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般來說,人類是沒有預知能力的。


    我會特地加上「一般」兩字,是因為世上或許真存在著具有預知能力的人,所以才語帶保留。如果想斷定絕對沒有,那就是惡魔的證明。不過,若假設目前地球的人口為七十億人的話,其中應該有大約六十九億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人沒有預知能力,所以我用「一般」來形容是沒有問題的。


    我聽說自然界的動物會進行大遷移,藉此躲避即將來臨的災害。野生動物或許擁有類似的預知能力。但是,單就人類而言,我活了將近四分之一個世紀,目前還沒見過任何具有預知能力的人。這裏所說的「任何」當然也包括我自己。


    某位小說家曾在社群網站寫下了這段話。「在確定可以出道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成為小說家。就算已經確定可以出道了,也一直認為自己的書肯定賣不好。但結果全都出乎我意料之外,到現在仍能以小說家的身分維生。人生不會照著預測的情況發展。不管怎麽料想都是沒用的。」


    人類沒有預知能力,所以預測也不準確。換句話說,事情發展往往出乎我們意料之外──在最近這三年裏,我被各種事件與紛擾耍得團團轉,深刻體會到這句話的真諦。而且今天也將是出乎意料的一天。


    這件事發生在三月的最後一天,京都才剛發表櫻花開花宣言不久,想去哲學之道與鴨川沿岸漫步賞花的遊客在街上隨處可見。我坐在咖啡店的吧台前,啜飲著熱騰騰的咖啡。


    為了追求理想的咖啡,我過去曾踏遍無數咖啡店與茶館,而這趟旅途的終點就是塔列蘭咖啡店。這間店位於京都市中京區二條通與富小路通的十字路口旁,店名取自留下咖啡名言的法國著名政治家之名──所謂的好咖啡,即是如惡魔般漆黑、如地獄般滾燙、如天使般純粹,同時如戀愛般甘甜。理所當然地,因為深受這間店的咖啡吸引,我經常待在這裏消磨時光。時光飛逝,再過幾個月,距離我初次造訪的日子就要滿三年了。一想到這段時間足以讓國高中生畢業,我便忍不住慶幸這裏並不是學校。


    咖啡十分好喝,複古風格的店內播放著爵士樂,待起來非常舒適,但這間店的魅力並非隻有這些。為客人衝煮咖啡的咖啡師切間美星小姐也是一名深具魅力的女性。


    她的身材嬌小,五官十分可愛,黑色鮑伯頭是她的招牌特征。她在店裏總是穿著白襯衫與黑褲,並圍著深藍色圍裙。她大我一歲,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容易給人穩重文靜的印象,但她其實有著一顆比磨過刀子還敏銳的腦袋,隻要碰上不可思議的事件,就會以一刀兩斷般的手法俐落地解開謎團。


    我和她一同遭遇並解決好幾樁事件,彼此的交情也在過程中變得愈來愈深厚。雖然我們現在還不算是情侶,但至少關係比朋友還要親密。不隻是我,她應該也對此沒有異議。大概。或許。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話說回來,經常待在這間塔列蘭咖啡館的並非隻有美星小姐一人。美星小姐的舅公藻川又次先生是店長兼主廚,雖然留了銀色胡須的容貌看起來很內斂穩重,但自從五年前妻子過世後,他就變成了一個相當喜歡搭訕年輕女性的輕浮老人。總是戴在頭上的針織帽看起來也很適合他,不過真正的用意是為了遮掩日漸稀疏的頭發。


    主要工作是午睡跟療愈客人的查爾斯是一隻公暹羅貓,在發生某件事之後便養在店裏。它可愛歸可愛,有時態度卻頗為囂張,我總覺得它瞧不起我,但這或許隻是被害妄想吧。總而言之,塔列蘭是由這兩個人和一隻貓在維持、經營的。


    在將近傍晚的時候,店內四張桌子裏有一半坐著客人,包含我在內,還有三名客人坐在吧台前,生意還算不錯。喜好女色的藻川先生跟坐在餐桌位置的兩名年輕女性聊得很熱絡,查爾斯在吧台的椅子上蜷曲著身子睡覺。美星小姐以典雅的手搖式磨豆機喀啦喀啦地磨著咖啡豆,我這名常客則啜飲著咖啡。今天也會跟往常一樣,是個安穩的一天吧。我原本是這麽想的──但預測總是不會應驗。


    「所以啊,我就讓他們搭上車,開車在路上高速奔馳。結果呢,在宇治的橋上……唔呃──」


    藻川先生本來正充滿活力地談論著他去年夏天的英勇事跡,這似乎是他非常喜歡的一段趣事,我已經聽過好幾次了,但他此刻突然發出奇怪的聲音,所以我便回頭看向餐桌。


    他正緊緊地揪著自己的胸口。剛才聽藻川先生說話聽得很入迷的兩名女性則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藻川先生,你還好嗎!」


    我立刻從座位上站起來,跑到藻川先生身邊。老爺爺正痛苦地翻著白眼。就在這時,從吧台那邊傳來說話聲。


    「真是的,叔叔,你又在裝病嚇唬客人了對吧?」


    是美星小姐。她的語氣聽不出半點擔憂,眼睛仍看著手上的磨豆機,連頭也沒抬起來。


    「青山先生,你別被叔叔騙了。他是在演戲。每年愚人節他都會玩這招。」


    她稱呼我為「青山先生」。雖然她過去曾有一小段時間會直呼我的名字,但大概覺得不太順口,所以很快就恢複成原本的叫法了。


    「可是愚人節是明天喔。」


    我指出這一點後,美星小姐總算看向這裏了。


    「叔叔該不會是搞錯日期了吧?又不是冒失的聖誕老人注1。」


    「這真的是演戲嗎?總覺得他看起來非常痛苦。」


    我扶著藻川先生的肩膀這麽說。他正不斷地從喉嚨發出「唔呃」的聲音。


    美星小姐把手洗幹淨後離開吧台,朝這邊走過來。接著,她仔細觀察藻川先生的眼睛,在他麵前揮了揮手,並把手放在他心髒的位置上。


    「……」


    在沉默五秒鍾之後,美星小姐大叫起來:


    「糟了──叔叔會死掉!」


    我趕緊叫救護車,美星小姐則在已經躺下來的藻川先生耳邊不停呼喚著:「叔叔,你振作一點!」我們請客人先離開店內,由我代替抽不開身的美星小姐幫客人結帳。


    不久後,救護車伴隨著警笛聲抵達,急救人員將藻川先生移到擔架上並抬出店外。由於擔架必須先穿過如雙胞胎般並排的住宅縫隙所形成的狹窄隧道,才能抵達塔列蘭,當成功通過隧道時,急救人員似乎鬆了一口氣。


    美星小姐也以陪同家屬的身分一起搭上救護車。


    「美星小姐,你自己也要多保重。我等一下也會去醫院找你們的。」


    當她坐上救護車時,我這麽說道。她表情僵硬地點點頭,救護車的後車門也在同時關了起來。警笛再次響起,救護車逐漸遠去,最後消失在視野裏。


    而我則獨自一人佇立在富小路通上。剛才的警笛聲實在太響亮,此刻我感受到的寂靜因而比實際情況更強烈。


    藻川先生會不會死掉呢?雖然很觸黴頭,我卻無法不去想這件事。恐懼感直到現在才湧上來,我的心髒附近傳來一陣顫抖。


    救護人員告訴我,藻川先生會被送到東大路通的大學醫院。我想到自己並不是家屬,再怎麽心急也沒用,便決定用走的前往醫院。我花了約二十分鍾抵達醫院,向護士說明原委,坐在候診室的長椅上等待近一個小時之後,美星小姐才總算自醫院深處現身。


    「他的身體狀況怎麽樣?」


    「現在已經穩定下來了。叔叔被送上救護車的時候,急性發作的症狀好像就已經停止了。目前正在進行檢查。」


    聽到藻川先生保住一命,我暫時放下心中的大石。


    美星小姐在我身旁坐下,看起來十分疲憊。


    「病名是什麽?」


    「醫生說大概是狹心症。好像必須分幾個階段進行檢查才行,所以明天之後才會拿到正式的診斷結果。」


    美星小姐歎了口氣,以雙手托住臉頰。


    「叔叔到了這把年紀還是活力充沛,所以老是不肯去醫院呢。他最後一次做健康檢查可能也是四年前的事了吧。」


    「這樣真的不太好呢……都過了四年,身體的狀況肯定也會產生變化的。」


    「早知道會這樣,就算必須采取強硬手段,我也該帶他去醫院檢查才對。明明之前也有太太的例子……」


    她口中的太太是藻川先生的妻子藻川千惠。聽說來自大地主家族的千惠非常喜歡咖啡,所以才開了塔


    列蘭咖啡店。美星小姐在進入短大就讀時,離開故鄉搬到京都,並開始在千惠與藻川先生這對夫妻一同經營的塔列蘭打工,但不到兩年,千惠就因病去世。她的病情似乎在確診後就急速惡化。美星小姐繼承了千惠的遺誌,至今仍在塔列蘭工作,繼續衝煮千惠親自傳授的咖啡。


