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母親緩緩地回過頭, 再緩緩地把衣服料子從她手裏扯出來。那上麵有一個皺巴巴的手印,像小孩子睡著了, 被人偷偷印上去的,蜷曲的, 沒有舒展開的。她母親輕聲地,一字字地說,“我不認識你。”


    她的眼淌下淚,嘴卻在無知無識地重複,“媽媽,我是章一,我是章一……”


    她母親仿佛沒有聽到, 身子向股輕煙一樣飄出去, 遠遠地衝她身後喊:“小冬,你自己打車回去。”她這才反應過來,拔腿就要追,卻被身後拉住了, 眼睜睜看著那股輕煙發動汽車走了。


    身後的人不明白地問:“這是怎麽回事?”


    她的眼裏噴出火來, 要把眼前這個人化作灰燼。“怎麽回事?那個人是我媽媽!她不要我!卻要做你的媽媽!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因為你!”眼前這個人搶走了她的媽媽,應當消失了才好。不能解恨,她伸出手把這個人一掌掌往後推,仿佛後麵就是深淵。她一句一掌地推,“她想嫁給你爸爸,就對你好!這些好本當是我的!是你, 你們父子偷走了她!我還拿你當朋友!你這個騙子,小偷!你為什麽不去死?”


    隆冬被章一的樣子嚇壞了,她的每一個字就是一顆釘子,蜂鳴一聲敲進他耳朵裏。她眼裏的恨如同築起的高牆,讓他永訣天日。他的身子往後栽到在花壇裏。他用手撐住了,花壇是剛灌過的,上層的土是稀的。他的手緩緩收緊,像捏住了他自己的心,滑的,冰涼的,死氣沉沉的。


    章一像看一隻毛蟲一樣看著他,既憎惡,又恨不得上去踩死。最終,她掉過了頭,走了。但僅僅走了兩步,又回來了,揪住他的衣領,似瘋狂地說,“快帶我去找她!”


    章一的母親章鳳姿坐在客廳,怔怔地出神,見到兩個孩子進來,卻突然間笑了。她的父親是個小有文化的人,所以才會給她取這個名字,聽上去卻有些不倫不類。章一在很小的時候,曾經糾結過自己的名字:“媽媽,小朋友問我為什麽叫章一?”她回答說,一就是唯一,獨一。章一沒有問過她本人那個拗口的名字是怎麽來的,卻總是在看到或者聽到“龍章鳳姿”四字的時候,自豪地對人講,“那是說我媽媽的。”


    她微笑著看著章一小心翼翼地坐在她對麵,不知所措。如果她的麵前有任何一樣反光的物體,她就會知道自己帶著一張麵皮,隻有嘴在笑。


    章一曾經最想問的問題是,“媽媽,你為什麽不要我?”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再問了。因為她的媽媽要結婚了,嫁給自己想嫁的人,現在是何等的容光煥發。


    章鳳姿開口了,“如果你不說話,我就上樓了。”


    章一頓時慌亂起來,她脫口而出,“媽媽,我很想你。”


    章鳳姿表情漠然,“你也不用說想我的話。因你屬於世上最有本事生存下去的一類人,是我為你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你應該感到慶幸。”


    “媽媽,我聽不懂。”


    “不需要懂。你隻需要維持你困惑時的表情就已足夠。如果你還對我們十四年的母女之情念念不忘,就請你,把你的感情埋在心底。我有我的家庭,而你,自是不缺愛你的人。該說的我都說了,如果你真要刨根問底,就去問鍾閔,他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章鳳姿站起身往樓梯走,頓住了,“問問你自己是否真的需要我,你會習慣把我當一個陌生人看待。”


    □□的沙發下有個巨大的漩渦,要將她整個人吸進去,她用盡全力地掙脫開來,跨上兩級樓梯,跪下來緊緊抱住母親的腿。“媽媽,我懇求你,不要再拋下我……”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你不知道你走後都發生了什麽……如果你還在,那一切都不會發生了……”突然間她的聲音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媽媽,我要跟你在一起!”她的媽媽終於回過頭,從高處俯視著她。記憶裏有相同的情景,她還記得那個小小的人說了什麽。終於,她淚流滿麵,“媽媽,我錯了……”


    “你沒有錯”,章鳳姿俯下身,拍拍她的臉,“回到鍾閔身邊。從此不要糾纏我,我對之感激不盡。”


    章一絕望地看著自己深愛的母親抽身而去。她像一灘泥地軟倒在那,一點點地風化,再等著什麽東西將她挫骨揚灰。最終她還是爬起來,往外走。出了門,回頭看,房子像一個巨大的山洞口,轟隆隆一聲響,好一似山崩地裂,活了過來,從裏麵甩出長長的白色的舌,一路往她的腳底下伸。她像見鬼一樣,掉頭就跑,身後有腳步聲“踏踏踏,踏踏踏”追著她不放。


    她實在跑不動了。撐著腰喘氣。偏頭看,後麵那個人也在大口喘氣。


    她直起身,“你跟著我做什麽?”


    “……對不起。”


    “不用了”,她目無表情,“因為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原諒你。”


    隆冬往前走一步,叫:“章一!”


