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墨存回到公子府, 隻來得及將歇了一晚上, 次日,南行的聖旨便傳到他府中。


    那道聖旨似乎早已擬就,一直在等著他歸來, 他一回到晉陽公子的身份,這道聖旨, 便催促著他去做該做的事情。


    旨意中給他的職位是督察禦使,賜東庭珠、白蟒袍、七星劍, 代天子巡牧, 傳朝堂威儀,使澤被四方;兼顧著的,才是督察南邊各州府賑災放糧事務, 疫病防治事宜。蕭墨存跪在錦緞繡墩上, 隻聽得滿頭黑線,再一次感慨一件本該十萬火急處理的事情, 在這個封建體製內, 卻可以被一再延誤,甚至連最後中央派出監察員,還得假借其他堂皇冠冕的理由才行。


    聖旨名言,令他七日內離京,起初蕭墨存還不理解, 明明可以即刻動身的事情,為何要籌備七日之久。等真的進入到這個體製,才發現自己想得太簡單。他是皇族身份, 離京要經過戶部、禮部、內廷逐級備案,弘文館甚至禦史台衛府審批,緊接著是一整套祭典、宣誓表忠心等儀式,又牽涉到太廟祭壇,羅羅嗦嗦忙了好幾日才算完。皇家禮儀非同小可,期間難免要早起晚睡,膳食不均,蕭墨存身子本就不好,被這麽一連串折騰下來,人越發顯得疲憊不堪,還沒出京,就先小病一場。


    幸而有白析皓這天下第一名醫在身邊,隨手將他治好後,便發了脾氣,不準他再踏出府外一步。白神醫一慣嬉皮笑臉,此番發怒,倒也蔚有成效,蕭墨存前世到底看慣了醫生,知道但凡醫生發脾氣,病人絕對不要頂撞,否則吃虧的永遠是病人。於是乖乖配合,餘下數日均在家稱病,將一應各部探口風、攀關係、拍馬屁和行賄拉攏的京官一律拒之門外。


    到了第六日,守著府門的小廝報景王爺蕭宏圖過府,這景王爺原是來慣了的人,府上眾仆皆認得他,自然不敢怠慢。蕭墨存才喝了藥,正躺床上散汗,聽了這消息,隻得命人請去書房,自己披衣下床。正穿戴間,一雙素手盈盈自腰間伸出,接住了自己的腰帶。蕭墨存一驚,卻見一個少女自自己身後轉了過來,含羞帶怯地望著自己,竟然是多日未見的沈冰楠。他忙拉回自己的腰帶,道:“我自己來吧。”


    沈冰楠低頭粉頰含春,櫻唇微張,喚了聲:“公子,還是讓我來吧。”


    她聲音中帶了一絲顫抖的哀求,蕭墨存心裏一軟,默默任她替自己係好了白玉腰帶。自從搬出宮後,他纏綿病榻,雖有囑咐錦芳梅香好生待她,但卻顧不上親自探望。此番仔細打量,瓜子臉、櫻桃嘴、剪水雙瞳,吹彈得破的肌膚,放在哪個朝代,這都是一張美人臉。


    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沈冰楠羞怯地抬頭看了他,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含情脈脈,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訴說。


    蕭墨存明白,他近身伺候的事宜一向錦芳做主,這個女孩,即便想插手,也插不進來,這一次終於鼓起勇氣替自己係這根腰帶,也不知暗地裏思量觀察了多久。他是過來人,女孩眼底的傾慕一覽無餘,他又豈會不知?隻是他心中無愛,便無論如何也做不出這個時代無數公子王孫習以為常的納妾收房之事。但對這個女子卻又著實心有歉疚,見她如此殷勤,也不忍拂了她的意,隻得站直了身子,讓她扣好腰帶,並將一應掛飾掛上腰間,方微笑道:“謝謝。”


    沈冰楠羞紅了臉,囁嚅著道:“公子,公子客氣了。”


    蕭墨存溫言道:“不,這本不是你份內該做的事情,你做了,我就該道謝。”


    沈冰楠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咬著紅唇道:“公子是怪冰楠逾矩了?那,公子,讓冰楠,將這些,歸入份內的事可否?”


