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的名字好像是土居塔子。


    藻川小原和她住在同一個城鎮,是一起長大的朋友。兩人感情好到可稱為知己,身型和五官也莫名相似,所以成長過程中經常有人說她們「簡直像是雙胞胎」。


    塔子念小學三年級時,某一天學校派了一項素描作業。當她在附近散步,尋找自己想畫主題的途中,發現了影井的宅邸。因為庭院裏盛開的花朵很漂亮,她就穿過樹籬闖了進去。


    屋主影井城友善地歡迎塔子,還為正在煩惱畫不出好作品的塔子指點基本素描技巧。塔子就此喜歡上影井和他的家,之後也會定期前去玩耍。沒有其他家人的影井把塔子當成真正的孫女般疼愛,塔子也把影井當成自己並未住在附近的祖父,很親密地喊他「爺爺」。


    雖然塔子事後才得知這件事,但當時影井已經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這位一直過著孤獨生活的老畫家之所以對一名陌生少女敞開心胸,或許也是因為醫生已經宣告他來日無多了吧。


    塔子和影井談論了各式各樣的話題。像是──


    「爺爺,你沒有結婚嗎?」


    還是小孩子的塔子以為所有老爺爺和老奶奶都是結了婚的人,並認為他們有孫子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嗯。我啊,並沒有娶妻喔。」


    「為什麽呢?」


    「這個嘛,究竟是為什麽呢?我以前曾有個非常喜歡,但後來分手的對象。或許是因為我後來再也沒有遇過更喜歡的對象了吧。」


    據說影井當時明明是在談論一件令人感到寂寞的事情,他的眼神卻充滿溫柔。


    有一次塔子對影井提到自己的知己小原。


    「她的名字是藻川小原,和我感情非常要好……」


    那個瞬間,向來態度穩重的影井眼裏閃過了一絲銳利的亮光。


    「你說她姓藻川?那個孩子的親戚裏,是不是有個名字叫千惠的奶奶呢?」


    雖然態度丕變的影井讓塔子感到有些困惑,但還是告訴他會去問問小原,然後就回家了。


    隔天塔子在學校向小原確認這件事後,得知藻川千惠是小原的祖母,目前在京都市區經營一間名叫塔列蘭的咖啡店。當她把這些內容告訴影井時,他在庭院前閉上眼睛,仰頭深吸一口氣後,頭一次緊緊抱住了塔子。


    「謝謝你。這是神明賜給我的奇跡。」


    據說那句話至今仍偶爾在塔子耳裏回蕩。


    後來影井完全沒有告訴塔子,他和千惠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大概是認為這些話不適合對小學生說吧。雖然塔子在那之後仍不時造訪影井的宅邸,隨著她慢慢長大,頻率也逐漸減少了。


    影井的病情惡化得十分緩慢,連醫生也相當驚訝,但最後還是不得不在去年住院治療。當時塔子已經是高中生,曾多次前往醫院探病。影井總是一個人待在病房裏,雖然聽說他還有妹妹和外甥,但塔子從未和他們碰過麵。


    塔子最後一次探病那天,影井躺在病床上對塔子說道:


    「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他看起來十分憔悴,好像連說話都相當吃力。


    「你想拜托我什麽事?」


    「去拉開那邊的抽屜吧。」


    當她拉開病房櫃子的抽屜,發現裏麵放著一個茶色的信封和一張照片,上麵的人是影井和一名她沒見過的老奶奶。


    塔子打開信封查看後嚇了一大跳,裏麵竟然放了一疊一百萬日圓的鈔票。


    「你把那些東西帶走吧。」


    「不行啦,爺爺。我不能收下這麽多錢。」


    「我不是要白白把錢送給你。接下來可以請你聽我說說話嗎?」


    然後影井就告訴她,自己以前最愛的女子名叫藻川千惠。但他當時不得不選擇與她分手,而且過了一段日子後,他偶然得知她似乎已經結婚了。他雖然曾多次和其他女子交往,但始終無法忘記千惠,所以最後都沒有走到結婚這一步。他得知自己生病,被醫生宣告來日無多後不久,就認識了塔子。影井從塔子口中得知千惠的消息,以製作遺作為由安排旅館,和千惠兩人一起生活了一周。他刻意把遺作設計成三幅畫,並把其中一幅托付給千惠。但是才過了僅僅兩年,千惠就在自己還活著時先行離開了人世──


    「那張照片裏的老奶奶就是千惠喔,是我和她一起度過最後的一周拍的。」


    聽到影井這麽說,塔子又再次看了看照片,那是一名看起來很溫柔的老奶奶。


    「我想拜托你的事情,就是希望你可以幫忙拿回之前托付給千惠的那幅遺作。」


    「為什麽要把它拿回來呢?」


    「我本來想把那幅畫送給她當紀念品。但沒料到她竟然會比我還要早過世……當我也感覺離死亡不遠時,就莫名地把那幅肯定沒有任何人看顧、一直被放置不管的畫跟自己的處境重疊在一起了。我想,那幅畫應該很寂寞吧。」


    我還不希望爺爺這麽快死去。雖然塔子這麽想,但又覺得這句話很不負責任,所以實在無法說出口。


    「這件事隻能拜托你幫忙了。希望你能把那幅畫拿回來送到我家。這一百萬日圓就當作拿回畫的經費吧。如果有剩下,就算是報酬。但就算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找到那幅畫,要放棄這項委托也沒關係。」


    這對還是高中生的塔子來說是一項過於沉重的負擔。雖然塔子心中也這麽想,但實在沒辦法拒絕這名來往許久又死期將近的老人的請求。


    「我知道了。我會試試看。可以把這張照片帶走嗎?」


    「你想拿就拿走吧。」


    塔子緊緊抓著信封與照片離開病房。幾天之後,影井就過世了。她後來才想到,應該要先問清楚遺作上究竟畫了什麽,以及他是否順利地與最愛的人再次相愛,但這已經是無法實現的願望了。


