟。雖然是自己挑起的話題,但看見真子痛苦的模樣,仍令我難受。


    「除了我以外,他還有其他女人。我們總是為了這件事起爭執……他一時激動就會動手。雖然我也會盡量避免說出沒必要的話,但有時還是無法忍耐。」


    真子悲傷地說著。我忍不住拍拍胸膛。


    「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幫忙……?」真子愣愣地說。


    「比如說我能為你做些什麽?因為,這樣下去,你太過痛苦了。」


    「做些什麽嗎……坦白說,我會想要一個可以逃避的場所吧。有時當他憤怒發狂時,我會覺得無法繼續待在家裏。」


    「那麽,到時候請聯絡我,如果你願意,暫時到我家來避一避也無妨。」


    「嗯,謝謝。」


    真子浮現的笑容令人不忍。我不由得多管閑事地順勢脫口:


    「還是分開比較好吧?你們還沒有孩子吧?」


    然而真子卻搖搖頭。


    「你不明白。沒有那麽容易。」


    我沒有結婚經驗。因此她若說我不明白,我也就無可奈何了。


    叩咚一聲,杯子擺在我們麵前。不知何時,美星小姐已經衝好咖啡端了過來。


    真子說了聲「謝謝」,正要將手伸向咖啡時,美星小姐突然開口:


    「真子小姐,我明白您的處境或許相當艱難。」


    她雖然這麽說,但在我聽來,她的語調卻不帶安慰或情感成分。


    我抬起頭。美星小姐的表情相當嚴肅。


    「然而,對於您依賴青山先生的溫柔,試圖欺騙他一事,我還是無法視而不見。」


    「……美星小姐?」


    我下意識叫喚她的名字,但她仍目不轉睛地盯著真子,對我的聲音沒有任何反應。接著,她開口對著一語不發、全身僵硬的真子說:


    「扔水球的人是您自己吧。」


    4


    「你突然間在胡說什麽?」


    回過神來,我已經站了起來。


    「說真子小姐手臂上或許有傷的,不正是美星小姐你嗎?」


    然而,美星小


    姐冷靜地說明:


    「我確實聽說猿辻的惡作劇這陣子蔚為話題,而這顯而易見地是模仿猿辻傳說所做的事。既然如此,就不可能會在光天化日下遭到惡作劇攻擊。換言之,我認為今天所發生的事件,是別人在模仿這一連串的惡作劇。」


    「這不過是你的臆測。」我直截了當地反駁:「就算這是他人所為,又為什麽會是真子小姐的自導自演?她沒有理由做出這種蠢事啊。」


    「我剛才替真子小姐曬幹的衣服是長袖開襟毛衣,隻要她想,隨時可以脫下。如果她是為了掩飾手臂上的淤痕,應該也可以穿長袖針織衫等不脫下來比較合理的衣服才對。」


    「那隻是時尚感的問題吧?」


    「此外,真子小姐現在身上所穿的也是t恤加白襯衫,也是可以脫下的服裝。真子小姐會不會是刻意挑選這類服飾的呢?」


    令人聯想到盛夏的氣候,身穿可遮擋日曬卻顯得燠熱的長袖開襟毛衣,此外又點了熱咖啡。真子是借由湊齊這幾個條件,讓人不由得對於她為何不脫下外衣一事心生疑惑——美星小姐如此說明。


    「話雖如此,如果隻是穿了長袖服裝,頂多隻會讓人覺得『看起來好熱啊』,而不會抱持更多疑問。」


    「實際上,我一見到真子小姐時,就立刻詢問她『不會熱嗎』……而她回答我『因為不想曬到太陽』,因此當下我就幹脆地接受了。」


    「沒錯吧。為了讓事情照著真子小姐的想法發展,她必須進一步強調自己不脫下長袖服裝一事的不自然程度——為此所安排的,就是模仿猿辻的惡作劇了。」


    真子緊咬下唇,並未反駁。


    「她隻要弄濕自己的衣服,製造出必須換衣服的狀況就可以了。真子小姐應該是從各種方法之中,選擇了模仿猿辻惡作劇這種方式的。」


    「請等一下。我親眼看見水球從她頭上砸下來啊,她自己怎麽可能做得出那種——」


    「隻要把球往上扔就行了吧?」


    由於美星小姐過於直接地斷言,我張開雙臂抗議。


    「我回過頭去時,真子小姐正看著我啊。如果是看著水球,姑且不論能不能刻意走到水球砸下的位置,單是要往上扔,並讓水球確實朝自己掉下來,根本是不可能的。如果水球沒確實砸到身上破掉,就無法朝換衣服的方向發展了。」


