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切要重回到兩年前說起。


    「梓川花楓的症狀,應該是一種解離性障礙。」


    負責診察的是年約四十五歲的精神科女醫。和父母一起來聽結果的咲太聽她當麵說出陌生的專有名詞。


    「解離性……障礙?」


    父親不經意複誦醫生說的這句話。


    「是的,解離性障礙。」


    醫生一邊說一邊在桌上的便條紙寫下「解離性障礙」五個字。


    「這樣啊……」


    「一般來說,我們會把自己的知覺、意識與記憶整合起來,認定這就是『自己』對吧?」


    「……」


    父母無言地點頭。咲太默默等待醫生說下去。


    「『解離性障礙』就是喪失這種完整主觀認知的症狀。換句話說,至今認定是『自己』擁有的知覺、意識與記憶,在罹患這種症狀之後就無法認定是『自己』所擁有。」


    「……是。」


    父親隻出聲回應。


    「比方說,失去身體的部分知覺,或是將眼前發生的事當成電影或電視裏的事件,都是符合這個定義的症狀。同樣的,也有患者的症狀是失憶或記憶不完整。就像這次的病例。」


    醫生先停頓下來,給咲太他們一些時間接受。


    「原因很難直截了當地說明……不過解離性障礙的主要成因,推測是極度的心理壓力或內心創傷,也就是精神負擔過重。」


    「……」


    咲太他們已經無法好好說話了。


    「記得花楓小姐和國中朋友相處得不太好,不斷地自殘?」


    精神科醫生的這個認知是錯的,但咲太沒插嘴糾正,因為他已經知道說了也沒人相信。


    「後來也持續拒絕上學。」


    「是的。」


    「隻將原因歸咎在這一點或許過於心急,不過恐怕是這個困境一直壓迫花楓小姐的心,終於使她無法自行處理情緒。過於難受,難受到快被壓垮……所以她為了鑽出困境,切除她覺得『討厭』的部分自我。」


    「這就是解離……」


    「是的。花楓小姐藉此保護即將壞掉的自己。」


    「……」


    原來如此,聽醫生這樣講就不是不能接受。


    「我認為各位難免會受到驚嚇,但這絕對不是罕見病例。」


    「那個,換句話說,花楓她……?」


    父親催促醫生下結論。他想早點知道女兒身處的狀況。坐在旁邊的咲太感受得到父親的這個想法。


    「解離性障礙的特徵之一在於症狀明顯因人而異。依照今天兩位家長的說明,以及我和花楓小姐的對話判斷……現在的花楓小姐喪失了包括她自己、父母、哥哥、朋友還有自己身邊所有人的記憶。關於場所的記憶也是……她不知道這裏是日本的哪個縣市或區域。」


    「請……請問……花楓是生病了嗎?」


    母親插嘴提出乍聽之下像是完全搞錯方向的問題。不過這也是掠過咲太腦海的疑問。這是疾病嗎?


    和咲太知道的疾病形式完全不同。沒發燒、沒咳嗽,也沒有流鼻水。


    就像戲劇或漫畫裏會出現的失憶現象。


    咲太沒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邊。不,不隻如此,他也沒想過「失憶」真實存在。對咲太來說,這是隻出現在虛構世界的東西。他認為這是為了帶動故事高潮而捏造的病。


    現狀真的是連續劇的一幕。這位精神科醫生居然沒吃螺絲,正確說出這麽長的台詞,真是了不起。咲太深感佩服。


    「請當成是一種心理疾病。」


    「心理疾病……」


    母親以困惑的語氣複誦。


    「是的。如我剛才所說,現在的花楓小姐沒有以往和父母或哥哥共度的記憶。將父母認知為父母的記憶、將哥哥認知為哥哥的記憶也喪失了。我想各位很難立刻理解,不過記憶是成為人格支架的重要資訊來源。花楓小姐失去這個來源,因此她雖然是花楓小姐,卻不再是家人熟悉的花楓小姐。請各位為了花楓小姐理解這一點。」


    無論說明多少次,聽起來也隻是一派胡言。身穿白袍的醫生一臉正經地進行這種說明,咲太不禁差點笑出來,但實際上一點也笑不出來。


    也無法把醫生的說明當成謊言否定。


    因為妹妹花楓今天早上起床時真的忘了一切。


    「你……你是誰?」


    因為她一看到咲太就以畏懼的眼神這麽說……


    不隻是對咲太,花楓麵對父親與母親也是相同反應。


    「這裏,我……咦,這是怎樣?」


    而且,她對自己也感到困惑。麵對一無所知的現狀隻能不知所措。


    「我……到底怎麽了……」


    她的模樣真的彷佛換了一個人,無從辯解。


    「我想家人也很混亂吧,但是治療花楓小姐一定需要家人的協助。需要理解令嬡的症狀,成為她的支柱。持續待在可以安心過生活的環境將是回複記憶的一大助力吧。」


    醫生如此說明之後,咲太和父母一起點頭。除了點頭別無選擇。


    說出來就是「理解她、扶持她」……如此而已。不過咲太他們將會體認到如此單純的事情卻是最困難的事情。


    以前花楓的記憶成為阻礙。


    咲太與父母記得改變前的花楓。這是妹妹的記憶、女兒的記憶,累積十三年的回憶。


    所以,他們剛開始不知道該保持何種距離對待花楓,連這種事都不知如何是好。即使自認充分注意到花楓失憶,自己內心對花楓的認知依然不知不覺造成影響。


    某次,咲太帶小說探望花楓。那是昔日花楓喜歡的作家寫的小說。咲太湊巧在書店看到這本新作,幾乎用盡錢包裏的所有財產買下。對隻是國中生的咲太來說,一千六百圓是頗大的開銷。


    即使如此,咲太購買時也毫不猶豫,因為他認為花楓肯定會高興。


    然而,從咲太手中收下書的花楓一臉詫異。


    「謝……謝謝。」


    花楓有點客氣地道謝,不經意觀察咲太的雙眼隱藏不安,擔心自己的反應出錯。


    「……那個,你喜歡這本書嗎?」


    咲太戰戰兢兢地如此詢問時,後知後覺地徹底體認到花楓沒有用來建構自我的記憶。眼前的花楓和記憶中的花楓不同,不是咲太熟悉的妹妹花楓。盡管臉蛋相同,外表一模一樣,依然像是另一個人……


    和改變後的花楓相處愈久,記憶與認知的誤差就愈是清晰浮現。


    說話方式不一樣,拿筷子的手也不一樣。明明原本是左撇子,卻以右手俐落地動著筷子。吃飯菜的順序不一樣;睡衣扣子是從最上麵開始扣;笑的方式不一樣。和花楓不一樣……不一樣,不一樣,不一樣!


