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陸軍營帳內燈火通明,到處可見戒嚴巡邏的兵士,顯得極為肅殺。


    陸約塵一身銀甲,位於沙盤之前。他皺著眉頭,想著先前暗探的消息,對如今的局勢實在不怎麽看好,那人被自己救過一命,連這樣的恩情都會背叛的話,還有什麽可相信的?


    他不期然的想起了應寒生,更是惱恨,又有些淡淡的酸澀。既不想和他兵戎相見,又不能再囚禁他一輩子,隻得隨他,隻要不來赤天城,一切都好。


    副將快步進來,稟報道:“幽候,城內那群大師還是不肯投降!”


    “冥頑不靈!”陸約塵微怒,幾分殺意閃過,“再給他們三天時間,若再不肯放棄,直接攻城!”


    至於赤天城內的百姓,……哼,連那群禿驢都不在乎,他一個被稱為地獄來的魔鬼何必再管?可陸約塵想起當初和應寒生一起賑災,那些困苦的百姓,他皺眉卻不辭辛勞,說不上心裏什麽滋味,又一時沉默下來。


    其實他想的不是百姓,而是應寒生……,以他的性子,若是知道他決定放棄百姓,不知道會如何做,是靜靜的看著,而後決然的離開,從此陌路不見麽?


    半響,他問副將:“榮王呢?他家的小丫頭還沒帶回來麽?”


    因公,唐玉娥是榮王的女兒,為不使她被捕成為朝廷要挾他們的籌碼,一定要帶回來。因私,陸約塵還記著呢,唐玉娥跟應寒生關係匪淺,留在竹山難道要談情說愛、花前月下?


    副將答道:“幽候,屬下派去的人隻見到了李老夫人,郡主幾日前翻牆逃走了。”


    恰此時,榮王金履華服走了進來,接話道:“玉娥一直以為她不是我跟丹兒的親生女兒,丹兒去世後,我便極少再見她,最後……,”他歎了一聲,“卻沒想到她都不肯認我。”


    陸約塵蹙眉,安慰他道:“小丫頭還小不懂事,再過幾年就好了。”


    “但願如幽候所說。”榮王勉強笑道。


    陸約塵不動聲色,繼續問:“付林,這妖僧匯聚赤天城,連帶著那些愚民也一起跟了來,這幾日唇槍舌劍,他們始終不肯投降,你打算怎麽辦?”


    唐付林如常道:“聽憑幽候命令。”


    陸約塵笑道:“莫如此,本候不願聽一家之言,麾下百花齊放才是正理。”


    唐付林猶豫了一會兒,道:“幽候,千百妖僧不可怕,隻是那城內數萬佛教信徒……,還是留下最好。”


    待唐付林退下後,陸約塵一巴掌拍到桌案上,連墨紙都震了起來!哼,現在才是數萬佛教信徒,再過三日十日,怕是十數萬,數十萬了吧?怪不得要違背他。


    隻這又如何,一把火全燒光了送他們去極樂世界,左右他不過是一個地獄來的魔鬼。


    ……


    應寒生坐在馬車裏,披肩的碎發被唐玉娥細細打理,鬟成一個髻,如畫的麵容有了墨發,更是清麗好看。


    他本來安靜的默誦著佛經,當一個不合格的還俗人。某一時外麵響起了鈴聲,一聲一聲極有韻律,和著對常人而言聽不明白的誦經聲。他便再靜不下心。


    忽而,那鈴聲停止了,護送他們的兵士惱怒的喊道:“小子!你若是不想死,就閉嘴!”


    他們奉令殺和尚,卻不會殺信佛的百姓。


    陸約塵聽這鈴聲停了,誦經聲卻仍婉轉不盡,便掀開簾子去看,見到一個年青人神色平靜,不為眼前數十凶惡兵士動容,自念自的佛。


    一個兵士忍不住出列,邊踹他邊道:“老子叫你念,煩不煩啊!”


    年青人不閃不避,垂目神情虔誠的低語道:“任你打我罵我,我自屹然不動,千百年後再看,不過是我佛予我的考驗罷了。”


    小將臉色鐵青的瞪了他一眼,將還要打的兵士拉走,隱約可聽他們的聲音傳來,“這些狂信徒,竟然把戰爭當朝聖,不知死活……”


    應寒生一直靜靜看著。


    佛信徒收拾好了行囊,向他這裏走來,合十一禮道:“阿彌陀佛,先生,我看你有佛骨,身染檀香,此生注定成佛,何不跟我一起去朝聖?”


    餐風飲露,天地為幕?……應寒生雖動容他的虔誠,卻不打算跟他一起虐待自己,正要婉言謝過,唐玉娥小跑著過來,極為警惕的道:“你要對寒生哥哥做什麽?”