    我把手放在垂頭喪氣的美星小姐肩上。


    「我覺得你並不需要這麽自責。」


    「……」


    「藻川先生現在還活著。因為美星小姐繼承了這間店,藻川先生才沒有孤零零地一個人倒下。這一點非常重要喔。」


    美星小姐抬起頭。雖然有些無力,但她的臉上掛著微笑。


    「幸好青山先生你今天也在這裏。」


    她用這句話傳達了這樣的心情:即便沒有輕易地認同我說的話,但仍舊向我表示謝意。


    「不好意思,還讓你特地跑來醫院,但好像還要等一段時間才能跟叔叔見麵,所以你今天可以先回去沒關係。」


    「這樣啊。有沒有我能幫忙的地方呢?」


    「你不用擔心。我一個人就能準備好住院所需的物品,而且也已經聯絡叔叔的家人了。」


    「家人……啊,藻川先生好像有個兒子對吧?」


    我所認識的藻川先生雖然看起來沉溺於世俗,但也有莫名遠離塵世的一麵,讓我經常忘記他也跟普通人一樣,在漫長的人生中建立了自己的家庭。總之,藻川先生似乎有個住在別處的獨生子,也就是美星小姐的表舅。順便一提,我並沒有見過他。


    「因為他住在濱鬆,我本來以為隻要他想來,應該馬上就可以過來,但我告訴他叔叔目前暫時沒事後,他卻表示無法立刻離開工作崗位,可能要等到明天。所以我就說我會待在這裏,請他不用勉強趕來。」


    搭新幹線的話,從濱鬆站到京都站,最快隻要一個小時就能抵達。如果他們父子關係不好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但一個母親已去世的兒子收到父親得急病的通知時,並不會因為這點距離的路程就猶豫是否要趕來。既然如此,他所謂「無法離開工作崗位」應該也不是在騙人吧。


    「不管怎麽說,他明天應該就會過來了,那些繁複的手續也可以等到他過來再辦理。所以我不能再繼續給青山先生添麻煩了。」


    雖然我不希望她對我這麽客氣,但我在這裏或許反而會讓她有所顧慮,無法放鬆。所以我決定老實地離開醫院。


    「如果你有什麽困擾,盡管聯絡我。沒見到藻川先生本人的話,我也無法放心,所以明天早上我會再來這裏一趟。」


    「我明白了。真的很感謝你的關心。」


    我對禮貌低頭致謝的美星小姐揮揮手,離開了大學醫院。當天我內心的激動情緒與震驚久久無法散去,即使到了深夜仍隻能停留在淺眠狀態。


    注1:冒失的聖誕老人,日本的聖誕歌曲,歌詞中提到冒失的聖誕老人在聖誕節前就急著跑出來。


    2


    隔天早上十點,我確定美星小姐人在大學醫院後,便又去了一趟。愚人節的天空晴朗宜人,以目前的狀況來看,簡直可說是一種諷刺。


    雖然要等到下午才能探視住院患者,但我在櫃台說「是家屬找我過來」後,院方就放行了。我馬上就找到他們告訴我的病房。病房的左右邊各有兩張床,總共擺了四張床,藻川先生的病床在右後方,美星小姐正坐在他身旁的凳子上。


    「你這次沒有死成呢。」


    我拿出探病用的點心,故意壞心眼地這麽說。藻川先生有別於以往,露出毛發稀疏的頭,哼了一聲後答道:


    「就是說呀。我還以為這樣就又可以見到她了呢。」


    他口中的「她」應該就是太太吧。他的回答比我期待的還要軟弱無力,態度也顯得有點畏縮。


    「昨天我跟醫生商量之後,決定在一周後,四月七日進行冠狀動脈繞道手術。」


    美星小姐所說的詞匯聽起來有種非同小可的嚴肅感。


    「要動手術嗎?」


    「是的。因為確定是狹心症,所以好像要透過手術,替變得狹窄的冠狀動脈接上一條繞道血管。」


    「這是很困難的手術嗎?」


    「我對這方麵一無所知,無法表示任何意見,但似乎並不是很困難的手術。天皇陛下好像也在數年前接受過冠狀動脈繞道手術治療。」


    光是聽到一起知名的成功案例就足以讓人信心大增。和當時的陛下相比,現在的藻川先生較為年輕,手術造成的負擔應該也比較小才對。


    「藻川先生每天都在工作,我想以這個年紀來說算是體力還不錯,應該沒問題吧。隻要手術順利完成,很快就可以回到店裏了。」


    我盡可能地以開朗的聲音這麽說道。但藻川先生的表情卻十分憂鬱。


    「真的是這樣嗎?如果動到心髒的話,一般來說不是都會死嗎?我已經覺得自己可能沒救了。」


    他嘴裏喃喃說著這樣的話。對手術的恐懼似乎讓他的態度變得很悲觀。


    雖然我覺得這樣的態度很難應付,但美星小姐卻令人意外地打從心底替藻川先生擔心。


    「你不要說這種話嘛。要是叔叔死了,那我該怎麽辦……」


    「說是這麽說,但這次或許真的是撐不下去了。」


    「你再努力一下嘛,隻要叔叔你能夠打起精神去接受手術,不管什麽要求我都會聽你說的。」


    美星小姐說這句話時,眼角疑似浮現出淚光,讓我看得啞口無言。美星小姐,你這樣會不會有點太單純了啊?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更不好惹的人耶。


    藻川先生看起來還是有些消極,但在沉默片刻之後,他開口說道:


    「那你可以帶年輕又可愛的女孩子來這裏找我嗎?你之前有個朋友來過我們店裏吧?如果能和那位美女聊聊天,我想我應該可以打起精神──」


    「這我辦不到。」


    美星小姐一邊擦拭著眼角,一邊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


    「為什麽呀?你不是說不管什麽要求都會聽我說嗎?」


    「不行啦。要是帶美女來的話,你心跳會加快,可能會對心髒造成負擔。你還是換個要求吧。」


    看來她雖然心懷同情,還是有條不能退讓的底線的。果然是個不好惹的人。我可以放心了。


    藻川先生毫不掩飾地露出頗為不滿的表情,但也隻持續了一小段時間。他一邊看著晴朗無雲的窗外,一邊喃喃說道:


    「因為有可能會去另一個世界,我得做好見她的心理準備才行哪。」


    「隻是去見結褵多年的妻子,還需要心理準備嗎?」


    美星小姐已經不再否認他或許會前往另一個世界這件事了。


    「畢竟都五年沒見了嘛。就是因為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才更需要心理準備呀。」


    他說的或許也沒錯。和本來就隻是偶爾見麵的人重逢,以及和過去曾每天一起生活的人重逢,兩者在內心占有的重量是不一樣的。


    藻川先生把臉轉回我們這邊,用比先前還明確清晰的口氣對我們說道:


    「她呀,曾經做過一件讓我有點納悶的事。但因為她突然病倒,後來就這樣過世了,所以我也一直沒辦法搞清楚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有點納悶的事?」


    「你應該知道,我們店裏的餐具櫃最裏麵有個破掉的咖啡杯吧。」


    「是那個用黏著劑修理過的?」


    美星小姐問道。就連身為常客的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


    「我好像還沒有告訴你那個杯子發生了什麽事哪。」


    「我之前好幾次問你可不可以丟掉。畢竟那個杯子已經不能用了……」


    「但我每次都跟你說不行對吧?因為那是我特地留下來的杯子。」


    「那個杯子是太太修理過的嗎?」


    藻川先生搖搖頭。


    「那杯子是我摔破的。我把它從櫃子裏拿出來時,手滑了一下,它就掉到地上了。結果她看到之後氣得不得了,責怪我『為什麽不能再小心一點』,所以我也忍不住回她『隻是摔破一個杯子,有那麽嚴重嗎』,兩個人吵了起來。後來她就直接從店裏衝出去,整整一周都沒有回來。」