    若是包含小細節,短短幾天發現的不同點就超過三十個。其實發現的數量更多,但咲太放棄繼續數下去。


    因為腦袋可能會出問題。


    記憶裏的花楓和現在花楓的差異給予咲太嚴重的失落感。經過數天,咲太終於理解到這個女孩再也不是自己認識的花楓。


    內心開了一個洞。什麽都沒有,空洞,空空如也。不,隻有失去重要事物的無盡悲傷霸占在那裏,使得胃部一帶很不舒服。體內滿布烏雲,不對,是汙濁的感覺。


    在這樣的某一天,咲太胸口出現了三條爪痕……


    他全身是血,被救護車送進醫院。


    至今還沒查明原因。隻是咲太也住院了,而且像是要逃離住院生活的窒息感,開始找機會溜出病房。


    並不是想去特定的地方。


    他實在無法忍受自己停留在那裏。


    陷入絕境的妹妹狀況嚴重到內心解離,做哥哥的咲太卻沒能救她。咲太想逃離當初沒為妹妹做任何事的這份後悔,總之想和這份追著他的後悔保持距離。


    就這樣,他最後逃到七裏濱的海邊。


    縣內的海邊,想來隨時都能來的海邊。


    不過如果沒發生這次的事件就沒有動機來訪的海邊。


    咲太在這裏遇見了她。


    牧之原翔子。


    高中二年級的女生。


    在國三的咲太眼中,她看起來頗為成熟。美麗的黑發、製服短裙、介於可愛與美麗之間的側臉。不過表情豐富,笑容親人。


    這樣的翔子在海邊偶然遇見咲太,主動向他搭話。即使咲太冷漠以對,她還是纏著咲太說話。之前咲太說了也沒人願意聽的事情,她認真聆聽,而且相信。


    然後,她對不在乎這一瞬間、不在乎未來、不在乎世間一切的咲太送了這句話。


    ──咲太小弟,我認為啊,人生是為了變溫柔而存在。


    翔子的聲音緩緩滲入沒能為花楓做任何事的咲太胸口,像海綿吸水般緩緩滲入……


    ──為了達到「溫柔」這個目標,我努力活在今天。


    這是咲太不知道的價值觀。


    關於人生為什麽而存在,咲太還沒有任何實際的感受。而且對國中生來說,擁有將來想成為的目標正是對於「人生」的唯一模範解答。學校一直是這樣教育他的。


    換言之,就是將來的夢想。


    擁有夢想並且實現,這是老師或大人傳授給青春期少年的人生意義。


    被洗腦認定這是充實的生活方式。


    而且對國三的咲太來說,夢想暫且簡化為「誌願高中」的形式。在教師的詢問之下,他瞪著成績單,要是選擇考得上的高中就會被接受;要是為了實現夢想而逞強就會被勸誡:「最好多多正視現實,多報考幾所高中當保險。」


    就咲太所知,自己的人生就是這樣不經意地接受安排。


    為了變溫柔而活。


    沒人教他這種生活方式。


    之所以自然而然地流淚,是因為接觸到翔子的溫柔,因為知道翔子願意原諒昔日無能的他。因為咲太有這種感覺……不隻如此,翔子還教他隻要今後變溫柔就好。


    所以,咲太放心地流淚。淚流不止。


    這天,從海邊回家的路上,咲太買了一本筆記本與一支筆。是女生使用的可愛款式,筆記本選擇頁數多一點的,可以寫很多內容。


    他筆直前往花楓的病房。


    「我買了這個給你。」


    咲太就這麽整袋交給花楓。


    「這是……?」


    花楓看著咲太,像在尋找正確答案。她試著解讀氣氛。應該是在窺視空空如也的記憶之盒,尋找「花楓」會做的反應。


    「先別問,打開看看。」


    「……」


    花楓就這麽聽話地取出內容物。


    出現的是厚厚的筆記本與筆。


    「這是……?」


    花楓一臉困惑的樣子重複相同的話語。不過她的疑問加深了。


    「昨天醫生說過,無論什麽事情都好,可以試著以自己的話語寫下當天發生的事情或是自己的想法。」


    對於自己的疑問也可以寫,感到不安的事情也可以寫。醫生說將這一切寫成文字,應該可以逐漸確立花楓現在的自我。


    「好的,知道了。」


    花楓大概沒有接受。失去許多記憶的花楓內心沒有用來認同事物的根據,筆記本也是用來填補這些空白的工具。


    「首先是名字。」


    「好的。」


    花楓將筆記本放在橫跨病床的桌子上。封麵有姓名欄位,她拿起筆慢慢書寫。握筆的方式果然也不一樣,她以右手握筆。


    「啊,等一下。」


    寫完姓氏「梓川」的時候,咲太阻止花楓。


    「嗯?」


    從筆記本上抬起頭的花楓一臉疑惑。


    「關於名字……」


    「放心,我會寫。我的名字是『花楓』,花朵的『花』、楓葉的『楓』,對吧?」


    咲太搖搖頭。


    「……」


    花楓的表情顯得愈來愈疑惑。


    「改成平假名的『楓』吧。」


    「平假名?」


    「因為你不是『花楓』,是『楓』。」


    「……!」


    她驚訝地睜大雙眼,眼裏立刻噙滿淚水。大大的淚珠一顆顆滴在筆記本上,使得「梓川」兩個字暈開。


    「……」


    楓反覆開闔嘴巴想說話,但是想說的事情沒能化為話語。


    「一直以來對不起。我明明早就知道了,卻沒能體諒。」


    「嗚,嗚……」


    淚珠繼續一顆顆滑落。


    「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


    累積的不安一口氣爆發,堰塞的情感瞬間泛濫而出。


    楓醒來之後一直繃緊神經吧。不知道可以依賴誰,甚至不知道可以相信誰……


    一直孤零零地處於不安之中。


    她的哭泣方式就像終於見到爸媽的迷路孩童。


    楓哭個痛快之後,以有點圓的字體在筆記本上寫字。


    ──梓川楓


    楓驕傲地看著寫下自己姓名的筆記本封麵好一陣子。百看不膩地一直看。


    「哥哥……」


    「嗯?」


    「是哥哥對吧?」


    「對。」


    直到這天,咲太才第一次看見楓的笑容。久違的妹妹的笑容。


    希望今後的每一天對楓來說都是美好的日子,希望像這樣充滿笑容的日子來臨。咲太許下這樣的心願。


    然而,現實在某方麵來說沒這麽簡單。


    有時候隻要一個契機就能讓一切順利,有時候卻不是這樣。楓的狀況算是後者。


    一個人失去十三年來的記憶,變得判若兩人。這種事怎麽想都沒那麽單純。


    曆經約一個月的住院生活,楓終於出院。


    世間是紅葉的季節,楓葉的季節。


    楓從這天起在家裏療養。


    雖說可以出院,卻不是可以立刻展開日常生活的狀態。完全不記得住家周邊的地理環境,所以外出肯定會迷路。楓甚至連家裏的樣子都不知道。


    想恢複到能夠上學當然需要不少時間吧。


    班上同學認識「花楓」。明明外表是「花楓」,內在卻是「楓」。這種認知上的誤差會對楓造成負麵影響,這是輕易就能想像的事。為了上學,必須讓校方知道楓現在的狀態。不過對於昔日霸淩「花楓」的同學們,咲太隻覺得那些人不可能理解這種事。