    「地上有好幾個水球殘骸,對吧。」


    「那又怎麽樣?你該不會想說,隻要一次扔三個,或許就會有一個砸中吧?」


    「不是。青山先生,我想問的是,你確實看見每一顆水球落下的瞬間嗎?」


    我說不出話來。我的確親眼看見了水球落下,但我無法確認是不是看見了全部。無法保證在我轉過頭去前,地麵上是不是已經有掉落的水球了。


    「要弄濕衣服,隻要一顆水球就足夠了吧。真子小姐讓青山先生走在前頭,接著迅速打破一顆水球,讓水淋在自己的衣服上,然後把剩下的水球往上扔,再叫住青山先生。畢竟隻是往正上方扔,掉落的水球砸到身上破掉的可能性很高,實際上或許的確如此。然而,就算沒砸中也無妨。畢竟在真子小姐將剩下的水球往上扔時,她的衣服就已經濕了。」


    我回過頭去時,真子的衣服究竟是不是濕的?我想不起來,畢竟那隻是一瞬間發生的事。即使在我眼裏看來,真子的衣服是濕的,我也會認為那是隨後遭到水球直擊造成的。


    「不,那是因為我被叫住就隨即回頭,才能目睹水球掉落那一幕喔。要是我的反應遲了一拍,就看不到了。」


    「但那對真子小姐而言,也隻是湊巧運氣好而已,她沒必要非得讓你目睹掉落的瞬間。倘若在青山先生轉過頭時,看見真子小姐渾身濕透,以及腳邊的水球殘骸。這時真子小姐再表示:『有水球掉了下來。』你會懷疑她的話嗎?」


    我無法回答。我自己最清楚,想必我不會懷疑吧。


    「那、那麽……她是怎麽把水球帶過去的?」


    「當然是裝在托特包裏。這個托特包看起來至少可以裝進三個水球呢。」


    「難不成你要說她是從家裏帶來的?如果這麽做,說不準什麽時候會擠破,把裏麵的物品弄濕吧?」


    然而,就連這點反駁,美星小姐也準備好了答案。


    「所以,她才在飾品鋪借用了洗手間吧。」


    「美星小姐,你這個人真是——真子小姐當時哭了啊!難不成你要說她落淚也是為了執行這項計劃而演戲嗎?」


    「……落淚?」


    美星小姐會困惑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剛才刻意隱瞞了真子借用洗手間是因為哭泣的緣故。然而,美星小姐雖然困惑,仍未撤回前言。


    「我並不清楚真子小姐為何哭泣……但我認為這與是不是演戲並無關聯。因為即使沒有哭泣,她還是可以借用洗手間。」


    「唔,你這麽一說……」


    「既然要把水球裝進托特包裏,對真子小姐而言,她應該會想在盡可能接近猿辻的位置再將水裝進氣球裏。為此,那間飾品鋪的位置正好適合。我想她以前應該曾經造訪過那間店,所以,即使是乍看之下並無洗手間的店鋪,她還是知道隻要開口就能借用。」


    「店裏的人並沒說過真子小姐不是第一次光顧喔。」


    「這種事原本就不該不謹慎地隨意說出口。我也不會突然對帶了朋友的客人說:『您不是第一次來這間店吧?』這種話。」


    她說得沒錯。我搔了搔臉頰。


    這麽說來,真子當時是對店長說:「可以借個洗手間嗎?」如果是我在那間店裏想上洗手間時,我應該會先詢問:「請問有洗手間嗎?」至少也會說:「請問方便借用洗手間嗎?」才對。雖然僅有細微的差別,但「可以借個洗手間嗎?」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是以「這裏有可以借用的洗手間」為前提而詢問的。


    「另外還有一項真子小姐明顯說謊的事喔。」


    美星小姐抱著銀色托盤站在那兒,仿佛要給予致命一擊。


    「就是京都禦苑的門,離廬山寺最近的並不是石藥師禦門,而是清和院禦門。她沒有必要特意折返,而且隻要走清和院禦門,就不會通過猿辻附近了。」


    一問之下,我才知道隻要從廬山寺沿著寺町通往南走將近兩百公尺,就會抵達清和院禦門。如果這是事實,確實比石藥師禦門近多了。


    「不過,她會不會隻是不知道這一點?」


    「真子小姐曾經多次造訪廬山寺,如果隻是不知道名稱就罷了,倘若她連清和院禦門的存在都不曉得,未免也太不自然了。更何況,她連石藥師禦門的名稱都很清楚。」


    隻要穿過清和院禦門,沿著大宮禦所的圍牆筆直前進,就會從京都禦所的東南角出去。從那裏往南前往塔列蘭咖啡館,就不需經過京都禦苑的北半部了。假如她有意逛遍整座京都禦苑,折返到石藥師禦門還可以理解,但真子從未對此提過隻字片語。


