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瓦格納


    歌劇《瓦爾基裏》第三幕前奏曲《瓦爾基裏的騎行》


    ?:北歐神話中的一名瓦爾基裏(女武神)


    “中村先生……所謂交響樂啊,歸結就是《革命》哦。”


    一之瀨七緒皺著眉頭,表情神秘地點頭如此說道。她歪著身子將手肘支在輪椅扶手上,坐在她對麵的記者男子向她探出上身問道,


    “……也就是說?”


    “我要把龍樂團、不對、是龍之阪商店街交響樂團……啊、記得在報道裏用正式名稱哦,中島先生……因為對此感興趣的人都會這麽問,問什麽是《革命》。”


    七緒說著就拍了一下身旁的膠合板桌子,那張公民館的便宜桌子隨之發出了難聽的吱呀聲。老實坐在七緒旁邊的藤間響介趁機瞟了一眼桌子上的那張名片——株式會社東陽新聞 中野義男


    “答案大致有三種。首先是回答肖邦的人,接著是莫名其妙地回答貝多芬的人。若回答肖邦,尚且可以理解,說貝多芬就不行了。貝多芬沒有創作過名叫革命的曲子,他創作的是那首著名的獻給拿破侖的《英雄》。能莫名其妙地由此聯想到革命,這種繞彎子的人實屬多餘。”


    聽著七緒裝腔作勢的教授口氣,中野記者驚異地點頭應和著。七緒也不細想對方的心思,用力點頭又說,


    “而我所需要的,就是那種一說《革命》就立即回答章魚老師的人。”


    “章魚老師……”


    “就是迪米特裏·迪米特裏耶·肖斯塔科維奇老師啊,中川先生。”


    響介到底還是受不了了,故意咳嗽著將桌子上的那張名片推到了七緒的麵前。但七緒瞧也不瞧一眼,仍舊靠在椅背上故作玄虛地纏著手臂。


    “作為近代偉大的作曲家,章魚老師的知名度的確不高。但想要在交響樂上有所建樹的話,首先想起的不是肖邦的鋼琴曲,也不是關於貝多芬的混淆知識,應該是章魚老師的第五交響曲《革命》才對,重點就在這裏。”


    七緒似乎是要試圖強行下定結論,但此刻的響介卻對她叫錯對方名字這件事在意得不得了。飛快地在本子上做著筆記的中野記者呆呆地張口沉默了片刻,又像剛才那樣皮笑著推了推眼鏡說,


    “哎呀……一之瀨小姐真是一位有趣的人呢。”


    說完這句,他似乎也強行得出了他的結論。體會著被強製為這般奇妙的會麵作陪的心情,響介小小地歎了一聲。


    九月下旬的龍之阪還殘留著今年夏天籠罩日本列島的酷暑,蟬聲好歹是聽不見了,但這個空調不靈的公民館第一會議室裏還是相當熱。中野用手帕擦著額頭上的汗,試圖變換話題似的合上筆記本,關上了錄音器的開關。


    “那麽,采訪就到這裏,接下來就是參觀排練了,沒問題吧?”


    “當然啦,中原先生。不過我們要先回事務所一趟,準備好了再來吧。”


    把別人的名字叫錯到這種地步絕對是故意的,響介終於朝七緒輪椅的驅動輪輕踢了一腳。但是轉動輪椅的七緒卻巧妙地抬起前輪試圖壓住響介的腳。響介再沒力氣說什麽了,疲憊地朝中野低頭作了別。


    他跟在飛快離開的七緒的背後,關上了會議室的門。樂團成員想必都已經聚集在最寬敞的第五會議室裏了,七緒在亞麻地板上轉著輪椅邊進入事務所,邊頭也不回地得意說,


    “怎麽樣響介,我的受訪姿態出色吧?那番《革命》言論,不錯的名言吧?”


    “你啊……到底是在搞什麽啊?”


    七緒的桌子上躺著一本標題是《偉大經營者的名言》的新書,書裏夾著數量相當可觀的標簽。真不知道她到底是學什麽。這時,館長從事務所裏麵出來了。這個壯年男子都快六十歲了,一雙漆黑的栗子大眼卻意外地給人一種可愛印象。館長眨著他的可愛眼睛,擔心地小聲問,


    “你們回來了啊七緒醬、響介君,沒被問到什麽怪問題吧?”


    “放心吧,秋叔。我早就預料到他會問怪問題了。”


    七緒口氣裏夾著嗬欠如此答道。響介把中野的名片放進紙箱後,想起了他們剛才的談話。


    九月上旬龍之阪祭的演奏會後,全國性報紙的新聞社就打來了采訪的請求。當然,作為一個以落寞商店街市民組成的以活躍地方為第一目的的交響樂團,這是求之不得的機會。


    不過,對方采訪的目的似乎和這邊的目的不太一樣。說白了,新聞社想要的是一個“輪椅指揮者”所述說的感人故事,而不是一個作為帶動地域活力的代表團體的龍之阪商店街交響團。


    能夠宣傳龍樂團自是不錯,但讓七緒成為小醜可不行。但不知道是吹的什麽風,七緒二話不說就接受了這次采訪。結果,采訪就變成了剛才那種糟糕對話。


    不過,那個中野記者也是心中有數的吧。等著他的不是一個悲劇性的主人公,而是一個操著少年口吻、滿嘴不可思議言論的狂妄女人。新聞報道基本都是提前寫好了原稿的,所謂采訪也隻不過是一種類似誘導提問的過程而已,所以這下他的原稿就基本派不上用場了吧。


    至於七緒叫錯對方名字,也不知道是這其中一環,還是意外地因為她緊張才出的錯,總之響介還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讓記者配合這邊的意思寫報道是求之不得,但果然還是不會那麽容易的。


    “你在想什麽我基本清楚的哦,響介。”


    想到這裏,正操作著電腦的七緒忽然一本正經地這麽說了一句。頓覺被看穿心思的響介噎了一下,但七緒卻看也沒看這邊一眼。


    “那種家夥就該反過來徹底利用。雞毛蒜皮的事情得曖昧地避開,關鍵的地方說死了就可以啦。”


    “關鍵的地方……?你是說剛才那個無聊的《革命》論?”


    “白癡麽你?龍樂團的理念和我的血淚悲情故事要是被一眼看過,那就全完了。關鍵的當然是怎麽讓報道能吸引客人到龍之阪商店街啊。”


    七緒難得地說出了正經話,響介也點頭了。說到底,龍樂團……龍之阪商店街交響樂團的目的就是讓冷落的龍之阪市“振興”。起初他聽了還感覺這個業餘樂團的設立目的其所未聞,但自從見識了商店街那些有識成員,他對此也認同了。


    這時,收拾好東西從第一會議室出來的中野記者朝櫃台這邊走過來了。七緒飛快地拿過一張表格紙,伸到中野麵前說,


    “今年年末我們會在龍之阪市民會館舉辦定期演奏會。”


    聽得這話,響介愣住了。那是什麽?他這個樂團首席還什麽都不知道呢。響介下意識地扭頭看向裏邊的根津,但根津隻是嚼著愛吃的柿種對他不置可否地歪了歪頭。七緒也不顧這邊的詫異,繼續說道,


    “也請對貴報社報道感興趣的人一定要蒞臨觀賞,就是說,請你一定要在報道裏寫上哦,一定哦。”


    說完七緒就抿起嘴角,走到走廊上領他去第五會議室的排練場了。響介從單手拿著貌似寫著簡單日程安排的紙的中野身邊跑過,慌忙追上七緒小聲問,


    “……喂、剛才是怎麽回事?我怎麽沒聽說過有年末的定期演奏?”


    “你當然沒聽說過了,因為那是我才決定的嘛。”


    “哈?”


    就像是聽到了什麽愚蠢問題,七緒立即如此答道。響介愕然,七緒便重新挺了挺胸說,


    “是我剛剛決定的啦,年末我們要在龍之阪市民會館辦演奏會。既然要上全國報紙了,那就沒法撤回了。讓我們樂團成員團結一心,背水一戰吧!”


    這就該叫啞口無言以對了吧。七緒瞧也不瞧張口無言的響介一眼,徑自示意了一下走廊盡頭的第五會議室的門。雙麵平開的門裏漏出了


    成員們的雜亂調弦聲。


    “開門,響介。我們可沒空閑著哦。”


    響介被夾在背後中野走近的腳步聲和門對麵龍樂團的調弦聲之間,無奈地按住了額頭。本以為好不容易能歇口氣的,但這個小鎮看樣子並不那麽讓人輕鬆。響介如此抱怨著,打開了通往第五會議室的門。


    “……就這樣,常任指揮順勢就擅自決定年末要舉辦演奏會了。”


    一邊攤開手裏的東陽新聞報,響介一邊臉色凝重地解釋說。十月初依舊殘留著夏天的悶熱,周日的全體排練剛結束。聚集在公民館第五會議室的樂團成員們都擺著一手拿各自的樂器一手拿新聞剪報的奇特姿勢,各自嘀咕著,


    “這還真是突然啊,曲名定下來了嗎?又是名歌手?”