    「為了這種無關緊要的小爭吵,離家長達一周?」


    美星小姐驚訝地瞪大雙眼。雖然我對太太的為人了解得並不多,但是至少在美星小姐的眼裏,她應該不是會因為小事就大發雷霆的女性。


    「那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呢?」


    「比你開始在我們這裏工作的時間


    再稍微早一點。」


    「我是七年前的四月來到京都的……」


    「那就是那一年的一月吧。肯定沒錯。」


    既然如此,也難怪美星小姐會對太太離家出走的事一無所知了。


    雖然七年前發生的事絕對無法用「最近」來形容,但也不算非常久遠。太太當時也有自己的手機。


    「但我在那一周完全聯絡不上她。她是土生土長的京都女人,也沒有什麽鄉下老家可以回去。她當時去了哪裏、做了什麽事,這些我直到現在還是完全不知道。」


    「塔列蘭是怎麽度過那段期間的呢?」


    「當然是臨時歇業啦。我又沒辦法煮咖啡。」


    太太剛離開時,藻川先生的確是悠哉地想著「她應該很快就會消氣了吧」,直到她離家出走的時間愈來愈長,他才開始思考是不是必須認真請求她原諒。


    「說是這麽說,已經摔破的杯子是沒辦法恢複原樣的。雖然我除了道歉之外根本無計可施,但還是想說至少要表示一下誠意。所以我就像拚拚圖一樣,把特地留下來沒有丟掉的杯子碎片組合起來,然後用黏著劑把它黏住啦。雖然花了很多時間,但總算是想辦法把它修回杯子的形狀了。」


    「所以那個杯子是叔叔修理的囉。但就算做這種事,那個杯子也沒辦法用了……」


    「這種事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但我也想不到其他能表示反省態度的方法了呀。」


    「這種情況持續了整整一周之後,她終於回到家了。我看她板著臉一言不發,就把修理後的杯子遞給她,說了句『真是對不起呀』,跟她道歉啦。結果她卻突然哭了起來,眼淚撲簌簌地不停往下掉。」


    太太反而以幾乎要跪下磕頭的態度向他道歉。


    ──對不起。我突然從店裏衝出去,真的很對不起。對不起,我整整一周都沒有回來……


    「聽到她這麽說,總覺得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什麽情況了。說真的,她這種態度反而讓我有點害怕,所以隻好跟她說我沒放在心上,硬是結束了這個話題。她也把那個杯子收進櫃子裏,從此再也沒提過任何跟離家出走有關的事。我想說要是隨便提起的話,她說不定又會變得很奇怪,所以到頭來什麽問題都沒問她。」


    在那之後,太太看起來仿佛完全恢複了本來的模樣。繼續過著和離家出走前毫無差異的生活。


    「不過呢,她的態度愈是跟往常一樣,我就愈好奇她那次挑我小毛病的原因是什麽。我隻不過摔破一個杯子,她竟然就氣到失去理智,最後還離家出走長達一周,這怎麽想都很奇怪吧?」


    「如果你這麽煩惱的話,為什麽之前不再找機會好好地跟她談清楚呢?」


    「我也想過好幾次了。但是那件事發生後沒多久,你就來我們這裏工作,所以最後還是不了了之啦。畢竟那時你也碰上了不少事情嘛。」


    美星小姐閉上了嘴巴。所謂的「不少事情」我也大致都知情。


    「所以當我想起這件事時,已經過了將近兩年,她也早就死啦。我就這樣永遠失去詢問她本人的機會了……」


    「你隻要在另一個世界直接問太太就行了吧?」


    太狠了吧。美星小姐,你這句話等於是在叫他去死喔。


    「這種話是不能隨口亂說的。要是踩到她心裏不能踩的地雷就慘了呀。我可不希望我在另一個世界見到她之後還要跟她吵架。」


    美星小姐看到藻川先生態度如此強硬,便插著腰說道:


    「簡單來說,你的意思就是希望我找出太太氣憤到離家出走長達一周的原因,對吧?」


    「就是這麽一回事。你不是說不管什麽要求都會聽我說嗎?」


    藻川先生在病床上的態度與其說是懇求,更像是理所當然地覺得美星小姐一定會答應。


    不過,找出故人生氣的理由這種困難的要求,真的有人能辦到嗎?美星小姐的反應卻和我的懷疑截然不同,毫不猶豫地回答他。


    「包在我身上。我一定會在手術日之前找出真相的。」


    如果你能找到的話,我也會乖乖接受手術的──藻川先生則跟那個和全壘打打者立下約定的少年注2一樣,展現了相當懂事明理的一麵。


    注2:棒球選手貝比?魯斯(babe ruth)的趣聞。據說有一名生病的少年希望自己所崇拜的貝比?魯斯可以來探望他,結果貝比?魯斯不僅真的親自前往,還和少年約好要為他打出全壘打。


    3


    離開醫院後,美星小姐在前往塔列蘭的路上問我:


    「讓青山先生你也一起參與這件事真的好嗎?會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呢?」


    她今天穿的不是我平常看慣的塔列蘭製服,而是自己的便服。挑選的服裝是牛仔外套、黑色長裙和高筒帆布鞋,我覺得這樣的搭配完全展現了她原本的活潑個性。


    「沒關係啦,我想從目前為止發生的事情應該也看得出來,我的工作在請假這方麵算是比較自由的。先別說這個了,你接下來會專心進行調查對吧,就這麽放著藻川先生不管沒問題嗎?」


    「今天早上叔叔的兒子惠一表舅已經抵達醫院,並辦妥手續。所以我想接下來應該就沒有我的事了。」


    她說當初是從母親千惠的名字取了一個字,才會叫做惠一。


    「你之前說過他住在濱鬆。我想他肯定是在京都出生的,所以是因為工作才住在那裏的嗎?」


    「是的。惠一表舅一家居住的房子位於濱名湖畔,在濱鬆市算是比較鄉下的區域……要是我這麽說的話,應該會被當地的人罵吧。總而言之,那裏有間日式點心老店,表舅就是在他們的店裏工作。」


    「所以他是做日式點心的師傅囉?」


    「或許是因為從小看著經營咖啡店的父母長大,尤其叔叔那麽擅長做蘋果派,所以他才會對這方麵感興趣吧。他一開始是在京都學做日式點心,但後來就轉而鑽研起使用橘子製作的日式點心。表舅在濱鬆居住的地區正好就是橘子的知名產地。」


    所以他後來似乎就去使用橘子製作日式點心的店家當學徒了。所謂的人生還真是各色各樣。


    「美星小姐你平常會和那位表舅互相往來嗎?」


    「不,不太會……但這也是因為他們一家人在中元節或新年返鄉過節團聚時,我也多半會回老家,所以行程總是正好錯開。我們剛才在醫院碰麵時,其實已經五年沒見了,上次見麵是在太太的喪禮上。」


    「太太過世後,還有那些感覺很繁瑣的忌辰祭祀儀式,你們那時也不會碰麵嗎?」


    「畢竟這些日子不管怎樣都會碰上周末啊。所以都是叔叔去祭拜,我則在塔列蘭顧店。」


    嗯,我想情況大概也就是這樣吧。畢竟這種事情本來就應該優先顧及還活著的人的生活,如果不是正好碰上婚喪喜慶,大概也沒什麽機會和這些遠方親戚見麵。


    我們就這樣一邊走一邊閑聊地抵達了塔列蘭。開門進入店裏後,查爾斯便一邊喵喵叫一邊靠過來,在我們腳邊磨蹭。我摸了摸它的下巴。


    「它是不是肚子餓了啊?」


    「今天早上已經給過它水和飼料了喔。應該是因為店裏沒有營業,覺得很寂寞吧。」


    「話說回來,店裏的生意該怎麽辦呢?」


    「我打算直接休息到叔叔動完手術為止。待會再去把寫好公告的紙貼在店門上吧。」


    我們先過來塔列蘭一趟的目的相當明確。美星小姐打開吧台後方的餐具櫃,舉止慎重地從裏麵拿出了一個杯子。


    塔列蘭店裏平常使用的都是白瓷製的杯子,但美星小姐現在所拿的杯子卻是個握柄纖細的寬口杯,而且白色的杯身上還以藍線畫了像是更紗圖紋注3的植物圖案,看起來相當高貴。不過這個杯子的形狀有點歪斜,一看就知道是用黏著劑把碎片黏起來的。


    我一邊仔細端詳美星小姐放在吧台上的杯子一邊說道:


    「原來你們以前也使用過這種杯子啊。」


    「我們是從太太過世後才改用白色餐具的。店裏在我的要求下引進濃縮咖啡機時,因為必須準備新的杯子,所以就幹脆都買同樣的款式來營造統一感……而且我覺得自己也沒辦法像太太那麽有品味,可以依照客人的類型來選擇不同杯子。」


    千惠獨自開設了這間塔列蘭,並衝泡出味道理想的咖啡,又次是在那之後才入贅的。她在美星小姐人生中的某段時期給予明確


    支持,所以美星小姐一直對千惠懷抱著敬畏之情。這似乎讓她覺得自己連選擇杯子這件事也比不上千惠。


    雖然我覺得這個杯子看起來很高級,但不認為他們夫妻會因為杯子的金額而吵架。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問道:


