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有煩惱的人……」宙目不轉睛注視桌麵說,「比我們至今想像的還多。」


    遙看著宙嚴肅的表情,接著循著他的視線看去,折起來的紙張堆成一座小山。


    桌子一角擺著像是募捐箱的灰色長方體。


    「比起直接來商量的人多好多。可能是不好意思當麵講,也可能隻是時間沒辦法配合。」


    宙拿起一張紙,湊到眼鏡前麵凝視。遙當然不知道這麽做有什麽意義。


    「無論如何,諮詢箱就是為了這些無法直接來的人設置的。收到信就代表這個作法成功了。」遙說著拿起其中一張紙,發出沙沙的聲音打開。宙也跟著打開信。


    兩人逐一檢視每封信的內容。


    六月即將步入尾聲,諮商的客人持續增加。


    從數學作業的疑問,到日常生活的煩惱。包括能以數學解決的問題,以及實在不像是能以數學解決的問題,宙每次都算出確實的解決方法。名聲愈來愈響亮,上門的人愈來愈多。像是今天,一開店就有好幾位客人前來,隻能請他們排隊。


    如今,客人已經全部接待完畢。


    總算閑下來的遙與宙,試著打開「數學屋」提供的新服務——「諮詢箱」。


    這是從圖書館的征書箱得到靈感,從上周開始設置的東西。雖然是以方格紙折成的陽春箱子,卻沒想到光是把箱子放在走廊,就收到這麽多要諮商的問題……


    「第一封是……嗯,是關於學校作業的問題。圖形問題啊……幸好信裏畫了圖,很好解答。」


    「唔哇!這個人居然問:『要怎麽樣才能讓數學變好?』」


    「這個問題真籠統……那麽,接下來是社團的煩惱。或許可以應用『棒球社員困境』。」


    兩人逐一打開大量的信件閱讀內容。雖然混入一些講風涼話的信,但大部分都是正經的諮商。如宙所說,有煩惱的學生比比皆是。兩人將信件全部看一遍之後,遙將一疊活頁紙遞給宙當信紙用。


    「首先從『要怎麽樣才能讓數學變好?』開始吧。」宙從胸前口袋取出鉛筆這麽說。


    「你可能已經發現,信裏完全沒寫具體的『數值』,得回信重問一遍才行。」


    宙取出一張活頁紙,以一如往常圓滾滾的文字寫起問題。遙默默看著他寫字。


    「每天花多少時間學數學……上次段考考幾分……還有現在是怎麽學數學……」


    宙一邊嘀咕,一邊條列數個問題之後抬起頭。


    「嗯……還需要什麽『數值』呢……」


    宙輕聲自言自語之後,像是想到什麽般摸索書包。緊接著,他拿出那本熟悉的筆記本,緩緩在桌麵攤開。遙的心髒用力跳了一下。


    「啊……那本筆記本……」


    「嗯?」


    宙轉過頭來,微微揚起眉角。遙往他手邊一看,開啟的頁麵是全新的,一片空白。乍看隻是隨處可見的平凡筆記本。但是往前翻一頁就展開另一個世界,遙無法不去注意這一點。她的呼吸變得急促,感覺自己的脈搏就在耳際跳動。


    「筆記本怎麽了?」


    宙以清澈的雙眼看著遙詢問。


    後來宙回來時,遙已經將筆記本與書放回原位,所以這名少年不曉得遙偷看過筆記本。遙想詢問那天看見的神秘算式。不過在同一時間,潛藏在她內心深處的本能,大聲主張別知道比較好。兩種情感對抗到最後一刻,結果其中一方戰勝,另一方戰敗。


    「……沒事。」


    遙看著下方低語。宙默默將目光移回桌麵,若無其事寫著筆記,並且提筆回信。


    到最後,還是沒有我出場的餘地……


    遙以目光追著迅速移動的鉛筆筆尖,輕聲發出自嘲的笑聲。因為宙位於我這種人想像不到的地方……他真的想要拯救世界……


    「好,第一封寫完了。」


    宙說著呼出一口氣,使得遙回過神來。回信用的活頁紙已經寫滿圓滾滾的字。


    宙仔細將這張紙對折再對折。


    「那麽,回下一封信吧。」宙將折好的回信放在旁邊,以鉛筆筆尾扶正眼鏡說完,從小山拿起另一封信,在遙也看得到的位置開放。上麵是以粉紅色原子筆寫成,圓得不像樣的文字。


    「嗯,看來是想問減肥方法。從字體來看……應該是女性。這封信也沒寫任何『數值』,得由我們詢問才行。」宙目不轉睛看著內文平淡說著,抽出第二張活頁紙,以指尖轉鉛筆一圈。


    這次肯定也是迅速解答吧……遙在心中低語,落寞地眯細雙眼。她看向宙的側臉,再低頭看桌麵,壓低氣息等待桌上的筆記本與活頁紙列出亮眼的算式……本應如此。


    「我想想,今年想瘦幾公斤……每天大概吃多少……還有你現在的體重是多少……」


    啪!


    宙還沒說完,遙就反射性地拍向宙的後腦杓。「嗚咕!」宙發出像是蟾蜍扁掉的呻吟按住頭。


    這家夥果然和平常沒有兩樣。


    遙感到極度疲勞,垂頭喪氣。


    寫完所有回信,放進走廊的「回函箱」時,校舍已經沒有人影。除了操場傳來棒球社的吆喝聲,聽不到任何聲音。兩人整理好書包離開學校。泛藍的灰色雲層覆蓋天空,但雨早上就停了。太陽還在雲層後麵,看來夜幕還要一段時間才會籠罩四周。白晝變得比黑夜長得多。


    冰涼的風輕拂臉頰,遙與宙避開水塘行走在田間道路。兩旁是遼闊的玉米田,超大竹葉的葉子上,寶石般的水滴閃閃發亮。玉米長得快,明明上個月才播種,現在已經長到遙的肩膀高。


    「快被超過了……」


    遙一邊行走,一邊撥開玉米葉這麽說。旁邊的葉子也跟著緩緩搖曳,葉麵水珠彈到空中。宙似乎又在沉思某些事,自從走出學校就一直注視腳邊,但他聽到遙說話就抬起頭。


    「真的耶。什麽時候長這麽大的?」


    遙看著納悶的宙,露出笑容。


    「還不是因為你老是看地上。小心又會撞樹哦?」


    遙說著撥開下一片葉子。宙似乎在看水珠的去向。遙打趣接連撥開玉米葉。


    「看來葉子愈大,上麵的水滴也會愈大。」


    「兩者相關嗎?」宙低語停下腳步,伸手摸玉米葉。遙也一起停在原地。水珠沒噴濺,而是沿著葉麵滑動,抵達尖端就直接落下。宙看著水滴化為水塘的一部分,然後轉身看遙。


    「話說回來,這是什麽植物?」


    遙以為宙在開玩笑,但他一如往常麵無表情。遙忍不住笑了出來。健康的笑聲傳遍玉米田。吹起一陣風,葉子發出潮汐般的聲音搖曳,無數水珠在空中躍動。


    「你想拯救世界,卻不知道這是玉米?」


    遙調勻呼吸之後這麽說。由於笑過頭,眼角微微濕潤。


    「玉米……」


    宙不太在意被嘲笑,隻是歪著頭低語。眼鏡後方的雙眼閃閃發亮,如同一無所知的純真幼兒。


    「我以為玉米的顏色應該更黃。」


    遙收起笑容,打從心底感到無奈,無書地注視著宙。這個少年該不會以為玉米一從土裏長出來,就是擺在餐桌上的那個樣子吧?如果真是如此,他不經世事也該有個限度。不對,遙知道他不經世事的程度超乎常人,卻沒想到這麽嚴重。


