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池遷在我懷裏睡著,我用軍大衣包裹他,替他守完後半夜。


    天亮時鼻子有些不通氣,頭也因為睡眠不足而昏昏的。


    匆匆吃過早飯,就要挨家挨戶去拜年,走親戚。


    大哥大嫂牽著鵬鵬和甜甜走在前麵,二哥和拉著池遷的我走在後麵。一家又一家,叔公叔婆舅公舅婆還有同輩的小輩的孩子大人老人女人,晃得眼暈,轉了幾圈下來一個也沒記住。隻記得每次介紹時,都一把將池遷推出去:“x叔\x伯\x姨,這是我的兒子,阿卷,快叫人,說新年好。”


    於是老人家就會顫顫巍巍地把紅包塞到孩子懷裏:“好好讀書,將來考狀元啊~”


    新年的喜慶讓人一時忘了醫院人滿為患而帶來的隱隱不安,每家都會熱情泡茶招待,喝幾杯茶,說幾句吉利話,互相寒暄問候,再捧著一肚子水出來,去下一家。


    親戚太多,我這個做小輩的實在認不齊,走到後麵我實在撐不住了,頭暈得都犯惡心了,中途就帶著池遷回了家。


    後來池遷由爸媽帶去祠堂磕頭我也沒陪著去,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睡了個天昏地暗。


    醒了果然好了一些,頭重腳輕的感覺不那麽厲害了。


    初一在父母家住了一晚,初二老媽和大嫂都要帶上自家老公回娘家,我這個沒有老婆的孤家寡人隻好帶著兒子回狹小的小公寓煮麵條吃。


    池遷倒是隨遇則安,吃得了大魚大肉也吃得了清湯掛麵。


    開了電視,上麵還沒有什麽關於**的報道,隻說春季氣溫落差大,是流感高發季節,要注意保暖。


    過了元宵節,到三月初,疫情終於大麵積爆發。


    電視上開始鋪天蓋地報道**。


    雲市猝然封城。


    所有人都變成了驚弓之鳥,人們開始搶購食物,二哥帶著爸媽氣勢洶洶地殺向商場,在超市裏擠來擠去不知買什麽才好,好不容易得了一個縫隙就鑽進去,最後扛了一箱榨菜回家。


    過了兩天,學校發現疑似**病人宣布停課,消息傳來時,大嫂正在洗頭發,頭上全是泡沫,手裏還拿著舀水的塑料勺子,整個人都慌了手腳:“哎呀,怎麽辦,哎呀,哎呀......”


    大哥劈手奪過她手中的勺子,給她澆了一頭水:“別慌,快去學校把孩子找回來。”


    大嫂才恍然,拿水隨便衝了一下,頂著濕漉漉滴著水的頭發就往學校趕,而那時一小和一中的校門口已經擠滿了要帶孩子回家避禍的家長。


    春季開學,我曾勸說他們不要把甜甜和鵬鵬送去學校,可因為說不出合理的原因,大哥像聽笑話一樣聽過就忘了。


    早料到會是這種結果,我也不再多勸,幸好那時疫情並不嚴重,學校應該還算安全。但我自己是不敢的,池遷一直在家裏自學,我也沒有去教書,又向教務處提交了請假單。


    兩個人像鼴鼠一樣躲在地下的洞穴裏不敢出來。


    最讓我憂心的是,大年初一時身體不暢快的感覺越來越重了。


    頭痛,大腿的肌肉酸酸漲漲卻使不上力。


    我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勁。


    摸出體溫計一量,已經將近38度。


    我連忙衝了板藍根吃,並且囑咐池遷離我遠一點。


    他端著水杯衝過來的腳步一頓,我看出他的表情有點受傷。


    “爸爸生病了,你自己照顧自己,乖一點,好不好?”我盡力把咳嗽憋回去,用最輕描淡寫的語氣對他說。


    他點點頭,將水杯遠遠放在桌子上。


    情況越來越糟,胸悶,像個孕婦一樣幹嘔。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已經不敢讓池遷和我在一個屋子裏睡。


