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竟然在這種地方……」


    找到標示著「塔列蘭咖啡館」電子招牌的瞬間,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傍晚,我與妻子在熟悉的京都街上散步,招牌就兀自佇立於小巷之中。我的內心湧起一股類似懷念、又有些類似寂寞的情緒,試著對站在身旁的妻子提議:


    「要不要去這間店吃蘋果派?」


    「這時候吃沒問題嗎?你會乖乖吃晚餐吧?」


    妻子故意噘起嘴。自從邁入不惑之年,我的食欲確實像騙人似的衰退。不過,隻吃一塊派應該不至於有什麽影響。畢竟妻子的廚藝很棒。


    「我知道啦。」我笑道。接著牽起妻子的手,推開咖啡館的沉重門扉。


    五年前的某一晚。我結束工作晚歸時,妻子罕見地以開朗的表情前來迎接。


    「歡迎回來。」


    「芽依子,怎麽了?你的心情似乎很好,發生了什麽事嗎?」


    「我中午跟朋友去咖啡館喝茶。因為好久沒見,聊得非常開心。」


    對於身為家庭主婦的妻子而言,與朋友聊天似乎是很好的消遣方式。


    「是位於法院附近,一間名叫塔列蘭的咖啡館。我們吃了蘋果派,朋友說那是自己吃過的蘋果派中最好吃的,讚不絕口呢。」


    「哦。我還真想品嚐啊。」


    結果妻子思考了一會兒後說:


    「我下次買回來吧,那間店好像也可以外帶。」


    我點頭同意,然後隔天就忘了這件事。


    沒想到,到了下一周。我依然因工作而晚歸時,妻子一臉得意地展示裝在白色盒子裏的蘋果派,笑著說:


    「這就是我上次說過的蘋果派,我買了一整個喔。」


    她將切成六等份扇型的其中一塊遞給我。我已經吃過晚餐,但無法拒絕,還是大口咬下,咀嚼後偏了偏頭。


    「……你說你朋友對這個味道讚不絕口?」


    妻子的眉毛垂成八字。「不合你的口味嗎?」


    「是啊。雖然這麽說不太好,但老實說,這個蘋果派不好吃啊。」


    她也一樣將蘋果派送進嘴裏,沮喪地說:


    「味道或許不太穩定啊,可能也跟作為原料的蘋果有關吧。我下次再買。」


    後來,妻子仍會不時在想起這件事時買蘋果派回來,每次都會讓我嚐嚐味道。但就算是恭維,還是很難說好吃。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約五次左右吧——我一如既往地品嚐了派,並一如既往地發表不好吃的評論時,妻子突然用雙手捂住臉,哭了起來。


    然後,她這麽說——我們離婚吧。


    「……還發生過那樣的事啊。」


    這段回憶講到最後,變成我半自言自語般低喃。妻子在桌子另一側露出複雜的表情,但依然保持著微笑。


    「不過,正因為如此,才有現在的我們啊。」


    我們坐在咖啡館靠窗的座位,等待點好的咖啡及蘋果派送來。一名年輕女店員在吧台裏磨著咖啡豆,雖然看不見她身旁老人手邊的動作,但似乎是在切著蘋果派。他的表情不知為何十分嚴肅。我雖然自認為有注意音量,但該不會是被他聽見我所說的內容了吧?


    希望在五年之間,蘋果派的味道有改善。我在內心祈禱。


    我與芽依子是在朋友的介紹下認識,交往一年後結婚的。


    我很喜歡她那居家的個性。她喜歡做菜和做點心,我總是一邊說著「好吃好吃」,一邊將料理一掃而空。她打掃及洗衣服也十分俐落。而我原本就是個家庭觀念老派的人,認為自己認真工作賺錢,妻子應該守護著家庭,而她也接納了這樣的想法。


    如果有孩子,狀況或許會有所不同。不過結婚三年來,我總是以工作忙碌為借口而晚歸。幾乎每天都在外頭吃晚餐——也曾跟女性一起吃飯——一開始會等我回家才睡的妻子,最後也不再等待,先行就寢。夫妻關係降到冰點。直到最後,「離婚」二字也閃現在腦海中。


    就在此時,蘋果派事件令我們久違地又恢複正常溝通。我想彼此或許都希望能有微小的契機,作為隨意閑聊的開端吧。蘋果派雖然不合我的口味,但妻子意氣用事地一而再再而三買回來的模樣,也相當惹人憐愛。這是關係改善的征兆,即使遲鈍,我也有這樣的感覺,但——


    「為什麽……要離婚?」


    我倉皇失措,而妻子隻說出平凡無奇的理由:


    「你總是隻顧工作而不管家庭,我已經對你失去愛了。」


    雖然心裏有多到令我厭煩的線索,這件事仍發生得過於唐突。我難以接受,將妻子遞過來的離婚申請書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筒。