    「原來你不知道。因為住東京?」


    遙在注視玉米葉的宙身後這麽問。不過,那裏或許不是遙知道的東京,是「數學世界」的東京。她腦中一隅這麽想。


    「嗯,我隻在店裏與廚房看過。何況我未曾想知道玉米原來的樣子。但我算過一根玉米有幾顆。」宙轉身看向遙這麽說。我反倒未曾想知道


    一根玉米有幾顆……


    遙在心中低語。


    「原來我一無所知呢……」


    此時,宙似乎在歎氣。遙聽到他發出不同於呼吸的另一種氣息。遙沒看過宙這麽軟弱。這名少年麵對任何問題總是平淡地克服,卻因為不知道玉米而歎息。


    真拿他沒辦法……


    「既然不知道,那就學習吧?」遙走向他,以開朗的聲音回應。


    「暑假來幫忙收割吧。到時候就知道那個黃色一顆顆的東西是從哪裏采收的。我認識種這塊田的婆婆,我每年都來幫忙。」


    宙像是中冷箭般睜大雙眼,目不轉睛注視遙,似乎想看透映在雙眼裏的她。遙輕聲一笑說下去。


    「宙,你多學習一些常識比較好喔。別擔心,我覺得你很快就記得住。像是壘球和棒球的差異,你實際看一次就立刻懂了。」遙說完,宙摸著下巴閉上雙眼,像是陷入沉思。再度起風,隨後響起如同潮汐的聲音。


    「說得也是。我或許要多多從書以外的地方學習知識。」


    宙大概是整理好思緒,緩緩睜開眼睛這麽說。


    「收割玉米的工作,我也做得來嗎?」


    「很簡單,誰都做得來。」


    遙毫不猶豫地說,宙稍微綻放笑容。遙開心起來,繼續說下去。


    「還有,來看壘球賽吧。下個月要比賽。」


    「比賽?難道你會上場?」


    「當然。」遙掛著滿臉笑容立刻回答,宙眯細眼鏡後方的雙眼,微微抬頭。風吹拂農田,幾隻烏鴉橫越上空。不知何時,整幅風景像是蓋上薄膜般泛藍。玉米根部傳來噗咚的水聲,大概是青蛙在跳。


    「……好想去看啊……」


    宙看向玉米田另一頭的山群呢喃。大概是因為雲層密布,他的雙眼蘊含莫名孤寂的淡淡光芒。


    太陽每天露臉的時間愈來愈長,到了周末,天空幾乎沒有雲。六月和梅雨一起離去,七月取而代之。夏季終於來臨。蟬不曉得從哪裏打聽到梅雨結束,早早開始嗚叫。光是聽到蟬鳴就覺得天氣熱上數倍。遙以塑膠墊板當扇子,頻頻往臉上漏風。


    「我說啊,宙……」


    「什麽事?」


    「脫掉那件長袖外套啦……光看就覺得熱……」


    宙聽到遙不耐煩這麽說,低頭檢視自己的身體。他的發線微微冒汗。看來身體也覺得熱。


    「我沒有特別注意這件事。我一直以為來學校都要穿製服外套。原來可以脫下來啊。」


    「居然說沒注意……」


    宙是五月轉學過來。當時製服已經換季,製服外套從校內絕跡,他卻說沒注意這件事……


    「不過,這不是什麽嚴重的問題。好,今天也打開諮詢箱吧。」


    看來對於宙來說,夏天穿冬季製服不是「嚴重的問題」。看來,他今天也不想脫掉製服外套的樣子。遙不得已停止用墊板漏風,撕下諮詢箱封口的膠帶。


    諮詢箱的信比上周還多。遙仔細打開每封信。


    「啊,這個人是上次問『要怎麽樣才能讓數學變好?』的人。」


    「嗯,應該是提供『數值』了。信裏怎麽說?」


    「……他說『隻在考前複習數學,臨時抱佛腳』。」


    「那他數學不好的理由就很明顯了。嗯?這封好像是為上周的事情道謝,上麵寫『問題解決了』,太好了。」


    兩人和上周一樣看信,逐一回信。這次用來回信的紙,也是遙拿來的活頁紙。


    接著,宙打開另一封信說:


    「嗯,這是新的諮商:『我想買一個東西,可是沒錢。』」


    咦?


    遙正在把宙寫的回信折好,但她聽到這句話就停止動作,從鄰座探頭看向宙手上的信。邊角印著花瓣的可愛便條紙。一看就知道是女生寫的信。想買新衣服,卻不小心就會浪費錢……信裏寫著這樣的煩惱。


    和我一樣。


    遙在旁邊看著信心想。


    第一次和宙交談的那一天,他幫遙擬定「省錢計劃」。雖然放學後的聚餐受限,但多虧這個計劃,遙開始順利存錢。


    原來有人抱持和我相同的煩惱…:


    「對了,這封信由你回吧。」


    「啊?」


    心不在焉看著信的遙,聽到宙唐突的提議嚇了一跳,發出高八度的聲音。相對的,宙態度沉著,將信放在遙桌上。


    「上次擬定過買手套的『省錢計劃』吧?隻要利用方程式與不等式如法炮製,肯定能解開。」


    「可是……為什麽是我寫?」


    「正在省錢的人來寫,比較有說服力吧?」宙說完微微一笑,拿起一張空白活頁紙遞給遙。


    「就算你這麽說……」


    遙沒接過活頁紙,視線遊移不定,手心握緊又放鬆好幾次。然後她戰戰兢兢詢問宙:


    「真的可以由我寫嗎?這個人或許是想找宙商量才寫這封信……」


    宙眼鏡後方的雙眼瞪得好大。


    這是他至今所露出最驚訝的表情。仿佛在說:「為什麽事到如今講這種理所當然的事?」


    然後,宙開口了。他毫不猶豫說出的這句話,恐怕是遙最想聽到的。


    「因為你也是『數學屋』的店員啊?」


    這一瞬間。內心的芥蒂以及肩上的重擔都去除了。遙甚至覺得,一直以來這麽煩惱好像笨蛋。


    遙內心的迷惘消失了。


    「……宙,謝謝。」


    遙說完露出最燦爛的笑容,從宙手中接過活頁紙。


    遙回信花了好多時間,同時宙幾乎將其他的信都回複完畢。不過,遙確實獨力回答這個客人的零用錢問題。


    「『您的煩惱可以用下列算式順利解決』……『(4000-200)x5=15000』……


    『=5』……」宙緩緩檢視遙寫的回信。「嗯,很好。計算沒錯誤,而且用這個方法肯定能存錢。」


    他扶正眼鏡微笑。遙懷抱喜悅的心情,仔細、慢慢折好這封信,如同避免自己寫的算式逃離信紙。回想起來,除了打雜,這是遙第一次被交付「數學屋」的工作。心想「反正我幫不上任何忙」的自己,成功踏出小小的這一步。


    遙不禁覺得,自己手中誕生了某種非常微小但確實的事物。


    「那麽,本周也剩下這封信了。」宙注視孤單留在桌上的信這麽說。額頭浮現的汗珠,在窗戶斜射的陽光之下絢麗閃耀。遠方傳來唧唧的蟬鳴。


    「那就趕快解決吧!」


    遙說著意氣風發地拿起信,發出沙沙聲打開。


    她認為這封信和至今的信一樣,絲毫不以為意,甚至深信「數學之力」肯定能解決。這封信寫在筆記本撕下的內頁。似乎是撕壞了,信的右側歪歪扭扭。文字也很潦草,極難解讀。


    「就算是用筆記本內頁,用刀片仔細割不是很好嗎?字跡也要工整一點。」


    遙嘀咕抱怨,閱讀信件內文。遙猜測信裏也不是什麽太大的煩惱。


    但她錯了.寫在這張筆記本內頁的信,比至今任何一封信都誠心求助。


    致數學屋:


    您好,我是「某一年級男生」。基於某些原因,不能透露本名。


    我現在有個非常大的煩惱,不曉得該找誰商量,每天過得很痛苦。


    聽說,如果有什麽煩惱,隻要告訴數學屋,就能獲得解決。


    我最近非常在意某個女生。我出生至今第一次這樣。每次想到她,我腦袋就一團亂,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當然也知道「戀愛」這個詞。


    不過,如果這是「戀愛」,我該怎麽辦?我應該「表白


    」嗎?但我覺得「表白」


    代表「傳達自己的想法」。到頭來,我根本不曉得自己的想法,無從傳達。


    我究竟該怎麽做?