    一連幾天,我裹著毯子睡在客廳,池遷睡在屋裏,他知道我不舒服,也知道外麵一片混亂,所以他這段時間特別乖順。


    有一次半夜醒來,恰好看到為我掖好被子,躡手躡腳走回房間的池遷。


    被子表麵上甚至還殘留他手上的餘溫。


    十歲的孩子,又什麽都不知道,他隻會比我更不安。


    可我已經沒空去顧慮他的心情了。


    原本應該是草長鶯飛的四月天,卻帶走了一個又一個的生命。


    4月15日,世界衛生組織在日內瓦宣布,病毒已找到,正式將其命名為sara。


    這時,南川已有兩名護士一名醫生殉職。


    我身上的狀況沒有減弱,反而開始出現胸痛和腹瀉的狀況,高熱不退。


    和池遷上次發燒的症狀完全不同,有時,我會感到胸口像堵了一塊硬物,壓在上頭,令人難以呼吸。


    事到如今,說是感冒都騙不了自己了。


    我...是不是感染上了?


    也許守夜時隻是著了涼,真正的原因恐怕還是拜年時用別人的杯子喝到了不幹淨的茶水。


    心裏越想越慌,越慌越想。


    想得頭都快要破了,腦袋裏兩個自己打架,一個說不會那麽衰吧?一個說天災**說不準的,悲觀和樂觀在拔河拉鋸,但我內心其實已向悲觀的那一麵傾斜。


    夜深了,我終於做出了一個孤注一擲的決定。


    我想我不能再這麽留在家裏,我不能讓自己變成傳播源。


    更加不能讓池遷因我而傳染。


    我偷偷起身去看池遷,他在屋裏睡得正香。


    掩上門,我套上衣服和拿上錢包,扶著牆走出去。


    腳下虛浮,根本使不上力氣,走下幾階樓梯已覺得十分困難。


    濃濃的夜色披在我肩上,涼風吹得人頭腦隱隱作痛,在被頭痛折磨得失去理智之前,我還是趕緊場外求援吧,憑我一己之力想爬到南川醫院簡直比打著赤膊爬珠峰還不靠譜。


    本想到路上攔車,誰知平日裏紮堆出現的出租車、人力三輪的影子現在都不知道在哪裏,很久很久之後終於駛過來一輛,看我一臉病態,嚇得停都不停油門狠命一踩就絕塵而去。


    我隻好喘著氣坐在馬路牙子上給衛衡打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我直截了當地說:“我可能被感染了。


    “......”衛衡被我這句話震得一時沒回答。


    “我得去醫院。”我接著說。


    “你現在在哪?”他沉聲問,平日裏散漫的語調一下消失無蹤。


    “我家樓下。”我說,“我走不動了。”


    “等我十分鍾。”


    他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我心裏安穩了些,使勁敲了敲發昏的頭,疼痛起了點作用,仿佛讓我不爭氣的神智從一片爛泥裏掙紮出來一點。


    我接著按下一串號碼。


    雖然那麽晚把父母從床上吵醒很愧疚,可我得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好。


    因為進了醫院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出來,我記得以前每天都要量體溫,還要填表,稍微有點症狀都要隔離。


    更別說我這樣的。


    人生就像一個又一個的分叉口,在和上輩子相同的分叉點上,這輩子的我選擇了另一條路,因此人生也呈現出了另一種風貌。曾經自信滿滿地認為,如果當年我沒有這樣那樣就好了,可選擇了另一個答案的我突然發現,現實不是是非題,不是你不再選擇a,選擇b就會一帆風順的。


    人生是長河,但途中迎接你的是一個接一個的險灘。


    重獲生命就會被老天眷顧的嗎?


    哪有這麽好的事情。


    所有的狂妄都在這一刻終結,或許這次額外的人生,就已將我所有好運都花光。


    嘟嘟的忙音中斷,電話終於被接起。


    在老媽發出可怕的咆哮前,我連忙出聲:“媽,是我,我需要你們幫我照顧池遷一陣子。”


    “老三啊......”聽見是我,老媽的氣勢頓時弱下來,“怎麽了,你要幹什麽去?”


