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冬天來得格外早。


    十月初七江北就下了第一場雪。


    當第一片雪花落地,天就仿佛破了個窟窿。從汲浪到冬城,沫江昆山一線以北,大佑大半江山俱是白雪飛揚。


    帝京的大雪停在第二日半夜。


    三日清晨,百姓推開門窗,外頭到處是晃眼的白光。


    西市罷市兩日,如今天放晴了,商賈貨販紛紛早起,出來打掃門前積雪。


    過了一二刻時辰。


    人聲漸至,街坊市井又熙攘起來。


    叫賣聲,討價聲,哭的笑的叫的罵的,這百千音色之中,突然有了一聲鍾鳴。


    第一聲,尚帶著沉默百年後發聲的喑啞。


    第二聲,似是抖落了紋路間經年積塵與鏽濁。


    第三聲,劈落長眠裏滋生的沉屙病骨。


    三聲之後,如天光乍破,如九天雷落,雄渾之勢響徹人間。


    ——帝都,驚了。


    鍾鳴九聲,許久之後京城百姓才從餘音中回過神來。


    “是從將罪塔傳來的。”


    “竟響了九聲。”


    “莫非是如是我聞鍾!”


    ……


    如是我聞鍾在將罪塔頂,當年太宗叩經完成後撞鍾九聲昭告天下,自此如是我聞鍾的鍾聲也就成了叩經完成的標誌。


    鍾鳴九次,是撞鍾之人該出塔了。


    第一聲剛起,春深便拽著柳照月上了馬車往將罪塔趕去。


    待他們到時,鹿寧還未從塔裏出來,塔外有禁軍把守,攔著聚來看熱鬧的百姓,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捧著聖旨,似已等候多時。


    那日皇帝雖將柳照月打入天牢,又將鹿寧逼去將罪塔,可這快二十日裏都沒有絲毫廢儲的消息放出。


    春深手裏東宮的腰牌依舊有用,她帶著柳照月毫不費力來到塔下。


    半個時辰之後,紅色錯金的木門被從裏麵打開。


    一襲白衣的鹿寧從塔中緩緩走出。


    鹿寧走的很慢很慢,因為他不確定自己下一步是否就會支撐不住倒下。


    衣衫單薄,額上有叩經磕出的傷,白衣襟前還滲著血痕。


    麵色蒼白,冬日裏,額角竟還有有汗滴滑落。


    此時的鹿寧,虛弱又狼狽,可腰杆卻挺得筆直,雙瞳更如幽潭不可知其深。


    鹿寧從幽暗的塔中走出,步入光亮。


    這有些漫長的時間裏,四下人們不知為何都住了聲。


    天光有些刺眼,鹿寧眯起雙眼。


    “太女接旨。”太監尖銳的聲音響起。


    鹿寧跪拜,和跪將罪塔裏諸天神佛虛幻的映像並沒有什麽區別。


    聖旨慣常用華麗嚴謹的辭藻來修飾一些血肉模糊的現實。


    鹿寧全部精力都用來維持自己的意識,並沒有聽進去聖旨講了什麽。


    那些生僻晦澀的詞匯讓他頭疼。


    “兒臣接旨。”


    鹿寧接過聖旨,起身。大太監走後春深急忙上前來為鹿寧裹上狐裘,穿上鞋子。


    “殿下你還好吧。”春深眼眶和鼻頭都是紅的。


    “好著呢,”鹿寧笑了笑,“波斯貓怎樣了。”


    鹿寧臉上的笑意還沒退去便終於堅持不住向後仰了過去。


    本以為會和地麵親密接觸一下,沒想到卻落入了一個透著寒氣卻又有溫熱傳來的懷抱。


    “他也好著呢。”柳照月在鹿寧耳邊輕聲道,“我抱殿下回去。”


    “嗯,”鹿寧放鬆了下來,疲倦地合上眼,又不忘喃喃一句,“把你披風掀開點,寒氣涼到我了。”


    鹿寧這一覺睡了許久,醒來時也不知道是哪一日。


    落日餘暉射進屋內,將中間紅木桌椅上鋪了一層暖光。


    大概是太累了,春深趴在桌子上睡了過去。


    鹿寧有些口渴,從床上下來,順手扯了衣架一件衣服走過去為春深披在肩上,而後取了茶壺想去夥房為自己打口熱水。


    鹿寧現下住的仍是城郊別院,這別院是樓曌母親為她留下的東西,園子不大,卻圍著一汪溫泉,山水造景也盡得沫南園林的精髓。


    原先這園子裏還有一個跟隨過元後的老管家,可惜前年老人便去世了。樓曌這個人,對感情表達向來晦澀,她對元後的態度表麵看起來有些太過淡漠了,可就她不想外人踏入別院這事兒也可看出,她對她早逝的母親並非沒有感情。