    過沒多久,其中兩幅遺作就在平山美術館展出,塔子也前往美術館實際觀看了那兩幅畫。她還造訪了改由影井妹妹蘭居住的宅邸,並從蘭口中得知遺作與《國土誕生》之間的關係。塔子不想告訴蘭,影井給了她一百萬日圓,所以謊稱自己是為了一千萬日圓而來,因為還有其他人為了類似理由前來造訪,蘭並沒有對她起疑。


    到目前為止,塔子的調查行動都很順利。但是高中生能做的事情還是有限,她陷入了瓶頸。雖然曾想過要直接去拜托千惠的丈夫藻川先生替她尋畫,但是影井與千惠之間可能是外遇關係,這麽做的話,她就不得不解釋這件事,所以她實在不認為藻川先生會樂意提供協助。


    她從未遺忘自己與影井的約定,但在束手無策的情況下,時間也過了超過半年,來到三月三十一日這一天。塔子從知己小原那裏得到了一項消息。


    「我爺爺生病了,已經決定要在一周後動手術。所以我爸爸明天要先去京都一趟。」


    塔子從小原口中問出消息,直覺認為藻川又次住院後,情況應該很混亂,這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能尋找很可能在千惠手上的遺作。所以她用「小原邀請我和她在京都的爺爺家一起住一周」為由說服父母,獨自來到這裏,然後先造訪了千惠曾待過的塔列蘭,並在我和美星小姐麵前謊稱自己是小原。因為她推測這麽做更有機會接近千惠的遺物。


    她聽小原說已經很久沒和美星小姐見麵,而且自己的外表又和小原很像,所以認定應該不會馬上穿幫。隻要能夠拿到遺作,就算之後被看穿真實身分也沒問題。當時美星小姐也正好因為藻川先生的要求而開始調查那一周的事情,以影井的話來說,這未嚐不是一個神明賜予、奇跡般的巧合。


    塔子就這樣和我們一起進入藻川家,也根據調查的進展,拿出向影井借來的照片等提示來引導美星小姐。雖然因為身分曝光的風險太高,她沒有跟著我們去濱鬆,但我們為了尋找那幅畫的下落前往天橋立時,她也一起同行,並在美星小姐離開後,繼續為了履行與影井的約定進行調查。據說她住在京都車站附近的旅館時,向旅館謊稱自己的年齡是二十歲。此外,她也和真正的小原頻繁聯絡,謹慎小心地打聽她父親惠一的行動。


    塔子一直發自內心地認為,影井與千惠在重逢的那一周內是彼此相愛的。她也希望正中間的畫上描繪的是天沼矛。


    所以當她第一次看到遺作的照片時,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結果竟然無法相愛,這樣爺爺實在太可憐了──這強烈的想


    法貫穿了她仍十分年輕的心。


    2


    我一邊聽著塔子的漫長自白,一邊回想起各種事情。


    昨天晚上我質問她的秘密就是這件事。她曾經為了尋找正中間那幅畫而前往平山美術館,而且不用說也知道,她之所以沒去探望藻川先生,是因為她並非真正的孫女。但是,我認為她的目的是一千萬日圓,這個推測是錯的。她的願望始終都隻是想拿回那幅畫而已。


    美星小姐會說自己「有話要跟她說」,要談的也是塔子的真實身分。現在回想起來,今天美星小姐完全沒有用「小原」這個名字來稱呼她。


    塔子說,她在藻川先生家給我們看海邊的照片時,我們正好在查看相簿。那時塔子不僅想給我們提示,也是為了避免我們看見小原長大後的照片,進而察覺到她並不是小原,所以才會用影井和千惠的合照來吸引我們的注意。仔細回想起來,相簿中,嬰兒時期的小原是用右手拿湯匙的。但我們在浮橋亭吃飯時,塔子卻告訴我們她是左撇子。


    那張海邊的照片就是塔子跟影井借來的。藻川先生沒有發現那張照片,並不是因為沒有翻找過千惠書桌裏的東西,而是影井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把照片寄給千惠。他在住院時,就把那張照片從相框裏拿下來帶進病房了,所以連蘭也沒有看過。塔子之所以在穿越天橋立時和我爭論照片的事情,是為了不讓我看穿那張照片是她自己拿來的。


    昨天早上我搖著塔子的肩膀想叫醒她時,她曾說過「我才不是小原」。那時她隻是睡昏頭,腦袋轉不過來,所以才脫口說了實話。


    她不是小原,所以沒辦法和惠一一起在藻川先生家過夜。她說自己沒有使用通訊app大概也是這個理由。因為會被發現帳號名稱不是小原,才隻肯告訴我們電話號碼。


    我愈是認真思考,能證明她並非小原的線索就愈是接二連三地從腦中冒出來。但要看穿她的真實身分還是很困難。因為她自稱是小原,加上美星小姐承認了這件事,我也就覺得這沒什麽好懷疑的。


    ──你的意思是我分辨不出謊言嗎?


    ──是啊。


    我們之間曾有過這樣的對話。而我也的確沒有分辨出她的謊言。


    四周的天色在不知不覺間變暗了。蘭因為被警察傳喚而暫時離開,影井宅邸的庭院裏隻剩下我、美星小姐和塔子三個人。


    「對爺爺來說,千惠女士是他最愛的人。」


    塔子咬著牙關這麽說。她脹紅了臉,看起來像是在強忍淚水。


    「那幅遺作是兩人的愛的證明。正中間那幅畫上,不可能是咖啡杯。他們兩人重逢後一定又再次相愛了。兩人手上拿的,必須是矛才行啊。」


    「但你應該也已經聽根津先生說過了吧。」


    我試圖向她解釋道:


    「千惠女士到死之前都一直在守護情人曾告訴她的咖啡滋味。這不就是最能夠證明她深愛著他的行為嗎?」


    我自己說著說著也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關於畫上描繪著咖啡杯的理由,美星小姐剛才曾說「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她所指的原來就是這個意思啊。


