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


    時值太平洋戰爭末期,任誰來看都會覺得戰況對日本愈來愈不利。在長距離轟炸機b29的空襲攻勢加劇下,為了保護都會區兒童的性命,政府決定疏散學童。其實保命隻是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目的還是為了保留接下來的戰力。


    留子當年十歲,就讀小學五年級。所謂的疏散原則上是將兒童疏散到外地投靠親戚,所以留子得離開父母,到位於靜岡縣天龍川上遊的龍墓村去。這個村子裏有對夫婦是留子的遠親。話雖如此,別說是留子了,就連她父母也沒見過他們。


    留子在東京站搭上車,隔著車窗跟爸媽依依不舍道別,至今她仍能清楚回想起那天的光景。即便到了現在,她隻要一想起那幅畫麵都還會泛淚。留子目前的年紀已經超過當時父母的一倍之多,但在她心中爸媽永遠都是她撒嬌的對象。載著一大群乘客的列車無情駛離,爸媽的身影愈來愈遠,幾分鍾後再也看不見。


    車窗外流逝而過的是跟現在截然不同的風景。一眼望去都是遭受敵軍攻擊後的殘破街道,人們雖然精疲力竭,但還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努力討生活。製作衣服及日用品的工廠轉而製造軍需品,用全國各地收集到的物資製造武器。在工廠裏工作的有不少都是跟留子年紀差不多的孩子。


    位於長野縣的詉訪湖就是天龍川的源頭。龍墓村位在這條河的上遊,地處靜岡與長野兩縣交界的山腹,是個人口隻有幾十個人的小聚落,村民幾乎都靠林業與農業維生,不過現在已經因為沒有居民而廢村了。當時年輕人都被派到戰場,留下來的都是老年人、兒童,以及因病或身體障礙沒有被征召的年輕人。從村民倚賴林業維生就可知道,整個村子周圍都是茂密的森林。


    留子花了整整兩天才抵達龍墓村。大概因為是山林間的窮鄉僻壤,接受疏散的兒童隻有留子一人。第一次踏上陌生的土地,不知道會受到什麽樣的對待,內心的不安讓留子差點崩潰,不過村民都很親切地迎接她。或許因為媽媽事先已經寄來留子的照片,大家都知道她的長相了。


    一到村子裏,她就前往村長家打招呼。村長家玄關大門的門牌上用毛筆字體刻著「北三東五」幾個字。門一打開,出現了一個中年伯伯,頭上的白發相當稀疏,瘦瘦高高的身材讓人聯想到枯樹枝。他的表情宛如淚中帶著苦笑,不過好像天生就是這副長相。他看起來雖然很親切,但整個人有種窮酸的感覺,少了幾分身為村長該有的威嚴。


    「我叫北三東五,是龍墓村的村長。哎呀,你本人比照片上漂亮多啦。歡迎你到龍墓村來。」


    雖然隻是暫時的村民,但北三村長似乎對於留子的到來非常高興,隻看了她一眼就開心地眯起眼睛。村長好像有個二十幾歲的兒子,名叫東六,但此刻被派往戰場,音信全無。


    村民都很親切。在糧食供應吃緊的狀況下,不知道他們從哪裏找來食物,讓留子吃個飽。眾人紛紛來到家中看她,也不忘關心她需要什麽、缺少什麽、有沒有什麽煩惱。


    從未謀麵的遠親夫婦也一樣,他們對待留子的態度甚至比她親生父母更溫柔。


    也因為有這些村民的關懷,讓離鄉背井的留子在這個陰鬱偏僻的深山聚落不至於感到太孤單。一開始覺得什麽事都有人料理好有點過意不去,留子便對遠親夫婦說自己也可以幫忙做家事,但他們卻說留子什麽事都不必做,連舀水也沒讓她動手。留子每天就隻是跟其他孩子玩,回到家就有好吃的飯菜、溫暖的被子等著她。像父母一樣待她的遠親夫婦從來沒罵過留子一句,反倒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讓留子很不好意思。當時普遍缺乏物資,留子的生活中卻從來沒缺少過什麽。這大概就是活在大自然恩賜中的人會有的溫情吧,是都市居民沒有的特質。


    「留子妹妹,有什麽煩惱可以跟我說唷。」


    有個身材矮小的男生站在玄關前,身高跟十歲的留子差不多,但聽說他已經有二十五、六歲了。


    「哎呀,茶太郎,你還是那麽體貼呢。」


    聽到伯母這麽說,茶太郎臉上露出天真卻帶點靦腆的笑容。他的雙眼有如孩子般澄澈,眼神卻飄忽不定。


    「他的身體雖然是大人,心境卻停留在小孩子。」


    伯母偷偷告訴留子。孩子們都叫他「茶茶哥」,跟他很親近。


    「謝謝你,茶茶哥。」


    留子對他行個禮,他一臉開心地跑走。


    「他是個很單純,心地又善良的大哥哥,留子也跟他一起玩吧。」


    「嗯,我會的。」


    「不過啊,千萬不可以跟茶太郎去河裏玩哦。」


    伯母先前柔和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


    「河裏?」


    「就是天龍川啊。這孩子啊,大家都跟他說很危險,他還是一個人跑到河裏捕魚。你聽好了,留子,這裏是上遊,不但水流很急,河裏還有很多大石頭,萬一溺水就沒救了,所以沒有大人跟著絕對不可以進到河裏。你一定要答應我。」


    「好的,我知道了。」


    留子用力點點頭,還跟伯母勾勾手指約定。其實她本來對遊泳就沒什麽信心,就算跟大人一起,大概也不敢走進水流湍急的河裏,所以也沒必要跟伯母特別約定。


    村子外的廣大森林裏,靜靜佇立著一座神社。穿過神社的鳥居後是一條短短的參拜道,一路上到處都有外型像龍的小石像以不規則的間距排放。參拜道中途靠右側有一小片廣場,沿著參拜道走到盡頭則是小巧簡樸的正殿,這裏用來充當教室,是孩子們此刻的學校。由於學生人數不多,即便是小小的建築物也很夠用。留子是這群孩子裏麵年紀最大的。村長和幾個有教學經驗的老人家輪流教孩子讀寫及算術,他們連在這裏都對留子特別好,其他孩子有時候會被敲頭、打屁股,唯有留子一人不會受到這樣的對待。然而,這樣親切和善的態度反而有種見外的感覺,讓留子認為因為自己是外人才受到特殊的對待,這種時候她就會有幾分落寞。


    「姐姐,教我丟沙包。」


    「哇,美代,你的沙包好漂亮哦。」


    美代帶了兩個看起來是媽媽做給她的沙包。這個小女孩比留子小五歲,今年才五歲。她留著西瓜皮短發,兩頰紅通通,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宛如橡果,可愛極了。打從留子第一天來到龍墓村,美代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樣黏著她。這個活潑的小女孩成天都在留子身邊跑來跑去。


