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年前,當時霧村還沒認識詩穗。霧村雨坐在事務所的椅子上看著窗外,雨水帶著玻璃窗上的灰塵往下流。窗外是一整排簡樸老舊而且看來乏味的住商混合大樓跟民宅,遠方尚未完工的東京晴空塔隱約可見。汽車排放的廢氣跟噪音讓外頭的空氣變得混濁。這樣一陣雨能洗淨這麽嚴重的混濁嗎?


    從上野站穿越上方是首都高速一號上野線、地下層是東京地下鐵日比穀線的昭和大道後,再往前走一段路會來到一條建築物櫛比鱗次的小巷弄,「霧村偵探社」就位於巷弄中一棟住商混合大樓內。地址是東上野三丁目,所在的大樓經曆過昭和與平成時期(※昭和時代為一九二六至一九八九年,一九八九年迄今為平成時代。)的東京,相當老舊。因為這樣,才能用這麽便宜的租金享受從上野站步行隻需幾分鍾路程的便利。當初決定租下這裏,就是因為喜歡從窗戶就能看到東京晴空塔的好景致。


    話雖如此,房租再怎麽便宜,如果沒有穩定的收入還是付不起。這時的霧村在經濟上陷入困境。幾年前,他還深得一群客戶的信賴。雖然主要工作還是一些外遇、身家調查的小案子,但他的工作態度很謹慎,也有自信能給客戶滿意的成果。


    然而,客戶的個人資料卻因為電腦中毒而外泄,這起意外讓客戶一下子全跑光光。在信譽第一的偵探業界,泄漏個資是致命的錯誤。正是因為原本最該受到重視的資安經費刪減,才會出現這種狀況。這幾年來新開的大型連鎖偵探社愈來愈多,業界的競爭也日趨激烈,調查報酬的削價競爭也殺得你死我活,霧村隻得削減經費才能應戰。


    正所謂千金難買早知道,一旦失去客戶的信任後想要重新獲得信賴就會非常困難,更重要的是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在這段期間還是有房租、水電等固定支出,成了沉重的負擔。眼看著銀行存款餘額愈來愈少,終於來到隻剩一個月就要見底的狀況,但客戶有減無增,又沒錢打廣告。霧村也曾想過換個事務所,但算算搬家費用加上換到新地點後的押金、禮金(※在日本租屋除了押金,通常還須支付一筆禮金給屋主,金額相當於一到兩個月的房租。退租時隻退押金,不退還禮金。),並沒有比較省錢。總之,他決定下個月先關閉事務所,然後過著每天隻能望著窗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的日子。


    這時,門口傳來由幾根金屬棒綁起來的克難門鈴的鈴聲,這可是兩星期來第一個上門的客戶。不過,站在門口的卻是個小男孩。打從這個偵探社開業以來,從來沒有小孩子上門過。霧村以為這孩子一定是跑錯地方,頓時感到好失望。


    「小弟弟,你走錯地方嘍。」


    「這裏不是霧村偵探社嗎?」


    小男孩一邊確認刻在大門上的字樣一邊問道。他好像沒發現自己的嘴邊到紅通通的臉頰上沾滿了巧克力奶油醬。小男孩背著藍色書包,整個人就是個帶著圓弧線條的胖小子。


    「但這裏不是小朋友該來的地方耶。」


    「之前我跟我爸看過一部叫《終極證人》的電影,裏麵就是小孩子提出委托耶。」


    這部片霧村也看過。是約翰·葛裏遜(※約翰·葛裏遜(john grisham)(一九五五~),美國驚悚小說作家。律師出身,故作品多以法律為題材,擅長描寫人性黑暗麵。主要作品有《殺戮時刻》、《黑色豪門企業》、《終極證人》、《失控的陪審團》等。)的小說改編的電影。


    「那是律師吧?叔叔我是私家偵探。」


    「都差不多嘛。」


    霧村露出苦笑。對小朋友來說,律師跟偵探的形象差不多嗎?事實上天差地遠。


    「我可以坐下來嗎?」


    小男孩指著會客用的沙發問道。


    「請坐。」


    霧村回答。看來今天也不會有客戶上門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當做打發時間吧。


    「那麽,先請問你的姓名。」


    「我叫武田金太郎。」


    小男孩回答之後,露出和善的笑容。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金太郎啊,真是人如其名。」


    「還好啦。」


    金太郎猛搖著手表示謙虛。其實這不是在誇獎他呀。


    「再來,你的職業呢?」


    「職業嘛……學生!」


    霧村半開玩笑發問,他竟然認真回答,令人莞爾。


    「是學生啊,哪裏的學生呢?」


    「盟尊小學六年級,座號十三號,我都要大家叫我『golgo 殺手十三(※漫畫《骷髏13》(ゴルゴ13)的主角,為一職業狙擊手,槍法神準。身材高大魁梧,蓄平頭。一襲深色西裝、不苟言笑的硬漢形象為其最大特征。)』哦。因為很難得剛好十三號嘛。」


    原來不是大家這樣叫你,是你要人家這樣叫的啊?話說回來,這張友善的臉加上胖胖的體型,要自稱殺手十三也未免太自不量力。


    「那麽,殺手武田為了什麽而來呢?」


    「我有事要委托你。」


    「殺手十三通常都是接受委托的吧?」


    「沒有啦,大家隻是這樣叫我而已,我又不是真的狙擊手。」


    「是嗎?真是令人意外。」


    不是大家這樣叫你,是你要人家這樣叫的吧?