    他們畢竟男女有別,便分開在兩輛馬車裏。唐玉娥一直關注著這邊,眼見那個佛教徒跟寒生哥哥說話,連忙跑了過來,生怕寒生哥哥一個想不開跟他跑了,她好不容易才想出這個辦法,就想著生米煮成熟飯,現在要是鴨子飛了,她豈不是要哭死?


    “寒生?……”年青人的麵容總算出現一絲訝然,肅容問:“是竹山寺的寒生神僧麽?”


    “他已經還俗了!”唐玉娥斬釘截鐵,“現在,你,立刻,馬上,給我朝你的聖去,不要打擾我和寒生哥哥。”


    年青人不理她,徑直問應寒生道:“神僧師承佛家七祖,尊師已成佛,神僧再過百年也將成佛,為何放棄這個成佛的機會呢?”


    應寒生神色冷漠,隔著簾子對他說:“我心中有佛,佛便在心中,無關其他。”


    年青人沉默了一會兒,悟道:“受教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原來盛名虛名不過浮塵,虔誠浮躁亦是草芥,唯心不變,便是唯一。”


    你受教了什麽我不知道……應寒生隨口一句,沒想到他這麽會聯想。


    唐玉娥氣呼呼的瞪著年青人遠走的身影,正要回身說話,“寒生哥……”就見應寒生將最後的縫隙也拉上了,隔著重簾明擺著不想理她。


    一路而來,見過的朝聖者數不勝數,應寒生有時候會想,陸約塵真的能夠成功麽?


    身邊的小姑娘嘰嘰喳喳,整天沒個消停,應寒生最初還會受她吸引,這幾日那種新鮮感愈發淡了,於是不可避免的,有點寂寞。


    佛骨檀香,這便是世人給他的枷鎖,一層一層,不勝煩憂。


    ……


    唐付林見到唐玉娥的第一眼,在想這丫頭長大了,從幾歲的小娃娃一下子變成大姑娘了。


    然後就看到了應寒生,想起侍衛的通報,瞬間有種胃疼的感覺。成了大姑娘,於是迫不及待的扔了他這個父王麽?不禁幽怨。


    “應寒生……,你來找我啊。”


    他還來不及裝個樣子,考察一下未來女婿,就見陸約塵大步流星的往這裏來,眉眼含笑,心嚇得咯噔一下。


    應寒生想起他臨走前的一番荒唐事,不由尷尬,臉色微紅,落到陸約塵眼裏恰是美景,連心裏那點不安也扔掉了,情不自禁的摟住他,說:“你終於決定還俗跟我在一起了?”


    他極為自然的無視了唐玉娥,任小姑娘咬牙切齒,氣的跳腳。


    唐付林跟他許多年,隱約知道他愛上個和尚,但不是說早就監禁起來了麽,怎麽會跟女兒一起,還差點成了女婿?


    唐玉娥委屈的不行,正要放下介懷向唐付林求救,就見應寒生推開了陸約塵,神情冷淡,說:“邪魔不除,誓不還俗。”


    陸約塵的笑一下子凝固在臉上,隱約有暴怒之色,恨聲道:“應寒生!你既不肯同意,又為何來此?你……,”他逼近應寒生,氣勢一步步爆發,“是要來殺我麽?”


    應寒生回憶起路上諸多枯骨流民,那些朝聖者,那些山川景色……閉上眼,道:“是。”


    周圍瞬間寂靜,隱約隻聽得火燒的劈啪聲,和巡夜的兵士盔甲碰撞的聲音。應寒生問自己,如果注定死亡,你如何選擇落幕?如我如世人所想,則人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陸約塵被稱為地獄來的魔鬼,為人獨裁冷漠,暴戾恣睢,偏偏遇上了應寒生。


    “你如果能受我一百棍,我就打你五十棍讓你清醒一下,可你連十棍都受不了……,”陸約塵有火發不出,打打不得,罵罵不過,他看著對方,說,“應寒生,你自己說,我對你有多好,你是不是我的克星啊?連上天都看不過我,派你來治我……”


    應寒生看了眼目瞪口呆,被陸約塵這幅表現驚住的唐家父女,抿了抿唇,拽著陸約塵低聲問:“你的營帳在哪?”


    “……”陸約塵一時噎住,臉色不怎麽好的掃視眼周圍,頓時清空了人群,連唐玉娥都被父親拉走了。接著悄然摸上應寒生的手,拉著往營帳去,除夜風火燒,一時間寂然無聲。


    他隻覺得這樣的安寧,竟讓他極為眷戀。


    應寒生看著他的側臉,冷峻的模樣完全不像是會說情話的人。進了營帳後,他附在陸約塵耳邊,說:“陸約塵……,我有點想你了。”


    不知是呼吸的溫度燒灼了他,還是營帳內火光燎燎,映得陸約塵耳尖泛紅,閉住了呼吸貪戀這刻的溫柔,連心跳似乎也大的像是鼓聲,咚咚——應寒生順著臂彎伸手摸到他的胸膛,說:“你這裏告訴我說,你也想我,很想很想。”