    「來,借我試試看。」


    留子接過沙包之後,用單手開始拋擲。


    「哇!好厲害!」


    美代的一雙大眼睛緊盯著空中的沙包。


    「我也要玩!」


    她從留子手中拿回沙包,技術卻不怎麽高明,一丟出去就掉在地上。


    「不可以同時把兩個沙包都丟出去唷,先拋一個等到在最高點時再拋另一個。」


    留子撿起地上的沙包,示範一次。美代一臉認真盯著輪流畫出拋物線的兩個沙包,不過這對五歲的孩子來說或許還是難了點。


    「怎麽樣?稍微適應這個村子了嗎?」


    留子跟美代玩了將近一小時後,突然有個皮膚白皙的男孩開口問道。他叫做花岡健一,跟留子同年,不過留子比他早出生兩個月左右。健一隨身都帶著劍球(注8),而且很會玩,留子看過他在其他孩子麵前表演過好幾次。隻見他甩著紅色木球在空中反複轉動幾次,球最後穩穩落在劍頭上,很有兩下子。


    留子雖然跟他同年,卻因為特別意識到對方是異性而沒有主動跟他交談。麵對其他年紀比自己小的孩子,即便是男生也覺得像弟弟一樣,能夠毫無顧忌地接觸,因此留子會一起玩的全是像美代這樣年紀比較小的孩子。可能健一的心態


    也跟留子一樣,畢竟兩人差不多都快進入青春期了。不過,他似乎一直在找尋機會跟留子交談。


    「啊,嗯!來到這個村子很開心,大家都對我很好。」


    「是嗎?那就好。大家都有點擔心,不知道你從東京那種大都市來到這個什麽都沒有的小村子,會不會覺得很無聊。」


    他說話的同時還不停玩著劍球,反複用木皿接著球。


    「沒這回事。這裏跟東京很不一樣,到處綠油油的,空氣清新,飯也特別好吃。還有森林、小河,很多地方可以玩呢。還看得到小蟲子跟動物。」


    留子把她喜歡這個村子的地方一一列出來。比起殘破的東京,在村裏的生活舒服多了。東京飽受絕望與疲憊的蹂躪,不少人失去了心愛的家人、朋友或情人,加上聯軍即將攻擊日本本土的耳語甚囂塵上,整個城市彌漫著一股一觸即發的緊繃氣氛。大家似乎都為了拚命活下去而失去自我,沒有餘力去憐惜留子這些孩子,所以她幾乎快想不起來,之前有大人這樣親切對待自己是什麽時候的事。離開父母身邊固然有些寂寞,但她開始覺得一直留在這個村子裏也沒什麽不好。


    留子看看美代,她正認真練習丟沙包,但仍舊每丟一次就掉在地上一次,完全看不出任何進步,不過她還是一個勁地練著。留子跟健一看著她這副模樣,露出苦笑。


    「健一是獨生子嗎?」


    「嗯,是啊。不過好像很少人會叫我「健一」耶,好難為情。」


    健一說著,邊搔搔自己的五分頭。單眼皮加上直挺挺的鼻子,臉部皮膚白皙,線條纖細,但還是很有男子氣概。留子看著他的笑容,不由得心跳加速。


    「不然村子裏其他人都怎麽叫你?」


    「都叫他『健仔』。」


    美代幫健一回答。


    「你專心練習丟沙包啦。」


    健一摸摸她的頭,把她的頭發撥亂。美代把腮幫子鼓得像氣球一樣,兩人就像感情很好的兄妹。不一會兒,美代又埋頭練習拋接沙包。


    留子跟健一在神社廣場上一棵盤根錯節的大樹樹根上坐下來,留子欣賞著健一玩劍球的精湛技術。劍球一上一下拋接的節奏就像呼吸一樣,留子即便會拋沙包也沒辦法達到這樣的境界。


    「東京的人都會這樣規規矩矩叫人家名字嗎?」


    「呃……也不是啦。你不要覺得我裝模作樣,隻是第一次碰麵卻又有點親近,讓我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你才好。」


    留子聳了聳肩。


    「我不覺得你裝模作樣呀。你高興怎樣叫我都可以,以後我就叫你小留。」


    其實留子在東京的朋友也這樣叫她,所以她一點也不覺得陌生。她猜以後不論到哪裏,大家都會用這個小名叫她吧。


    「既然這樣,忽然要換個叫法也怪怪的,我一樣叫你健一吧。」


    「健一啊,好像有點正經,但聽起來也不錯啦。」


    「你長得很清秀,將來可以當演員耶,就像高田稔。我媽媽最喜歡他。」


    留子曾看過這位演員出現在媽媽珍藏的電影雜誌裏。


    「我不認識什麽叫高田稔的演員,不過我猜他應該跟我一樣長得很帥吧。」


    「哪有人自己說自己帥的!」


    兩人說完大笑。才交談幾分鍾就好像認識很久,小孩子就是這樣。


    畢竟是在戰爭期間,不斷有些讓人難過的事傳來,但留子自從疏散到這個村子之後,變得比較常笑了,尤其這一天更是露出幸福的笑容。留子發覺自己不知不覺被健一吸引。涼風吹過林間,時序來到九月,感覺夏天也將接近尾聲。一抬頭,濃密的枝葉成了屋頂,隻能隱約看到一小部分天空。陽光穿過枝葉縫隙,灑落在地上形成點點光影。


    「欸,我去把沙包藏起來!」


    美代突然對兩人說。


    「你要藏在哪裏啊?」


    「嘿嘿,我有個秘密基地。」


    美代得意洋洋地說。


    「美代,跟哥哥說你的秘密基地在哪裏。」


    「秘密怎麽可以說!」


    「什麽嘛,你這個小氣鬼。」


    健一故意鼓起腮幫子。


    「健仔要娶我當新娘的話我就告訴你。」


    「這個交換條件太超過了吧。」


    留子聽了也忍不住笑出聲。雖然隻有五歲,但女孩子畢竟是女孩子,留子自己也是個女生。想到這裏,她有那麽一瞬間,雖然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但她的確有點嫉妒美代。美代對著兩人吐舌頭扮鬼臉之後就朝神社外頭跑了出去。她的秘密基地可能就在林子裏吧。五歲小孩的行動範圍有限,一定就在附近。


    這時,留子的手指突然碰到健一的手指。雖然迅速移開了,但兩人之間有股尷尬的氣氛,彼此的交談中斷了好一會兒。健一大概也很緊張,原先玩得很流暢的劍球似乎開始出現失誤,沒能順利把球接到木皿上。最後他受不了就把劍球收進口袋裏。


    「欸,我問你哦,村子裏的人為什麽都對我這麽好啊?」


    留子再也耐不住沉默便先開口。健一似乎也因此鬆了一口氣。


    「一定是因為你很可愛呀,像高橋爺爺一看到你就說『好像娃娃哦』,可是……」


    健一的臉色稍微暗了下來。


    「可是什麽?」


    「老實說,村民對你的態度讓我也嚇了一跳。他們都不是壞人,可是平常沒那麽和藹可親啊。譬如大家明顯看不起茶茶哥,以往也不太接受外來的人,尤其對來自大都市的人更是冷淡。」


