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行人自然是蕭墨存南行一幹人, 隻因蕭墨存前世看多了武俠小說, 深受其害,以為但凡茶湯酒肆,不是男女主人公相遇之處, 便是各門各派打尖互探消息之所,更兼拔刀向敵, 尋仇覓恨之地,總之, 必定是推動故事情節發生的重要場景。他要下來見見世麵, 白析皓自然是百依百順,厲昆侖也不忍拂了他的興致,哪知江湖人士一個沒見著, 卻遇到攤主老金頭與他可憐的小孫子。蕭墨存生平最瞧不得小孩挨餓受凍, 心疼之餘,卻也詫異, 忍不住出聲詢問。


    “公子, 不瞞您說,這裏南北客人原來往甚多,起先老漢靠這片茶湯子,日子雖不富裕,可也能掙個溫飽。今年南邊的人顧著逃荒, 北邊的人顧著打仗,哪裏還有客商往來?這不,早起到這會功夫, 才做了三兩個熟客的生意。”


    蕭墨存摸摸小孩的頭,再遞了塊雞油卷給他,瞧他吃得滿嘴渣子,模樣可愛,忍不住眼帶笑意。他回頭看看錦芳,錦芳會意,遞了手絹過來,蕭墨存接了,拉過孩子,給他擦擦嘴角。小孩此刻全副心神均在手裏的點心上,也不防備,由著他抱到膝蓋上乖乖坐好。蕭墨存撣撣他身上的點心渣子,又將手絹鋪開塞在他衣襟前,笑了笑,方對金老頭道:


    “你這裏東西不便宜啊,茶水一文錢一碗,客人若點雜糧饅頭是四文錢一個,一個客人至少在此消費五文錢,你一早上做了三兩個熟客,那麽至少掙了十五文,除去柴火人工,盡得五文吧?現細糧八十到一百文一鬥,粗糧四十到五十文一鬥,即便五文一日,原也可以過活,如何連孩子都挨餓?”


    金老頭心底一驚,原以為對方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哥兒,哪知道對糧食官價卻知道得如此門兒清。他苦笑了一聲,道:“公子爺有所不知,您說的是台麵上的官價,如今城裏各處糧食早聚一塊官營,可哪裏還是五十文一鬥,早升到三百文一鬥嘍。這還是粗糧的價,您要問細糧,那就是五錢銀子一鬥了,我們小門小戶的,哪裏吃得起?”


    “吃不起麽?那蒸屜裏的,難道不是糧食?”蕭墨存掃了眼攤角的蒸屜,淡淡地道。


    “那糧食,是,是······”


    白析皓一旁聽了,忍不住輕輕咳了一聲。


    那金老頭撲通一聲跪下,戰戰兢兢回道:“是老漢我千辛萬苦,托了人自鄉下買的私糧。求公子爺莫再打聽了,如今糧食官營,私糧販子被官府抓到,是要過大堂的。小的不能再說了,要把販私糧的抓光了,俺們那一片的窮苦人家,可就真的喝西北風去了。”


    小孩不明就裏,含著滿嘴點心,哇的一聲又哭又咳起來。蕭墨存猛地握緊拳頭,片刻後,又緩緩鬆開,拍拍孩子的後背,低聲安慰了一通,方對金老頭溫言道:“老人家起來吧,我不問就是。小全兒,擺張條凳過來,錦芳,將咱們的好茶砌一碗過來,我與這位老伯敘敘家常。”


    他掉轉頭,對早已悄悄凝神傾聽的厲昆侖道:“厲大爺,你也過來見識一下新鮮事,現如今,可真是一個州府比一個州府更斂財有道啊。”


    厲昆侖沉著臉,大踏步過來,方欲坐在蕭墨存旁邊,白析皓冷不防使腳絆去,厲昆侖一個後退,避開一下,卻已失了先機,被白析皓占了座。厲昆侖冷哼一聲,撩起衣擺,往邊上條凳上坐下。


    蕭墨存不理他們,卻向小全兒使了眼色,小全兒立即幫過來一隻條凳,拿袖子抹抹,扶起金老頭,笑道:“大爺,莫怕,我們這幾位爺都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最是善心不過的了。您呆會孫子的病根還著落在我們白大爺身上呢,快別多禮了,坐下說吧。”