    “七緒醬不是說會把我的店登報的啊,根本沒有嘛!”


    而那個作為當事人的常任指揮卻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膀說,


    “我說你們啊,這可是全國性的報紙哦?哪能不利用的道理。”


    采訪過去了幾星期,東陽新聞的第二十一麵上刊載了七緒一臉不遜地從輪椅上回首的照片,標題是“輪椅上的指揮,用交響樂振興地方”。


    雖說不上是一則多大的報道,但東陽新聞是日本發行量第二的全國性大報。問題是采訪當天……不,也許是七緒早就虎視眈眈有此打算,那個響介不知是何時決定下來的預定果然按七緒料想的那樣,被登上報紙了。報道裏自然是沒有寫明具體的時間,隻是用“龍之阪公民館將在年末舉行定期演奏會”一筆帶過了。


    “……網上已經有人說會來了。”


    已經把圓號收進盒子的小峰元氣邊敲著筆記本鍵盤邊輕聲說。小峰是商店街外一個冷清寵物店的店主。七緒聽了,用指揮棒指向正吃力地推著鏡腿卡進皮肉的眼鏡的小峰說,


    “現在我正讓元氣君火速製作著我們龍樂團的主頁。啊,對了,各種谘詢就都鏈接到響介的手機上吧。”


    “等等!不要把我的私人聯係方式放到網上去啊!我說你怎麽總是在關鍵的地方毫無防備啊!”


    “真拿你沒辦法,那電話號碼就用公民館的代理號碼好了,不過還是藤間你負責。”


    七緒說完,那個說沒把店鋪宣傳等上報的河本都一手拿著單簧管,搖晃著她的渾圓身子對坐在旁邊的雙簧管丈夫雅史說,


    “但是以後商店街能靠這個活躍起來就好了呢!雅史君、我們店裏也弄一些原創的菜式吧!”


    “好主意啊都醬!對啦,憑在商店街裏消費三千日元積攢的票據入場這個主意怎麽樣?”


    “哎呀!雅史君真聰明!這個我喜歡!”


    於是聽眾席裏都是提著購物袋的聽眾麽……真是個讓人頭疼的場景。響介也不理會那對在商店街入口經營咖啡館“polo”的夫婦的打情罵俏,剛要開口打算換個話題,七緒就打斷了他,


    “原來如此啊……演奏會和商店街的聯動很有趣嘛。比如來聽演奏會的人都可以得到一份“魚匡”提供的鯵魚什麽的,怎麽樣啊?木下大叔?”


    “好!年末也接近正月了,抽選三位客人送上高級醃鮭魚吧!”


    高聲回應的是穿著膠筒靴和印著店名的圍裙就來參加練習的長號手木下。想象一下客席裏都坐滿手拿鯵魚片的聽眾的情形,響介不禁用手抵在了太陽穴上。


    “我說你們啊…演奏會和各個店聯動的想法暫且放下,首先要考慮的該是決定演奏會上最重要的事情吧?”


    響介終於朝擅自熱鬧起來的成員們說話了。他好歹也是第一小提琴手,是為樂團掌舵的首席,成員們都住口看了過來。


    “就是演奏曲目啊。已經沒有時間了,就用和一個月前一樣的名歌手做前奏、勃拉協奏做協奏曲?”


    交響樂曲目最晚都是在演奏會的半年前決定好的,現在換用新曲是來不及了。但他一說和上次演奏會相同的曲子,成員們就都搖頭了,


    “哎呀,機會難得還是希望能加點別的演出曲子呢。”


    “比起前奏曲和協奏曲,交響曲才是基本吧?”


    相比安全的道路,這群熱情高漲的人們看來是想選擇刺激的道路。的確,交響樂演奏會一般都是由前奏曲、協奏曲以及交響曲構成的,業餘樂團也不會因為編製不足而沒法齊全……響介懷著幾分無力,茫然地看著他們說,


    “三個月練出交響曲麽……”


    長篇交響曲是由數個樂章組成的,演奏難度高,對龍樂團裏優先各自本業的成員們來說就更是如此了,他們抽不出練習的時間。


    “藤間先生,貝多五怎麽樣?”


    坐在隊伍中間位置的長笛手畑山彩花拖著聲音問道。彩花她自己也是身為這個龍之阪百年老店“華京堂”的第四代店主的人。


    “太過有名了……恐怕沒法討好那些挑剔的客人啊。”


    貝多芬第五交響曲,通稱《命運》。雖說開頭是配合部分,但如此有名的曲子要是出了差錯也刺耳,容不得一絲馬虎。


    “那樣的話,要不幹脆就用章魚老師的曲子吧?”


    扶著巨大的低音提琴開口的,是依舊身穿著華麗晚禮裙的玲於奈。身為速食店媽媽她做此打扮自是無可厚非,但響介眯眼看著她滿是亮片的衣服搖了搖說,


    “那個……是自殺行為。”


    七緒接受采訪時所說的那個肖斯塔科維奇的曲子可不是業餘樂團所能演奏的。越是靠近近代,譜寫出來的交響樂所需的編成就越多,樂譜也越發複雜。


    “喂喂,消極首席,若是這麽說的話,我們豈不是不用搞樂器了?勇敢地大聲演奏才是我們龍樂團吧?”


    七緒不耐煩地用指揮棒戳過來如此喝道,把苦思冥想的成員們拉回了現實。沒錯,也不能一上來就都否定。


    “也是……抱歉,我慎重過頭了。那麽我暫且保留意見,先盡力把名歌手和勃拉協奏完成吧。”


    “沒關係啦,首席也是為了不讓我們丟醜著想的嘛!”


    木下高聲說道,引得成員們都笑了起來。這時,會議室門被人猶豫地推開,根津的大眼從門縫外窺視進來說,


    “抱歉打擾你們排練了,但現在已經九點了,差不多要閉館……”


    雖說這個會議室貌似是隨意使用的,但終歸屬公民館管理。館長這話一說,成員們就都收拾東西準備回去了。響介擦著散落在琴麵板上的鬆脂片,驀然開口問七緒,


    “話說七緒……演奏會的事情你有對源次郎說過的吧?既然是事關商店街全體的活動,商店會的會長兼樂團顧問要是不知道可就貽笑大方了哦?”


    增田源次郎是龍之阪商店會的會長,他的孫女吹子是樂團的小號首席,可能已經轉告過了,但這個當事人裝作不知總說不過去吧。


    七緒聽後卻楞了一下,然後豎起大拇指說,


    “……ok響介,我正打算明天去報告呢。”


    “你根本就是剛想起這回事的吧!”


    響介不禁失聲叫起來,引得幾個成員吃驚地朝他們瞥了一眼。七緒也不介意,皺起眉頭用小拇指掏著耳孔說,


    “你還是像個小姑一樣囉嗦啊,年紀輕輕就這麽風火可是會謝頂的哦。明天正好是休館日,你也一起來吧。”


    謝頂的話都是誰的錯啊——響介把這句吐槽憋在了嘴裏。周一是公民館的休館日,難得的休息天還得陪這個讓人無語的指揮,響介心懷些許無奈地看起了陸續回家的成員們。


    抱怨了這麽多,但又能和他們一起為了新目標而演奏的確是件高興事。響介如此想著便關上了小提琴盒的鎖扣。


    第二天下午,這個在盆地裏開拓


    出來的小鎮還是濕熱得全然不像十月。龍之阪拱廊商店街裏還是循環著萬年不變的《紐倫堡的名歌手》。響介一邊呼扇著自己襯衫往裏麵灌風,一邊追著以驚人速度在街道上行進的七緒。這步伐都快接近小跑了。


    “七緒……為什麽不開車去源先生那裏啊?”


    也不是覺得這麽追著她跑有多吃力,響介還是這麽問了。源次郎經營著一家紮根本地的葬禮店“增田葬儀”,但出於營業性質,他的店鋪有些偏遠。七緒再怎麽有體力,輪椅的移動距離還是有限的。


    平時她都會開她那輛裝備了輔助裝置的殘疾人汽車,但今天她好像把它留在了公民館。七緒聽了響介的疑問,頭也不回地說,


    “源先生隱退後,和附近商店街振興會所的老爺子下將棋比在家時間多啊。話說,你是第一次去振興會吧?”


    聽了這話,響介隻是隨口應和了一下。他知道拱廊街盡頭一條小道邊有個簡陋小屋就是商店街振興會,但他自是沒去過。七緒放緩轉動輪椅輪子的速度,歎了口氣說,


    “源先生生性喜歡節日,演奏會的事情倒是沒什麽問題……但是嘛,昨天你講的要點還是得考慮考慮啊。”


    “你說曲目的事情?”


    昨天她那個時候在這個話題上隨意和了稀泥,現在忽然又嚴肅地提起這事,讓響介有些困惑。一之瀨七緒這個女人雖說言語行動讓人咋舌,但關乎音樂時卻時常顯露出令人驚異的冷酷與聰敏。響介冒了一陣冷汗,但七緒的口氣隨即又恢複了平常的舒緩。


    “老實說,三個月要完成交響曲很難。不過,也不能不挑戰新曲子。我說你,除了勃拉協奏還會拉其他獨奏麽?要是你這個獨奏有個樣子的話,後麵的交響不完美也勉強能行的吧。”


    “你是說把小提琴協奏曲作為新的常規曲目?”