    關於解離性障礙,連咲太他們家人都苦於無法理解,每天反覆摸索該如何麵對。


    光是字麵上的理解,隻會成為冷嘲熱諷的笑柄吧。


    所以楓即使出院也幾乎整天都在家裏度過。剛開始,即使是沒印象的「自己的房間」都令她感到困惑,但是經過一天又一天,她就逐漸熟悉了。


    表情變得開朗,露出笑容的次數也增加。咲太放學回來,她就像是例行公事般跑到玄關說「你回來啦」迎接,早上則是說「哥哥,路上小心」目送他出門。不過,楓的內心從那時候就已經逐漸被侵蝕。


    白天,咲太要上學、父親在公司工作,因此和楓相處最久的是專職主婦母親。


    對話與互動增加就可能會不經意提到「花楓」的事。畢竟家裏到處都是「花楓」用過的東西,也擺著家人的合照。


    「回到和家人共處的家、回到本應熟悉的環境也可能刺激遺失的記憶。讓患者安心或許能緩和解離性障礙的症狀,連帶協助取回記憶。當然不一定立刻就能產生變化,但我認為可以先從居家療養做起。」


    醫生也是這麽說的。


    「一直待在醫院也不好,就慢慢觀望吧。」


    母親隻是遵照這個方針。她對「楓」提到「花楓」並不是基於惡意,既然「治療」的目的是取回「花楓」的記憶,這種行為就是正確的。


    隻是對「楓」來說,並非一定造成正麵的影響。


    「慢慢來就好。」


    楓每次聽到這句話,表情就會出現些許陰霾。


    「不需要勉強。」


    隻要母親這麽說,楓就會一臉愧疚的樣子。


    「放心,媽媽會等你。」


    每當母親這樣握住楓的手,楓就會露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眼神,怯懦不安的眼神。


    沒人希望楓是「楓」。父母與醫生都是眼睛看著「楓」,內心想著「花楓」。楓應該是這麽覺得的。連咲太都從周圍大人的言行這麽覺得,而且每次都會心生厭惡。


    咲太當然希望妹妹回複「花楓」的記憶,希望她回複成「花楓」。但在這種狀況,「楓」將何去何從?


    共處的日子點滴累積,咲太內心的不安也隨著增加。


    突然襲擊妹妹的解離性障礙康複時,究竟會發生什麽事?不需要找醫生諮詢,咲太就能輕易想像……


    開始居家療養經過一個月的時候,楓的異狀成為表象。


    放學後,咲太從學校筆直回家一看,前來玄關迎接咲太的楓身上出現了瘀青。


    手腳的白皙肌膚一部分變成藍紫色,異常的瘢痕,身體令人不舒服地嘎吱作響,酷似昔日為霸淩所苦的花楓遭遇的症狀。


    究竟為什麽?


    光是思考無從得知原因。說起來,思春期症候群的發病原因尚無定論,世人甚至質疑這種疾病是否真實存在。至少咲太身邊沒人相信。


    原因或許是楓對於現狀感受到的不安與痛苦。說不定是楓體內的「花楓」意識對某種事物起反應。


    「媽,楓她……!」


    咲太連忙脫鞋,帶楓到在客廳的母親身邊。


    「楓的身體又瘀青了!」


    咲太讓母親看楓變色的手臂。


    「啊,這樣啊。」


    然而,母親隻是和藹地微笑著這麽說,隻在夕陽灑入的窗邊平靜地仔細摺疊洗好的衣物。


    咲太到這個時候才察覺母親早就對這個現實投降了。


    「花楓,放心。不會有事的。」


    母親的溫柔笑容在這個場麵極度格格不入。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如此。母親眼中完全沒有「楓」,隻有「花楓」。


    承受母親的溫柔視線的楓受驚般躲在咲太背後,緊揪咲太製服的手肘部位。軟弱的手逐漸出現新的瘀青,像蛇纏住手腕延伸到手肘下方。


    這無疑是之前發生在「花楓」身上的現象。


    診療楓症狀的醫生首先質疑是母親虐待女兒。應該是如此斷定的。


    證據就是醫生不聽年幼的咲太與解離性障礙的楓解釋。兩人再怎麽說明、再怎麽強調不是虐待,醫生都不肯相信。


    「沒事的。」


    醫生對於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多虧醫生這份沒有對症下藥的善意,楓再度住院了。


    住院的楓變得拒絕離開病房,在意他人的視線,感覺隨時都在畏懼某些東西。


    「楓害怕大家的目光。大家都在看花楓小姐。」


    「放心,我是看著『楓』。」


    「知道楓的人……隻有哥哥……」


    季節進入冬季,咲太決定找父親商量。


    他要離開這座城市、離開父母,和楓一起住。


    父親沒反對,大概是判斷這樣對母親也比較好吧。或許父親也在想類似的事,隻是基於立場無法自己說出口。


    「咲太,委屈你了。」


    「爸在我小時候說過吧?」


    「嗯?」


    「你說過『咲太是哥哥』。」


    「是啊。」


    「可是,我沒能拯救『花楓』。」


    「……」


    「所以,這次我……」


    接下來的想法沒能化為言語。


    「楓就拜托你了。」


    咲太支支吾吾時,父親這麽說了。


    「爸爸也是,媽媽勞煩你了。」


    「嗯。」


    就這樣,咲太與楓離開橫濱市,搬到西南方相鄰的藤澤市,隻以兄妹倆以及貓咪那須野展開新生活,在沒人認識「花楓」的城鎮從頭開始。


    而且,到現在依然持續著。


    2


    咲太說完之後,得知內情的麻衣、和香與琴美三人都啞口無言。


    這也無可厚非。如果咲太處於聽眾的立場,同樣會目瞪口呆。


    應該沒有任何能讓她們察覺的要素。麻衣與和香隻知道現在的「楓」,所以沒有餘地懷疑有關記憶的事;琴美則是隻認識以前的「花楓」,不知道現在的「楓」,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


