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閔看著床上的女孩。一輩子都記得第一次見她的情景。


    鍾氏旗下的醫藥公司選址擬建生態園區, 城郊有個遊樂場麵積大小周邊環境等條件都是再合適不過的。因人流量小,又受到新興遊樂場的打壓, 加之管理不善,業主早就想賣掉, 奈何不是出價太低,就是嫌占地太廣,一時脫不得手,偏自己又無資金開發,接到說鍾氏大老板親自來看地,恨不得焚香沐浴齋戒相迎。


    那天正好是國慶大假,遊客前所未有的多。秋老虎的天, 人多, 因此顯得更熱,一行人走了一段便心浮氣躁。那業主生怕惹財神爺不快,便提議說坐電瓶車。鍾閔沒說話,助理看出他的意思, 便讓司機把車開進來逛一圈得了。開玩笑, 坐電瓶車擋不了日頭,還被人當活寶看。


    車開來,停在路障外頭。業主抹把汗,彎腰伸手說“請”。建築跟下窄窄一溜陰影,鍾閔走在底下,其他人不敢近身,有一星半點的太陽光都恨不得替他擋去。但是, 他們隻顧太陽光去了,誰也沒預料到斜刺裏竄出的一道人影。


    “嘭”,輕微的,悶悶的響。


    那小女孩留著短短的男生頭,悶臉撞進鍾閔懷裏,往後退一步,看到手裏的可樂幾乎全部潑在對方的襯衣上,忍不住“噢”地驚呼一聲。將紙杯往地上一放,掏出兜裏的紙巾去揩醬色的可樂漬。業主抽了口氣,那襯衣,一看便知是立體剪裁,名家設計,他一路不敢直視,低頭瞄到紐扣式樣獨特,上麵分明有小小的“chung”字。


    那女孩揩了兩下,不濟事。那邊有人遠遠地喊:“章一,票買到沒?我們馬上排到了。”她回頭應一聲,“就來!”她撞到的人很高,自己不及他肩膀,她仰頭往上看,看得到他的下巴和喉結,鍍上了太陽的金邊,從時空裏頭立體出來。她把紙巾包往他手裏一塞,“這個給你,我買過的最貴最好的紙。”丟開手跑了,跑了兩步又回來,撿起紙杯,“對不起噢”,再跑開,眨眼便看不見了。


    鍾閔捏著紙巾包,塑料紙透出紙巾上頭的花紋,粉紅粉藍的愛心和小熊頭。他微微仰頭看,天空也被人刷刷兩筆描上了粉,凝固著的像果凍,透明的,甜蜜的。他用手按了按方才撞過的地方,有東西黏住了皮膚,而皮膚,黏住的是心。


    直接回公司,他隻說了三個字:“另選址。”而那個入不敷出的遊樂園,劃歸了鍾氏,大肆整修,保留到現在。


    章一醒過來,床單、牆壁連帶消毒水的氣味都是白的。隻有昏死過的人才知道,醒來會覺得最後的事情發生在睜眼之前,極短暫的間隔。


    她沒有死。她見到了她最渴望見到的人。她伸出手,他把頭低下來讓她抱住。在跳下去的那一刻,她終於明白為何武俠小說裏的人臨死都會暗叫“吾命休矣”,因為什麽都做不了,隻有待斃,反倒有一種坦然。但是她,往下生出的卻是無止境的生有可戀。就是在那一霎那,她叫出來了,心底最深最深的名字,那個自己最依戀的人。


    她把嘴湊到他耳邊,一遍遍叫:“鍾閔,鍾閔……”此前她從未叫過他名字,但是現在仿佛是叫過了千百次,她理應這樣叫他的。她仿佛是上了癮,或是想把以前沒叫的補上,一聲聲的,沒完沒了。


    他終於吻住她。最後一絲尾音化在他們的舌尖。不單是吻,還交換津液,仿佛是魚,窒息著相濡以沫。


    過了很久,他們分開。有醫生進來做肢體檢查及功能評定。從意識開始,問了些考小孩子般的問題,她一一答了,然後是各種反射試驗,有要做肢體動作的,她始終抓著他的手不肯放。醫生說了幾次她也不聽,隻好他來哄著,做完立刻又拉著。漸漸覺得煩,她隻想和他呆著。那醫生卻仍舊繼續。


    最後,終於發現不對勁。


    醫生問了什麽,她突然一閃念,“我的腿呢?”


    鍾閔把她的手放過去,“這不是?”


    她愣了一下,傻了一般,“我的腿,沒感覺。”下一秒,見鬼一樣大叫:“我的腿廢了!”她整個人像一顆炮仗,被拉了引線,一段沉寂後爆炸開來。她瘋了一樣,將鍾閔狠狠推開,抽出枕頭打他,打醫生。


    她哭出來,絕望地,邊打邊叫:“我成了汪綠萍!我成了爛白菜!我成了賠錢貨!你走你走,趁早走!沒了腿,不如讓我死了罷!何必假惺惺在我跟前現眼!”她幹脆閉上眼,恨不得溺斃在黑暗的窟窿裏。她成了廢人了,他隻是在可憐她!她不要他的可憐!


    鍾閔迎著她揮舞的枕頭,抱住她,“不會的。不管你變成什麽,你都是這世上我唯一珍愛的。”


    淚太多,她眼睛都睜不太開了。“你騙人,你騙人!你總是說謊話來哄我。我跟以前不一樣了,不能走,不能跳,連正常人都比不上,你必定是不要我的了。”沒有腿,他會愛一個廢人?她幾乎是在咆哮,“你走,你走!”