    「……美星小姐,雖然你一直說真子小姐說謊騙人,但你自己不也一樣嗎?『真子小姐的衣服底下或許有不想讓人看見的東西。』——不就是美星小姐你在我耳畔這麽說的?」


    因為判斷無法繼續袒護真子,回過神來,我已經開始批判起美星小姐了。這顯然毫無意義,至少不是現在應該做的事。


    美星小姐明顯消沉下來。


    「對不起。我很想知道真子小姐不惜做到這種地步,也想博得青山先生同情的原因……我想知道她會如何說明不脫下外衣的理由。我認為,若是聽了答案,或許就能察覺真子小姐的意圖。」


    美星小姐的話,讓我的頭腦稍微冷靜了下來。


    我所認識的美星小姐,雖然有能力揭穿他人隱瞞的真實想法,另一方麵,卻也不忘記體貼對方。今天也是,倘若她認為沒有那個必要,就不會當麵譴責真子欺騙我的事吧。


    「就結果而言,真子小姐表示自己受到家暴,借此獲得青山先生的同意,可以躲到青山先生家裏,卻不見她進一步要求更多。既然如此,與其思考『她為何試圖博得青山先生同情』,不如視為『她的目的本身就是要博得青山先生的同情』才正確。」


    美星小姐說到這裏便停了下來,但我也意會到她究竟想說什麽。簡而言之,真子試圖以自己與丈夫相處不融洽為由,希望與我之間的關係比以往更加親密,是這麽一回事吧——雖然我


    無法判斷那究竟該稱為戀愛感情,抑或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某些算計。


    「——真子小姐。」


    美星小姐將銀色托盤放在桌上,將雙手撐在上頭,身子整個向前逼近真子。


    「我並不清楚您最終對青山先生究竟有什麽期待,也無法且無權左右您借此令青山先生產生何種變化——但相對地,我擁有發言的自由。所以,請容我這麽說。」


    我想美星小姐大概生氣了。她透出某種憐憫以及表裏如一的從容感,看在我的眼裏,她這種態度可說是極度尖銳。


    「您沒有必要為了吸引他的同情而做出這種事,隻需直接和盤托出即可——因為青山先生是個很溫柔的人。」


    從美星小姐開始說話起,真子幾乎是動也不動,微微低著頭噤口不語。她終於抬起頭來時,我原本非常緊張,不曉得究竟會如何發展,但從她口中發出的聲音卻極為平靜。


    「我曾聽他提起你的事,他說你是個非常聰穎的女性。所以,我想你應該會對我不脫下長袖外衣一事感到奇怪。接著,隻要你主動揭穿我的秘密,無論他如何判斷,你一定都無法置喙吧?因為從他的話中,處處可以感覺得出你們兩人之間有相當深厚的交情。」


    這令我大吃一驚。也就是說,真子打一開始就不是針對我,而是以「美星小姐會察覺這件事」為前提設計了今天的事?不過回想起來,我自己今天就曾數度提及真子身穿長袖服裝的事,其實她在當下就可以說出遭受家暴了。她之所以沒有這麽做,就是為了讓美星小姐主動指出她袖子底下藏有淤痕嗎?


    「不過,真沒想到連我背後的意圖也被你看透了。是我太天真,太小看你了。我對於欺騙了他,以及為此試圖利用你而道歉,真對不起。」


    「真子小姐……」


    我看著真子將額頭貼在桌上的模樣,無言以對。接著,她坐起身,並從椅子上站起來。


    「您要去哪裏?」


    美星小姐沉著地出聲詢問,真子回以淺笑。


    「我原本很期待你衝的咖啡,不過我現在實在沒有心情品嚐。」


    真子就這樣拿起托特包及紙袋走向店門口。我連忙追了上去。


    「真子小姐,等等——」


    「你留下來。你有東西想交給她吧?」


    我被她製止,停下了腳步。即使如此,我還是認為不能讓她就這樣回去。


    「但是,真子小姐,你襯衫下的……」


    「不要緊,你用不著擔心我,因為全都是謊言。」


    真子在走出店門口前轉過身來,迅速脫下了長袖襯衫。


    她的肌膚依然美麗——上麵沒有半點淤痕。


    5


    「……你明明可以之後再告訴我一個人的。」


    我從唇邊擠出這句話。


    我現在正和美星小姐喝著桌上的兩杯咖啡。她坐在真子剛才坐過的、我對麵的椅子上。


    真子俐落地收下曬在屋外的衣服後便離去了。我隻能隔著窗戶,茫然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屋簷隧道的另一頭。


