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京城, 一路往南, 一條筆直的官道上,秋高氣爽,天幹物燥, 這等時候趕路,雖不似寒暑時節那般冷熱難耐, 但人在路上,總也有你想不到的苦楚之處。什麽時候, 一杯幹淨的熱茶, 一個熱騰騰的雜麵饅頭,對趕了幾天路的老百姓來說,都是不可抵擋的誘惑。


    這個原則, 早已深入到城邊官道旁賣茶湯的金老頭心底去, 天蒙蒙亮,他便支開了茶水攤子, 領著孫子忙活開來。哪知眼見日上頭頂, 來的卻隻是三兩的老客,往年這時候往北趕著進皮貨,往南趕著進織物器皿的商販,今年逢著大旱,都不約的將買賣停了個七七八八。


    金老頭望著蒸屜裏那些還有餘溫的雜糧饅頭, 眉間的皺褶更深。時值大旱,官糧價錢升得高到買不起,他不得已托了鄉下親戚, 買了點私糧,卻已將攢下來的幾錢銀子係數用完。這裏卻偏又撐不起生意,再不來客人,隻怕他和小孫子,就得跟著逃荒的人流一起,沿街討飯去了。


    “爺爺,我餓。”小孩抗不住,盯著蒸屜裏的饅頭道。


    金老頭摸摸他,道:“乖,爺爺給倒水喝,饅頭是賣錢的,吃不得,懂嗎?”


    小孫子似懂非懂,卻也乖巧地不再吵鬧,隻接過金老頭倒來的溫水,自己蹲在一旁小口小口地抿。


    金老頭長歎了口氣,正愁得眉頭能夾死一隻蒼蠅之際,忽然聽到小孩清脆的嗓音:“爺爺,有人來了,有客來了。”


    金老頭的心猛地跳了起來,他舉目遠眺,果然土路盡頭一陣黃沙滾滾,近些了方才發現,是一對威風凜凜的黑衣騎士,當中簇擁著一輛樸素的大馬車,風塵仆仆地趕了過來。金老頭一見心情沮喪,忙拉了孩子避開點,他心知,這樣攜帶奴仆侍衛出行的大戶人家,大多備齊茶水吃食,又怎會屈尊降貴到自己這個破舊的小茶水攤歇腳?


    哪知隊伍快要經過之時,模糊聽得馬車中有一個如春穀鳴鶯般的女人揚聲道:“厲大爺,我們少爺說了,在這裏歇會。”


    領頭的黑衣騎士手一揮,一行縱馬之人齊齊勒住了馬,顯是訓練有素。那黑衣人倒轉馬首,驅到車旁,低聲詢問了幾句,便又對手下人揮了一下手命道:“下馬。”


    十餘名護衛齊刷刷地跳下馬,自動分成幾組,有進茶寮擺好座椅,有清趕坐著的兩名客人,有牽馬拴馬的,有自動燒水洗刷杯子,有查看周圍環境的,金老頭待要喊一聲“客官”,見此架勢,如何敢招呼,忙摟了孩子躲在一旁,心疼那柴火和被趕跑的客人還沒付的兩個銅板茶錢,可心疼歸心疼,怎麽敢出聲埋怨。


    這裏一應事畢,那邊車裏才跳下一個麵目平常的高瘦男子,懶洋洋地看看四周,方卷起簾子,扶下一個雖身穿布衣,卻相貌美麗的女子。那女子未語先笑,道:“有勞白大夫了。少爺,這茶寮也就這樣,你非要下來看,呆會別嫌人家地方醃n。”


    車內傳來一個男子溫潤好聽的聲音,道:“你懂什麽,我自來隻在書本上看過,好容易見到實物,自然要來見識一下。”


    那白大夫適才宛若沒有睡醒的眼神,此時柔和得能滴出水來,笑道:“你想瞧便瞧吧,隻小心點,慢慢下來,我扶著你。”


    車內伸出一隻手,普通的藍色儒服袖子,手腕剔透玲瓏,指骨節節宛若精雕細琢的玉器。金老頭不小心抬頭望了一眼,隻覺這樣的手,怕是城裏最靈巧的玉匠也雕不出來。他心裏砰砰直響,卻見一個少年公子自車內下來,比起那隻手,那張臉卻未免太過平庸,甚至有些隱隱的病態。金老頭心底歎息了一聲,還待細看,忽然那白大夫一陣如利劍般的淩厲的眼神射到,他嚇了一大跳,忙低下頭,摟緊了孫子,不敢多事。


    “這就是茶寮了?”那公子興致勃勃地四周看看,對那侍女道:“我看的雜書,講到江湖人士互通消息,巧遇敵手或朋友,發生地點多在茶寮,想不到,就是這麽幾塊布,幾張座椅拚起來的地方。”


    那侍女抿嘴一笑,道:“我的傻少爺,你都講那是書了,老百姓過的都是普通日子,哪裏來那麽多江湖異士,也不幹些買賣營生,整日無事,就專泡這茶寮子?”


