忤逆。


    在皇帝的印象裏,樓曌平日雖未有多順隨卻也沒有如眼前這般大大方方地忤逆過他。


    “柳照月?”皇帝輕笑,“傳來。”


    聽到皇帝要見柳照月,鹿寧倒不緊張,若柳照月當時從密道逃走,現下必然已經出了京畿,京畿之外九州浩森,柳照月會如滴水入海,再難為人所尋。


    不過,若是那隻波斯貓傻的不知道逃命,那麽……


    而後的響動打斷了鹿寧的思緒。


    伏跪的鹿寧,眼角餘光瞅見一人走到他身邊,那人也伏跪下來,低頭時還偷看了他一眼,是一汪琥珀色。


    這可真真是呀。


    鹿寧莞爾


    ——一隻傻貓。


    傻貓大概是從不曾見過這麽大的“大人”,在皇帝麵前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自稱,更不知要用些什麽冠冕堂皇的話才能表現自己心中大大的敬意,他跪下後好久,愣是沒說出一句話。


    倒是皇帝先開口。


    “抬起頭來。”


    一陣衣袂摩挲聲,柳照月抬起頭。


    明顯是西域人的五官,或是因為風月場待久了,英俊的樣貌帶了豔色。這樣一張臉入目的瞬間,十年前的那段往事又湧現入皇帝腦海。


    同是西域人,同是男妓。


    皇帝皺眉。


    “拖出去斬了。”皇帝聲音裏存著經年不散的怒氣。


    傻貓許是被嚇到了,竟沒有求饒。


    “父皇。”侍衛走近時鹿寧開口。


    “引誘皇儲失德是大罪,”皇帝打斷了鹿寧的話,“朕的皇儲,你還想為他求情麽?”


    “父皇說的是,引誘皇儲失德確實是大罪,罪大當誅,理應如此,兒臣並無異議。”鹿寧說道。


    聽到此處,皇帝總算是有了舒心笑意,被侍衛架著的柳照月卻因為鹿寧的話,琥珀色的眸子裏開始有了慌亂,瞬時從絕色名妓變成了一隻可憐巴巴被人遺棄的大貓。


    “隻是,我為皇儲,卻因情愛甘願失德。”


    “忤逆君主,欺瞞父上,不忠不孝如是,也理應與他同罪。”


    “兒臣隻求父皇降罪,兒臣亦是罪應當誅。”


    鹿寧這番話說罷,殿內諸人俱是一身冷汗。


    這分明是在以性命威脅皇帝了。


    “孽子,”皇帝一聲冷笑,“求死?真以為朕不會殺你麽?不過可惜,生死還由不得你!將這妓子立刻拖下去斬了!”


    還在猶豫的侍衛不敢怠慢,押著柳照月隨即出了殿。


    “父皇您還是不信我。兒臣是真的不求他生,也不求我生。”


    鹿寧慢慢起身,抬頭與皇帝對視。


    “生不由我,五歲母親去世時兒臣便知曉。”


    “不過這死由不由我,兒臣還是想試一試的。”


    “兒臣不孝,向父皇謝罪了。”


    鹿寧向皇帝叩首,行了大禮。


    自殿門到院門共二十一步,柳照月被侍衛押著走到第十三步時,身後大殿突然騷動起來。


    似乎是貴妃先尖叫一聲“快傳太醫”,接著皇帝掀了桌子,又怒喝了一聲“傳太醫”。


    侍衛的腳步有些遲疑,第十六步時,皇帝身邊的大太監飛似的從他們身邊經過。


    第二十步時,他們與慌張趕來的太醫打了個照麵。


    待柳照月跨出院門,後麵追上來個宮女傳皇帝口諭,讓侍衛將柳照月先關入天牢。


    “請問這位姑娘,殿內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別提了,”宮女擦了擦鬢角的汗滴對柳照月說。


    “太女為了你一心求死,照這兒,”宮女說著比了比自己心髒,“捅了自己一刀。”