    金老頭走到如今,也隻得側著半邊身子坐下。這裏錦芳已經將茶砌好,蕭墨存親自遞過來一杯給金老頭,道:“老人家,先喝點茶水,錦芳,點心呢?這個老伯孫子尚無進食,自己定然也無半粒米下肚。你拿點來給他充饑。”


    錦芳答應了聲,果然將那精致點心裝了一盤過來置於金老頭麵前的桌上,金老頭驚慌地站起來道:“老漢不敢······”


    “哎呀老伯,你就吃吧。”錦芳笑吟吟地拿手絹掂起一塊糕點送到金老頭麵前,道:“這又不是什麽好東西,請您吃這個,我們爺心裏還過意不去呢。您先嚐嚐,要覺著好啊,我那裏還有一匣子,給你留下。”


    “不,不······”金老頭傻愣了,對著這美人笑顏,早已說不出句囫圇話來。


    “拿著吧。”蕭墨存點點頭,又給懷裏的孩子喂了一塊其他點心,微笑道:“你縱使不喜歡,孩子可喜歡得緊,隻是被讓他當飯吃了。”


    金老頭見推辭不過,隻得半背過身,將那些點心吃下。一件件隻覺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實在是平生從未嚐過的精致吃食。好容易吃完了,又喝了杯味道奇香的茶,才用袖子抹抹嘴,微紅著臉道謝。


    “不用謝我,”蕭墨存淡淡地道:“現如今我有事相問,望你知無不言,言無不實。答得好了,我這位朋友,會無償替你家孩子寫張延年續命的方子,另外贈你紋銀五十兩度過此災年。若答不好,我這朋友也替你家孩子開方子,隻是那銀子便不能贈你,你意下如何?”


    金老頭此時心底仍將信將疑,哪裏有回答幾個問題,就多五十兩銀子這樣的好事?若在先前,他一年也用不到十五兩,這災年物價處處高漲,但有五十兩,起碼能保個衣食無虞。他一咬牙,暗想管他娘,活下來,讓孩子也活下來,才是頭等大事,遂點頭賭咒道:“我老漢對天發誓,定會如實回公子爺的話,有半句瞎話,讓天雷轟了我。”


    “轟了你有什麽意思?”白析皓輕笑一聲,道:“不如我在你孫子身上加點手腳,讓他早日歸西,也給你除了包袱可好?”


    金老頭嚇得驚跳起來,連連擺手道:“不敢不敢,我絕不說半句瞎話。”


    蕭墨存橫了白析皓一眼,卻也不出聲責備,隻微微一笑,道:“老人家坐下吧,我們隻略談談,不必賭咒發誓。”


    蕭墨存絮絮叨叨,詳細地問了金老頭許多,這一談,直過了一個時辰後,蕭墨存一行人方上了馬,慢騰騰離開茶寮,往附近州府“歸遠”城前進。蕭墨存取下人皮麵具,一路上靠著馬車壁,隻閉目不語,眉宇間似有憂色疲色。白析皓偷眼不知瞧了他多少次,憂心他思慮重重,鬱積心裏,有意想逗引他說話,卻知道他此時必定在考慮什麽大事,不敢隨意打擾了他。


    他正胡思亂想間,卻聽蕭墨存閉著眼開口道:“錦芳,把厲大人請來。”


    錦芳忙答應了一聲,揚起馬車簾,對著前麵喊:“厲大爺,我家公子請您過來。”


    白析皓嘀咕道:“有什麽話,非得跟姓厲的說。”


    蕭墨存睜開眼,淡淡看了他一下,又閉上道:“析皓,你寫給那老漢的方子,為何多了幾味貴格的藥材?”


    白析皓忙擺手否認道:“我哪有,真的,那孩子先天不足,我開點溫補的進去,也是為他好。”


    蕭墨存又閉上眼,精細的臉上,長長的睫毛垂下一動不動,白析皓有些慌了,知道這人即便惱了也不會與你吵鬧理論,隻會如此般生悶氣。他忙挪了過去,坐到蕭墨存身邊,陪笑哄著道:“我實說,我實說還不行麽?誰讓你才剛為了他嗬斥我,我不找人出點氣,還是我白析皓麽?墨存,我錯了,真的,我知道錯了,要不,我施展輕功回去,給他改了方子?隻是這麽一來,我就得內力大耗,元氣大傷,墨存,你不會忍心為了不相幹的人傷我對不?”


