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明「戀愛不等式」的第二天,遙在平常上學的時間到校,班會開始前十分鍾抵達校舍入口。這是鞋櫃周邊學生人數達到巔峰的時間。雖然是早上,但氣溫早就升高。遙一踏入校舍,擁擠的氣息包裹著肌膚,令她皺眉。蟬停在校舍周圍的樹上測試嗓子,為漫長的一天開始做準備。


    遙鑽過嘈雜的人群來到走廊,歎了一口氣,感覺得到額頭冒汗。看來今天會比昨天還熱。遙有些憂鬱地走向階梯。


    「啊,你是……」


    由於聲音來自後方,又夾雜在學生們的交談聲中,遙剛開始沒發現這句話是對她說的。她就這麽繼續前進,隨即一名四十多歲的女性快步繞過來,擋在蹙眉的遙前方,露出微笑增加許多皺紋。


    「你果然是遙吧?神之內的女性朋友。」


    遙愣住好幾秒,才想起這個人是誰。是圖書館的阿姨。她一如往常將染成烏黑的頭發綰在後方,露出活潑的表情。看她單手抱著三本書,大概正在忙工作。話說回來,明明隻交談過一次,不曉得她為何一副裝熟的態度。


    「……好久不見。」


    「真的很久不見了,你最近怎麽沒來圖書館?神之內倒是很常來。玩手機或玩遊戲也不錯,但還是趁年輕多讀點書吧。」


    她不知為何突然抱怨起來。無數學生朝兩人一瞥就快步經過。遙掛著抽搐的笑容,隨手從口袋取出手機假裝看時間。但館員阿姨似乎不太在意,繼續聊她現在推薦的書,或是國中生該看的書。


    「請問找我有什麽事?」


    「……啊,對了對了,我差點忘記。」


    館員阿姨說完露出笑容,臉上的皺紋增加約五倍。她沒拿書的手伸進口袋,取出折成手心大的紙張。


    「神之內今天一大早來圖書館,要我把這個轉交給你。我本來想等你下次來圖書館再給,不過既然現在遇見就順便給吧。」館員阿姨將紙張遞給遙。紙張表麵印著行線,看來原本是活頁紙之類。從厚度來看,應該是好幾張紙一起折成這麽小。


    遙從各種角度觀察之後歪過腦袋。


    「那孩子怪怪的對吧?居然說『我用不到借書證了,所以還給您』,還把借的書全部歸還了。究竟怎麽回事?但他原本就是一個怪孩子……」


    館員阿姨說到這裏拿出借書證,同樣遞給遙。遙像是掬水般合起雙手,目不轉睛注視手心上的兩張紙。居然用轉交的……為什麽?等我到教室再親手給我不就好了?而且他用不到借書證了?明明那麽頻繁利用圖書館,還和館員阿姨這麽熟……


    這樣簡直是……


    遙驚覺不對,突然拔腿就跑。後方的館員阿姨不曉得還在說什麽,但她無暇在意這種事,將兩張紙塞進裙子口袋,三步並兩步衝上樓。


    不對。不可能這樣。


    好的期望與壞的期望,兩者像是衛星在腦袋周圍運轉。遙跑上二樓,風也似地穿過走廊,幾乎以滑壘動作衝進二年b班教室。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沒就座、各自在不同角落聊天的同學。但是和平常不一樣。


    某些地方不一樣。完全聽不到一如往常的清脆笑聲,大家的表情沒有活力。教室籠罩著沉重的氣氛,所有人都困惑地低聲交談。


    然後,遙看見了。不對,她沒看見。


    遙與宙座位所在的靠窗後方,數學屋直到昨天的據點。


    本應位於那裏的兩麵旗幟,消失得無影無蹤。熱愛數學的少年也不在了。


    「遙!」


    真希從教室中央跑到門口。


    「旗子為什麽不見了?而且宙也……他明明總是在那裏看書……」


    遙無法回應,隻能佇立在原地:心不在焉環視教室。仔細一看,連不同班的翔與葵也來到她身邊,皺眉看著她。


    「不止是旗子,海報也不見了。校舍門口、走廊、階梯轉角,全部海報都不見了。那個家夥的置物櫃也是空的。究竟怎麽回事?」


    翔像是逼問般質詢遙,但語氣沒有往常的魄力。不祥的預感撼動他體內核心,剝奪聲音的力道。


    遙看向翔,接著再度將視線移回自己桌子。兩張桌子被棄置般的孤單模樣,不是遙熟悉的早晨光景。教室響起他人竊竊私語的聲音。此時,開始上課的鍾聲冷漠響起,不久,班導木下老師進入教室。老師經過佇立在門邊的遙身旁,環視教室。


    接著他似乎察覺某些地方不對勁,露出疑惑表情詢問遙。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嗎……?」


    木下老師剛說出口:心裏似乎就有底了。他眉頭一顫,目光迅速從遙身上移開。但遙沒看漏。


    「木下老師!宙他……」


    遙用求助的語氣詢問。真希、翔與葵也將視線投向老師,倒抽一口氣。老師左顧右盼,反複開闔雙唇欲言又止,最後低頭看著遙說:


    「……這是當事人的意願。神之內的母親來學校的那一天,他就親口要求我幫忙保密。」


    持續至今的喧囂聲像是退潮般消失。連窗外的蟬鳴似乎也被寂靜吞噬。老師停頓片刻之後說下去。


    「神之內昨天轉學離開這間學校了。基於父親工作的需求,全家要搬到美國波士頓。」


    「美國?」遙大喊之後差點昏倒。忘記呼吸的方法、心髒不規則地鼓動。她腿軟站不住時,真希連忙扶住她的肩膀。


    宙搬到美國。被真希從後方抱住的遙,拚命試著想像這幅光景,但大腦無法順利運作。波士頓在哪裏?搬家是什麽意思?而且數學屋怎麽辦?思緒完全無法整合。咽下的口水進入氣管,使得遙劇烈咳嗽。