    “剛才我跟我媽媽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兩年前,她不過是拋棄了我,而今天,她是不認我。”


    隆冬不知該說什麽,他不了解事情始末,他沒有發言權,他隻是說:“我不想見你難過。”


    章一卻激動起來,“我難不難過有什麽關係,她都不在乎。當那些事情發生的時候,她在哪裏,在哪裏?”


    隆冬覺得自己的脊梁骨上有冷冰冰的東西在爬,“章一,你說的那些事情……是什麽?”


    她抬起頭看天。這城市的天永遠像被人弄汙了,洗不幹淨。她看了一陣子,眼前發黑了,身子立不穩,連聲音都跟著飄飄忽忽起來,“那些事情就是,她走之後,我跟了一個男人。我成了他的小情人,我以前叫他叔叔……他想要我,於是我跟他親熱,跟他睡覺。”她笑起來,連眼睛裏頭都是笑意,那笑意盛不住了,往外溢,卻變成了淚。“也許今天回去,我還要跟他睡覺。你覺得我肮髒嗎?”她突然將旁邊的大麗花連花帶葉一把擼下,手心裏火辣辣的。她把花往他臉上砸去,“我就像這花,看著好看,聞著卻是臭的,臭的!”


    隆冬眼望著她跑走了。他立在那,那朵花砸中了他的鼻梁,又掉下去。那幾片花葉子卻始終掉不下去,因為有風在吹,他知道的——他的臉上一片冰涼。葉子到底落下去,他心愛的女孩看不見了。


    章一記得自己上了一輛甲蟲似的出租車,付了錢下車,現在一個人沿著公路往山上走。已是黃昏了,四周靜極了。她站在公路旁往山下看,是城市。火柴盒似的建築裏住著一根根頭重腳輕的火柴棍,他們相互摩擦的熱氣和臭氣浮在半空中。再走一段,路的兩旁生得有灌木,她停下來,隻有目光順著那長長的路往上走。太陽正往西一點點地下墜。長長的路的盡頭,有一片喬木和灌木,看不清,是綠的影影綽綽,突然間卻裹上了紅光,紅光一點點往裏滲,仿佛有東西從外燃進來。終於,那無數的虯紮的枝椏間,烘托出一個火紅的球,是太陽,它在那裏作了窠。章一突然間想要哭,太陽啊太陽,你們本是十兄弟,射殺了,單剩你一個在世上承受萬年孤獨。比起我,你卻無畏。因你還有光和熱,而我,已被扔進了黑暗與冰寒之中,永世不赦。


    她回到宅子裏,阿姨見到她放下了手裏的聽筒。是回來的有些晚了。她一步步上樓,進了浴室。打開蓮蓬頭,和衣站在水底下,水啪啪地往她身上打,仿佛無數的手,無數的耳光。她似用光了所有的力氣,順著瓷磚滑下去,在那耳光聲裏哭。她都不知道自己哭沒哭出眼淚,隻覺那耳光拍進了她耳朵裏,眼睛裏,聲音變得轟隆隆的,仿佛混雜著男男女女的嘲弄。她用手捂住了頭。


    她像一隻快被溺斃的鴿子,拿起來時,單剩最後一口氣,剝去了身上亂糟糟的毛和羽。她換了睡裙,頭發也不吹,把整個身子擲進了床裏。


    輾轉。人如同被裹進了萬花筒裏,一滾,就是一張紛亂的像。這是一場婚禮。她在新娘的後頭牽著長長的頭紗,旁邊有個小花童捧著戒指盒,那分明就是小時候的隆冬。樂隊在奏樂,賓客在微笑,神父在祝福。她把手裏的頭紗一點點地收,越來越緊,終於那頭紗從新娘的頭頂拽下。滿堂的倒抽氣。她從塔一般的白婚紗往上看,新娘竟然從頭往下開始消失。她大睜著眼,眼前還剩下一個空的衣架子。衣架子垮下來,她撲上去,對著美麗的白婚紗又撕又扯,這怪獸吞噬了她所依戀的。她哭著喊:“還我媽媽!還我媽媽!”萬花筒一滾,所有的一切星星點點的消失了。


    仿佛是更小的時候。她母親將她抱在懷裏,麵前有個男人看不清楚臉。那男人上前將她的臉一捏,說道:“好個麵娃娃,舍我吧。”她緊緊揪住母親的前襟,不止是怕生。她母親卻笑了,作勢把她往前一送,“你想要,就拿去吧。”那男人伸手來接,她母親卻突然把她往身後一藏,啐了一口,“呸!你也配,好歹也是我養的。”男人嗬嗬笑道:“也隻有你養得出個野的來。”她母親斜斜地走了個眼風,“到底你是嫌棄我。”那男人說:“哪兒能啊。”她母親把她往地上放,見她不肯,就將麵孔一板,甩脫了手,說:“一邊玩去。”那男人咪咪笑道:“果真你身上有奶氣兒的香些,連小的都不肯撒手。”她母親隻管笑,攀著那男人的手臂進屋去了。