    「霧村先生,你在嘲笑我嗎?」


    「你想太多了。來,你繼續說。」


    霧村輕輕比個手勢要他說下去,連霧村自己都覺得好像在演戲。


    「我希望你幫我找到小舞。」


    「小舞?」


    「你看看這個。」


    殺手武田邊說邊遞出一張照片,看來是用數位相機拍攝後列印出來的。一看到照片,霧村忍不住脫口而出:「好可愛啊!」是一隻白褐色相間、毛色帶有光澤的小型犬。三角形的長耳朵一邊垂下來,一雙宛如黑珍珠的大眼睛鳥溜溜,骨碌碌地看著鏡頭。實在好可愛,讓人忍不住想緊緊抱住。霧村也喜歡狗,小時候養過小型犬。


    「她是母的長毛吉娃娃。今天我去公園的時候發現她不見了。」


    「公園?」


    「對啊,我家附近的惠比壽公園。」


    「我問的不是這個,狗不是養在家裏而養在公園?」


    「好像是別人棄養的狗。我也想帶她回家,不過我爸媽反對,嫌狗有臭味。」


    金太郎不滿地噘起嘴,然後繼續說。


    「沒辦法,我隻好拿個紙箱當她的家,把她藏在草叢裏不讓別人發現,每天去看她。我已經這樣照顧她一段時間了,可是今天繞去公園,紙箱卻是空的,我在附近找了好久還是沒找到她。」


    「是不是有人撿回去養呢?」


    從照片看來,這隻狗的毛色很漂亮,長得也可愛,應該有很多人想收養。


    「有可能吧。不過我爸說了,如果我考上敬明中學就能養她。」


    「敬明中學嗎?非常難考耶,你真厲害。」


    「敬明是我爸爸的母校哦。」


    「對了,你爸爸是做什麽的呢?」


    「他是醫生,在敬明醫院當外科醫生。」


    霧村盯著金太郎歎了口氣。敬明大學醫學係別說是在東京都,就連在全日本也是數一數二的高門檻大學。金太郎就讀的盟尊小學位於鄰近惠比壽站的絕佳地點,住在這個學區內表示他是個富家子吧。不過他身上的服裝倒是很普通。


    「我實在好想收養小舞哦,所以希望霧村先生能幫我找到她。」


    「小舞啊……」


    那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這個偵探社值得紀念的第一件案子就是尋找走失的小狗。委托人是小狗的飼主,是個獨居的老奶奶。要


    找的狗是一隻柴犬,巧的是名字也叫小舞。霧村用盡各種手段和方法,最後始紟沒找到。對他來說,創社第一件案子是個苦澀的回憶。


    「你怎麽啦?」


    他回過神來,發現金太郎正盯著自己,同時聞到一股巧克力的甜香。


    「你好像在發呆耶。」


    「沒、沒什麽啦。」


    霧村幹咳幾聲,再度麵對男孩。


    「好,我接下了。」


    他答應接下這個案子。


    「真的嗎?呃,可是……」


    金太郎立刻收回一臉笑容。


    「怎麽了?」


    「委托的費用啊。我們家其實不窮啦,但我爸媽很小氣,一個月隻給我兩千圓零用錢。」


    「這不是小氣,是爸媽對你的教育。我覺得他們是很棒的父母哦。」


    「先不管這個啦……我已經盡量少吃『誌村屋肉包』來存錢了,也得先存一點小舞的飼料錢,但是我現在隻付得起這點錢。」


    金太郎一臉歉疚低著頭,掏出三張千圓鈔票。


    「我看到外麵的招牌上寫費用麵議,不過這樣應該不夠吧?」


    「這連邊都沾不上呢。」


    至少差了兩位數吧。


    「也對。」


    金太郎捏著三千圓紙鈔抱頭苦惱。


    「就三千吧。」


    「真的嗎?」


    金太郎猛然抬起頭,一臉喜色。


    「不過,我有個條件。」


    「我什麽都答應!」


    「我從剛才就一直覺得很礙眼,你用這個擦擦嘴巴吧,巧克力沾得黏黏的。」


    霧村遞了一張麵紙給金太郎,他露出難為情的笑容接過,用麵紙擦擦嘴邊。


    「霧村先生,真的隻收我三千塊嗎?」


    霧村點點頭。這下子想必會虧很大,但他沒辦法不接這個案子。遍尋不著的小舞。創社的第一件案子讓他心裏還有疙瘩,就像一根小刺,一直留在他心上。這回金太郎委托尋找的狗又是同一個名字,讓他不得不感覺到命運的安排。或許這將是霧村偵探社最後一個案子,也算有個機會一雪當年之恥,的確是個適合當做謝幕之作的案件。


    *


    走出惠比壽站西口就會看到惠比壽神像穩坐在高台上,這裏已經成為大家約定碰麵的地標,總是擠滿人。穿過大馬路之後就會經過惠比壽神社。


    「我去拜一下。」


    金太郎說完就走進神社,他投了十圓硬幣到捐獻箱裏,雙手合十。


    「請保佑我們順利找到小舞。」


    看到這副景象,霧村想起八年前的自己。他成立霧村偵探社的那一天,雖然是在其他神社,但也像這樣在捐獻箱裏投了錢,祈求生意興隆。回想起來,他丟了八十圓,因為當時皮夾裏有八個十圓硬幣。事到如今已經於事無補,但霧村還是忍不住想,當時就算是要拿紙鈔換硬幣,也該多丟一點才對。


    霧村站在金太郎旁邊,一樣投了十圓硬幣。下次要記取八年前的教訓,多放一點。金太郎笑咪咪對他說謝謝。


    「她平常都在這裏。」


    兩人來到惠比壽公園,從惠比壽神社走過來隻要一分鍾。這裏離武田金太郎的住家跟補習班都很近。金太郎撥開公園一角的草叢,可以看到草叢裏有個小紙箱,裏頭鋪著剪成小塊的毯子,旁邊還有喂食用的盆子。兩人左右張望,並沒有小狗的蹤影。