    「我就覺得不對勁……」真希按摩遙的背,輕聲低語。


    「因為他看起來似乎在焦急。」


    遙深呼吸調整氣息之後,轉身看向真希。真希也稍微抬頭,眯細雙眼眺望遠方。翔在真希身後微微歎氣,有氣無力地說.,


    「是啊。他大概想盡早得出結論吧。既然要搬家,就沒時間迷惘。」真希與翔轉頭相視,各自扭曲嘴唇,如同吃到什麽很苦的東西。


    「等一下。又是焦急又是迷惘,你們究竟在說什麽?」


    遙插嘴之後,真希瞪大雙眼注視遙。她放開扶住遙肩膀的手,退後一步,目不轉睛凝視遙的雙眼。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真希的雙眼默默傳達這個訊息。


    「什麽嘛,原來你沒發現?」翔同樣驚訝地睜大雙眼這麽說。


    「寫那封戀愛諮商信的人,就是宙自己啊?」


    這一瞬間,遙的心髒如同要爆炸般用力跳動。過量的血液在全身奔馳。手腳麻痹、眼冒金星,誤以為地麵從腳邊崩塌。真希再度扶住遙的肩膀。


    「我也不知道這件事。你們怎麽知道的?」葵擔心地看著遙,然後詢問翔。翔沉默片刻,以壓抑情感的聲音回答。


    「……那個家夥的筆記本。我偶然看到撕頁的痕跡。」


    努力調整呼吸的遙,想起「某一年級男生」寫的信。右側留下扭曲撕頁痕跡的筆記本內頁。


    「寄件人的署名隨便造假就好。隻要謊稱是『一年級』,就不會被發現是他自己寫的。字寫得異常潦草,應該也是為了隱瞞平常的字跡。」


    「那麽真希也是?你也看過宙的筆記本?」


    葵說著轉身麵向真希。遙也轉頭看向身後的真希。


    「我隻是基於直覺。我看到宙昨天的樣子,就大致知道了……」


    真希說完低下頭,似乎微微咬著嘴唇。遙輕輕離開真希的手,以顫抖的指尖摸索裙子口袋,從兩張紙之中緩緩取出折起來的那張。


    「……那是?」


    葵看著遙的右手心詢問。遙雖然張開嘴巴,卻像是喉嚨哽住般發不出


    聲音。


    「那封信,應該是表白。」


    翔如同代替遙般這麽說。黝黑的少年注視嘴唇顫抖的遙,繼續說下去。


    「遙,你已經知道了吧?宙信裏提到的『某個女生』就是你。那個家夥想知道是否該向你表白,才寫了那封信。這麽做不為別的,正是為了找你商量。」


    嘴巴好幹,沒辦法好好吸氣。即使如此,遙依然將冒汗的手掌握緊又放鬆兩、三次,試著平複指尖的顫抖。她閉上雙眼做個深呼吸,下定決心打開信。信紙似乎來自筆記本,但切口筆直得像是以美工刀切割而成。


    遙看著信裏舞動的圓滾滾文字。這封信總共有三張。


    致 遙同學:


    抱歉我突然離開。


    我請老師保密,打算自己告訴你,但我實在說不出口。


    所以,我決定寫信告訴你。


    今年七月,我將搬到美國的波士頓。


    爸爸發現數學的新定理,被美國的大學延攬。


    所以,我和媽媽也會一起去。


    我們也可以選擇留在日本,但是爸爸到最後不允許。


    爸爸說:「在美國接受優秀老師的教導,會更快實現夢想。」


    還說我可以破例到爸爸的大學上課。


    我覺得要是能去美國,我的學業會突飛猛進。


    可是,我不想去美國。


    其實我想繼續和你一起開數學屋。


    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兩個月感受到的心情。


    真要說的話,如果以我唯一的專長來形容……


    y-=0


    你是,我是y。


    如果沒有你,我什麽都做不到。


    不止是數學屋沒辦法順利經營,應該也交不到朋友。


    都是托你的福。


    謝謝你。


    要是今後也能繼續和你經營數學屋,不曉得是多麽美妙的事。


    y-=0


    變化一下就是「y=」。


    晝成圖形,是一條不斷往上,無盡延伸的直線。


    好想像這樣和你走下去。


    可是,我已經做不到了。


    我非得前往美國。


    數學屋的店長,由你接棒吧。


    放心。


    你肯定可以經營得很好。


    還有……


    我對你抱持某種至今未曾體驗的奇妙情感。


    和感謝不一樣,是更加模糊朦朧的情感。


    看來到最後,我們沒能解析「戀愛是什麽」。


    所以,我不確定這是不是戀愛。


    我不知道這份情感怎麽稱呼,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不過,我隻知道一件事。


    對我來說,你是一個特別的人。


    特別到任何人都無法取代。


    能夠認識你,真的太好了。


    真的謝謝你。


    信本身隻用了兩張信紙,最後的第三張信紙,隻在正中央寫上「y-=0」這條算式。在遼闊的空白之中,孤單浮現的短短算式。這條算式簡潔、正確地表現出宙的想法。


    看完信的遙,這次真的站不住了。她全身無力,雙腳跪在地上。教室地板冰涼的讓人感覺寒冷。她雙手無力下垂,恍神仰望天花板。日光燈的光直接射入眼中,但她完全不覺得刺眼。眼睛的感光功能似乎急速退化。


