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霧靄沉山蕭蕭夜


    池青玉被這巨力震得站立不穩,倚著身側木門,飛速點住正午腰間要穴,令他無法行走,又匆忙循音朝著前殿趕去。


    四周盡是嗆人的氣息,地上遍布磚石碎屑,他顧不得其他,隻是憑著先前的印象沿牆飛快奔跑。摸著凹凸不平的門框闖進佛堂,腳下先觸及的便是笨重粗沉的圓木,他俯身一摸,便知曉之前的巨響為何而生。


    這佛堂大殿,竟已幾乎崩塌。


    遍地瓦礫,間有梁柱橫斜。池青玉舉步維艱,他在這廢墟中辨不清方向,隻是高聲喊著:“藍前輩!前輩!”


    牆壁上還在不斷往下剝落泥塵,他的喊聲蒼白而無力,徒留回響。他開始緊張,踏過一截斷裂的泥塑,伸手觸及綿軟之物。是從上方懸掛而下的簾幔,上麵滿是灰塵。他的手無意間往下滑去,那簾幔下端似已浸濕,有血腥味透過塵土氣息蔓延開來。


    池青玉微微一怔,握著竹杖慢慢蹲下,探手摸去。


    地麵凹陷,有梁柱倒在近前,屏息細聽,底下似有微弱呼吸。池青玉奮力翻開磚石梁柱,摸到了那人的衣衫,那人臥於血泊之中,身邊有長劍斜刺入地,深及半尺。


    他才一觸及其後背,那人嘶啞著聲音道:“小心……”


    池青玉聽得這聲音,身子發冷。“藍前輩!”他跪在廢墟中,想要將他扶起。但藍柏臣卻費勁地撐起上身,將池青玉往左邊推了推,本就搖搖欲墜的羅漢雕像轟然倒塌,土塊紛紛砸下。


    藍柏臣無力挪動,那破碎的羅漢塑像正中其背,他本已伸出想要取回長劍的手臂盡被掩埋。


    池青玉從驚愕中回過神來,撲至其身前推開碎屑,盡力將他從底下救了出來。“前輩,你身上有沒有外傷?!”池青玉一邊急切問著,一邊按住了藍柏臣的脈搏。


    藍柏臣想要說些什麽,但咽喉處已被淤血阻塞。他直直地望著池青玉,手指狠狠抓住地麵,掙了幾掙,耗盡內力衝破阻礙,口中直噴出暗紅淤血。


    “去找皓月,不要讓她……”不斷湧出的淤血讓他隻能含含糊糊地說出這半句話。此時屋脊上又有塵土簌簌落下,池青玉寒白了臉,背起藍柏臣不顧一切往殿外奔去。


    ******


    夜色昏暗,陰雲漫天,池青玉背著藍柏臣衝出古寺。西風卷起枯葉,他跌跌撞撞走著,可是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來的,也不知道往哪裏去。


    他不停地喚著藍柏臣,想要問他究竟傷在何處,想要讓他打起精神。但背後的人始終沒有回應,連一點點的聲音都沒有。


    四下裏唯有風聲淒厲,在空穀間回蕩。


    “前輩,我帶你去找皓月。”池青玉吃力地說著,踏著遍地枯葉茫然往前。在分不清方向的時候,他隻有硬下心來不斷朝前,直至精疲力盡,跪倒在地。


    他摸著地上,手中抓到的隻有幾乎一模一樣的雜草亂石。


    密林深深,他找不到出路。


    他能感覺到自己背上的衣衫被鮮血濡濕,一直滲透至最內一層。鮮血沿著他的衣襟慢慢蔓延至頸側,他又慌忙將藍柏臣放下,撕下自己的衣衫胡亂包紮著他前胸的傷處。在他包紮的時候,藍柏臣也沒有任何動靜。


    池青玉咬著牙又將他背起,搖搖晃晃地站起,心緒混亂之中繼續前行。但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走錯了方向,藍柏臣之前帶他走的小徑為古樹掩映,他好幾次走到路口便以為是死路,重新折回,又開始迷茫無措地尋找。


