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可洛.帕格尼尼


    b小調第二小提琴協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樂章 《鍾》


    響介心裏全然放棄為那個人的事情糾結了——那個人根本不聽他說話,拒絕他還不如勉強聽從來得輕鬆。這麽多年來,別說讚揚,那個人連“辛苦了”都根本沒說過一次。藤間統就是這樣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什麽都不說啊——臨死前曾如此說的母親也對那個人失望了。響介並不同情抱著失望死去的母親,因為他覺得一直失望地活著的自己才更可憐。


    之所以那個人唯一一次演奏的鍾聲會一直縈繞在自己的耳邊,可能也是這個原因吧。那種倍音無法讓人相信是擦弦樂器演奏出來的,聽起來就像是打在厚重金屬上的能讓人五髒六腑震顫起來的聲音……


    那般鍾聲到底是從哪裏發出來的?


    這已然不是單純的技術問題,但再現沉澱在記憶深處的那段鍾聲對響介來說著實困難。


    蘭德爾菲的鳴聲途經身體並震顫全身,但仍說不上鍾聲,隻能算是單純的悲鳴。再怎麽試圖表現超出演奏者能力範疇的音符,琴弓也跟不上,運弓的手臂與滑動的運指會撞在一起,而且對自己聲音過於集中又會壓抑背景交響的音量。


    必須停下來——他本能地如此想。現在的演奏根本沒有意義,完全是對著樂譜照本宣科而已。不過,現在他又不能像個人練習時那樣擅自放下琴弓。幾個小節後獨奏便告終,進入了少許休符。他按琴弦的手指就像被誰抓住一樣無法動彈了。停下來——正當他以為自己手中的蘭德爾菲在如此對他叫喊的瞬間,


    “stop——!”


    如同劈裂鍾聲的一聲尖叫在響介耳邊響起,響介的琴聲連同他引領的交響在半吊子的餘音裏曳然而止。


    響介試圖揮去耳邊鍾聲一樣地搖了搖頭。這次中斷明顯是因為他的演奏。周圍有人露骨地歎氣,響介朝交響的方向低頭道歉說,


    “對不起……”


    “別泄氣啊首席。”


    “就是,再來一遍吧。”


    業餘樂團特有的親切傳遞了過來,但響介並沒發對此一笑了之。獨奏者原本都是在練好獨奏後才去配合交響,因為獨奏者沒多少時間去配合交響。客觀說的話,他現在的獨奏和背景交響從業餘樂團角度來看大概都達到了可以聽的水平。但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心裏的迷惘所致,現實的演奏與理想之間還差得很遠。響介對默默地將總譜翻回首頁的七緒說道,


    “……可以稍微離開一下麽?我借用一下空著的會議室。”


    “隨你便。”


    七緒頭也不抬地如此答道。若是因為響介的能力或練習不足才導致《康派涅拉》一直完不成的話,想必七緒也不會這麽說,而是直接對他發火了。隻不過她明白,響介演奏中的躊躇並不是來源於此。


    響介也不回頭看一眼坐在後麵的成員,徑自就走出了會議室。他一關上會議室的門,裏麵就馬上傳來了七緒指示樂團的聲音。聽著隔著一堵牆的喧鬧聲,響介這才重重地歎了聲氣。


    為了不妨礙演奏,響介事先摘下了手表。他拿出揣在口袋裏的手機看了下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八點了。沒什麽人的事務室裏為了省電就沒開暖氣,響介感受著人頭攢動的第五會議室裏所感受不到的寒冬,顫抖著打開了另一個會議室的燈。猶豫了一下後,他又按下了暖氣的開關,畢竟手指冷得動不了也就談不上練習了。


    響介攤樂譜,發覺自己根本沒法看進譜子上的樂符,於是癱坐在椅子上想起了幾天前發生的事情。


    ……為什麽斯特拉蒂瓦裏烏斯“救世主”的仿製琴會貼著父親的名字?為什麽羽田野會有那挺小提琴呢?


    “ludwig heidfeld 1972 oford for osamu toma”……一九七二年路德維希.海德菲爾德在牛津為藤間統所製作的小提琴——那挺“救世主”裏所貼標簽上寫的便是這樣一行訊息。


    製作者路德維希.海德菲爾德,應該是一個德國人的名字。小提琴的銘牌上一般都會有製作者的名字,但響介上網查了一下,根本就沒有一個叫“海德菲爾德”的小提琴。如此看來,這個人應該不是什麽知名的樂器匠人,何況製作地是在牛津,“救世主”棺槨的阿修莫林博物館所在地。


    七緒收到小提琴時,裏麵也沒附帶任何字句,估計她也什麽都不知道。所以響介追問她的時候,她隻是背靠著輪椅回過身來無趣地說,


    “我咋知道嘞……我猜,不會是我爸和你爸就是同一個人吧?總感覺有點複雜,就當是這麽回事吧。”


    “鬼才信了!別開這種冷笑話啊!”


    響介失聲尖叫了起來,但馬上又理解了七緒會放棄思考的心情。就因為這樣,她才會說發生當代罕事並且半夜把自己叫過來的吧。七緒又從響介手裏搶回那張郵單,看了看住所欄說,


    “要是按照牛津的這個地址聯係過去……可我沒什麽要和羽田野仁美說的啊。話說回來,她是怎麽知道我地址的?”


    她說到這裏,忽然又想起了什麽似的摸著下巴眯眼說道,


    “啊啊、是從我媽那裏聽說的吧……聽說那對姐妹在引退後就和好了,既然羽田野會提出援助我,那她肯定就知道我住哪兒的吧。”


    “那你通過由加麗小姐問問唄?問問羽田野仁美關於這個小提琴是不是和你媽媽說過什麽。”


    “嘛、好像是可以問問……但,那之後呢?這個小提琴……我就先叫它海德菲爾德好了,這個就交給你保管?”


    七緒指了指響介手裏的小提琴問道。但響介猶豫了一下後就把小提琴交還到七緒手裏了。他搖頭說,


    “不用,這是羽田野仁美交給你的小提琴,還是你拿著吧。”


    況且,那裏麵貼著的“osamu toma”是不是響介的父親還不知道呢。小提琴手同名同姓又不是完全不可能。不過,若這樣想就什麽頭緒都沒有了。響介看著沉臉握著海德菲爾德琴頸的七緒,下決心似的說,


    “如是這樣…就隻有去問我叔叔了。”


    七緒聽後也點了點頭。可能她早就料到這點,為了聯係響介的叔叔才把響介叫過來的。


    “就算關係不好,他們好歹也是一個家裏走出來的弟兄倆。如果那個人也不知道的話,那這個地球上恐怕就沒人知道這個小提琴的真相了……我有這種感覺。”


    藤間馨——響介一想起那個怪誕叔叔的獨特風貌,頓時有些脫力。那個滿世界奔波的樂器商叔叔生著一副全然基因突變了似的大身板,是個長著一臉讓人感覺不知哪國人的絡腮胡子的五十多歲單身漢,而且是個能操多國語言散步似的在歐洲與日本之間往來的怪人。


    響介會來龍之阪,契機也是這個叔叔。叔叔代替那個冷漠嚴厲的父親關心著自己,是他支撐自己走到了今天這一步……話雖如此,他怪人的屬性卻還是毋庸置疑的。


    響介也的確是有一段時間沒有聯係他了,不過到底還是親人,響介當場就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過去。電話理所當然似的沒通。無奈之下,準備改天再聯係的響介就此離開了七緒家,但那天以來他每天打都沒能打通。


    數天後在這個冷徹骨髓的會議室裏,響介抱著蘭德爾菲又撥了叔叔的電話。可惜這次還是沒通,響介便沮喪地把手機丟在了桌子上。走道另一頭微微傳來了龍樂團演奏的《康派涅拉》旋律。


    “就是會在這種關鍵時候聯係不上啊,那個叔叔……”


    也許他現在正在歐洲收購樂器吧。但叔叔那個人誰沒摸不準,若說他現在正在亞馬遜叢林深處和蟒蛇戰鬥,響介也不會吃驚。如


    果直接去聯係他個人經營的公司,他的公司又根本沒掛牌,那個人身為社長卻連張名片都沒有,網上也是毫無蹤跡。


    買賣樂器是個特殊的生意,有名聲的樂器商都是隻有少數人知道……那是一件樂器就值數百萬甚至上千萬的世界,不如說是個不得不限定客人的生意。


    七緒那天以後一次也沒有說起過那挺海德菲爾德。她也許也在和由加麗聯係,但可能沒得到什麽值得說的新情報。七緒雖然也在意那挺小提琴,但她之所以沒有像響介那樣流露出來,可能是因為她自身就是比自己高出一等的音樂家。響介心裏的猶豫則是毫無保留從演奏裏流露了出來。


    最可靠的自然是直接去問藤間統本人了。但那從各個方麵來說顯得不可行,所以響介現在才先去聯係的叔叔。想到這裏,響介又拿起了手機。


    假如羽田野仁美和藤間統之間真有那麽一點點關係的話——他如此想著就從通訊錄裏找出了一之瀨由加麗的號碼。雖說身為一之瀨家的由加麗既不是那兩人的關係人,更不是藤間家和羽田野家之間的關係人,但她母親是羽田野仁美的妹妹,她也曾把自己的小提琴交給了響介那個經營樂器的叔叔藤間馨。那挺叔叔發掘出來的小提琴便是響介現在手中的這把蘭德爾菲。雖說這其中的關係非常繞,但好歹是個聯係。


    但話又說回來,由加麗賣琴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據由加麗說,羽田野仁美是結婚之前就已經用斯特拉仿製琴海德菲爾德做備用琴了,也就是說,事情得回溯到三十多年前。這麽一算雖然時間是隔得很久了,但和叔叔做過買賣的一之瀨家也許還是有叔叔公司的號碼的。


    響介抱著一絲希望,給由加麗撥去了電話。


    呼聲響了幾下後,電話通了。由加麗熟悉的嗓音令響介安心了一些,


    “抱歉忽然給你打電話,但我有個唐突的事情想問問你……你知道我叔叔的聯係方式麽?”