    「……」


    經過漫長的沉默,首先開口的是麻衣。


    「小楓累了,今天到此為止吧。」


    從她口中編織的話語是這樣的關心。麻衣大概是認為就像楓需要休息,自己也需要時間接受這個事實。


    「……」


    實際上,琴美臉色蒼白,似乎受到相當大的打撃。


    所以沒人對麻衣的提案有異議。


    咲太把佇立在原地的琴美交給麻衣與和香處理。


    「我送她到車站。咲太去招計程車吧。」


    麻衣這麽說,所以咲太恭敬不如從命。


    後來,咲太招到計程車,和楓先行搭車回家。


    隔天早上,咲太被家貓那須野舔臉而清醒。


    「怎麽啦,那須野,天亮了?」


    「喵~~」


    那須野看咲太不起來,就用前腳拍打咲太睡翹的頭發嬉戲。這正是最道地的貓拳。


    咲太被打到煩了隻好起床,還打了一個嗬欠。


    「……」


    看向時鍾,指針走過了七點半。已經過了楓平常叫他起床的時間。


    「畢竟昨天發生好多事。」


    咲太姑且先到楓的房間探視。


    二話不說開門一看,楓在床上,姿勢是趴著。但她不是在睡,頻頻揮動手腳想起身。


    「楓,早安。」


    「哥……哥哥早安……」


    「這是在模仿剛出生的小鹿嗎?」


    如果是這樣,那她模仿得真出色。不過看起來是熊貓就是了……


    「楓可能不行了。全身好痛。」


    「那是肌肉酸痛吧?」


    昨天楓在海邊放開心胸盡情嬉戲,肯定是當時的影響。用到平常不習慣使用的肌肉,導致身體發出哀號。


    「這樣下去,楓大概沒辦法叫哥哥起床,也沒辦法送哥哥出門。怎麽辦?好痛!」


    楓一邊喊痛一邊消沉,用盡力氣躺在床上。以防萬一,咲太摸了摸她的額頭。


    看來沒發燒。這樣就沒問題了。


    咲太才剛這麽想就察覺楓脖子後方的瘀青。掀開睡衣一看,瘀青淺淺地延伸到背部。


    「哥……哥哥,趁著楓不能動在做什麽啊?」


    「我在稍微脫一下你的睡衣。」


    「不……不可以啦!這種事請對麻衣小姐做!」


    「可以的話,我也想。」


    「那麽,改天楓幫哥哥拜托喔。」


    「別擔心,我會自己說。」


    要是讓妹妹講這種話,不知道麻衣會怎麽罵咲太。


    「總之,今天乖乖睡吧。」


    咲太將剛才掀起的睡衣蓋回去。瘀青的原因不知道是昨天見到琴美,還是對麻衣與和香說出失憶的事。無論如何,看來暫時用心守護楓比較好。


    「現在的楓隻能睡覺……」


    楓可以正確地分析自己。這麽一來,似乎不用太擔心。


    「那我去上學了。」


    咲太說完便離開了楓的房間。雖然擔心,但咲太努力維持一如往常比較好,免得楓擔心他的變化。


    「哥哥,路上小心。」


    咲太一如往常,應該也能讓楓比較能夠一如往常。


    教室窗外不遠處的七裏濱大海看起來和昨天不同。


    不知道是因為天氣、氣溫,還是別的原因……像是咲太的心情。


    「這裏考試會考喔。」


    數學老師在黑板上的微分例題畫上紅圈。明明覺得前幾天剛考完期中考,看來似乎已經來到非得注意期末考的時期了。


    班上同學們一副頗為抗拒的反應,依然好好將方程式抄進筆記本。即使有所不滿也要好好接受老師的溫情,這是高中生的處世之道。


    數學老師將放在講桌上的手表戴回手腕上。視線落在表麵時,宣告下課的鈴聲響了。


    進入午休時間,教室一下子變得嘈雜。幾個學生迅速衝出教室,到麵包攤買想要的商品。


    平常咲太也會鞭策自己去買麵包,但今天認真做筆記,所以稍微遲了一步。


    既然允諾要和麻衣念同一所大學,至少要把該念的書念好。


    咲太總算寫完筆記時,教室不知為何瞬間鴉雀無聲。


    發生什麽事?


    如此心想的咲太聽到一個腳步聲緩緩接近。熟悉的腳步聲。從步伐感覺得到從容,卻也傳達出優雅氣息。


    這個腳步聲停在咲太身旁。視野蒙上陰影。


    咲太闔上筆記本抬頭一看,麻衣就站在桌旁。


    她手上提著小紙袋。


    留在教室的學生們理所當然般將視線集中在咲太與麻衣身上。家喻戶曉的女星和傳出「送醫事件」之後完全被孤立的不起眼男生成為情侶,班上同學當然會在意,卻沒人明顯展露在態度上,所有人都假裝不在意。在校內要是在意咲太與麻衣這對情侶,旁人會認為「很土」。眾人忠實地遵守不知道由誰定下的潛規則。察言觀色也好辛苦。


    在這樣的氣氛中,麻衣和咲太四目相對。


    「我做了便當過來。」


    她以教室裏聽得到的音量說了。


    「……」


    咲太非常高興,但他事前沒聽說麻衣要做便當,而且麻衣難得光明正大來到二年級教室,所以咲太有點吃驚。


    「走吧。」


    麻衣不容分說就走向走廊。既然這樣,咲太除了跟著走別無選擇。


    咲太就這麽將筆記本與課本留在桌上,離開教室。


    麻衣帶咲太來到校舍三樓的空教室。


    咲太與麻衣搬兩張桌子到窗邊,麵對大海並肩坐下。海景第一排的吧台座位,正麵是七裏濱的大海,往右也看得見江之島。


    「來。」


    麻衣在兩人中間打開便當盒,裏麵是三明治。口味有番茄、萵苣、雞蛋與酪梨等,給人鮮豔又健康的印象。看起來當然好吃。


    「我開動了。」


    咲太拿起一塊咬下去。


    「……」


    麻衣也默默將三明治送入口中。剛才過來的途中,她在自動販賣機買了利樂包奶茶,同樣不發一語地喝著。


    咲太朝第二塊三明治伸手時,麻衣向他開口。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


    即使她突然這麽說,咲太也沒嚇一跳,甚至沒反問「什麽事」。畢竟事情發生沒多久,咲太很清楚麻衣為何帶他過來。


    麻衣說的是楓的記憶。


    「從什麽時候開始覺得奇怪?」


    咲太認為隻要深入交往,麻衣遲早會察覺。楓缺乏十三年份的記憶,無論如何都會在對話當中透露跡象。


    「第一次到你家的時候。」


    「這麽早?」


    咲太還是嚇了一跳。如果麻衣知道楓失憶之前……「花楓」時代的事情,就可以理解她為何這麽早知道,但麻衣隻見過「楓」。


    「小楓剛開始不認識我吧?」


    麻衣若無其事地說。


    「啊~~」


    麻衣提出的簡短根據使得咲太發出認同的聲音。


    「你說『她很少看電視』來掩飾這件事,所以我一直覺得怪怪的。」


    是家喻戶曉的藝人「櫻島麻衣」才說得出這個理由。


    這番話非常具備說服力,尤其是咲太或楓這個年代的人,不認識麻衣才稀奇。麻衣是大家一看到就說得出名字的藝人之一。她一直活在這樣的反應當中,會覺得楓的反應不對勁或許也是理所當然。