    「這樣啊……」


    無論有什麽內情,接受了別人的好意跟親切就該打從心裏感謝對方,留子對包括親戚在內的村民都抱著這樣的心情。


    「我猜一定是你長得特別漂亮的關係啦。」


    「才沒有。」


    「你有喜歡的人嗎?」


    健一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


    「怎、怎麽可能有嘛!」


    「說、說得也是哦。我們還是小孩子嘛。」


    一張臉漲得通紅的健一突然站起身,拍拍沾到泥土的屁股。他身上的衣服到處都是補釘,粗陋得很。留子對於隻有自己穿漂亮衣服感到有些歉疚。


    「該回去了。」


    「嗯。」


    留子跟健一並肩走在短短的參拜道上。光是走在他身邊都可以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這是留子前所未有的感受。步道兩旁以不規則的間距擺放著龍形石像,高度大概隻到孩子的膝蓋左右。仔細一看,除了參拜道兩側,庭院裏也散布著好幾尊石像。可能因為年代久遠,石像的五官、胡須、獠牙等輪廓已經磨損而變得模糊,上麵還長滿青苔。


    「這裏供奉的是龍吧?」


    「是啊。我爺爺說,是這個村子從以前流傳下來的特殊信仰。」


    健一的媽媽跟奶奶都因病過世,爸爸又被征召上戰場,現在家裏隻有他跟爺爺兩個人。


    「什麽樣的信仰啊?」


    「我們相信山裏住著神龍,如果不愛護大自然袍就會生氣。神龍一生氣,天地就會出現異象,是很嚴重的事。」


    「好恐怖哦。正殿裏放的那把長剪刀也跟神龍有關嗎?」


    留子他們平常把神社的正殿拿來當教室用。正殿角落有一個玻璃櫃,裏頭放著一把看起來沉甸甸的長剪刀,似乎是很神聖的物品,玻璃櫃周圍還用祭典用的麻繩纏繞著。剪刀的刀刃跟刀柄磨得很亮,甚至還能拿來當鏡子。金屬握柄跟指孔上都刻有看似曼陀羅花的複雜花紋。大人嚴厲提醒孩子,千萬不能靠近剪刀。


    「絕對不可以亂碰哦。那把剪刀是神龍用來修剪胡須的,叫做龍須剪。村長說那還是


    靜岡縣的重要文化財。」


    「修剪胡須?」


    「對呀。神龍的胡須也會變長,要用那把剪刀修剪,就跟剪頭發差不多。」


    健一用手指擺出剪刀修剪的動作。話雖如此,就連小學五年級的留子也知道世界上並沒有龍。這隻是一項祭祀用具吧。


    「雖然惹神龍生氣會很可怕,但如果好好保護大自然、祭祀神龍的話,袍就會實現你的願望哦。」


    健一的語氣中充滿熱忱。虔誠的村民對於神龍都熱切景仰。對靠山維生的他們來說,會認為山中有神龍也是很正常的事。崇拜神龍、侍奉神龍,這就是他們對山林表達感謝的方式。就跟東京土生土長的留子會在飯前合掌是相同的道理。留子想像神龍用那把剪刀修剪胡須的模樣,忍不住覺得好可愛。


    「之前軍隊來征收鐵製品,東五伯伯拚死也要守住那把剪刀。」


    東五伯伯就是龍墓村的村長。


    「連這麽神聖的東西都想拿走……這場戰爭究竟要持續到什麽時候呢?」


    留子想起那把連握柄都是金屬材質的剪刀,歎了口氣。


    聽說這座神社是健一的祖先為了平息神龍的怒氣而打造的,至今仍由村民打掃、維護。神社的建築雖然老舊,但地板、柱子都擦得幹幹淨淨,參拜道上連小石頭跟灰塵都看不到,四周的樹木也修剪得很整齊。


    另外,正殿裏收放龍須剪的玻璃櫃旁邊還有個書架,架上有好幾本記載龍墓村曆史的古書,甚至還有江戶時代(注9)寫成的。聽說偶爾會有一些研究鄉土史的學者來到這裏。留子也看過書的內容,幾乎都跟神龍有關。


    「隻要愛惜大自然就能讓大家願望成真嗎?好棒哦。那你想跟神龍許什麽願呢?」


    留子期待他的回答是讓兩個人的感情更好。不過,留子跟健一都還隻是小學生。


    「我希望神龍能發威,把敵軍擊潰,這樣子我爸爸就能回家了。」


    健一伸出握得緊緊的拳頭。留子曾聽大人說戰況一天比一天吃緊,雖然爸媽從沒說出口,但她也看得出他們已經做好日本終會戰敗的心理準備。萬一真的輸了,這個國家會變成什麽樣子呢?留子無法想像。


    「這、這樣啊……不過,戰爭結束之後,我也得回東京了。」


    想到這裏,心情就有點複雜。留子當然想回到爸媽身邊,但這一來可能不會再來到這個地方,畢竟這裏離東京很遠。或許戰爭一結束她就再也見不到健一了。


    「對哦。說得也是。」


    健一低下頭,像是要掩飾自己的表情。但留子還是看到他臉上一瞬間閃現的落寞,因而暗自竊喜著。


    從那天起,每天在神社上完課之後,留子都跟健一在一起。明明前一天還很在意對方而刻意保持距離,現在兩人卻形影不離,一邊照顧其他年幼的孩子。下課後到回家的這段時間,對留子來說再幸福不過了。認識了健一之後,彌補了她心中因為見不到父母而感到的落寞。


    有一天,留子一如往常跟其他孩子在玩時,一手拿著劍球的健一走過來。


    「你明天要去找龍女巫大人吧?」


    「是啊。」


    留子點點頭。親戚伯伯跟伯母已經告訴過她,要她去找龍女巫大人祈福。雖然留子隻是暫住在這裏,還是要有個儀式來征求在這山林裏生活的許可才行。這個村子裏遇到像結婚、生子等人生中重要的時刻時,都要舉行儀式。話說回來,隻是請龍女巫大人祈個福,聽說一下子就結束了。


    「我陪你去吧。」


    「真的嗎?有你一起我就不怕了。」


    原本明天是伯母要陪同一起去,但如果健一肯同行,就不用麻煩伯母了。最近為了準備祭祀神龍,大人忙得不可開交。有健一陪同的話,伯母應該也會覺得輕鬆一點吧。


    「你太誇張啦,沒什麽好怕的。不過龍女巫大人是有點怪,第一次見麵可能會嚇一跳吧。」


    「你不要嚇我啊。」


    天空已經被夕陽染紅。進入十月之後,天色也暗得早了些。


    ※


    「離開父母到一個完全陌生的村子裏生活,一定很孤單吧?」


    菖蒲露出怯弱的表情問留子奶奶。


    「孤單是一定的,隻是當時的環境哪顧得了這些呢。還好健一一直陪著我,下課之後到回家前的這段時間,是我覺得最幸福的時候。有時候我甚至會想,戰爭幹脆永遠持續下去好了。」


