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閔依舊坐在那裏, 隻是看著她。一時間,因為她方才的大吵大鬧, 顯得靜極了。她也不知是因為被漠視而下不了台,還是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簡直同撒潑無異, 總之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她努力平複下來,“你為什麽不說話。”


    鍾閔隻說:“我等你安靜。”


    仿佛又回到之前,她千方百計地激怒他,而他不為所動。她覺得自己正被莫名其妙的情緒控製,不知不覺中又抬高音量,“我已經安靜了,你快說!”


    鍾閔的臉如同這夏夜, 沉而靜。他說:“你仿佛認定這一切是因為我的緣故。兩年前的情形你應當還記得, 那時你已會權衡利弊,我有什麽意圖,你也清楚,因此想方設法地保全。我也答應不去傷害你。至於後來發生的那件事”, 他頓了一下, “雖遂了我的意,到底是傷害了你,也算我違約在先,因此無論你做什麽,我都不會怪你。哪怕是現在,你都可以任意離開。”


    章一的臉一點點褪去血色。他說得都對,可這中間, 明明被他忽略了很多,那很多是什麽,她不願去回憶。


    “至於你媽媽”,鍾閔說,“我本不想談她,不過沒關係,因為這絕對是最後一次。章一,你一直很聰明,比兩年前更甚,也難怪你會質疑。那個女人,你是否真的了解她?但我可以保證,絕沒有逼過她。拋下你投奔新生活的確是她本人的決定,而我,不過是給出選項由她選擇罷了。”


    “我不信……”章一喃喃地。兩年前,他與母親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絕不是他三言兩語這樣簡單。她往後退了一步,“我的媽媽,我了解的。那麽多年,在最最心酸艱難的時候,她都沒有拋下我。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是……我不信你,不信……”


    鍾閔站起來,走到桌子旁邊。“你可以離開,可以去求證。”


    她想起母親白天的態度,心中如插入一把螺旋錐,直絞得麵目全非。她連聲音都是痛苦的,“沒有用,有你施壓,她仍不肯認我。”


    鍾閔苦笑了一下,“難道真要我寫一紙文書,證明你確實是被我掃地出門,隻有她膝下可投?”


    他往前一步,站到她麵前,語氣非常溫柔,仿佛是兩年前,似笑非笑地逗著她,“你是不是賠錢貨,嗯?”但隔著從中間往外暈染的燈光,隔著地上琉璃花般的破碎,他隻是說,“明天就去找她吧,往後一切由你自己選擇。我一向說話算話,唯一的一次,是情非得已。” 不知為什麽,她突然間又流下了淚。也許是因為他終於肯放手還她自由,也許是哭得太多,淚腺故障不受控製。也許,根本就是無緣無故的。他明明什麽也沒有做,隻是站在那,平淡地說出來,連決定這個詞都談不上。一切開始得太快,也結束得太快,仿佛她還沒有來得及真正的怎麽樣。


    他伸出手拭去她的淚,“乖,別哭。”她淚流得更凶了。方才那個人是誰?這才該是他。她一點點變僵硬,她已經分不清了。也許明天一早醒來,她還是十四歲的自己。也許她仍舊對他頤指氣使,這個結局是她自作聰明臆想出來的,實際一切都不過是場夢。是的,她情願這是個夢。


    然而這一切竟都是真的。天亮時,他親自送她。在車上,誰也沒有說話,直到司機停了車,他看都沒有看她,“去吧。”她下了車,頭不回地往住宅區裏走,她昨天才來過,因此被放了行。也不知走了有多久,隱約聽見身後有狗叫,連忙回過頭,就在轉頭的那一刻,遠遠看見一輛黑色汽車順著住宅區外圍路開走了。有人在問:“怎麽哭了?”是一位老奶奶牽著條蝴蝶犬,原來是真有狗的。她有點措手不及,“我怕狗。”那奶奶笑著說,“這麽小的狗也怕嗎?”她用手去揩淚,隻是點頭。


    那狗其實是很可愛的,尤其是一對花哨的大耳朵。它衝她叫一聲,搖搖尾巴,證明自己的純良無害。老奶奶說:“這狗跟人一樣,混熟了就好。來,你牽著吧。”說完要把項圈繩給她,狗也拿亮晶晶的眼睛瞅著她。她看著也覺得喜歡,就接過了。哪知道它比外表看起來強壯,撒開腿就往前跑,前爪刨,後爪蹬,仿佛不沾地的。這下成了狗牽著她瘋跑,她怕肚子疼不敢跑太快,又不敢丟手,因此身子往後傾,邊跑邊拽。最後總算停下來,還是因為它看見了另一條狗,立刻就要蹭上去,她隻好握著繩子,眼看兩隻狗在一堆廝鬧。她看著看著就覺得很有趣了,狗們在折騰什麽她不懂,但隻看這情形,就知道它們很快樂,於是她也跟著快樂。


    那老奶奶走過來了。她把狗還給人家,說謝謝。老奶奶又問她住哪一家,邀請她去做客。她指著一棟房子說,“去找人”。老奶奶說:“那家啊,聽說要辦喜事了,最近客人總是很多。”她點點頭,說再見。又去給狗說bye-bye,狗抬頭衝她叫一聲,算是答應了,又自顧自折騰去了。


    她走到那棟房子前,按鈴。有人隔著鐵欄門問她,“你找誰?”她報上母親的名字。那人說,“太太一早出去還沒回來,怕是還要一會,你要進來等嗎?”她說:“我就在這裏等。”那人見如此也不多言,回頭進去了。