    根津告訴我們的事情也證明了,即便影井與千惠在相隔四十年後沒有真的再次相愛,兩人的愛也早就已經刻印在千惠承繼自影井的咖啡味道上了。而影井正是選擇把它當作遺作的主題。在我把根津說的話轉告給美星小姐的瞬間,她就已經解開所有謎團了。


    「影井先生最後並沒有虛假地畫上矛,選擇畫出咖啡杯,象征真實存在的愛。所以你也不要再拒絕接受真相了,就尊重影井先生的決定吧。」


    美星小姐溫柔地對塔子這麽說後,她緊握拳頭咬住了下唇。過了一會,她盯著地麵喃喃說道:


    「……如果爺爺想和千惠女士再次相愛的願望已經無法實現,我希望至少可以替他完成最後的心願。因為我已經答應過他,要拿回正中間的那幅畫了。」


    不知道為什麽,美星小姐聽了卻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很可惜,我覺得你應該無法替他實現那個願望了。」


    「為什麽呢?美星姊姊,你應該知道正中間那幅畫到底怎麽了吧?快告訴我那幅畫在哪裏。」


    塔子抓住美星小姐如此懇求。但是美星小姐又再次砍斷了她的希望。


    「那幅畫已經不可能找到了。」


    「你不是已經知道那幅畫在哪裏了嗎?」


    「你還記得太太日記裏的敘述嗎?」


    塔子似乎沒想到她會提起這個,所以愣了一下。


    「你說的日記是……」


    「就是太太從天橋立回家後,過了整整一周寫的日記。你應該也看到了吧,上麵寫著這樣的一句話。」


    美星小姐把那篇日記背了出來──


    咖啡杯已付諸流水。


    塔子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第一次看見那篇日記時,解釋成太太把叔叔摔破咖啡杯的事情付諸流水,也就是已經原諒他了。雖然你們質疑太太在回家時已經哭著道歉了,卻又在一周後用了『付諸流水』的說法,這樣的行為相當奇怪,但我並沒有因此改變想法。」


    雖然提出質疑的是我,後來也接受美星小姐的解釋:為了離家出走道歉,和原諒摔破杯子的叔叔是兩回事。


    「不過,事實並非如此。當我知道正中間的畫上描繪的是咖啡杯,才終於看懂那句話的意思。太太其實是照字麵意思,把那幅畫『付諸流水』了。」


    「付諸流水……難道說……」


    塔子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美星小姐深吸了一口氣說道:


    「太太把那幅畫帶回家後,應該就把它放進河川或海裏讓水衝走了吧。日記的文字就是在記錄那件事。」


    所以我們已經不可能找到那幅畫了。除非有人奇跡似地撿到那幅隨著水流漂到其他地方的畫──塔子一臉呆滯地聽著美星小姐的結論。


    「請你等一下。美星小姐,你不是說了嗎?太太是個明白藝術有其價值的人,你不認為她會把畫丟棄。」


    我提出了反駁。但是美星小姐仍舊不為所動。


    「當時我是真心這麽想才會那麽說。但是當我再次回想那篇日記,隻能把那句話解釋成太太將畫放進水裏衝走。她希望盡量避免藝術作品的價值遭到毀損,但又想在影井先生本人絕對不會察覺到的情況下拋棄那幅畫,所以考慮到最後,大概也隻能把畫包得密不透風,再放進水裏衝走了吧。」


    因為不忍心用焚燒等方式來摧毀作品,才把那幅畫用水衝走,並相信可能會有人在不知道作品的任何詳情或背景的情況下撿到那幅畫。我也覺得這個做法或許無法以邏輯來解釋,太太是基於感傷的情緒才這麽做的可能性應該比較大吧。之所以聯想到水,說不定是因為那幅畫的背景在海邊,她又曾在海邊的旅館和影井一起生活過。


    「怎麽會……這太過分了。千惠女士為什麽要這麽做?」


    塔子太過偏袒影井,難以壓抑自己的憤怒,美星小姐則以循循善誘的態度對她說:


    「太太是懷抱著罪惡感,欺騙叔叔去跟別的男人生活一周,才返回京都的。叔叔一直在等太太回來。他連自己的妻子為什麽會勃然大怒都不知道。明明已經無法再繼續使用,卻還用黏著劑修理了自己摔破的咖啡杯。」


    我可以曆曆在目地想像出那個情景。平常態度輕浮又有些怯弱的藻川先生,因妻子離家出走而慌了手腳,拚命收集杯子的碎片並設法把它黏好的情景。


    「太太直到那時才終於知道叔叔對她的愛有多深。她應該是在看到修理過的杯子時,瞬間聽見了叔叔埋藏在裏麵的心意了吧。」


    ──對不起,我把你很重視的杯子摔破了。


    ──你能不能原諒我呢?


    ──你到底在哪裏,快點回來吧。


    ──我到現在還是很喜歡你呀。


    「太太會哭著跟他賠罪是很自然的事。我想她應該也打從心底責怪欺騙丈夫去和影井先生見麵的自己吧。」


    太太和影井並沒有再次相愛,所以我不會譴責太太。她之所以隱瞞真相去見影井,大概也是為了不讓藻川先生感受到不必要的痛苦。盡管如此,太太還是認為欺騙丈夫是一項大罪。


    「所以她明確地體會到自己不該擁有這幅畫。就算上麵畫的是咖啡杯,隻要把畫放在身邊,她就會覺得自己一直在背叛叔叔。」


    衡量了藝術作品的價值,以及影井得了不


    治之症所許下的願望後,她還是決定拋棄這幅畫──這是太太感受到丈夫的愛後所展現的誠意。


    或許是因為得知自己已無法實現約定,塔子以失魂落魄的表情憤恨地說道:


    「明明是很重要的遺作……我希望她至少可以還給爺爺,而不是用那種方式扔掉。」


    「太太希望影井先生去世時,能相信她擁有那幅畫。我覺得這也是太太以自己的方式在表達溫柔喔。」


    「就算是這樣好了,爺爺希望拿回正中間的畫,把三幅遺作擺在一起。從他本人口中聽到這件事的隻有我。但這個願望已經無法實現了。」


    也難怪塔子會如此憤慨。但是已經發生的事情是無法改變的。


    美星小姐稍微沉默了一會,問她:


    「你覺得影井先生把遺作照片銷毀的原因是什麽呢?」


    塔子頓時愣住。


    「隻要看過我用底片加洗的照片就知道,他曾以相機拍下遺作。但是那本插入式相簿裏卻唯獨沒有遺作的照片,留下一格空白。這怎麽想都是刻意銷毀掉的。為什麽他要做這種事呢?」


    「這……究竟是為什麽呢……」


    塔子思考了起來。


    「有沒有可能是他的外甥大處理掉的呢?因為他不希望遺作被人找到。」


    我試著說出自己想到的意見。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就會知道照片上的內容了,根本沒有動機攻擊我,搶走底片或照片。」


    聽到美星小姐的反駁後,我馬上就退讓了。


    「蘭女士並不知道有那張照片,所以不可能是她銷毀的。總而言之,我們也隻能推測照片是影井先生自己銷毀的。」


    「美星小姐,你知道他為什麽要銷毀遺作的照片嗎?」


    美星小姐謹慎地停頓了一會後才回答:


    「我們隻能用想像力來推測故人的心情,所以我並沒有確切證據。但我認為影井先生大概是不希望那幅遺作被任何人看見吧。」


    「但那不是畫家下定決心後,畫出來的遺作嗎?」


    「這是我唯一能夠想到他銷毀照片的理由。明明已經把照片收在插入式相簿裏,卻又在事後刻意隻銷毀那一張,應該就表示他不想被其他人看到。」


    「或許是這樣沒錯……但是影井先生為什麽不希望畫被其他人看見呢?」


    「或許是那幅名為《四十年後》的遺作想表達的情感實在太私人了吧。如果是《國土誕生》,隻要看到畫,大概就能理解他的創作意圖。但是就連那幅畫,影井先生也曾說過是很私人的作品,所以之前才一直沒有公開問世。以那幅畫為基礎描繪的《四十年後》就更不用說了,在旁人眼裏,肯定會覺得讓兩人拿著咖啡杯是很莫名其妙的安排。老實說,如果青山先生沒有把根津先生的話告訴我,我應該到現在還是無法掌握其中涵意吧。」


    換句話說,那幅畫隻有影井、千惠和包括根津在內的極少數人才能了解它真正的意思。


    「如果把《四十年後》展現在世人眼前,也有可能會遭受批評,說這幅畫以咖啡杯為主題意義不明。影井先生不希望這種情況發生。他不想把這幅和《國土誕生》一樣,不,是比它更加私人,而且沒有人能理解的作品公諸於世。所以銷毀了把遺作完整的模樣記錄下來的唯一一張照片。他可能沒有想到還有底片,而且考慮到其他照片會無法再加洗,所以才沒有全部銷毀吧。」


    「這實在太奇怪了。」


    塔子直接對美星小姐說的話提出質疑。


    「因為爺爺明明就拜托我幫他找回正中間那幅畫。到頭來我還是會看到遺作吧?但我光看那幅畫,也無法明白咖啡杯所代表的意義啊。」


    我想,像塔子或蘭這種關係較親密的人也許是例外吧?但是美星小姐以另一個角度反駁了她的說法。


    「影井先生連要拜托你調查時,都沒有告訴你上麵畫了什麽內容吧?這個不自然的做法也表示他不想讓你知道那幅畫的內容。」


    「但是,如果我順利找回正中間的畫,到最後還是會知道上麵的內容啊。而且如果我湊齊了三幅遺作,其他人總有一天也會看到畫。」


    「影井先生大概覺得你本來就無法拿回正中間那幅畫。雖然我不認為影井先生知道太太把畫放進水裏衝走這件事,但他或許已經知道太太的遺物裏沒有那幅畫了。」


    「這簡直莫名其妙。那爺爺為什麽還要拜托我去把畫拿回來呢?還為了這件事特別準備一百萬日圓這筆大錢……」


    原本還不停嚷嚷的塔子突然沉默了。


    因為美星小姐對她輕輕地微笑了一下。


    「那會不會就是他真正的目的呢?」


    「……啊?這是什麽意思?」


    塔子看起來十分震驚。


    美星小姐一邊低頭看著遠處的湖畔,一邊開口說道:


    「影井先生一直非常感謝你。因為你在他人生邁入尾聲時出現,像真正的孫女一樣和他交心,而且還讓他與最愛的人重逢了。所以在他感覺到自己離死亡不遠時,便浮現了想要回報你恩情的念頭。」


    「怎麽會……」


    塔子驚訝地瞪大雙眼。


    「影井先生當時已經很虛弱,覺得自己能做的事情,大概就是把錢留給你。但是,不管你們再怎麽熟,你仍舊是毫無關係的外人,他不認為你會老實收下那筆錢,所以想了一個計策──把一百萬日圓交給你,並要你把它當成尋找畫的經費。」