    陸約塵下意識不想承認,可是沉默了一會兒,發覺根本無法騙過自己的心。


    “我很想你,應寒生……,”最後,還是低聲說出來,他就像終於認輸了一樣,眼神空茫無依,直到看到應寒生才亮起來,說,“上次我說反了,當年願意化身石橋的人,是我。”


    即便隻是一時衝動的告白,卻也沒想到你竟毫不在乎,再見麵便已經忘了我。


    生氣,惱恨,和……嫉妒,所以不由自主囚禁你,最後卻還是不想見到你的厭惡,於是放了你。想帶你來赤天城,卻因為反佛而擔憂……“應寒生,你記住不能出去這個營帳,我怕你出事。”


    “嗯。”應寒生神色平靜,沒問原因。


    陸約塵心中的不安愈發擴大,低聲說:“最近軍裏不太平,總有人不長眼不安分,你小心些唐付林,他跟佛門走的近,如果赤天城的人知道你在這裏……,總之,你要小心。”


    應寒生不再回答,他有些想問陸約塵是被甜言蜜語迷惑了麽,忘了他本意是來殺他的?


    這夜,二人同榻而眠。


    直到第二日紅日初升,陸約塵背對著他換衣,應寒生考慮了一下用匕首捅死他的可能性,不禁默然。沒有辦法一招搞定,隻能另尋良機。


    唐玉娥趁人不在偷偷來找他,結果被守衛堵在了營帳外,應寒生被吵的看不下書,才放她進來了。


    亭亭玉立的少女看起來像個大家閨秀,實則是個瘋丫頭,拉著他就想往外跑,然,又被阻擋了一次。不得已,湊近了在耳邊告訴應寒生,她父王準備背叛陸約塵。


    她拿出一包藥,說是什麽慢性毒藥,無色無味,陸約塵絕對嚐不出來。


    應寒生漫不經心的應著,突然想起那句話來: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總之死道友不死貧道。一時莫名酸楚,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拿起戒刀,立地成魔。


    第二日便下了藥在水裏,看著陸約塵毫無防備的喝下去,應寒生心不在焉,想著這樣不著痕跡殺人的他,確定可以成佛?


    陸約塵說,如今大夏崇佛抑儒,多少讀書人拋妻棄子剃發出家,舍下年邁的父母,自顧自吃齋念佛。甚至連軍中血性男兒都被養的脆弱的跟朵花似的,跟異族打仗的時候,有太多次都被這些蠢貨貽誤了戰機,或是放走了俘虜。


    簡直草他娘的!


    像這次攻打赤天城,分明不是沒能力打下來,就因為裏麵有神僧,十分之一的兵士不願意出軍。氣的陸約塵大筆一揮,全送上前線,用刀槍逼著上去了。


    “什麽茶?挺好喝的。”陸約塵大概是第一次喝他的茶,眉間眼裏都帶笑。


    “白水吧?”應寒生自己也不確定,他記得沒加茶葉的。


    “白水……,我第一次喝到這麽好喝的白水。”陸約塵明顯被噎了一下,隻不過還是挺開心的,摟過應寒生湊近了唇,說:“我就要上前線了,親一個。”不待拒絕就吻了上去。


    應寒生任他親親摸摸,直到要過了火才說:“副將還等著你呢,”見他戀戀不舍,便垂眸假裝無意的說,“不然我跟你一起去吧。”


    陸約塵怔了一下,似乎覺察到了什麽,然而最後也隻是點頭說:“好。”


    ……


    陸約塵真的打算放火燒了赤天城,他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曆史上有多少人不是踏著屍骨登頂的?所謂滅佛,此時來看是罪孽,千百年後未必不是一場功德。”


    應寒生說:“你瞎扯的技術很高。”


    陸約塵就不說話了,將他護在身後,說:“你小心,他們時常派弓箭手偷襲主將。”世上少有真正普渡眾生的,佛家的極樂世界也不會對陸約塵打開。


    “他們說我死後會下地獄的,應寒生,如果真的是,我一定要拉著你。”


    應寒生看著遠方城牆,心不在焉地說:“你放下屠刀,說不定佛祖肯讓你去極樂世界。”


    陸約塵蹙眉,額際有汗漬滴落,臉色也開始蒼白起來,他舉起手,說:“放箭!”霎時漫天流火飛越天空,駛向赤天城,猶如流星墜落,威力卻更加可怕。


    “沒有你的極樂世界,是什麽玩意兒?”他貼近了應寒生,蒼白甚至青紫的嘴唇開合,說,“你終於還是殺了我。”


    “你要陪我一起下地獄。”


    應寒生隱約聽見一聲“放箭”,接著密密麻麻的箭雨向他們襲來,唐玉娥的聲音悲戚而不可聞。漸漸的失去意識,隻剩下陸約塵的臉,在他視線裏愈發擴大。


    砰——塵埃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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