    「好啦,該從哪裏著手呢?」


    霧村盯著空空如也的紙箱思索。


    「伯伯吧。」


    金太郎說。


    「伯伯?」


    「嗯。我照顧小舞的時候,有一位伯伯偶爾會跑來跟我講話。」


    「什麽樣的伯伯?」


    「年紀跟我爸爸差不多,大概不到五十歲吧。」


    金太郎用手指抵著鼓起的臉頰,偏著頭邊想邊說。


    「告訴我他有什麽特征。」


    霧村拿出記事本跟筆。他隨時隨地都能掏出來,這已經成了一種反射動作,可能也算職業病吧。


    「戴著帽子,體型瘦瘦高高的,皮膚有點白吧,戴著一副無框眼鏡。」


    霧村把這些特征記下來,但光靠這些線索根本不可能找到人。


    「能不能說得更詳細一點?」


    「嗯……跟我爸給人的感覺差不多,不過我爸稍微和藹一點吧。那位伯伯不知道該說冷冷的還是怎樣,感覺很犀利的樣子。」


    既然對方戴了帽子,就很難掌握到具體的特征吧。


    「你不認識他對吧?」


    「嗯……總覺得在哪裏見過耶。」


    金太郎交叉雙臂抬起頭。


    「想不起來嗎?」


    「嗯。感覺好像隻瞄過幾眼而已,像是在電車上或是哪裏的店家看過,所以沒什麽很深的印象。我問過他的名字,他卻說沒什麽好講,不肯告訴我。」


    至少知道個名字的話還有辦法主動出擊……


    「那位伯伯跟你說些什麽?」


    「主要是念書的事耶,像是最近有沒有好好用功、成績怎麽樣之類的。那陣子我進步很多,忍不住就得意起來了。」


    金太郎苦笑著說。


    「那陣子?所以你之前成績不好嗎?」


    「是啊。我爸爸希望我能考上敬明中學。我剛也說過,我爸是那裏畢業的,從敬明小學到中學、高中,再到大學醫學係,一路都是敬明的學生。」


    「真的很厲害耶。」


    敬明考上東大的人數也不少,但自家的醫學院也是招牌之一,所以據說學生也多半是醫生子弟。


    「別說得這麽輕鬆啊,當他的小孩很辛苦呢,壓力好大。」


    金太郎表情誇張地說道。


    「不過你現在成績很好了吧?」


    「嗯。爸爸幫我找了一個很強的家教,他叫塚本老師,好像是知名補習班的王牌教師哦。老師說什麽我爸是他母親的救命恩人,所以他才答應教我。」


    據說金太郎的父親完成一項很困難的手術。原來如此,那個叫塚本的老師是想幫助金太郎考上敬明中學,藉此來對主治醫師報答母親的救命之恩吧。


    「成績進步之後就覺得讀書很有趣吧?」


    「沒錯,真的很好玩。老師教過之後,以前完全看不懂的方程式、圖形的題目解答,現看一眼就能在腦子裏想像,好有意思。我還懂了,原來想要看樹的後麵,隻要繞過去就行啦,以前我不知道要這麽做,隻會拚命從正麵盯著樹。」


    這個叫塚本的老師一定很會舉例說明道理,為了讓學生容易了解,會以一些易懂的例子來說明。其實凡事都有竅門跟秘訣,不懂的話就永遠不得其門而入,偵探這份工作也是類似的道理。


    「懂得怎麽讀書之後,連平常看事情都豁然開朗了。人家說大開眼界就是這個道理吧,所以我每天都開心得不得了。」


    金太郎每天都過得很充實吧,看他喜孜孜說著,臉上神采奕奕。


    「回到剛才那位伯伯的話題,除了念書的事之外他還跟你說了什麽?」


    「真的隻問我念書的事耶,像是我用什麽參考書、有沒有請家教之類的,除此之外從來沒講過其他事。」


    「你有告訴他塚本老師的事嗎?」


    看來跟小狗走失無關,但還是問一下。雖然不常見,但偶爾這類看似無關緊要的小地方其實是揭開真相的重要關鍵。


    「沒有,因為老師工作的補習班原則上不準他們在外麵當家教兼差,我不想給老師添麻


    煩,而且萬一被發現,老師不能繼續教我就慘了。隻有這一點我保密沒說。」


    金太


    郎聳聳肩說道。


    「這是明智的決定。對了,你覺得會是那位伯伯把小舞帶走的嗎?」


    金太郎把鋪在紙箱裏的墊布整理好,偏著頭思索。


    「怎麽說呢,那位伯伯看起來好像對小舞沒什麽興趣,隻是偶爾會走過來跟我講話而已。


    現在回想起來,他從來沒摸過小舞的頭,也不會喂東西給她吃。我想應該跟他沒關係吧。」


    「是嗎?聽起來那位伯伯不太喜歡狗呢。」


    這樣的話,是不是該從可疑名單上排除呢?霧村有點失望,又得回到完全零線索的狀態重新再來。


    「不過小舞好像很喜歡伯伯。」


    「真的嗎?」


    「因為每次伯伯走過來,小舞就會衝上去聞個不停。伯伯倒是說會沾上狗的味道,不太高興的樣子,所以每次都會噴香水,裝在一個隨身攜帶的小瓶子裏。」


    金太郎露出乳白色的牙齒笑著說。


    「那位伯伯果然很討厭狗,這麽說來也不會想把她抱走了。」


    霧村把筆跟記事本收進口袋。看來伯伯把狗抱走的可能性很低。


    接下來霧村開始一一詢問附近的人。詢問是調查的基本功,他找了在公園玩的孩子以及他們的家長,還有在長椅上休息的大學生跟上班族,一一問話。


    「那隻小狗是自己走出公園的唷。」


    坐在長椅上的老婆婆指著小狗走出去的方向說道,是往駒澤大道的方向。金太郎說這個老婆婆每次都坐在同一張長椅上。


    「是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傍晚左右吧,就是你們離開之後啊。」


    她口中的「你們」指的好像是金太郎跟塚本老師。他們在下午五點左右還有看到小舞,離開時還把小舞放回紙箱裏,蓋好毯子。當然,飲水跟飼料就放在旁邊。


    「她到底去哪裏了啊?」


    金太郎一臉擔憂地看著老婆婆。對小舞來說,浸伯裏應該是個安穩居住的地方。紙箱做的小窩有屋頂可以遮風擋雨,還有溫暖的毯子、水和糧食,而且金太郎他們幾乎每天都會來看她,加上這個地點很隱密,應該不會被其他人發現。他不懂小狗的心情,為什麽小舞會主動離開呢?總之,看來應該不是被其他人抱走的。


    「對了,你們離開之後有個戴帽子的中年人來過唷。小弟弟你認識他吧?」


    「嗯,但我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


    戴帽子的中年人,就是先前提到的伯伯吧,沒想到他又再次出現了。


    「伯伯是來看小舞的嗎?」


    「不是哦,看起來不像。應該是來找你的吧?」


    據老婆婆說,那人瞄了一下小舞躲藏的草叢,發現沒半個人之後就轉身走出公園。


    「他有什麽事找你啊?」


    霧村問道。


    「大概又是念書的事吧,那位伯伯隻會跟我聊在學校跟補習班念書的事,不過為什麽他對這個有興趣呢?」


    金太郎偏著頭納悶。那位伯伯究竟是什麽人?看來是想探聽金太郎獲得好成績的讀書方法。說不定是金太郎補習班的競爭對手派來刺探軍情的工作人員。


    「婆婆,那個中年人後來就離開了嗎?」


    霧村一問,老婆婆直搖著手說:「結果那隻小狗直接跳到中年人的身上舔個不停,害他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她邊說邊笑得停不下來。