    真希難過地看著這樣的遙,不久,她忽然倒抽一口氣。


    「可是,這樣很奇怪吧?記得『戀愛不等式』必須考量『表白被接受』以及『表白被拒絕』的狀況吧?但他居然隻留一封信,不等回應就跑掉……」


    「『戀愛不等式』有個致命的缺陷。」


    翔打斷真希的話語這麽說。葵與真希疑惑地轉頭相視。遙依然心不在焉仰望天花板。


    「很簡單。『』和『py1+(1-p)y2』中間,並不是隻有『<』或『>』。有時候也會是『=』。」翔繼續說下去。他的聲音平靜得不太自然,似乎在拚命克製顫抖。「我不知道宙究竟用什麽方法測量『數值』。不過,要是算式兩邊基於某個原因以『=』相連,就可以解釋他為何做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行動。」


    「戀愛不等式」的致命缺陷……翔的話花費好一段時間才緩緩滲入茫然仰望天花板的遙腦中。


    「戀愛不等式」依照不等號的方向決定該采取的行動,如同魔法的不等式。


    「<pyl+cl-p)y2」就應該表白。但是「>py1+(1-p)y2』的時候不可以表白。


    那麽,「=py1+(1-p)y2」的時候呢?


    遙被「不等式」這三個字迷惑,所以至今沒察覺。


    但是翔說得對,也可能出現「=」的狀況。


    不可以表白,也不可以不表白;不可以行動,也不可以不行動。走在狹窄道路的途中,進路與退路同時封鎖,甚至不允許停留在原地。宙正是陷入這種狀態,受困於沒有終點的數字迷宮正中央……


    即使如此,我卻完全沒察覺……


    「我一定要去……」遙搖晃起身低語。周圍的學生們同時倒抽一口氣。遙朝門口走了兩三步,木下老師連忙擋住去路。


    「等一下,天野,你說要去,究竟是要去哪裏……?」


    「……請讓路。我要去追宙。」遙無神地說完,搖搖晃晃要經過老師身旁。老師迅速往旁邊伸手,在門前構築防線。


    「天野,冷靜一點。神之內應該已經不在家了。他好像是在成田搭中午的班機。」


    「既然這樣,我更沒空冷靜下來!現在就得去……如果現在不去就來不及了……!」遙近乎呐喊般訴說,和至今失魂落魄的語氣截然不同。老師隻在一瞬間像是被震懾般沉默,接著為難地說:


    「就算這樣,我也不能放任學生蹺課……」


    「你去了之後,打算怎麽做?」


    翔在木下老師說到一半時詢問遙。老師看著翔似乎想說什麽,但三分頭少年看都不看他一眼,走到兩人旁邊之後注視遙。


    「就算你追到他,也沒辦法做任何事吧?無論如何,那個家夥非得去那個叫波士頓的地方。」


    「這……」


    遙低著頭無法回應。一點都沒錯。我就算追到他,也沒辦法做任何事,甚至不曉得該怎麽回信。何況到頭來,宙根本不希望我回信。現在見麵可能會害得宙更加痛苦。既然這樣,去追他根本沒意義……


    「好了啦,別再一直煩惱了。」


    遙突然被人從身後一拍而踉嗆。她驚訝轉身一看,真希單手擦腰投以溫暖的視線。遙覺得她的眼神好像母親。


    「隻要你心中某處有一點點掛念,那就去吧。」


    「沒錯沒錯,與其煩惱不如先行動喔!」葵接著這麽說,旁邊的翔輕聲一笑。


    「成田很遠喔,要去就快去吧。」


    「各位……」


    遙沒能說下去,隻有默默感受三人的好意。接著她迅速轉身,像是要以視線射穿般,筆直注視站在門口的木下老師。


    「就說了,我不能準許這種事,要我說幾次……」


    老師這番話再度被打斷。遙身後竄出的人影撞上老師的腰,狠狠將他推到門外。老師被撞到走廊並排的木製置物櫃才總算停住。至此,遙才終於察覺是翔衝撞老師。


    「……去吧。」


    翔將老師按在置物櫃,輕聲這麽說。老師的力氣終究比較大,翔隨時會被推開。遙不知所措時,真希輕推她的背。下一瞬間,遙回神的時候已經衝出走廊。芳師撥開翔伸出雙手,遙像是回避觸殺的跑者,扭身鑽過老師的兩條手臂,全力跑向階梯。老師


    沒有繼續追過來。


    遙三步並兩步衝下階梯,跌跌撞撞來到鞋櫃前麵,甚至等不及換鞋,雙腳套進社團活動使用的運動鞋之後,將室內鞋扔在地上,書包也一起扔下,變得輕盈的身體一鼓作氣衝向校門,劃破蟬鳴以及地表冒出的熱氣全速衝刺。裙子隨著她的腳步飄揚,但她沒有餘力在意這種事。


    穿過校門來到田間道路,遙依然沒減速不斷奔跑。要快,還要更快。田間道路是柏油路,但是從農田濺出來的泥土遍布路麵形成斑點。遙好幾次打滑,每次都大幅失去平衡,卻在千鈞一發之際撐住沒跌倒。兩旁是遼闊的玉米田。在逐漸攀升的太陽與不時吹拂的微風中,翠綠之海揚起波濤閃閃發亮。幾乎所有玉米都已經超過遙的身高,還結出數個細長的果實。收割的季節即將來臨。