    「這個杯子是稀有到無法再取得第二個,或者是價格十分昂貴的東西嗎?」


    「關於這一點,其實我曾經問過叔叔,是不是因為這樣才不能丟掉。」


    但藻川先生似乎很明確地否認了。


    ──雖然不便宜,但這隻是在百貨公司買的現成品呀。


    「所以我就接著問了:『那這個杯子是某種紀念品或是象征了什麽特殊回憶嗎?』」


    ──它在還沒摔破之前就隻是個普通的杯子,連半點特殊的感情都沒有呀。但摔破之後反而就舍不得丟掉了。


    「真虧你能夠接受這種回答呢。」


    「簡直就像猜謎遊戲一樣,反而更讓人在意了對吧?不過,因為我感覺得到,叔叔好像想逃避這個話題,繼續問下去也無濟於事,就沒深究下去了。」


    藻川先生當時說不定也沒想過要去揭露故人內心的想法。大概是這次的事情讓他感受到死亡近在眼前,所以一直壓抑著的欲望才終於冒出頭來吧。


    「如果太太並不是針對杯子本身在生氣的話……會不會是藻川先生當時在經營咖啡店的工作上犯了許多失誤呢?所以太太累積許久的怒火就因為摔破杯子而爆發了。」


    我知道藻川先生過去曾在桌上備用的糖罐犯下十分嚴重的失誤。所以就算他曾犯下其他失誤,我也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但是美星小姐並不認同我的推測。


    「七年前叔叔已經在這裏工作很多年了。就算有失誤,我也很難想像他會連續犯錯,而且要是真有這種事,叔叔心裏應該也會有頭緒才對。」


    藻川先生是對太太隻因為摔破杯子就大發雷霆感到納悶。如果他還犯了其他失誤的話,太太不可能不糾正他,藻川先生應該也不會對太太生氣的理由感到疑惑了吧。


    「就算沒有犯下失誤,他還是有可能做出其他讓太太生氣的事情吧。像是搭訕女性客人等等。」


    「叔叔是從太太過世後才開始會調戲女性的喔。在那之前,他完全就是一副被京都女人吃得死死的模樣,在太太麵前總是抬不起頭來。」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他看到哭著道歉的太太才「害怕」了起來。如果他們之間是這種上下關係的話,總覺得太太根本就不需要壓抑怒氣。


    到目前為止,我已經把自己能想到的太太生氣的理由全都說出來了。雖然這麽做或許成功剔除了一些可能性較低的選項,但是並沒有找到正確答案。美星小姐用力皺起眉頭,全神貫注地盯著杯子看。為了不妨礙她思考,我隻好坐在吧台前老實地保持安靜。


    這段毫無作為的時間大概持續了約十分鍾吧。


    一陣清脆的鈴鐺聲響起,有人打開了店門口的門。


    我和美星小姐同時看向該處。在敞開的店門門框外側,有個背對著外頭陽光的女生正站在那裏。


    年紀看起來應該是高中生。她穿著灰色的連帽上衣和短褲,背著後背包,給人一種充滿活力的印象。頭上的深藍色針織帽則壓住了底下綁成雙馬尾的頭發。


    「不好意思,我們今天沒有營業喔。」


    美星小姐立刻擺出笑臉對她說道。但這名女生還是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那個,我……」


    她吐出這幾個字後就支支吾吾了起來。她說話的聲音又尖又細,應該是所謂的動畫角色聲線注4吧。


    「你來我們店有什麽事嗎?」


    美星小姐有些困惑,但還是這麽問道。這名女生踏進店裏並關上門,以仿佛下定決心的態度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小原。藻川小原。」


    美星小姐驚訝地睜圓了眼。


    「哎呀──你是小原嗎?」


    「美星小姐,請問這位是?」


    我請美星小姐替我介紹。她一邊用手指著那名女生一邊說道:


    「她叫小原,小草原的小原。是惠一表舅的女兒,叔叔的孫女喔。」


    「咦?這個女生嗎?」


    我忍不住認真地凝視著她。她的五官長得有點像貓,和身為她二等親親屬的藻川先生完全不像。甚至可說她和美星小姐還比較像。


    「好久不見了,美星姊姊。」


    小原有些僵硬的表情終於放鬆下來,應該是因為剛才很緊張吧。美星小姐也露出了笑臉。


    「你看起來簡直就像是變了個人,我完全認不出來。我們最後一次在喪禮上見麵時,你還是國小生呢。」


    小原似乎和父親一樣,都是暌違五年再次見到美星小姐。


    「小原你現在幾歲了?」


    「十六歲。今年春天就升高二了喔。」


    「這樣啊。你變得比較成熟了呢。」


    畢竟小原在這五年間,從十一歲變成了十六歲,成長的幅度肯定很驚人吧。而且她臉上現在還化了一點淡妝。也難怪美星小姐要等到她報上姓名才認得出來。


    「小原這個名字挺特別的呢。」


    雖然當事人可能會覺得有點失禮,但我還是插嘴這麽說。美星小姐則對我解釋了起來。


    「我聽說這個名字是她的父母請太太幫忙取的。好像是因為太太非常喜歡《亂世佳人》這部電影,所以才會取這個名字。」


    原來這名字是取自郝思嘉的姓注5啊。總覺得應該沒有人會想用這個女性的名字來替可愛的孫女取名……算了,她大概是希望孫女能成為一個堅強的人吧。


    小原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我們交談一邊走了過來,然後看著我說道:


    「美星姊姊,這個人是誰啊?是姊姊的男朋友嗎?」


    「不,不是喔。青山先生隻是店裏的常客。」


    美星小姐,你馬上就回答了耶。雖然這是事實,但你肯定是想挖苦我吧。


    小原露出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的表情。美星小姐似乎不希望小原繼續追問下去,便再次對她問道:


    「小原你今天為什麽會來這裏呢?」


    「我是來探望爺爺的。因為正在放春假,閑著也是閑著。」


    「但是我們早上在醫院的時候並沒有看到你喔。你沒有和爸爸一起行動嗎?」


    「我是自己一個人過來的。我爸他很早就從家裏出發了。但我實在沒辦法那麽早起床。」


    她一邊笑著回答一邊吐了吐舌頭。這名少女連行為舉止都跟動畫角色差不多。


    「然後啊,既然都來到京都了,我覺得隻是探個病就回去也滿可惜的,想在這裏到處逛一下,所以就先來爺爺的店看看了。」


    「店裏當然是暫時停止營業囉。這還用說嗎?」


    「這麽說來的確是這樣呢。我出發之前根本沒想那麽多。」


    她滿不在乎地吐出了這句話。我本來以為她是個成熟穩重到可以獨自來到京都的人,結果在某些地方又表現得莫名糊塗。


    小原把身體靠在我旁邊的吧台桌上,然後看了一眼我們剛才提到的杯子。


    「這是什麽啊?」


    「這個呢,是你爺爺摔破的杯子……」


    美星小姐向小原說明了到目前為止的事情經過。小原大致聽完後,便小聲地喃喃說道:


    「原來是這樣啊。奶奶她整整一周都……」


    她的態度感覺有點心不在焉。是因為孫女本來就不會對祖父母吵架這種瑣碎往事感興趣嗎?


    「所以美星姊姊你們正在調查奶奶的事情嗎?」


    「是的。我們才剛開始調查,所以還沒有任何結果。」


    「這樣啊……」


    美星小姐看到小原陷入沉默,便換了個話題。


    「對了,小原,你打算在這裏待到什麽時候呢?」


    「我還沒有決定耶。畢竟現在是春假,我覺得爺爺動手術前的這一周都待在京都好像也不錯。」


    「這樣啊。雖然現在說這種話好像不太妥當,但是春天的京都的確有許多美景可以欣賞呢。而且你也有地方可以借住過夜。」


    她指的應該是藻川先生的住家吧。不過,小原的回答卻讓人大感意外。


    「我今天晚上已經先訂好旅館了喔。我聽說未成年人想自己住在旅館的話,需要提供監護人的同意書,所以也早就請媽媽幫我簽好了。」


    「哎呀。為什麽你要住旅館呢?」


    小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


    「因為我不是很想和爸爸兩個人一起過夜。」


    她選擇住在旅館的理由讓我感到很驚訝,但美星小姐


    卻說了句「原來是這樣啊」並點點頭。這對正值青春期的女性來說大概是很常見的心態吧。


    「不過,這個時期的旅館住宿費應該很貴吧?而且要是你沒有預約明天以後的房間,能不能找到空房也很難說。就算真的找到了,住宿費或許也會非常貴喔。這樣沒問題嗎?」


    「我要離開家的時候已經跟媽媽拿一筆旅費了。反正要是真的沒錢,我就會放棄住旅館,忍耐一點去跟爸爸一起住了。」


    當事人根本無從得知自己的女兒竟把他說成這樣。同樣都是男性的我開始覺得未曾謀麵的小原父親有些可憐了。


    「對身為高中生的你來說,這應該是首次體驗一個人住在旅館的感覺吧。」


    小原聽到我這麽說後,便開心地笑了起來。


    「嗯,而且還有可能長達一周呢。總覺得好像在冒險,我真的非常期待。」


    「小原,你爺爺目前正麵臨很棘手的情況,還是不要太興奮比較好……」


    美星小姐基於符合情理的角度勸誡道,我則說了句「哎呀,別這麽說嘛」替她緩頰。無論現在麵臨的是何種情況,我們都不該對想要積極獲取珍貴體驗的年輕人潑冷水。


    小原收起笑容後,又像是察覺到什麽似地開口說:


    「從我們剛才討論的內容來看,奶奶應該也是自己一個人在某個地方住了整整一周對吧?會不會跟我一樣也是住在旅館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或許是有朋友能讓她在家裏借住一周吧。」


    「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應該至少會跟爺爺說一聲吧?對提供住處的人來說,這麽做才符合常識啊。」


    雖然一個女高中生把常識掛在嘴上有點奇怪,但我認同她所說的內容。就算太太要求保密,對方大概還是會偷偷告訴藻川先生,太太在自己家,要他別擔心,這樣才符合常理吧。至少應該也會在事後向他報告一聲。


    「那就有點類似獨自一人旅行了吧。美星小姐,你有什麽看法嗎?」


    我看向美星小姐,發現她已在不知不覺間拿起手搖式磨豆機,正喀啦喀啦地磨著咖啡豆。


    「我認為小原的意見並非毫無道理。反過來說,這表示或許有什麽內情,讓太太就算和其他人在一起,也絕對不能告訴叔叔。」


    「內情?不過,太太離家的原因是摔破的杯子吧,這其中會有什麽內情嗎?」


    「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像你所說的,是獨自一人旅行。」


    美星小姐仍舊磨著豆子,沒有停下手邊的動作。


    「我剛才一直在回想太太的言行。太太是個會在該生氣的時候生氣的人。我也曾經被她責罵過。」


    美星小姐剛開始在塔列蘭工作的時候,原本是很積極和客人互動交流的。有一次店裏來了兩名年紀約三十幾歲的男性客人,美星小姐便和他們閑聊起來。當美星小姐得知兩人目前住在一起時,便笑著說道:「你們是感情很好的朋友呢,感覺真棒。」


    那兩個人回去之後,太太便把美星小姐叫了過去。據說她開口吐出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


    「你剛才應該沒看到那兩個人的手吧?」


    美星小姐愣住之後,太太便告訴她,那兩位男性的左手無名指戴著成對的戒指。


    「那兩個人並不是朋友。他們之所以住在一起,是因為他們是這樣的關係。你沒發現你說他們是朋友時,他們的表情有點尷尬嗎?」


    美星小姐那番話等於否定了他們對彼此關係的定義。隻因為對方是兩名男性,美星小姐就認定他們是朋友。太太從她的反應嗅出了她心中的偏見。


    「你要和客人聊天沒關係,但是和他們相處時必須多加注意,免得做出失禮的事。」


    被太太狠狠罵了一頓後,美星小姐反省了自己的想法。她對太太說「對不起」,太太則要她把這句話在心裏默記下來,直到那對客人再次來店裏時再對他們說。


    「……所以我也是曾經因為這種事情被太太罵過的。」


    美星小姐回憶了她與過世太太的往事後,又繼續說道:


    「不過,那也是因為有必須生氣的理由。我從來沒見過太太為了就算生氣也沒用的事情發怒,或是不向對方解釋清楚就生氣。而且真要說的話,她平常其實是位個性很溫厚的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太太根本不可能隻因為摔破了杯子就生氣?」


    「是的。而且如果她另有其他生氣的理由,我認為她肯定會好好解釋,直到叔叔明白為止。」


    美星小姐很尊敬太太,所以才會如此評論她。但我還是感到很懷疑。太太畢竟也是人,偶爾也會有心情很差的時候吧?


    「但是實際上,太太的確是莫名其妙地發怒後就跑出去了啊。就算你主張這種事不可能發生也沒什麽意義吧。」


    「我直到剛才為止也是這麽想的。所以我才會想要找出太太生氣的真正理由……不過,我們所做的事情會不會其實跟在熱帶國家尋找浮冰差不多呢?」


    她似乎是想說,我們正在尋找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你的意思是太太的發怒其實根本沒有理由嗎?」


    「我是聽了小原和青山先生的討論才想到的。太太在那一周裏,的確是住在自己住家以外的某個地方。雖然我並不知道是旅館還是某個人的家。」


    「嗯,是這樣沒錯。」


    「太太直到死前都沒有告訴叔叔,在那一周裏,她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仔細想想,這一點也挺奇怪的呢。因為如果是摔破杯子才生氣離家出走的話,跟她在哪裏、做了什麽事情是沒有關係的。所以至少她應該沒有必要隱瞞這些事。」


    但也可以想成她認為沒有必要特別提起這些事。不過,她長達一周沒有回家,一般來說應該會解釋自己是待在哪裏才對。


    「換句話說,雖然這隻是假設,但太太在那一周內,是不是有什麽事情沒辦法告訴叔叔呢?太太會不會是為了這件事情才在叔叔麵前發怒的呢?」


    「嗯?我愈聽愈迷糊了。所以太太究竟有沒有生氣啊?」


    磨豆機的聲音變得輕盈許多。美星小姐拉開磨豆機的儲豆槽,一邊嗅聞磨好的豆子香氣一邊說道:


    「太太會不會是為了離家一周才假裝發怒的呢?」


    注3:更紗圖紋,在室町時代末期自印度等地傳至日本,是印有色彩繽紛的花鳥野獸圖案的布料圖樣。


    注4:動畫角色聲線,用來形容和動畫角色一樣可愛又誇張的嗓音或語調。


    注5:郝思嘉(scarlett o』hara),小說《亂世佳人》中的人物,英文姓氏與小原的日文發音類似。


    4


    在美星小姐的催促下,我們離開了塔列蘭。辛苦磨好的咖啡豆並未派上用場,美星小姐把咖啡粉放進冰箱。使用剛磨好咖啡豆衝煮的咖啡是最好喝的,這是常識。雖然放久了味道難免會變差,但美星小姐大概不會用這些咖啡粉衝給客人喝,而是打算之後自己要喝時再拿來用吧。


    美星小姐快步走過街道,我和小原則默默地跟在她後頭。她開始向我們說明她突然衝出店裏的理由。


    「太太當時碰上了一件無法告訴叔叔的事,無論如何都必須在某個地方停留一陣子。所以太太便在叔叔摔破杯子時利用了這一點。她硬是和叔叔吵起來,假裝因生氣而離家出走。」


    如果是這樣的話,去推測太太發怒的原因就沒什麽意義了。


    「這樣一來,就可以解釋為什麽太太回來後會哭著向叔叔道歉了。」


    「因為太太等於是欺騙了幾乎沒有任何過錯的丈夫嘛。」


    「不過,那件連對叔叔也不能說的事情究竟是什麽呢……」


    「那個,美星姊姊。我們現在要去哪裏啊?」


    小原插嘴問道。美星小姐以像是覺得理所當然的口吻回答她。


    「是你爺爺的家喔。」


    「這樣啊。但這是為什麽呢?」


    小原的神情不知為何有些高興。


    「在我們提出剛才的假設之前,太太在離家出走時,去哪裏、做了什麽事,並不是太大的問題。因為太太生氣的理由應該與她離家出走期間的行動毫無關係。」


    如果前提是太太的確生氣了的話,這長達一周的離家出走就隻是生氣後的結果而已。換言之,在離家的那一刻,她的怒火就已經用完燃料,接下來一周內發生的事不會對她生氣的理由造成任何影響。頂多隻會讓人猜測,她應該遇到了


    讓人十分憤怒的事,否則不會過了一周才消氣。


    「不過,如果這長達一周的離家出走才是太太的目的,那她在這段期間的行動就頓時變得很重要了。因為叔叔想知道的,就是太太生氣真正的理由嘛,如果不弄清楚她究竟是為何離家出走,就無法徹底解決叔叔的疑惑了。這就是所謂的『畫龍不點睛』喔。」


    我很懷疑高中生是否明白這句諺語,但小原似乎聽懂了。雖然從她有如動畫角色的舉止讓人難以想像,但她說不定意外地聰明。


    「我接下來打算弄清楚,太太在行蹤成謎的那一周究竟做了什麽事。而最有可能留下那一周的生活紀錄的,應該就是太太的遺物了吧,像是照片或日記等等。所以我要去叔叔的家找找看這些東西。」