    蕭墨存沉默不語,在這個時代,一個女子伺候一個男子寬衣或穿衣,除了近身伺候的婢女,便隻有妻妾方有資格。沈冰楠說出這樣的話,顯然是暗示自己,不能再將她不明不白地養在府裏,該給她一個名分了。他正躊躇著該如何婉拒,又不傷這女孩的心,卻聽得門簾嘩啦一聲響,白析皓站在簾子那頭,冷冷地看著他。


    即便此人已易容,蕭墨存仍然可以感覺他麵容僵硬,全身繃緊,眼神冰冷下壓抑著熊熊怒火。他暗歎一聲麻煩,生怕這瘋子衝動之下,一掌將沈冰楠斃命,忙道:“這事不妥,哪裏有讓客人來服侍我穿衣的道理?沈姑娘,若無其他事,我讓人送你回去泉茗館可好?對不起,不能陪你了,景王爺還等著我呢。”


    沈冰楠雙眼蓄了淚水,泫極欲泣地看著他,咬破了嘴唇,方道:“我,我是你的客人?”


    “你當然是我府上的貴客了,怎麽,有哪起不長眼的奴才怠慢你不成?”蕭墨存微笑著將她引出房門,從白析皓身邊經過時,明顯感覺他眼底的寒霜溶解了些,他暗暗好笑,對門外候著的小廝道:“你將沈姑娘送回去,傳我的話,沈姑娘是我蕭墨存的好友,是這府上的貴客,誰怠慢了她,就是不給我麵子,按府裏的規矩定不輕饒!”


    沈冰楠咬著手絹,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似乎還想說什麽,白析皓冷冷地插嘴道:“公子爺,你的房內,最好避免陰性之人常來常往,不然,於病體無益。”說罷,還瞪了沈冰楠一眼。


    他眼神太過狠厲,沈冰楠打了個寒戰,怯怯地縮到蕭墨存身後。


    蕭墨存心底翻了個白眼,暗想你可真能胡扯呀,但值此時候也不好辯駁,隻裝作聽不見,對沈冰楠囑咐道:“要什麽用的吃的,不用怕,就告訴管事的,我吩咐過他們了,誰敢給你委屈受,你隻管來告訴我。”


    沈冰楠蒼白了臉,默默點頭,流下兩行清淚,終於道:“那,我,我走了。”


    蕭墨存微笑著點頭,沈冰楠尤自不舍,良久,方轉身依依離去。


    蕭墨存望著她單薄的背影,禁不住歎了口氣,卻聽得白析皓冷冰冰的聲音:“怎麽?心疼她了?”


    蕭墨存懶得與他解釋,抬腳就走。


    白析皓一把拉住他,怒問:“你去哪?不是去追你的情妹妹吧?”


    蕭墨存不耐起來,掰開白析皓的手掌,道:“我隻說一遍,你聽好了。那個女孩我欠她良多,自然要對她好些。但我再不濟,也不至於害一個女子,不至於明明不喜歡她,還會去納妾收房。這是我的原則,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罷,都可以。現在,放手!”


    白析皓目光炯炯地盯著他,問:“那麽,你若喜歡一個人,會與之相守,白頭偕老麽?”