    遙氣喘籲籲,穿過農田之間如同峽穀山路的小徑。矗立在兩旁如同高牆的玉米,阻絕了風的吹拂。遙突然覺得熱氣包覆身體,額頭與背上驟然冒汗。


    明明說好要一起幫忙收割……


    遙用力咬緊牙關,朝雙腿使力,視線朝向遙遠的前方。玉米田轉眼之間消失在身後。遙遲疑片刻之後,沒有轉彎前往宙的家,而是沿著通往車站的道路直走。如果相信老師的說法,那麽宙已經不在那個家了。遙在消防局旁邊轉彎,衝回自己家。她粗魯打開玄關大門,在門還沒完全關上的時候就脫掉鞋子,沒打招呼就衝進臥室跑向書桌,從第一個抽屜取出褐色信封,像是要撕破信封般打開。


    三張千圓鈔票。


    宙幫忙規畫省錢計劃至今剛好兩個月,再兩個月就能存到買手套的錢。但遙毫不猶豫將辛苦存下的三千圓放進錢包,將錢包塞進和信件不同側的口袋,一個轉身就回到玄關。


    「遙?怎麽沒上學?」


    遙無視於後方媽媽的聲音,迅速衝出玄關。大概是在房間站了一段時間,呼吸一下子變得紊亂:心髒收縮到極限,肺部到喉嚨幹燥刺痛,手腳麻痹,身體沉重得像是鉛塊,但是不能停下腳步。她將嘴唇咬到幾乎滲血,漲紅臉蛋跑向車站。一踏入車站內部,上行電車剛好進站,響起鋼鐵摩擦的刺耳聲響。遙在售票機購買最便宜的車票,鞭策發抖的腳在站內奔跑。她聽著停車時的背景音樂,屏息衝上仿佛無盡的階梯。接著是「車門即將關閉,請小心」的廣播。遙就這麽閉著氣,朝通往月台的階梯往下走。


    來得及……


    麻痹的大腦想到這裏時,眼前出現滿滿的閃爍光點,如同七色螢火蟲,還來不及看到著迷,就填滿腳邊到天花板的所有空間,一瞬間剝奪遙的視野。


    慘了,缺氧……!


    往下的階梯才走到一半,但視野完全被光點塗滿。廣播結束,寂靜降臨。這個寂靜是以會被打破為前提。再過兩到三秒,電車門將同時關閉。這麽一來,將會多花時間等待下一班電車。


    而且,宙會在這段時間更加遠離……


    「唔!」


    遙下定決心閉上雙眼,任憑重力牽引身體。雙腿配合落下的身體輪流微微往前踏,一階一階迅速往下跑。不對,是往下墜。要是踩空可不會隻以疼痛了事,而且全身細胞都確實需要氧氣。腿部抽筋,遙還以為肌肉和骨頭分離了。即使如此,遙依然繼續驅動雙腿。


    然後,遙跑下階梯了。在視力被剝奪的狀態戰勝恐怖與疲勞,完全沒有減速。


    她在階梯盡頭突然變平坦的地麵往前撲,差點跌倒。但她如同過彎的競速滑冰選手傾斜身體,以單手支撐體重。斜前方傳來「噗咻~」像是輪胎泄氣的聲音。是電車自動門即將關閉的奇妙聲音。遙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伸出右手,伸直到肌肉幾近撕裂的程度。


    響起「咚」一聲沉重的聲音,指尖隨即傳來槌子敲打般的劇痛。遙咬緊牙關,拚命忍著別喊出聲。劇痛如同電擊走遍全身的同時,再度發出「噗咻~」的泄氣聲。夾住手指的門往兩側開啟。遙竭盡雙腿最後的力氣,如同委身於覆蓋視野的七色光輝,倒在前方的空間。身體噗咚一聲倒在車內地麵。冰涼的觸感在臉頰擴散。


    後方的門隨著「啪咚」的聲音關閉。


    「聽好羅?『質數定理』是……」


    完成「戀愛不等式」的那一天,遙詢問筆記本的內容時,宙以這句話為開場白。窗外射入的夕陽,使他的眼鏡反射橙色的光輝。筆記本寫下遙上次偷看到的那條算式。


    π(n)~n/logn(n→∞)


    「寫成算式就是這樣。這個定理可以計算1到n之間究竟有多少質數。」


    「可是,π是圓周率吧?和質數有什麽關係?」


    遙說出最初看到這條神秘算式時的疑問。「π≒3.14」。記得去年就學過這個。


    「啊啊,這個π不是圓周率。」不過,宙微微放鬆嘴角簡單回應。「『π(n)』是連在一起的,這個符號代表『1到n的質數個數』。就像這樣。」


    π(2)=1


    π(3)=2


    π(10)=4


    呃,十以下的質數是二、三、五、七吧……遙在腦中迅速排列數字,注視筆記本寫的三條算式。二以下的質數不用說,隻有一個。三以下的質數是二、三共兩個。十以下則是四個。


    「如果n是十,隻要慢慢數就好吧?」宙像是給遙時間思考般沉默片刻,然後緩緩遊說。


    「但如果n是一萬、十萬或是更大的數字,就實在無法逐一計算。所以才會出現『質數定理』,用來大略計算『不大於n的質數個數』。」


    「大略?」遙不禁反問,「明明是數學,卻不知道正確答案?」


    「數學也有例外。」宙笑著說完,以鉛筆筆尖輕輕撫摸筆記本上的奇怪算式。


    「你看,上麵有『~』或『→』這種怪符號吧?這兩個符號是一組的,意思是n愈接近無限,『~』就愈接近『=』。所以n愈大,這條算式就愈正確。反過來說,n愈小,這條算式就愈籠統。」


    宙說到這裏抬頭觀察遙的表情。遙皺著眉頭,額頭流下幾道汗水,目不轉睛看著筆記本。少年沉默片刻之後說下去。


    「換句話說,依照『質數定理』,1到n之間的質數大概是n/logn個。n愈大,誤差就愈小。質數乍看是不規則分布,所以找出個中規律的『質數定理』是畫時代的發現。」


    宙以相當簡單的字詞說明,讓遙比較好懂。遙注視算式豎耳聆聽,以免聽漏任何一個字,讓大腦全速運轉,拚命跟上話題步調,但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想像。


    數學居然出現「誤差」,這究竟是怎麽回事?n愈小,誤差就愈大:相對的,n愈大,誤差就愈小。這一點她也搞不懂。何況到頭來,「logn」是什麽?