    期待您的回信。


    某一年級男生上


    遙看完之後,宙接過信,仔細閱讀信裏的字句,如同解讀古文般慎重。他花費許久閱讀之後,輕輕將侰放在桌上。


    「你覺得呢?」這是宙看完信的第一句話。


    「咦……覺得什麽?」


    「你看完這封信,有什麽感覺?」


    宙筆直注視遙的雙眼,改口這麽問。他額頭滑下一滴汗,從雙眼中間流經鼻子旁邊,停在下巴。


    遙困惑了。宙第一次征詢她的意見。數學屋至今接到的問題,都由宙不容分說地負責解決。剛才那封信確實是由遙回信,卻是因為那個問題和上次解決的「省錢計劃」同類。如果是新的問題,遙基本上沒餘地插嘴。


    然而,這次不一樣。


    和以往不一樣。


    遙默默看著信。戀愛諮商的話題本身沒有很稀奇。遙還沒有這種煩惱,但她即使不想聽也會聽到別人的經曆,而且平常就聽得到。戀愛是國中生非常熟悉的話題。同時,應該也是宙最不熟悉的話題吧?遙心想。


    「和至今處理的問題比起來,這個問題的難度明顯比較高。」


    遙沉默時,宙緩緩這麽說。語氣如同細細咀嚼每字每句。


    「這個問題,沒有類似『數值』的資料。」宙說著以指尖撫摸信紙。累積在下巴的汗水滴在膝蓋上,留下小小的水痕。


    「我們至今總是利用某些『數值』建構算式,以數學方法算出解答吧?即使是乍看和數學無關的『棒球社員困境』,也找出『打擊練習球數』的『數值』來利用。不過,這封信完全沒寫到這方麵的情報。」


    遙低頭看桌上的信。沒錯,出現的數字隻有「一年級」的「一」。這麽一來,先別說兩人是否熟悉戀愛問題,這個問題根本無從以數學解答。


    「那麽,回信問他就好吧?」


    「嗯,這也是一個方法。」


    宙點頭一次,接著立刻皺眉。


    「不過,問題不止是『數值』。應該說以現在的狀況,即使收集必要的『數值』,也無望解決問題。」


    遙聽不太懂宙這番話。即使收集「數值」也無法解決問題?


    「為什麽?」


    遙歪著腦袋問宙。至今這名少年隻要取得齊全的「數值」,就能解開任何問題。難道除了「數值」還需要某些要素?還是說,他果然不熟悉戀愛,所以沒自信?


    宙微微搖手,拿起信說:


    「因為這個人不理解自己的想法。」


    不理解自己的想法。遙在腦中反複這句話,解讀話中含意。宙將信舉到頭上透過日光燈看信,繼續說:


    「不曉得自己想怎麽做。換句話說,不曉得終點在哪裏。這麽一來,我們就不曉得該朝哪個目標思考。」


    遙突然領悟,反射性地看向宙的筆記本。她腦海浮現「數學屋」至今解決的問題。想買手套;想平分操場:想提升社員的幹勁。這些問題的目標都很明確。即使迷宮複雜,從一開始就已經定好終點的位置。


    不過,這次不止是迷宮本身複雜,甚至不知道終點在哪裏。不對,或許到頭來,連起點都還沒決定。擺在眼前的隻是「看似問題的東西」。別說全貌,甚至掌握不到頭緒。


    宙閉上單眼,透著光看信好一陣子,最後像是放棄般,將信扔到桌上,微微起身轉動椅子角度,整個人麵向遙說:


    「所以我想問你的想法。盡管說吧,你看完這封信有什麽感想嗎?」


    宙眼中的光芒和以往不同。不是充滿自信與意誌的閃亮光輝,是人們抱持不安與恐懼時散發的黯淡光芒。宙在求助。遙終於領悟到這一點。兩人現在麵對的是天大的難題,困難到宙實在無法獨力應付。


    他好不容易認同我、拜托我。


    我非得幫上他的忙。


    可是,怎麽做?


    我這種人,真的做得到嗎?


    「看完這封信的感想……」


    遙輕聲說完,再度閱讀桌上信件的內容。


    在意起某個女生。想到她,腦袋就一團亂。不曉得自己的想法。究竟該怎麽做?字跡非常潦草,很像是男生寫的信,但遙仔細閱讀,避免看漏任何字句。她默默閱讀兩次之後開口:


    「我看完……隻覺得寫信的人喜歡上這個女生……所以應該鼓起勇氣表白吧……」


    毫無巧思的老套意見。但也在所難免,因為遙隻想到這種感想。隻是這麽一來,就無法進行下一步的規畫,隻能回信「這是戀愛,所以你應該表白」結案,沒辦法多做什麽。因為遙他們是局外人,無從幹涉表白之後的發展。不過,問題不可能這麽輕易解決。因為這是連宙都無法獨力解開的問題。


    「真的這樣就好嗎……?」


    正如預料,宙摸著下巴歪過腦袋低語。另一滴汗滑落臉頰。


    「這個人說他『不曉得自己的想法』。這種情感真的可以叫做『戀愛』嗎?」


    「可是,如果這不是戀愛,那是什麽?你看,這裏也寫說『出生至今第一次這樣』吧?所以這個人戀愛了,隻是自己不曉得。換句話說是初戀。」


    遙說完,宙就閉上眼睛,深深沉入自己的思緒。某處飛來一隻油蟬停在窗框,先是發出「滋、滋、滋」像是發音練習的短促聲音,接著「唧~唧~唧~」高聲嗚叫。大概是還沒叫習慣,叫聲不時中斷,音量也不固定。


    遙突然覺得爭論戀愛問題的他們很丟臉,臉頰自然而然變得火熱。現在還是大白天,我究竟在做什麽?但這也絕對不是晚上就能討論的話題。遙臉紅的時候,宙也靜靜地維持相同姿勢。他按著下巴,微低著頭閉上雙眼。記得某座古老的雕像就是這種姿勢。遙甚至無法判斷他是否在呼吸。


    遙看他一直動也不動,內心掠過一絲不安時,宙終於抬頭。眼鏡後方的雙眼,像是覺得光線刺眼般微微睜開。接著他說:


    「那就問你吧。到頭來,『戀愛』究竟是怎樣的情感?」


    「……咦?」


    遙像是喉嚨深處哽到,發出簡短又沙啞的聲音。宙頻頻眨眼,眼睛恢複為平常大小之後說下去。


    「如果可以定義『戀愛』,或許就能以某種方式計算,判定這個人的情感是不是『戀愛』。」


    宙一如往常,以鉛筆筆尾扶正眼鏡。


    「戀愛」是什麽?遙沒深入思考過這種事……


    「這……『戀愛』的意思,當然是喜歡上別人吧?」


    「那麽,喜歡上別人是怎樣的情感?和喜歡爸媽不一樣嗎?」


    遙聽他這麽說,不曉得該如何回答。


    單純的「喜歡別人」和「愛上別人」不一樣。遙好歹知道這一點,但也僅止於此,不知道更深入的部分。因為她自己未曾體驗這種事。宙等待遙回答等了好一段時間,然後微微搖頭,皺眉低語。


    「好難的問題……」


    夾雜歎息的無力聲音。遙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麽。


    最後,他們在這天沒得出結論。兩人一起離開學校,在回程路上也繼續討論,卻沒有成果。玉米已經長到和遙差不多的高度。走在通往車站的道路途中,宙會先左轉。遙沒看過宙的家,但似乎是蓋在上坡不遠處的大房子。遙向宙揮手道別,就這麽走向車站,在消防局旁邊右轉。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怎麽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遙一回家,媽媽就關心地詢問。現在似乎正在準備晚餐,平底鍋發出響亮的油


    爆聲。遙想起白天聽到的蟬鳴。


    「沒事。」


    「這樣啊。晚餐快好了,再等一下喔。」


    拿著長筷的媽媽說完露出笑容。遙默默點頭,帶著書包回到臥室。她鎖好房門脫掉製服,換上t恤加運動褲的居家服,仰躺在床上。


    遙看著天花板思考宙的事。平常麵無表情的樣子;以鉛筆扶正眼鏡的動作;解開問題瞬間的笑容;以及今天所看見,洋溢不安情緒的雙眼。宙轉學至今兩個月,沒有他解不開的問題。至少到今天是如此。遙第一次看見宙眼神那麽軟弱。宙隻是短暫露出這種表情。但是這一瞬間清楚烙印在遙的腦中。


    遙在床上搖頭,試圖將討厭的記憶趕出腦海。


    但是宙的麵容消失之後,輪到那本筆記本浮現在眼前。以遙絕對看不懂的「數學語」寫成的奇怪字串。即使閉上眼睛思考別的事,這幅影像也像是亡魂:水遠位於遙的眼前。


    遙不禁翻身,放在枕邊的手機映入眼簾。她半反射性地伸手去拿,任憑手指按按鍵,撥打通訊錄的其中一個電話號碼。抵在耳際的手機響三聲之後,電話接通了。


    「喂?」


    「啊,真希?是我……」


    遙就這麽倒臥在床上鬆一口氣。她再度改為仰躺,朝手中的小機器說話。


    「抱歉突然打電話給你。」


    「沒關係。發生什麽事?」


    「不,其實沒什麽事……」


    遙說到這裏語塞。她真的完全沒想,隻是尋找逃避的管道,湊巧看到手機才打電話。她當然不能對真希說實話。沉默幾秒之後,電話另一頭的真希輕聲一笑。隔著電話隻聽到朝麥克風呼氣時的沙沙聲,但遙不知為何知道她在笑。


    「是關於數學屋嗎?」


    以右耳聆聽真希話語的遙,感覺身體逐漸無力。什麽嘛,到最後全被你看在眼裏。


    「……嗯。」遙以呢喃般的細微聲音回應。「收到一個有點難的委托……我與宙都很傷腦筋。」


    「是喔,原來宙也會陷入苦戰啊。也是啦,因為他不是神。」


    真希若無其事般回應。聽不到她那裏傳來任何雜音,肯定和遙一樣是在自己臥室講電話。


    「我隱約覺得,這個問題終究沒辦法解決。」遙說完歎了口氣。真希在電話另一頭壓低氣息。遙確認她沒反應之後說下去。


    「仔細想想,是到目前為止都太順利了。因為世上的問題不可能都以數學解決,偶爾會遇到無論如何都解不開的問題。」


    沒錯。遙在心中低語沒說出口。要是數學能解決所有問題,世界肯定能以更簡單的方式運作。不需要因為經濟不景氣而大呼小叫,政治家也沒必要在國會打架。


    再也不會有人發生意外死掉,也不可能爆發戰爭。


    這裏不是「數學的世界」,是日本神奈川縣某處。即使某些問題無法以數學解決也不奇怪。遙重新握緊抵在耳際的手機。


    「……我啊,站在投手丘的時候,發現一件事。」沉默至今的真希突然開口。


    「投手丘?」


    「嗯。」


    為什麽這時候聊壘球?遙還沒問,真希就先說下去。


    「愈是覺得可能會被打,愈是投不出平常水準的球。肩膀會過度用力,導致投球失誤,再度害自己不安,球再度被打。不斷重複這種惡性循環。」


    「我大致能理解。」


    遙出言附和,並且將注意力集中在右耳。她絕對不能聽漏真希要表達的意思。


    「但是不止如此。要是我的心情像這樣不穩定,別的球員也會受到影響。像是漏接很普通的滾地球,或是傳一壘的時候暴傳。」


    遙默默點頭。聽她這麽說就覺得,好幾次因為真希投的球連續被打,導致守備也一起亂掉。


    「不安會傳染。」


    真希像是告誡般這麽說。遙覺得她好像是在開導孩子的母親。


    「我覺得不安,守備球員也會不安。相對的,守備球員感到不安,我也會不安。或許這是相同的狀況吧?我不曉得你的問題,所以沒辦法對內容表示意見……但要是遙覺得『應該沒辦法解開』的心情會傳達給宙,他也會沒辦法發揮平常的實力。」


    真希說到這裏停頓。遙感覺自己的手在發抖,更用力握住手機克製顫抖。


    「要是你不先好好振作,宙也沒辦法專心解題吧?」


    遙完全無法回話。真希說的每句話都刺進她的心。她感覺自己好渺小。


    「說得也是,對不起……」


    「對我道歉有什麽用?從現在開始要打起精神喔。」


    「嗯,知道了……」


    「知道就好。」


    兩人隔著電話一起笑了。直到剛才都還在的內心陰霾仿佛沒出現過。遙再度感謝自己有這個好朋友。


    「有其他想商量的事情就盡管說吧。」手中的機器傳來可靠的聲音。「謝謝。」


    遙一邊道謝,一邊以指尖拭去眼角浮現的淚水。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好啊,盡管問吧。」


    「戀愛是什麽?」


    電話另一邊傳來激烈的咳嗽聲。


    接下來的周一也和以往一樣,兩人在教室一角經營「數學屋」,客人共三人。


    宙毫無窒礙地解決所有煩惱,一如往常轉眼就解決,完全感覺不到堪稱異狀的異狀。接待客人完畢之後,打開諮詢箱。兩人先檢視所有信件一遍,沒發現難以解決的問題。宙從信件山抽出一封遞給遙。


    「今天由你負責回這封信吧。」


    信裏以圓圓的字體,寫著「我想讓爸爸戒煙」的諮詢。不過仔細一看,完全沒提到具體數字。


    「就算要我負責,但我完全找不到解法……」遙露出為難的苦笑回應。「總之先收集『數值』?」


    「嗯,盡量多問一些問題。」


    「比方說一天抽幾根?」


    「對,這個問題一定要問。」


    兩人簡單交談之後,默默回信好一陣子。


    鉛筆與自動鉛筆的書寫聲,混入窗外傳來的蟬鳴。手臂微微冒汗,遙從書包取出毛巾擦拭雙手與額頭,再度拿起自動鉛筆。


    回複所有來信之後,遙把諮詢箱拿到走廊上。走廊空無一人,比教室涼快許多。


    「數學屋也愈來愈受歡迎了。」


    宙在遙回來的時候這麽說。他目不轉睛看著右手所握的鉛筆。臉頰流過一道汗水。身上一如往常穿著製服外套。


    「多虧你的協助。謝謝。」少年微微揚起嘴角這麽說。聲音平靜又清澈。


    遙站在桌旁猶豫片刻。不過當宙投以疑惑的目光,她就下定決心拉開椅子,坐在自己的座位,筆直注視宙的雙眼說:


    「……得繼續處理上周那件事。」


    宙的肩膀顫抖了一下,雙眼微微蒙上陰影,也感覺得到他呼吸稍微紊亂。宙瞬間錯開視線,但最後還是麵向遙。


    「……嗯,說得也是。」


    些許突兀感急速湧現。以往的自信逐漸從他眼中消失。宙內心的某個東西在晃動,如同燭火在風中搖曳。


    「記得上次討論到『戀愛』是什麽吧?」


    「是啊。」


    「……那麽,今天也從這裏開始吧。」


    宙說著翻開筆記本,打開全新的一頁。不知道是沒興致還是怎樣,他的聲音沒有力道。空白頁麵默默顯示上周的議論不了了之。


    不過,今天一定要……遙自然而然緊握雙手。


    就在這個時候,教室前門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開啟。兩人立刻抬頭。還以為是客人,但進入教室的是真希。


    「呀呼~狀況怎麽樣?」真希舉起單手問完,展露陽光般的笑容。遙鬆了口氣,放鬆表情。以真希的個性,一定是擔心上周電話提到的那件事,所以來探望吧。遙靦腆地向真希道謝。


    「真希,你來啦……謝謝。」


    「嗯。不過,不止是我喔。」


    真希說完豎起大拇指,指向身後的門。遙與宙疑惑地往那裏一看,一名嬌小的女生與一名高大的男生,從開著的前門進入教室。


    是葵與翔。


    「喲,聽說你們遇到棘手的問題?」


    「我們也幫忙吧。」


    兩人跟在真希身後走過來這麽說。遙與宙詫異瞪大雙眼,不由得轉頭相視。


    「咦?咦?什麽?怎麽回事?」


    遙沒能掌握狀況,以走音的聲音詢問真希。真希打趣地看著遙這種反應,以高亢爽朗的聲音回應。


    「我覺得你或許需要幫手。俗話說『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對吧?既然有五個人,諸葛亮就算不了什麽喔!」


    雖然不曉得諸葛亮多厲害,但遙僵硬地點了點頭。真是出乎意料的援軍,沒想到其他人會來幫數學屋的忙。真希的關懷滲入遙的骨子裏,眼角稍微變得濕熱。


    「嗯,感激不盡。」


    即使是宙,也稍微卸下毫無表情的冰冷麵具。他依序看著三人,最後歪著腦袋注視翔。


    「咦?今天沒下雨,你不用參加社團活動嗎?」


    「社團今天剛好休息。因為昨天比賽,所以補休。」


    「原來如此。」宙點頭露出笑容,轉頭看向身旁的遙溫柔地說:


    「那麽,數學屋今天就雇用短期工讀生吧。」


    「唔哇—這問題連我聽到都覺得不好意思。」真希以雙手按著臉頰。「『戀愛』是什麽?簡直是哲學問題。」


    「不過好棒。我也希望有人像這樣喜歡我~」


    葵閉著雙眼,像是唱歌般這麽說。遙與真希無奈看著葵,不禁苦笑。真是的,居然講這種話,你已經有男友了吧?翔則是默默盯著桌上那封信,目光一如往常地犀利。他的眼神非常有力,甚至令人以為會貫穿筆記本的內頁。


    「各位大致明白了吧?所以呢,我正在定義『戀愛』究竟是什麽。定義之後,或許可以用計算的方式,判定這個人的情感是不是『戀愛』。」


    宙確認大家的反應之後這麽說,看起來像是配合聽眾喧鬧程度調整說話方式的幹練主持人。但應該是遙多心吧。


    「『戀愛』是什麽?你們覺得呢?」


    「想得單純一點,應該就是喜歡上某人……」


    真希開口,以平緩的語氣回應。聽起來像是慎重思索之後的發言。


    「不過聽宙說完,就覺得沒這麽單純。因為『喜歡』也是模糊的形容方式。」


    「而且這個人似乎很難受。喜歡上別人,腦袋就會變得一團亂嗎?」遙接在真希後麵說完,不經意看向葵,以眼神詢問:「你應該是最熟悉戀愛的人吧?」葵含糊一笑,歪過腦袋。


    「不一定吧?我覺得有人腦袋會一團亂,有人則是興高采烈,也有人內心會覺得難受。這應該因人而異吧?」


    「嗯。因人而異……」


    宙按著下巴低語。遙屏息等待他說下去,卻遲遲等不到。宙就這麽閉上雙眼,封閉在思緒之繭中。沉重的沉默在教室沉澱。應該等宙整理好思緒?還是講幾句話?遙無從判斷,隻能任憑時間流逝。暑氣像是現在才想到般來襲,額頭冒出汗珠。


    「因人而異的東西無從定義。」


    低沉的聲音打破沉默。這個聲音異常具備存在感,連蟬鳴都無法消除。不止是三個女生,連宙也抬頭一起看向翔。翔雙手抱胸靠在椅背,以低沉有力的聲音說下去。


    「從別的方向思考比較妥當吧。例如『該不該表白』。」


    「嗯,換個想法是吧。」


    宙再度看向桌麵,遙也跟著看向信,目光停留在雜亂文章的最後一段:「如果這是『戀愛』,我該怎麽辦?我應該『表白』嗎?」


    遙像是認同般點頭。沒錯,這個人看起來想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麽辦」。雖然遙在意這個人的情感是不是「戀愛」,不過暫緩追究似乎比較好。


    「可是,信裏完全沒提到對方,這樣不曉得該不該告白啊?」葵噘嘴這麽說。


    翔朝葵一瞥,再度以射穿信紙般的目光看信,皺眉像是有所避諱般低語。


    「說得也是,隻有這些情報確實太少了。」


    遙垂頭喪氣。老實說,她相當期待翔提出建設性的意見,但還是不行……這樣下去真的會束手無策。


    眾人再度陷入沉默。油蟬的聲音異常刺耳。


    遙斜眼偷看宙。少年閉著雙眼,手肘撐在桌麵,十指在麵前交握,看起來像旱在思考某些事,也像是在等待什麽,說不定兩者皆是。或許他在靜心等待靈感隆臨。不過到最後,遙還是不曉得宙是以何種方式思考。


    我不能感到不安。遙在心中吩咐自己。


    我也要成為助力。


    遙轉向正前方,用力注視信。


    肯定能從某個方向突破。


    宙說過。在世界上,沒有任何問題和數學無關。遙的大腦以這輩子最快的速度運轉。貧乏的數學知識全力出擊,翻箱倒櫃找出以前的所有記憶。質因數分解、加權平均、公式解、囚徒困境……宙曾經使用的各種算式,在遙腦中忽隱忽現,自由自在地奔馳。


    這是創造數字洪流的巨大迷宮。遙站在迷宮入口定睛注視。


    我也可以成為助力。絕對要成為助力。


    上次我也以自己的力量寫了回信。


    對,以自己的力量。


    以自己的……力量……?