    “發生什麽了嗎?”


    “沒……我就是一直聯係不上他。又不知道他公司的信息。所以我想曾經和他買賣過這個蘭德爾菲的由加麗小姐是不是知道些什麽。國際電話也好,我有點急事要問問他。”


    “知道了。要是聯係上了,我就叫他給你那邊打電話。”


    真是謝天謝地。由加麗給人的感覺著實不像她的妹妹。響介說了聲拜托,一時沉默下來。他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該直接問,接著就下決心地又開口了,


    “還有……七緒是不是聯係過你了?”


    “是啊。”


    對麵意外幹脆地肯定了。響介一時無以為應,但對麵的女子又苦笑地說,


    “七緒說她收到了我之前說過的羽田野仁美用過的仿製斯特拉小提琴……而且聽說裏麵還貼著響介君父親的名字。我當時聽了也吃了一驚,但又感覺這事並不是不可能。”


    “……怎麽回事?”


    再次聽得這般出乎預料的回答,響介朝無人的前方探出上身又問。由加麗聽了,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解釋說,


    “給我媽媽介紹藤間樂器商的那個人,好像就是伯母哦。”


    “就是要買這挺蘭德爾菲的那時候?”


    響介聽到這裏,開始動員起了所有的腦細胞。想來也是,像他叔叔這樣的無牌小樂器商,一般都是通過客人來介紹客人的。像由加麗的母親那種普通人,一般都不會知道藤間馨這種商人的存在。


    “是的。就是小時候我媽媽在國內找哪裏能廉價買到意大利古典提琴的那次。依我母親的預算,她似乎也知道一般樂器商都進不到貨……最後沒辦法,還是去找了羽田野仁美。接著——”


    “……我叔叔的公司就被介紹過去了?”


    響介說著就盯著自己手中的蘭德爾菲看了起來。自己原本就是被這挺蘭德爾菲引導來到這個地方的,沒想到事情的源頭還有過這般奇妙的關聯。由加麗仿佛在話筒那一邊點了點頭,


    “伯母雖沒說過她是從哪裏知道響介君叔叔這個樂器商……但伯母曾說他也許能弄到別人沒法想的樂器。”


    自己的叔叔居然被說成都市傳說一樣的存在,但如此形容那個怪誕人物可能也沒錯。響介琢磨到這裏,終於理解了由加麗的言下之意,恍然抬頭說道,


    “也就是說……羽田野仁美以前也可能從我叔叔那裏買過樂器……那些樂器裏可能就有為我父親製作的樂器。”


    “是的。但如果響介君的父親是一位小提琴手,可能不會那麽容易就放棄自己的樂器……”


    “不會,我父親以前的確是拉過小提琴,但自打我記事起我就從沒見過他拉過樂器。所以他如果因為某些原因不能繼續演奏了,把小提琴賣給自己經營樂器的弟弟也不是不可能。”


    略略發顫地如此說完,響介就把手按在了額頭上。順著這個線索勉強推導一番,他就得出了一個結論。


    “原來是這樣……雖然還不知道海德菲爾德是怎麽製作出來的,但那個小提琴確實就是仿造‘救世主’製作出來的。執著於‘救世主’的羽田野仁美看上了那把小提琴,於是從我叔叔手裏買了過去。”


    響介自言自語般的如此說道。不過,話筒另一頭的由加麗似乎不太同意地開口了,


    “我也覺得會不會是這樣……但怎麽說呢,我又總感覺哪裏不對。”


    “不管怎麽說,還是去問我叔叔最快。麻煩你了,有什麽消息還請聯係我,我這邊也會仔細問問的。”


    響介試圖掃去由加麗心頭疑惑似的如此說道。事已至此,能依賴的也就隻有那個怪人化身的叔叔了。由加麗聽到這話,似乎欲言又止地淺笑了一下。


    “我明白了……還有,我年末可能去不了龍之阪看演奏會了。而且,我媽媽也說沒法與七緒見麵……很抱歉。”


    說完這話,電話就被掛斷了。由加麗心頭的疑念雖讓人有些掛心,但既然羽田野仁美和叔叔經營的樂器商有聯係,海德菲爾德會在羽田野仁美手裏也就不奇怪了。得出如此結論後,響介總算鬆了一口氣。


    眼前的愛器蘭德爾菲反射著熒光燈的光芒,響介握緊指板,這才拿起琴弓。他比之前更為冷靜地看著漆黑的樂符群,試圖揮去盤踞不去的僵硬似的,把弓搭上了琴弦。


    羽田野仁美結婚之前就有了這把斯特拉的仿製琴海德菲爾德——他忽然想起了由加麗說過的話。放手刻有自己名字的樂器也就必將意味著放棄了樂器本身。也就是說,與羽田野仁美同年代的父親是在二十歲前半放棄演奏小提琴的。


    那麽,響介聽到鍾聲的那段記憶……到底又算什麽呢?


    在響介的記憶裏,那把反射著微弱光芒的嶄新小提琴……他當時隻有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他母親則不會拉琴。那麽那把全尺寸的小提琴是……


    “響介。”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叫了響介的名字,響介搭著琴弓就轉身看了過去。七緒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出現在了門口。她把手搭在輪把上淡然說道,


    “怎麽樣了?首席。”


    打完一通電話後,不知不覺好像已經快晚上九點,他到底還是沒能做什麽單獨練習。響介無奈地垂下肩膀,無力地搖了搖頭。接下來他還打算去六條的店裏去的。七緒聽了,卻推著輪椅進到會議室裏來了。


    “離演奏會已經不到半個月了哦。”


    “我知道啦……這段時間我會想辦法的。”


    聽首席說出這種沒骨氣的話,七緒無奈地歎了聲氣。她是為優秀的指揮,清楚樂團所有成員的情況,響介自然也不會例外吧。響介覺得瞞七緒也無用,便看著她的眼睛說,


    “……海德菲爾德怎麽樣了?”


    “放家裏保管著呢。


    雖說沒保險箱可放。”


    七緒想說不怎麽樣似的聳了聳肩。響介聽後地拿了點,把擱在桌子上的手機揣進了口袋裏。


    “我好想知道那個樂器……海德菲爾德是哪兒來的了。”


    “是麽。嘛、那樣一來,你的演奏能像樣點真就萬萬歲了。”


    七緒照例像是看穿了響介心思似的如此說道。響介服了她似的一邊搖手一邊將小提琴收進小提琴,


    “我一遇到與那個人有牽扯的事情就會神經過敏。雖然我也知道這挺蠢的。”


    雖自以為已經和那個人斷了關係,但那個人還是以奇妙的形式,亡靈般地擋在了自己的麵前。那個人絕不主動開口,不會回答發問,甚至因此與兒子斷絕關係。七緒向響介投來的視線隱隱帶著同情,悄然說道,


    “我是覺得,這個《康派涅拉》會是影響你小提琴人生的曲子。唯獨對你我是能這麽確信的。”


    響介聽了,下意識地就別開了視線。七緒說的是事實,但也正是因此,作為業餘樂團首席的響介才會這麽費勁地解讀這般晦澀的樂譜,才會為了達到更高層次的演奏而不斷迷惘徘徊。


    “在你心裏,你父親其實並沒有消失的吧。你沒有拉響小提琴的價值了,所以把弓放下吧……就因為這句話。”


    為了擺脫落魄小提琴手的身份,就隻能這麽做。父親那如同啟示般的一次鍾聲……重現當時的鍾聲這件事本身並沒有什麽意義,更不能借此擋掉父親丟來的刀子話。


    “為了否定這點,你才選擇的《康派涅拉》。就算你父親不會來聽,演奏這首曲子也肯定會成為你人生一個分歧點的吧?”


    “我知道,我承認。我心裏那個人說的話還是絕對,我就是被這樣養大的……到了這個年紀也沒變。可是啊……”


    就算這樣,為什麽自己就有必要完成《康派涅拉》呢?


