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睜開眼, 像小嬰兒一樣四處張望,見到他在, 張嘴叫:“鍾閔。”


    鍾閔走到床邊,“醒了?”見她不清不楚的, 又被她剛才那一聲叫得心裏發軟,忍不住俯下身去吻。說是吻,更像是吃,把她的唇與舌含在嘴裏細細地品,輕輕地咬。他喜歡她叫他的名字,拖一點尾音,軟軟地叫出來, 撒嬌一般的底氣不足。


    她已懂得怎樣回應。不過是有學有樣, 卻能將氣氛一點點推高,盡管還是青澀的。就像現在,這個吻已經有些忘形了,更似舞台劇的前奏, 帷幕裏頭有無數的動作想要呈現。他的手放上她軟軟的乳, 即使是躺著,形狀也是很好的,揉,力道並不輕,再推起來一把握住往上捏,似乎想要更好的。另一手已從衣服下擺伸進去了,手指點下火熱, 皮膚冰涼地顫栗。她摟住了他的脖子,頭微微離開枕頭,從她那小小的口腔裏形成負壓,努力將在裏頭席卷的東西往更深處吸。但是不行,身心俱是空洞,她開始懷念他給的重壓。他本來是怕壓著她的,卻發現她有意引他來壓著。這是她在主動,盡管很細微,他卻不能揮霍。身子附上去,腰不期然撞上了什麽東西。


    是護欄!


    他動作一頓,她把頭一偏,唇分開了。眼淚冒出來。


    這裏是醫院!她躺的是病床!身體有一半是廢的,縱然再想投入,它也是廢的!他心裏也是難受的吧。他的眼是垂下來的。其實他有很長的睫毛,擋住裏麵最脆弱的部分,到底是傷到了,那沉沉的黑,沒有碎,但是看得見無數道裂痕的。他那般小心翼翼拭去,是怕淚水劃傷了她的臉麽?何必如此,真的,現在的她,什麽都給不了他。


    淚流得更凶了。一生的淚究竟有多少,一下子流幹吧,這最沒有用的東西。可是流不幹也止不住,他拭不過,有些手忙腳亂了。用力地逼,逼回枯萎的心,淚裏的鹽分滲進去,明明是死了的心,卻還能感覺到痛。那就痛吧,好過見到他眼中她不願意見到的東西。


    她清清喉嚨,“我睡了多久?”


    他鬆了口氣,“晚上九點了。”


    “睡了這麽久?”


    “也不是太久”,不過三四個小時。又問,“餓嗎?”


    手上的針頭早被拔去了。她感覺了一下,然後說:“有點。”


    “我讓他們送過來。”


    飯菜很新鮮,沒有被保溫桶捂過或者回鍋的跡象,送來不過三五分鍾時間,一樣樣置在病床的小桌板上,她也沒問是怎麽做到的。


    鍾閔問她:“吃哪樣?”


    她掃一眼,都是做的很清淡的。她拿起湯匙,“先喝點湯好了。”哪知他接過去,舀一匙,送到嘴邊吹一吹,再送過來,“張嘴。”


    她愣了一下,然後笑起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的難以想象,平日裏那樣嚴肅的人,做出這樣的動作。還好他沒有張口說“啊”,不然自己怕是要驚掉下巴了。她笑個不止,他估計是怕灑出來,趕緊把湯匙重新擱回碗裏。她喘著氣說,“我壞的是腿,手還是好好的呢。”說完,立時意識到什麽,不出聲了。


    本來現在人人都忌諱提這個,尤其在她麵前,結果倒好,她自己無意說出來了。他騰出一手來摸摸她的頭。她現在是敏感時期,說什麽都是錯,他隻有盡量用肢體語音的無聲來勝有聲了。她一見他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於是勉強笑著說,“其實,沒關係的,不承認或是自欺欺人都沒用的。早點接受也好,事實已如此,就當作是我人生的一種新狀態。”


    他的臉色不見得有多好,因此她笑得更難看了,“你看,就連觀音菩薩都有數相,魚籃觀音,送子觀音,千手觀音。如今我是半殘章一,說不定哪天又變回原來那個章一了。”