    ──但就算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找到那幅畫,要放棄這項委托也沒關係。


    連找不到畫的情況影井也明確留下指示,但完全沒有提到剩下的錢是否要歸還他。


    「你以調查為由,收下了那筆通常不會收下的钜款。那個瞬間,影井先生真正的願望就已經實現了。隻要那筆錢能在你人生中派上用場,他就十分滿足了。」


    塔子聽完後低下頭。


    一滴淚水沿著她的臉頰落下。


    「我根本不需要那筆錢。我隻希望爺爺能夠再活得更久一點,隻要那樣就很開心了。」


    「我認為他過得很幸福喔,因為認識了你。」


    美星小姐把手放在塔子的背上。塔子放聲大哭了起來。我看著她哭泣的模樣,感到她之前一直壓抑著的悲傷,似乎終於在此時得以解放了。


    一陣涼爽的風從湖泊的方向吹上來。天空被染成紫色,十分美麗,西邊還有黃昏的金星正閃閃發光,仿佛有人在那裏一樣。


    我們的調查就這麽結束了。


    一名高中女生的冒險之旅也在此劃下了句點。


    3


    隔天,也就是四月六日的下午,我和美星小姐造訪了藻川先生所在的大學醫院。已經拆除頭上網狀繃帶的美星小姐決定把一切都告訴藻川先生。


    「太太直到最後都沒有背叛叔叔。我打算把這件事坦蕩蕩地告訴他。」


    躺在病床上的藻川先生仍舊無精打采,但他一知道美星小姐是來報告調查結果,眼裏便閃過一絲亮光。美星小姐把太太為了見影井而假裝對藻川先生發怒的事情、雖然在天橋立協助完成遺作,但兩人並非彼此相愛、遺作上畫了代表太太繼承咖啡味道的咖啡杯、太太基於對丈夫的愛把帶回家的畫放進水裏衝走,以及自己如何調查到這些事的經過全都依序告訴他。


    藻川先生坐在床上靜靜地聽著。當美星小姐的話告一段落時,藻川先生一邊盯著自己用棉被蓋住的肚子,一邊喃喃說道:


    「我還記得那個男人來我們店裏時發生的事。」


    美星小姐大吃一驚地問:「影井先生曾來過塔列蘭?」


    「你那時好像是去買東西,剛好不在店裏。那個男人大概也是特地挑店裏人比較少的時候才來的。」


    「影井先生對你說了什麽呢?」


    「他說他是千惠以前的朋友。聽說她過世了,希望可以至少去她的墓上個香。」


    影井果然透過某些管道得知了千惠的死訊。


    「不過,除了那個男人外,那時還有好幾個這樣的人。如果他隻說了這些話,我大概不會對他有任何印象吧。」


    「所以他還說了別的事情嗎?」


    「那個男人沒有在我們店裏點任何東西,我一告訴他墳墓的位置,他就打算馬上離開啦。不過最後他問了我一個問題。」


    ──千惠女士的遺物裏,有一幅畫著咖啡杯的畫嗎?


    「我跟他說沒有之後,他就露出了像是豁然開朗的表情。就算我問他那幅畫是什麽,他也隻是說如果沒有就算了,不肯說明


    理由,所以我也聽得一頭霧水。雖然有點在意,但後來就不想管了。我已經好幾年沒想起過這件事囉。」


    光靠這幾句交談內容,不可能看穿影井的真實身分。藻川先生當然不會把這件事跟太太之前的行動聯想在一起。總而言之,這段證詞解釋了影井為什麽知道千惠埋葬在哪裏,美星小姐之前推測影井並不期待塔子能拿回正中間的畫,也變得更有說服力了。


    兩人的對話在此時中斷。就連身為旁觀者的我也看得出來,藻川先生正在懷念太太的另一麵,那是他現在才終於知道的。美星小姐讓他盡情沉思了好長一段時間,以仿佛在安撫吵架學生的、老師般的口吻問道:


    「你願意原諒太太嗎?」


    藻川先生四周長滿胡須的嘴巴動了一下。


    「沒關係啦。那對她來說,應該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我感覺到美星小姐緊繃的肩膀好像放鬆了。真想對她說一聲「辛苦了」。


    「謝啦。這樣我就沒有任何遺憾了,明天的手術也不害怕啦。」


    我覺得藻川先生這句話多多少少有一點虛張聲勢的意思,但是美星小姐不肯讓他就此敷衍過去。


    「你不可以說這種話啦。這是心髒手術,一定會害怕的。但是叔叔你還是要動手術,撐過這一關,讓自己恢複健康。你還有好長一段日子要活呢。」


    她強而有力的口氣讓藻川先生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


    「說得也是。要活下來才行呀。」


    然後就一邊說著一邊笑了起來。


    4


    切間美星小姐:


    雖然突然寫了敬稱,但是接下來,請讓我叫你美星姊姊吧。我身為外人,大概沒有理由這麽叫你,但實在已經習慣了。


    四月五號晚上我有點精神恍惚,連怎麽走回家的,記憶都很模糊,美星姊姊又被警察帶走,沒辦法和你們好好道別,所以現在才會寫這封信給你。畢竟我直到最後都沒機會告訴你app的帳號,所以要傳長篇文章給你也很困難。


    美星姊姊,因為欺騙了你,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因為小原跟我說過很多有關美星姊姊的事情,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你了。不過,雖然是在緊急情況下采取的做法,我覺得自己滿了不起的,竟然有勇無謀地假扮成小原。而且你們也正在調查和影井爺爺有關的事情,現在想起來真的覺得太巧了。不過,我總覺得影井爺爺就是有這種能夠引發神奇事件的力量。包括他和我認識的經過也是這樣。


    關於遇到你們之後,在京都度過的五天……雖然不知道這麽說對不對,但我過得非常開心,覺得那是一段閃閃發亮的回憶。一個人住在旅館裏、在塔列蘭喝咖啡,然後去了天橋立。你知道嗎?青山先生動不動就想偷窺別人的胯下喔。美星姊姊也要多加小心比較好。這件事先暫且不提,雖然並沒有忘記原本目的是要拿回畫,但我真的玩得很開心,甚至偶爾會回過神來,懷疑自己這麽做究竟對不對。現在想想,那應該也是影井爺爺給我的禮物吧。


    也是因此,當青山先生在四號晚上懷疑我時,雖然有點猶豫,也覺得就算把真正的事情說出來也無所謂。因為青山先生和美星姊姊都是好人,一直瞞著你們,讓我感到很痛苦,而且你們應該可以理解我的目的。認真說起來,我一開始為了直接調查千惠女士的遺物才假裝成小原,但後來就幾乎沒有必要這麽做了,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麽收場而已,反而還因為這樣遇到一些麻煩,所以也曾經歎著氣心想:自己真的撒了一個很笨的謊呢。