    響介心裏明知答案,卻還是壓下心中的怯弱,鬥膽地回視著七緒開口說道,


    “我不是因為被那個人說了才這麽做的。我是以自己的意誌決定如果演奏會上沒有滿意的表現……就放棄小提琴的。之後就再也不碰小提琴。”


    就和那個人一樣——響介在心裏添了如此一句。初冬的寒氣令人產生更為密集的錯覺。七緒的表情沒有變化,僅僅是直直地盯著響介,仿佛在確認他是不是當真如此說。她的嘴唇微微一動,正要開口說什麽的時候——咚地一陣金屬敲擊聲傳了過來,響介和七緒不約而同地朝聲音的方向看了過去。


    門下和吹子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好像是木下手裏的長號撞在了門上。吹子責難似的打了一下木下的手臂,木下則隔著帽子撓了撓頭,嗓音出奇小地說,


    “…….抱歉,我們不是故意偷聽的。”


    “我是想明天第五會議室是不是也開著呢……又是星期六,我是想如果九點後就可以用的話,那椅子就用不著放回去什麽的……”


    他們略顯尷尬地看著七緒說。也不知道他們聽到了什麽地步,但他們也知道剛才不是打斷的時候吧。七緒聽了,卻坦然地將輪椅轉了個說,


    “我現在就去。”


    她簡短地說了一句就打算出會議室,但當她轉著輪椅從一臉欲言又止表情並交替看著七緒和響介的兩人身邊經過時,她忽然又回頭說,


    “響介,我之前也說過的吧,如果你打算逃離音樂的話……”


    說著她就無言地用食指朝響介指了過來。也不知她指的位置是響介的心髒還是蘭德爾菲的魂柱,但無論她指的是什麽,她接下裏所說的話都是同一個意思,


    “那麽……音樂就再也不會回到你手裏了。”


    十二月過去一半,外麵早已是一片聖誕節的氣氛了。若是別處的商店街,這時候怕是已經放起了聖誕樂曲,但龍之阪商店街還是一如往常的《紐倫堡的名歌手》的無限循環。


    話是如此,但街上也就隻有bgm體現不出季節感了。polo那對傻夫婦鬧哄哄地在店門外擺弄起了聖誕樹和花環,老和式點心譜子華京堂掛起了“聖誕特賣”這種跟點心毫無關聯的招牌,連那個古板的白川玩具店也像是在說這時賺錢時節似的在外麵拉起了寫著“聖誕禮物盡在‘玩具小馬駒’”的橫幅,上麵還配有一副拙劣的拖鞋插圖。


    響介此刻正用夢遊一樣的腳步走在早晨的商店街裏,他幾乎全是靠本能前往公民館。剛掀開卷簾店門的木下的妻子吃驚地招呼了他一聲,他也隻是淺笑一下就走了過去。


    六條像是給響介披了條毛毯,響介慌忙道謝,六條則說了別介意。響介為自己惡心六條言行的事情道了歉,這才前往了公民館。


    右手裏的小提琴盒顯得沉甸甸的……響介一邊確認著這個與自己形同一體的存在,一邊不斷在腦海裏循環著鍾聲的旋律。


    ……停下琴弓,並且放棄小提琴。說起來簡單,以至於他曾數次差點對自己得出這個結論。老實說,他小時候被父親強製練琴時也幾乎天天這麽想。十二歲在東亞音樂會上目睹了崇拜的小提琴手後,他略微提起了幹勁,但之後上高中在進音樂大學後……當他見識到了他這樣的庸才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企及的天才時,當他發現音樂世界是存在天賦這一說並且自己並沒有天賦時,他都會陷入這種苦惱當中。


    而到了畢業之後也沒有找到工作,並且遭到父親放逐時,他才初次麵臨“為了生存而放棄小提琴”的現實挑戰。


    不過,經過一番周折之後他依舊在龍之阪這個小城裏繼續拉著小提琴。並且勉強生活了下來。但是,這不能永遠持續下去,也改變不了他是平凡小提琴手的事實。


    我認為這首《康派涅拉》將左右你小提琴人生……


    他想起了七緒說過的話。她這句話從背後推了響介一把。父親所說的是不是事實,判斷權由此被交到了響介的手裏。


    他自己是不是還有繼續拉小提琴的價值呢……?為了回答這個沉重的問題,他就必須演奏《康派涅拉》。哪怕隻是在商店街的振興活動舞台上。


    迎著上學的學生人流,響介到了公民館。若是平常,這時候根津會在門口打掃,但今天卻沒見到他的人影。大概是太冷就沒出來吧,他這麽一想,才發現是他自己比平時早來了半個鍾頭。


    根津平時一早就來開門的,該不是現在裏麵還沒人吧,他想著便去推門,門果然沒鎖,裏麵的暖氣也開了。響介一邊脫圍巾和外套一邊朝事務所走了過去,


    “早上好……”


    招呼一聲,裏麵果然坐著已經上班了的根津。不過,房間裏還有一個奇妙的客人,那人正用他寬碩的後背對著這邊與根津下著將棋……這麽冷的冬天了,那人穿的還是幾何圖案的夏威夷衫。那人不僅身高比日本人高出一大截,橫幅也相當大,如此塞滿了肌肉和脂肪中年人格鬥士般的身體,本身就起到相當的防寒作用了吧。響介眯著昏沉沉的眼睛,止步遠眺起了那個客人。根津注意到了響介——雖說他幾乎被那個人的巨大身體擋光了,他還是朝響介招招手說,


    “早上好啊響介君,今天一早就來了一位稀客哦。”


    這麽一說,巨漢也回頭看過來了。果然就是響介一直等著的那個人。不過這下真見到他了,茫然咧開嘴巴的響介又莫名其妙地產生了轉身逃走的衝動。那個漢子嘴裏嚼著柿種,一陣獅子吼似的叫道,


    “喲!響介!還是那副瘦猴身體加窮酸臉啊。”


    這家夥就是響介那個叔叔沒跑了。話說這種人日本可不能再出現第二個了。那人坐在一張明顯顯小的鋼管椅上,神經質似的發出了洪亮的笑聲。根津為了緩和氣氛,也跟著嗬嗬笑了起來。


    “哎呀,今天真是嚇了一跳呢


    ,早上一來就看見一個巨熊站在門口啊……我剛想逃,他就說‘太遲了根津!我可是在這種大冷天裏站著等了三小時啦,趕緊給我端熱茶來!’”


    “那不是沒辦法嘛,我就是這種一想到就馬上做的人啊。到龍之阪時才剛過五點哦。嘛、本來以為直接去響介的公寓就行了,沒成想他居然那種時候會不在家。我還以為這小子是通宵找女人去了,就打算等等來著,可又發現附近沒有一早就開門的店,這才到這裏來的。”


    說完,他又豪爽地笑了起來。響介終於回過神來,走進了事務所。他叔叔用大手抓起一把柿種看過來說,


    “唉、我好不容易回公司一趟,就發現由加麗留電話說叫我趕緊聯係響介。話說工作方麵的電話居然一個沒有。那麽響介,有什麽事找我?不是好消息的話我就揍你一頓哦。”


    “你還問什麽事啊!還有,你來之前倒是先給我打個電話啊!我說你多少次了,還真是死性不改的暴風雨叔叔啊!一句話不說就走,一句話不說就來!”


    響介覺得以前好像也有過類似的事情,如此大叫著抓住了他叔叔。不過他叔叔沒被嚇到,還是氣定神閑地嚼著他的柿種。


    “哎呀、我一個月前在羅馬的公共廁所裏把手機弄掉啦。不過嘛,要聯係你也用不著你的手機號,所以就沒管,覺得還是直接去問由加麗來著快。所以我就坐首發車從東京過來了。”


    “你看你看,他還給我買禮物了呢,瞧、是‘真實之口’的鎮紙哦。”


    根津高興地說著就舉起了一個貌似隨處都可以買到的垃圾玩意兒。還真是個滿世界跑的大叔。叔叔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嶄新的手機,像個得意地展示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樣舉過來說,


    “為了買個新手機我才回國的。日本手機設計是世界上最時尚的哦,我最喜歡日本手機了。可惜手機的功能我基本都用不上,看來是我老啦。”


    他感慨頗深地如此說道。不過響介這時候可沒心思聽他講這些愉快的冒險故事,想問的事情還一大堆呢。響介剛想開口,轉念又覷了一眼手表,現在剛八點半,七緒這時候應該還在家裏吧。響介用一隻手攔住想問什麽的叔叔,一邊給七緒撥去了電話。


    “喲、一大早什麽事啊?你要是像個來生理的女高中生一樣說不舒服想休息的話,我就抽你哦。”


    七緒讓人感覺有些低血壓,早上的心情貌似經常不太好。不過響介也沒在意,簡短地說,


    “七緒,你把海德菲爾德帶過來吧……我叔叔回來了。”


    這麽一說,七緒就理解事態了似的忽然不說話了,停頓幾秒後,


    “好吧。”她簡短說道。


    掛掉電話又看向叔叔,叔叔微微皺起了眉頭,應該是聽到了這邊的通話。


    “七緒來上班後,有點事情想要問問叔叔你。館長,能不能占用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


    “可以啊,馨先生可是等三個鍾頭了嘛。而且今天也沒啥要緊事。”


    根津說完就又去下將棋了。聽館長都這麽說了,叔叔好像也打算稍後再問,又去看他的將棋棋盤了。


    響介把行李和蘭德爾菲琴盒放在桌上,扶著額頭試圖整理一下思緒,但他腦子現在因為睡眠不足而輕微有些眩暈。被根津一把將死的叔叔大叫起來,讓響介有些頭疼起來了。


    “喲、藤間大叔,每回見你都越發變得不靠譜了啊。”


    幾十分鍾後,七緒膝蓋上放著小提琴盒,坐在掛著便利店袋子和包的輪椅就過來了。也許是因為是來得匆忙,她剃得淩亂的栗色頭發上還留著睡出來的可愛翹毛。叔叔聽到七緒的聲音後,邊轉身邊舉手打起了招呼,


    “哦哦、不久不見啊七緒,怎麽樣,我這個本侄子沒給你添麻煩吧?”