    「原來如此。」


    「小原你不用勉強自己跟我們去喔。你難得有機會在京都放春假,沒必要把時間花在這種事上。」


    美星小姐大概是體諒小原才這麽說的吧。但小原似乎誤會了她的意思,像在鬧別扭似地噘起嘴唇。


    「我才不想要隻有我置身事外呢。我也很好奇為什麽奶奶要騙爺爺啊。我會好好幫忙你們調查的。」


    「這樣啊……如果你想退出的話,隨時都可以告訴我喔。」


    藻川先生的住家位於塔列蘭後方一棟低樓層公寓裏。這棟公寓原本是登記在太太名下,藻川先生在太太去世並繼承該建築物後,好像就迅速搬離原本居住的房子,移居到這裏了。


    ──因為那間房子太大了,不適合一個人住呀。


    我曾聽藻川先生隨口吐出這句話,在他的話中窺見一絲寂寞。他在那間房子和太太一起生活了很久,要他獨自繼續住下去或許是件很痛苦的事吧。


    我們抵達公寓,一樓的空間是座停車場,藻川先生的愛車紅色lexus就停放在那裏。公寓大門沒有設置自動鎖,我們搭電梯來到二樓,美星小姐在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前停了下來。這裏似乎就是藻川先生的房間。我並非他家屬,是初次造訪,但美星小姐和小原應該已經來過好幾次才對。


    「你有鑰匙嗎?」


    「昨天叔叔就把鑰匙借給我了。畢竟他本人也無法回來。」


    美星小姐一邊回答一邊從包包裏拿出鑰匙。


    「原來如此。不過,小原的父親應該也要來這裏準備住院所需的東西吧?」


    「叔叔好像之前就給過他備份鑰匙了喔。這對父子來說是很正常的事吧。」


    說得也是。我自己身上其實也還留著老家的鑰匙。


    美星小姐打開門鎖後,我一邊說著「打擾了」,一邊脫下鞋子走進房間。我稍微環顧了一下,這間房子的格局是2ldk注6,麵積約七十平方公尺。放在矮桌上的茶葉罐和冰箱上的吐司營造出一股生活感,充滿了一個老人獨自生活的氣氛,但室內打掃得還算幹淨,不會讓人覺得髒亂邋遢。


    因為小原一直停在門口不動,我便轉頭呼喚她。


    「小原,你在做什麽?」


    「爸爸不在嗎?」


    「他不在……你為什麽要問這個?」


    小原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走進房間。


    「太好了。因為要是被逮到,我可能會被帶回濱鬆。」


    不隻是一起過夜,連碰麵都不願意嗎?我愈來愈覺得她父親很可憐了。


    美星小姐直接走向後方的房間,打開房門並點亮房間的燈。我和小原也跟在她後頭。


    這是一間西式房間,給人的印象是介於書房與倉庫之間。桌子、書櫃和五鬥櫃在牆邊排成一排,雜亂地放置了各種物品。可能是因為沒有窗戶的關係,我覺得室內空氣是停滯不動的。


    「我聽說太太的遺物全都放置在這裏,幾乎沒有動手整理過。」


    美星小姐張開雙臂在室內比劃了一下。


    「據說他搬離之前的房子時,把太太的東西全都扔進了這個房間裏,後來也一直沒有好好整理。雖然太太已經過世五年,但她當時走得太突然……或許他到現在還是有點抗拒麵對這件事吧。」


    我第一次見到藻川先生時,太太應該才剛去世約兩年左右,但我並未在他身上感覺到半點悲傷的情緒。我想大家應該都是忍著悲痛在強顏歡笑吧。


    「因此,我認為太太的遺物中,很有可能還留著連叔叔也不知情的、那一周的生活紀錄。雖然擅自翻看這些東西有點對不起太太,不過仍活著的人的心情還是比較重要,隻好請太太寬容大量,別跟我們計較了。」


    美星小姐脫下牛仔外套,卷起針織上衣的袖子,開始查看書架。小原也像是被她影響似地開始檢查桌子。我晚了一步,隻好無奈地走向她們挑剩的五鬥櫃。


    放在五鬥櫃裏的全都是女性衣物。這間公寓的另一個房間是寢室,我推測藻川先生的衣服應該是放在那裏。這些應該是太太所有的衣物了,在櫃子裏折疊得很整齊,並按照上衣、下身、襪子等種類分開擺放。可能是把整個五鬥櫃從之前住的房子搬來這裏後,就沒有再動過。我看著眼前這些衣服,就算現在拿起來穿也毫無問題,更加對於未曾謀麵的太太已不在人世這件事感到不可思議。


    我帶著歉意取出五鬥櫃裏的物品,但裏麵真的隻有衣物。我把那些衣物一件一件拿起來,連服裝之間的空隙也仔細檢查過,但還是什麽都沒找到。


    「──找到了。」


    因為美星小姐突然如此叫道,我和小原便湊到她身邊。


    「是日記。這是太太的筆跡,不會有錯。」


    這是一本平凡無奇的大學筆記本,用黑色裝訂膠帶把b5大小的白色內頁黏起來。象牙白的封麵略顯黯淡,看得出歲月流逝的痕跡。


    「這是放在書櫃上的嗎?」


    「是的。有十幾本相同的筆記本排列在書櫃上。」


    美星小姐翻開內頁,上麵寫了許多由日期和橫書的簡短句子組成的文章。所有字體都相當撩亂,要一眼看出上麵寫了什麽內容十分困難。


    「我們來找出標明那一周日期的日記吧。」


    我拿起排列在書櫃上的其中一本筆記本。小原也仿效我的動作。但是美星小姐迅速地拿起另一本筆記本後,有些惋惜地搖了搖頭。


    「沒用的。日記的日期整整跳過了一周。太太似乎沒有在日記裏寫下她離家出走期間發生的任何事。」


    我看向她翻開的那一頁,發現七年前一月的日期是按照順序一天天排下來的。但是一月二十日的下一天卻是二十八日,找不到二十一日到二十七日的紀錄。日期並沒有前後顛倒,就算翻開旁邊的頁麵查看,也沒有看到那一周的日期。


    「看來她沒有寫下日記的原因,並不隻是因為那時日記不在手邊。」


    美星小姐也認同我說的話。


    「我在其他內頁並沒有找到日期被跳過的地方。太太是個做事情很一絲不苟的人,如果她無法在當天之內寫下日記的話,應該也會在事後補上吧。」


    就我目前看來,太太的日記頂多隻有幾行字,感覺是把重要的事情簡單直接地記錄下來。如果是這種記錄方法,就算事後再一起補寫也不會很麻煩。她在寫日記時重視的應該是持續書寫,而不是日記的內容有多充實吧。


    「這樣的人竟然長達一周沒有寫日記,我推測她是刻意這麽做的。太太大概早就決定不把離家出走期間發生的事情寫進日記裏了吧。」


    「要找出真相沒那麽容易嗎……」


    我沮喪地歎了一口氣,但美星小姐似乎已經調適好心情了。


    「其實我早就預料到,就算找到日記,裏麵或許也不會有任何重要內容。因為要是被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叔叔偷看,她為了離家出走不惜假裝發怒的苦心就沒有意義了。」


    「所以太太在這方麵是不會有所疏漏的,你是這個意思對吧。」


    「不過,這七天的空白應該和太太離家出走的時間是吻合的。所以就算隻有確定日期,也可以說是前進了一步……嗯?」


    美星小姐正隨意翻看著一月二十八日後的日記,卻突然停下動作。


    「你們快看這個。」


    她所說的是二月三日的日記,時間上應該正好是太太回來的一周後。日記內容隻有一句話,所以我一下子就看懂了。


    咖啡杯已付諸流水。


    「……這怎麽看都跟藻川先生弄壞杯子的事情有關呢。」


    「我看了其他天的紀錄,發現太太在寫日記時會省略字或是隻用單字來敘述


    事情,所以文章寫得非常簡略。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咖啡杯的事情已經付諸流水』吧。」


    「太太回到家已經過了一周,終於願意原諒藻川先生了。可以這麽解讀對吧。」


    「是的……不過,這樣一來就有點奇怪。因為這表示太太是真的對摔破杯子的叔叔發怒了。」


    換句話說,這樣一來,美星小姐原本認為太太為了離家出走一周而假裝生氣的推理就說不通了。


    讓我感到奇怪的並非隻有這個。我點出了另一項問題。


    「離家出走的太太回到家時不是哭著道歉了嗎?但在過了一周之後,才寫下『付諸流水』這句話,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這一點也很奇怪呢……不過,太太也有可能隻是單純為了離家出走一事道歉,所以和是否原諒摔破杯子的叔叔是兩回事。」