    他臉色數變。終於把碗放下,摟她入懷。她會在乎他的感受了,會說謊話來安慰他,這是……懂事了嗎?但即使是,他也不開心,他不希望她對他掩飾內心的真實想法。以前,現在,哪怕是將來,他都要實實在在掌控她的心,即便是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都逃不過他去。他說:“醫生已經向我介紹過治療方案了。治療越早越好,因此明天正式開始。剛開始可能有點困難,一定要堅持下去。他們,雖然有經驗也有信心,但始終無法對我打包票,我想,是不是換家醫院,免得耽擱了。”


    她的臉貼在他胸前,聲音悶悶地,“這已經是最好的醫院了。”


    他摟著她緊了緊,“國內康複水平未臻一流,我們去香港,去國外。”


    她蹭了蹭,像是在搖頭,“好不了的,去哪都治不好。”


    “泄氣了?剛才的話果真是騙我。”


    “……說給你聽,也說給我自己聽。”她的手剛好放在他心口上,感受到他的心跳“怦怦”地。她突然說,“我大吵大鬧的時候,你很討厭吧。”


    他在她頭頂呼出笑意,“你想聽什麽回答?”


    她說:“最真實的回答。”


    他頓了兩秒鍾,然後說:“你是大吵大鬧,有我冷靜自持,是淌眼抹淚,有我手足無措,即使是作威作福,也有我無限縱容。哪怕再多,無數樣的你會生出無數樣的我,而那無數樣的我中的每一個,都是愛著對應著的你。”


    她半天沒說話,沒動。他的心跳穩穩傳到手掌下,再傳到她的脈搏,最後傳到她的心髒。似乎是受到幹擾,她的心跳亂起來。最後她終於抬起頭,許是憋得太久,臉紅紅的,二話不說,伸手往他鼻子招呼,點一下說“長長鼻子”,連點數下。他隻是笑,不躲也不還手。


    她到底是臉皮薄,況且他以前從未說過什麽愛她的話。她以為他是不會說花言巧語的,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是隨性,並且喜歡對她用動作的。但是現在,他說了,說得輕輕鬆鬆,好似她才是應該不好意思的那一個。實際她的確是害羞了,如果他說的是喜歡又還好一點。見他目光灼灼的,不肯放過她一絲的反應,於是趕緊轉移話題,“……我吃飯了。”


    吃了一口,他問:“涼了嗎?”


    她嘴裏吃著食,含混發出否定的聲音。他也沒有再喂她吃的意思,隻是坐在旁邊靜靜看著。


    身體實在是虛弱,明明餓了,胃口卻不見得多好,心底壓著大石,還有他看著,能吃得了多少。見她不吃了,他也沒勸,叫人收走了。


    一靜下來,腦子就忍不住想東西。他拿了個什麽東西在她眼前一晃,又藏在身後。


    她幾乎是頤指氣使,“拿來。”


    他忍住笑,“你這是什麽態度。”


    她又說一遍,“拿來。”她是病人,理應囂張。


    他不跟她計較,把東西放在她手上。是碟片,星際寶貝。


    她笑得眼睛都彎起來,勾勾手指,等他湊過來,在他耳邊說,“謝謝你。”


    他拍拍她的頭,像拍一隻小動物,“乖。”再過去放碟。


    有了那一群活寶,整個屋子裏的氣氛都輕鬆活躍起來。史迪仔總是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但每次又能陰差陽錯地大團圓結局。那個大鼻子的藍色外星動物,往往還會使點小聰明,耍點小把戲,氣得周圍人頭頂冒煙,但是又怎樣呢,她就是喜歡。她隻管看,雖然看過很多遍了,但到了精彩處,還是會拍掌大笑。


    有電話響,她也不管,是他的吧,咦,他出去接了?也是,屋裏頭這麽吵。


    也不知過多久,看到星際寶貝們直搗倉鼠飛輪的老窩,聽見他在旁邊說,“有點晚了,別看了。”


    她頭也不回,“幾點了?”