    “沒添麻煩哦,就是有點磨磨唧唧的。是吧,響介?”


    七緒這麽一問,響介隻好點了點頭。叔叔見狀估計也是覺得好笑,就咧嘴笑了起來。七緒一如往常地熟練地操控輪椅進事務所,把東西放了下來。接著她一邊撕開從便利店袋裏取出的甜點麵包,一邊又問,


    “然後呢?大叔你是因為響介叫你就過來的?還是被我姐叫過來的?”


    “嘛、應該說是兩個人叫過來的吧。響介,七緒這下來了哦,叫我來到底是幹嘛?”


    響介聽後歎了一口氣,徑自從正吃著早飯的七緒的桌子上拿起那個小提琴盒。七緒也沒攔他。響介掰開鎖扣,在叔叔麵前取出了裏麵的那把小提琴。


    色調柔和的楓木麵板,精致的轉軸與微調器裝飾,琴身微微散發著嶄新的清漆味道。這把小提琴不是老牌古琴,尚未久經演奏的琴身在晨光裏靜靜地泛著光澤。


    叔叔咀嚼柿種的噪音頓時消失,麵朝將棋盤的他扭頭睜大了他眼睛看著這邊,愣一下後他又馬上從口袋裏取出手帕擦擦手,朝響介伸了過來。響介把請遞給了叔叔。叔叔手指動作與他的形象毫不相符,如同與自己期望已久的嬰兒重逢般從響介手裏接過了那把小提琴。


    “這個琴……真讓人懷念啊。”


    “有印象?這把小提琴到底怎麽一回事?”


    叔叔果然知道這把海德菲爾德。響介情不自禁地就探出了上身,連吃著麵包的七緒也停了下來。不過,叔叔卻漫不經心地說道,


    “這個啊……可是我爸爸製作的小提琴哦。怎麽會在你的手裏啊。難道是哥哥他交給你的?”


    響介一聽,頭上頓時冒出了許多問號。絞盡腦汁一番後,響介用連他自己都覺得呆愣的聲音反芻道,


    “……叔叔的爸爸?”


    也就是我祖父了?響介理所當然地如此想著就朝叔叔看了過去。叔叔於是就把海德菲爾德左邊的f形孔湊了過來。看來他肯定是知道這裏麵有標簽的。


    “裏麵不是有寫的嘛,這個路德維希.海德菲爾德呢,就是我爸爸。”


    “祖父的名字……不是叫藤間大介麽?”


    ludwig heidfeld——響介想起那串簽名,大叫似的反問了起來。一旁的七緒沒說話,周圍陷入了一片沉默。接著,叔叔用他另一隻巨大的手掌抓住了響介的腦袋說,


    “喂喂響介,你的眼睛瞎了?這不是明眼就可以看出來的事情嘛。你還真以為你爸爸和我是親兄弟啊?”


    叔叔順勢搖起了響介的頭,令睡眠不足的響介差點吐出來。他忍著這股不舒服感,漠然想道——在身材都中等的藤間家族裏,叔叔是一個令人感歎基因突變的奇妙存在。不過若是另有如此隱情,那就都能說通了。父親連自己的事情都不說,叔叔的事情想必更是閉口不談了。叔叔倒是一個大嘴巴,卻不會說他自己的事情,為此響介至今未質疑過他。


    “那個人和叔叔你是……異父兄弟?”


    叔叔聽了,這才停下晃響介腦袋的手,長歎一氣後又像哄小孩似的拍了拍響介的腦袋。之後,他交替地看了看根津和七緒說,


    “喂、我可以借用一下那邊的房間嗎?我去那兒講講藤間家的事情好了。”


    根津和七緒麵麵相覷了一下,根津馬上就說了聲可以。叔叔一聽可以就拿著海德菲爾德站起來,推搡著響介去了會議室。


    ……藤間家的事情會是什麽?響介如此想著就被叔叔趕進了會議室。叔叔反手關上門,就近坐在了一個椅子上。接著他又握著琴頸舉起來手裏的小提琴問響介,


    “我再問一次,這個琴是從哪兒來的?是哥哥他給你的?”


    “我才想問呢,你聽我說……這個海德菲爾德好像一直都在羽田野仁美手裏的,但前些天忽然被寄給了七緒。”


    “哈?”


    這回輪到叔叔吃驚了。之前還感覺他在責備這


    邊,但響介他們確實沒做什麽錯事。於是響介探出上身又說,


    “我說啊……若是那個世界級小提琴手羽田野仁美寄來一把貼有自己父親名字的小提琴,擱誰都會吃驚的吧?我是覺得叔叔你可能知道點什麽,所以才和由加麗小姐一起緊急聯係了你的。”


    一口氣說到這裏,響介長出了一口氣。稍微冷靜下來一些後,他又緩和氣氛似的擺擺手說,


    “本來還奇怪這個小提琴會在羽田野仁美手裏呢……原來是叔叔你和她做過買賣的吧?聽說真澄氏委托你買樂器的時候,就是她姐姐推薦的你。你就是那時候把從那個人手裏拿到的海德菲爾德賣出去的吧?”


    響介如此詢問道。不過,滿以為會承認的叔叔卻愣愣地張開口,一臉茫然地嘀咕說,


    “……我可從來沒見過羽田野仁美那樣的大人物哦。”


    這下輪到響介不知該說什麽了。他本來還想問什麽,但嘴巴一翕一合就是說不出話來。叔叔的確從剛才就一直問這個小提琴是不是從父親那裏得到的……若是他從那個人手裏得到後再賣給羽田野仁美的話,他就不會又這麽問了。響介不禁又追問,


    “什麽見都沒見過啊……那為什麽羽田野仁美會把你介紹給她妹妹啊!如果不是做過生意,她怎麽可能認識叔叔你這樣的無名樂器商!”


    “嗯……我也覺得這事兒奇怪呢。當初我為由加麗找那把蘭德爾菲的時候,真澄氏的確說她是她姐姐推薦來的……但我當真不認識羽田野仁美啊。嘛、我當時隻是天真地以為是自己的名聲已經傳到那種大人物耳朵裏去了。”


    他似乎是這時候才發覺蹊蹺,說著就不可思議地歪了歪頭。羽田野仁美給關係不好的妹妹隨便介紹的樂器商……?不對,應該是妹妹單方麵嫉妒取得成功的姐姐啊。而且話又說回來,若是不知道叔叔的存在,又談何假介紹?


    叔叔看樣子也不像是在說謊。由加麗擔心的沒錯,響介推測失誤了。暫且不管這個疑問,響介又指了指叔叔手裏的海德菲爾德說,


    “說到底,這把小提琴到底怎麽回事?我可是頭一次聽說叔叔和那個人是異父兄弟啊。如今看來,你若說你是個德國混血我也不奇怪了。”


    聽響介又這麽問,皺著眉頭的叔叔又靠回小椅子,撫摸著海德菲爾德的側板說,


    “路德維希.海德菲爾德……是個德國的小提琴手。嘛、也不過是個三流的小提琴手吧。戰後他靠演奏小提琴生活不下去,後來好像是作為小提琴講師被請到日本來的。”


    如同一段往事。叔叔的父親現在怎麽想最起碼都過八十歲了吧。響介點頭聽叔叔繼續說了下去。


    “雖說現在是沒落了,但當時的藤間家可是所謂的上層階級家族哦。為了讓獨生女兒學小提琴,海德菲爾德才被請來當講師的。”


    話讓響介來說雖然有些不合適,但擁有幾處分家和土地的藤間家的確是富裕家族。不然,也沒那個實力對兒子實施音樂教育。但是響介並不喜歡藤間一家……在他印象裏,祖父祖母對待自己總像是隔著一段距離,而父親也不怎麽回老家去。想到這裏,響介恍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說道,


    “我想起來了,聽說大介祖父好像就是入贅進藤間家的……因為須美江祖母是獨生女,所以才招的女婿。”


    “是那麽回事。不過呢……那時候發生了一件麻煩事。”


    叔叔停頓了一下,聳了聳肩。這裏本該是他習慣性糊弄過去的地方……響介發覺他眼睛有些出神便屏住了一口氣。


    “須美江奶奶她啊,好像喜歡上了海德菲爾德了。”


    叔叔用他的大手玩弄起了那把冠以德國小提琴老師名字的小提琴琴頸,響介則隻是默默地盯著他。叔叔苦笑著繼續說,


    “嘛、畢竟是那個時代……而且須美江作為本家女兒還代表著整個家族的臉麵,自然是不能招一個德國人做女婿。之後,她就被強迫安排去與經商成功人家的二少爺大介爺爺相親結了婚,生下的就是我哥哥。”


    這話讓響介聽來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這的確是一段過往舊事,但又和自己本身的存在直接相關。不過沒等響介領會過來,叔叔就又說了開來,


    “話雖如此,但那個海德菲爾德卻是個大膽的混蛋哦,嘛、作為我爸爸也是自然。他居然趁夜把須美江奶奶帶走,魯莽地踏上了逃親之旅。他們兩人手牽手,甚至試圖逃往英國的哦。”


    “英國……?”