    原來還有這樣的情況啊,我心想。當一個人因為對方口出惡言而勃然大怒,不小心動手打人時,就算他為自己動手打人這件事道歉,也不代表他就必須原諒對方口出惡言。


    「總而言之,目前還是先不要太快斷定太太究竟有沒有生氣比較好。」


    「為了確認這一點,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調查太太在離家出走期間的行動。我想要再仔細檢查一下這些日記,請青山先生你們繼續調查其他地方吧。」


    「知道了。」


    小原回去檢查桌子。我已經把五鬥櫃徹底調查過了,所以便代替正把日記全抽出來查看的美星小姐,站到書櫃前麵,接替美星小姐從上排開始調查的次序,檢查起下排。


    我一本本取下布滿灰塵的書,翻動書頁檢查是否有東西夾在裏麵,結果很快就發現了有趣的東西。


    「這是一本相簿耶。」


    雖然從書背看不出來,但我把這本高度長達三十公分的龐大書本從書櫃上拿起來後,發現它是一本附有書盒的相簿。翻開相簿,裏麵的照片排列得相當整齊,顯然由個性嚴謹的太太編輯整理過。而且到處都加上在白紙上手寫著日期或地點的說明文字。


    當我在相簿裏看見一位經常與藻川先生合照的女性,馬上明白這個人便是太太。她身材嬌小又有些圓潤,有一張看起來溫柔,但感覺內心十分堅強的臉龐,我覺得很符合美星小姐所描述的形象。


    美星小姐和小原也來到我身旁探頭查看相簿。美星小姐開口說道:


    「最近不管什麽東西都數位化,能看到這種相簿的機會也變少了呢。」


    「是啊。但像這樣圍著相簿觀看,感覺充滿懷舊風情,可以享受到數位化沒有的樂趣。雖然這麽說的我也沒有製作過相簿就是了。」


    「我媽媽滿喜歡這類東西的,所以都會做喔。不過裏麵放的幾乎都是我的照片啦。」


    小原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得意。我一問才知道她是獨生女。對父母來說,想盡量留下孩子成長的紀錄應該是很自然的事情吧。


    「小原,你奶奶這種製作相簿的習慣,說不定也影響了你的母親呢。你看,裏麵也有你的照片喔。」


    美星小姐指著相簿裏的其中一張照片說道。在一間看起來像日式宅邸起居室的房間裏,藻川先生、太太和一名坐在兒童椅上的女孩正圍著一張矮桌。女孩的右手拿著湯匙,嘴角沾著放在桌上碗裏疑似燉牛肉的東西。照片下方的說明文字寫著日期和標題「與孫女小原」。


    「長得跟小原你現在挺像的耶。」


    我湊上前查看照片。


    「是嗎?我覺得我的臉變了很多耶。」


    「眼睛周圍長得一模一樣喔。不對,你就是本人,當然會一模一樣吧。」


    美星小姐好像很喜歡小孩,一邊翻著相簿一邊不停喊「好可愛」。每翻開下一頁,照片中的小原就長大一點。相簿裏放著約三歲時和祖父母一起去遊樂園的照片、穿著幼稚園製服站在門前,參加入學典禮的照片,或是坐在似乎是發表會舞台上的鋼琴前,大約國小一年級時的照片。


    我和美星小姐有點忘了原本的目的,著迷地看著這本相簿。相較之下,小原似乎對自己的照片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她再次回到桌子旁邊,突然大叫一聲。


    「啊!這裏也有照片耶。」


    我們像是突然回過神來似地看向她。小原從桌子的抽屜裏拿出一張照片。


    「你們看,這是我奶奶的照片。」


    我們放下相簿,把臉湊向她展示給我們看的橫式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某個地方的海邊,後方可以看見白色浪花,前方則是一片沙灘。太太──藻川千惠站在照片裏稍微偏右的地方。她穿著厚厚的白色大衣,圍在脖子上的圍巾隨風飄揚。看得出來是在寒冬時拍攝的。


    千惠的左邊站著一名老人,和她相隔約一公尺遠。他夾雜著白發的頭發梳得相當整齊平順,棱角分明的臉部輪廓和微微眯起的雙眼散發出一股符合他年紀的嚴厲氣質。他身上套著一件黑色長大衣,底下則穿著綠色毛衣和灰色褲子,服裝品味十分高雅,挺直背脊的站姿看起來也充滿自信,身材又高又健壯。可說是個與動不動就駝背的藻川先生形成強烈對比的老人。


    照片裏隻有他們兩人,而且兩人臉上都沒有笑容,再加上布滿灰暗雲朵的天空,使這張照片看起來有些寂寥。


    「你們看這個日期。」


    美星小姐指著照片的右下角。上麵以橘色數字印著日期。這是「日期功能」,在以前的底片相機上應該十分常見。


    看到那日期,我忍不住大叫起來。


    「是七年前的一月二十二日!」


    「看來這應該是太太離家出走時拍的照片沒錯。」


    美星小姐的情緒也有些激動。我拍了拍小原的肩膀。


    「做得很好,小原,你立下大功囉。」


    「嘿嘿。不過,這個老爺爺是誰啊?」


    「我哪有可能知道啊。美星小姐呢?」


    「我也不知道。」


    美星小姐把照片翻了過來。它的四個角落似乎曾黏著雙麵膠帶之類的東西,上麵留有茶色的痕跡。


    「太太和我不認識的男性一起在海邊……」


    當美星小姐如此喃喃自語時,我的腦中無可避免地浮現出某個想法。不過,這種想法並不是我這個局外人可以隨意說出口的,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但小原卻毫不猶豫地替我說出來了。


    「奶奶外遇了嗎?」


    她的年輕和純真讓她吐出這句話。明明是孫女,卻沒有半點大受打擊的樣子,反而是和太太沒有血緣關係的美星小姐露出了頗為受傷的表情。她回答小原的話應該也是基於反射動作吧。


    「太太不是這樣的人。」


    不過,她應該也很明白才對。太太欺騙丈夫又次離家出走,瞞著丈夫和別的男性見麵,卻沒有把這件事寫在日記裏,又把照片藏在相簿以外的地方──如果這是外遇的話,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小原,你還有找到其他照片嗎?」


    聽到美星小姐的問題後,小原搖了搖頭。


    「抽屜最底下隻有這張照片喔。」


    藻川先生把這張桌子搬過來時,大概也沒有動過裏麵的東西吧。如果他當時有找到這張照片,應該就不會對美星小姐提出這次的要求了。


    隻靠一張照片根本無法判斷有沒有外遇。美星小姐接下來說的話聽起來像是在說服自己。


    「我相信這並不是外遇。就算太太假裝對叔叔生氣是為了與這個人見麵,這其中肯定也有某些無可奈何的隱情。」


    她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可怕,我隻好點頭表示同意。


    「為了弄清楚太太遇到的情況,當務之急應該就是找出這名老爺爺是誰。」


    「我也這麽認為。不過,我們該怎麽找到他呢?」


    「最近有些app或sns好像具有可以在上傳照片後,自動辨識人臉並確定身分的功能……」


    「但我覺得可行性應該不高。除非這名老爺爺在網路上上傳了很多照片,否則要找出他的身分大概很困難。」


    「其他可以參考的線索大概也隻有相簿了吧。」


    「如果是會出現在相簿照片裏的人,我認為太太與他見麵時,應該不用隱瞞藻川先生才對。」


    「嗯……但是我們手上也沒有其他線索了……」


    我們抱著胳臂看向放在地板上的照片,陷入沉思。當我正在沉吟時,再次定睛注視照片的小原說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話。


    「我覺得我好像曾在哪裏見過這個老爺爺。」


    我和美星小姐互看一眼,接著


    就湊到小原麵前追問她。


    「小原,你仔細想想,你是在哪裏看到他的?」


    「我們現在隻能靠你了。」


    但兩名大人咄咄逼人的態度似乎讓這名高中生有些不知所措。她在壓力下抱頭苦思,拚命地搜尋自己的記憶。


    「呃……我可以確定我是在濱鬆見到他的……」


    「你看到的是本人還是照片呢?」


    「或許是本人……不對,等一下。應該是照片嗎……反正我記得好像是和畫有關係。」


    「畫?你說的是繪畫嗎?」


    「是的。擅長畫畫或是對畫很熟悉之類的……大概是這種感覺。」


    就算有這條線索,範圍還是非常廣。那個人有可能隻是個把畫畫當興趣的老爺爺。不過,美星小姐卻在其中看到了一絲希望。


    「所以有可能是與美術有關的人對吧。謝謝你,小原。」


    「美星小姐,你有什麽頭緒嗎?」


    「不,沒有。不過已經不像剛才那麽束手無策了。」


    美星小姐從她放在房間一角的肩背包裏拿出了手機,打電話給某個人。或許是因為想節省說明時間吧,她在撥號時切換成擴音通話。


    撥號音很快就停了,手機的喇叭傳出人聲。


    「……姊姊,你有什麽事嗎?」


    「美空,你現在有空講電話嗎?」


    「可以是可以,但我正在上班,所以盡量長話短說吧。」


    美星小姐通話的對象是她的妹妹切間美空。她曾在兩年前來到京都,在塔列蘭當過一陣子工讀生。在那之後我就沒見過她了,所以很懷念她那充滿活力的聲音。


    兩年前還是學生的美空,現在已經是出色的社會人士了。她目前似乎在東京都內的醫院從事幫助病患維持心靈健康的工作。


    大概是因為顧慮到她正在上班吧,美星小姐直接進入了正題。


    「美空,你有個念美術大學的學妹,你們感情不錯對吧?」


    「嗯,姊姊之前也幫過她好幾次了。」


    一聽到她說是念美術大學的學妹,我就想起來了。在兩年前的某個事件中,美星小姐曾幫助過美空的學妹。既然她說「好幾次」,表示應該還發生過其他事情,但我隻知道兩年前發生的那件事。順便一提,美空並不是美術大學畢業的,我聽說她和那名學妹是參加同社團的同伴。