    結果聰明的美星姊姊看穿了我的謊言。反正總有一天一定會穿幫,所以這件事就算了。但是美星姊姊後來跟我說的話,我到現在仍舊在思考。


    一開始呢,我其實一直無法相信那一百萬日圓是影井爺爺送給我的禮物。不過,我現在已經覺得,或許真的是這樣了。雖然無論是果汁,還是糖果、點心等東西,爺爺都會很慷慨地送給我,但他沒有撫養過小孩,所以好像不知道要送什麽給我才能讓我開心呢。而且我當時也還小,會滿直接地把自己喜歡跟討厭的東西說清楚,每當我說喜歡的時候,爺爺就會露出很高興的表情。所以呢,爺爺有可能會給我任何東西,我也覺得沒有給我實體物品,而是給我錢的這種笨拙方法,很符合爺爺的個性喔。


    總而言之,影井爺爺把畫托付給千惠女士,她卻比他還早過世,而爺爺也在交給我一百萬日圓後死掉了。這種結局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美星姊姊,你是怎麽想的呢?爺爺他過得很幸福嗎?


    雖然對千惠女士的丈夫有點抱歉,但我現在還是覺得,爺爺無法與千惠女士在重逢後再次相愛很可憐。真想跟千惠女士說,既然都欺騙丈夫來見爺爺了,就算稍微接受一下爺爺的心意也沒關係吧?因為爺爺已經沒幾年可活了……不過,一想到實際上是千惠女士先過世,我就又覺得有點搞不懂了。


    我還是很喜歡爺爺,所以真的很希望爺爺走的時候是幸福的。我會忍不住想,如果他能獲得最愛的人的愛,應該就能幸福地死去了。但如果說這種話,可能又會被青山先生教訓了吧。


    已經發生的事是無法改變的。爺爺過世了,雖然爺爺留給我的錢在京都待了五天後減少很多,但我手上還留有一些。我還沒有決定要拿這筆錢來做什麽。不過,因為美星姊姊說要讓這筆錢「在自己的人生中派上用場」,我也打算這麽做。我會仔細思考,並好好使用的。


    接下來,我想講一些回到家後發生的事情。


    我被爸媽狠狠地罵了一頓。因為五號傍晚,我媽正好在三日站發現了小原。我家和小原家就位於同一個城鎮,算是滿近的,但也不是真的離得很近,所以我原本是推測,我家人和小原應該整整一周都不會碰到麵。


    總之,我媽當時驚慌失措地質問小原:「我女兒不是跟你一起待在京都嗎?」小原當然聽不懂我媽在說什麽。我在京都時,偶爾會傳照片給我媽,所以她知道我沒事,但她回家後還是很猶豫要不要報警,結果我就在那時突然回來了。也因此,落得必須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部解釋清楚的下場。那時我媽的臉真的有夠猙獰的,說不定是我目前見過最可怕的表情。


    唉,雖然我被罵是應該的,但我爸媽也太沒常識了吧。隻要聯絡小原家或聯絡她爺爺家替我道謝,謊言馬上就會穿幫了,他們卻因為我說「會自己帶禮物過去,你們不用擔心」,就很放心地把整件事都丟給女兒處理了。你還記得嗎?我第一天在塔列蘭和你們聊天時,曾說過至少要聯絡一下提供住處的人,才符合常識。那麽說是因為我想到自己的爸媽,覺得無論是暫住的人,或提供住處的監護人,都應該事先互相聯絡才算是常識。不過,這種話由欺騙爸媽的我來說也有點奇怪就是了。


    總而言之,這次我肯定得表示反省之意才行,也被迫發誓暫時不會出遠門了。其實這次的經曆反而讓我很想再去更多地方看看,但還是忍耐一陣子吧。


    我和蘭女士後來也變得有點要好。我跑去她家和她聊過了,因為蘭女士也沒有孫子,對我很溫柔喔。她還一直催我,要我多講一點跟她哥哥有關的事情呢。蘭女士現在也變成孤單一人,可能會有一陣子覺得很寂寞,所以我正在思考,要不要盡可能地多去她家玩。


    我把這次的事情簡略地和小原說了。你猜她說了什麽?


    她竟然說:「如果你告訴我的話,我就會代替你去找畫了!」


    我後來心想,啊!原來還有這個方法啊。


    ……再聊下去會沒完沒了,就先到此為止吧。但最後想再說一件事。


    我好希望可以再跟美星姊姊多聊一些,還可以再去塔列蘭找你嗎?畢竟我也想見見那個讓千惠女士愛得這麽深的丈夫。他一定是個非常帥氣的人吧。


    這次在很多事情上真的對你很抱歉,但我也要謝謝你。


    我很期待下次再和你見麵,請你要多保重身體喔。


    晚上走在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喔。遇到很久沒見的親戚也要保持戒心喔!


    p.s. 請替我轉告青山先生,我和男友分手了。


    土居塔子


    我讀完塔子寫的這封長長的信,低頭看這張時髦信紙,旁邊印著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角色圖像。


    「你是什麽時候收到這封信的啊?」


    「是今天早上寄到我們店裏的,大概因為她隻知道這裏的地址吧。而且塔子還很老實地把放有天橋立住宿費的現金掛號信也一起寄來了。」


    美星小姐正站在吧台後方擦拭著白磁咖啡杯。


    「她竟然為了正式道歉特地寫信來,感覺是個好孩子呢。」


    「是啊。她比我所想的更認真傾聽我說的話,還獲得了某些感觸,我知道這件事也覺得很高興。而且她還給了我很重要的忠告呢。」


    「……偷窺胯下那件事完全是誣告喔。」


    美星小姐輕笑了起來。我拿起放在吧台上的杯子,輕啜了一口咖啡。


    藻川先生已經動完手術大約一周了。


    我不知道美星小姐的調查和鼓勵對藻川先生有什麽影響。不過,就結果來說,他的手術平安無事地成功了。藻川先生從麻醉中醒來的瞬間,美星小姐終於放下心中大石,眼眶泛淚,我則對他說:「你又沒有死成呢。」結果他回答:「因為我還沒有跟可愛的女孩子玩夠呀。」總覺得好像已經很久沒聽到他講這種玩笑話了。