    愈是思考,不懂的地方就愈多。「π(n)~n/logn(n→∞)」。明明是這麽短的算式,仔細檢視卻發現內部複雜得如同精密機器,甚至不給遙任何思考的著力點。


    遙在桌麵底下緊握拳頭。接著,宙的下一句話令她懷疑自己聽錯。


    「『質數定理』是在一七九一年,高斯十四歲的時候發現的。」


    遙以為這是開玩笑或是講錯,猛然抬頭麵向宙。但眼前是一如往常麵無表情的他。平鋪直敘,省略情感的平淡表情。


    「那不就和現在的我們差不多大?」


    遙戰戰兢兢詢問,宙若無其事點頭。遙不禁歎息。到了這種程度,已經超越驚訝達到無奈的境界。遙苦笑說:


    「高斯好厲害。像我連這條算式的意義都不知道。這個世界果然有天才。」


    「天分確實是重要因素之一吧,但是可貴的不止這一點。」


    遙講得有點不負責任,宙則是沉穩回應


    。聲音溫柔得如同家長在教導孩子。


    「高斯並不是光靠天才的靈感就發現『質數定理』,反倒是腳踏實地,土法煉鋼到驚人的程度。他剛開始是專注計算質數。當時已經有一萬以下的質數一覽表,所以他自己計算接下來的質數。」


    一萬以上的質數。遙試著想像,立刻知道自己做不到。到頭來,遙甚至無從判斷第一個候選數字「一〇〇〇一」是不是質數。


    「10001=73x137……」


    宙如同看透遙的內心般低語。他的計算速度快得驚人,但遙也相當習慣了,默默等待他說下去。


    「要確認一〇〇〇一是不是質數,隻能用『10001÷3,10001÷7,10001÷11……』這種方式持續除下去。一〇〇〇一算完輪到一〇〇〇三,而且不曉得要計算多久才看得出規律,說不定永遠看不出來,如同不知道終點在哪裏的馬拉鬆,辛苦程度肯定非比尋常。」


    宙的視線移向窗外,遙也跟著看向窗外。夕陽已經半邊躲在山頭後方,綻放最後的光輝。鮮紅光芒點綴棱線,狹長的雲染成米黃色,靜靜浮在空中。些許蟬鳴在遠方回蕩。


    「收集『數值』,然後思考。他使用的步驟絕對不特別,和我們平常做的一樣。最重要的不是天分,是毫不放棄,靜下心來不斷思考。這才是事成的關鍵。」


    宙看著逐漸沉入餘暉的操場這麽說。某處傳來烏鴉的叫聲。


    「可是,花這麽多時間調查,居然也隻能『大略』知道,質數果然好難呢。」


    「不過,據說某種方法可以更正確分析質數的分布,而不是大略知道。」宙說著移回視線,以鉛筆筆尾扶正眼鏡。遙像是被吸引般注視他的雙眼。


    「就是十九世紀的數學家黎曼提出的『黎曼猜想』,我想解開的終極定理。這是一百五十年來,沒有任何人成功證明的未解決問題。」戴眼鏡的少年微微放鬆嘴角,開心地解說起這個「終極定理」。


    經過第三站的時候,遙的呼吸總算平順,她以手機搜尋轉乘資訊。能夠最快抵達成田機場的路線,是從日暮裏站轉搭特快車,十一點二十四分可以抵達,單程票價三千六百八十圓。遙提心吊膽看向自己錢包的零錢格。五百圓硬幣一枚、一百圓硬幣兩枚,還有幾枚十圓硬幣。加上從家裏拿出來的三張千圓鈔,剛好能支付單程車錢。但是不用說,她幾乎沒錢回家。


    遙思考自己能不能買半價兒童票,因為她一年半之前也是小學生。但她立刻想到自己身穿國中製服,輕輕歎氣。這樣沒辦法偽裝成小學生。在這種時候,穿製服非常不便。何況她還在意另一件事。木下老師提到「中午的班機」。遙沒搭過飛機,但至少知道飛機不像電車輕易就能搭乘。應該得大幅提早辦理登機手續。十一點二十四分抵達機場的車次追得上嗎?遙試著在腦中計算。宙一大清早先到圖書館,將信托付給館員阿姨。圖書館是早上七點半開門,所以宙是在這之後出發前往車站。另一方麵,遙在八點半遇見館員阿姨。雖然剛才幾乎是全速跑到車站,但是在教室拖了一段時間,不見得能拉近差距。最好認定和宙剛好相差一小時。


    一小時……遙在剛才的轉乘資訊,查詢更早之前的特快車班次。日暮裏的特快車剛好每二十分鍾一班,這麽一來,推測宙搭乘的是十點=十四分往成田機場的特快車……遙瞪著手機畫麵時,列車發出喀咚喀咚的聲音減速。她連忙抓住吊環,列車隨即緩緩駛進藤澤站。感覺好像搭了很久,不過從大磯算起才第四站。要到日暮裏得先在東京換車,但東京是第十一站,搭車時間約一小時。想到必須從東京改搭山手線再轉搭特快車就眼前一昏。