    「此外,還有你和小楓的距離感。」


    「……」


    「我總覺得和一般兄妹不太一樣。」


    「任何事都瞞不了麻衣小姐耶。」


    「和香也是,她之前就問過『那兩個人怪怪的吧?』這樣。」


    「是嗎?」


    「小楓對你講話用敬語所以很好懂,但你跟她講話聽起來有點客氣對吧?」


    麻衣像是在討論和香,據實說出自己的感覺。


    「哎,說得也是。」


    咲太老實地承認麻衣的指摘。他確實會客氣。楓是咲太的妹妹,卻不再是咲太認識的妹妹。即使如此,他還是把楓當成妹妹對待,在這種意識運作的時間點,果然就不像對待「花楓」那麽自然。


    「記得是在你國三的時候?你就像是在那個時期突然有了一個小兩歲的妹妹吧?能夠和她自然相處才奇怪。」


    麻衣以吸管喝著利樂包奶茶。從她一直看向大海的側臉很難解讀她的情緒。


    「那個……麻衣小姐,抱歉瞞著你。」


    「沒關係,這是為了小楓吧?」


    「是沒錯啦……」


    這不是隨口就能說出口的事情,是過於沉重的事實。任何人知道這個事實之後,麵對楓的態度都會改變。畢竟假裝不知道很難,知道事實卻要巧妙應對更難。以實力派聞名的女星麻衣或許連這部分都能用演技克服,不過正因如此,所以咲太不想讓她操心。


    最重要的是,咲太希望隻認識「楓」的麻衣與和香能隻把他這個妹妹當成「楓」來看待。因為「楓」不是「花楓」,而是「楓」……


    「看到楓逐漸習慣和麻衣小姐相處,我就莫名說不出口了。看到楓那麽黏你,我覺得維持這樣就好。」


    「我懂。我並沒有生氣。」


    咲太往旁邊一看,麻衣雙眼露出「你在擔心什麽?」的笑意。


    「能夠和善解人意的麻衣小姐交往,我好幸福。」


    安心的咲太朝三明治伸手。下一個目標是雞蛋三明治。


    「啊,那是黃芥末。」


    咲太抓住三明治時得到這個恐怖的情報。


    「咦?」


    咲太不明就裏。為什麽做給男友的三明治會包含黃芥末口味?


    麻衣麵不改色地看著咲太。咲太不經意想收手。


    「不吃嗎?」


    她笑著問。


    「麻衣小姐,你果然在生氣?」


    「沒生氣。」


    不過,這雙眼睛逼咲太趕快吃黃芥末三明治。


    「不敢吃我做的東西?」


    「……」


    這種說法好殘酷。不可能不敢吃。


    咲太下定決心拿起黃芥末三明治,送到嘴邊。還沒吃就有一股強烈的味道刺激鼻尖。


    咲太朝麻衣一瞥。麻衣以可愛的表情看著他。


    咲太不得已,下定決心吃下去。


    「……嗯?」


    以為可能沒問題的瞬間,強烈的刺激穿過喉嚨與鼻腔深處。


    「……!」


    淚水冒出來了。即使如此,咲太也不能吐掉麻衣做的食物,隻能含淚咽下。


    「來。」


    麻衣遞出茶水。


    「還好嗎?」


    而且還關心咲太。明明是將咲太逼入絕境的當事人,溫柔的態度卻絲毫不令人這麽覺得。看來完全被她耍得團團轉了。


    以防萬一,咲太看向剩下的三明治。火腿三明治似乎沒問題,但綠色的那個很危險。酪梨三明治。這個口感神奇的綠色食物,該不會用芥末調味吧?


    「綠色的不是芥末吧?」


    「酪梨的味道和芥末很搭,真神奇耶。」


    麻衣理所當然般說了。


    「對不起,請原諒我。」


    「就說了,我沒生氣,也原諒你了。」


    「咦~~」


    搞不懂她究竟憑什麽講這種話。


    「我隻是隱約不太高興。」


    「這就是沒原諒我吧?」


    「小楓的事,你至今對誰說過?」


    咲太想要確認,麻衣卻回以這個問題。


    「……」


    「比方說,對『翔子小姐』說過嗎?」


    咲太明明想三緘其口,麻衣卻直接問第二個問題。無路可逃,退路被封鎖了。


    「麻衣小姐,你在吃醋?」


    包著黑褲襪的修長美腿伸向咲太。腳跟踩住他,還使力轉動。意思是不準顧左右而言他。


    「那個,我對翔子小姐以及雙葉說過。」


    「喔~~我是第三個人啊。」


    麻衣不是滋味般低語,拿起酪梨三明治。


    應該不是自己想吃吧。


    「咲太。」


    「什麽事?」


    「啊~~」


    「麻衣小姐這樣的成熟女性,不在意順序問題吧?」


    「咲太,啊~~……」


    麻衣無視於話題方向,裝出有點害羞的表情,客氣地將三明治送到咲太嘴邊。即使知道這是演技,不過該怎麽說,超可愛的。


    所以不管她喂的是什麽東西,咲太還是會忍不住開口。這是雄性生物的本能。


    「啊~~……唔唔!」


    麻衣毫不留情地將酪梨三明治塞入咲太口中。即使知道沒用,咲太還是姑且先做好準備麵對即將麵臨的震撼。


    「……」


    但是不知為何,那種強烈的刺激沒來襲,隻有提味得恰到好處的些許芥末味,也有餘力享受酪梨的口感。話說,真好吃。


    「呃,咦?」


    「我不可能拿食物惡作劇吧?」


    麻衣傻眼般說了。


    那剛才的黃芥末三明治要怎麽解釋?咲太認為指出這件事會拖很久,所以忍著沒說。


    「還是先聲明一下,我第一個交往的女生是麻衣小姐,而且麻衣小姐是我心中的第一。」


    「我並不在意這種事。」


    「我想也是。」


    咲太注視遠方的海。人生是什麽?他想思考這種問題。


    「淨身儀式就到此為止吧。」


    「原來這是淨身儀式啊。」


    雖然黃芥末三明治很猛,不過仔細想想,麻衣剛才「啊~~」地喂他,感覺以結果來說是賺到了。早知道就應該多多享受剛才的「啊~~」──咲太甚至冒出這種後悔的念頭。隻要沒有芥末的恐怖,剛才明明就是最棒的一瞬間……真是太可惜了。