    的確,相比強調所有樂器配合的交響曲,獨奏一人引導主旋律的協奏曲怕是更適合現在的龍樂團。雖說沒能得出成果,但自己再濫也是一個以職業小提琴手為目標的音樂大學畢業生。


    響介沒說話,七緒就像是說不用他急著回答似的揮了揮手,


    “但不管怎麽說,龍樂團的弦五部不足是改不了的。就算考慮音樂的協調,交響曲看來還是不行啊。”


    “……由加麗小姐怎麽樣?”


    聽了七緒的話,響介有些猶豫地這樣問了起來。本想著她不回答也無所謂的,七緒卻意外地幹脆回答說,


    “啊,那行不通吧。不是說我姐姐,是我媽媽那邊。”


    由加麗對外是作為七緒的姐姐身份的小提琴手。原先因為遭遇事故而與七緒斷了聯係,但一個月前的演奏會上她們又相見了。


    由加麗原本就在龍樂團拉過小提琴,如果可以還是想讓她再次登上相同的舞台的,但聽說媽媽那邊的身體不好,她又暫時回東京去了。據由加麗說,這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為在事故最後舍棄七緒給自己帶來的精神壓力造成的。這話應該沒對七緒說過,但敏感的七緒大致已經猜到了吧。


    對於一個業餘樂團來說,小提琴手是不可多得的。但由加麗有她自己的生活,不能強求。不過既然她說過情況有變就會聯係,七緒想必也不會一直不見她媽媽吧。


    如此想著,他們就已經走到了空蕩得一如既往的拱廊街的終點。從一個掛著搖搖欲墜的傾斜鋅板招牌的洗衣店拐過去,他們就看到了一個唯獨招牌相當顯眼的小房子…….“龍之阪商店街振興會”。


    估計這裏原本是一家什麽店鋪,外麵裝著一扇玻璃拉門,現在因為炎熱而敞開著,屋簷上的與季節不合的風鈴正發著涼爽的聲音。因為入口就是換鞋處,七緒推著輪椅就進去了。


    “既然開著門,就說明源先生在啊。喂——源先生——”


    說著就轉著輪椅進去的七緒正要繼續呼喊,就在這時——


    “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憑你的一己之見就決定方針啊!”


    “你說啥?你就知道對決定事項囉囉嗦嗦的!”


    裏麵爆出了一陣大聲爭執,嚇了響介一跳,連七緒也住口,連忙將輪椅刹停了。


    “說到底,關鍵的手術的時候你還不是沒露麵!我可不想被你這種沒種的家夥說呢!”


    “我住院的時候你這家夥不是也兩次昏倒被抬進了醫院了!是我對大東先生說不要和你一個病房的,你該謝我才是!”


    在裏麵爭執著的是兩個老人。入口處放著一個貌似全年放置的舊式石油暖爐,堆積著桶子和紙箱之類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兩個老人正麵對麵坐在一張不知哪裏搞來的長桌兩邊。


    那個一直和源次郎爭論的老人是商店會的副會長宮間芳吉。這個老人穿著一身簡直馬上就要去高級辦公室的夏季西裝和波洛領帶,這種熱天還戴著一頂呢帽,與他對麵作散漫打扮的白發老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響介發現他手裏握著新聞剪報,於是小聲責怪七緒說,


    “……怕不是已經因為新聞鬧出矛盾了吧,怎麽辦啊!”


    “源先生和芳爺一碰頭就會吵架的啦,沒啥好稀奇的。”


    七緒把響介的話當成了耳邊風,隻是聳聳肩如此說。那兩個老人全然沒注意這邊的兩人,愈發大聲地繼續吵道,


    “你聽囉源次郎,我沒打算否定振興地方這個活動目的!但是要放棄本業去做那種事情,豈不是本末倒置麽!”


    “才沒有放棄!你是沒到現場去看才會這麽說的!”


    “我親眼看過了!就說夫婦雙雙參加交響團的河本的店吧!那可是開在代表商店街顏麵的入口,怎麽能總是關著卷簾啊!”


    被這般很難說是老人對話的音量壓製下,剛想反駁的源次郎忽然咳嗽了起來。站在一旁的響介見狀,慌忙插嘴進來了,


    “源先生……冷靜些吧,好不容易不再吹小號了,這又該暈倒了哦。”


    源次郎都快八十歲了,但直至最近還是一個現役的小號手。但他原本就血壓高,加上年紀也高了,經常在練習中暈倒被送去醫院,所以最近才把小號手的位置讓給了她的孫女吹子,現在在這種地方暈倒可不行。


    “哦呀,這不是首席和七緒醬嘛,你們什麽時候來的啊?”


    源次郎看來隻是稍微噎了一下而已,這會兒終於察覺到這邊的兩個人了。這時,芳吉也朝這邊瞥了一眼。


    響介沒怎麽和芳吉見過麵,芳吉同樣也是個讓人看不出年已過八旬的精神矍鑠的老人。他拄著拐杖也許是因為腿腳不好,但個子相當高,著裝也下過功夫,給人以莊重的印象。他大聲咳嗽一聲像是要收回前言一般,換副口氣淡淡地抱歉說,


    “這下失禮了,在別人麵前不成體統地放出大聲了……總之源次郎,我是不會同意你的做法的。關於今後的方針,看來有必要另找時間商量了啊。”


    他們的爭執看來被響介和七緒的到來結束了,芳吉撐著拐杖離開了會所。按照紳士的做法,他本該對這邊做個脫帽禮的。七緒目送著他離開的背影,歎氣說道,


    “芳爺子看來是不看好龍樂團啊。”


    “那個家夥從來都反對任何我說的話,要是我說解散龍樂團,他怕是反而會阻止的啦。”


    被留下的源次郎哼了一下鼻子,忿忿地說道。這兩個老人指尖看來是有著後輩所無法理解的糾葛。不過沒過一會兒,源次郎就恢複往常的祥和表情看過來說,


    “話說,今天兩位湊一起來這裏是吹的哪門子風啊?”


    “抱歉沒及早給您報告,就是關於剛才芳爺子手裏的新聞那事兒啊。”


    采訪的事情是對源次郎說過的,但演奏會就因為七緒的獨斷專行而沒作過報告了。不過源次郎聽了,點頭放鬆了


    表情說,


    “嗯,演奏會的事情我聽吹子說過了,是個難得的機會。那個頑固的老頭子就由我來說服好了,你們年輕人隻管放心練習去吧。”


    聽了這般一如往常的寬宏之語,響介微微鬆了口氣。說著,源次郎忽然指了指身後的一個貌似沒有子機的老式電話說,


    “新聞上報後,也有好幾個電話打到商店振興會來詢問龍樂團的事了。當初的振興地方的目的也算是開始出現效果了,但根本不理解這個的芳吉那個家夥啊……”


    他說著就好像又要生氣了,忿忿地小聲嘀咕了起來。


    “但是不管副會長反對就進行活動也不太好吧,如果源次郎先生有話難說,那就讓我們試著去說說?”


    “放棄吧響介,這事還得專家解決,頑固老頭子還是讓頑固老頭子去說吧。”


    也不管幽默是不是用錯了地方,七緒依舊口無遮攔地這樣說了一句。響介帶著幾分無奈地小聲反駁說,


    “……你明明還說要解決成員的煩惱就把都不管不顧地塞給我呢,這會兒又不說要責任人該做的了?”


    “別把話說得那麽難聽嘛。芳爺子若不是源先生去說,可是說不通的哦。”


    七緒撅嘴解釋道。源次郎也表示讚同地點了點頭。


    “是啊,這是我們兩個老人之間的問題,你們集中注意力練習就好了。”


    源次郎推了推玳瑁框眼鏡長歎一聲,盯著剛才芳吉離開的玻璃門方向,自言自語地如此說道,


    “真是的……芳吉真是個不湊巧的家夥,真是一難又一難啊。”


    “除了副會長的事情,還有什麽嗎?”