    「那個啊,我現在正在調查一個老爺爺的事情。但手上隻有那個人的照片,不知道他是誰,因為或許是個跟美術有關的人,我想請你幫我問問那個念美術大學的女生,知不知道那個老爺爺的事。」


    「原來你是要問這個啊。這對我來說是小事一樁啦,但那個老爺爺做了什麽事嗎?」


    美星小姐猶豫片刻後答道:


    「我現在還沒有辦法說得很肯定。等事情告一段落我再從頭跟你解釋吧。」


    「我知道了……話說回來,叔叔要動手術對吧。我大概沒辦法去探望他,但我會替他祈禱手術成功的。」


    「嗯。我會幫你轉告他。」


    「畢竟叔叔也很照顧我,如果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就盡管說吧。姊姊你也要好好注意身體,別太勉強自己喔。」


    美空說完後就掛斷電話了。美星小姐立刻用手機把那張照片拍下來傳給美空。照片送出後,她輕吐了一口氣。


    「總而言之,我們就先等她回覆吧。」


    我以暗示她休息一下的語氣說道。美星小姐大概聽出了我話中的意思,以有些疲憊的表情如此提議:


    「我們來喝杯咖啡吧。」


    「這房子裏有可以衝煮咖啡的器具或咖啡豆嗎?」


    「不,因為叔叔煮的咖啡根本不能喝,那些器材放在這裏也是浪費。」


    她辛辣的口氣讓我忍不住苦笑起來。明明使用很好的豆子,也知道正確的衝煮方式,卻還是煮得很難喝,藻川先生該不會擁有某種特殊能力吧?


    「那我們要回塔列蘭嗎?」


    「就這麽做吧。這樣也比較能放鬆。小原你應該也同意吧?」


    「但我想再稍微調查一下這間房子……」


    如果我們分開行動,就會不曉得這間房子的鑰匙該交給誰。美星小姐露出有些困擾的表情後,小原便不太情願地改變了主意。


    「好啦,我跟你們一起去就是了。」


    我們三人離開藻川家,回到塔列蘭。美星小姐一邊在吧台內側準備器具,一邊問道:


    「小原你敢喝咖啡嗎?」


    「嗯。我想喝喝看美星姊姊煮的咖啡。」


    坐在吧台前的小原探出身子說道。我也在她身旁坐下來。


    美星小姐在燒開水的時候喀啦喀啦地磨好咖啡豆,技巧純熟地煮了兩杯咖啡。她自己的那杯則是用先前放在冰箱裏的咖啡粉煮的。沒有浪費那些咖啡豆真是太好了。


    我喝了一口熱騰騰的咖啡。塔列蘭的咖啡特色是在濃鬱的風味下隱藏著一股淡淡的甘甜,香氣在鼻腔裏擴散開來,使我沉浸在幸福的氣氛中。


    我往旁邊一看,發現小原正皺著眉頭。但她似乎不是因為怕燙才露出這種表情。美星小姐苦笑了一下。


    「其實小原你可以不用勉強自己喝黑咖啡的。如果不介意的話,就加一點牛奶和糖吧。」


    「但是,如果這麽做的話,就喝不出美星姊姊特地煮給我的咖啡味道了……」


    這可是個天大的誤會。美星小姐語氣溫和地解釋道:


    「雖然很多日本人喜歡喝黑咖啡,但是這樣的文化在世界上算是相當少見的。對其他國家的人來說,喝咖啡時加糖和牛奶反而是很理所當然的喔。」


    「哦?原來是這樣啊。」


    「我畢竟也是以咖啡師自居的人,所以對於國外的咖啡文化應該還算了解。我們店裏的咖啡直接喝的話當然是很美味,但我也會注意味道是否適合加牛奶或糖來喝。」


    聽完她的解釋,小原便放心地在咖啡裏加了牛奶和糖。現在喝起來似乎比剛才順口多了。


    後來我們漫無邊際地閑聊了大約一個小時。美星小姐也從吧台後方走出來,坐在在較近的桌子旁。當她聊到自己曾在五年前的喪禮上安慰因奶奶過世而哭泣的小原時,小原卻說「有這回事嗎?我忘記了」,疑惑地歪了歪頭。或許是覺得當時哭泣的自己很丟臉,所以才故意裝傻吧。


    「爺爺是不是也會死掉呢?」


    小原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不經意之間脫口而出的,美星小姐卻以強硬的口氣斷言道:


    「他不會死的。他會接受手術,讓身體恢複健康。」


    「這樣啊。說得也是呢。」


    小原的語氣聽起來有些置身事外。明明平常給人充滿活力的印象,卻在這種時候表現出像是壓抑情感的態度。或許是因為太過年輕,累積的人生曆練還不夠多,所以才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態度吧。


    就在這時,美星小姐放在桌子上的手機振動了起來。她一拿起手機,便立刻看向我們。


    「美空傳訊息給我了。」


    我閱讀了她手機螢幕上的文字。


    我一問學妹,她馬上就認出那是誰了。她說是個名字叫影井城的畫家。


    我忍不住激動地握住拳頭。拜托美空協助果然是對的。她竟然這麽快就找出照片裏的人的身分了。


    「影井城……我沒聽過這名字。」


    聽到我這麽說,美星小姐也點點頭。


    「我也是。小原你呢?」


    「總覺得好像有聽過,又好像沒聽過。但我都對稍微記得他的臉了,應該是知道這個人才對。」


    她把「城」這個字念作「chateau」──chateau是法語「城堡」的意思──代表這應該是個筆名,但聽起來挺讓人印象深刻的。而小原之所以對這名字沒什麽印象,若不是因為跟剛才聊到喪禮時一樣,個性健忘,就是她原本便對這個人不太熟悉吧。


    美空傳來的訊息還有後續。


    影井是個幾乎一生都在濱鬆度過的畫家,在當地好像挺有名的。濱鬆有間收藏了當地畫家作品的美術館,他的作品似乎就在那裏展出喔。


    「啊,那我可能就是在那間美術館看到過這個人的照片吧。」


    小原恍然大悟地說道。如果是美術館的話,就算掛著畫家的照片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美星小姐用手機在網路上搜尋了影井城的資料。結果馬上就跳出了影井本人的圖片。在小原發現的照片裏,與太太站在一起的老人,果然就是影井城沒錯。


    「真是太好了。如果能和影井先生取得聯係,或許就能問出他和太太之間發生的事。」


    我興高采烈地


    說道。但是美星小姐卻搖了搖頭。


    「很可惜,影井城似乎在去年夏天就過世了。」


    我頓時有種想仰天長歎的衝動。如今,就算向已故之人抱怨為什麽不再多活久一點也毫無意義。話雖如此,若是感歎藻川先生為什麽不早一點病倒,那感覺又更奇怪了。


    那或許是唯一知道太太在那一周裏做了什麽事的證人,我們的一絲希望卻在手指稍微碰觸到時就已經被切斷了。我抱著一籌莫展的心情喃喃說道:


    「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呢?好不容易才抵達這裏,卻有種走進死巷的感覺。」


    但是美星小姐看起來並沒有太沮喪。


    「其實我打從一開始就不認為能簡單地找出真相。不過,我們現在肯定已經逐漸接近真相了。」


    她用雙手捧住咖啡杯,看向被夕陽染紅的窗外。


    「我們接下來該做什麽──雖然我沒什麽把握,但現在也隻能先去看看了吧。」


    「你說的去看看,是去哪裏啊?」


    美星小姐轉頭望向提出問題的我,說道:


    「我明天會去濱鬆。」


    注6:ldk,日本租房隔間以「l」代表客廳,「d」代表飯廳,「k」代表廚房,因此文中2ldk代表配有兩個房間,而客廳、飯廳、廚房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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