    根據醫生所言,藻川先生很快就能夠像原本一樣正常活動了。但他還是必須安靜休養一陣子,也要先確認身體狀況沒問題,才能在店裏工作。就算回到店裏,和以前相比,工作內容應該也會減輕,盡量在不勉強身體的範圍內吧。


    另一方麵,美星小姐在手術結束的兩天後就讓塔列蘭再次開始營業了。


    「我們已經休息很長一段時間了。要是再不快點開張營業,可能會有人以為我們倒了。」


    恢複營業的第一天晚上,我打電話詢問情況時,美星小姐笑著跟我這麽說。我心想,她真是個堅強的人。


    今天是我在騷動結束後第一次來塔列蘭,藻川先生還沒有回來工作。沒有他的店裏,比平常出現更多空白,總覺得少了點什麽。臨時歇業結束的消息似乎還沒完全傳開來,下午時,客人隻有我一個。京都市區已經過了櫻花盛開時期,原本擠滿知名景點的賞花遊客也和花瓣一起逐漸散去。今年春天我和美星小姐都沒有多餘的心思賞花。


    「其實有一件事情我原本是半信半疑的。」


    我一邊把塔子的信折好一邊開口說:


    「就是一百萬日圓是影井先生送給塔子的禮物這件事。雖然現在覺得這個說法大概是正確的。畢竟影井先生已經知道太太的遺物中,並沒有咖啡杯的畫了。」


    無論使用什麽方法,當他知道千惠拋棄那幅畫,應該就可以想像要把畫找出來是很困難的事了。但是影井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塔子。如果真心希望能夠把畫拿回來,一般來說,應該會透露這件事才對。既然他沒有這麽做,影井並不期待塔子能夠真的拿回畫的說法就具有說服力了。


    「不過,那是調查全部結束後,向藻川先生報告時才終於知道的真相。在你對塔子說那番話時,我對這個假設仍舊抱持著證據薄弱的感覺。之所以銷毀遺作的照片,是因為不希望任何人看到遺作?但他說希望能夠拿回畫,因為想把帶有感謝之意的一百萬日圓當作經費送給她?唉,雖然無法完全否認這個可能性,還是忍不住覺得這個說法好像有點牽強。」


    實際上,那時我並沒有對美星小姐的話表示讚同。雖然也沒有插嘴發表異議,但真要說的話,那算是察言觀色後的判斷,其實我腦中一直有疑惑在不停打轉著。


    「即便如此,你還是語氣肯定地說,影井先生不想讓任何人看到那幅畫,而一百萬日圓其實是個禮物。為什麽呢?難道你還握有其他證據嗎?」


    美星小姐靜靜地聆聽我的問題。當我說完並沉默下來,她先否認了我的推測。


    「我沒有其他證據。所以你說證據薄弱是對的。」


    接著,她坦白說出了一件令人大感意外的事。


    「真要說的話,那時,連我也對自己說的內容是否正確沒什麽自信。我和你一樣都是半信半疑。」


    「咦?但你卻對塔子說了那種話嗎?這樣是不是有點不負責任呢?」


    我下意識地說出口,才開始反省自己是否說得太嚴厲了。幸好美星小姐似乎沒有因此感到不悅。


    「不負責任,或許是這樣吧。但我覺得必須要這麽說。我認為自己必須這樣告訴塔子才行。」


    「必須這樣告訴她?為什麽呢?」


    「如果不這麽做,塔子很可能會因為無法實現與影井先生的諾言,在接下來的人生中一直懷抱著負麵感受吧。」


    我頓時恍然大悟。美星小姐繼續說道:


    「雖然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但塔子知道無法拿回畫之後,既憤怒又悲傷,甚至還說出了怨恨太太的話。她大概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那筆錢吧。我覺得塔子還很年輕,不應該為了與故人的約定而一直困在這種情緒裏。如果我辦得到的話,想幫助塔子擺脫這種情緒。所以就算我知道這說法缺乏證據,還是告訴她,影井先生不想讓任何人看到畫,那一百萬日圓是影井先生想傳達的感謝之意。」


    我到底在胡說些什麽啊。我原本以為不負責任這句話是在替塔子著想,但其實根本就沒有好好考慮過塔子今後的人生。那種牽強雖然不太符合美星小姐的風格,其實是為了塔子著想的溫柔表現。