    看到源次郎露出少見的擔憂表情,響介不禁問了。午後的風吹進敞開的拉門,不符季節的風鈴發著脆響。隔著一段鈴聲消散的沉默,七緒先開口了,


    “芳爺的事情就交給源先生了,但別的事情的話,我們可以幫忙哦。響介也會是個大閑人的。”


    最後一句純屬多餘,但響介還是點了點頭。源次郎聽後猶豫了一會兒,又打定主意似的抬起了頭,


    “嗯,也許和吹子年紀接近的你們商量比較好吧。”


    說著,源次郎就作了至今為止最長的一聲歎,微微收聲後湊到響介和七緒麵前說,


    “就是啊……最近吹子好像被人跟蹤了。”


    “總結源先生的話,也就是說啊——”


    離開會所後,響介走在傍晚的拱廊街裏嘀咕著。七緒放緩了輪椅的速度,響介在她背後確認著又問,


    “也就是說最近有個龍之阪中央高中的男生在增田家附近晃悠,一看到源先生就躲起來,多半是趁吹子回家的時候來的。”


    “但是吹子並沒有明確說過自己被人跟蹤。不過嘛,吹子最近正是叛逆期,就算是真被人跟蹤了,估計她也不會找源先生商量的吧。”


    響介回想起源次郎剛才手舞足蹈般仿佛在講述世界末日的樣子,又不禁遠目茫然了。提示七點的《黃昏火燒雲》旋律回蕩起來,小學生們歡笑著從兩人身邊跑了過去。在這段喧鬧聲裏,響介猶豫地小聲說,


    “感覺也許隻是……祖父不肯承認孫女交到男朋友的被害妄想吧。”


    “也許吧。”


    七緒也馬上表示讚同了。也不是全然不信源次郎所說的話,但也不能不聽吹子解釋就全部聽信源次郎的揣測。響介走在黃昏的商店街裏,仰頭歎道,


    “我倒是覺得沒什麽啊,吹子也是談戀愛的年齡了,這樣也許還能讓她更有點女人味呢。”


    “你這是啥口氣啊,就像個試圖表現自己寬宏體諒的親戚大叔似的,其實就是那種大叔才會對自己女兒不定時回家羅裏吧嗦的哦。”


    七緒忽然說了這句,冷不禁地刹住了輪椅。就在後麵走著的響介下意識地就刹住了腳,七緒則毫不在意地將輪椅慢慢移動到了路邊上。


    “那個板臉女生交了男朋友的話的確是好事,但就怕對方是個混蛋。所以響介,我們就在這裏等吹子吧。她現在沒社團活動,回家時肯定會抄近路走拱廊街的。”


    不知何時,他們已經走到連接龍之阪車站的商店街的入口處了。在河本夫婦經營的咖啡店“polo”附近,七緒抱臂等了起來。


    吹子是沿車站另一邊道路騎車去龍之阪女子高中上學的,也常能看到她騎紅色自行車竄過拱廊街的身影。道路另一頭零星有幾個身穿學校製服的女生朝車站走去。


    “在源次郎麵前,我們也不好去她家,而且今天正好沒有練習。嘛,逮到她就請她去polo邊喝果汁邊問吧。”


    好像還太挺來勁的……說白了她隻是喜歡攙和這種事情吧,七緒正從輪椅探身盯著車站的方向。到這地步了響介也沒法攔她,隻好陪她一起盯視了起來。


    正看著的這會兒,幾個認識的人和店主路過和他們打起了招呼。他們臉上之所以沒表現出特別驚訝的表情,恐怕都是在想“那兩個人又在幹些怪事了”或者“藤間有被一之瀨拉去做什麽了”。


    響介莫名地傷感茫然時,一個眼熟的校服身影朝這邊走過來了。因為逆光沒能看清長相,但響介下意識就開口了,


    “誒?穿的不是龍之阪女高的製服啊?”


    “又沒騎自行車,不是吹子吧……”


    不過慢慢走近的那個少女雖不是吹子,但卻是響介認識的人。這時七緒也認出她了,用力朝她揮了揮手。


    “哦喂!真紀醬,怎麽了?你家不是在下一站的麽?”


    “啊、你們好,我正好要買文具才過來的啊。這個商店街的文具店對龍女高的學生打折的。”


    吃驚地抬起頭的是一個短發的活潑少女。她和吹子一樣,是從高中吹奏部跳到龍樂團的長笛手。她說著就把手裏翻弄的手機收進了包裏,朝這邊看了過來。


    “兩位在這種地方做什麽啊?今天是樂團的休息日的吧?”


    “是啊,我們這是在等吹子醬。”


    他們兩個就這樣杵在商店街入口,再沒有比這更怪的事情了吧。聽了響介找借口般的解釋,真紀眨著她的雙眼皮說道,


    “吹子的話,在我之前就走掉了哦,這會兒怕是已經到家了吧。”


    “什麽嘛,來遲了啊。”


    “還是明天練習結束後再問問她吧。”


    響介對聳聳肩膀的七緒建議道。本來還因為自己得陪她一直等到吹子出現而有點喪氣,但聽真紀都這麽說了,也隻好放棄等待了吧。接著,七緒歪頭又問真紀了,


    “呐,真紀你覺得吹子醬最近有沒有點怪啊?比如忽然變可愛了啊、或者裙子的線頭被縫好了之類的。”


    “沒什麽啊?她的裙子還是和往常一樣散著線頭哦?”


    聽得這般唐突的問題,真紀困惑地反問了起來。不過,她瞬間又想起了什麽似的拍了下手說,


    “啊、我想起來了…….她說最近她感覺自己好像被人跟蹤了來著。也許是錯覺,為了不讓家裏人擔心,她好像沒和家裏提起過。不過,如果是真的可就糟糕了啊,七緒姐你們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聽了這話,響介和七緒不禁麵麵相覷。聽著後麵不遠處玩具店老板嗬斥小學生們趕緊回家的聲音,他倆沉默了一會兒。


    “喂喂,難不成……不是老爺子的癡話,是真的?”


    七緒擠出了話來,真紀則仔細地打量起了他倆的表情。響介發覺事態比他想象的要嚴重,仰頭望向了商店街的拱廊天井。


    第二天傍晚,公民館的定時鈴正要響起,七緒對根津交代說幾個小時後回來就帶著響介離開了。她把輪椅留在公民館入口,撐著步行拐杖去了停車場。


    “七緒你等等啊,我們不是去聽吹子怎麽說的嗎?”


    “我說啊,吹子不是隻說感覺有人跟蹤麽?又不知道對方是誰。我可不覺得還能打聽到其他消息。”


    七緒隻有右腳能小幅挪動,但靠拐杖還是能走百米左右的。她坐進了她停在停車場的轎車,響介無奈之下也坐進了汽車助手席。不過他上安全帶前,先把手放在了七緒手邊的控製油門的操縱杆上。這已經成了響介的習慣,他用不帶明顯責怪的語氣又問,


    “話是這麽說,但我們這是去哪兒?去警署?”


    “笨蛋,就由我們抓住犯人不就完了?”


    七緒理所當然地如此答道,朝著商店街所在的位置前進了。響介正為這個意料外的回答而不知道作何反應時,七緒又脫口繼續說,


    “源先生不是說他看見有個穿龍之阪中央高中製服的男生會在吹子回家的時段出現麽?吹子醬如果有練習的話,回家就過九點了,沒有就差不多會在這個時間回家幫忙家務。所以,那個犯人說不定今天這個時候說就會出現哦。”


    前麵的信號燈變紅,七緒動作粗暴的刹車打斷了響介的思緒。他本有很多槽要吐,但現在他已經坐進七緒的車裏了,戰鬥機飛行員是不會中途下車的。響介疲倦地嘀咕著說,


    “我知道你在說什麽啦……但一個輪椅女和一個孱弱男怎麽去抓跟蹤犯啊?”


    也不是要故意自我貶低,他從小就被家長以“會弄傷手指”為由禁止了運動,一直都是在室內練習小提琴的他比同齡人都要明顯白皙。要是在這種地方被卷進鬥毆,那他肯定會被揍得很慘。不過,七緒卻隻是哼了下鼻子說,


    “是個怪大叔的話當然要立即報警了,但對方可是高中男生啊,或許還是個不敢送出自己徹夜寫出來的情書的純潔害羞小男生呢。真要是這樣,我不是就一定要幫忙他們牽紅線了嘛。”


    “……感覺完全靠不住啊。”


    聽七緒莫名興奮地弄響手指關節,響介無力地如此回道。綠燈一亮,七緒馬上發動汽車並用手指向了前方,可以看到寬敞道路的對麵就是“增田葬儀”的招牌了。這家葬儀店雖然有些年頭了,但建築像是被翻新過好幾回,看起來很嶄新漂亮。增田家的主房則位於離店不遠的地方。


    “順便一提,龍之阪中央高中的男生製服是老掉牙的中山裝,你給我睜大眼睛找,一發現我們就把他拉進後座拷問。”


    七緒用大拇指示意著後座這樣說道。


    “別說得好像我們才是罪犯一樣!”


    響介不以為然地吐槽了。說著,七緒忽然把車停到了路邊上。那個位置雖說有點不合適,但好歹沒什麽車經過,路上除了一個老婦人用龜速推著一個裝滿購物袋的購物車,全然不見其他人影。


    響介從助手席窗口望出去,看到了一個很大的日本式房子,那個少見的氣派門扉上掛著“增田”的名牌。看來這裏就是源先生和吹子的家了。


    “還有,這裏是不能停車的,感覺到有警車的話要及時報告哦。我還沒擺脫吊銷駕照的危機,而且我這輛車還被周圍集中注意著呢,估計車牌號都已經被登記進《特別注意車輛》的名單並給交通科那些嬸嬸們傳閱過啦。”


    “我和你不一樣,沒過過必須敏銳捕捉警車氣息的生活,所以我也沒轍,你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話說回來,擅自把車停在這種地方就已經讓人可以了。源次郎本來就因為吹子的事情而注意家周圍的情況,要是被他發現了可怎麽辦啊。但是,響介的心思根本沒有意義,七緒還是把車熄火了。


    現在已經過了五點,沒有龍樂團的練習或者因為家裏有事不能參加的話,現在應該是吹子回家的時候了吧。七緒把下巴擱在方向盤上,正一臉嚴肅地查看著四周。


    “響介,你稍微下去瞧瞧吧,注意要盡量表現出一個閑人在散步的樣子哦。”


    “可萬一到時候被源先生發現,變成——原來是你在跟蹤吹子啊!——的情況可咋辦?”