    這一瞬間。


    遙的視網膜竄過一道閃電。


    這是至今未曾體驗的奇妙感覺。眼前遼闊的算式之海,開出一條極細的光道。


    這條道路不斷往深處延伸,如同一條線。


    隻有一瞬間。


    但遙確實親眼看到通往終點的路。


    「那個……我忽然想到……」


    遙以顫抖的聲音,打破濃稠凝結的沉默開口。另外四人同時看向她。遙繼續說下去。要將自己剛才確實看見的光之道路告訴大家。


    「……要不要讓寫這封信的人,以自己的力量解決……?」


    「你的意思是說,要讓這個家夥自己解決?」翔揚起單邊眉角,疑惑反問。


    「他就是因為做不到,才會寫信諮詢吧?」


    「啊,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遙連忙將手舉到麵前,搖手否定。她停頓片刻之後說下去。


    「我們至今都想幫他解決問題吧?別再這麽做了。」


    「別這麽做?」


    葵詫異看著遙,雙眼如同小動物充滿好奇心。遙看著這樣的葵,感覺身體的顫抖稍微減緩。


    「嗯。相對的,由我們提問,讓當事人自己思考。換句話說,就是問他:『在這種時候應該要表白。相對的,在這種時候不能表白。那麽,你現在是哪種狀況?』類似這樣。」


    「原來如此,之後就由他自己思考是吧。」真希佩服低語。


    讓委托人自己解題——思考方向改變這麽大,實在很誇張。不過這麽一來,就不需要知道寄件人與對方女生的相關情報。


    「做得到這種事嗎?」


    葵麵有難色詢問遙。開殷的窗戶吹入一陣風,輕盈搖晃馬尾。


    「做不做得到?這種小事當然做得到吧?」


    遙說著輕拍宙的肩膀。少年眼神猶豫地飄忽不定好一陣子,才終於和遙四目相


    對。遙沒多說什麽,隻注視他眼鏡後方的雙眼點頭示意。少年眼中的不安神色似乎稍微消退。他繃緊臉頰,視線投向前方,扶正眼鏡,以有力的聲音說:


    「嗯,我試試看吧。」


    宙就是要這樣才對……遙看著少年的側臉心想。


    「這麽說來,葵是怎樣和現在的男友交往啊?」


    真希像是回想起來般詢問。但她實際上應該是抓準機會詢問吧。她的語氣稍微做作,還微微咧嘴一笑。


    真是的……遙輕輕歎氣。搞不懂她是正經還是胡鬧。


    「這確實令人感興趣。聆聽過來人的經驗很重要。」


    宙以非常正經的表情附和,前傾上半身看向葵。


    「咦?要現在當場說?」


    葵慌張環視四周。教室裏隻有圍坐在靠窗角落座位的五人。清澈雙眼筆直凝視的宙、咧嘴露出笑容的真希、不感興趣般看向窗外的翔、無奈苦笑的遙,以及葵。


    「就當作幫個忙,認命吧。我開門見山直接問了,是誰表白的?」


    真希毫不在意葵的為難。無論是壘球還是日常生活,真希都以正中直球決勝負。


    葵低著頭沉默片刻。輪廓美麗的耳朵尖端染上一抹紅暈。遙屏息等她開口。不知為何,連遙的心髒都跳得好用力。


    「……是我主動表白。」


    遙咽了一口口水。真希也不再咧嘴笑,靜靜專心聆聽葵的話語。宙以嚴肅表情注視葵,翔依然靠在窗邊看戶外。


    「我們在去年夏天認識。他是排球社社員。」


    葵以呢喃著說起他們兩人的戀情。和平常了亮如同鳥囀的聲音不一樣,像是壓抑某種情感的語氣。暑假期間,葵和排球社的女生一起買東西,巧遇學長。她請這個女生引介認識,交換電子郵件信箱。明明沒問得這麽深入,葵卻斷斷續續說下去。肯定是話匣子打開了吧,一旦第一句話說出口,就沒有任何要素阻止葵說下去。


    「後來,我主動邀他逛秋天的文化祭。在那個時候……」


    遙也聽說過葵和男友是從文化祭當天開始交往。也就是說,至今已經持續八、九個月。經過這麽長的時間,遙依然幾乎對葵的男友一無所知。真希大概也一樣。


    葵明明看起來不像是口風很緊的人,真要說的話是健談的類型。


    「當時為什麽想表白?那個……我當然知道是因為喜歡他……但我不是這個意思……」


    真希愁眉苦臉,似乎在尋找適當的說法。但葵像是早已明白般嫣然一笑。聲音稍微恢複活力。


    「我當時確實很害怕,擔心被拒絕該怎麽辦。不過,想和他在一起的想法更強烈。」


    「……想和他在一起。」


    遙與真希同時低語,轉頭相視。


    「原來如此,這樣就可以用不等式來表示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宙突然開口。三個女生冷不防嚇得肩膀一顫。接著宙以一如往常的步調,讓鉛筆在筆記本上迅速遊走。


    「害怕的心情」<「想在一起的心情」


    「啊,變得像是數學了!」


    「不過,光是這樣完全看不懂啊?」


    遙說得很開心,相對的,翔冷漠詢問。遙不禁回嘴。


    「為什麽?我覺得可行啊?」


    「我問你,『害怕的心情』跟『想在一起的心情』要怎麽比?到頭來,這種東西可以換算成數值嗎?」翔無奈說完看向宙,觀察他的反應。宙思索片刻之後,以鉛筆扶正眼鏡。


    「嗯,你說得對。不過,這或許可以當成切入點。」


    「切入點?」


    遙歪著腦袋。戴眼鏡的少年沒回答,以鉛筆抵著太陽穴閉上雙眼。這個姿勢似曾相識。遙與翔轉頭相視。這個姿勢,是那個時候的……


    宙就這樣像是石像動也不動。肯定沒錯。翔來諮商的時候,宙就是以這個姿勢僵住,從記憶深處取出「囚徒困境」。


    遙倒抽一口氣。這次他究竟要取出什麽東西?遙與翔的緊張情緒似乎也傳達給另外兩人,真希與葵的視線也集中在宙嘴角。宙以外的四人不動聲色,靜心等待少年開口。


    「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


    宙開口了。停頓時間比那次短得多。不久,他微微睜開雙眼。


    「那個人叫做邊沁?記得社會課上過。這個理論怎麽了?」翔停頓片刻之後詢問。邊沁?遙與葵一起歪頭。這是哪國話?


    「邊沁的理論本身和這次的問題無關。重點在於『幸福可以轉換為數值』。『情感』這個詞很含糊,不過能不能替換成幸福的程度,也就是『幸福度』?」


    宙流暢說完,依序環視四人。四人之中,兩人皺眉思索,兩人隻是呆呆張著嘴。


    「那麽,改成這樣呢?」


    真希拿起自己的自動鉛筆,伸手在筆記本上書寫。另外四人將頭湊在一起,檢視寫在上麵的文字。是非常工整成熟的字體。


    「現在的幸福度」<「交往的幸福度」


    「……怎麽樣?要是這條算式成立,人就會想表白吧?」


    「原來如此。如果現在比較幸福,就不會想刻意表白。」


    宙的眼鏡湊近筆記本,凝視這條算式。那樣不是反而看不見嗎?