    屋子前麵有一棵樹,樹底下落了一地葉。她拾起了一片,葉大體是綠的,葉尖卻黃了個三角,她把玩了一會。樹底下還有一個石凳,她把葉子放上去,又去尋另外的好的葉片。屋子裏有聲響傳出來。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將她的心捆住了,越來越細,越來越緊。她的手脫了力,幾張葉片灑開來。她發現了一塊尖尖的石頭,撿起來,回到石凳處,握著它一刀刀往那厚實的葉片上劃。屋裏的聲音鞭子一般抽打著她。她一下下用力地劃,葉子碎成了片,看得見筋絡,她卻似發了瘋,換過石塊鈍的一頭,拚命的砸,砸出了綠色的粘稠的血。


    四周物換星移,她的身子也跟著長大。最後停下來,門打開了,她母親和男人從暗影裏出來了,她還在拚命地砸,砸的是自己的手,連骨頭都化進那血肉模糊的粘稠裏去了,因為那男人的臉看得如此分明。那是一張她所熟悉的臉。


    章一驚醒了,一顆心劇烈跳動,四周一片黑暗,後頸裏卻是冰涼。她躺在那,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了,但最後一刻,她記得,那張臉是鍾閔。是的,這一段時間以來,她甚至忘記了他跟母親曾經的關係。這是什麽?母女兩個和同一個男人?當作笑話都為人齒冷。而這一切,竟好似天經地義的,仿佛她一生下來就該供他玩樂。


    章一在黑暗裏笑了笑,一種比哭還要傷的悲。


    有人進了她的房間。她知道那是誰。她輕輕地閉上眼。那人俯身在她的上方,靜止不動,然後說:“怎麽還沒睡。”


    想不到這樣黑他也能發現。她哪裏知道,她真正熟睡的時候,會發出輕微的呼吸聲,而他,數得出。


    她想開口,卻發現嗓子眼裏堵了一片。她咳嗽了一聲,“我做夢。”


    鍾閔一手原先是撐在枕頭旁邊的,這時去撥她的頭發,發現全是濕的,指腹碰到她的臉,無一處不有水漬。他抬起她的頭,把枕頭拿下來,又去取了新的換上,說:“枕了濕氣不好。”


    她在心裏冷笑,何必這樣假惺惺地對她好,他都得到了,不是嗎?


    他在床邊站了一會,等不到她說話,出去了。


    章一沒有睡著,夢魔的一雙手差點將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她還記得白天母親說過什麽。她說,要想知道一切,就去問鍾閔。


    她下了床,打著赤腳,去鍾閔的房間。夜又深又靜,隻有她還拖著長長的影子。房間的門開著,隻有書房裏亮著燈。她閃身進去,輕悄悄地,身子貼著牆,一點點往前移。她停在了明與暗的交匯處,鬼魅般窺視著書房裏的人。


    原來,鍾閔也是要抽煙的,並且是用左手,抽煙時還會不自覺地皺點眉頭。原來,他的鼻子是挺而直的,側影是那樣有立體感的。他指尖開著一朵花,另一手放在觸摸板上,旁邊的玻璃煙灰缸裏躺著兩根半殘的煙,仿佛是摁的人牽動了心事,手下留情,以致它們現在還能幽幽地騰起一股鬼影子。他的手腕上,有一塊iwc大師手製陀飛輪,這點連她都知道,鏤空與花紋,機械與藝術品。他回來這麽久,卻還沒換衣服,在家他會穿家居服,是土耳其有機棉的。而正式裝,他似乎永遠隻穿經典黑白灰。她伸一根手指到嘴裏,放到小虎牙下麵。原來是熟悉的,也是痛的。


    他終於發現了她。煙灰缸裏又多了一根半殘的煙。她從陰暗裏走到他麵前。他終於問:“有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抽過煙的原因,總覺得他的聲音是芳香而微嗆的。她盯著一息殘存的煙說:“我今天見到我媽媽了。她後天要結婚了。巧的是,她要嫁的人是我同學的爸爸。”她把視線投到他臉上,“你知道嗎?”


    他很快回答說:“我知道。”


    她隻覺得喉嚨裏幹,卻連口水都不敢往下咽,“那麽,你是一直都知道她在哪兒的?”


    他仍舊回答說:“是,我知道。”


    她握緊了手,長指甲刺進肉裏去,滿心滿手都是排斥。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不泄露出什麽東西,“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告訴你,結局也與今天一樣。”原來他什麽都知道。卻隻是看著她一個人苦苦受傷掙紮。他輕描淡寫,“早與遲,又有什麽關係?”


    她終於忍不住了,“怎麽沒有關係?如果早一點,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了。是你,一早就不安好心,設下圈套,一定是你用了卑鄙的手段,逼著她走,逼著她撇下我,好讓你趁心如意。”她的身體仿佛被什麽東西掘開了泉眼,不斷往外生出力氣。她拽步上去,把他桌上的東西稀裏嘩啦地掃到地上,借著那示威一般的亂響,跳起來衝他喊:“我偏不讓你如意!”眼淚流進了嘴裏,舌尖發澀,她說得更急更響,“你以為那樣我就死心了?我告訴你,我不!我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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