    蕭墨存搖搖頭,想起前世的情感糾葛,心底卻已波瀾不興,他看著白析皓,正色道;“不一定會。若那人有更好選擇,我當會放手,這就是我跟你不一樣的地方。”


    白析皓一呆,隻覺這種言論聞所未聞,可分明,要比自己一味死纏爛打的情感方式要來得更為隱忍和深刻。蕭墨存見他已慢慢鬆開攥住蕭墨存胳膊的手,遂道:“我去書房見見景王爺,你若無事,便回自己房內歇息吧。畢竟,明日我們就要上路了。”


    很久以後,蕭墨存仍然會想起那一天,他走了很長一段路後,曾經回過一次頭,卻見白析皓仍然呆呆站在陽光下,微垂著頭不知想著什麽。那往日有意無意維持著神仙做派那一刻蕩然無存,隻餘下一個高瘦的男子站在秋日下午的陽光中,背影僵硬,麵部呆滯,目光凝固,其狀殊為可笑。遺憾的是,他臉上戴著人皮麵具,否則那張欠扁的帥哥臉帶上這層呆相,不知會有怎樣的喜劇效果。


    於是蕭墨存難得噗嗤一笑,搖搖頭,抬步踏進了書房。


    他帶著這抹久違的舒心笑容,猶如午後明亮卻柔和的陽光。書房內霎時間流光溢彩,不知是湖水帶來的波光瀲灩照亮了這臨水而建的房間,還是他的笑容,點亮了屋內二人心底塵封的那些溫暖記憶。


    蕭墨存深深一揖,對那位總對他施以援手的王叔行了一禮,微笑喚了聲:“王叔。”


    景王爺蕭宏圖含笑看著他,道:“快別多禮,身子可好些了?”


    “是,府內大夫還管用,幾貼藥下去,發了汗,如今已經大好了。”


    蕭宏圖笑道:“那就好,我也放心些。你瞧瞧,這是誰來了。”


    蕭墨存早已注意到屋內還有一人,隻是披著連帽鬥篷,倒瞧不清麵貌。此時仔細一打量,不由吃了一驚,失聲呼道:“陛,陛下,您怎麽來了。”


    那人緩緩拉下帽子,露出皇帝那張英挺的臉龐,麵帶微笑,直直地看著蕭墨存。


    蕭墨存心底縱有多少不願,此刻也隻得一撩衣襟下擺,跪下口呼:“臣蕭墨存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蕭宏铖頷首讓他免禮,對蕭宏圖使了個眼色,蕭宏圖忙笑道:“墨存,聖上賜下大批珍貴藥材並四時便藥與你,我去瞧瞧,順便看看可缺什麽不曾,若缺了,我府內都是現成的,讓他們拿來便是。”


    蕭墨存微笑道:“什麽也不缺,就缺錢,王叔把庫銀搬一半與侄兒帶路上花銷,自然萬事俱備了。”


    蕭宏圖笑罵道:“大膽,居然敲詐到本王頭上了,現皇上在這,依我看,把小墨存拿下交大理寺吧?”


    皇帝隻笑不語,忽然道:“既如此,你去府裏準備多兩千兩銀票,給墨存帶去,算朕借的。”


    蕭宏圖臉上一滯,搖頭笑了笑,躬身道:“臣弟領旨。”


    蕭墨存隻一句玩笑,沒想到皇帝當真,忙擺手道:“不,不用了,花銷一路都有州府官衙驛站打點,墨存也用不了那許多······”


    皇帝止住他,道:“出門在外,不比在家裏,多備著也好。”


    蕭宏圖拱手離開,臨出房門忽然笑道:“墨存,你可別領陛下的情,這銀子是王叔出的,知道嗎?”


    蕭墨存點點頭,正想說句什麽,忽然一雙胳膊自身後將他抱住,皇帝的身軀貼了上來。


    “別······”蕭墨存正待掙紮,卻聽到皇帝吻著他的耳廓道:“墨存,就一會,讓朕抱一會好麽?你一出京,要那麽久,朕已經後悔了,若不是礙著君無戲言,我真想撤了那聖旨,不讓你離開朕的視線。”


    “皇上,臣府內奴仆眾多,被人瞧見,成······”蕭墨存一句話沒有說完,卻被皇帝板過臉,下一刻,兩片炙熱的嘴唇已結結實實地堵了上來。


    他的吻充滿了不舍的纏綿悱惻,若不是早見識過白析皓高超的吻技,這樣的親吻,說不定會令人意亂情迷。蕭墨存此刻卻心智清明,卻也不反抗,隻在蕭宏铖換呼吸的瞬間,巧妙地離開他的唇,假意羞澀難耐,將臉埋在皇帝肩膀處微微喘息。


    皇帝環抱著他,默默把玩他頸後的細碎絨發,啞聲道:“出門在外,凡事小心,一切多聽厲侍衛的,別擅做主張,知道嗎?”