    這世上不是所有愛與思念都可以宣之於口的。


    這別院裏平日裏隻有一個做飯的廚娘和兩三個打掃院子跑腿的小廝,都是些元後身邊的舊人。


    鹿寧提著茶壺在回廊裏穿行一路上沒見到第二個人,因為忘了披件衣服,起床時身上的熱氣散光了,有些冷。


    鹿寧到了夥房,廚娘大神正在燉湯,魚湯鮮美的味道老遠都能聞到。


    大嬸見到鹿寧嚇了一跳,而後便眉開眼笑,跪下行禮時讓鹿寧攔住了。


    “小主人,您可終於行了。怎麽自己出來了還穿這麽薄。快來老奴這,離灶火近些不要著涼了。”大嬸看到鹿寧隻穿了褻衣,一臉擔心。


    “剛醒有些口渴,來找許嬸兒討壺熱水喝。”鹿寧將茶壺擱到案板上笑著說。


    “這點小事那值得您親自跑一趟,□□深來不就行了,那丫頭不是一直在你身邊守著嘛。”許嬸先找了個瓷碗給鹿寧倒了一碗熱水讓她捧著先喝,然後又將案板上的茶壺灌滿。


    “春深那丫頭,不會又去偷懶了吧。”


    春深是許嬸的小女兒。


    “她守了我這些天也累了,是我想出來走走的。”鹿寧吹了吹手裏捧的熱茶,泯了一小口。


    溫熱的水劃過咽喉,流過肺腑,寒氣散了大半。


    “您就別替那丫頭說好話了,從小就被您慣著一身的懶肉,尋常富貴人家的女兒都沒她嬌貴。”許嬸給鹿寧搬來條凳子讓她坐到灶火邊,怕進風還去關上了門。


    “我們這也不是尋常的富貴人家呀。”鹿寧摩挲著碗邊兒,“你們都是我的家人。”


    “哎,小主人呀,你就是對我們太好了。”


    “應該的。”廚房裏魚湯的香味越來越濃,“許嬸兒,我這睡了有幾天了。”


    “五天了小主人。”


    “說來也奇怪,睡了五天我竟不覺得餓。”


    “樂先生讓我們喂您些流食,您瞅這魚湯就是給您準備的,一天五次。”許嬸說著打開陶鍋看了看火候。


    “我睡的不省人事怎麽吃的下呀。”


    “多虧柳公子,一口一口地喂您呢。”


    一口一口的喂?


    喂?


    喂!


    鹿寧腦子裏哄得一下。


    雖然他跟柳照月關係外人看起來不清不楚,但他真的跟柳照月是清白的,連小手手都木有拉過好嘛!


    雖然他要娶柳照月,雖然他為了波斯貓給了自己一刀,當時手起刀落大義凜然,眼都不眨一下,可這不是為了任務麽。


    他從來沒有一點吃npc豆腐的心思,就算柳照月長得再符合他胃口,也沒有,半分都沒有,以人格保證!


    給個昏睡的人喂食那多麻煩啊,肯定得按照電視劇那種那啥那啥喂對吧。


    這多不好,太不和諧了,一點都不社會主義。


    最重要的是,他一點都不想用別人的身體跟人家怎樣怎樣。


    想來真是不舒服。


    “還是樂先生教的法子,用竹管把湯送到您嘴裏然後再怎麽在脖子上捏一下就下去了。”許嬸接著說,“隻有柳公子學會了,每次喂您都能出一身汗。”


    豁嘍!


    就這樣?


    好吧,這樣很完美。


    得知真相的鹿寧瞬間清空了自己腦內彈幕,他放下瓷碗,“外冷內熱”的生理構造,讓他神色沒有半分破綻。


    “許嬸我有些餓了,這湯快好了麽。”鹿寧說道,“我還想吃點別的。就是往常我愛吃的那些。”


    “好嘞,”許嬸笑道,“這就給您準備,您先喝碗湯墊墊。”


    春深攬著狐裘慌慌張張找來時,鹿寧已經喝了半碗魚湯。


    春深挨了她娘一頓訓,而後領著鹿寧回屋等開飯去了。


    那日領的聖旨他還未曾細看,隻是記得她如今已不是皇儲了,等飯的時辰,鹿寧讓春深取來聖旨。


    春深捧來聖旨時,柳照月也從樂先生處娶了藥回來。


    “殿下您醒了。”柳照月將藥放在桌上。


    鹿寧眯了眯眼睛。


    這隻波斯貓,怎麽有些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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