    留子奶奶稍微低下頭,兩頰又染上淡淡的粉紅色。


    「這是留子奶奶的初戀吧?臉頰紅紅的好可愛唷!」


    詩穗偷看著留子奶奶的臉說道。這下子留子奶奶為了掩飾表情把頭壓得更低了。


    「這、這……別消遣我老人家。這的確是我的初戀,童年時的初戀。你也有喜歡的人吧,十歲也已經是個大女生嘍。」


    大女生這幾個字聽起來帶點真實感。


    「呃,我?我嗎?我有沒有初戀的對象呢?」


    詩穗想了想。要說初戀的話,就是嵐組的神田吧,但詩穗又沒親眼見過他,講起來太不真實了,說到底他終究是個遙不可及的偶像。如果拿偶像來當初戀對象,全日本的女孩子(應該)都會以嵐組的成員為對象吧,以統計學來說似乎不太對。既然這樣,身邊的人呢?那就是館同學嘍。到惠比壽公園應該能看到他在照顧名叫小舞的吉娃娃。不過,知道他有喜歡的人之後,詩穗就刻意跟他保持距離。算起來詩穗已經經曆過初戀跟第一次失戀了。


    「不過,讓這麽多人受苦受難的戰爭居然撮合了阿嬤跟健一,這還真諷刺呢。而且這場戰爭一結束,你們倆又要分開了。」


    菖蒲難過地說著。


    「戰爭也不全都是帶來破壞,不少新事物也在戰爭中產生哦,例如很多科技的進步跟發展都是拜戰爭之賜,還有人跟人之間的情感,連愛情也一樣因為戰爭而更加深厚。不過再怎麽說,引發戰爭絕對不是好事,你們這些年輕人絕對不能再讓世界發生這樣的悲劇,這一點千萬別忘記。」


    留子奶奶抬起頭,看著眾人說道。她的表情與其說是嚴肅,更像發自內心的懇求。詩穗等人用力、認真地點點頭。無論有什麽樣的背景因素,都不能接受一個人類自相殘殺的世界。


    「那我繼續說下去嘍。剛才講到健一要陪我去見龍女巫大人吧。」


    留子奶奶眯起眼睛望著天花板,繼續說道。


    ※


    留子跟著健一爬上山坡,一路上得撥開雜草樹枝,走在不成路的小徑上。留子拿起伯母為她準備的水壺,喝了一口水。冷水流過幹涸的喉嚨,頓時感覺好舒暢。她聽到身旁有陣陣水流的聲音,那是天龍川。這麽說來,這條河的名字裏也有個「龍」字,應該也跟神龍有關係吧。先前問過村子裏超過百歲的長老,對方說不清楚。如果連長老都不知道的話,大概也沒人知道了。


    留子說了健一要陪她一起去,伯母立刻露出放心的表情,看來她果然為了祭典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最後就讓留子跟健一兩人自己去見龍女巫大人。


    「欸,龍女巫大人真的在這種地方嗎?」


    「就在再往前一點的小洞穴裏麵。」


    「洞穴!?」


    留子皺起眉頭。她最怕到陰暗狹小的地方了,不過這麽一來就有借口緊貼著健一,倒也不算壞事。


    兩人在路上撿了長樹枝充當拐杖繼續往前走。


    「龍女巫大人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就是女巫嘛。隻有龍女巫大人能跟神龍溝通,神龍會透過龍女巫大人來傳達它的意思。」


    水流的聲音又近了些。轟隆轟隆強而有力的洪流聲震動著身體,從樹林的縫隙


    間能看到河岸上的大石頭,還看到有個人!隻見那人裸著上半身站在河裏,河水深度及腰,那人手上好像拿著網子在捕魚吧。


    「真是的,是茶茶哥啦。」


    健一不耐煩地咋了下舌,走下低矮斜坡到河岸上。留子也跟在後麵。河岸上有好多大石頭,鋪得滿滿的。深綠色的水麵揚起水花,水流湍急。河裏到處露出大岩石,激流猛力拍打著岩石。如果一不小心被卷入水流中,一定會馬上撞上大石頭,難怪伯母會說千萬別靠近。


    「茶茶哥!」


    聽到健一的呼喊,茶太郎轉過頭來。他還是一如往常,露出悠哉的笑容。


    「嘿,健仔!」


    他開心地舉起拿著魚網的手,朝兩人揮了揮。


    「你還悠哉悠哉叫什麽健仔,大人不是說過不準一個人跑進河裏嗎?」


    「沒事啦,水又不急。重點是我抓到好多魚哦,這都是神龍的恩賜,我分一點給你們倆。」


    「誰跟你說這個啊!總之不可以一個人跑進河裏啦!萬一溺水了連神龍也救不了你!」


    留子看到身邊的健一扯著嗓門,努力不讓激流聲壓過自己的聲音,忍不住笑了。茶太郎的年紀明明比他們大上一輪,已經是個大人了,但反倒健一才像大哥哥。茶太郎雖然一臉難堪,卻也乖乖上岸。


    「別跟村子裏的人說哦。」


    他邊說邊對著健一和留子合掌拜托。裝魚的簍子裏還有活跳跳的鮮魚。


    「好啦。那你自己回家小心哦。」


    留子二人留下準備收拾離開的茶太郎,繼續往茂密的林子裏走去。


    「你好像個很可靠的大哥哥耶,具有架式。」


    「沒、沒有啦。因為天龍川真的很危險,其他村子或小鎮每年都有人在這裏溺死。我們村裏的人都知道很危險,所以不會靠近,唯獨茶茶哥就是要有人盯著才行。」


    留子看著一臉靦腆解釋著的健一,不由得心頭一緊。他的責任感比其他人都來得強,其實他也不過跟留子同年,卻努力守護這個村子。表麵上看起來跟留子一樣隻是個孩子,內心卻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而且是個可靠、令人放心的男人。就算被河水吞沒,留子相信隻要有他在身邊也一定能得救。隻是跟他並肩走在一起,就感覺到有股強大的力量。留子甚至心想,自己能認識他,難道是神龍的安排嗎?如果是的話,她要誠心誠意感謝神龍。


    撥開兩旁林子又往前走了一小段,兩人來到一片岩壁前。岩壁上開了一個陰暗的小洞,大小大概隻能讓一個人勉強通過。岩壁四周被樹林環繞,照不進陽光,所以顯得很陰暗。遠處傳來鳥鳴聲。


    「該不會就是這裏吧?」


    「對呀。」


    健一點起油燈答道。


    「龍女巫大人。」


    他輕輕拿起油燈照了一下洞穴裏頭。在一片漆黑中看不清楚,但洞穴似乎沒有很深,往內幾公尺的地方隱隱約約有個人影。


    「進來吧。」


    裏頭響起一個老婆婆沙啞的聲音。留子緊張地抓著健一的手臂,提著油燈的健一在前麵領著她往洞穴裏走。洞穴內部就像個天花板很低的小房間,有股壓迫感。空氣中帶有一股潮濕悶熱的黴味,混著泥土的臭味。這時還能聽見外頭傳來的河流及鳥鳴聲。健一把油燈放在地上後,就能看到洞穴裏的樣子了。