    為什麽德國人海德菲爾德會選擇逃往英國呢……當時他可能是覺得去毫無關係的第三國會比較難被找到吧。想到這裏,叔叔抿起嘴角露出了略顯自嘲的笑容,


    “嘛、他們幾天後自然也是被找到帶回來了……最後海德菲爾德是以再也不能踏上日本土地為代價被藤間家放過了。但,問題還沒結束……因為我在幾個月後出生了。”


    說著叔叔就指了指自己的臉。響介盯著他的臉,還是沒說話。


    “這張臉出來一看就肯定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不過肚量大的大介爺爺並沒有責備須美江奶奶,而是把我和哥哥平等對待地養大了。說白了,我其實是藤間家的一個異分子,所以……與其說是被藤間家斷絕關係,其實是我實在呆不下去才高中一畢業就離開的。對大介爺爺我自是感激不盡,但我的存在讓藤間家根基動搖也是事實。”


    藤間家那從根基深處散發出來的呆滯氣氛。如此一來,叔叔和父親之間、父親與他雙親之間那難以啟齒的疑問也就真相大白了。不過,這事情卻又讓響介陷入了更大的混亂裏。


    “說是如此,但我當時也沒地方可去,就想著滾去找那個罪魁禍首的親爸,於是存了一點可憐的小錢飛去了德國。”


    “你確信海德菲爾德在德國嗎?況且德國那麽大的地方……”


    “鬼才知道。反正我先去了柏林,以為路德維希.海德菲爾德可能是個盡人皆知的小提琴手來著。”


    這也太莽撞了吧……響介剛想開口驚奇,轉念一想,叔叔年輕時可能真就是這個樣子。叔叔似乎看出了這邊的心思,抿起嘴角笑著又說,


    “況且當時的我啊,別說德語,英語也不會說哦。現在是會說幾國話了,當時就是個不上進的毛小子,從不記得自己曾一個個往筆記本上寫過單詞。”


    “就別拿那種事自誇啦……嘛、我知道你很厲害。但話說之後呢?你見到海德菲爾德了麽?”


    “啊啊。雖然交響團和音樂家協會之類的地方是根本沒找到,但去賣小提琴的樂器店一問,我馬上就打聽到了他的消息……原來他從演奏和指揮上退下來後,好像在英國牛津開了一家製作小提琴的作坊。”


    “英國……牛津?”


    響介下意識地重複了一下這個地名。那是阿什莫林棺槨所在地,是海德菲爾德和祖母曾試圖前往的國度,也是那挺小提琴被製作並打上刻印的都市。


    “之後我就辦了護照前往牛津,去找海德菲爾德啦。一開始還被當成強盜來著,我好一通解釋人家才相信,又說辛苦我了又是哭的,真是不得了啊。”


    說到這裏,叔叔忽然飄開了視線。他以前隻留下了個怪人叔叔的形象,但他也是說不盡的苦衷的。作為一個不貞之子,他也許從小就被人疏遠了吧,況且他又帶著混血特征的發色,人際關係上想必也吃過很多苦。雖說他嘴上說養父待他不錯,但實際怎樣誰也不知道。


    “後來,他先是教我製作小提琴,但那種精細活著實不適合我。不過我嘴巴能說,就說給他賣他製作的小提琴,就成了一個樂器商人。”


    “他為什麽要在牛津開作坊呢?”


    響介此時明確感覺到了一種即視感。他們都拘泥於牛津,最近的確


    聽到過另一個類似的人物……


    “因為‘救世主’。”


    叔叔聽後立即回道。響介瞬間就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凝視著叔叔手裏的那把小提琴想,對啊,是羽田野仁美……她不是也打算在牛津永久居留了嗎。


    ——羽田野仁美覬覦著“救世主”,想必現在也是。


    “路德維希.海德菲爾德他……是被‘救世主’迷住啦。”


    七緒曾說過的話與叔叔的話相重疊在了一起。接著,叔叔就又舉起手裏那挺以自己生父名字命名的小提琴說,


    “海德菲爾德曾不停地對我說,當他得知世界上最漂亮的小提琴這一存在時……就覺得自己非要拉響它不可。而且他相信,隻要自己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小提琴手,就有可能拉響‘救世主’。”


    此處又與羽田野仁美的行為相一致了。不過唯一不同的是,羽田野是當真是得到了世界最偉大小提琴手相類似的地位。


    “不過別說是世界第一,他最後還隻不過是個三流的小提琴手而已。之後當他被趕出日本後,他就下定了決心……他用別的方法得到‘救世主’並演奏它。”


    “難道說……”


    響介說著便再度凝視起了海德菲爾德小提琴。七緒當時看到這把小提琴就說了,這個是“救世主”的高仿品。


    “對,他著手做的就是打造一個‘救世主’的完美複製品。放棄成為尼可洛.帕格尼尼的他轉而試圖成為君.巴蒂斯特.維堯姆。”


    【譯注:君.巴蒂斯特.維堯姆(jean baptiste vuiume)1798-1875,法國著名提琴製作家。】


    “可是‘救世主’並不會像其它展示品一樣能借出來作小提琴研究,他是怎麽仿出來的?”


    “你小子啊……學學你義祖父,睜大眼睛好好瞧瞧啊。”


    叔叔吃驚地說著就將小提琴傾斜過來,指著刻著的簽名中的“oford”淡淡說道,


    “他看到了啊。”


    “……看到了?”


    “當然是一直在阿什莫林博物館裏看的啊。既不能拉更是碰不到,他就從早到晚一直站在‘救世主’的展櫃前麵看。他就是為了這個才特意在牛津開小提琴作坊的。”


    這是何等的執著啊!“救世主”難不成是蠱惑人心的樂器?響介咧嘴暗自佩服,叔叔則感慨頗深地仰望會議室天花板又說,


    “他的作坊裏有多得數不清的‘救世主’仿製品……可是他好像一個都沒滿意。話是如此,卻又的確是斯特拉的仿製琴,正好用來出售過日子。還有就是,他都沒給它們貼標簽……說是隻有當做出完美的‘救世主’,他才會貼上自己的標簽。”


    “所以網上才沒流出海德菲爾德標簽的小提琴啊?”


    再怎麽無名的製琴師,買二手琴的時候都會標明製作者的。既然市麵上找不到他的小提琴,想必就是他自己沒貼吧。響介點頭明白過來了。


    “不過,當我去了作坊後不久……他就給某個小提琴打上了標簽。就是路德維希.海德菲爾德這一把。”


    說著,他就像終於得出結論了似的輕輕敲了敲手中小提琴的背板。至此,小提琴標簽的謎團漸漸露出了它的端倪。


    “就是這把一七一六年製作的斯特拉迪瓦裏小提琴‘救世主’仿品——‘ludwig heidfeld 1973 oford for toma’。”


    “給我等一下……這把小提琴來曆這麽大,為什麽會有那個人的名字?”


    響介說出了他最後也是最大的一個疑問,他明白海德菲爾德將心血傾注於仿製“救世主”,但為什麽又要給別人……別人也就算了,偏偏又是自己所愛女子與別的男人所生的孩子呢?


    叔叔聽了,聳聳肩膀說,


    “海德菲爾德完成這把小提琴時,曾一臉滿足地說——這是世界上唯一一把與‘救世主’分毫不差的仿製小提琴。但也正是因此,他不希望這把小提琴像‘救世主’一樣不被任何人拉響就被放進阿什莫林棺材裏變成觀賞品。如果可以,他希望能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小提琴手所用。”


    最偉大的小提琴手……此處是關鍵詞。那是海德菲爾德所未能達到的境地。叔叔苦笑著接著說道,


    “之後,他就讓我說說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小提琴手是誰,叫我把這個‘救世主’送過去。他也好借此實現自己長年的夢想…….於是,我就說了那個最偉大的小提琴手的名字。”


    響介聽了,愈發不可思議地盯著叔叔,聲音沙啞地問道,


    “你就……說了那個人的名字?藤間統?”