    家暴一事是謊言。不,她隻讓我看到手臂,因此還不能如此斷言。然而,至少她承認自己說了謊。


    既然如此,我大可以發怒。她所撒的謊是不該撒的那一類謊言。然而回顧她今天的態度及行為舉止,我仍感覺她似乎有某些嚴重的問題,因此無法責怪她。


    「即使沒受到家暴,但她的精神狀態相當危篤——至少難以說是平靜的狀態——而不得不做出這些事來,這也是事實。希望你能夠再更妥善應對,至少應該先找我商量。」


    「……說得也是,是我做錯了。我的應對方式或許不恰當,但我實在無法保持沉默。」


    我們認識兩年以來,我曾數度看過美星小姐認真發怒的模樣。特別有印象的,是某人仗著他人的善良,做出濫用其好意的舉止時,美星小姐所展現的憤怒。既然如此,真子今天的行為對美星小姐而言,也是難以原諒的吧。


    即使如此,美星小姐現在似乎正在反省而垂下了肩膀。仔細想想,導致這種結果的正是將真子帶來這裏的我。我愈發感到歉疚,也就不再責怪美星小姐了。


    「真子小姐想製造出讓美星小姐你難以幹涉的狀況。簡而言之,就是她想借由躲來我家,讓自己與我的關係變得比現在更加深厚——是這個意思吧?」


    「對,我是這麽感覺的。」


    坦白說,我與美星小姐並非情侶。然而我向真子說明自己與美星的關係時,真子會認為我們其實是一對,或許是理所當然的。


    「老實說,我感到很奇怪。我們熟稔已經是十一年前某段時期的事了,當時我不過才上國中一年級,她應該頂多將我視為親戚的孩子一般。當時我們之間絕對沒有堪稱深厚的情感。重逢後,我的確已經長大成人,但也才見過幾麵,而且她還結婚了,她卻突然做出如此極端的行動,令我不由得懷疑,是不是有什麽嚴重的內情。」


    「……你們真的是睽違十一年才重逢的嗎?」


    美星小姐突然詢問,令毫無防備的我吃了一驚。


    「應該是這樣沒錯。直到上個月在roc’k on咖啡店遇見為止,我都不曉得真子小姐究竟在哪裏做什麽……甚至連她是不是活著都不曉得。」


    「這樣啊……」


    美星小姐看似無法完全接受,但再繼續想下去或許也是白費工夫吧,於是她改變了話題。


    「話說回來,你上次提起在雨傘故事中登場的女性發型設計師,就是真子小姐吧?」


    「你說對了。」


    我在沒有說明清楚的情況下帶女性到這裏來,是不常見的事。美星小姐會如此聯想也是理所當然。


    「既然如此,就是有說謊癖……不,這麽說似乎也不太對。應該說,真子小姐給我某種印象——怎麽說呢,就是試圖以自己創作的故事來掌控現實世界吧。」


    「啊,我稍微能夠理解。我們今天也一起參觀了與紫式部有關的場所,不過不僅是《源氏物語》,她總會在河畔讀著各種書。此外似乎也很喜歡看電影。記得她曾經對我說過:『隻要沉浸在故事的世界,就能遺忘現實裏的討厭事情。』」


    其實,我也大致掌握了她會這麽想的理由。然而,我認為現在還不應該特地告訴美星小姐。


    美星小姐啜飲著咖啡,吐了口氣。


    「既然如此,倒不如說真子小姐與青山先生的重逢完全是個偶然,而這一點令你在她心中創作的美好故事裏占有一席之地也說不定。」


    「這是什麽意思?」


    「既然真子小姐會說出家暴這種事,表示她與丈夫之間的關係確實不太融洽。此時,她與十一年前曾相當熟稔的男性奇跡似的重逢了。這就像戲劇情節,接下來或許還會發生某些更戲劇性的事——假如是平時總會沉浸在故事裏的人,會這麽認為也不奇怪,更何況是像真子小姐這樣的女性。」


    「因此她可能會更加積極地創作故事的後續內容。你是這個意思吧?」


    相當有道理——我這麽想。直到前陣子被美星小姐點出來為止,我完全無法想象。然而這麽一想,十一年前借傘的那件事,以及今天在猿辻的事,行動模式都是相同的——換言之,就是基於她「試圖自行創作故事」的想法。