    「那位伯伯果然很討厭狗呢。」


    「他說討厭狗的臭味,好像想噴香水來去除氣味,結果小香水瓶已經空了。我看他氣呼呼把瓶子丟進垃圾桶就走掉啦。」


    老婆婆一邊指著垃圾桶說。


    「不過,為什麽小舞隻會親近那位伯伯呢?我花了好久時間才讓她肯理我耶,但她第一次看到伯伯就開心地衝過去,害我起初還以為他是飼主。」


    金太郎露出一絲落寞。的確那名中年人也可能是飼主,但現階段還很難說。想到對狗討厭到還要刻意噴香水去除氣味,實在不太像飼主的樣子。他反倒是對金太郎比較有興趣。


    「會不會是氣味昵?」


    老婆婆喃喃低語。


    「氣味?」


    「是啊。人家不是說狗的鼻子很靈嗎?所以她是不是聞到那個中年人身上的氣味才會有那樣的反應呢?」


    伯伯身上的氣味?換句話說……


    霧村直衝向公園角落的垃圾桶,裏麵滿是飲料瓶罐、超商便當盒等等。他伸手進去一一拿出來,腐臭的垃圾氣味刺鼻,但他一方麵暗暗佩服自己的動作真熟練。撈垃圾也是偵探的重要工作項目之一,經常可以從垃圾裏獲得意想不到的資訊。


    「霧村先生,你在做什麽啊?」


    金太郎皺著眉頭看他。


    「你看看便當盒上的保存期限。」


    霧村要金太郎看看一個便當盒的上蓋,上麵貼著標有原料及製造商的貼紙。


    「期限是昨天,表示這些是昨天的垃圾,還沒收走,也就是說,那個伯伯丟掉的小香水瓶還在這裏頭。」


    「你該不會是想找出香水瓶吧?找那種東西要做什麽?」


    金太郎詢問霧村的同時,也開始幫忙一起找。


    「你說小舞第一次看到那位伯伯就衝到他身上對吧?說不定是因為聞到他身上的氣味,而那個氣味就是來自他常用的香水。」


    「原來如此。你這麽一說讓我想起來,他每次靠近都有一股怪味,一定是那個香水。」


    大約十五分鍾後,終於找到了像眼藥水瓶大小的褐色瓶子。瓶身上麵有細長的蓋子,是噴頭,從蓋子前端按下去就能噴出液體,不過現在瓶子已經空了。打開蓋子聞一聞,有股類似花香的味道,夾雜著草的氣味,雖然甜甜的卻帶著一股青草臭。


    「好特別的香味。」


    霧村把瓶子貼近鼻子,露出苦笑。他不太喜歡這個氣味。


    小瓶子上貼了標簽,寫著「anapa」。


    「這要念成阿那寶拉嗎?」


    「這是拉丁文,好像是『休息』的意思。」


    金太郎看著智慧型手機的熒幕說道。這年頭的小學生,似乎連這點事也難不倒他們了。


    想想他們出生時世界上的電腦已經全部連上網路,跟霧村沒有手機跟網路的童年大不相同。


    「製造商是『odoru』,在靜岡縣伊東市……就在伊豆高原站附近啊。」


    看起來odoru並不是家大公司。這可能是銷售給個人或小商家的產品,瓶子跟標簽感覺都是手工打造。


    「伊豆高原?」


    「是啊。很多別墅還有公司的招待所都在那裏,是個觀光區。」


    「離這裏很遠嗎?」


    「在靜岡縣。應該是搭電車再轉計程車吧。」


    霧村跟金太郎把先前撈出來的垃圾再丟回垃圾桶,一邊說道。霧村把空的小香水瓶塞進口袋裏。


    「小舞會在那裏嗎?」


    「你知不知道那邊距離這裏幾百公裏啊?就憑吉娃娃的小短腿不可能跑到那裏去啦。」


    霧村不認為狗會在那裏,但或許可以找到什麽線索。


    「總之今天已經晚了,明天一早我再過去看看。」


    「咦?你願意跑一趟嗎?」


    「是啊。這種事一定要親自走一趟才知道,要是害怕撲空或做白工,就當不了偵探啦。」


    這種狀況一般都是追加調查經費,由客戶來負擔,但這次霧村直接編列到虧損裏。


    「我也一起去。」


    金太郎探出身子說。


    「什麽一起去?你明天要上學吧?」


    「學校蹺掉就好啦,反正有塚本老師教


    我就夠了。」


    「千萬不能有這種想法。」


    霧村用力搖搖頭。


    「我告訴你,上學不隻學怎麽念書而已,學校還教你怎麽跟別人相處、怎麽融入社會,對你將來的人生不可或缺。學不會這些的話,就算再怎麽會念書也隻會變成幼稚的大人,所以絕對不能蹺課,知道嗎?」


    「哼,小氣耶。」


    金太郎心有不甘噘起嘴。


    「別鬧別扭啦。你是我的客戶,我會向你報告完整結果。明天同一個時間在這裏碰麵嘍。」


    金太郎無奈地點點頭。


    翌日。


    霧村在伊豆高原站下車。一通過驗票口,就看到類似大飯店的挑高車站大廳,裏麵有很多充滿巧思的小店跟餐飲店,來來往往的遊客樂在其中。外頭是圍繞著時尚車站大樓的中庭,擺了像是戶外咖啡座的桌椅,加上這裏是溫泉區,所以也設了泡腳池。


    霧村看看手表,時間剛過早上九點半。從東京站搭乘新幹線回聲號在熱海站轉乘的話,不用花上兩小時。霧村大口深呼吸,充分感受到清澈的空氣與香味,跟東京那種刺鼻混濁的空氣明顯不同。


    話說回來,往返的交通費要一萬圓。向金太郎收取的費用才三千圓,豈不是現階段就已經出現七千圓的虧損了?明明下個月的租金都還沒著落,自己究竟在做什麽呀。


    霧村不經意抬頭看著晴空中的白雲,歎了口氣。


    然而,三千圓已經是金太郎全部的財產,而他為了一隻狗全部用掉也在所不惜,這樣的心意說什麽也要支持他呀。何況,對霧村來說,這也是為創業第一個案子的失敗雪恥的大好機會,更是霧村偵探社的最後一役。