    蕭墨存睜開眼,斜睨了他,道:“感情,還是我的不是了?”


    “怎麽會,都是我錯,我醫者無德,沒有父母心,我······”白析皓這些天被蕭墨存訓得,這種話張嘴就來,一套一套的。他還準備說下去,忽然見蕭墨存掌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原本就容貌甚美,如此一笑,當真如繁花盛開,旖旎璀璨。白析皓早瞧呆了,半響才嘿嘿傻笑起來,道:“你,你不生氣了?”


    蕭墨存收斂了笑容,道:“我沒生氣,你沒見才剛我讓小全兒,又偷偷給了他們一百兩。這是補你兩味貴格藥材的錢。”


    “真的麽,墨存,我就知道你不忍心。”白析皓笑逐顏開,道:“你放心吧,下回我再不在方子上出招了。”


    “出招的倒也無所謂,隻是別對窮人便是。”蕭墨存搖頭道:“你從未受過饑饉之苦,不知道缺吃少藥的恐懼,對那老漢來說,你的方子,就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不該開玩笑的。”


    白析皓點點頭,道:“我也曉得,所以並無過分。”


    “你若過分,我早讓你卷包袱回家了。”蕭墨存瞧著他,似笑非笑,道:“別忘了,我手上可有某位神醫親手畫押的約法三章。”


    白析皓看著他,又是咬牙,又是愛憐,正想說話,卻聽外麵厲昆侖低沉有力的聲音傳來:“公子爺,我進來了。”


    “厲大人快請進。”蕭墨存忙坐正身子,抖擻了一下衣裳。


    白析皓懶洋洋地歪在蕭墨存身邊,見厲昆侖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進來,正正經經地盤膝坐下,看也不看自己一眼,開口便問:“公子爺叫厲某進來,不知有何吩咐?”


    “厲大人,你也聽了那金老漢一番說辭,覺得真假如何?”


    “底層市井,故意掰扯官府閑話,也是有的。”


    “不然,我旁敲側影地問過他數次糧食價格,他的回答,聯接起來並無破綻。我倒寧願相信,那歸遠城官吏官商勾結,壟斷糧食行業,或將賑災糧食高價出售,逼垮賣糧的小商小販,成為歸遠獨一份的糧食生意。


    “若果真如此,這些人該殺。”厲昆侖冷冷地道,目光狠厲。


    蕭墨存點點食指,道:“原本,饑荒時期統籌糧食有必要,隻這些蛀蟲,卻忙著中飽私囊,正該殺一儆百,以儆效尤,我隻是擔心,殺人容易,要找個信得過的人來接這爛攤子,卻上哪去找?”


    厲昆侖道:“不妨,這等時候,總有不同流合汙者,你我慢慢查訪便是。”


    蕭墨存點頭,道:“如今倒是如何除了那貪官頗費腦筋。這麽大的事,得講人贓並獲。咱們替天子巡牧的消息早已傳遍大江南北,這裏州府怕也早已得知。依我看,還不如遣了護衛們先進城,對外隻說我病重不宜見,咱們這裏慢慢摸進去,弄清楚了,再抓人。你覺得呢?”


    厲昆侖道:“這護衛是皇上親自挑選,吩咐了不能離公子左右。我不能抗旨,但你適才言之有理,不若你先入城,我去暗中查訪。”


    “也行。”蕭墨存微微一笑,道:“厲大人一路辛苦了,待到歸遠,墨存定當設宴擺酒,以壽大人。”


    厲昆侖這不說話,卻在此時,馬車一陣急刹,突然停了下來。蕭墨存一個沒抓穩,身子直直滑了出去,幸好厲昆侖長臂一撈,將他穩穩拉入懷中。白析皓哼了一聲,搶過去將蕭墨存從他身邊拉開,再狠狠瞪了厲昆侖一眼。蕭墨存苦笑了一下,自己坐好,道:“有勞兩位了。”


    “怎麽回事?馬車怎麽突然停了?”厲昆侖揚聲喝問。


    “稟大爺,前邊百姓不知排隊做甚,隊伍過長,這才擋去道路。”


    “怎麽回事?”厲昆侖眉頭一皺。


    “那是淩天盟在城外設粥棚,逃荒到這的災民,城裏的老百姓,排隊等粥喝的人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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