    遙在逐漸擁擠的車內移動到角落,將手伸進右邊口袋。裏麵是宙寫的侰,以及另一張紙。遙隨手拿出借書證。掌心大的紙卡上,細長行線之間寫滿各種書名。遙不經意發現一件奇怪的事。宙主要借閱的是《高斯傳記》與《高斯與質數》等數學書籍,不過中間混入幾本明顯不同類型的書。


    《簡單易懂——壘球規則介紹》


    《壘球入門書》


    《農作物的栽培法——玉米篇》


    看書名就不像是宙會看的書。遙像是要解碼般,蹙眉注視紙卡好一陣子,不久,她的身體猛然顫抖。從短袖上衣裸露的手臂,整個冒出雞皮疙瘩。車內冷氣強到有點冷,但原因不止如此。


    (我是壘球社!雖然會用手套,但是和棒球不一樣!)


    (你想拯救世界,卻不曉得玉米?)


    全都是我說過的話……遙想輕聲說出這句話,喉嚨卻幹到發不出聲音。不經世事、沒常識、和社會脫節……宙在意遙的每一句指摘,而且以他自己的作法試圖改變。夾在數學書籍之間的這些書,清楚顯示這一點。


    遙將借書證收回口袋,改為拿出宙的信。她緩緩打開折起來的侰,一張張閱讀。


    不期望回信,單方麵傳達訊息的信。


    即使是維持現狀,或是表白之後被接受或拒絕……無論如何,宙都非得前往國外。不管遙的心意如何,命運不會改變。在任何狀況,迎接宙的「幸福度」都一樣。換句話說:


    =y1-y2


    py1+(1-p)y2


    =p+(1-p)


    =


    因此,「=py1+(1-p)y2」……


    遙任憑電車晃動,在腦中計算這條殘酷的算式。「戀愛不等式」的盲點。兩條算式無情地以「=」相連。無法前進或後退,甚至不容許留在原地。遙目睹宙麵臨的最淒慘解答,感覺胸口一緊。


    兩條算式以「=」連結的可能性。這或許是容易忽略的細節,但那名數學少年不可能沒察覺。宙應該是在「<」或「>」出現的時候,就立刻想到這個可能性。對,宙早就知道了。大概是在發明「戀愛不等式」的時間點就已經知道,並且刻意隱瞞,假裝沒發現這個最淒慘的解答……而且,恐怕是為了遙才隱瞞。


    遙看完前兩張紙,看向最後一張紙。「y-=0」。隻寫這條算式的筆記本內頁。


    「笨蛋……」


    遙看著列車行駛的方向低語。但她的聲音被車輪與車身如同慘叫的聲音蓋住,沒傳人周圍人們的耳中。窗外風景增加許多高樓大廈。


    在拉著大行李的許多旅客之中,身穿製服而且雙手空空的遙明顯格格不入。周圍的人們不時偷看她,但這種事一點都不重要。遙在列車即將進站時,迅速移動到門前。特快車緩緩駛進月台。成田機場。肯定沒錯,是宙離開日本的機場。遙看向手機熒幕。十一點二十三分三十二秒。剛才在車上,她一下子擔心電車誤點的話怎麽辦,一下子期待可能會早點到,不過這一切都是多餘的。日本電車的時刻表精準到殘酷的地步。


    列車發出「嘰、嘰」的刺耳聲音,減慢到快步走路的速度,再變成徒步的速度,最後達到無法辨別是否在移動的程度。遙靠近車門到幾乎將鼻頭貼在門上,壓低重心朝雙腳蓄力。列車隨著「喀咚」的聲音完全停止。接下來隻要短短幾秒就開門,遙卻覺得這幾秒漫長無比。一滴汗水流經耳邊,停在下巴。響起「噗咻~」像是泄氣的聲音。遙在門還沒完全打開之前就衝出去,身體傾斜到手幾乎撐地,轉彎跑向剪票口。停在下巴前端的汗珠因為離心力而飛濺。汗珠落地留下水痕時,遙已經跑到好遠的前方。


    遙接連超越從其他車門下車的乘客,飛也似地奔馳。她一邊跑,一邊拿出在日暮裏買的特快車車票,沒減速就通過剪票口。就這麽一鼓作氣追上宙吧!遙如此心想並咬緊牙關時,看見前方出現數個服務櫃台。遙毫不猶豫衝向其中一個。


    「要送機是吧,請出示身分證件。」


    櫃台女性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慢速播放。遙從口袋抽出錢包,取出國中學生證。女性接過證件,以手指撫摸數個項目確認,在手邊的備忘錄寫字。這些動作也感覺非常緩慢。遙著急得不禁原地踏步。


    「可以了,請通過。」


    遙一聽到這句話,就從櫃台女性手中一把搶回學生證,再度全速奔跑。她毫不減速,衝到車站裏通往機場的電扶梯,三步並兩步往上跑,在腦中整理情報。搭機之前,一定要在機場裏辦登機手續。遙在搭特快車的時候,以手機查過大致的登機程序。托運行李之後檢查護照,最後接受安檢。安檢就是以光檢查金屬物品的那道門,不搭機的人終究不可能突破。檢查護照的關卡也一樣,不可能讓雙手空空的國中生通行。既然這樣,必然得在托運行李的時間決勝負。


    我一定要追上。遙下定決心,緊握雙拳。


    但是遙衝上電扶梯之後,不禁停下腳步,為眼前展開的光景愕然。


    這裏似乎是托運行李的樓層。長長的櫃台坐著許多服務員,俐落進行托運行李的程序。而且這種長長的櫃台不止一座。比操場還寬敞的空間裏,接連設立許多櫃台,而且櫃台前麵大排長龍。此外,托運行李完畢的人,以及正要托運行李的人在各處往來,斷斷續續遮擋遙的視線。


    要在這裏找出唯一要找的人……?