    “藍前輩……”心力交瘁的池青玉帶著顫音道,“我找不到來時方向了……”


    “我找不到來時方向了……”他反反複複念著這一句話,眼中酸澀難忍,這一刻,才知道無盡的黑暗是永遠的劫難。


    ******


    潺潺河邊,步履沉重的藍皓月四顧淒惶。夜幕已降,池青玉至今未歸,說好去找他的厲星川也沒再回來,她想到樹安曾說起父親在鎮外樹林等他,便匆匆趕來。


    她以為池青玉定是遇到了父親,或許是被阻住,或許是被責罵,總之一切根源都在於此。


    但到了這裏,唯見荒野叢林,卻無半個人影。


    搜尋半晌,竟在不遠處的林中發現有人倒臥,一動不動。她緊攥著煙霞劍上前,借著手中燈籠之光,看清了那人的樣貌。


    “樹安!”手一鬆,燈籠掉地,撲簌簌燃起幽幽火焰,轉瞬即滅。


    藍皓月抱著樹安的身子,淚水奪眶而出,她不明白為什麽白天還與她說著話的師弟如今已經成了冷冰冰的屍體。遠處夜雀驚飛,有腳步聲急促響起。她含淚抬頭,黑影晃動間,有人已經奔至近前。


    “藍姑娘!”厲星川語氣慌亂,伸手一晃手中火折子,耀亮了她的麵容。


    “樹安怎麽會死了?!池青玉呢?我爹呢?”藍皓月哭著道。


    他俯身半跪在她麵前,按著她的肩膀,喘息道:“你跟我來。”


    藍皓月沒來由地一陣心慌,他已拉住她的手,帶著她朝密林飛奔。


    冷風掃過臉頰,她的淚痕很快幹涸,但一顆心就像懸在萬丈山崖。厲星川什麽都沒說,隻是拉著她不停疾掠。兩側的樹枝不時刮住衣裙,她已來不及掙脫,由其撕碎開裂。腳下高低不平,她本就帶病在身,有好幾次險些摔倒,是厲星川緊緊攥著她的手,才讓她免於受傷。


    “他們到底去了哪裏?!”她終於忍不住,帶著哭音問道。


    “就在前麵了。”厲星川沉聲說著,一劍斬斷近前雜枝。小徑前方,有空曠山地,沉沉夜色中,有人跪坐於地,背朝著他們,似是十分頹然。


    厲星川舉起火折子,帶著她走至前方。


    搖曳昏黃的光影下,池青玉衣衫染血,怔怔地坐在滿地枯葉間,一動不動。在他身邊,躺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中年男子,麵部皆是塵土血漬,幾乎看不出模樣。


    藍皓月那始終懸著的心突然直墜,頃刻間似乎砸到了深淵穀底,跌得粉碎。


    她張了張嘴,驚懼地發現自己竟不知想說什麽,也發不出聲音。


    顫抖著走至他身邊,低頭望著那地上的人,恍惚間竟覺得好似做夢。他那平日裏總是緊蹙的眉頭直至此時也未鬆開,沾滿汙血與塵土的胡須糾結在一起,掩住了蒼白的口唇。


    這個人留給她最後的印象還是在煙霞穀外,策馬疾奔而去的沉沉背影,以及那暴躁狂怒的嗬斥,雷厲風行的身形。


    她也曾在大怒之時朝著他喊叫“你死了也不關我什麽事”,但現在,他真的是死了。


    當胸一劍,出手者毫不留情。


    一聲聲責罵猶在耳邊,但他是真的沒了聲息,再不會與她對招,再不會朝她發火了。


    她以為自己根本不會在意這個不講道理的父親,甚至她自從叛離煙霞穀後,都不準池青玉提及他的名字。但不知道為什麽,此時此刻,她竟覺得天似乎塌了,眼中一痛,兩行淚水簌簌落下。