    “啊,雖然對於他來說可能是個不小的麻煩,不過我畢竟還是來到這個世上了……就算打小沒和他想兄弟一樣說過話,但在我看來,他畢竟還是自己唯一的哥哥。所以我就想,海德菲爾德也肯定會認為須美江的兒子會成為一個優秀小提琴手的……於是最後就打下了這樣的標簽。”


    “for osamu toma”……響介懷著難以言喻的心情凝視著這段文字,接著他又無力地搖了搖頭說,


    “這種東西……那個人是不可能接受的吧。”


    “我也是這麽覺得的。不過,哥哥他卻是收下了的哦。我回國到家裏後,迎接我的是大介老爺,說哥哥他離家去音樂大學了。我想著大介老爺比我更適合將這把小提琴交給哥哥,說了聲這是給哥哥的就留下了小提琴。之後不久,一封信就被寄到作坊來了。哥哥說貼著自己名字的樂器不好送人,就先勉強收下了。”


    這話倒是很符合那個人的作風。這樣,這把小提琴的來頭算是搞清楚了,看來叔叔所知道的這把小提琴的最後一個所有人就是藤間統。響介長出一氣後,翻眼盯著叔叔小心地又問,


    “那,現在海德菲爾德呢?”


    “他啊……完成這把小提琴後幾年就去世啦。怕是做出這把‘救世主’仿作後心滿意足地走的吧。”


    叔叔說著便摸了摸海德菲爾德的麵板,將它小心翼翼地放進了桌子上的琴盒。從結果來看,海德菲爾德的願望算是被視線了,因為它經由羽田野仁美這一位世界級小提琴手在數次大舞台上展示了它的音色。


    不過,問題也正好在這裏。響介慢慢搖頭又說,


    “來由我算是知道了,那這把小提琴為什麽又會出現在羽田野仁美手裏?我還以為是叔叔你把這把小提琴賣給她的呢。”


    “那我怎麽知道呢,我自己還一直以為是哥哥拿著呢。難道是哥哥當掉了小提琴,羽田野仁美又偶然買到的?”


    “那幾率得多小啊……”


    看來叔叔是真不知道事情的去脈了。不過,既然羽田野仁美二十五歲不到結婚之前就有了這把小提琴,那就說明這把小提琴沒在父親手裏停留多少時間就到她手裏了。


    “看羽田野仁美的履曆,她十幾歲到結婚之間一段時間是在紐約的朱利亞德音樂學院上學。而那個人是在日本的音樂大學,兩人應該沒有聯係的。話說那個人到底是去了哪個大學?”


    “他上的肯定是音樂大學,剛才我不是說了麽,去送海德菲爾德的時候大介老爺也說統離開家是去上音樂大學的。”


    “但至少不會帝真,我已經確認過畢業生名冊了。而城音大學創立不過三十周年……五十九歲的他是不可能從那裏畢業的。”


    想到這裏,他有些不可思議了。老點的藝術大學倒是有音樂學科,但恐怕都算不上是音樂大學吧。就在這時,叔叔一下跳起來,嚇得響介不禁後退。沒等響介開口問他發生了什麽事,叔叔就大聲說,


    “響介,我得先回公司一趟,剛想起我手裏還有一個奇妙


    樂器呢。”


    “奇妙的樂器?”


    “嗯,和今天這件事倒是沒關係,但我本想哪天給你的,我給忘光了。”


    “等……叔叔!話還……”


    沒完呢——不等響介說完,叔叔就大步離開了會議室。響介本想追上去,但又不能就這樣把海德菲爾德攤在桌子上,趁他猶豫的這片刻,那個叔叔就不見人影了。


    他說自己是個雷厲風行的人,但六十多歲的年紀還這樣就有點過了吧。響介無奈地垂下肩膀,給海德菲爾德的琴盒上了鎖。等他慢吞吞地回事務所時,正呆呆地望著出口的七緒和根津——想必叔叔早就離開了吧——不約而同地扭頭看了過來。


    “藤間大叔到底是怎麽回事啊,還是那副不著調的樣子啊……話說那啥,我和你果然就是異母姐弟?”


    “饒了我吧,那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的。”


    響介覺得七緒也不是真心這麽認為,否認著就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不過,藤間統和羽田野仁美互相認識是無法否認的……那麽,那兩人到底會是在哪裏認識的?


    “聽說這把海德菲爾德是叔叔他那著迷於‘救世主’的父親所製作的……他為了完美仿製‘救世主’而傾注了生命,最後才終於做出了這麽一把的。之後好像是送給了藤間統。這裏麵的刻印就是這麽來的。”


    響介將琴盒放在七緒的桌子上,一邊咀嚼著剛才與叔叔的談話如此說道。七緒沒說話,隻是催促下文似的眨著眼睛。


    “這把海德菲爾德若是完美仿製於‘救世主’的話……那同樣執著於‘救世主’的小提琴手也會希望得到的吧。如果不能將‘救世主’從阿什莫林棺槨裏救出來,那好歹要把仿製品先弄到手。若是完美的複製品,那就更不用說了。你不覺得嗎?”


    “也就是說,羽田野仁美是因為某個契機得知你父親手裏有海德菲爾德……於是就得到它並作為自己的備用琴?”


    “應該是這樣。”


    事情至此似乎沒什麽疑點了。但話又說回來,羽田野仁美是從何處得知藤間統手裏有海德菲爾德的呢?


    海德菲爾德隻不過是某個人費勁心血為了自己的理想而製作出來的樂器,並沒有發布什麽消息,更不是出名演奏家的所有物。若要分辨這是不是真正的‘救世主’仿製品,那就必須親眼看到或者親手拉響才行。


    響介支起額頭又想,父親有沒有將這把海德菲爾德用作自己的用器也是不好說的,若是一直封存下來的,那羽田野仁美就更不可能得知這把小提琴的存在了。


    就算父親拉的就是這把小提琴,那他是不會讓別人去碰他的小提琴的,更別說讓別人去拉了……


    “不對……還有一種可能。”


    想到這裏,響介驀然說出了聲,令七緒吃驚地朝他瞥了過來。


    雖說沒法保證,但剛才叔叔說他講海德菲爾德交給那個人後回國前曾祖父說過,父親是離家去音樂大學的。可是,藤間本家是在東京,若是去帝真和關東圈內的大學,他是沒必要離開家的。


    ……作為小提琴手,你沒能達到我的希望。


    那個人前幾天曾如此說過。那麽,自己又到底會是達到什麽目的的道具呢?難道那個人也是借將自己的兒子培養成最偉大的小提琴手實現自己的某個目的的?如果是這樣,那他是想……


    “是為了……取回海德菲爾德。”


    靈機一動之後,響介輕聲說出了結論。


    就在這時,


    “早上好啊。”


    聽到櫃台另一頭有人打招呼,響介猛然抬頭。站對麵的是正提著樂器盒的木下以及彩花和吹子他們一幹各部首席成員。響介這才想起,昨天大家好像是說過會議室周六空著的話就早點過來練習,於是他恍然打聲招呼回禮。木下剛才打招呼顯得猶豫,讓人有些在意。


    他們一群人朝第五會議室走了過去。演奏會馬上就要到了,想必他們也是緊張的吧……響介剛又這麽一想,


    “我說首席啊……我想問個問題嗎?”


    本以為和大家一起去了第五會議室的木下忽然又挑起話頭,讓響介不禁暗吃一驚。剛才也見他夫人開卷簾店門,看來他今天是把看店的任務交給他夫人了。他今天穿的不是以往的魚店作業服,而是舊襯衫加卡其褲的假日大叔裝扮。他像剛才那樣神秘兮兮地小聲問道,


    “聽說演奏會的時候……你父親會來?”


    “呃?為什麽忽然這麽問?”


    “沒沒,我隨便問問。”


    聽人提起那個自己正好在想著的那個人,響介下意識地就如此反問。他本想對慌忙搖手的木下脫口說出答案——不會來,怎麽可能會來…


    不過,響介又把話咽了回去,並朝七緒桌上的海德菲爾德琴盒瞥了一眼。隔了一段沉默之後,響介沉悶地答道,


    “……來的吧,我想。”


    從眼角可以窺見正纏著手臂的七緒這時抬起了頭。木下聽後睜大眼睛,不知為何就抓住了響介的手,大聲叫道,


    “哦!是這樣啊!”


    他作勢抓著響介的手腕舉了舉,接著就背好長號盒子朝第五會議室飛奔了過去。響介茫然目送著木下的背影,身後的七緒吃驚地問道,


    “……怎麽了?你不是斷定你父親不會來的嗎?”


    的確說了。那個人對演奏會本身是沒有興趣的,更別說是業餘樂團了,他怕是會一聲嗤笑了之的吧。何況他現在身處證券公司的重要職位,年末忙得不得了,就算是周日也不可能來這種鄉下地方來。不過……


    “如果我猜得沒錯……他回來的。為了奪回救世主的仿製品。”


    “奪回?”