    土牆邊放了祭祀用具,前方坐了個老婆婆。她身穿白色短衣搭配紅色裙褲,是典型女巫的裝扮。一頭亂發全是白的,凹陷的兩頰加上閃爍的雙眼與其說是神秘,更讓人感到害怕。龍女巫大人把臉湊近,從上到下細細打量著留子。隻見她的口紅直畫到耳下,看起來好像一張大大裂開的嘴。留子憋著漸漸急促的呼吸,強忍著老婆婆身上宛如沼氣一般的老人臭味。


    「你叫什麽名字?」


    她的聲音沉重又沙啞,像在念咒一樣。


    「我叫古屋留子。」


    又下年幾歲?」


    「十歲。」


    留子振作精神,清楚回答。這個老婆婆實在是讓人毛骨悚然,留子差點就要昏倒了。


    「你為什麽會來到龍墓村?」


    「因為配合兒童疏散。」


    接下來龍女巫大人又問了好幾個問題,主要都是跟留子的家庭背景和出身有關,她也都能簡單回答。


    「留子啊,歡迎你從遠方來。神龍也非常歡迎你,你在這裏有缺什麽嗎?」


    「沒、沒有,村子裏的人都對我很好。」


    這個老婆婆也跟其他村民一樣,對留子十分和善,而且客氣到讓人有些害怕。留子還寧願老婆婆對她像對其他孩子一樣,現在這般無微不至的照顧令她很不自在,但一想到對方是誠心誠意的,這些話自然說不出口。


    「這樣啊,這樣啊,那就好。你也別忘了要感謝山林的恩賜啊。」


    「好的。」


    留子用力點點頭,龍女巫大人看了露出笑容。看著她從嘴邊直畫到耳際的口紅,加上牙齒掉落後留下的黑洞,感覺有點惡心。


    「龍……也……氣……」


    留子跟健一走出洞穴時,聽見龍女巫大人喃喃自語,卻沒聽懂她在講什麽。


    ※


    距離祭祀神龍的祭典隻剩三天。


    這是每年到了這個時期都會舉辦的祭典。聽說隻有這段期間龍女巫大人才會來到村子裏,在村民的麵前祈福,並且向他們轉達神龍的話。


    作為祭典會場的神社廣場上擺放著各式祭祀用具,樹木上還特別係上祭神時用的注連繩(注10)。由於是神聖莊嚴的場所,大人還特別叮嚀孩子在祭典結束前都不能進入廣場。


    「哇!好漂亮哦!」


    留子看到健一懷中的盒子,睜大了眼。盒子好像是舶來品,蓋子表麵顏色鮮豔,做工很細致,是一個鋁製的盒子。深度大概能放一本書,長寬就跟稿紙差不多。蓋子上有個鑰匙孔。就跟盒子的比例來說,鑰匙還真大,鑰匙握柄上還雕有藤蔓之類的裝飾。


    「這是我去年過世的奶奶留下來的遺物。」


    健一輕輕擦去上蓋表麵的灰塵說道。他似乎很寶貝這個盒子。


    「這是你的寶盒吧?」


    「對呀。不如我們把這個當做時空膠囊吧。」


    「時空膠囊?」


    留子從來沒聽過這個名詞,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健一說他是在書上看到的。


    「嗯,就是寫一封信給未來的自己,放到盒子裏然後埋起來,長大之後再挖出來看。」


    「哇,聽起來很棒耶。長大之後的我會怎麽看現在的我呢?」


    「你不覺得很好玩嗎?我們一定會很懷念這段時光的。」


    「好啊,來寫吧!可是不用念出自己寫的信吧。」


    「嗯。那就等祭典告一段落後一起把信埋起來吧,在那之前可以先把信寫好。」


    「好期待哦。」


    當下留子就決定好要寫什麽了。


    (給長大之後的自己:健一在你身邊嗎?)


    這樣的內容絕對不能讓健一看到。


    「怎麽啦?你的臉很紅耶。」


    「哪、哪有!」


    留子趕緊別過頭,用雙手捧著臉頰。一張臉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得好燙。


    ※


    事情就發生在那一天。


    有個小孩子跑來健一跟留子身邊。這天廣場不能用,所以留子跟幾個孩子在參拜道上玩彈珠。健一一邊玩劍球,一邊看著他們。


    「不好啦!神龍的剪刀不見了!」


    「你是說龍須剪!?」


    健一停下正在玩劍球的手,倏地抬起頭,表情十分嚴肅。他趕緊帶著那群孩子回到


    神社正殿,原先收放剪刀的玻璃櫃這時空空如也,而且並沒有上鎖。照理說沒有村民膽敢亂動龍須剪才對。


    「是誰?是誰偷的?」


    健一扯著嗓門問孩子們,卻沒有人作聲。每個人都低著頭,不知道是不是被健一的怒吼聲嚇著。


    「總之一定不是小留。我們一起離開這裏時,剪刀還在櫃子裏對吧?」


    留子點點頭。離開這裏時她的確看到剪刀還在櫃子裏。她跟健一走出正殿之後兩人一直形影不離,在這場風波之前都沒回到這裏過。換句話說,留子也能證明健一的清白。


    「不過,竊賊未必是這些孩子呀。」


    下課後大家都離開了,正殿裏空無一人,留子也沒辦法掌握每個孩子的一舉一動。她跟健一還有幾個孩子在參拜道上玩彈珠,這段時間孩子們跑來跑去。而且,有幾個孩子下課後就回家,說不定是他們偷的,但這也無法斷定。也可能是村民偷偷摸進來,或者不是村民而是其他人幹的好事。畢竟正殿距離比較遠,誰都有可能趁眾人不注意的時候溜進去。


    他們立刻去向村長報告這件事。


    「這下糟糕了!」


    村長還是那張看起來像在苦笑的臉,趕緊飛奔到神社正殿。他的外表看來很寒酸,感覺不太靠得住。


    「三天後就是祭典了,要是不趕快把剪刀找出來,神龍可是會生氣的呀。」


    村長搓著手臂,一副打從心底害怕會觸怒神明的模樣。


    「北三村長,不好啦!」


    急急忙忙跑來的是宮本家的兒子達之助。他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因為在戰場上失去右手才回到村子裏。一些兒子在戰場上喪命的村民都在背後說他沒出息。留子直到最近才知道,村民對她雖然和善,但暗地裏有一股黑暗的惡意與憎恨盤旋著。在這裏住了一個月,開始感受到那股氣氛。不管住在都市或鄉下,最基本的人性都不會改變,似乎文明或大自然交織的不同景色未必會改變人性的根本。