    「昨天,我和你以及小楓道別之後,和那個孩子聊了一下。」


    「和鹿野?」


    麻衣微微點頭。


    「因為她問我小楓現在的狀況。」


    「噢。」


    琴美當然會在意,在意昔日好友變得如何……她和麻衣或和香相反,隻認識「花楓」。


    「我說小楓剛開始非常怕生,卻讓人感覺很拚命,最喜歡哥哥與書……這樣可以嗎?」


    「嗯。這不是需要隱瞞的事。」


    麻衣也是因為這麽想才會回答琴美的問題吧。


    「還有,她把這個交給我。」


    麻衣從剛才裝便當盒的紙袋取出一本書。精裝本小說,書名是《王子給的毒蘋果》。


    「她說這是向小楓借的書,昨天似乎是想在海邊看,所以帶在身上。」


    麻衣視線落在書的封麵。


    「怎麽辦?如果放我這邊比較好,我就繼續保管。」


    「不,沒關係。」


    既然這是琴美的回答,咲太就有義務收下。


    放棄的勇氣。這也是了不起的決定,有時候放棄比繼續難得多。正因如此,這本書應該放在咲太這邊。


    「麻衣小姐,謝謝。」


    「謝什麽?」


    「謝謝你在各方麵這麽貼心。」


    「不用謝啦。隻是幫你這種小忙,算不了什麽。」


    「……」


    「你一臉意外是怎樣?」


    「我隻是覺得麻衣小姐今天也超可愛而感動。」


    咲太吐露真心話,麻衣隨即回應:


    「笨蛋。」


    她說完笑了。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滿意地微笑的麻衣今天果然也是可愛到極點。


    3


    這天放學後,咲太和麻衣一起走到藤澤站,卻在穿越連通道之後……在jr驗票閘口前麵和麻衣道別。


    緋聞事件時舉辦開拍記者會,由「櫻島麻衣」主演的電影似乎已經著手拍攝了。


    「啊~~又要見不到麻衣小姐了嗎?」


    「暫時會在東京的攝影棚把室內戲拍完,所以我每天都會回家喔。」


    麻衣這番話暗示接下來沒空上學。


    「嗯?電影不照劇本順序拍嗎?」


    「都是拆開來拍喔。有時候就算看起來像是相同城市,實際片場卻在很遠的外縣市。」


    東奔西跑太多次是浪費時間。


    「有一次甚至是在殺青當天才拍開頭的場景。」


    「這樣也能演得天衣無縫啊。」


    專業演員好厲害。


    「那我走了,有事再聯絡我。」


    「沒事我也會打電話。」


    「我剛才是在講如果小楓發生什麽事。」


    「我知道。」


    「我也一樣,沒事也會打電話給你。」


    麻衣露出惡作劇的笑容,然後消失在驗票閘口另一側,搭湘南新宿線到東京。


    隻剩自己一人的咲太無精打采地朝自家前進。途中,他到便利商店挑選布丁當伴手禮,要送給推測還在受肌肉酸痛折磨的楓。買的是打著「美味升級」名號的高級布丁新產品。


    「我回來了~~」


    咲太一邊脫鞋一邊朝屋內說。


    「……」


    平常楓應該會出來迎接,但今天毫無反應。大概是肌肉嚴重酸痛無法好好行動。想必是這麽回事。


    咲太將布丁放進冰箱,將書包放在餐桌上,隻有製服外套當場脫掉掛在椅背上。


    咲太回到自己房間前,姑且又朝楓的房間說一聲:


    「楓~~我回來了~~」


    「


    喔……喔哇!哥……哥哥,你回來啦!」


    似乎挺慌張的,但回應的聲音很有精神。咲太想看看楓以防萬一。


    「我開門了。」


    他知會之後開門。


    「請……請等一下!」


    製止的聲音晚一步傳來。事到如今太遲了,門已經完全打開。


    咲太一直以為楓在床上動彈不得,但她不在床上,而是站在衣櫃前麵。


    「……」


    並非隻是站在那裏。背影怪怪的。


    「楓……楓正在換衣服。」


    楓客氣地說了。


    「看來是這樣。」


    正如所見。


    下半身穿著深紅色裙子,國中製服裙子。上半身正要穿背心,背心是套頭式,楓的頭還沒露出來,就這麽舉著雙手僵住。不對,略為發抖。似乎是因為肌肉瘦痛,想動卻動不了。


    咲太不忍心旁觀,將背心往下拉幫她穿好。


    「好痛好痛,哥哥,很痛啦。」


    楓即使出聲抗議卻似乎挺開心的,像是在忍著難為情的感覺露出笑容。


    「那就乖乖躺好啊,你在做什麽?」


    「楓換上製服了。」


    「這我一看就知道。」


    從哪個方向怎麽看都是國中製服。冬季製服。熊貓睡衣軟趴趴地躺在床上,處於脫殼狀態,也可以說是脫皮。


    「剛開始,隻要動一下就會全身都痛,超辛苦的。」


    「畢竟早上甚至沒辦法起床啊。」


    「不過,這種痛愈來愈好玩了。」


    「我能理解肌肉酸痛是有點好笑的痛,不過聽妹妹喜孜孜地這麽說,我會擔心你的將來。」


    「昨天難得成功到海邊,楓不希望這麽順的氣勢被肌肉酸痛妨礙。楓今天也想出門。」


    楓彷佛在街頭發表政見的政治家般宣布。


    「真的?」


    「真的。」


    剛才連換衣服都笨手笨腳的人是誰?


    「還要首度穿製服亮相?」


    「還要首度穿製服亮相。」


    該怎麽讓她打消念頭?