    我喝完咖啡,不想久待,正打算站起身時,美星小姐微微歪了歪頭。


    「話說回來,真子小姐在離開時對青山先生說了些什麽對吧?說『你有東西想交給她』之類的。」


    「啊,對。其實是這個……」


    我翻找著包包,取出在飾品鋪裏買的咖啡豆吊飾,將其中之一交給美星小姐。


    「雖然我不知道這件事明講好不好……這是戀愛護身符。據說是用從同一顆果實中采出的兩顆咖啡豆做成的成對吊飾,用以表示終將合而為一的命運。」


    「哎呀,要把這個送給我嗎?謝謝。」


    即使在這種時刻,美星小姐也隻是微微臉紅。


    「我與店長聊著這個話題時,真子小姐不知為何突然哭了起來……我剛才說過,真子小姐是在落淚後才去洗手間的,當時店長還懷疑真子小姐是不是有什麽戀愛上的煩惱。她果然是想起自己與丈夫之間的事了吧。」


    「我想,雖不中亦不遠矣。」


    美星小姐握住吊飾的手加重了力道。


    「我當時建議真子小姐也買一對相同的吊飾。雖然我並不是真的相信吊飾能多靈驗,但如果她與丈夫處不好,這或許能成為


    一次新的開始吧。不過,真子小姐不僅完全不打算購買,還回我說:『我才不可能送這種東西給他。』」


    「『我才不可能送這種東西給他』……」


    美星小姐複誦了真子的話。


    「也就是說,她並不希望修複與丈夫之間的關係。換言之,她原本就打算離婚嗎……不過,真子小姐還說了『沒有那麽容易』對吧?嗯,她究竟在想些什麽,我完全摸不著頭緒。她以前並不是這麽複雜難懂的人啊。」


    我自言自語,而美星小姐沒有回應,隻是一直以嚴肅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盯著手中的吊飾。


    一周後的某一天,在猿辻惡作劇的犯人遭到逮捕。


    犯人是一名住在附近的男大學生,目的似乎隻是為了發泄壓力。他是個相當認真的學生,認識他的人無不異口同聲地表示:不認為他會做出那種事來。


    而我也因為自己至今所認識的真子,與重逢後所了解的她之間的落差,感到不知所措。


    ********


    【某封信·2】


    我曾有個未婚夫。他是我工作地方的同事,我們曆經兩年的交往相當順利。他向我求婚時,我很高興,同時也認為這是非常理所當然的發展。


    同事們為我們開了慶祝餐會。身為主角,我與未婚夫都喝了很多杯。我們兩人都相當能喝。


    餐會持續到深夜,一名男同事向我表示:「沒有末班電車了,不曉得能不能讓我借住一晚?」當時我已經與未婚夫同居,公寓就位於餐會場地附近。另一方麵,這名同事的家住得很遠,位於搭計程車得花超過一萬圓的地點。我們倆同意了,三個人一起回到公寓。


    我們當時同住於一間有樓中樓的房間。我總是與未婚夫同睡於閣樓,但那晚僅有我一個人睡在閣樓,未婚夫則與同事睡在下麵的房間。


    我們三人都酩酊大醉,至少我是如此,另外兩人看起來也差不多。關掉電燈後,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不曉得睡了多久,我突然感覺到重量覆了上來而清醒。由於我的酒意未消,意識模糊,從我睡著到現在,應該沒有經過太久吧。我的記憶相當模糊不清,無法回想起正確的情況。


    房間一片黑暗,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狀態。我昏昏沉沉地接納了覆在身上的重量,這時影子突然蓋到我頭上,就這樣吻了下來,於是我便認為是喝醉的未婚夫爬上了閣樓。


    我雖然醉意猶存,仍以僅剩的理智考慮到同事還睡在下方。但我沒有足夠的力氣推開重量,隻能竭盡所能地壓抑聲音,讓對方為所欲為。


    此時,房間的燈突然亮了起來。


    刺眼的光線令我眯起眼睛,此時我聽見通往閣樓的梯子發出軋軋聲響。我轉頭,看見了爬上梯子的人。


    那一瞬間,我完全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從梯子上探出頭來的,是我的未婚夫。他的雙眸看向我,那是充滿衝擊、混亂及絕望的眼神。


    我再次確認覆在自己身上的人物。


    那並不是我的未婚夫。


    雙眼充血的男同事,正在玩弄著我的身體。


    ————注釋————


    2 町屋是指位在都市主要道路旁,數間緊連的住商一體式建築物。


    3 於日本曆天正年間(西元一五七三~一五九三年)遷移至現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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