    「怎麽啦?達之助。」


    「糟了,有人要來拿走剪刀呀。」


    「真的假的!?」


    就在村長驚慌失措時,有兩名男子走了過來。


    「我們知道那把剪刀上隱藏著神龍的威力,現在國家正需要這股力量的幫助。」


    男子表情嚴肅,逼近村長。


    「龍須剪是村民的心靈寄托,請兩位網開一麵。」


    「你說什麽!」


    「不、不是啦,我的意思是……」


    村長顫抖著他那張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臉,顯得畏畏縮縮。


    「龍須剪被偷走了。」


    在這個緊要關頭,健一走上前對兩人說。


    「什麽!」


    兩人目露凶光,瞪著身高還不到自己胸口的健一。


    「你要是說謊可不會放過你。


    「我才沒說謊。」


    他直視著兩人,眼中沒有一絲畏懼。


    「先帶我們進去看看。」


    健一領著兩人到正殿。玻璃櫃裏果然空無一物,櫃子周圍繞著麻繩,旁邊的書架上有一排鄉土史的舊書,兩名男子對書籍毫不在意。


    「藏起來也沒用唷。」


    「不是藏起來,是真的被偷走了。」


    兩名男子直盯著健一的眼睛瞧,最後似乎真的相信他了,兩人點了點頭把手搭在健一的肩膀上。


    「小弟弟,一找到就盡快跟我們聯絡。國家現在需要那把剪刀,帶有神龍威力的龍須剪所製成的武器能刮起神風。」


    「好的。」


    健一對男子立正敬禮,兩人看似滿意地離開。


    「謝謝你啊,健仔。多虧有你。」


    村長用力摸摸健一的頭,他有些難為情地笑說:「別這樣啦。」


    然而,之後即使動員全村的村民尋找,還是沒有龍須剪的下落。大家都很著急,因為祭典上需要用到龍須剪。如果在祭典開始之前還沒找到,龍女巫大人跟神龍都會生氣。


    兩天後,到了祭典的前一天,發生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


    「等一下!令人毛骨悚然的事,聽了好緊張哦。」


    詩穗把桌上的飲料一口氣喝光。她剛才聽留子奶奶說故事聽得出神,沒發現喉嚨幹了。


    「惡靈!這是龍墓村的惡靈!


    突然有個人從詩穗的背後撲上來。


    「欸,喂!米奇米奇!幹嘛突然這樣嚇人啦!」


    詩穗推開雙手垂放在胸前扮鬼的米奇米奇。這種事真不能開玩笑。詩穗按著胸口,心髒噗通噗通跳個不停。


    「米奇米奇,你是小學生嗎?」


    霧村老大一臉不耐煩。


    「哎呀,抱歉抱歉,我最怕聽鬼故事時那種緊張的感覺,所以忍不住就想搞笑來改變一下氣氛啦。」


    「你也幫幫忙,害我差點連心跳都停了。我很怕這種事啦。」


    詩穗狠狠捏了一下米奇米奇的手背。


    留子奶奶看著這景象,表情和緩了一些。好不容易等到她要講毛骨悚然的故事,詩穗卻中途打斷她,感覺有點過意不去。


    「不過,阿嬤,軍隊為什麽連剪刀都要拿走啊?」


    菖蒲問正在喝口茶潤潤嘴的留子奶奶。


    「戰爭到了後期物資嚴重缺乏,為了打造零式戰機(注11)、炮彈,需要大量的金屬,在東京的時候也有軍隊拿走附近寺廟的鍾。當時人們為了戰爭貢獻物資、人力,把自己的身心都獻給國家了,每個人都不希望接受戰敗的結果。」


    「不過,究竟是誰把剪刀偷走的呢?」


    「待會就知道了。你靜靜聽我說就是。」


    這句話雖然是對菖蒲說的,但先前不小心打斷留子奶奶的詩穗卻覺得過意不去,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留子奶奶靜靜微笑,接著又娓娓道來。


    ※


    時間剛過中午。


    龍墓村裏彌漫著一股凝重的氣氛。


    達之助帶著派駐在附近小鎮的員警過來,之後村長、達之助跟員警一起進入森林深處,好像要前往哪裏。


    看著三人的一群大人臉上寫滿了絕望,收留留子的那對夫婦也一臉蒼白。後來留子才從健一口中聽到那件可怕的事情。


    「聽說龍女巫大人被殺了。」


    健一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說。他也是在這個村子出生長大,深受神龍恩澤,這個消息看來給他很大打擊。隻見他臉色慘白,雙眼布滿血絲,眼神也因為震驚而遊移不定。


    「被殺了!?」


    在這個就連戰爭似乎也事不關己的悠閑鄉間,竟然會發生凶殺案,令留子一時之間還搞不清狀況。


    「今天早上達之助大哥到洞穴裏去探望龍女巫大人,沒想到她已經死在裏頭了。」


    「但怎麽知道她是被殺死的呢?」


    「因為她背後好像有一道刀傷,據說就是致命傷。」


    那位看來詭異的老婆婆一身女巫的裝束染上鮮血,整個人倒在地上。留子光是想像那個畫麵都覺得背脊一陣涼。


    沒多久,神社廣場上聚集了一大群人,北三村長向眾人報告狀況。留子躲在樹後麵偷聽他們的談話,村長報告的內容跟剛才健一說的一樣。


    「咦?茶太郎那小子呢?」


    村長望著聚集的人群問道。確實在這群村民裏沒見到茶太郎的蹤影,仔細想想,從早上就沒看到他。平常到了這個時間,他至少也會來這處孩子的遊樂場露個臉才對。一群大人也都表示從早就不見他的人影。沒多久連孩子們都被叫了過去。


    「有人看到茶太郎嗎?」


    所有人聽到村


    長的問題都搖搖頭。


    「還有龍須剪,到底是誰偷走的?到了這個時候沒人會生氣,偷走的人老實承認吧。」


    孩子們陷入沉默。大人之所以不生氣,是因為有人把剪刀藏起來才躲過被征收的命運,但之後還是沒找到剪刀。


    「美代,你看著我的眼睛!」


    村長厲聲對怯懦的美代說。美代隻是盯著地上,不肯抬起頭。


    「美代!你說實話!」


    在村長的大吼之下,美代立刻抬起頭。


    「不是我啦!偷剪刀的人是茶茶哥!我親眼看到的!」


    她眼中含著淚喊冤。眾人頓時議論紛紛,留子也嚇了一跳。她轉過頭看看健一,隻見他一臉嚴肅看著美代。


    「你真的看到了?」


    村長趕緊收起嚴肅的表情,柔聲問美代,她卻哭著猛搖頭。


    「你為什麽一直沒說呢?」


    「因為茶茶哥說要是我告訴大人就要打我屁股。」


    聽了美代的話,村長的眼神變得嚴峻。不隻他這樣,其他的大人也一樣。


    「北三村長,龍女巫大人是被人從背後用刀子刺死的,聽說傷口很深,應該是刀刃很長的凶器。我們村子裏沒人有這種刀子吧,硬要說的話就隻有龍須剪了。」


    第一個發現死者的達之助說道,村長聽了眯起雙眼。換句話說,凶手便是用龍須剪殺死龍女巫大人。留子想起那把銳利得發出光芒、看起來沉甸甸的長刀,被那把刀刺中可不是好玩的,光是想像那個畫麵就覺得快暈倒。