    霧村上了停在站前的計程車,把小香水瓶的標簽拿給司機看,上麵有製造商的地址。司機看了一眼,點點頭就發動車子。


    不一會兒,計程車進到一條兩旁有行道樹、鋪設了石板步道的小巷弄。道路兩旁是大大小小外型典雅的建築物,讓人仿佛置身南法。有義大利餐廳、法國餐廳,以及販賣歐洲小雜貨、飾品的精品店,還有公司的招待所跟私人別墅。


    「就是這裏哦。」


    不一會兒,計程車停在一棟看似童話故事裏的建築物前。霧村付了車錢下車,看到院子裏樅樹後方的純白色大門。屋頂傾斜的角度很大,還立了煙囪。以塗成灰白色的木材組合的建築物外觀,讓人感受到建材的溫暖與柔和。大門上以帥氣不規則的字母刻出「odoru」幾個字,左上角還標了一排小字——「香水製造·銷售」。


    穿過玄關,一陣玫瑰香立刻撲鼻而來。每吸一口氣,就覺得身體好像輕飄飄的。屋內空間設計成圓形,沿著圓周設置的櫃子上擺滿了裝有藍、紅、黃等五顏六色液體的小瓶子,每個瓶子上都貼有標簽,上麵寫著念起來像是法文或拉丁文的名稱。每往前走一步,就覺得有其他香味混合,不時出現些微的變化。


    「歡迎光臨。」


    從屋內走出的年輕女子開口招呼霧村。對方三十五、六歲,年紀跟霧村差不多。她的身材高大,整體感覺不太像日本人,五官輪廓很深。兩人眼神一交會,女子就揚起嘴角露出淺淺的微笑。她身著奇特的服裝,襯衫、長褲、帽子等各由幾種原色組成,散發出藝術家的氣質。


    「要送禮嗎?」


    她輕輕用手指撫摸著頭發,一邊走過來。頓時傳來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氣。


    「咦?我看起來像是在挑禮物嗎?」


    「我猜錯了嗎?因為很少有男性顧客單獨上門。」


    她的小臉輕輕偏了一下,表示疑惑。


    「這樣啊?但我看這裏也有男用香水呀。」


    霧村指著男用香水區說道。


    「是這樣沒錯,不過男性顧客大多會跟太太或女朋友一起過來。」


    「如果有人跟我一起來是很好,不過我單身啊。」


    「啊,不好意思。真是的,我太沒禮貌了。」


    女子掩著嘴道歉。


    「沒關係沒關係,請別放在心上。」


    房間正中央有張小桌子,桌上放著一疊名片。霧村拿起一張,看到上麵寫著「調香師犬飼聖繪」。


    「你是調香師犬飼小姐嗎?」


    「是的。晚一點就會有女工讀生來上班。這裏的商品大多數都是由我調出來的。」


    嘴巴有點大的犬飼說話時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這棟建築物看起來不是很新,請問這裏經營很久了嗎?」


    霧村環顧室內問道。雖然打掃得很幹淨,但從牆壁、柱子的龜裂還有壁紙的汙漬看起來,應該已經有點歲月了。


    「是的。從家父開始經營,我在一年前繼承。」


    「令尊也是調香師嗎?」


    「是的。不過,小時候我實在不喜歡家父的工作。」


    她把雙臂交叉在胸前,抿緊了嘴。


    「這樣啊,為什麽不喜歡呢?」


    「家父一天到晚都把自己關在裏頭的小房間,熬一堆草木植物,調配出古怪的藥品,那副模樣真像童話故事裏的魔法師或煉金術師。」


    她大概想起父親的模樣,忍不住噗哧笑出聲。


    「房間裏會冒出顏色很奇怪的煙霧,或者整個屋子都是沒聞過的怪味。有時候說需要費洛蒙什麽的,還會把抓到的昆蟲拿去熬煮耶。後來我朋友都覺得很惡心,不再來我家了。」


    犬飼一隻手在空中比劃著說道。


    「煮昆蟲?難怪朋友不能接受。」


    想像一下熬煮的畫麵,的確很惡心。


    「不過,遺傳真的沒話說,不知不覺我也被調製香水的魅力所吸引了。家母在我念高中時因病過世,她是唯一了解我的人,我們無話不談。失去母親之後,我傷心到差點活不下去,每天失魂落魄,吃不下飯也不想出門,學校當然沒去。持續一段這樣的日子之後,爸爸給我一瓶香水說『這個可以舒緩你的悲傷』,原來他一直在為整天如同行屍走肉的我調製香水。爸爸說得沒錯,沒多久我就重新振作起來了。」


    她臉上保持笑容,但眼神多了幾分驕傲。


    「哇,香水居然這麽厲害啊?」


    「香氣是一種力量哦,雖然沒辦法像醫師開的處方藥治好傷口或感冒,但能夠治愈肉眼看不見的悲傷跟心痛,還有打動人心、吸引他人的功效哦。」


    犬飼指著放在裏頭櫃子上的相框。


    「這是家父。不過他在一年前過世了。」


    照片上是個中年男人,留著一頭茂密的白發,戴著銀色圓框眼鏡。五官深邃的他,散發出的氣質令人聯想到過去好萊塢巨星的晚年。犬飼看來不太像日本人的長相是遺傳自她的父親。像他這樣的人關在工作室裏調製香水,應該是一幅很美的畫麵吧。相框上貼著一塊小牌子,上麵寫著「犬飼聖二」。


    不過,吸引霧村目光的卻不是照片上的男人。


    「這、這隻狗是……?」


    霧村直盯著相框裏的照片瞧。


    照片中的犬飼聖二抱著一隻狗,是差不多能放在手掌上的小型犬。小狗鳥溜溜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很明顯是一隻吉娃娃。帶有光澤白褐交錯的毛色,很像金太郎照片上的小舞。