    他見她又開始掙紮,隻好不斷吻她,拍著她的背心哄著。“乖,這隻是暫時性的。不信你問醫生。”


    她果然在他懷裏慢慢安靜下來。轉頭問醫生,“我會好嗎?”


    這下醫生簡直是難做了。見這個陣仗,無奈說:“會恢複的。”至於恢複多少,那就說不定了。


    她看看醫生,又看看他,“真的?”


    醫生點頭。他那是保守說法,不見得有錯。見她不發作了,趕緊說:“先把檢查做完好嗎,一會去樓下拍片,我們會以最快速度研究出最好的治療方案,這樣康複療效會大大增加。前提是你必須積極配合。”


    都這麽說了,如果是因為自身問題複原不了就太不應該了。她“唔”了一聲。


    但是做下肢反射試驗和腦膜刺激征時,醫生很輕地說了個“陽性”,她已嚇得哭出來,盡管她不知是好是壞。後來醫生不說話了,旁邊的住院醫自然看得明白,隻管記錄。她看這樣默不作聲,更覺他們是心中有鬼,有意瞞著她,雖忍著不哭,嚇得卻更厲害了。


    她現在是驚弓之鳥,一有風吹草動就要膽裂。去拍片,要坐輪椅,她隻要鍾閔。他把她從床上抱起來放到椅上,蹲下來問有沒有不舒服。她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肩頭哭。明明是那樣簡單的事情,做不到。她早上還能奔跑如飛。那樣絕望,她的人生從此變成灰色。


    麵對這樣的她,他能做什麽。他能輕輕鬆鬆管理那麽大的公司,養活十數個企業的上萬名員工,麵對她的眼淚,生出的卻隻是絕望。那種絕望叫眼睜睜,叫無計可施。捧起她的臉,吻她的眼睛,她的嘴,“寶貝……寶貝……”你受苦了,寧願所有傷痛加諸於我,隻要你好好的。


    做完影像學檢查,回病房,她已經累了。跳樓摔傷,受了那麽大的驚嚇,迎頭又是一個沉重打擊。護士來給她掛上水,她想睡,拉著他的手,說:“不許走。”


    “嗯,我哪都不去。”


    眼皮子要闔上了,突然又睜開,“隆冬呢?”


    “也在醫院,沒有危險。你睡吧。”


    她張張嘴,還想問什麽,但是沒有。閉上眼很快睡著。


    他當然知道她想問的是誰。忍不住皺眉,卻發現小丫頭的眉毛也是微蹙著的。表情鬆下來,這個動作她是何時學會的?伸手去撫平,她睡得那麽沉,沒有一點反應。


    有人進來了,腳步很輕。是林致,不過一天時間,弄得灰頭土臉。


    鍾閔把阿姨叫進來,外加特護,兩個人一刻不停地盯著。他和林致走到這一樓的陽台。


    昨夜下過大雨,今天果然是好天氣。醫院連走廊都是冷冰冰的,光鑒照人,一路伸到陽台,一接觸陽光,上麵被人踩上去的沉重立刻像氣體一樣蒸發開來。陽台上堆滿了盆花,失了原先的氣味,妄想著陪襯,醫院裏總是不缺這一類東西。護欄外的天很藍,很幹淨,更遙不可及。


    林致掏出煙,叼在嘴上,打火。熟能生巧,他做這幾個動作不過兩秒鍾時間。鍾閔製止他,“她不喜歡我身上有煙味。”


    林致點頭,把煙取下,狠狠戳在一旁的花葉子上,“滋”地穿出一個煙窟窿。煙熄了,他也不管,任它掛在上頭,索性轉過身,靠在陽台牆上,看它是燃起來還是掉下去。


    “那孩子怎麽樣了?”畢竟他救過章一。


    林致歎口氣,“撞在鋼筋上,是牆沒敲幹淨。刺破了脾,大出血,再晚一點就不行了。昏了很久,一直在搶救,剛剛醒過來一次。見到晉川,在氧氣罩子裏說,‘爸爸,你不是……’”林致下意識抽出煙,想到什麽,又塞回去,“我第一次見到他流淚,抓著兒子的手,一遍遍說‘爸爸不是,不是……’。那孩子總算是聽到,一鬆氣,又昏死過去。”


    “兵荒馬亂。他不肯離兒子半步,我從沒見到他那個樣子,眼裏是執念,隻要他兒子醒過來,其它,都看不見。”


    林致的聲音哽了一下。“我從病房裏出來,一直在想,如果這一切是錯,那麽究竟是誰的錯。我知道他現在脆弱,我想回去陪著他,但是我不敢。我怕看見他那個樣子,我會痛。他是一盞殘燈,燈油已盡,燃著燈芯,是兒子在給他續命……但是他不知道,我的命也是續來的……如果他完了,我也活不成了。”


    林致仰起頭,有什麽東西被吞咽下去的聲音很清楚。過了很久,他問:“那個女人你打算怎麽辦?”鍾閔居然讓她取保候審。


    “我自有打算。”無數的綠植和建築在視野裏穿插,望不見天的盡頭。“我不會再讓章一受到傷害。任何人都不行,想都別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嬌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蔭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蔭下並收藏嬌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