    “快十二點了。”


    她像沒聽到,過了一會,轉過頭來,“是有點晚了,等等,這一集完了就睡。”


    最後,他按停止鍵,關掉屏幕,方才吵吵嚷嚷的,現在一下子安靜下來,她很有些不適應。他抱她去洗漱,用具都是從家裏帶過來的。他一個人不免有些費力,又叫阿姨來幫忙。折騰半天,總算好了。


    把她放在床上,她心裏又開始冒酸,這才剛開始,一輩子還有那麽長,還有那麽多苦頭等著她。


    他把她安頓好,轉過身,她一把拉住了,“你去哪?”


    他指指旁邊的一架小床,笑說,“去那。”


    她鬆開手。


    “關燈了?”


    “嗯。”


    屋裏暗下來,他走過來吻吻她的眉心,“晚安。”其實外間還留著一盞小燈,窗外也有燈光的,即使拉了簾,也遮不完。就著微微的光,她正好能將他的動作看清楚。他睡那裏很不舒服吧,畢竟那麽高的個子,腿放得直嗎,能翻身嗎?明天一定跟他說,另換大床吧。他平躺著的,一手擱在額頭上,沒有動了。


    她把頭擺正,盯著天花板。不承認不行,她是個累贅。


    淚悄無聲息地流出來,他看不見吧。頭轉向窗外,這下更看不見了。哭吧,淚水滲進枕頭裏,埋葬在柔軟的枕芯裏,再好不過的歸屬。窗簾子外的光在閃動,是光沾著淚,還是淚溶了光?看不清了,糊了一片,狠狠眨下眼,沒有變清楚,反倒暗了一分。是光之精靈消逝了一個嗎?


    眼哭得刺痛,終於沒有再流淚。看向他,他還是那個姿勢。黑暗裏頭,剩下的仍舊是她一個嗎?試探著,小聲叫:“鍾閔。”


    很輕,但是他的確應了一聲。


    心安下來,她不是一個人。


    ——————


    天露白,鍾閔看著章一。昨晚又哭了很久,淚痕似沒幹。在她唇角落下一吻。到外間,阿姨也起了,交待幾句,走出病房。他現在回老宅去。昨夜他後母親自打電話說,他父親對他做的事大為光火,叫他今早務必回去一趟。


    他自己開車回去。到家時趕在他父親晨起前頭。他在門外等著,見父親出來了,趕緊叫一聲。他父親穿一件單衣,看也不看他,叫人把廊簷上的雀籠子取下來,提著往後院走。他跟在後頭。


    後院裏有不少樹是上年份的,雜花雜草繁多。他父親對物事的態度向來如此,不會單愛哪一樣。走了一陣子,把雀籠子掛在樹椏上,折一根嫩枝,撮尖嘴,發出聲音,雀兒歡喜,啾啾附和,上下撲騰。他父親對著雀兒說,“我平日對你說的話,你總沉在肚子裏,痛飲飽食,便一分也想不起,今日餓了,揪著你出來,還知道在我跟前現個形,亮個嗓。哼,此時才獻媚,是否晚了些。到底你是隻禽,難為你還記著養你人的好處。”那雀兒似乎聽懂,又啾啾叫上兩聲。


    他父親這才對他說,“去,給這個扁毛小畜生取點精食來,就賞它這一番殷勤。”


    鍾閔應了,照原路返回,問了人,自去取了鳥食送到他父親麵前。


    他父親接過,添在食罐裏,又觀看一番鳥兒啄食,這才丟了嫩枝,拍拍手,往宅子裏頭走,雀籠子舍在樹椏上。


    回主屋,他後母迎上來,他父親說,“叫廚房裏少備點,和往常一樣。”他後母應是,送上茶來。他父親坐下來接過,吃了口茶,對鍾閔說:“你要是預留了時間,就坐下來。”


    鍾閔過去坐在他父親下手。


    他父親端著茶碗吹一吹,又吃一口,將茶碗置下,方問道:“有多久沒去見你母親了?”說的是他生母。


    “朔日剛去過。”


    他父親說:“昨夜我夢見你母親,說你有日子不去跟她說會子話。我笑她好不糊塗。跟她說舊時人家晨昏定省,現在作新了,‘晨昏’兩字早去掉,可有人還不滿意,把‘定’字也去掉,單剩個‘省’字,這也好,閑時來應個卯,樂得你我都輕鬆。”