    「我買了布丁喔。」


    先以一記刺拳牽製。


    「耶~~!」


    漂亮上鉤。楓太容易打發,咲太再度擔心她的將來。


    「嗚,好痛……」


    開心地想舉起雙手的楓微微發抖,而且這股疼痛令她想起重要的事。


    「哥……哥哥,請不要轉移話題。」


    楓噘嘴表達不滿。


    「沒事的。用不著焦急,戶外不會跑掉的。」


    「……」


    咲太這番話使得楓明顯移開視線。


    「真的嗎?」


    「嗯。」


    「楓沒事嗎?」


    楓的視線充滿不安,雙眼深處在晃動,被一股無止盡的不安晃動。


    「沒事的。」


    咲太輕撫楓的頭。


    「可是,昨天在海邊見到的女生,楓不知道。」


    用詞有點奇怪。雖然奇怪,但咲太大致明白她的意思。


    「……」


    「是花楓小姐的朋友吧?」


    「對。」


    隱瞞也沒用。


    「那個女生是鹿野琴美。如果你想知道,我就說明她是怎樣的女生。」


    「楓……」


    楓有點消沉地看者下方。


    「楓不擅長麵對認識花楓的人。」


    楓坐在床邊,低頭注視自己的指尖。


    「我也不擅長。」


    「咦?」


    「老實說,很費心。」


    「……琴美小姐是好人嗎?」


    「這要看你怎麽想。」


    「……楓不擅長麵對認識花楓的人。」


    楓再度輕聲重複剛才那句話,但語氣有點不同。


    「雖然不擅長麵對……但要是不認識,楓也會怕。」


    楓抬起頭,以下定決心的雙眼注視咲太。


    「鹿野是就讀幼稚園之前就認識的朋友,以前住在同一棟公寓的樓上。我與花楓住三樓,她住四樓。」


    「……」


    「她和花楓從小就經常玩在一起,還不會流利地叫彼此名字的時候就玩在一起了。鹿野稱呼花楓『楓兒』,花楓叫她『小美』。」


    即使上了幼稚園,口齒變得比較清晰,這樣的稱呼依然沒變。升上小學後仍然是「楓兒」與「小美」。


    「她是來見花楓小姐的吧?」


    「昨天好像是巧遇。」


    剛才放學路上聽麻衣說琴美表示當時隻是去看海。咲太認為琴美沒說謊。說起來,琴美也無從得知咲太與楓昨天在那裏。真的隻是巧遇。


    楓想外出的情感以及琴美懷抱某種感傷情緒的行動,在昨天的海邊交錯。實際上,琴美當時的表情看來也相當驚訝。


    「大概是在一個月前吧,鹿野在因緣際會下得知我就讀哪間學校,來找過我一次。」


    「來見哥哥嗎?」


    咲太搖頭回應。


    「來還之前向花楓借的書。」


    「書?」


    「現在在我這裏,要看嗎?」


    「……」


    楓移開視線思索。她像是想起某件事,看者房裏的書櫃。


    「楓……可以看嗎?」


    「當然。」


    咲太走出房間去拿剛才放在餐桌上的書包。


    當著楓的麵從書包拿出書。咲太感覺自己的手微微緊張。


    「來。」


    他將書遞給楓。


    精裝本小說,書名是《王子給的毒蘋果》。


    楓緩緩伸手接下書。她看過封麵之後從床邊起身,移動到書櫃前方。


    她的視線投向書櫃第二層。同一位作家的著作從最左邊排列過來。第一本是《灰姑娘的星期天》,第二本是《裸體王子與不悅的魔女》,第三本也同樣是「由比濱栞奈」這個作者的著作,總共四本。