    “怎麽會這樣?……”藍皓月全身發冷,失魂落魄地坐在了藍柏臣的身邊。


    池青玉似乎還處於恍惚之間,直到藍皓月用力搖著他的肩膀,才使他回過神來。他茫然伸手,想去拭去她的淚水,卻被她的哭聲打斷了動作。


    “青玉!是誰殺了他?!”她眼前的世界已經盡是模糊,嗓音嘶啞異常。


    池青玉無聲地啟唇,過了許久,才道:“我不知道。”


    “你怎麽會不知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他,不然你為什麽會在這裏?”藍皓月撕扯著他的衣衫,手指骨節突了出來。


    池青玉想去抱緊她,她埋下頭,淚珠不斷墜下,幾乎坐都坐不住了。他顫手托起她無力的身子,顫聲道:“皓月,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是誰與前輩交手……我以為他可以應對,就去追正午了,但等我趕回時,他已經受了重傷……”


    藍皓月伏在地上,泣道:“你以為……什麽都是你以為!事到如今連是誰下手都不知道!你又何必去追什麽正午?!”


    厲星川上前,輕聲道:“藍姑娘,這事也不能怪池兄弟……”


    “我沒有怪他!”藍皓月哭道,“我隻是覺得悶!樹安死了,我爹也死了,可是我卻連凶手是誰都不知道!”


    “既然池兄弟說是去追正午,那正午人又在哪裏?”厲星川道。


    池青玉怔然道:“我離開的時候,封住了他的穴道,在寺廟裏……”


    “寺廟?”厲星川抬頭遙望,歎道,“我剛才已經去尋過,那裏空空蕩蕩,哪還有什麽人影?”


    藍皓月淚如雨下,硬撐著站了起來,握緊了煙霞劍便要往那古廟內走。厲星川急忙追上,池青玉亦慌忙起身,站在原地大聲道:“皓月,你要去哪裏?”


    她任由眼淚在臉頰流淌,背對著他道:“我要去找凶手!”


    “你已經病了又怎麽去找?!”池青玉急了,循著聲音快步來到她身後,胡亂地抓住了她的手臂。藍皓月掙脫他,氣憤道:“我現在不去找的話,難道就這樣算了?就讓樹安和我爹平白無故地被殺了?!”


    “我沒有說算了!”池青玉攥緊了手中劍,迸出這一句,忽而轉身就要往另外的方向走。


    “池青玉,你要幹什麽去?”她站在夜風中,全身發抖,連聲音也變了樣。


    他沒有停步,用力抽出肩後竹杖,咬牙道:“我去幫你找。”


    “你連人都沒看到又怎麽去找?!”她急白了臉。


    “看不到也可以!”池青玉失去了理智,“我知道是奪夢樓的人幹的,為什麽找不到?!你覺得我看不到就沒有辦法了嗎?!”


    “你到現在還要逞能!”藍皓月哭喊著將手中劍狠狠砸在地上,劍鞘撞到道邊岩石,發出刺耳的聲音。


    “為什麽不相信我?!”池青玉側過臉,朝向煙霞劍摔落的方向,悲聲道,“我很難過,皓月!我也想給你父親報仇!”


    “根本做不到的事情為什麽要勉強?”她顫著聲音,眼睛酸楚得幾乎無法視物,“青玉,你總是自負,可我不想再讓你去冒險!”


    池青玉沉重地呼吸,背影很是疲憊,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厲星川拾起煙霞劍,交給了藍皓月,又緩緩走到他身邊,道:“青玉,你雖有心追敵,但卻沒有考慮到皓月現在病著,難道要扔下她不管?”


    池青玉始終緊繃的身子漸漸沒了力氣,他的雙肩微微發顫,身後藍皓月的抽泣聲不斷傳來。


    他覺得無比頹敗。


    “現在還是先想著如何處理後事,還有照顧好皓月才是。”厲星川扳過他的肩膀,迫使他朝著藍皓月。藍皓月望著憔悴不堪的池青玉,哽咽不已。他落寞地朝前走了一步,忽而對著她半跪在地,默默扯下肩後背架。