    *


    傍晚之前霧村回到東京。


    到了惠比壽公園,看到金太郎坐在長椅上專心看著參考書。在旁邊玩遊樂器材的孩子們差不多準備要回家了。


    「真乖耶,連等候的時間也不浪費在用功啊?」


    「嗯。塚本老師說明天之前要搞懂這些。」


    金太郎抬起頭看著霧村,一副快暈倒的模樣。他那圓鼓鼓的紅臉頰上今天一樣沾了巧克力奶油醬


    。小小年紀已經有著類似代謝症候群患者的肥胖體型,讓人從現在就忍不住擔心他會得糖尿病。


    「老師呢?」


    「已經走啦。」


    霧村突然想到,他還沒見過這個叫塚本的人。不過,對於尋找小舞而言似乎也沒什麽必要性。


    「你能考上敬明嗎?」


    「坦白說我超有信心,好期待趕快考試哦。」


    金太郎比出個勝利手勢。


    「哇哇哇,看來很有希望哦。」


    金太郎啪地合起參考書,把書收進藍色書包裏,從長椅上起身。接著把剩下的巧克力麵包塞進嘴裏。


    「所以你知道小舞在哪裏了嗎?」


    他嘴裏塞著滿口麵包間道。看來他昨天擔心了一整晚沒睡好,眼白還泛紅了一圈。


    「我正準備現在去求證,跟我來吧。」


    霧村往公園出口方向走去。


    「等、等一下啦!」


    金太郎連忙背起藍色書包跟在後頭。出了公園之後,兩人直接走上步道往南側前進。昨天坐在長椅上的老婆婆是最後一個看到小舞的人,她說小舞是自己走出公園,此刻兩人正朝著老婆婆指的方向走。


    「霧村先生,現在要去哪裏啊?」


    金太郎配合霧村的步伐,小跑步緊跟在後,走了大概五百公尺吧。旁邊電線杆上的牌子標示著惠比壽南二丁目。霧村拿出智慧型手機叫出地圖,目的地就在電線杆的轉角處。


    「這裏居然有……墳墓。」


    住宅區的一角竟然有一片墓地。這裏跟金太郎的家反方向,所以他似乎也是現在才知道。走近之後,看到入口寫著「梅泉寺靈園」。周圍圍著一圈鋁製柵欄,看不到裏頭,但入口大門敞開,應該能自由出入。


    裏麵差不多是可以停幾十輛車的停車場大小,排滿了各式各樣尺寸不同的墓碑。


    「小舞在這種墓園裏嗎?」


    金太郎一臉擔憂,四處張望,卻沒見到小舞的蹤影。


    「好,我們分頭來找犬飼先生的墓碑。」


    「犬飼?」


    「嗯,小狗的犬,飼養的飼,先找到再說。」


    「好。」


    金太郎沒問原因就衝出去,一定是想早點見到小舞吧。霧村自己倒沒有十足信心能找到小舞。


    能順利找到就好了——


    「霧村先生!在這裏!」


    不一會兒,金太郎從大約五排之外的距離高喊。霧村趕緊往他站的方向走。


    「就是這個沒錯。」


    墓碑上刻著「犬飼家之墓」,側麵則刻有犬飼聖二的名字。這是典型的三段墓,有中台、上台,以及上台上方刻有法名的棹石。左右兩側的花架上供奉著菊花,從花瓣的狀態看來,應該才插上沒幾天。


    「啊!這是……」


    金太郎指著中台的邊緣,上麵放有anapa的小瓶子。拿起來一看,裏頭是空的。


    「為什麽這種地方會有這個啊?」


    金太郎看著小瓶子納悶。


    霧村從口袋裏拿出紙袋,裏麵裝了六瓶全新的anapa,當然都是滿的,這是他今天早上在odoru買下的所有現貨。他把其中幾瓶交給金太郎。


    「這座墳墓下麵躺的就是調製這款anapa香水的老先生。」


    霧村打開瓶蓋,將裏麵的液體灑在墓碑上。


    「你、你在做什麽啊?」


    金太郎驚訝得睜大了眼。


    「供奉啊,說不定調製香水的老先生會為我們帶來奇跡。」


    「實在不太懂你說的意思。」


    金太郎也打開瓶蓋,一起灑香水。周圍頓時彌漫著一股夾雜著花草甜香的青臭味,跟一般清爽的男用香水味道完全不同,至少霧村就不會想用。一會兒之後,五瓶香水總算見底。


    「還剩一瓶,不過這樣應該夠了吧。」


    霧村把最後一瓶放回口袋裏。


    金太郎把小空瓶整齊排列在墓碑中台上,有些落寞地抬頭看著霧村。


    「又不是耶誕節,會出現奇跡嗎?」


    「會的。」


    霧村拍拍他的肩,語氣肯定地回答。


    「也對。」


    兩人對著墓碑雙手合十。


    *


    犬飼聖繪把擺在香水櫃上的相框遞給霧村。


    「這是五月。因為她在五月出生,所以給她取了這個名字。家父還在世時把她當自己的小孩一樣疼。」


    她指著照片上中年男人手上抱著的吉娃娃說。相框上的牌子印著「犬飼聖二」,他就是聖繪的父親。


    霧村的胸口重重震了一下。他看看照片的日期,大概是兩年前,小狗看起來才出生不久,但長相跟毛色都令人聯想到現在的小舞。


    「這隻狗現在是犬飼小姐在養嗎?」


    「並不是姓犬飼就一定要養狗啊。」


    她說完露出帶著淡淡哀傷的笑容。


    「我父親身體狀況走下坡之後,雖然很舍不得還是讓別人收養了。我雖然很想照顧五月,但當時我在法國學習調製香水,心有餘而力不足。」


    犬飼聖繪的母親在她念高中時過世,她一直跟父親相依為命,應該沒有其他家人能照顧五月。


    「小狗給誰收養了呢?」


    犬飼聳聳肩說:「不知道耶。」


    「聽說是請家父認識的寵物業者安排的,當初交代對方希望能找個好好照顧她的人,但實際上那些業者隻要拿了錢,說不定根本不管對方是哪種人。不知道五月現在在哪裏、過得好不好。如果能幸運遇到個好飼主就好了。」