    響介正要揮開七緒推著自己肩膀的手,忽然察覺到視野邊緣映出了一個黑色細長的東西,於是把臉湊到車窗向外望了出去。那個位於七緒視野死角的電線杆後麵,有個細長的東西好像與電線杆同化了似的立著。響介起初還以為是陰影,但眯眼仔細一看,是一個身穿黑色中山裝校服的男生。


    “喂……電線柱後麵有情況哦。”


    他降低助手席,向七緒示意了窗外。七緒皺起眉頭,毫不客氣地壓著響介的頭探過了身來。響介也跟著再次看向了窗外。


    那是一個仿佛把成長期所吸收的所有營養都用在了長個子上的少年,目測就超過了一米九。那人身上的製服恐怕是成長期前穿上的,上衣和褲子都明顯顯短。不過相對的,他並沒有相應的身體幅度,上衣肩膀向下耷拉著。結果這身中山裝製服穿在他身上完全不合身,讓人橫生憐憫。


    先不管跟蹤吹子的是不是一個淳樸的害羞男孩,源先生所說的那個跟蹤犯應該就是這個人了。七緒確認了那個可疑的人後,愈發用力地搖著響介的肩膀示意後座催促道,


    “好,把他給我拉進來!”


    “……體格相差太多了,辦不到。”


    人家再怎麽瘦,對於隻有日本男子平均身高的響介來說還是無從下手的。七緒聽了,僅憑上半身的力氣就坐回到了駕駛席上,拉上安全帶並發動了引擎。沒等響介產生不祥預感,汽車就猛然開了出去。


    “喂!七緒!”


    無視響介的叫喊,汽車在電線杆旁邊來了個急刹車。七緒唯獨這個操縱技巧練得是爐火純青。當然,那個瘦高少年睜大眼睛看了過來,不過七緒搶先一步大開車窗探出頭去了。


    “那邊的為戀愛煩惱的少年喲,需要幫忙嗎?”


    說著她就伸出右手逮住了少年的手臂。七緒的臂力可非同小可,她不僅每天要轉動輪椅,作為指揮更是要經常使用臂彎和腰背的。少年一如所料地受驚叫道,


    “你、你幹什麽!”


    他試圖一蹦退開幾米,但七緒的手腕讓他得逞。不過這時,七緒驚叫了起來,


    “什麽嘛!我還以為是誰呢,這不是芳爺的孫子嘛!你小子又長個子了嘛,上一次見的時候沒這麽高的吧?”


    七緒的口氣就像是看到了好久不見的親戚帶來的小孩一樣,讓響介聽後吃了一驚。原來是昨天和源先生爭吵的那個老人的孫子啊。一想起那位拄著拐杖的高個子宮間,響介回過神來了。


    “哈啊……原來如此,也就是龍之阪的羅密歐和朱麗葉啊。這還真是浪漫,布魯克納也得脫帽致敬呢。”


    【布魯克納:奧地利作曲家,譜有第四交響曲“浪漫”】


    七緒理解了什麽似的如此說道,敲了敲少年的手臂。而少年依舊是一臉的茫然,莫名其妙地凝視著七緒的臉。


    “是一之瀨小姐核藤間先生吧,公民館的……祖父一直受你們關照了。”


    “我是受過芳爺的照顧,可不記得有關照過芳爺哦。”


    少年禮貌地低頭打起了招呼,但被七緒一句話噎了回來,眨眼間都帶上了淚光。少年連自己的名字都知道,這讓響介吃了一驚,不過想必是因為有事來過公民館的吧。這個少年長得高卻彎著腰,完全沒有威嚴感。七緒也沒有在意這個少年的高個子,隻把頭扭向響介說,


    “這家夥就是芳爺的孫子宮間修一。真沒想到跟蹤吹子的人就是你啊,也就是說因為爺爺輩之間有矛盾,你們的交往沒被認可啊,真是讓人同情呢。”


    “等……等一下!你說什麽呢,請不要擅自胡編亂造!”


    “那又會是什麽?源先生說最近有可疑的高中男生在附近轉


    悠,正擔心吹子是不是被人跟蹤呢。不說清楚就暴露身份的話,你們的爺爺們的關係不可就更糟糕了哦?”


    “是、是這樣嗎?但就算那樣也是誤會……!”


    修一尖嗓子地叫起來,把頭伸進了車窗。就在這時,響介從後視鏡看到一個穿著圍裙的中年女人從增田家大門裏出來了,那人正可疑地巡視著周圍。於是響介慌忙對那兩個糾纏不清的人說,


    “喂、在人家家門口說話會被人懷疑的,修一君你暫時先進來吧。”


    出門來的估計是吹子的母親吧。原本就有源先生在戒備了,再惹更多人懷疑可不好。修一似乎也察覺到了危險,順從地打開了汽車後座的門。他認識七緒,估計也認為這樣做為好的吧。一如所料,他進來時頭頂著了頂棚,蜷起身體才勉強坐進來的。助手席後麵的座位是被放下來裝著七緒的輪椅的,留給修一的空間很小。


    修一一屁股還沒坐穩,七緒就猛地發動了汽車。這架勢簡直是在逃跑一樣,不被人懷疑才怪了。七緒一邊在行人稀少的路上行駛,一邊問,


    “然後呢?你到底是在做什麽?根據你的回答,我也許要抽你,也許還能幫你一把哦?”


    “抽、抽還是饒過我吧……我說就是了……”


    雖說成功把犯人弄進汽車後座了,但現在事態並沒有任何好轉。坐在後麵的修一縮著他的手腳,不停地眨著眼睛。如果湊近仔細瞧的話,少年的麵容相當年輕。他抱著書包,細軟的頭發在敞開的車窗風裏搖曳著。


    “最近商店街變得熱鬧起來了啊……我覺得是托一之瀨小姐你們的福。但一提起那件事,我祖父和會長先生的意見就不一致了。”


    “啊啊、昨天也吵架來著的。老爺子們有精神比什麽都好。”


    “打我小時候起,爺爺和會長先生的關係就不好……雖說他們經常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我爸爸和增田家的父親一見麵也挺尷尬的。就算問爺爺為什麽兩家的關係不好,爺爺也會說不知道。”


    修一的口氣聽著有點假,但說的話還是比較能讓人相信的。七緒也一改剛才的玩笑口吻,帶著幾分認真表情地回道,


    “原來如此啊,你作為副會長的孫子也是考慮了很多嘛。不過你的想法雖然不錯,但這和你跟蹤吹子有什麽關係?”


    “也、也就是說啊!我是想要讓這種不和在我這代結束的啊!”


    一聽這話,修一就叫著向前探出身子,結果又一頭撞上了頂棚,發出了一聲悶響。響介隔了一會兒,又開口問道,


    “不過嘛……所以說你為什麽要跟蹤吹子醬呢?我覺得這是讓兩家關係更糟糕啊?”


    “因、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和女孩子搭話……”


    修一越說聲音越小了。三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是七緒沮喪地聳肩歎了聲氣,


    “我就說吧?響介……果然不是跟蹤犯,就是個不敢送出徹夜寫的情書的單純害羞小男生嘛。”


    “…….想送的不是情書,是各家代表的停戰協議書才對吧!”


    “不管是情書還是停戰協議書,簡單說都是請友好相處的意思,結果還不是一樣的東西!”


    “才不是呢!完全不是!”


    修一奮力狡辯起來,但如果換一種非常簡潔的說法的話,事情都可以用“不敢向吹子搭話”這一句話總結掉,所以七緒說得也沒錯。不過響介還是有點沒法釋懷,把頭轉向後座問,


    “不過話說回來,為什麽是現在?是有什麽不得不這麽做的理由嗎?”


    說到底,增田家和宮間家的不和……雖說是家長之間的個人不快,但又好像很久以前就結下的,修一想和解的想法讓人感覺在時間上有點莫名其妙。修一聽後猶豫了一下,低著頭開口了,


    “是的……我也在想爺爺和增田先生的關係為什麽一直都不好,最近,我終於找到了原因。”


    聽到這般下定決心吐露的話,正好被紅燈攔住的七緒隻是側眼看向了修一。他們的汽車並沒有行駛目的,隻是在路上轉著圈子而已。


    “爺爺已經八十多歲了,雖然看起來挺健朗,但最近經常要出入醫院……就算是我多管閑事,我也希望爺爺能和會長先生和解。於是,我就想是不是和增田先生說說這事。”


    “且不管你的做法,你想說什麽我是知道了……那他們不和的理由是什麽?”