    「我現在完全明白了。剛才草率地說了批評你的話,真的很抱歉。美星小姐,你果然很厲害呢。」


    一聽到我這麽說,美星小姐就搖搖頭,展現出謙虛的態度。隻要看完那封信就可以明白塔子已獲得救贖。我小心翼翼地把折疊好的信放回信封裏,避免弄髒了它。


    「原來塔子之前有男友啊。」美星小姐說道。


    「是的。不過兩人好像相處得並不是很順利。」


    「青山先生,你對她說了什麽話呢?」


    「我說,希望她在愛一個人這件事上,可以再更認真思考一下。」


    在此時複述這句話讓我覺得很難為情。但美星小姐卻點頭表示這是很重要的事情。


    「經過這次的事情,塔子大概也想了很多吧。」


    「是啊。希望她選擇分手之後,人生可以變得更美好。畢竟也算是我引導她的。」


    溫暖的陽光照進店裏。查爾斯在窗邊張大嘴巴打起嗬欠。店裏還是沒有出現新的客人。


    「你一個人經營這間店,還忙得過來嗎?」


    我開啟了這個話題。雖然聽起來像是隨口問問,但我其實在內心鼓足了勇氣。


    「隻要減少餐點項目就勉強能應付……畢竟蘋果派和拿坡裏義大利麵……我實在是沒辦法做出跟叔叔一樣的品質。」


    藻川先生雖然是那副德性,但他負責掌廚,很擅長做菜,也有不少客人前來品嚐他做的蘋果派和拿坡裏義大利麵。


    「這次的事情讓我深刻體會到,不會永遠與叔叔兩人一起經營這間店。但就算隻剩下我一個人,也想繼承太太的遺誌,繼續守護這間店。」


    美星小姐似乎已經作好覺悟了。有這樣的決心非常好。但是,如果太鑽牛角尖的話,下次可能會輪到她因為勉強自己而倒下。


    我喝口咖啡潤潤喉,為了把接下來的話流暢地說出口。


    「你要不要雇用我呢?」


    美星小姐在吧台內側工作的手停了下來。


    「……你剛才說什麽?」


    「就算藻川先生回來了,也沒辦法再像之前一樣讓他在店裏工作那麽久了吧。他工作的步調要再更放鬆一點才行。」


    「你說的或許也沒錯。」


    「但是,塔列蘭現在已經變成比以前更受歡迎的店家,甚至正處於可以考慮增加人手的階段。就像前年夏天你找美空來打工一樣。要是藻川先生又減少工作時數,你應該會希望有人可以填補這個空缺吧?」


    「嗯,這我並不否認。」


    「既然如此,要不要試著雇用我呢?我想除了美星小姐和藻川先生之外,我應該比任何人都了解這間店,而且也可以驕傲地說,自己比一般人還熟悉咖啡,更重要的是,你已經親自教過我煮咖啡的方法了。雇用我的話,可以馬上幫上忙喔。」


    「那個,青山先生,你是認真的嗎?」


    「我才不會開這麽惡劣的玩笑,但也要你樂意接受就是了。」


    雖然從自己口中說出來有點奇怪,我覺得這是個令人興奮的提議。不過,美星小姐看起來不太感興趣,害我的氣勢也弱了幾分。


    「青山先生,你的目


    標不是總有一天要自己開店嗎?」


    「我又沒有說要放棄。就算在這間店工作,也可以一邊思考未來的規劃。」


    「可是……」


    「我不是因為同情才衝動提出這個建議。這是我在這一周考慮許久才得到的結論。我想在這間店工作。」


    塔列蘭咖啡店至今曾多次接納我、治愈我、安慰我,並為我帶來樂趣。我想要回報這份恩情,想待在美星小姐身邊支持她。我是打從心底這麽想的,不是基於半吊子的心態。


    美星小姐的沉默感覺持續了非常久,但她最後笑了起來。


    「我知道了。因為無法馬上決定,所以請你稍等我一下。畢竟這件事我也想和叔叔談談。」


    「請你盡量好好考慮吧。當然了,如果覺得很為難,就算拒絕我也沒關係。反正我覺得我們的關係也不會因為這種事就改變。」


    「好的。──青山先生。」


    「有什麽事嗎?」


    「謝謝你。你的心意讓我覺得非常高興。」


    我的心跳突然變快了。


    「不,你太客氣了。」


    我為了掩飾害羞而喝起咖啡。然後直接一口氣把整杯咖啡都喝完了。


    我一邊盯著空杯子一邊想,盛滿這個杯子的咖啡是千惠和影井曾經相愛的證明。千惠為守護這個味道開了店,最後與藻川先生結婚。影井在這段期間也從未忘記千惠。四十年後,影井奇跡似地與他最愛的人重逢,把自己的愛注入畫中,完成一幅咖啡杯的畫。回到家的千惠也因為修理過的咖啡杯而體認到丈夫的愛有多深……


    咖啡杯裏麵裝滿了許多愛。它的苦澀、甘甜和溫暖全都源自人們的愛。


    這是一種多麽幸福的飲品啊,所以喝的人才會感到幸福。


    「你剛才說,你覺得我們的關係不會因為這種事就改變,對吧。」


    美星小姐突然開口這麽說。


    「嗯。我是這麽說的。」


    「但我覺得,或許我們的關係稍微改變一下也不錯喔。」


    我仔細一看,發現美星小姐的臉頰變得很紅。


    ──我們知道了各式各樣的人的愛。影井的愛、千惠的愛,以及又次的愛。


    我決定,我也要貫徹自己的愛。


    「我應該還有一個問題沒回答你對吧。」


    「什麽問題?」美星小姐說道。


    「就是在天橋立過夜時,你一邊看著雨一邊問我的問題。」


    ──如果青山先生你和我不認識的人結婚。


    ──我們彼此都上了年紀之後,在我得了病,說不定很快就會死時,如果我說我想見你,你還願意見我嗎?你會來見我,然後接受我所有任性的要求嗎?


    「我不是叫你忘了那個問題嗎?」


    「如果,以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的意義來說,我的回答是否。」


    美星小姐的臉上瞬間浮現失望的神色。我急忙繼續說道:


    「因為這個問題的前提本來就很奇怪。我不會和你以外的人結婚。在現實中不可能發生的假設性問題是沒有意義的,所以我會否定整個問題。這就是我的答案。」


    其實我隻要一開始這麽說就行了。就算很不切實際,或聽起來像場麵話都沒關係。我當時就應該要對她說這些話的。


    「我希望我們能成為跟藻川先生和太太一樣美好的伴侶。美星小姐,你願意和我正式交往嗎?」


    我終於把在相遇後的三年裏,一直沒有明確表達的事說出口了。


    美星小姐不隻是臉頰,連耳朵都脹紅了。我想我應該也是如此吧。


    「在回答你之前,我想先確認一件事情。」


    「什麽事?」


    「你應該沒有喝酒吧?」


    ──我拒絕接受喝醉酒的人隨口說出的表白!


    她的呐喊在我腦中複蘇。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是的。畢竟這裏是一間不提供含酒精飲料的咖啡店啊。」


    美星小姐今天也淡淡地微笑著,和我們初次相遇時一樣。


    ──我希望自己也可以在咖啡杯中注入純粹的愛。


    氣候宜人的春天,充滿新人生即將開始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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