    夏天的早晨,隻要暑氣還沒上來,是很幹淨而清爽的,因很快要被吞進炎熱之中,愈顯得珍貴了。從鐵欄門進去,有兩塊很大的草坪,是已經澆過水的,養護得那樣好,根根綠得讓人心癢難耐。房子就在那綠的視野裏憑空擎出來,仿佛咕嘟一聲冒出的胖蘑菇。遠遠望過去,看得見最頂層全玻璃頂的花房,隱約從裏麵透出一點花和葉的顏色來。


    章一等得有點久了。雲太厚,太陽在半空裏費力地扯開一道口子,射下太陽光來。她穿著牛仔褲不怕髒,就在鐵欄門外麵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接著等。其實門外麵也是打掃得很幹淨的,根本連塊石頭都找不到。她的眼睛在地上搜尋了半天,找到一塊,不能說是石頭,是石籽。她拾起來,在地上輕輕劃,不敢用力,怕留下白色的劃痕。她一筆一劃,好像在重複著寫兩個字,然而寫得是什麽,因為看不見,連她自己都是不知道的。終於聽見有汽車聲音,她慌忙站起來,將手裏的石籽遠遠地丟出去。身後的鐵門嘩鋃鋃向兩邊打開了。她依舊筆直地站在那沒有動。


    司機老遠已經看到她站在靠中間的位置,但後座裏的人沒出言,他也不敢多嘴,依舊把車往前開,將方向盤輕輕往外打了一點。


    章一眼睜睜地看著車子平穩地駛過來,再眼睜睜地看著後輪胎貼著自己的腳尖擦過去,滾進鐵門裏去了。她隻是呆了一下,然後跟著車子後麵進去了。車在車庫前停下,她垂手站在後座門前等著裏麵的人出來。車門打開,她不得不往後站,因為差一點打中她,而她等的人連眼神都沒有停駐一秒。她依舊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麵。


    章鳳姿進了房間,第一句話就是問菲傭,“少爺還沒下樓?”那菲傭有些年紀了,答是,另有人送過花茶來。章鳳姿接過來,飲了一口,依舊是和那年老的菲傭一問一答,說的是先生和少爺,說完了再撿旁的不相幹的事說,一杯茶喝得見底,報紙也回來看過了,因此便起身上樓。不想轉過身發現一個女孩蒼白著臉擋在前麵,站得很直,不過依舊晃了一下,她視而不見,從旁邊繞過去,走了兩步,卻又出現在麵前。如此三次,她終於說,“如果你是來預祝我婚禮成功婚姻幸福,我可以接受。”


    仿佛是太久沒有說話,章一一開口,竟像不會說話了,“他說放我走,由我自己決定……求您留下我……懇求您……”


    章鳳姿想到方才從區大門進來時見到的,眼神變得非常奇怪,“他真的肯放你走?”


    章一怕誰不相信似的,念叨一般地說,“他說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她怕惹眼前的人不快,不敢喊媽媽,開始哀求,“我會很聽話……如果您不想見到我,我可以去讀寄宿……隻要您不願意我就絕不出現……我隻是很怕,求您,讓我呆在離您最近的地方……我保證不會讓這裏的人不愉快……”


    房間裏不知何時隻剩下她們兩個人,其他人自動回避了。章鳳姿看著章一,兩年不見,她都有些認不出了。仿佛還是多年前,那個糯米團似的小人,整日黏糊著自己,如今已這樣大了。她長高了,頭發長了,整個人似一朵花,隻是等著什麽人來,馬上就要綻開。


    章鳳從嘴裏吐出一串冷氣,落在了花上頭,立刻起了一層薄霜,“說什麽都不行。哪怕真是他不要的,我也要不起。”她的一隻腿已經邁出去了,“如果你願意,明天可以去湊熱鬧,以後,就不要再來了。”


    章一整個人都被那層霜凍住了,變得透明,看得清裏頭的血管,收縮的,烏青的。所有的溫度從她身上抽離了,她渾身的肌肉,包括唇肌,都在戰栗。是的,戰栗,一種抵禦寒冷的自然反應。她又開始等,等著自己在這夏日不斷升高的溫度裏化成一灘水,再一點點蒸發,從此消失殆盡。


    但是沒有。因為已經有人來趕她走。好像是方才一直在這房間裏頭說話的一個人,對她說:“請回吧。”


    她從房子裏走出來。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她抬頭去看,把眼睛裏頭的一汪液體蒸幹掉,但是蒸得太過,刺痛了,想必是眼睛涸了,裂了。她埋下頭,極緩慢地往前走,她怕一不小心,就從身體裏泄露出什麽,打濕了影子,讓它變成哭泣的影子。


    章一不知道,有一雙眼睛,從她在鐵門外出現就一直注視著她。他看她蜷縮在那,整個人靜止得如同一個點。然後,那個點站起來了,在那塊空地上,仿佛一下子被拉得很長很長,細長的如同一條線,無聲的線,脆弱得仿佛一擰就斷。然而她沒有被擰斷,她隻是被人抽出了裏頭的芯。他跟著她走出去。她抬起看天時,他也看,再一步步踩著她的腳印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停下來了。不遠處有很大一棵綠的樹。


    樹底下,立著一道修長的人影。


    【暈死加無奈,改了兩處bug,刪了兩句廢話,字數少了,還不讓改……插播小廣告,群號112901098 ,歡迎前來調戲,尋誌同道合,暢談銀生……對鳥,還有番外……掩麵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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