    七緒詫異道,不過響介沒再說什麽了。該說全是靠猜測吧,但響介還是懷著穩穩的信心又對她說,


    “七緒。”


    晨光靜靜地灑滿了事務所,響介打破這般沉靜般地斷言。他已經沒有後路了,若是因為他的退縮而讓音樂永遠離開,那他主動出擊就可以了。音樂應該也會回應他的……就算他隻是個小小的業餘樂團的首席,隻是個吊車尾的小提琴手。


    “二十三的演奏會,請在最前排留一個空位……就在獨奏的正前麵。”


    工作期間,第五會議室傳來了bgm般的《紐倫堡的名歌手》和《康派涅拉》。樂團成員們之後也陸續去了會議室,或加入配合或開始了自主練習。


    下午五點,下班的鈴聲一響,七緒馬上就開始收拾起了她的桌子。她清楚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根津也知道。


    “那麽秋叔,今天我們也要練到九點,有什麽事情就來叫我們好了。”


    “加油哦,當天我會帶我孫子一起去聽的。”


    她說著又催促響介趕緊去會議室了。響介求之不得地提起蘭德爾菲琴盒,追著早已離開的七緒走出了事務所。


    一推開雙扇的會議室門進去,成員們的演奏曳然而止,不由得讓人以為是七緒打出了什麽指示。不過看樣子不是的,站在指揮台的七緒也是一臉詫異的模樣。


    打破沉默的站在中間的都。她顫著眼看著日益膨脹的身軀,下定決心似的雙手握緊單簧管,


    “……首席,我聽木下和吹子說了!聽說令尊想要你辭去首席!”


    “哈?”


    響介發出了幾年不曾有過的驚叫聲。七緒半吊子地把手搭在輪椅把手上,隻是瞪大眼睛看著這邊。


    “首席和我們這些因為興趣演奏音樂的人的確不同,是音樂大學出來的精英。令尊反對你留在這個小樂團我們也是能理解的!”


    “首席要是想去更大的舞台,我們也會高興地歡送你的哦。”


    “是啊響


    醬。但要是你想要繼續留在龍樂團,但你父親還那樣說的話……我們可也不會放任不管的喲。”


    雅史彩花以及玲於奈卻又相繼如此叫了起來。響介求助似的環視了一下周圍,但他麵前的成員們好像都統一了意見,沒人出來回答他的疑問。七緒瞪大眼睛怔住了,估計也指望不上她了。沒辦法,響介支支吾吾地回答說,


    “不是的……我本來就算不上什麽精英,反倒覺得大家能接納我是我的榮幸……話說,怎麽提起這件事了?”


    “kyo!是古典樂人就說個清楚吧!簡單說就是,kyo明明希望留在這裏和我們一起傾情演奏音樂,但你父親不同意是吧!”


    古典樂人是什麽啊,敲一下定音鼓說出如此生造怪詞的正是亮三。響介迫於氣勢點了點頭,對麵就如同得到了認可似的,有人在後列更為大聲地叫了起來,


    “大家!既然這樣,我們這次演奏會可要給他父親好好展示一番啊!”


    “就是就是!演奏會成功的話,響介的父親肯定會理解的!”


    這下元凶露麵了。響介猛然抬頭看去,說這話的正是舉著小號和長號的如同一對父女的兩人組——木下和吹子。


    他這才想起來,那天在會議室和七緒說話的時候,那兩人就在門口。他們估計是憑傳出來的隻言片語推測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剛才木下之所以會問那個人是不是會來聽演奏會,想必也是因為這個吧。


    不過,他們所說的並不是全沒切中要點,所以響介也沒法否認,隻好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顧自興奮起來的樂團成員。


    “啊啊……我大致知道發起人和他的理由了。不過,就這樣下去不也一樣嗎?”


    七緒的想法大概也一樣,小聲對響介如此說。響介本想否定,但又把話咽了回去,轉而向成員們低下頭說,


    “謝謝大家……”


    沉默不語的小峰和幸也在他視野的角落裏點了點頭。響介看著七緒苦笑登上指揮台,漠然想道,演奏那個人所灌輸給自己的音樂存在怎樣的意義……他感覺自己似乎已經抓住了一些與此不同的東西。雖說還不能明確那是怎樣的東西,但他確實抓住了。響介如此想著就來到了他自己的位置。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雙扇門又被推開,根津探進頭來了。他朝響介輕輕地招了招手,響介便點頭朝他走過去了。


    “響介君,今天來了回頭客啊。”


    “回頭客?”


    響介琢磨著這個詞,腦海裏忽然冒出了某種預感。他用眼神朝七緒和成員們示意了一下得到理解,將蘭德爾菲收進琴盒後走出了會議室。


    和根津回到事務所,那個坐在響介位子上的巨汗果然還是他那個叔叔。早上他說要回公司拿東西,結果這時候就又回來了。這行動力著實讓人驚歎。


    “唉、真是……我就不吐槽你的行動力了。”


    “哦、是響介。抱歉啊,公司倉庫有段時間沒收拾了,找東西花了點時間。”


    他的東西好歹是在東京,來回跑一趟大概要三個小時……真沒想到他會今天之內又回來。響介一走進事務所就注意到了叔叔麵前放著的一個琴盒。


    “那個就是你早上說的奇妙樂器?”


    “啊啊,說是奇妙樂器,嘛、其實隻是個隨處可見的小提琴而已。”


    響介征得同意後打開了琴盒的鎖扣,裏麵躺著的果然是叔叔所說的普通小提琴……就算不是樂器商的響介也看得出來,這是一把普通的國產量產小提琴。琴盒的內側還夾著寫有“小心拿放”的標簽和產品單。


    “這把琴怎麽了……?”


    “這是哥哥十年前拿來的哦。就如你所見,是把量產品,甚至沒被拉過。我問哥哥是不是要賣這把琴,哥哥隻是默不作聲地把琴留下就走了。我好奇地打開一看,裏麵還有這麽一個東西。”


    叔叔說著就從琴盒內袋裏掏出了一個東西。那一卷類似被紮起來的產品冊一樣的東西原來是一封信和一份樂譜。


    “原本想著等你長大後明白了很多事情就交給你的,結果我把這事給忘啦。今天早上難得說起往事,我一下想起來了。嘛、哥哥他也是發生了很多事,你也因此吃了些苦,多少體諒點吧。”


    看著信上寫著的名字,響介眯起了眼睛……他又確認了一下樂譜的曲名。這下他是明白這個便宜小提琴的意義所在了。


    看起來很新也是自然,因為父親大概一次也沒有拉過這把小提琴。那個人沒有把提琴丟掉的勇氣,但為了讓它從自己的視野裏馬上消失,就把它轉交給了叔叔。


    “二十三號演奏會那天叫那個人來……”


    響介嘀咕著翻開了信件。叔叔用他龐大的身背擠壓著小小的椅子,雙手盤在腦後說,


    “哥哥他回不回來啊?”


    “會來。不隻是海德菲爾德……現在這把小提琴也在我手裏了。”


    響介撫摸著小提琴的麵板如此斷言道。小提琴在熒光燈下反射著橘色的光澤……當時周圍很昏暗,小提琴反射著微弱的采光,就如同自己與那個人之間的微弱的一縷維係。響介閉眼回溯記憶的瞬間,耳邊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陣令人無處可逃的鍾聲。


    “我和這把小提琴……十三年未見了。”


    夜裏寒風呼嘯,緊張的全體排練轉眼就結束了。排練時,響介堅定了一個信念,而且並未因為影響到演奏。之所以會這樣,想必是因為他心中已經沒有了猶豫吧。


    響介頂著寒風回到公寓時,房間裏很是冰涼。這時還不到夜裏十點,他今天是為了打一個電話才特意沒去卡拉ok包廂練習的。響介沒脫外套也沒開暖氣,把手裏兩個小提琴盒放在桌子上後就掏出手機,順勢就撥了出去。他的動作裏不帶一丁點兒猶豫,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是猶豫就會畏縮不前了。


    響介一邊聽著傳呼聲,一邊在心裏暗想。那個人雖說不怎麽說話,但電話是會接的。畢竟是個生意人。可是等呼聲響了七次,對麵還是沒有任何會接聽的跡象。


    就在這時,電話突然通了。聽筒裏傳來照例不是招呼,更不是詢問近況,那個人隻是用簡潔甚至讓人錯覺是電子音的嗓音說了一句,


    “…什麽事。”


    響介支起手肘,用另一隻手扶住了額頭。他原本把想說的話都在腦子捋過一遍了,但一聽那人的聲音馬上又萎了,嘴幹舌燥了起來。但響介半是自嘲地開口了,開口第一句話就像是下了結論,


    “我手裏現在……有兩把小提琴。”


    一股大風吹來,簡陋公寓的牆壁感覺都要被吹倒了,樓上的嬰兒也跟著哭了起來。響介接著又說,


    “第一把的銘牌是路德維希.海德菲爾德。標簽上寫的是……‘ludwig heidfeld 1973oford for osamu toma’。”


    響介一字一頓如同念咒文般對著話筒如此說道。不過對麵的人沒有回應。此時若是與他麵對麵,他此時的表情估計已經發生變化了吧,但他不說話響介也沒辦法。


    當然,響介早就知道會是這樣。


    “我作為小提琴手沒有做到你的要求,你是這麽說過的吧?”