    擺在最左邊的是出道作品,依照出版順序收齊。


    「楓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麽隻缺一本。」


    出版時間在《灰姑娘》與《不悅的魔女》中間的,就是楓手上的《毒蘋果》。書櫃有個剛好放得下這本書的空間。


    楓要將書插入這個空隙。


    這個動作使得某個東西從小說內頁掉出來。


    「……這是什麽?」


    楓撿起來的是一個西式信封。畫著熊貓的可愛信封。


    沒寫收件人或住址。


    「可以打開嗎?」


    咲太沒理由禁止。


    「嗯。」


    楓就這麽一臉疑惑,打開沒封死的信封。


    裏頭是大約明信片一半大的紙卡。


    咲太探頭一看,上麵寫著短短一行字。


    ──我想再一次和楓兒成為朋友


    卡片上明顯殘留著反覆以橡皮擦擦過的痕跡。大概是在煩惱該表達什麽事,好不容易寫下想法,卻覺得不對而重來了好幾次吧。


    咲太認為這原本是寫給「花楓」的訊息。看起來不像是琴美昨天聽咲太說明記憶障礙的事情之後,在將書交給麻衣保管前準備的東西。


    花楓與琴美在國中時被編入不同班。因為兩人一度疏遠,所以琴美使用「再一次」這個詞。包括霸淩的往事在內,應該也有重新來過的意思吧。


    然而,收下這個訊息的是「楓」,不是「花楓」……


    琴美將書交給麻衣保管時,應該知道這本書會還給「楓」。咲太認為琴美正有這個打算,而且選擇就這樣將這封信藏在書裏。


    ──我想再一次和楓兒成為朋友


    這也是寫給「楓」的訊息。


    想再度成為朋友。


    琴美即使聽完那段往事也想和「楓」交朋友。她勇敢踏出了這一步。他將書交給麻衣,並不是為了選擇訣別。


    這個行動或許來自昔日沒能成為花楓助力的罪惡感,或許是一心想消除這份罪惡感而誕生的善意。咲太認為既然這樣也好,比不求回報的善意更能信任。


    「……」


    楓以雙手拿著小卡片的邊角不動,目不轉睛地注視短短的訊息。


    「朋友……」


    終於說出口的是這兩個字。


    緊接著,楓的眼睛流下一行淚。隻有一邊的眼睛在哭。


    「楓?」


    楓驟然回神抬起頭。淚水停不下來,無聲無息地不斷奪眶而出。隻有左眼在哭泣。


    楓想說話的嘴唇在發抖。


    「小美……」


    頻頻顫抖之後說出這個懷念的名字。


    熟悉的聲音。一瞬間,楓看起來是花楓。咲太的心髒激烈敲響慌張的警鍾,發毛的感覺從腳邊往上爬。


    然而,咲太沒有思考這件事的時間。


    「楓,剛才是……」


    咲太還沒詢問,楓全身就忽然失去力氣。


    卡片脫手滑落,剎那之後,楓的身體搖晃,像是突然失魂般倒下。


    咲太連忙伸手抱住楓,就這麽一起蹲在地上,好不容易免於摔倒。


    「喂,楓?」


    「……」


    沒有回應。


    「楓!」


    楓全身癱軟無力。「楓!」咲太不斷朝像是靈魂出竅的楓大喊。


    4


    警笛聲傳入耳中。


    救護車趕路的警笛聲。


    即使等待聲音經過也遲遲沒有遠離的徵兆,刺耳的聲音一直纏著咲太。


    這是當然的。咲太之所以聽到警笛聲,是因為他在救護車上。


    「脈搏正常,呼吸穩定,也沒有外傷。處於昏迷狀態。」


    急救員聯絡收治醫院時的聲音中隱含困惑。


    昏迷的原因不明,因而產生困惑。


    「有什麽老毛病嗎?」


    「……」


    「請說明你妹妹的狀況。」


    咲太承受對方強烈的視線,晚一步才察覺他在問自己。


    「我不知道是否有關,也不知道是不是疾病,不過……」


    咲太講到這裏停頓下來,是因為心裏掠過一抹不安,擔心對方是否願意理解他的說法。


    「請說。」


    急救員眼神嚴肅,示意希望盡量獲得情報。


    「我妹妹有解離性障礙。」


    男急救員瞬間蹙眉。大概是得花一些時間消化這個陌生的專有名詞吧。


    「知道了。」


    但他依然點頭回應,再度和院方交談。


    楓被載到一間大醫院。是之前咲太中暑昏倒時被送進的醫院。


    楓被抬下救護車之後,預先等待的醫院人員和急救員以擔架運送。


    楓沒有要清醒的徵兆,看起來隻像在熟睡。


    狀況穩定。


    但這樣似乎反而棘手,即使動用大型醫療裝置進行各種檢查,咲太也沒收到明確的結果。


    所有人都雙手抱胸歪過腦袋,一副為難的樣子。


    全套檢查結束後,楓被分配到一間空的單人病房,在目前隻能守護她的咲太麵前躺在床上。


    呼吸規律,胸口隨之起伏。


    在外行人眼中,楓真的隻像是在睡覺。


    在這段期間,咲太曾經離開病房一趟,以醫院的公用電話聯絡父親。可惜時機不巧,父親正在大阪出差。即使如此,咲太說明狀況之後,他就說要搭新幹線趕回來。


    現在他應該在新幹線車上吧。


    此外,咲太猶豫之後還是打電話給麻衣了。大概是正在拍戲,電話轉接到語音信箱。咲太告知楓突然昏倒,也說明他們正在哪間醫院。


    這大概是兩三個小時之前的事。


    秒針走動的聲音使得咲太看向擺在邊桌上的時鍾。現在是晚上十點半多一點。


    早就過了熄燈時間,走廊沒傳來任何聲音。醫院特有的寧靜在咲太耳邊呢喃著不安。


    「給我暫時閉嘴。」


    咲太徑自低語,完全是自言自語。不,這是明確的威嚇,對象是在咲太頭上飄動,孕育不安情緒的某種東西。


    不久,清楚傳來一陣敲門聲。


    「請進。」


    咲太如此回應。


    拉門緩緩開啟。


    來的人是麻衣,和香也跟在後麵。兩人都是匆忙趕來吧,麻衣拍戲的妝還沒卸,和香則是難得沒化妝。


    兩人靜靜進入病房,關門時也小心翼翼別發出聲音。


    「小楓怎麽樣了?」


    麻衣看向床上熟睡的楓。


    「還沒清醒。」


    「這樣啊……」


    麻衣雙手握住楓的手,和香也探出上半身觀察楓的臉。


    「對了,咲太,這個。」


    麻衣遞出便利商店購物袋,裏麵是飯團跟茶。


    「你沒吃吧?」


    「謝謝。」


    「替換衣物怎麽辦?最好回去拿吧?」


    楓現在依然穿著國中製服。


    「我跟和香在這裏看著,你回家一趟吧。」


    麻衣的眼神在說「你也沒換掉製服」。


    「不,那個,可以拜托你嗎?」


    咲太從口袋取出家裏鑰匙。


    「我想在楓醒來的時候陪在她身邊。」


    「我知道了。」


    麻衣簡短回應,從咲太手中接過鑰匙,然後叫和香一起離開病房。


    約一小時後,敲門聲再度在病房響起。咲太以為是麻衣回來了,然而不是。打開的門後是父親與精神科醫生。醫生是偏瘦的男性,看起來和父親年紀差不多,大概四十五歲吧。


    父親朝楓的病床一瞥,然後看向咲太。


    「方便講幾句話嗎?」


    父親沒進病房。即使楓沒醒,他依然貼心地回避。


    「不能在這裏講?」


    「……」


    沉默代表肯定。


    「知道了。」


    咲太從圓凳上起身,走到父親與醫生等待的走廊。


    伸手關上身後的門。


    「你什麽時候到的?」


    咲太跟在帶頭走的醫生後麵,詢問父親。


    「大概三十分鍾前。」


    父親看著手表回答。


    「這樣啊。」


    「我問楓的病房在哪裏,結果先被帶到醫生那裏。」


    看父親的側臉就知道不是什麽愉快的話題。


    「這邊請。」


    醫生帶兩人來到並排的病房前方的護士站一角。這裏設計成小有規模的診療室。


    咲太聽從醫生指示,和父親並肩坐在椅子上。


    「接下來告訴兩位的事情幾乎都是推測,請先理解這一點。」


    醫生筆直看著咲太的雙眼,首先說出這樣的前提。


    「楓的症狀就是這麽回事,我自認大致明白。」


    醫生深深點頭回應咲太。


    「老實說,在楓小姐恢複意識之前,我不能斷言。」


    「是。」


    「不過,她恢複意識的時候,預料可能會發生某種『萬一』,希望家屬做好準備。我強調這隻是推測就是基於這個原因,請兩位諒解。」


    一一慎選言詞的醫生講得有點拐彎抹角。


    咲太朝旁邊一瞥,發現父親閉著眼睛賠聽。


    「記憶障礙的患者像這次的楓小姐一樣陷入昏迷時,記憶可能會在清醒後產生某些變化。」


    「意思是……」


    關於醫生想表達的意思,咲太想像得到幾種可能性。


    「失去的記憶可能會回複?」


    咲太直截了當地詢問。


    醫生沒點頭也沒搖頭。


    「這也是一種可能。」


    「還有呢?」


    「也無法否定楓小姐可能會失去現在的記憶。」


    「……」


    咲太沒想到這種可能性。不過事實上,楓失去以往的記憶,說不定會發生第二次。


    「當然,楓小姐醒來的時候也很有可能依然是昏迷前的她。」


    「哪種可能性最高?」


    「抱歉……現階段還不得而知……」


    「沒關係……」


    「隻能說一些讓家屬不安的事情,真的很對不起,但是為了清醒之後的楓小姐,請兩位做好準備,切勿慌張。」


    「……」


    咲太沒回應。不想回應。


    相對的,父親低頭致意。


    「知道了。楓就麻煩醫生費心了。」


    醫生回禮之後先起身,就這麽從護士站一角離開。


    隻有咲太與父親留在原地。


    「咲太,還好嗎?」


    「我知道自己不太好,所以還好。」


    「這樣啊。」


    「但我不會做準備,也不會做心理建設。」


    楓醒來時或許不再是「楓」。要想像這種悲劇做好準備是強人所難。


    楓醒來時或許會取回「花楓」的記憶。要想像這份喜悅做好心理建設,怎麽想都是毫無意義的事。


    「楓」與「花楓」都是咲太的寶貝妹妹。


    要他考慮各種可能性設下防線,他辦不到。


    也不可能偏袒任何一方。


    到最後,咲太隻能照單全收。


    楓清醒時,隨著自己的感受高興就好;隨著自己的感受大哭就好。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也對。嗯,說得也是。」


    咲太身旁的父親又說了一次「說得也是」點了點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青春豬頭少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鴨誌田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鴨誌田一並收藏青春豬頭少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