    「再說,從傷口的位置來看,大概在龍女巫大人的腰部一帶,也就是說凶手的身材應該很矮小。不過,沒什麽力氣的小孩又不可能刺得那麽深,所以身材像小孩卻已是成年人的茶太郎正符合這樣的特征。」


    達之助說完,一群大人更是議論四起,而且大夥兒的表情多了一些憤怒。除了神龍之外,唯一能和袍直接溝通的龍女巫大人也是村民的心靈寄托,這個村子仰賴的就是自古以來代代傳承的宗教信仰。留子看著他們的生活也能了解,對他們來說這是不得侵犯的領域。


    「大家要把茶太郎這混蛋揪出來!」


    達之助單手握拳,舉起手喊道。


    一瞬間,村民的表情驟變,眼神變得好凶狠,就像餓到失心瘋的獵人。先前的親切友善全都消失無蹤,換上的一張張臉孔在眼神、嘴角及臉頰的皺紋上都清楚湧現黑暗的情緒。留子好想馬上離開這個村子回東京。


    「大家等一下!」


    健一突然挺身衝到一群大人前麵。


    「茶茶哥不可能是凶手啦,他這個人怕刀子怕得要死,沒道理把龍須剪那種銳利的剪刀拿走的。」


    的確,茶太郎連靠近收放龍須剪的玻璃櫃都不肯,就是因為害怕刀鋒銳利的長剪刀。


    「那會是誰幹的呢?要到龍女巫大人的洞穴一定得經過村子,如果是外人絕對會有人看到,再說也隻有村民知道龍女巫大人的洞穴在哪裏呀。」


    達之助的語氣中帶著自信與肯定,其他的大人也跟著猛點頭。的確,要前往那個洞穴得先穿過一片森林以及不像道路的小徑。對於沒走慣的人來說,應該會迷路吧。這個村子本來就少有其他人進來,實在很難想像是外人行凶。


    「可是!」


    「別說了,健仔。」


    村長製止了想爭辯的健一。


    「總之,大家先分頭把茶太郎找出來,這小子出生之後從來沒離開過村子,不可能走遠,應該躲在森林裏吧。」


    就連一臉不可靠的村長,現在的眼神也恐怖到令留子不敢直視。龍女巫大人一死,似乎整個村子就一百八十度變了個樣,留子覺得自己好像誤入一個完全不同的村子。如果這是一場夢,她希望能馬上醒來。


    「不需要把他交給警察,就依照龍墓村的規矩,由我們來裁決。」


    大人裏最年輕的達之助站在前頭煽動群眾。村長跟其他大人也沒有阻止他的打算。


    村民組成搜索隊,先各自回家做準備。收留留子的伯父伯母來到她身邊。


    「你在這裏礙手礙腳的,回家吧。」


    這對夫婦一樣也變了,沒有例外。他們看著留子的眼神似乎像在看著一隻毫無興趣的小昆蟲,再也窺不到一絲親切與和善,和先前的態度有著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一群大人把小孩帶走,整個廣場隻剩下健一跟留子。


    「怎麽辦?這下子茶茶哥會被殺掉耶。」


    那群大人的眼中透著殺機。所謂「龍墓村的規矩」一定就是這樣吧。健一的表情也很嚴肅。


    「現在隻能比大家早一步找到茶茶哥了。」


    「找到了又能怎樣呢?」


    「要他逃到村外,而且說服他再也別回來。」


    「茶茶哥有辦法一個人活下去嗎?」


    茶太郎沒有家人,平常的生活全靠村民支應。正因為這樣,大家認為他恩將仇報,才會更恨他吧。


    「我不知道,但總比被殺了好吧。」


    「也、也對……」


    留子立刻跟著健一進到森林裏。因為怕被大人發現,也不能大聲呼喊茶太郎的名字。


    「茶茶哥很膽小,如果他真的是凶手,我猜他也不會離開洞穴太遠,應該會在附近躲起來,嚇得發抖。」


    「小留,茶茶哥絕對不是凶手,你也看得出來他很怕龍須剪吧?」


    「對、對耶。對不起我擅自認定他是凶手。」


    愈往森林裏頭走,灌木長得愈密集。四周都被樹木、枝葉覆蓋,不容易掌握到方向感,不是村民的話真的會迷路,的確不太可能是外人犯的案。但如果不是茶太郎的話又會是誰呢?眾人推測凶手就是拿走龍須剪的人,這點應該沒錯。刀刃又長又鋒利的凶器,除了龍須剪之外不作他想。如果其他誰家有類似的刀具,村民想必會指出來。在剪刀不見蹤影的那段時間前後,留子都跟健一在一起,他們離開正殿時,剪刀明明還在櫃子裏。她跟健一出去之後,直到聽到剪刀不見的消息之前,兩人都沒返回正殿過,這一點錯不了。換句話說,偷走剪刀的是留子跟健一之外的人。


    不過,留子又想,就算是其他孩子偷走剪刀,也不可能殺害龍女巫大人呀。凶手得要這樣獨自一人穿過小徑,走一大段路到洞穴中刺死龍女巫大人,而且據說從傷口狀況看起來,行凶時間很可能在深夜,包括美代在內的小孩子不可能有能力做出這種事,村子裏的孩子中能辦到的隻有健一,但健一又沒偷剪刀,而且他也沒有動機做出這麽駭人的行為。女巫一死就等於整個村子也毀了,一心想要守住村子的他沒道理做這種事。


    留子望著健一纖瘦的背影,想到自己居然找起健一行凶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頓時覺得有些愧疚。


    遠處傳來轟隆轟隆的水流聲,來到天龍川附近了。


    「欸,龍女巫大人不在了,村子會變成什麽樣啊?」


    「其實村子裏的人好像也在討論龍女巫大人繼承人的事,不過在繼承之前她就死了,這下子後繼無人,就沒辦法跟神龍溝通。我也不知道村子會變成什麽樣。」


    其實留子並不相信真的有神龍,但她能理解這是村民的心靈寄托。在這個沒有任何娛樂、文化的鄉下地方,信仰是心靈唯一的依靠,況且很多人在這場戰爭中失去了家人、朋友,在這樣的狀況下,神龍的存在更是意義重大。或許最後會是村民的絕望毀了整個村子。


    兩人邊說邊用手撥開灌木往前走,不知不覺轟隆隆的河流聲就在不遠處。來到這裏也就快到洞穴了,留子突然想到,上次就是在河邊看到正在抓魚的茶太郎,他瞞著大人跑來這裏好幾次。


    「他該不會躲在河岸吧


    ……」


    「小留,我們去看看。」


    健一拉著留子的手轉個方向走,兩人走下斜坡後立刻看到河岸。藍綠色的河麵,水流依然凶猛,但到處是石頭的河岸上不見任何人影。


    「健一,你看那邊!」


    留子指著冒出水流的一塊大岩石,激流撞擊在岩石上揚起白色水花,不過好像有什麽東西卡住了,雖然視線被水花擋住,看不清楚整體,但隱約可見手和腳。留子忍不住抓緊健一,這時已經顧不得什麽難為情或害羞了,隻有深深的恐懼。