    “媽,我得去醫院。”我咽了咽口水,抑製住發癢的喉嚨,“我可能有點感冒。”


    我覺得我說得夠輕鬆了,但我的耳朵還是差點被老媽的尖叫和被老媽嚇醒的老爸的驚叫震聾。


    趕緊把手機拿開,這個點空蕩蕩的長街上隻有我一個人,所以聽起來聲音特別大還有蕩漾的回音,感覺地麵都因此而微微震動了。


    等到老媽換氣,我才小心地湊近手機:“媽......”


    “你怎麽會,你怎麽會,你你你——”老媽已經完全語無倫次。我聽見老爸在幫她順氣,低聲說:“你別那麽激動,聽孩子好好說,小心血壓。”


    我哪兒知道我怎麽會這樣呢?我自個也納悶呢,無言以對,我隻有再次強調說:“我現在去醫院,池遷拜托給你們照顧了。”


    正說著,我看見遠處有車駛來,車前燈照得我眼睛眯了起來,是衛衡嗎?但車子很快從我身邊開了過去,我這才回神,電話裏一直沒聲音。


    “媽?”


    悉悉索索一陣響,然後我聽見老爸渾厚的聲音:“喂,能聽見嗎?”


    “媽怎麽了?”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老爸說:“你媽哭了。”


    我頓時覺得熱氣直衝眼眶。


    “爸媽你們也別太擔心,我感覺我現在情況也不嚴重,說不定隻是虛驚一場。”我努力笑了笑,“小孩子免疫力弱,我就是怕傳染給池遷,你們明天早點來接他好嗎?我還沒跟他說這件事,這孩子心思重,你們幫我瞞著點,不過也不用騙他,就別說嚴重了,免得讓他跟著擔心,他要是問我去哪兒了,你們就說我去醫院看病,很快會回來。”


    “你現在怎麽樣?一個人能不能行?”老爸擔憂地說,“不如我現在過來帶你去醫院吧。”


    “別啊,爸,千萬別。”我連忙製止,“現在醫院裏擠滿了病人,這個病傳染得又那麽厲害,我們家......我們家有我一個染病的就夠嗆了,您千萬別來,這麽一大家子,還有池遷,都還要靠你們撐著呢。”


    老爸沉默了好久,也許是身邊啜泣的老媽讓他改變了主意,他艱澀地說:“行,那你......那你......唉,你也那麽大人了,好好照顧自己......”又停了一會兒,一向寡言的父親隻剩下歎息,“別怕花錢,咱該檢查檢查,該打針打針......但也別都聽醫生的,到底是怎樣你自己心裏要有數,啊!”


    “爸你放心。”我答應了。


    這時衛衡終於來了,黑色的轎車在我麵前停下,衛衡把窗子搖上來,一句話不說,隻揮手讓我上車。


    我一麵繞過去看車門,一麵和老爸告別:“爸,那就這樣......”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電話那頭又響了一聲,老媽奪過電話大聲地喊:“老三,你可得給我全須全尾的回來啊,我們都在家裏等你,你可得早點回來啊。”


    “好。”我抬頭看了看池遷的房間,沒有亮燈的窗戶一片漆黑,不由啞了聲音,“池遷拜托你們了。”


    老媽曾不止一次的說,她真懷疑我是不是她親生的,老陳家怎麽會生出這麽一個膽小怕事的孩子。兩個哥哥在南川橫著走的時候,我還會因為打破一個盤子而心驚膽戰。


    而麵臨生與死的時刻,我骨子裏不知道有沒有存在過的勇敢更是逃得一幹二淨。


    曾經將池遷孤零零丟下的我,現在連當麵和他告別的勇氣都沒有。


    其實,與其說我不知該如何麵對池遷,不如說我不知該如何麵對貪生怕死的自己。


    想活下去。


    如果能夠重逢,也就無需道別。


    如果無法重逢......


    我最終還是沒有繼續想下去,和父親道了別,我掛了電話,鑽進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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