    “你從未離京,飲食起居,可選了妥當伺候的人?身子可不能兒戲。”


    “正事雖然要緊,可性命更要緊,凡事量力而行就好,朕不怪你。”


    “你生得太好,出了門,切記遮蔽容貌,除厲侍衛外,朕另挑了十二名侍衛隨行,皆武功高強之流,但護衛為輔,你自己需打醒十二分注意,防那一應歹人奸賊,微言慎行,知道麽?”


    蕭墨存聽著那一慣高高在上的君王,此刻前所未有的絮叨,卻也不免覺得心底一陣暖流。忽然手上一涼,卻見皇帝將一串通體剔透的翡翠念珠套在他腕上。


    “這是我母妃留下的福物,早年朕配著,不知經過多少大風大浪,全仗它庇佑至今。現給你吧,希望能保你平安。”


    蕭墨存驚詫莫名,忙欲褪下念珠,道:“陛下,這等珍貴,如何使得······”


    “朕眼中,你比它要珍貴萬倍,明白麽?”皇帝長歎一聲,將他緊緊攬住,道:“真舍不得,可朕既居上位,步步都身不由己。墨存,你怪朕麽?”


    蕭墨存沉默了,在他內心,說不怪這個專橫跋扈的皇帝是假的,自穿越以來,所經曆遭遇的種種屈辱傷害,莫不與這個男人息息相關。然而此時此刻,對著驟然顯露出無奈和脆弱的皇帝,他又如何張嘴討伐反駁?況且,口舌之爭,即便出口惡氣,卻又於事無補。念及此處,他也微微歎了口氣,反手拍拍皇帝的肩膀,道:“陛下,墨存不怪你。”


    蕭宏铖將他轉過身來,戀戀不舍地摸索他的臉頰鬢發,從懷裏掏出一個翡翠盒子,打開來,裏麵一枚紅色晶瑩的藥丸,芬芳撲鼻,道:“這是南疆國國主保命的丹藥,尋常人服下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百毒不侵,比上次給你的那金風玉露更為金貴。世上隻此一枚,你這就服下,也讓朕好放心些。”


    “這,不行,皇上,我不能······”


    “你這一路風餐露宿的,萬一病又複發怎麽辦?乖,服下,就全當讓朕安心吧。”蕭宏铖親自倒了水,送到他嘴邊。


    他眼光中的憂傷和懇求令人無法拒絕,蕭墨存隻得接過,將那藥丸含入嘴裏吞下,入口倒覺得酸中帶甜,不像藥丸,倒像果子。


    “你雖有個能幹的貼身丫鬟,可到底是個女子,出門在外,並不方便。朕替你找了個妥當人跟著,放心,這人你也認得。”皇帝笑笑,拍了拍手。


    門外一個少年閃了進來,恭恭敬敬磕了頭,道:“草民叩見陛下,晉陽公子。”


    “抬頭讓你的新主子瞧瞧吧。”


    那少年抬起頭來,一張端正的臉上稚氣未脫,滿是歡喜,竟然是在天牢裏對他頗多照應的小護軍王福全。


    “小全兒。”蕭墨存又驚又喜。


    “下去吧。”皇帝揮揮手,王福全又扣了頭,恭敬退出。


    “怎樣,可還滿意?”


    蕭墨存看向皇帝的眼中,此刻方真的多了一份感激,他點頭道:“多謝陛下,隻是您如何得知,我與王福全是舊識?”


    “天子腳下,朕知道點事,也不足為奇。”皇帝重又將他攬入懷中,低聲道:“隻盼你高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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