    聽了七緒的疑問,修一眼神猶豫了,估計是想垂死掙紮吧,但他最終還是放棄般的歎聲氣,示意了一下紅綠燈的對麵。對麵就是商店街的方向。


    “呃……那麽就先去我家店裏吧?”


    拱廊街外那條圓號手小峰經營的寵物店所在的道路邊上,有一座相當醒目的建築,堅固的磚砌招牌上寫的是“宮間照相館”。這棟建築建造當初想必是非常洋氣的吧,但是放到今天,就是更適於作為重要文化遺產公開展覽的古董建築了。不過,這店本身並不大,店前麵有容停一輛車的地方,也正好空著,於是七緒就把汽車開了進去。


    人常說秋日的天空湛藍欲滴,但剛才還明亮的天空現在已經黑透下來了。靠著散布的路燈亮光,修一從車後座上下來,打開毗鄰車位的店門後開了裏麵的燈。


    這麽近的話,七緒也就用不著換輪椅了,趁響介還在磨磨蹭蹭的時候,七緒就拿著手杖從車裏下來了。響介環顧了一下四周,又問為他們打開玄關的修一說,


    “店好像關著門啊,我們擅自進去沒關係?”


    “自從爺爺身體不好後,店裏就基本不營業了……我家住宅在路對麵,偶爾也會到店裏來打掃打掃的。這家店在我爺爺那代就是最後了……我爸爸是普通的工薪族。”


    說著就讓他們進來的,是一個不知道是客廳還是倉庫的房間。如同藝術品般泛著黑色光澤的照相機整齊地排列在玻璃櫃裏,傘狀的反光板則展開著倒在了地上。在披著防塵布的各式三腳架和器材的正中間,擺著一張桌子,修一拉過一張椅子讓七緒坐下了。


    牆上掛著的是貌似七五三節拍的和服的小孩、身穿白無垢的女子以及老夫婦等各種照片。這些照片裏也許還有認識的人的舊時身影。


    如此眺望尋思的時候,一張風景照忽然映入了眼簾。唯獨那張是挺新的彩色照,拍的是山嶽間的日出鏡像。不懂照相的人也看得出這張照片拍得不錯,但照片上的景象總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到底是在哪裏拍的呢?響介正苦思冥想的時候,修一給他也拉過一張椅子來了。


    “爺爺住院的時候,是爸爸讓我把裏麵收拾一下的……雖說是收拾,這不也是不能隨便把東西丟掉的嘛,所以我就隻把散亂的文件和照片都整理了一下。”


    “這樣啊。那、你發現的理由是什麽?”


    七緒催問後,修一就邁出修長的雙腿繞開地上各種器材,打開了一個櫃子。文件好像都按年份整理過了,他取出的是一張照片。


    “就是這個……是我整理這邊的時候偶然發現的。”


    那是一張老舊的黑白照片。保管狀況不怎麽好,而且都褪去一半顏色了,可以看出是相當久以前的照片。


    照片上的一對年輕男女。女子是一位單眼皮的美女,一身素色和服地站立著,男子則坐在椅子上,身上是類似軍服的衣服。男子看上去各自相當高,即便是坐著也和站在他身旁的女子差不多高。


    響介正感覺這兩個人很臉熟時,七緒就無言地把照片翻了個個。照片背麵上寫著一串小字,響介從他的位置看不清,不過七緒小聲將之讀了出來,


    “……宮間、近藤兩家,一九……四?年份模糊看不清了。不過這肯定是七十年前的照片了。”


    “既然是宮間,那這個男子難不成就是芳吉先生?”


    “我想是的,臉看上也像。”


    高個子加上修長的麵容,若說是前些天見到的那個老人也很有說服力。而且,照片上的人總讓人感覺和眼前的修一很像。


    確認到這裏,響介又側頭說道,


    “那麽,女子那邊就是近藤小姐了吧。話說,修一君的奶奶的舊姓是什麽?”


    “不……我奶奶的舊姓是須田才對,這個女子不是我的奶奶。”


    修一皺著眉頭搖了搖頭。這時,沉默的七緒又將照片翻過來,靠在椅背上小聲說,


    “…….近藤清子。”


    七緒口中所說的人名響介自是沒有印象,他便疑惑地盯向了七緒。七緒瞥了他一眼,壓低聲音繼續說道,


    “她是源先生的夫人。”


    說完,修一跟著點了點頭。響介眯起眼睛,有將視線放到了那張照片上……這時他才發覺,這個女子長得有點像吹子。也許是先入感作祟,響介翻遍不多的記憶後確認著說,


    “那個半年前去世的是……?”


    “沒錯,就是吹子醬最喜歡的奶奶。”


    響介想起了他剛搬到這裏時被卷入的那場騷動。想到這裏,他不禁扶額了——在那種時代,單純的男女友人會大膽地合照嗎?響介看了看修一,修一便低聲說,


    “從這張照片來看,爺爺和會長的夫人肯定有某種關係的。但現實是,近藤小姐和會長先生結婚了……”


    “修一你是不是想說,源先生和芳爺之間的不和是因為以前在爭奪同一個女人?”


    “我之所以這麽確信,還有另外一個理由。”


    修一從椅子上起身走出房間,從走廊對麵取來什麽東西放在了桌上。那是響介看慣了的東西,一個人造革的樂器盒。從盒子的碩大外形來看,裏麵是什麽樂器很容易猜到。修一打開鎖扣,裏麵的樂器果然反射出了金屬管的光澤。


    “以前,我也吹過這個樂器……在我爺爺的勸說下。”


    盒子裏放的是一個小號,是源次郎和吹子一直吹奏的帝王樂器。不過,增田家的二人之所以會吹小號,都是因為一個女子。


    “如此想來,源先生也說過呢,說他夫人曾經在鼓笛隊吹過小號。”


    聽說源次郎就是因為憧憬那個大他三歲的勇敢女子才開始吹小號的。響介又將視線落在了桌子上的那張照片上。修一繼續說道,


    “爺爺他不聽古典樂的,卻又在我小學的時候推薦我進鼓笛隊。雖然最後我還是在中學退出了吹奏樂社團……現在想想,感覺爺爺還是有所迷戀的。”


    說到這裏,修一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就如他所說,他想必自中學就不再吹小號的吧。修一將那個並未用舊的小號箱子合上了。


    “這種事情要是被奶奶知道了就糟糕了,所以我多少能理解爺爺為什麽事事都與會長先生作對了。”


    “女人出於吃的怨恨和男人出於女人關係的怨恨還真是嚇人啊……雖說有點不像芳爺的風格,不過嘛,我也不能說是能理解芳爺怎麽想的啦。”


    七緒拖著腮幫如此說道,響介微微點頭表示讚同。七緒仰頭看向天花板,俄而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又拿起了那張照片。


    “原來還想著看一場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好戲來著,這下越來越像是一場白日劇了呢……話說修一,你在學校成績怎麽樣?”


    聽得這般唐突的提問,修一頓時僵硬了。眨過三次眼睛後,他愣愣地老實答道,


    “那個啊……居中偏下吧。”


    “那我問你一個簡單的曆史問題。太平洋戰爭是哪一年結束的?”


    “誒?應該是……幾個月前電視上說今年是戰後六十幾年,所以……”


    “好了,時間到,你這個遲鈍的笨蛋。”


    如此粗魯地說了一句後,七緒又像是忘了自己剛才所提的問題,開始環顧起了四周。修一詫異地看向響介,響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地歪了歪頭。停戰是在一九四五年,那又怎麽了嗎?這時,七緒開口打斷了他的思考,


    “哦、那不是唱片機嘛,而且是相當老的型號呢。”


    “嘛,爺爺的東西都是舊式的,就算是照相,他也說數碼相機是邪門歪道而不肯認可呢,明明現在就算是單反也有好相機的…….”


    “那不是錄音機嘛,而且還是現代的,哎呀,讓我瞧瞧!”


    七緒孩子似的兩眼閃著光,一下就從椅子上下來……該說是摔下來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嫌拄拐杖麻煩,她趴在地板上靠著腕力就朝唱片機爬過去了。這個家夥在別人家裏真是一點都不客氣。


    “啊啊、地上有很多灰的!還有那是爺爺的東西,可不要弄壞了啊!”


    想必是音樂家的熱血被激起來了,修一慌張地看著七緒,不過發現七緒隻是看看唱片的封套後,他便又低頭繼續剛才的話題了,


    “但是仔細想想,就算知道這點,也許隻會火上澆油,對增田先生講可能也沒用……增田先生要是知道了自己夫人有那種過去,也隻會受傷而已……”


    “的確,我明白你想要讓爺爺輩們和解的想法。但那種事情就算是真的,我認為你和吹子這代能讓增田家和宮間家和睦相處也就可以了啊。”


    “也許是這樣,但……”


    修一看上去很沮喪。就算隻是他的揣測,爺爺輩發生那種事情果然還是開心不起來的吧。響介敲了敲桌子,試圖打破這種凝重的氣氛,


    “修一君,難不成你隻是希望和吹子拉好關係嗎?吹子雖說有點冷冰冰的,但長得很可愛的啊。”


    哈哈,他還玩笑般地笑了笑。本以為修一會馬上否認,修一卻吃驚地仰起臉,臉上微妙地發著青,說不話來了,


    “…….嗯?”