    “過來,我背你。”他啞著聲音道。


    “青玉……”藍皓月看著他。他雙手撐著地,頭低得似乎抬不起來。


    “你病了,我還可以背得動。”池青玉緊緊抓著地麵枯葉,沒有起來的意思。


    厲星川以眼神暗示藍皓月過去,她含著淚走到池青玉身後,伏在了他肩後。此時的這個少年,身體僵硬,即便是站起來都顯得很是吃力。她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了,隻是覺得現在的池青玉,似乎已經到了一折即斷的地步。


    厲星川俯身背起藍柏臣的屍體,回頭道:“青玉,你跟著我,我帶你們回去。”


    ******


    走過那片河邊樹林的時候,厲星川停了腳步,將藍柏臣的屍首輕放於地。藍皓月望著樹安與父親,這兩個人忽然間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直至現在,她還不能相信所見的一切。


    “青玉,你帶皓月回客棧去休息,我留在這裏等到天亮再去找人來。”厲星川解下腰間雙劍,準備坐下。


    池青玉還未回答,藍皓月已道:“我沒法再休息,我也要留下。”


    “皓月,你不要意氣用事。”厲星川無奈地走到她跟前,她閉著雙眼,身子微微發抖,牙關緊咬。


    “那我陪你留下。”沉默至今的池青玉說著,將她慢慢放在了對麵的大樹下。他抱著她的時候,能感覺到她全身打顫,但他也明白,以藍皓月的性格,斷不會回到客棧休息。


    他解著自己的衣衫,想要蓋在她身上遮蔽寒冷,厲星川卻抬臂阻住了他,低聲道:“青玉,你的衣衫上都是血,不要刺激了她。”


    池青玉一怔,厲星川已經迅速解下自己的黑色外袍,蓋在了藍皓月身上。


    她無力地望了他一眼,隨即閉上眼睛,木然倚著大樹,似乎連哭都沒力氣再哭。


    “我會幫你追查到正午他們的下落的。”厲星川蹲在她麵前,認真道。


    一夜秋風淒緊,漫山遍野落葉紛紛,藍皓月原就發著燒,經此變故更是心力交瘁。


    整整一個晚上,她隻要一閉上眼,便是以前在煙霞穀時看到的父親的身影。他總是濃眉緊鎖,獨自在鬆柏間對月練劍,也時常當著師弟們的麵責備她不加努力。他也總是不遺餘力地想將她留在身邊,即便相對幾天便會翻臉吵架,他一次次地說著不想要這個女兒,她更一次次地發誓不再理這個蠻橫固執的男人……


    但若不是她徹底與父親決裂,若不是他其實還放不下心,他就不會死……


    噩夢纏身,藍皓月仿佛深陷血泊無法逃離,她尖叫著不斷掙紮。


    “皓月,皓月……”池青玉本就未曾合眼,用力抱著她。她連眼淚都是滾燙的,灑落在他臉頰。


    他的心口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似的,滯悶地喘不過氣。


    “池兄弟。”厲星川來到他身後,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她這樣下去不行,先給她服下這藥,讓她睡一覺。”他說著,將一枚藥丸遞給了池青玉。


    池青玉默默接過藥丸,塞進了藍皓月唇中。


    服下丹藥的藍皓月,果然漸漸不再驚叫,昏沉沉倒在了池青玉懷裏。


    “要是你可以送她回客棧就好了,這裏著實太冷。”厲星川不無遺憾地說了一句。


    池青玉低聲道:“厲兄,你送她回去吧……”


    厲星川一怔,“但不能將藍前輩的屍身留在這裏……”


    “我留下守著。”池青玉木然靠著古樹,抱緊了藍皓月,“別讓她在這裏受凍。”


    厲星川蹙眉想了想,起身道:“那也好,等到天亮後,我會到鎮上找人來處理後事。”說罷,他便從池青玉懷中抱起了昏睡過去的藍皓月,“你獨自在這也要小心。”


    厲星川帶著藍皓月走了。池青玉獨坐樹下,遠處河水流淌,木葉蕭蕭,這一夜,竟似千年。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工作上有個重要的事情要做,關係到評定職稱,所以沒什麽閑暇來上網。


    昨天的留言都沒有回複,⊙﹏⊙b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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