    她一邊用手指撫摸著照片一邊說道。


    「對了,我想請教這款香水。」


    霧村拿出撿到的那隻小瓶子給犬飼看。


    「這是anapa,我父親的作品。」


    「這是令尊調製的嗎?」


    「是啊。家父對這款香水特別花心思,他說花了十幾年才調製成功。他似乎打算把這款當做自己的代表作,不過實際上銷售狀況並不太好。」


    犬飼的臉上泛起淡淡的苦笑,她領著霧村走到男用香水區,那裏的架上有幾支小瓶的anapa。


    「這款的香氣非常特殊哦。不知該說是太偏執還是太前衛,總之是我父親這種走藝術家路線的人堅持的一款作品,他說隻給懂得欣賞的人就行了。家父真的很古怪吧?」


    犬飼像外國人一樣,揚起一側眉毛同時聳聳肩。


    「但不可能完全賣不出去吧?」


    「是啊。anapa的確也有少數人喜愛啦,偶爾也會有男性顧客來,一次大量購買。」


    「什麽樣的人會喜歡啊?」


    「首先是家父。」


    「什麽?」


    「他自己就很常用,所以就算賣不掉也無所謂。」


    原來是這樣啊。


    「還有其他人嗎?」


    「這麽說起來,以醫生居多耶。曾有一位顧客好像說過,這款香水最能去除消毒水的氣味。」


    「消毒水?」


    「對。據說醫生即便下班之後,身體沾上的消毒水氣味還會殘留一段時間。有些人對這個氣味很在意,所以這款香水在醫生之間好像口碑不錯,如果去醫院推銷說不定會大賣。」


    這樣的話,與其說是香水更像除臭劑嘛。


    霧村不經意瞥了牆上的月曆一眼,兩天前的欄位上用紅筆寫了「忌日」二字。


    「前天是令尊的忌日啊?」


    「是啊,一周年忌日。當天店裏休息,我去給爸爸掃墓。」


    「他一


    定很欣慰,現在女兒能獨當一麵,繼承他的衣缽守住這家店。」


    「希望如此。」


    她一臉喜色地謙虛表示。


    「掃墓的時候,一般不是會在喜歡喝酒的亡者墳上灑酒嗎?我的話灑的當然是香水。我在爸爸墳上灑了好多anapa,畢竟這是他調製出來而且自己也常用的一款香水。」


    她是在前天去掃墓。這麽說來,跟小舞從惠比壽公園消失剛好是同一天。


    「墓園在這附近嗎?」


    「不是耶,在東京。我們家的家族墓園在惠比壽。」


    「惠比壽!」


    霧村的腦中閃過一道雷電。


    「這……有什麽問題嗎?」


    霧村的反應讓犬飼感到很錯愕。


    照片中她父親抱著的吉娃娃該不會就是小舞吧?當初透過寵物業者把五月給了其他人收養,但沒有責任感的新飼主把她丟在惠比壽公園,然後現在金太郎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小舞,並且照顧她。


    霧村腦中的拚圖碎片一下子全湊起來了。


    「沒什麽,隻是好巧啊,因為我也住在惠比壽。」


    他信口胡謅。其實他的住處在距離新大久保站徒步五分鍾的地方,以他目前的收入要住在惠比壽,簡直是做夢。


    「真的嗎?那你知道梅泉寺吧?」


    犬飼不疑有他。


    「梅泉寺啊?嗯嗯,那裏的住持師父人很好嘛。」


    霧村才不知道什麽梅泉寺,也沒見過住持師父,又是隨口說說。但他已經完全達到目的了!梅泉寺。這就是霧村想找出的資訊。


    離開前他把架上所有的anapa都買走。


    六瓶總計一萬八千圓。損失愈來愈慘重了。


    *


    突然傳來一陣叫聲。


    是狗的叫聲。


    對著墓碑雙手合十的霧村緩緩睜開眼睛,然後確定奇跡真的發生了。


    「小舞!」


    金太郎衝了過去。吉娃娃在墓碑之間狹窄通道的另一端盯著霧村他們。白褐色相間的長毛,一側下垂的耳朵,宛如黑珍珠的濕潤大眼睛。沒錯,就是小舞。


    「太好了,小舞,你平安無事啊!害我好擔心哦。」


    霧村慢慢走向緊緊抱住小舞的金太郎。他背著藍色書包,用他圓圓的臉頰不停磨蹭著小舞長毛蓬鬆的身體。


    「太好啦,殺手武田。」


    霧村眼中泛淚,拍拍金太郎的肩膀。這男孩到了最後一刻還是沒有殺手十三的樣子。


    「謝謝你,霧村先生,果然不枉費我看好你。」


    「看好我?真的假的?你看好哪一點?」


    「沒、沒啦……就是你的事務所老舊又破爛,所以我猜調查費用應該很便宜吧。」


    金太郎的表情似乎很為難,但嘴上倒說了實話。


    「抱歉啊!」


    冒著重大虧損調查,居然獲得這樣的評價。


    話說回來,看到小舞可愛的模樣,虧損的事竟然變得一點都不重要了,加上成功為創業第一件案子雪恥,霧村覺得這次的任務非常成功。


    「不過,你怎麽知道小舞會跑來這裏啊?」


    金太郎抱著小舞問道。霧村詳細解釋了之前在伊豆高原gg己打聽到的消息。


    「原來是這樣啊,小舞記得去世的飼主以前常用的香水味道。」


    兩天前,犬飼聖二的女兒聖繪來到這裏掃墓。當時,她在父親的墳上灑了他過去常用的香水anapa,這股氣味飄散到惠比壽公園。人類當然聞不出來,但小舞是一隻狗,狗的嗅覺靈敏,能聞到幾公裏之外的氣味。聞到跟過去疼愛自己的飼主身上相同的氣味後,小舞就往氣味的來源飛奔,地點就是這處梅泉寺靈園。仔細想想,在惠比壽公園跟金太郎攀談的那位戴帽子的伯伯也常用anapa,小舞也因為對那個氣味有反應,才會撲到他身上。


    然後,這次霧村跟金太郎也灑了anapa,聞到同一個氣味的小舞再次回到這裏,或許這款香水是小舞喜愛的味道。她骨碌碌地轉著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開心搖著蓬鬆的尾巴,同時激動地朝墓碑嗅個不停。


    「也得感謝那位戴帽子的伯伯哦。」


    「啊,對耶。多虧有他才讓我們獲得找到小舞的靈感。」


    他丟在公園垃圾桶裏的anapa小瓶子成了關鍵線索,不然最後應該找不到小舞吧。


    「我下次會謝謝他。」


    「嗯。」霧村點點頭。不過,帽子男想必也會很驚訝吧。他大概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丟掉的小香水瓶會在這種狀況下成為破案關鍵。