    天牢天牢,“天”字當頭,有進無出。


    坊間傳言是這麽說的,但事實上,天牢的特別隻是因為它關的人比較特殊罷了,皇親國戚肱股之臣,都是這座監牢的常客。


    有些人進去了就是一輩子,也有些人是有幸能夠從這方寸陰暗之地出去的。古往今來,凡是活著走出這座鐵牢的人,都成了史冊稗官不敢小看的角色。


    柳照月在天牢裏的日子也不算難過,沒人為難他,隻是住的差了些吃的不好了點。


    期間,柳照月問過獄卒鹿寧的事,獄卒隻看了他一眼張了張嘴,柳照月便嚇得不敢再同眼前的人套近乎。


    ——那獄卒的嘴裏沒有舌頭,配著幽暗的背景和臉上蒼白麻木的表情,著實讓人覺得可怖。


    從他人口中得不到鹿寧的消息,柳照月也隻能由自己還未死這樣的事實來判斷鹿寧大概尚且活著。


    隻是人活著就是活著,活有千百種姿態,生大多數時比死更可怕。


    這一日,是柳照月被關入天牢的第十七天。


    清晨,柳照月自牆角的幹草堆裏醒來,睜開便看到,牆上那一方不過兩個巴掌大的窗戶透進來白色的光。


    白光裏飄著雪花。


    有一朵落到柳照月的赤足上。


    六棱,薄而剔透,融化在皮膚上就像是被什麽小蟲叮了一口,平冷冷的刺痛。


    ——竟是下雪了。


    柳照月嗬了口白氣向草堆裏又縮了縮。


    不一會,牢門外便響起了腳步聲,柳照月隻當是獄卒來送飯並沒有多留意,仍是呆呆的看著落到地上的白光。


    開鎖聲,鐵鏈拉動的聲音,而後黑鐵的牢門打開。


    有人走了進來。


    人走近,柳照月眼前出現了一雙粉色的繡鞋,他抬起頭,看到了那位整日跟在鹿寧身邊的小丫鬟,披著件鵝黃色的鬥篷,紅著眼眶站在他麵前。


    “公子,主子讓我來接你了。”春深道。


    柳照月換上春深帶來的暖靴裹著狐裘,從天牢裏出來便上了馬車。


    春深給柳照月裹了層被子有往他懷裏塞了個手爐。


    柳照月在天牢被凍的有些迷糊,暖了一會終於回過神了。春深這一路都紅著眼睛,趴在窗戶邊向外瞅。


    柳照月自知自己與這位姑娘不熟,所以春深擔心的必然是鹿寧了。


    “春深姑娘,”柳照月這幾日關在天牢不常說話,一張口聲音有些嘶啞,但仍是好聽,“殿下現下可好?”


    聽到柳照月的問話,春深扭過頭。


    “殿下在將罪塔,”春深終於忍不住金豆豆掉了下來,“已經進去十六日了,好不好現下又怎麽說的清啊。”


    將罪塔在帝都西南角,高九十九丈,始建於太宗元年,完成於太宗十九年,三十三層塔裏供奉著諸天神佛。


    雖供奉有神佛,但將罪塔卻不是一個香火染指的地方。


    相傳大佑開國君主太宗登基前一日,夢到九州之上白骨遍野,冤鬼哀叫,孤兒痛哭,深感自己為玉座之位造下太多殺孽,於是便修建了這座將罪塔供奉諸天神佛,建成之日,太宗焚香沐浴,赤足散發入塔叩經謝罪。


    整整十二日,太宗隻飲清水,一句一跪頌過三十三層塔牆壁上刻著的六十三部經書。


    第十三日,太宗出塔,雖形容消瘦然目光如炬。


    是日,日月同輝,紫氣東來。


    人們都說,太宗用這十二日超度了那千萬死於戰火的冤魂,洗清了殺孽。


    太宗先例,此後將罪塔變成了皇室子弟贖罪的地方。


    那一日皇帝氣急,鹿寧雖然為柳照月脫罪刺了自己一刀,但是他心中清楚,按皇帝的性子是斷然不會放過如此輕易柳照月的。


    於是,第二日鹿寧從昏迷中醒來便自請入將罪塔,若他能如太宗當年叩過三十三層經給天下看,這世上最可怕的是輿論人言,鹿寧向天下展現他癡情如此,皇帝自然再無理由阻攔他娶柳照月的事。


    隻是這叩經確實是件不容易的事,將罪塔建成至今一百二十餘年,也隻有太宗一人完完整的跪過三十三層塔。鹿寧感帶著刀傷做這件事,無非是仗著123言情係統的加持。


    這個沒什麽用的係統,會讓他在要死的時候吊著一口氣。一口氣足夠起死回生了。


    春深當然不知道自家主子死不了,她隻想著鹿寧身上有著要命的傷,大冬日那塔又陰又冷,自家主子就穿了單衣還赤著腳,得多難熬,還不能吃飯隻能飲水。


    春深擔心得說不出來第二句話,隻是紅著眼眶看著窗外。


    柳照月自然知道將罪塔是個什麽地方,在他生活的那家豔館裏,晴日裏推開窗一抬眼便能看到它黑黝黝的屋頂。常能聽到客人與妓子講那塔的傳言。


    與春深不同,柳照月此時的麵色道沉靜,一隻騷包的波斯貓突然間站直了身子收回了世俗諂媚的表情,倒是有些跟樓瞾一般的冷豔。


    這樣的端莊也隻是一霎的時間,待柳照月想清了一些事又如他常有的摸樣。


    “殿下可是因為我才受這些罪的。”柳照月問的小心翼翼。


    “殿下若不這樣做,你怕是早就被拉出午門斬首了,”春深吸了吸鼻子,“你要記住你的命使殿下給的,等殿下回來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聽到了麽?”


    柳照月垂著腦袋,點了點頭。


    “你也不必太自責,殿下就是這樣對我們太好了。”春深以為柳照月太過自責,想要寬慰他。


    春深沒有看到。


    在被發絲遮掩的陰影裏,柳照月像是發現了什麽好玩的事情,玩味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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