    「不過,『害怕的心情』跑去哪裏了?」翔朝著宙的後腦勺詢問。宙抬頭看翔,接著看向葵。


    「為什麽會出現『害怕的心情』?思考這一點,自然會得到答案。」


    「為什麽會出現害怕的心情……?」


    葵複誦宙這句話,噘嘴思索。右臉頰出現酒窩,好可愛。


    「大概是因為可能被拒絕吧?」


    她稍作沉默之後,回以極為中肯的答案。宙點頭回應,立刻讓鉛筆在筆記本遊走。簡單卻具備分量的算式出現了。


    <y-z


    「什麽意思?」


    「z是現在的幸福度,y是交往的幸福度,z被拒絕的風險。」


    宙簡潔回答遙的問題,接著在真希寫的「現在的幸福度」下方加上「」、「交往的幸福度」下方加上「y-z」。換句話說,就是在真希寫的算式追加「z」這個新代數,用來計算被拒絕的風險。


    這麽想就覺得「<y-z」是相當冷酷的算式。


    「這樣的話,z是機率嗎?這樣不合邏輯啊?」


    「為什麽?」


    遙沒受到教訓繼續詢問,接著翔默默拿起桌上的自動鉛筆。是真希的自動鉛筆。真希張開嘴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最後忍住了。


    「想像成錢比較好懂。」


    翔說完,在宙的筆記本寫下算式。字體和他的形象不同,給人一板一眼的印象。雖然寫得不算太好,但每一筆畫都不馬虎,易於閱讀。


    ¥<¥y-$z


    「可以想像嗎?」


    遙看一眼就板起臉。現在一美圓是幾日圓?大約一百日圓?總之光是這樣無從計算。


    「這樣很難懂啦,得用一樣的單位才行。」


    「沒錯。四則運算隻在相同單位的『數值』之間成立。而且我不認為『幸福度』與『機率』能以相同單位測量。」


    翔將真希的自動鉛筆放回桌上,看向正前方的宙。「嗯……」宙輕呼一聲,雙手抱胸說:


    「用來當成基準的要素,當然是幸福度吧。」


    「可以把『機率』換算成『幸福度』嗎?」


    宙看著翔,點頭回應。遙感覺手指在顫抖。宙咧嘴一笑,眼睛閃亮。


    「使用『期望值』就可以。」


    聲音聽起來有種得意洋洋的感覺。要開始了。遙以直覺如此確信。肯定沒錯,解得開。


    宙


    稍作停頓之後說下去。


    「正如字麵所迤,『期望值』是期望的數值。比方說某張彩券有二分之一的機率可以中一百圓,『1/2x100=50』,期望值是五十圓。想像成『可獲得利益的平均值』應該比較好懂。」


    宙還沒說完,手就以驚人的速度書寫。今天還沒動筆過,正想大展身手,他的手以這樣的氣勢高速寫字,手肘以下像是不同的生物,不對,如同某種精密的工廠機器,毫不休息持續躍動。


    「表白之後,會得到『接受表白』或『被拒絕』的結果。假設前者的機率是p,後者的機率就是『1-p』。各自的幸福度,我想想……設為『y1』與『y2』吧。由此計算期望值就是……」


    表白成功:機率=p、幸福度=y1


    被拒絕:機率=(1-p)、幸福度=y2


    告白的幸福度(期望值)=py1+(1-p)y2


    「這就是告白時的『幸福度期望值』。」


    宙說著輕輕吐出一口氣,放鬆力氣靠在椅子上。椅背發出軋鑠聲。克服一道障礙了。他的動作給人這種印象,但遙看不出解答的輪廓。求得「期望值」之後究竟會怎麽樣?


    「所以,要怎麽做才知道該不該表白?」


    真希在宙以袖口擦拭額頭汗水時詢問。葵與翔也以質疑的表情注視宙。宙依序看向三人,最後看著遙,露出笑容離開椅背。


    「比較『不告白』和『告白』的狀況就好。」


    宙說完,稍做休息的手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動作,在筆記本追加兩行新的算式。


    不告白的幸福度(期望值)=


    <py1+(1-p)y2


    「我知道你用代表『不告白的幸福度』……」


    真希皺起眉頭,交互看著這兩行算式與宙的臉。


    「不過下麵這行是什麽?」真希問完,輪到宙皺眉。他思索片刻之後,像是想起什麽般扶正眼鏡,就這麽皺著眉頭說:


    「嗯……我沒想名稱。不然叫做『戀愛不等式』怎麽樣?」


    「戀愛不等式?」


    四人驚訝到幾乎從椅子起身。不對,實際上遙真的起身了。


    宙眺望四人的反應好一陣子,看著遙重新坐好之後,以手指撫摸自己寫的「<py1+(1-p)y2」算式,緩緩說明。


    「這個不等式成立,代表『表白』的幸福度大於『不表白』。不過當然是從『期望值』來看。」遙重新審視宙寫的算式一遍。算式共五行,她逐一仔細檢視。


    表白成功:機率=p、幸福度=y1


    被拒絕:機率=(1-p)、幸福度=y2


    告白的幸福度(期望值)=py1+(1-p)y2


    不告白的幸福度(期望值)=


    <py1+(1-p)y2


    看來,他確實在比較「表白」與「不表白」的狀況。


    「懂了嗎?要是這條『戀愛不等式』,也就是『<py1+(1-p)y2』成立,這個人就應該表白。因為表白比較幸福。」


    表白比較幸福,遙暗自複誦這句話。這句話蘊含無法書喻的甜美音調。要是知道這件事,任何人肯定都會表白,沒有其他選擇。


    可是……


    遙非常在意一件事。


    就是「期望值」這個詞。


    「這個『期望值』很可靠嗎?」


    看似美好的事物肯定有內幕,這是現代社會的常識。不對,不止是現代,或許堪稱是自古以來的常識。亞當與夏娃也是因為吃了美味的蘋果而被趕出樂園。「期望值」始終隻是「期望」,不保證一定成真。也就是說,即使依照「戀愛不等式」表白,也不一定比較幸福。


    遙試著想像這個不知名的寄件人,相信「戀愛不等式」而表白的狀況。明明覺得「肯定比較幸福」,結果卻被拒絕。由於期望很高,被拒絕之後的打擊也很大。


    「期望值」始終隻是「期望」。這種不確定的東西真的可以信任?


    「『期望值』非常值得信任。」


    宙隨手撥除遙的疑惑,麵不改色語出驚人。


    「應該說,我們一直隻活在『期望值』之中。因為這個世界沒有百分百絕對的事。」宙的語氣充滿自信。而且遙知道,既然宙抱持自信這麽說,那就是真的。


    「比方說,假設你們在公司上班。」


    宙環視四人,以堅定的語氣述說。大家都沒說話,全神貫注聆聽。


    「月薪是三十萬圓,薪水會在每個月固定的日子匯款。你們應該會為了薪水努力工作吧,不過,其實沒人保證你們百分百領得到薪水。說不定公司突然破產;說不定你們在發薪日前一天出車禍死掉。無論如何,要是發生意外,當然沒辦法顧及薪水問題。三十萬圓始終隻是你們期望的金額。」


    宙暫時停頓,看向窗外。太陽已經開始西下,卻依然高掛空中燦爛照亮地表,幾十億年如一日。不過,宙朝著太陽眯細眼睛說:


    「我們對明天一無所知。誰來決定太陽明天也和今天一樣東升?說不定太陽會在今晚爆炸啊?不過我們不會思考這種可能性,沒有這樣『期望』。我們『期望』不會變成這樣。我們要是沒抱持任何『期望』,連一天都活不下去。」


    即使陽光刺眼,宙依然注視太陽好一陣子。遙看著他的側臉,然後試著看向太陽。近乎疼痛的刺激襲擊眼睛深處,她立刻別過頭去。


    「懂了嗎?我們平常生活的時候,滿腦子都是『期望值』。就算是對戀愛抱持一點『期望』也無妨吧?」


    宙總算從太陽移開視線,眨著眼睛這麽說。沒人對此表示意見,因此真希代表大家回應。


    「的確如此。這麽想就覺得要不要表白得看『期望值』而定。」


    「就是這麽回事。」


    真希目不轉睛注視「<py1+(1-p)y2」這條算式,皺眉拚命思考某些事。四人靜心等待片刻之後,真希終於開口。


    「原來如此。比方說畢業典禮時之所以很多人表白,是因為比較小。要是就這樣不采取任何行動,兩人將再也見不到麵,幸福度趨近於零。」


    確實。既然再也見不到麵,就抱持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表白。「戀愛不等式」也包含這樣的心態。既然「=o」,怎麽想都是「py1+(1-p)y2」比較大。表白的期望值比較大。