    「喂!這隻狗是你們的嗎?」


    突然有個男人扯著沙啞的嗓門大吼。


    一轉過頭,一名光頭的老年人一手拿著掃把站在身後。隻見他黃色的法袍上披著紫色袈裟,好像是這間寺院的住持師父。


    「呃,對。」


    金太郎提心吊膽回答。


    「這隻狗從前天就賴在我們寺裏不肯走,麻煩死啦!」


    隻不過兩天而已,住持師父居然氣得爆青筋,惡狠狠瞪著兩人。


    「其實這隻狗是犬飼聖二先生生前的愛犬。」


    霧村簡單說明了來龍去脈,住持師父則板著臉聽。


    「……就是這樣,目前暫時找不到收養她的人。我想小舞也希望能待在過去很疼愛她的犬飼先生身邊,不知道在找到新飼主之前,能不能讓她先待在這裏呢?」


    霧村說完後向住持師父一鞠躬。金太郎抱著小舞也跟著霧村行禮。


    「不行,不行啦!我最討厭狗了!你們能不能快把它帶走啊?」


    住持猛揮著一隻手做出趕人的動作,然後自顧自地轉身往大殿的方向走。霧村要全麵收回今天早上隨口跟聖繪說的話,什麽「那裏的住持師父人很好嘛」。事實上這禿驢器度小,心胸狹隘,是個小氣鬼。


    「怎麽辦?」


    霧村問金太郎。


    「沒關係啦,我來想辦法。」


    「可是你們家不能養吧?」


    霧村也想幫忙,但他那個破公寓實在沒辦法養狗,再說房東也不允許養寵物。


    「我爸答應我了,如果考上敬明中學就可以養狗。」


    金太郎眼中充滿愛憐,看著小舞說道。


    「這樣啊,之前好像聽你說過。」


    隻要他考上敬明,一切都好解決。不過,這所學校的入學門檻非常高,聽說能考上的都是全國成績數一數二的學生。就算金太郎的功課再好,也不能保證一定考得上。


    「別擔心啦,霧村先生,我一定能考上敬明。」


    他眼神真摯,抬頭看著霧村,那雙眼睛中透露出堅定的意誌。先前覺得他根本不配「殺手十三」這個外號,隻是個貪吃的男孩,霧村此刻卻認為他值得期待。


    「我要讓小舞成為家裏的一分子。」


    霧村了解他的心情,用力點點頭。


    男孩一臉堅定,撫摸著小舞。小舞抬起頭,凝視他的雙眼就像相信總有一天會有王子出手相救的公主。


    霧村緊握的拳頭更用力了一些。


    距離入學考試隻剩下一個月的時間。


    金太郎一定能考上。


    霧村對他有信心。


    *


    武田金太郎是上野霧村偵探社最後一位客戶。


    不久之後,營運資金見底,霧村就關了事務所。


    不過,霧村仍很期待金太郎的考試成績。霧村曾兩次到惠比壽公園,看到金太郎邊照顧小舞邊看著參考書,表情十分認真。看來他是真心想讓小舞成為一家


    人,勇於挑戰難關。霧村這幾次都沒跟他打招呼,怕打擾他用功。


    幾個月過去,冷得要命的冬天結束,春天到來,惠比壽公園也開滿了櫻花。


    直接先跳到結論:金太郎的名字並沒有出現在敬明中學的錄取名單上,正確說起來,他根本沒能參加考試。


    二月五日的報導,讓人想忘也忘不了。


    jr目白站的山手線月台上發生落軌意外,從月台掉到軌道上的男孩慘遭列車輾斃。據說那天男孩到目白站附近的爺爺奶奶家玩,之後要回家。男孩背著藍色書包,報導裏提到武田金太郎這個名字,加上學校跟年級也相符。


    看到這則報導時,霧村震驚得從椅子上摔下來,呼吸亂了節奏,讓他好一會兒都沒辦法站起身。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大哭了起來,他就這樣倒在地上哭了好幾個小時,直到淚幹。等到站起身時,外頭的天色不知不覺已經暗了下來。天空飄起冰冷的小雨,好像在反映霧村的心情一般。


    隔天,報紙上刊出後續報導。


    據目擊者的證詞,男孩曾經一度抓住乘客伸出的援手,卻又立刻主動鬆開。在現場目擊的幾個人都認為他可能是自殺。報導中暗指男孩是因為準備中學入學考試壓力太大導致神經


    衰弱。


    「怎麽可能!」


    霧村氣得把報紙摔在地上。


    自殺?金太郎會幹這種事?


    騙人!絕對不可能!


    他想起那天在梅泉寺靈園金太郎露出的眼神,充滿了希望與信念。再說,他對讀書感到樂在其中,不可自拔呀。在塚本老師的指導下,他的成績突飛猛進,排名也往上爬。麵對入學考試,照理說他感受到的應該是喜悅與充實。


    這樣的孩子會神經衰弱?不可能。就算為了小舞他也會奮戰下去。前陣子他在公園窺探到金太郎的模樣,根本沒有一絲想尋死的感覺,反倒他的雙眼炯炯有神,沒有任何迷惘。


    這樣的他怎麽會放棄考試,甚至結束自己的人生呢?


    不可能!絕對不是自殺!金太郎一定是出事了。


    霧村坐立難安,立刻趕往案發現場。


    jr目白站。山手線月台。


    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他問了站務人員也問了乘客,但每個人都認為是一起自殺案,警方似乎也朝這個方向偵辦。就連金太郎的父親也認定「堅持要他報考敬明隻是為了自我滿足,最後卻害死了他,我子等於是我親手殺死的」而紟日抑鬱。看起來沒辦法再跟他多說什麽。


    霧村實在無法相信那孩子會一心求死,但話說回來也不是他殺,因冏是他主動拒絕救援的手。許多乘客都目擊到那一幕,霧村也親耳聽到其中一位目擊者證實,他也堅決認為是自殺。


    我要找出真相。一定要找出真相。


    自此之後,霧村就不斷搭乘山手線。他無憑無據,隻是心想搭乘出事的山手線,或許能掌握到什麽線索。他也很清楚這根本是緣木求負,但就是沒辦法不這麽做。他認為在這一天有五百萬人次進出的電車上,一定藏著什麽線索。這麽籠統的信心,隻能說是來自身為私家偵探的直覺。


    從那天起,霧村就成了山手線偵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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