    這還不如對著牆壁自言自語呢——響介如此想著又說了起來。不過對麵不是牆壁,電話沒被掛斷說明那個人還在聽。


    “如果你是為了取回海德菲爾德而培養我成為小提琴手的話……雖說曲折,這也算是達到你的目的了吧。”


    “你在詭辯,響介。”


    對方瞬間投出了一把語言的利刃。不過,這句話卻正中響介下懷,對麵如此表態就已經足夠了。響介的預料沒錯,也正是因此,他挑釁般地開口又說,


    “你覺得我會說謊?”


    對麵再次沉默了。接著,響介掰開放在桌子上的琴盒的鎖扣,準備使出他的殺手鐧了。那個不是裝蘭德爾菲的銀色碳纖維琴盒,而是一個用焦糖色人造革做出來的新品琴盒。


    “還有一把,是叔叔交給我的。沒銘牌,日本的量產品。但裏麵有一份信箋和一份樂譜,樂譜名是……”


    他拿起琴盒裏的信箋和樂譜,下定最終結論般淡淡地讀出了寫在樂譜上的曲名,


    “……《康派涅拉》。”


    幽暗中黯然響起鍾聲的旋律,是倍音。在量產小提琴的嶄新色澤下,響介眯起了眼睛。聽筒裏微微傳來了歎息聲。


    “你這輩子曾兩次放棄小提琴。”


    響介說著又蓋上了琴盒。夜風不知何時已然停止,房間裏靜了下來。或許隻是因為他現在正集中注意力於電話聽筒吧。


    “加上這把,我手裏就有集齊了兩把小提琴。我是沒能做到你的期望,但你如果想要拿回去的話……這個月的二十三號下午四點你就來龍之阪市民會館。在前台報下名字就可以。”


    響介將手機從耳邊拿開,直接掛掉了電話。就像那人以前徑自掛掉與這邊的通話一樣。結果,那個人還是幾乎沒說過什麽,不過響介覺得這樣就夠了…幾天後的演奏會,那個人會來的。


    響介如此確信著將手放在了琴盒上。那把自古讓人癡狂的樂器現在依然沉默不語,不禁會讓人感覺,它正在等待那終將到來的時刻。


    十二月二十三日。龍之阪的天空彌漫著深冬所特有的澄淨氣味。


    樂團成員們中午在龍之阪市民會館的小音樂廳集合了。他們往常都是隨意裝扮,現在卻都是穿著正裝過來的,不禁會讓人錯覺接下來是要搞變裝party。


    之前還以為木下是最不適合穿正裝的,但亮三穿正裝的違和感卻毫不輸於木下。穿著眼看扣子就要被崩開的襯衫的小峰一臉的魂不守舍,抱著圓號四處亂轉時一腳踩上了正為站腳位置不滿意的玲於奈的禮服裙,又被玲於奈嗬斥了起來。在音樂廳入口的地方,穿著黑色連衣裙的吹子正一臉不滿地盯著場內指示板。


    “呐、我說彩花姐……隔壁市的鋼琴教室發表會時都是大廳來著啊,我們卻是這種小廳,不覺得有點不甘心嗎?”


    “說什麽呢吹子醬,就憑我們能借來音樂廳就很不錯的啦。這還都是托七緒醬和首席還有源先生的福呢。”


    彩花說著就像描述夢想一樣地攤開了雙手。她身上穿的也是黑色的連衣裙,但背後的拉鏈卻很打眼地沒拉好,一會兒跟七緒說一聲讓她拉好吧。


    舞台上的布置工作已經做好了,彩排也排過了。音響和照明的負責人是合作過多次的,七緒好像已經和他們簡單碰過頭了。會場前麵是商店街的誌願者們,以源次郎先生為首,木下妻子以及田中酒店一家,似乎還有六條,正在負責接待入場。


    “啊、一之瀨小姐,藤間先生!”


    確認客席位置的時候,七緒看到一個瘦瘦高高的人從音樂廳入口處大步走過來,有氣無力地問道,


    “……你這是在幹什麽啊,修一。”


    脖子上掛著單反相機的修一好像手裏抱著什麽東西,聽到七緒的問題時刹車踉蹌了一下,表情苦澀地回答說,


    “這麽問也太傷人了吧……攝影師啊!我要把大家的英姿拍下來登上報紙的!”


    估計是他爺爺沒準許他繼承照相館吧。響介滿意地點了點頭,七緒則向修一示意了一下還在指示板那裏和彩花說著話的吹子說,


    “謔謔、你了不起了啊。話說吹子就在那裏哦,想抓拍她的珍貴掠影現在可正是時候哦。”


    “真、真的嗎……不對不對,我才沒有那種下流想法呢,我隻是單純想要把大家的活動廣播給大眾……”


    見修一搖著細長手臂否定,七緒適可而止地放過了他。響介看著他們歎了口氣,同時整理了一下領帶。


    側眼確認一下側台裏的時鍾,離下午四點還有五分鍾。演奏是四點半開始。演奏開始之前他必須先與之談談的那個人是肯定不會搞錯時間的。但如果四點後哪怕隻是一分鍾內沒有出現,那他肯定這輩子都不會來了吧。


    舞台上的站位上都用膠帶貼有名簽,響介在指揮左前方的獨奏位置站定,接著轉身麵向了聽眾席。直線形最前列的席位上貼著寫有“相關人員席位”。就在響介漠然盯著那個還無人坐上去的席位的時候,


    “首席。”


    站在剛才修一出現的入口處的是源次郎先生,他穿著一如往常的衣服,朝這邊走了過來。他走到聽眾席的中間位置停了下來,麵朝響介淡然說道,


    “你父親來了哦。”


    響介抬頭仰望高高的天花板,寬敞的天花板上掛著數個幾何形的反音板,亮著幾盞天花燈。響介仰頭長出了一氣,低頭看向源次郎說,


    “我知道了……謝謝你。”


    他事先跟接待的人說過,如果藤間統來了就讓他去隔壁的準備室。響介抬起頭,一旁的七緒便全身倚在輪椅背上也望起了天花板。修一大概已經去招呼別人了,七緒保持著那個姿勢開口說道,


    “舞台與地獄一樣……也不知是誰說過的話,估計是哪個聲樂家說過的吧。或者應該說是所有站在舞台上的人的共同想法吧。”


    她說著便將手擱在輪椅轉柄上,轉著輪椅駛向了唯一的入口坡道,響介也默不作聲地跟上去了。


    “所以音樂家會變成魔物或者怪物。為了能在麵對地獄時也能保持冷靜,他們就隻能化身怪物。不過啊,德彪西不是說過的嗎?所謂藝術,其實是最美麗的謊言。怪物說不定也隻是披著一層嚇人的皮而已哦。”


    一邊在鋪著絨毯的走道上轉動輪椅,七緒一邊如此說。七緒現在身上穿的也是黑色的燕尾服,與上次為表示自己是偉大指揮所做的裝扮一樣。響介推開掛著“staff only”牌子的房門,七緒隨即駛進了房間。準備室就在走廊隔壁。


    “他們其實和人類一樣,有著柔軟的心。他們隻是在那顆心外包上了堅硬的外殼,扮演了怪物……那才是挑戰地獄舞台的藝術家的真實麵目。”


    七緒的話語在長長的走廊裏回蕩起來。響介吐著氣淡然問道,


    “所以你才……一直說謊的嗎?”


    “誰知道呢。我這性格可是與生俱來的。”


    “才能也是吧?”


    響介苦笑著敲了敲麵前的準備室門。沒人應聲,響介便毫不猶豫地推開了門。準備室並不大,桌子上擺的兩個小提琴琴盒很是顯眼。裏麵還擺著幾個鏡台和衣架,一個身穿西服的男子正抱臂深坐在椅子裏。


    這是自去年正月回老家以來第一次的見麵。雖說隻是一年沒見,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卻顯得老了很多,身體看起來和響介一樣消瘦。如此一想,這個眼神越發銳利的男子怕是快到退休的年紀了。不過,這個臉龐細削戴著薄鏡片的男人幾乎讓人看不出任何表情,這倒是一點都沒變。


    他有條不紊地把視線轉向了門這邊。七緒先進了準備室,駛到那個緩慢起身的男人跟前後鄭重地打起了招呼。


    “歡迎您藤間先生,歡迎來到龍之阪。我是樂隊指揮一之瀨七緒。”


    “感謝招待……”


    他機械般的說話方式是一點沒變,話裏聽不出丁點兒的謝意。這時響介才反手關上房門,門鉸鏈的聲音這時聽起來有些刺耳。那個人轉臉看向這邊……接著就指了指擺在桌子上的海德菲爾德琴盒。


    “響介……這個怎麽會在你這裏?”


    他果然跳過招呼就直奔了主題,讓響介臉上不由得浮出苦笑。小提琴盒看樣子是沒被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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