    遙呆呆佇立在距離電扶梯好幾步的位置。許多人拖著行李箱經過她身邊。小輪子轉動的聲音、嘈雜的說話聲,以及莫名高亢的廣播聲混合成一團,如同波濤湧向遙。


    怎麽辦……差點哭出來的遙暗自低語。


    光是這層樓就有好幾百人,說不定還更多,她不可能逐一確認,何況宙說不定已經通過這層樓。此外,遙甚至連時限都不曉得。但是遙無暇慌張。與其煩惱不如先行動。遙鼓舞自己,全速跑向牆壁。那裏是樓層側麵高掛的電子公告欄。遙穿梭在密度增加的人群中,一鼓作氣抵達公告欄前方。


    接下來起飛的班機,飛往波士頓的有……


    遙從上方依序檢視公告欄顯示的地名。她壓抑慌張的心情,慎重逐一檢視,看到最下麵一行之後再看一遍。


    不過,她沒找到飛往波士頓的班機。


    感覺像是計算結果和模範解答不一樣。遙拚命尋找自己的錯誤。潛藏在某處的小失誤。她專注回溯自己的思考過程,找出這小小的痕跡。


    「難道說,不是直飛波士頓,會在其他地方轉機?」遙輕聲說完,連忙從上到下再看電子公告欄一次。


    遙不知道波士頓在美國哪個位置,但如果要轉機,應該是美國或加拿大的機場。遙運用所有地理知識,逐一審視地名。


    找到了……,


    公告欄的正中央,有「華盛頓特區」與「芝加哥」的文字。記得都是美國地名。除此之外盡是「首爾」、「曼穀」等亞洲地名,或是「倫敦」等歐洲地名。雖然不曉得「赫爾辛基」在哪裏,但她覺得這個地名不像在美國。候選的班機隻有「十二點飛往華盛頓特區」與「十二點三十分飛往芝加哥」這兩班。前者顯示「登機中」,後者顯示「現正辦理出境」。不過兩者都符合木下老師所說的「中午的班機」。搭乘飛往華盛頓特區的班機要到「南翼」,芝加哥的班機是「北翼」。遙現在沒空調查兩個班機。


    往北?還是往南?機率是二分之一,但遙不能碰運氣瞎猜。至少宙肯定不會選擇這種方法。那名少年肯定是抱持絕對的確信才會行動。不能光憑直覺或衝動,更不能靠運氣。要收集「數值」思考。宙說過,這是數學的基本。遙指尖按著太陽穴,閉上眼睛低頭,如同宙調閱自己記憶的動作,將所有能量集中在大腦。遙找遍大腦每個角落,拚命挖掘今天早上到現在收集的「數值」。


    然後,她搜尋到一個記憶。


    電車裏,以手機調查的登機手續。


    記得上頭記載了注意事項。不太顯眼,一個不小心就會跳過沒看。不過,上頭確實是這麽寫的:


    「登機手續費時,請在出發前兩小時抵達機場。」數值與數值在腦中串連,成為通往終點的一條繩索。推測宙搭乘的電車,是十點二十四分抵達機場的特快車。兩小時後是十二點二十四分。若要搭乘十二點的班機,這個時間抵達機場太晚了。既然這樣,宙搭乘的就是十二點三十分往芝加哥的班機,地點在北翼……!


    遙迅速取出手機看數位時鍾。十一點三十八分。距離起飛剩下五十二分鍾。不過依照手機調查的情報,出發前三十分鍾就開始登機。也就是說,往芝加哥的班機也是大約在十二點開始登機,安檢當然在這之前早就結束。這麽一來就沒辦法追上宙。


    已經不容許片刻猶豫。


    遙不曉得撞到前來看公告欄的旅客多少次,好不容易鑽出人群。她遲疑片刻之後,循著「出境手續」的箭頭高速奔跑。距離開始登機約二十分鍾。行李肯定早就托運完畢。遙鑽過穿西裝的白領族以及愉快談笑的中年女性之間,衝上電扶梯,三步並兩步沿著空著的右側往上跑。


    來到樓上,是人潮往兩側分開的路口。遙隻在瞬間停下腳步,檢視路標。


    往右是北翼、往左是南翼。


    遙靜止零點幾秒之後,左腳使盡力氣一踩,身體飛也似地往右跑。她鑽過人群奔跑。大腿發熱:心髒與肺髒收縮到幾乎破裂,即使如此,她也不能停下腳步。


    前方出現幾條人龍。人龍的前端被吸入狹窄如縫隙的通道,似乎是在接受某種檢查。數不盡的旅客在後方排隊等待。


    跑向人龍的遙,看見人們手上拿著像是紅色手冊的物體。是護照。他們在排隊接受護照檢查。遙朝著麻痹的雙腳使力。既然在檢查護照,就代表她不可能繼續往前。無論如何都要在這裏追到宙。