    同時,健一劇烈的心跳也透過身體的接觸傳了過來。


    ※


    留子跟健二止刻找來大人。


    當天就由他們把留子跟健一看到的東西拉到河岸上。


    結果是茶太郎的屍體。北三村長說,茶太郎被激流吞沒之後頭部撞到岩石。留子怕到不敢看,但聽說茶太郎的頭部好像有類似的傷口。接到通知的派出所員警也立刻趕來。


    「殺害龍女巫大人的凶手就是茶太郎。動機不明,但推測可能是一時衝動。他趁村裏其他人不注意時從正殿偷出龍須剪當做凶器,不過,行凶之後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鑄下大錯,所以投河自殺。」


    這是大人們的解釋。因為正值戰爭期間,一片混亂的狀況下根本沒能好好調查,警方也跟村民做出相同結論,草草結案,不容健一他們再提出任何反駁。再說,就算想反駁也找不到真凶。雖然沒有證據證明茶太郎的犯行,但想要假設有其他凶手時也一樣,畢竟沒有目擊者,更重要的是被視為凶器的龍須剪始終不見蹤影。村民跟警方提出的說法的確聽起來最合理,凶器也已經被茶太郎丟進急流中被水衝走了。剪刀隨著河水流走,沉進寬廣的河底,或許有一天會被找到,但不知道是幾個月甚至是幾年之後的事。


    沒有女巫,祭典遂宣告取消。沒有女巫的繼承人,村民無法再向神龍寄托心事。龍須剪也找不到,況且就算找到一樣沒有能使用的女巫。


    在這件事之後,整個龍墓村變了個樣,最明顯的是對待留子的態度。先前那麽親切的村民全像換了個人似地,變得非常冷淡,就連收留她的那對夫婦也一樣。雖然不至於受到虐待,但留子完全被當成一個礙手礙腳的人,就連她的飲食跟衣物,從那天起也突然變得粗糙。親戚不但要求她幫忙家務跟工作,還不停使喚她。無論留子多疲累、多辛苦,也不見他們有一絲體貼。


    失去與神龍溝通的管道,村民因而陷入絕望,留子心裏這麽想,因此默默忍受著所受到的冷淡待遇。事實上,她也唯有忍耐一途,因為她隻有這個容身之處,沒有其他地方可去。這裏距離爸媽所在的東京也不是用走的就能到,在抵達之前會先累倒吧。


    留子雖然不倚靠神龍,但她也有心靈寄托,就是健一。因為有他,才讓留子有力量度過辛苦的每一天,但就連健一也因為那件事完全喪失了雄心壯誌,他愈來愈常把自己關在家裏,很少出現在留子麵前。果然在他的心目中,神龍的地位是如此重要。


    有一天,健一一如往常坐在神社廣場那棵大樹的盤根上,呆呆地望著從樹枝縫隙透出的藍天,一邊玩著劍球。


    「健一,你還好嗎?氣色很差耶,這陣子也很少看到你。」


    「嗯,沒事啦。」


    健一嘴上雖然這麽說,表情卻顯得心不在焉。他冷冷的眼神似乎對整個村子、其他孩子還有留子都失去興趣,這讓留子很難過甚至覺得好痛苦。


    「對了,那個盒子呢?」


    「哪個盒子?」


    「就是你說你奶奶留下來的遺物啊,那個漂亮的盒子,我們要拿來當時空膠囊的。」


    健一一臉意興闌珊,歎了口氣。他手上的劍球也動得不太順暢,從剛才就不斷從木皿上掉落。健一似乎連他原本最喜歡的劍球也無心把玩了,隻憑著一股慣性有一搭沒一搭玩著。


    「哦,那個啊,我丟掉了。」


    「什麽?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埋起來的嗎?」


    「抱歉啊,我後來覺得搞什麽時空膠囊實在太蠢了。」


    健一愛理不理地回答。


    「你為什麽要這樣說呢?」


    留子都快哭了,感覺健一離自己好遠好遠。原本打算放進時空膠囊的那封信還在留子的口袋裏,上次說好之後她馬上就寫了,那封信就等於是寫給健一的情書。


    「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不過,就算埋了我之後也沒辦法打開那個盒子。」


    「為什麽?」


    留子一問,他頓時收起先前像是自暴自棄的笑容,同時也停下手裏的劍球。


    「我爸爸自願加入特攻隊,今天早上他背來最後的消息。」


    「什麽!?」


    留子也聽過特攻隊的事,自願加入就等於要為國捐軀,留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健一臉上看不出對於父親即將赴死的悲傷或哀愁,他反倒說出意想不到的話。


    「我也要跟隨我爸爸的腳步,一起搭上零式戰機。」


    留子腦中瞬間一片空白。她覺得自己全身血液逆流,就快昏倒了,但一想到昏倒之後可能再也見不到健一,隻好勉強忍住。


    「我猜日本可能會戰敗,這麽一來根本就不該用什麽時空膠囊再回顧過去了。你們這些活下來的人,隻要看向未來就好,讓日本重新站起來。」


    「我不要啊啊啊啊!」


    留子苦苦哀求著健一,不停哭喊想要挽留他。她完全不記得自己究竟說了什麽,隻知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隔天,留子就沒見到健一的人影了。接下來隔了一天又一天,健一都沒出現。他離開村子,大概像他告訴留子的,到了父親的身邊。村民似乎沒人發現他已經不在了,而眾人持續冷淡對待留子。為了活下去,她隻能像個奴仆一樣為他們做牛做馬。


    終於,戰爭結束,留子回到成了一片廢墟的東京。爸爸早在不知什麽時候就已戰死,回到家人身邊的日子依舊過得很辛苦。後來媽媽再婚,留子也改姓,而且搬到岡山,全家人為了撐過戰後那段混亂期而精疲力竭。戰爭雖然結束,但也隻是把敵人換成整個社會罷了,諷刺的是,他們都在戰爭中培養了耐力與堅強。


    將近十年過去,有一天留子在報紙上看到龍墓村廢村的報導。她翻到「石原慣太郎獲頒芥川獎(注12)」報導的那一版,看到同一版的小標題,報導中還刊登了前村長北三東五的話。留子雖然記得這個名字,卻想不起他的長相。她不願意想起那個村子的事,將在那裏的諸多回憶全都趕出腦海。


    然而,隻有一個男孩的麵孔、聲音,還有留子緊拉著他時感受到的體溫及氣味,鮮明地留在她的腦海裏。她曾經努力想忘記,卻隻有這段記憶怎麽也揮之不去。她不知道那個男孩後來的遭遇,是跟加入特攻隊的父親一起為國捐驅了嗎?還是活了下來?雖然很好奇,卻沒有查證的方法,也沒那個力氣,因為光是生活就已經耗盡心力了。


    報導中還登了一張廢棄已久的神社照片。看來從那件事之後神社就沒人打掃維護了。


    「神龍生氣了……」


    留子撫摸著隆起的腹部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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