    “哈?”


    修一沙啞地反問起來,麵朝這邊僵住了。就在下個瞬間,他突然抓住響介的衣袖,臉上一下漲紅,唾沫飛濺地叫起來,


    “才……才不是的!藤間先生你在說什麽啊!真的不是哦,真的!真的不是那回事的!我、我隻是在擔心爺爺,沒有任何其他意思!”


    “知、知道了……我就當是這樣的好了,你冷靜點。”


    剛才自己也許是觸碰到了淳樸少年不該被觸碰到的什麽地方了,響介拍了拍拚命解釋的修一的肩膀,終於鬆口氣小聲說,


    “真是的……現在的高中男生真是丟人啊。”


    “藤間先生你不也是!不也整天跟在一之瀨姐屁股後麵嘛!我才不想被你說呢!”


    “我是她——她好歹也是工作上的前輩啊,作為社會人,我隻是按照上下級關係來對待的!”


    但那個趴在別人家地板上的職場前輩到底是鬧哪樣啊——被人戳到痛楚的響介小聲反駁起來。但是在這個不大的房間裏,這聲音不可能不傳進七緒的耳朵。七緒看著芳爺的唱機,頭也不回地說,


    “閉嘴,你們這些草食家夥,兩個人友好地一起去啃春菊吧!”


    突然被這麽一說,兩人都不作聲了。


    自己的確沒資格去說修一……響介心裏推脫著那是因為七緒對自己來說太過特殊,再一次反省了自己。這時,七緒一邊拂去唱機上的灰塵一邊又說,


    “嘛、修一的確很丟臉,在我心裏的小白臉排名裏,修一以壓倒性的差距超過了上周還維持第一的響介,一躍成為第一了哦!”


    “你給我等等,不要擅自搞出那種侮辱人的排名啊!”


    “吵死啦。給你們吃黃綠色蔬菜的春菊都便宜你們了,像你們這種一滴汁水都不產的給點卷心菜就夠了。你們這些卷心菜男!”


    修一聽了,


    張嘴想說什麽又什麽都沒說出來,最後一下伏在桌上把臉埋了起來。這下他身上的沮喪氣更重了,一下進入自暴自棄模式裏去了,


    “說的也是……向我這種不會學習,又什麽都堅持不長的人,真是丟人……爺爺也說我就像個當歸,我果然一無是處啊……”


    看少年掉進猶豫模式,響介用責難的眼神瞥向了七緒,但那個正哼著調子背對這邊的女人根本不吃這一套。


    “沒那回事的,修一君你……你看你長得這麽高,肯定非常適合打籃球或排球什麽的!”


    “……運動也都根本不行,隻會被球砸到臉……同班同學都說我中看不中用,像我這種人……”


    情緒越發陰暗了。響介黔驢技窮了,隻好向根本沒信過的上帝祈求挽回之策,


    “啊、對了,你參加的是什麽社團?總該有什麽特長的吧?”


    “社團……特長……”


    他像是想起了什麽,眼神恍惚地抬起了頭。但就在這時,背後的七緒又不客氣地開口道,


    “喂、修一,抱歉打擾你自個兒為自己悲傷,”


    她還是沒回過身來,修一聞言則慢慢轉身看過去了。七緒將視線落在唱片的封套上,咕噥著問,


    “剛才你說芳爺不聽古典樂的吧?”


    “是的……他喜歡歌劇,我記得他一直是聽歌劇的。”


    “也是,這裏的確都是些歌劇的唱片。”


    說到這裏,七緒取出了一枚唱片。那張唱片很有年份,紙質的封套都被磨破了棱角。


    “不知道為什麽,這裏可是混進了一張古典哦?”


    她說著就擅自打開唱片的封套。那張唱片可能是很久沒用過,拆封時騰起了灰塵。修一慌忙站起來,但七緒已經手法熟練地將唱片放在了唱機上,輕輕地搭上了唱針。唱機立時噴濺出了震顫空氣的雄壯金屬管器樂聲。若是喜歡電影的人,一聽到這首曲子,就該本能起想起《地獄默示錄》以及影片中旋回的直升機場景。


    突然在室內回蕩起來的旋律令響介吃了一驚,理查德.瓦格納的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全篇上演需耗時十五個小時,由四部曲組成的鴻篇巨製。


    【注:《尼伯龍根的指環》由《萊茵的黃金》、《女武神》、《齊格弗裏德》、《諸神的黃昏》四部曲組成】


    這張唱片便是第一夜第三幕開頭所演奏的曲子,是歌劇舞台上最著名最為人熟知的旋律。聆聽著抬頭便是強音的源源不絕的音符,響介喃喃地說出了曲目,


    “……《女武神的騎行》。”


    “那張照片上的男的,我總感覺有點不像是芳爺啊。”


    修一送他們離開宮間照相館後,七緒就如此斷言。一邊沿著龍之阪徹底黑透的寬敞道路行駛,七緒邊小聲說,


    “男的不是穿著軍裝嗎?估計是臨入伍前拍下的照片吧……不然,那種時代可不是那麽容易拍照的。”


    如此一說,響介也產生了同感。不過,他也是因為不知道芳吉的年齡才沒察覺出來的。七緒握著方向盤,朝這邊瞥了一眼又說,


    “你用減法算算啊,芳爺比源先生大兩歲,就算是戰敗的一九四五年,他也不過才十六歲。從年齡上來看可對不上啊。不過嘛,臨到戰敗了就算十六歲也可能被征召,他被征兵了也不奇怪。”


    原來如此……不知道日本哪一年戰敗的修一應該是把這些一概當做了“往事”,沒能注意到這點。在他看來,恐怕鐮倉幕府和太平洋戰爭都是一樣的。七緒左拐駛向車站方向,眯眼又說,


    “嘛,我們這些和平白癡的那點可憐知識也有是有限的,也不好直接去問芳爺。所以,這時我們有必要去找知道情況的第三方介入了。”


    “什麽第三方啊?”


    “很久以前就住在龍之阪的和源先生同年代的人啊。不過,說到在這個商店街裏跟增田葬儀店和宮間照相館一樣老的店……首先就是華京堂,但二代掌櫃已經死了,三代掌櫃又是下一代了。那麽,除此以外就是…….”


    剛說到這裏,七緒一下就左拐進了一條小路。是前往拱廊街的方向。小路是禁止車輛進入的,但七緒就在駛進去的一瞬間刹住了車。這地方當然是禁止停車的,不過反正也不會有車經過。


    估計這裏是哪家店的後麵,響介如此想著便跟上了麻利地拄著拐杖下車的七緒。一走進拱廊街,他們眼前的便是“玩具小馬駒”。對啊,那個玩具店老板的確相當老了。


    現在已經過了下午五點了,不過玩具店好像是一直營業到晚上八點的。在七緒的催促下,響介推開了那扇貼滿收集卡和遊戲軟件販賣告示的玻璃門。在櫃台上用手肘撐頭的白發老人不經意地抬起了頭。


    “……怎麽了七緒?有什麽事嗎?已經打烊了哦。”


    白川平時總要和那些不按時回家的小孩們作鬥爭,是龍之阪挺有市民街味道的一道風景。不過老實說的話,他並不適合做以小孩子為對象的生意。一個猴子玩偶在背後用三三七拍子敲著銅鈸,老人板著臉站起身從裏麵取出了圓椅。七緒不客氣地坐下來後,在櫃台上探出身說,


    “嗯,是想知道些事情。那邊估計賣剩下的《魔法天使米卡爾路菜菜子☆菜菜子閃亮亮變身套裝》響介會買五個的,所以請協助一下吧。”


    七緒指了指排滿各色玩具盒的貨架,說話的口氣就像是在演一場偵探冒險電影。貨架上堆著的都是包裝上印著眼睛占去半張臉的動畫角色的盒子,響介可不想買五個那種東西回去。白川聽了,神情苦澀地指了指上麵一層的貨架,


    “比起米卡爾路菜菜子,要是買我的拉法爾露尤娜的話,我就聽你的。那個總是賣不出去呢…….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哪個是菜菜子哪個是尤娜啊?就說頭發顏色吧,那個藍發的?”


    “藍頭發的是嘎布利爾路,黃色的是尤娜…….不對,好像粉色的才對……?”


    “照常理粉色的才是菜菜子吧?像這種麵向女孩子的戰隊,主人公肯定都是粉紅色頭發啦。如果對象是男孩子,頭發就是紅色了。”


    “我說,比起那種事情…….”


    看著這兩個人比對著玩具包裝爭執的大人,響介忍不住開口了。


    管她米卡爾路菜菜子的頭發是藍色的還是粉色的,響介壓根就沒打算買。七緒像是想起了自己的來意,重新麵向白川說,


    “對對,像白川爺爺這種年紀的人,都是喜歡聊年輕時的事情吧?我們這回來正是想要聽聽戰爭時的事情的。”


    “我把話說在前麵,擊落了幾架美軍飛機之類的英雄故事我是說不出來的啊。戰敗的時候,我還是個十二歲的小屁孩呢。”


    “那、龍之阪還有能說那種英雄故事的老人嗎?源先生呢?”