    遙來到最角落隊伍的最後麵,掃視排隊的所有人。從後方依序看到最前排,迅速但不漏掉任何一人。確認宙不在隊裏之後,毫不喘息移動到下一列。


    她至今超越的人群之中,沒有那名戴眼鏡的少年。遙相信如果他在裏麵,自己絕對會發現。宙肯定在前方某處。遙抱持祈禱的心情,逐一檢視隊列。


    「……沒有……」


    遙在最後一排隊列前麵低語。


    她已經仔細找遍所有隊列。但是無論看向哪裏,映入眼簾的盡是成人。別說宙,甚至看不到任何像是國中生的人影。


    果然是飛往華盛頓特區的班機嗎……還是已經接受檢查通關了……或許是突然灰心而鬆懈,呼吸一下子變得紊亂。遙劇烈咳嗽,大腦深處麻痹,視野扭曲。背上猛然噴出汗水,製服底下的上衣已經濕透,再也無法發揮吸汗功能。小腿肚用力抖了一下,差點抽筋。


    這次真的來不及了。遙拚命克製自己別當場昏倒,心中一角思索著這個事實。


    她不顧一切來到這裏。連回家的車錢都不剩。她隻抱著「想追上宙」的願望不斷奔跑,可是沒趕上。她和宙的連結永遠斷絕。


    遙摸索口袋,取出折好的紙張。宙所留信件的最後一頁。在遼闊的空白包圍之下,隻在正中央寫下一條算式的那一頁。遙就這麽握著這張紙:心不在焉看著來往的人群。


    宙果然去了「數學的世界」嗎……


    為了解開「黎曼猜想」,拋棄這邊的世界嗎……


    不過,這樣或許也好……


    因為,這是宙該走的路……


    「……不要。」遙以顫抖的聲音,以自己也好不容易才聽得到的細微音量這麽說。幾乎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話語。


    「我不要這樣……宙……」


    遙體內的某種東西隨著這句話決堤。視線逐漸模糊,淚水從眼角溢出。嗚咽進一步妨礙紊亂的呼吸,遙不


    禁激烈咳嗽。喉頭深處出現燒灼般的痛楚,反胃的惡心感和劇烈的作嘔感襲擊遙。她無視於周圍所有疑惑的視線,感受著刀割般的痛苦哭泣。


    就在這個時候……


    模糊的視線前方,如同縫隙的護照檢查站後方,似乎有個漆黑的人影在晃動。


    遙停止呼吸,克製嗚咽與咳嗽,以雙手擦掉溢出的淚水,拚命凝視前方。


    剪齊的短發下方,大到實在和臉孔大小不搭的眼鏡反射著光輝。從上到下一片漆黑的衣服,無疑是熟悉的製服外套。和機場職員交談,麵無表情扶正眼鏡的那名少年是…


    「宙!」


    遙吐出肺裏所有空氣大喊。排隊的人們一起轉身看她,但這種事不成問題。遙眼中隻有宙肩膀一顫投向她的驚訝表情。


    宙像是不知所措,視線遊移不定。一名女性走到他身旁,和少年的視線交會。


    是上次在教室見到,感覺有些憔悴的宙的母親。她牽著宙要往裏麵拉,但宙張開雙腳踩穩,像是在原地生根般動也不動。


    遙交互看著宙定住的下半身,以及那張浮現困惑神色的表情,用盡力氣猛蹬堅硬的地麵往前跑。膝蓋在發抖,肺部冒出一股像是血的味道。遙絞盡最後一滴體力,讓身體持續向前。宙的信在她右手手心發出聲音被捏成一團。


    遙無視於旅客製止的聲音,隨即一名魁梧的警衛擋在眼前。但遙依然沒減速。


    警衛似乎嚇了一跳,卻立刻恢複為石像般的嚴厲表情,伸手要抓遙的肩膀。


    不能被抓!


    下一瞬間,遙的身體當場消失,警衛撲了個空。瞬間愣住的警衛,聽到尖銳的摩擦聲而轉身。遙在後方約一公尺處,背對著警衛起身。


    滑壘……!


    警衛整個人轉過來,將粗壯的手臂伸向遙之前,遙用力高舉右手。


    她對長傳沒自信。


    無論是練習還是比賽,她都不曉得暴傳多少次。


    但是不知為何,這時候的她覺得絕對不會失敗。


    捏成一團減少空氣阻力的紙張,飛過護照檢查站,描繪正確的拋物線飛向宙。


    「喂!你到底扔了什麽!」警衛從後方抓住遙的手,但她始終沒有移開目光。


    在她的視線前方,宙甩掉母親的手,以雙手穩穩接住飛過來的紙團。


    「那是!我的回信!」


    少年打開皺巴巴的紙張檢視之後,遙竭盡所能大喊。警衛在她耳邊怒吼,但她不予理會。宙確實存在於現在的這個世界。而且宙確實收到了遙回傳的心意。遙光是這樣就心滿意足。


    「等你回來!再一起對答案!」


    遙的聲音在寬敞的機場內回蕩數次,甚至留下回音般的餘韻。幾乎在空氣停止震動的同時,麵無表情注視著正前方佇立的宙,眼角突然扭曲。整張臉逐漸擠在一起,原本就稚嫩的臉孔,皺得像是回到嬰兒時期。少年像是難以承受情緒般取下眼鏡,以另一隻手掩麵,抬頭看向天花板。


    明明即將道別,表情卻這麽誇張。手臂被穩穩抓住的遙如此心想。


    不過,算了。雖然現在得道別,但我們位於相同的世界。不是數學的世界,是我們活到現在的唯一一個世界。


    所以,肯定會在某處重逢……


    遙輕聲一笑,沒被抓住的手舉到臉蛋旁邊輕輕揮動,以細語般的音量送出話語。


    「……宙,再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拜托了!數學先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向井湘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向井湘吾並收藏拜托了!數學先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