    「既然這樣,如果喜歡對方喜歡得不得了呢?」


    葵接著左顧右盼這麽問。翔思索片刻之後回答:


    「在這種狀況,會輪到y變大。既然這麽喜歡,交往之後的幸福度應該也很高。不過說到底,要不要表白還是得看跟p多大。」


    「是喔,挺複雜呢。」葵噘嘴這麽說。窗外吹入一陣強風,馬尾朝側邊飄揚,兩麵旗幟也迎風招展。


    「那麽反過來說,什麽時候不應該表白?」


    遙問完,宙迅速拿起鉛筆,毫不猶豫在筆記本寫下算式,並且對她說:


    「將不等式反過來就好。就像這樣。」


    >py1+(1-p)y2


    「要是比較大,就代表自己滿足於現狀是吧?」


    「p或y1比較小的時候也一樣。也就是表白應該不會成功。」翔補充說明之後,宙淺淺一笑。


    「嗯,你說得對。」


    「戀愛不等式……」遙交互看著「<pyi+(l-p)y2」與「>py1+(1-p)y2」兩條算式。告知是否應該表白,如同魔法的不等式。或p當然要自己想,否則這條不等式沒有意義。始終必須由提出委托的那個男生來解這條算式。而且即使「<py1+(1-p)y2」成


    立,對方也不一定會答應交往。因為這始終是「期望值」。


    即使如此……


    既然這是宙提出的答案……


    遙抬起頭,默默點頭。


    宙轉頭依序看向四人。眼鏡反射窗外射入的陽光,一瞬間遮住宙的雙眼。


    「謝謝。如果沒有你們,我就沒辦法解答這個問題。」


    宙說著張大嘴巴笑了。遙甚至驚訝他的嘴可以張這麽大。某處飛來一隻油蟬,停在窗框鳴叫。叫聲的節奏規律,維持一定的音量。


    「『戀愛不等式』完成了。」宙高聲宣布。他的眼鏡再度反射陽光。


    致某一年級男生:


    您好,我們是數學屋。抱歉讓您久等了。我們已經解決您的煩惱。您是否真正「戀愛」,連我們也不曉得。怎樣的情感叫做「戀愛」?這個問題非常難,而且應該因人而異,我們決定不思考您的情感是不是「戀愛」。


    所以,我們一起這麽想吧:「表白會不會比現在更幸福?」為此要導入名為「幸福度」的數值。正如字麵所述:「幸福度」顯示您感受到的幸福程度,代數則是以下列方式設定:


    維持現狀的幸福度=


    對方接受表白的幸福度=y1


    對方拒絕表白的幸福度=y2


    對方接受表白的機率=p


    很遺憾,我們不是您,所以上述數值請您自行測量。


    首先,的值很明顯,請審視現狀就好。接著是y1與y2,隻要盡量據實想像自己未來的樣子,肯定自然就明白。至於p,請您以自己的直覺推測。


    測量結束之後,請思考下列算式是否成立:


    <pyl+(1-p)y2


    這是我們導出的「戀愛不等式」。如果您的狀況滿足這條不等式,您就應該向那位女生表白。相對的,如果「>pyl+cl-p)y2」就不應該表白。


    狀況當然是隨時改變。即使現在不應該表白,數值也會隨著時間變化,該告白的時機或許會來臨。請隨時記住這條不等式。


    將「表白」解釋成「傳達自己的想法」,您大概會不知道該怎麽說吧,所以我覺得單純對她說「想和你交往」就好。前提是這樣可以提升您的「幸福度」。


    您看完這封信或許會困惑,因為我們回複的不是「解答」,是「問題」。不過,當您解開這個「問題」,您肯定會自然找到自己該走的路。


    放心,抱持自信吧。


    願我們的建議能解決您的煩惱。


    數學屋 全體店員上


    回信的內容是五人相互提出意見,最後由宙代表書寫。信紙一如往常使用遙拿來的活頁紙。時鍾顯示現在時間已經超過六點。西方天空染成紅色,往東看就逐漸化為紫色以及藍色。天然的漸層。雲朵火紅得如同燃燒的棉花,靜止在低空。其他三人回去之後,宙與遙依然留在教室,坐在相鄰的座位注視窗外,天空正呈現如一流畫作般的景色。成為背景音樂的蟬鳴,不知何時隻從遠處傳來。


    「那個,宙……」


    「嗯?」


    「『黎曼猜想』是什麽?」


    宙瞬間停止呼吸,然後又立刻恢複原本的節奏。少年沒回頭,繼續看著窗外。


    「還有『質數定理』呢?」


    我想知道。不對,我非知道不可。遙懷抱著強烈的念頭。


    那本筆記本的內容,正是通往「數學世界」的橋梁。而且宙將其當成自己專屬的秘密藏起來。


    當我發現那個東西的時候……遙在心中低語。


    我以為我沒資格知道。完全幫不上忙的我,不應該介入這個世界。我原本當真這麽認為。


    但我錯了。


    宙不是神。會煩惱,也會求助。和我一樣是國中生。所以我非知道不可。必須知道宙究竟胸懷多麽遠大的想像。


    因為,即使沒辦法一起背負……說不定,我好歹可以陪他一起煩惱。


    「那個……宙……」


    「你從哪裏知道這個名詞的?」聲音有點嘶啞。不久,宙轉頭看向這裏。橙色陽光從側邊照射,右半張臉成為黑影。眼鏡後方的雙眼眯細,嘴唇緊閉成一條線。


    「你的筆記本跟圖書館的書,一直放在抽屜裏吧?你媽媽來學校的那個下雨天,我稍微偷看了一下。」


    「啊啊,那時候啊……」


    宙看著下方低語。臉每次改變角度,鏡片就反射黃色的光。某處傳來烏鴉的叫聲。


    「我擅自看你的東西……對不起。」


    「不,沒關係。不用在意。」宙朝著擺在桌上的筆記本一瞥,輕輕歎口氣。


    「那是我正在研讀的理論。是可能拯救世界的終極理論。」


    世界……這個詞令遙肩膀一顫。


    「是指我們現在居住的世界?還是『數學的世界』?」


    「數學的世界?那是什麽?」宙瞪大眼睛詢問。左眼映入夕陽,散發玻璃工藝品般的光澤。遙看著他眼中的色彩看到入迷好一陣子,然後輕聲一笑。


    「沒事。」


    宙詫異地觀察遙的臉,最後從胸前口袋取出鉛筆,打開筆記本。完全空白的全新頁麵。


    「聽好羅?『質數定理』是……」


    鉛筆隨著宙的聲音,在筆記本上滑動。如同熟練的舞者未曾靜止或停頓,行雲流水編織出文字。


    一如往常的教室、筆記本、鉛筆、太陽。遙聆聽宙手邊響起的書寫聲,微微一笑。不要緊。這肯定是我所知道的世界。宙在這裏,而且太陽也沒有爆炸的征兆。


    一如往常的一天,一如往常地即將結束。到了明天,一如往常的一天將再度開始。


    至少遙如此「期望」,深信不疑。


    不過,第二天的開端,和遙的「期望」不太一樣。


    熱愛數學的少年沒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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