    「讓您們久等了。」


    看見女店員放在托盤上端來的咖啡及蘋果派,我大感驚愕。


    不一樣。


    眼前的蘋果派,是以烤得酥脆的派皮包裹甜煮蘋果,也就是最為常見的美式蘋果派。


    我從前吃過的不是這種,而是做成水果塔般,以酥酥的餅皮覆蓋在蘋果上的那一種。


    「請問,蘋果派的作法改變過嗎?」


    我不由得詢問,而那名老人則瞪向這邊回答:


    「已經十年以上都沒有改變過喲。」


    「但是……以前我妻子從這裏買回去的,是英式蘋果派。」


    結果女店員看著我的臉,眨了幾次眼睛。


    「您了解得真清楚。英式蘋果派在日本明明並不常見——」


    這一瞬間,我突然完全了解妻子——芽依子當時的言行舉止了。


    我會知道那是英式蘋果派,是因為我曾針對這罕見的外型詢問過芽依子。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我與芽依子還沒結婚。她頭一次做給我吃的蘋果派就是英式蘋果派。我對點心並不了解,才會產生以為隻是自己沒見過,並不是那麽罕見的錯覺,後來即使吃了好幾次英式蘋果派,我也沒有感到哪裏奇怪。


    對於女友做給我的點心,我隻針對外型評論的原因,不為別的,而是為了排解痛苦,即使隻有少許也好。


    芽依子很喜歡做菜及做點心。但是,她很不擅長調味。


    交往時,我隱瞞了自己的感想而謊稱「好吃好吃」,將她做的菜硬吃下肚。她居家的性格吸引了我,這是事實。因為除了調味以外,我沒發現她其他缺點,於是才結了婚。同時也期待她的廚藝能逐漸改善。然而,不曉得是不是她的味覺異於常人,她做的菜味道完全沒有改善。


    由於先前的謊言令我心懷內疚,我無法指摘她做的菜難吃。雖然偶爾會試著用「味道太重了」等委婉的說法,但她總是懷疑我的味覺,完全不加理睬——不久後,我就漸漸愈來愈晚歸了。因為我想盡可能避免吃到她做的料理。


    她或許隱約察覺了這項事實,所以決定試探我。


    借由將我從前曾說「好吃」並一掃而空的手工蘋果派,假裝成是買回來的讓我品嚐,以確認我的真心話。


    我不知道英式蘋果派並不常見,因此沒察覺那是她親手做的。我既不太注意一次買下整個蘋果派的不自然之處,也早已將婚前品嚐過的蘋果派滋味忘得一幹二淨——即使記得,我頂多也隻會認為既然是她推薦的,味道就算相似也不奇怪吧。


    而她雖然對於我的「不好吃」評論感到氣餒,仍無法輕易舍棄希望。隻是因為太久沒做了才會失敗,下次我一定會說好吃吧——她這樣想著重複了五次,之後終於領悟了我總是晚歸的原因。


    這才是她決定離婚的真正理由。


    「你怎麽了,沒事吧?」


    隔了五年才得知真相的我當下愣住,妻子出聲喚我。我搖搖頭。


    「沒事,彩加。」


    我與現在的妻子——彩加登記結婚,是與芽依子離婚兩年後的事。其實我是在與芽依子仍是夫妻的期間,開始跟彩加交往的,但離婚時,芽依子並未向我要求贍養費。或許是因為芽依子隻因做菜一事煩惱,並未察覺到我出軌的事實吧。


    既然我跟彩加之間是從外遇開始的,我幾乎毫無保留地將與芽依子之間的事都告訴彩加。就連吃了蘋果派後,她突然對我說出離婚一事,我也曾以半開玩笑的態度提過,因此對於今天在此舊事重提並沒有什麽抗拒。


    彩加並不是那麽居家的女性。說到底,我們原本是上司與下屬的關係,她現在也仍在上班。不過,她很會做菜,我就是被她這點吸引。此外,或許是因為對方是下屬,不需要太過拘謹的緣故,與芽依子不同,我與彩加之間無話不談。至今結婚三年,正好和當初芽依子與我感情


    轉淡過了相同的時間,但至今我們仍是一直會牽著手的恩愛夫妻。


    我曾經一度聽聞芽依子也再婚的事。我們的婚姻或許是失敗的,人隻要活著,總是會遭遇失敗。不過,那絕不盡然是壞事。接受失敗並重新來過,就結果而言,隻要雙方都能找到讓自己更加幸福的道路,總比緊咬著早已無法挽回的關係還要好多了。然而——


    一麵反芻著當初硬是咽下芽依子親手做的蘋果派時的痛苦,我思考著。


    如果交往時,年輕時的我曾說出一句「這個蘋果派不好吃啊」的話,我們兩人的婚姻現在是否仍能順利持續下去呢?


    不,正好相反——我們的失敗之處,正是沒能建立起可輕易說出那種話的關係。


    「欸,這個蘋果派非常好吃喔,你也快點吃吧。」


    我對開朗笑著的妻子點頭,將蘋果派送進口中。這可以說美味得無懈可擊,但我卻感到十分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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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故事純屬虛構。若出現相同名稱,與實際人物、團體等一概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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