    七緒看來是在誘導提問。白川見七緒麵對人生前輩居然如此毫無顧慮,一臉驚愕地摸了摸殘留著白色胡須的下巴,


    “會長和我也就差一兩歲而已,也一樣的吧。”


    “也是啊,那副會長呢?芳爺好像比源先生年長的吧?”


    “是年長,但那個家夥可沒被征兵哦。”


    在玩具銅鈸的敲打聲中,白川如此斷言道。響介聞言便眯起了眼睛,七緒則不甚感興趣地“唉——”了一聲。


    “芳吉那個家夥不是拖著腿嗎?那不是因為年老,是他打小就那樣了。聽說是小時候受過傷,所以他應該沒接到過紅條子。何況我父親也是戰後才開起這家店的,具體的事情我也不清楚。”【紅條子:二戰時日本征兵的紅色征召令】


    說完,白川便長長地歎了口氣,古板的臉上更顯詫異了,


    “話說你為什麽忽然問這個?是暑


    假作業落下的?”


    “沒沒,知道這些就夠了。好了,響介,記得去買五個啊。”


    說完七緒就像完事了似的拄著拐杖站了起來。白川目送著七緒晃晃悠悠地朝店門走去的背影,歎道,


    “真是的,七緒還是莫名其妙讓人捉摸不透啊……小哥,你就買這個抵作今天的情報費吧。”


    說著,白川就將收銀機旁邊的奇怪玩具放在了響介麵前。那看上去是個戴著太陽鏡的向日葵一樣的擺飾,隻要白川一說話就會顫動莖杆。響介好奇地睜大眼睛盯著那個微妙地布著灰塵的玩具,悶聲問道,


    “什麽啊…….這是?”


    “是以前風靡一時,奇跡般保留下來的玩具,說不定還價值不菲呢。”


    “哦…….這要多少錢?”


    “五百日元便宜給你啦。”


    響介雖然很不樂意,但總比買五個魔法天使變身套裝好。天性不懂拒絕的響介把一枚五百日元硬幣放在白川麵前,又開口問道,


    “順便問一下,副會長先生有哥哥嗎?”


    “喂喂、那個玩具裏可不附帶其他情報了哦?”


    “有什麽關係嘛,就當是稍微給我點優惠。”


    響介邊好奇地看著因為自己的聲音而不停顫動的玩具,邊如此嘀咕道。白川似乎要準備關門了,站起來說道,


    “不清楚啊,隻記得他有的都是姐妹,一聚集起來就抱怨不自在。”


    “是麽……謝謝了。”


    “…….小哥,買的東西好歹記得拿走啊。”


    響介剛轉身想走,白川就叫住他了。無奈之下,他接過那個被他全然忘掉的奇怪玩具,單手拿著走出了玩具店。


    夜越發深了,頭上已經浮出了月亮。真是漫長的一天啊,他如此想著回到汽車裏,七緒則等得不耐煩似的拍了拍方向盤說,


    “那個滿是八十年代氣味的舊東西是什麽啊?”


    “給你吧。嘛,總之明白那張照片不是修一所擔心的那樣了。”


    響介把白川塞給他的玩具丟進了大小正合適的汽車收納箱裏。七緒聽了,哼了下鼻子就發動了汽車。


    “不過,還什麽結論都沒得出來呢。之前不也說了?臨戰敗時他也是可能收到紅條子的。”


    “但不管怎麽說,我們還是得向修一說那張照片上的人不太可能是芳吉先生的吧?何況他在意這件事,放任不管的話,單純少年搞不好就真的被人當成跟蹤狂了哦…….”


    說到這裏,他這才察覺到自己包裏的手機在響。一看手機屏幕,是長笛首席畑山彩花打來的。對了,他和七緒離開公民館的時候說過幾個小時就回去的,本還想著要參加之後的練習,結果他們卻花費了很長的時間。響介慌忙接通電話,電話裏就傳來彩花拖長的嗓音,


    “啊、喂喂?首席和七緒醬?你們現在在哪裏啊?”


    “抱歉,事情耽擱了。指揮和首席不在給大家添麻煩了吧?”


    “哎呀哎呀,沒關係的啦。那麽,今天就當各自練習吧。”


    公民館也快閉館了,於是響介說聲拜托就掛掉了電話。把手機放回包裏後,他便聽到開車的七緒正獨自嘀咕著什麽。


    “瓦爾基裏……將勇敢戰死的戰士們引領至天堂的女神。”


    瞥眼瞧去,她的雙眸滿是往常時而流露出的冷酷光澤。那或許隻是稀落路燈的反光,但響介聽了卻想起了之前七緒在宮間照相館擅自播放的唱片。


    “雖說這名字聽著不錯,但瓦爾基裏的語源可是挑選戰死者的女人哦。嘛,也就是說一旦被她們選中就完了。”


    響介耳邊響起了那首強音開頭的雄壯旋律。騎兵群的奔騰聲。騎在馬鞍上的不是堅強的戰士,而是美麗的女子。在《尼伯龍根的指環》裏率領她們的是悲情的女武神——布倫希爾德。馳騁白馬的女子們在戰場上巡視並挑選戰死沙場的士兵的騎行…….


    響介忽然搖搖頭試圖揮去眼前想象的景象,而在一旁駕駛的七緒也變回了往常的表情。馬蹄聲從耳邊消失,唯有汽車在空蕩道路飛馳時的微微引擎聲。


    第二天傍晚,果然抱有同樣心事的七緒叫上響介就去了商店街的入口。那個瘦瘦高高的身影果然也在。


    “……還在幹這鍾事情啊。這樣太容易被人誤會了。”


    那個站在polo和文具店的夾縫裏朝車站方向窺視的正是修一。估計他也感覺在增田家附近有危險,學校附近又有眾多眼線,所以就選擇了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等……盡管這麽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七緒無奈地搖著輪椅來到修一跟前,拍了拍他後背說,


    “喲、煩惱的少年。”


    “哇啊!”


    沒注意背後的修一嚇了一跳,貼在咖啡店牆壁上後盯向了這邊。等緩過神來,他才拍拍沾滿灰塵的中山製服,低頭招呼說,


    “啊、一之瀨小姐,藤間先生……昨天謝謝了。”


    “謝你個頭啊,又在幹些沒長進的事情了。”


    “…….為了這個商店街,果然還是得讓我爺爺和會長先生和好……但我去見會長先生會很失禮,所以就隻能去找增田同學……”


    修一像是被戳中了痛處,說著便垂下了肩膀。響介見狀便開口打起了圓場,


    “關於昨天那張照片,我們覺得應該不是芳吉先生哦?”


    “…….是麽?”


    “那人身上穿著軍裝,但從芳吉先生當時的年齡和他打小就腿腳不便來看,他入伍的可能性很小。”


    “那……那張照片是?”


    修一剛吃驚地這麽一問,七緒冷不防地抓住了修一的手臂,接著就用單手將少年朝街道方向推了過去,


    “去吧,吹子來了。”


    “哈?”


    “放心,我會給你收屍的。死得漂亮點哦。”


    七緒丟下這句就用她另一隻手用力推了一把少年的腰。修一立刻朝車站方向看過去,接著就像下定什麽決心一樣,用老電視劇裏的那種姿勢一下躍進了街道。


    “增、增田同學!”


    響介被眼前的突發狀況驚呆了,張嘴朝車站方向看了過去。進入視野的正是一輛眼熟的紅色自行車和站著猛蹬踏板的校服少女。


    “呀…….呃?幹什麽!”


    不好,眼看就要撞上了——霎那間,少女尖叫著抓下了刹車,迸濺出刺耳的刹車聲。自行車在離修一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住了。還好年輕人反應快,響介不由得鬆口氣,擦了擦不知不覺間流下的冷汗後咕噥道,


    “啊啊……總算是攔住了啊。”


    “好了上吧,讓我見識見識你的男人氣概。”


    響介正感概著,七緒便握緊拳頭對修一如此說了。不過,首先開口的卻是吹子。她甩著茶色馬尾辮,唾沫橫飛地叫嚷了起來,


    “你幹什麽啊!我趕時間呢,快給我閃開!不然我從你身上軋過去哦!”


    “那、那個……抱歉……”


    聽到對方理直氣壯地發火,修一嚇得彎下了腰。吹子站穩後仔細一瞧,詫異地睜大了眼睛,用手指著修一的臉說,


    “啊!你是龍央的宮間!”


    因為龍之阪中央高中的簡稱“龍中”與龍之阪中學容易搞混,所以龍之阪中央高中又被叫做龍央。這且不說,她一下就叫出了修一的名字……可能兩人是認識的吧。吹子抓著車把探出身衝正做癡呆狀的修一叫道,


    “你來得正好!我家糟老頭子說要去你爺爺那裏就出門了!我正要去攔他呢,你也給我來!”


    “…….啊?”


    修一吃了一驚,響介和七緒也愣住了。響介琢磨了一下後神色緊張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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