    鍾閔慌得站起來,“父親這麽說,真是讓兒子無地自容。”


    “坐下吧,我又沒說你,何必緊張。”


    鍾閔又坐下。


    他父親“錚錚”地刮著茶碗蓋,“近來你動靜不小。”


    終於聽到這一言,他麵色反倒平靜下來,“不管兒子做什麽,都瞞不過您。”


    他父親冷笑一聲,“你有通天手段,等我知曉,你已施完法,下神壇。昨日老趙登門,說總隊在午間出動幾十號人,人人荷槍實彈,以危害公共安全為出師之名,更有片區關公門人提供線索,將一廢棄廠房圍得水泄不通,上演一場警民合作的好戲。”


    “後來異況突生,雙方交火,警方直接將匪徒擊斃,理由是頑抗拒捕。哼,老趙跟我說,若不是他接到消息,當事人差點一個不留,後來一問,竟然說是你的意思!能耐啊你,清理現場,地下黃澄澄一片。好在地處偏僻,又裝著消音器,不然怎樣,你以為是在拍警匪片?這一番折騰,還不消停,昨夜裏,還有嫌疑人畏罪自殺!”


    他父親說得動氣,將手裏的茶碗蓋重重扣下去,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就為著一個毛丫頭,你至於這麽興師動眾嗎?”


    他隻聽著,一聲不吭。


    他父親歎口氣,“或者她果真是你心頭好,我當你和往常一樣,是犯渾。聽說摔斷了腿,小小年紀,也實是可憐,那還是她親生母親,活該這一場劫,是她命中注定。若她還想今後好過,就盼著你別再鬼迷心竅!”


    他父親在等他回答,他於是說:“是。”


    “你也不用做出俯首順耳的樣子給我看。知子莫若父,我知道你的能耐。”


    他抬頭看著他父親,“兒子就是有十分詭譎的心,在您麵前,一分也沒了。”


    他父親表情略微鬆動,“真如此就好。心頭好要得嗎?要得。但是你忘了,從小我是怎麽教育你的,玩物可,切不可喪誌。”


    他盯著他父親的眼睛,一字字說得清楚,“父親,您侮辱她,就是侮辱我!”


    他父親一聽這話,剛剛壓下的火氣噌噌往上冒,將實木桌子一拍,聲音都拍進木頭裏去,厲聲道:“你若下不了決心,我就替你做這個主!”


    他看向他父親的手,還在往下用力。他語氣平靜,“您別動她。”


    過了許久,他父親收回手,端起茶碗,絲毫不見打顫,吃一口,潤潤喉,“凱旋回來了,你們見過了嗎?”


    “沒有。”


    “這丫頭,回來當天就見過我了。這幾年,她也著實吃了苦。若說原來還有一分乖張,現在倒是十分的簡靜。當年為著你一句話負氣出國,現在回來,我問起你們的事,哪知她眉間鬱結,自小她對你的心思,旁人都看得明白,所以論起來,必定是你的緣故了。”


    “父親,今非昔比。我與凱旋,再無可能。”


    他父親大不讚同,“論家世人品,她哪一樣比不上你,論能耐,她又遜你一分一毫?她這些年最好的光陰,全都用來等你,明言隻要你一句話,甘願從此不上廳堂。你還有什麽不滿意,還有什麽不滿意!”


    鍾閔剛要說什麽,手機震動。他平日在家都是關機,但是今日……


    他父親雖眼見他掛斷,卻再生三分怒氣。“你倒似香餑餑,哪都離不了。要走便走,省得在我跟前礙眼。”


    “父親。”


    他父親不再看他,“走吧,但願你記牢我今天的話。”


    “是。”


    走了兩步,他父親的聲音在後頭響起,他站定了。“你若還想要我手頭那39%的股份,就挑個日子帶凱旋來見我。”他沒回頭,再走一步,天光觸手可及。他走出去。


    坐上駕駛席。回電話過去,聽對方說完就掛斷,未出一言。按了按眉心,阿姨說章一醒來見他不在,拒絕治療並大發脾氣。他看向老宅,天井裏的槐樹遠遠露出一點綠的頭來,定定看了幾秒鍾,他發動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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