    “沒有的嗎?”那年輕公子睜大眼睛,轉向一旁的白大夫。


    白大夫笑著柔聲道:“就算有江湖人士到這,也多是各門各派的低等弟子,大弟子或宗師出門均有其他門派接待,無需歇息在此。”


    那公子搖頭道:“果然是盡信書不如無書啊。”


    他即便相貌平平,這等懊惱之狀表現出來,仍是可憐可愛,身邊兩人見狀大笑,連厲大爺的臉色也變得緩和,周圍一幹護衛,均麵露莞爾。


    “那還歇不歇呢?”侍女問道。


    “來了就歇歇吧,諸位護衛也辛苦了。大家都坐吧。”那公子帶頭往一張桌子條凳走去,侍女忙搶先著要去抹桌子,那公子扯住了她,道:“出門在外,無需那麽多講究。”


    “是。”那女孩應了一聲,回頭喚道:“小全兒,把咱們自己帶的杯盞並點心匣子拿上來。”


    那公子搖頭笑了笑,一撩衣擺,姿態優雅地坐在條凳上,白大夫坐在他身邊,舉手投足,也是說不出的風流俊秀。那公子爺轉頭見眾護衛無一人就坐,歎了口氣道:“厲老大,過來坐下吧,你不休息,別人哪裏敢動一動。”


    那厲大爺走過來,大辣辣坐下,方朝後擺擺手,眾護衛至此方入桌就坐。這邊一個相貌清秀的小廝笑嗬嗬地提了食盒過來,那侍女十指纖纖,變戲法一般,不一會擺了一桌子金老頭從未見過的精致點心,尤自歎了口氣道:“這沿途的點心鋪子是一個不如一個,少爺,厲大爺,白大夫,你們將就著用點。”


    “你也坐下來吃點,別辛苦了。”那公子溫言道:“厲大爺,讓護衛們也用點?”


    厲大爺麵沉如水道:“這不是帶孩子,你隻管用你的吧。”


    “這天近晌午,也該用飯了不是?”公子倒毫不生氣,隻低聲商量道:“騎了這麽久的馬,連口水都不喝,有點說不過去。”


    厲大爺冷冷瞧了他一眼,方轉身道:“大家拿出自備的幹糧,借這裏的水,用了晌午飯吧。”


    眾人一聲歡呼,開始動手準備吃食。這裏桌上三人,就著一桌子的精致點心,隻略動了動,便不再吃了。金老頭偷偷瞧著,由不得咽了一大口唾沫,他為了節省糧食,早上隻做了一點麵糊給孫子充饑,自己卻粒米未進,此時一聞到點心香氣,肚子控製不住嘰咕亂響。


    他能忍住,可懷裏的孩子忍不了,此時早已睜大一雙小鹿般的黑眸,直直地瞧著送進那白大夫嘴裏的一塊糕,悄悄地道:“爺爺,我也想吃。”


    金老頭大吃一驚,忙想捂住孫子的嘴巴,卻哪裏來得及。這聲童音清脆入耳,立即引起座上眾人注意。金老頭嚇得膝蓋一軟,僵著臉陪笑道:“對不住各位爺,對不住啊,小孩子欠管教,對不住啊。”


    “爺爺,我餓~”偏偏小孫子此時委屈起來,大眼睛蓄了淚水,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那厲大爺一言不發,隻一雙冷冰冰的眼珠子投射了過來,瞧起來不怒而威。金老頭狠狠心,揚起手照小孩臉上打了一巴掌,罵道:“我讓你哭,你餓死鬼投胎麽,才吃了飯又嚷餓。”


    小孩委屈更大了,嗚嗚地哭起來。他平素甚為乖巧,此時也不大吵大鬧,隻忍著聲嗚咽低泣,聽起來更加惹人心疼。金老頭一把抱起他,退後道:“我這就帶他去外頭,決不叨擾了各位爺的興致。”


    “慢著。”


    金老頭心底一陣冰冷,他知道有些有錢人家專已欺負窮人為樂,尤其不放過婦孺老人。他退了幾步,假裝沒有聽到,正要快速走出,眼前一花,卻見那白大夫,不知何時如鬼魅般站在自己麵前,道:“他讓你等一下,沒聽清麽?”


    “你,這位大爺有何吩咐?”金老頭強打笑容問。


    “有吩咐的是他。”白大夫朝他身後一指,金老頭驚懼著轉頭,卻見那個少年公子,提著一盤點心,遞給他懷裏的孩子。


    “不好意思,我剛剛沒看到你們,這個,別嫌棄我們先用過,孩子要喜歡,就留著吧。”那公子溫言道。


    “這,這可怎麽好?”金老頭想著這公子爺莫不是借著給孩子點心,要徹底羞辱他們?他正待推辭,卻聽背後的大夫冷冷地道:“你的孩子未足月而產,先天不足,後天又調理不及,小小年紀,卻已體弱多病,且天生骨骼易碎,一到晚上,視力必定不清,我說的是也不是?”


    金老頭一聽,猶如五雷轟頂,顫抖著道:“你,你怎麽知道?”


    白大夫淡淡道:“我若不知道,這世上便無人知道了。我隻多說一句,你這孩子,若這麽下去,必定活不到成年。”


    金老頭膝蓋一軟,不由跪下哭泣道:“求,求神醫救這孩子一命。”


    白大夫冷笑道:“我為什麽要幫你?這世上的苦主多如過江之鯽,除非你,”他頓了一頓道:“聽他的吩咐。”


    “是,是,”金老頭轉身給那公子爺磕頭,道:“求公子開恩,讓神醫救我兒一命。”


    年輕公子怒道:“白,白,有你這麽處理事情的麽?威逼利誘,你的醫術就是學來威逼利誘的麽?”


    那白大夫慌了神,忙跑回年輕公子身邊,陪笑道:“我不是怕你好心被人當驢肝肺麽,你莫生氣,莫生氣,身子好容易恢複了些,可別氣壞了。”


    年輕公子拂袖不理會他,扶起金老頭,親自拿了一塊糕點塞到孩子手裏,摸摸他的頭,歎氣問:“是不是沒吃飯?”


    孩子愣愣地點頭,公子看向金老頭,溫言道:“我看你這地處南北官道的交界處,生意也該頗好,如何讓孩子餓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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