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唯恐雲散花飄零


    “我幫你看一看傷勢。”看著他那蒼白的臉色,藍皓月硬是忍住了哭泣。


    “不用……”池青玉想要抬手阻攔,她卻已解開他的衣襟,將衣衫褪至肩下。但見其後心處一道掌印隱隱發青,藍皓月伸手輕覆上去,他卻好似被針刺著一般,劇烈地顫了一顫。


    她的心猛地一沉,替他穿好衣衫,低頭道:“我去找人救你。”說罷,便要背他起來。池青玉卻微側過身子,道:“你回唐門去。”


    “回不去了,那條路已經錯過。我帶你去峨眉。”藍皓月失落道。


    他掙紮著撐坐起來,依靠在石上,“不行,聽我說,你自己想辦法回唐門……”


    “池青玉,你明知道我不會丟下你不管!”她哽咽了,直直地望著他。


    “為什麽一定要在一起等死?!”他啞了聲音,痛苦道,“如果再被追上,我與你一個都逃不過!”


    藍皓月含著眼淚,唇邊帶著悲傷的笑,“那我也要跟你一起……”


    ******


    藍皓月堅持不肯獨自離去,而距離此處最近,尚有一線希望可讓兩人得以暫避的地方就是峨眉。她看得出他所受的內傷不輕,因此不敢多耽擱時間。


    一聲長嘶,白馬重新啟程,朝著峨眉疾馳而去。


    他們兩人漸漸遠離,而此時,青城山上已沸反盈天。張從泰昨晚遍尋父親不著,直至快要天亮時才經由卓羽賢提醒,找到了那個後山溶洞。


    溶洞中四通八達,眾人耗時許久,才發現了張鶴亭。他倒在岩壁角落,右手伸出,臉色發青,似乎在最後時刻還想要掙紮著往前爬。張從泰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在父親跟前,俯身撐著地麵,半晌說不出話來。眾人驚愕之餘在附近搜尋,但除了一根早已燃盡的火把之外,找不到其他可疑的物件。


    唐寄瑤正安慰著丈夫,卻聽卓羽賢沉聲道:“叢泰,昨夜我隻看到池青玉與藍皓月從洞中逃出,便急忙去追,沒想到你父親竟也在裏麵……”


    唐寄瑤一震,此時張鶴亭的弟子氣道:“定是師傅發現了兩人,反被他們聯手害死!”


    “現在還沒有找到我表妹,怎麽可以就這樣斷定?!”唐寄瑤怒道,“我不信她是這樣的人!”


    “嫂子,你不要太過維護藍皓月,她在拜堂時候跑掉,還有什麽做不出的?”眾人或是麵露不屑,或是冷眼斜視,也有人往後窺探,想看看厲星川的神色。


    厲星川一直都沉默不語,他已經脫去了拜堂時的喜服,一夜未曾休息,也是滿臉憔悴。此時又有守山弟子飛奔而來,將藍皓月與池青玉逃下山去的消息告訴了卓羽賢。一時間眾人更加震驚,卓羽賢沉聲斥道:“早已布置下去的事情,為什麽會被他們逃走?!”


    “這……”那弟子遲疑道,“他們是從後山衝下,本來有兩個兄弟在那邊搜尋,可是都已經被害……”


    “什麽?”卓羽賢一驚,臉色愈加凝重,迅疾向鴻千道,“你帶領眾師兄弟好好把守青城,我現在就下山去追查這兩人!”


    張從泰聽到這裏,猛然站起:“掌門,請讓我一起前去,我要問清楚這事!”


    “從泰,你父親不幸去世,這還有後事要你料理……”卓羽賢蹙眉勸阻,但張從泰卻毅然道:“父親死得離奇,我怎有心思留在這裏等待消息?待得擒住凶手之後,我會處理一切。”


    一旁的唐寄瑤心中焦急萬分,卓羽賢掃視眾人,見在這樣的情形下也不能強行阻攔,便隻好道:“既然你一心要為父報仇,就隨我一同下山,但遇事不可莽撞。”


    說罷,他又望了望厲星川,厲星川抬目,緩緩道:“掌門,此事雖出在我那新婚妻子身上,但與青城派也有莫大關係。我想隨你們前去,最好是大事化小,畢竟家醜不可外揚。”


    “你遇事不亂,也算難得。”卓羽賢說罷,吩咐弟子抬起張鶴亭屍體,隨後快步離去。張從泰緊隨其後,唐寄瑤麵帶憂傷追上幾步,喊著他的名字。


    他腳步一頓,回過身來。唐寄瑤急切道:“你們要是遇到了皓月,不要先動手,帶回來再說!她不可能會殺人!”


    張從泰臉色沉重,看著她不語,眾人漸漸遠去,隻剩他夫婦二人。他忽而走上前,低聲道:“我爹前些日子一直在忙著一些事情,我問過他,他卻沒有細說……”


    “你是說他或許是因為別的事情……”唐寄瑤驚道。


    張從泰搖搖頭,道:“我隻知道他那段時間與星川私下見過多次。你放心,我會問清此事的。”說罷,攜著唐寄瑤快步追出洞口,唯恐延誤了時機。


    因事出突然,厲星川在離開前請原先趕來赴宴的賓客暫行下山,他再三致歉,賓客們見青城派突生變故,本有些人想留下相助,但也有人暗中勸阻,怕惹禍上身,因此最後大多數人都悻悻而歸,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眾弟子隨卓羽賢疾行而去,青城派中隻留唐寄瑤與鴻千帶人守衛,一夜之間,原本華燈高照歡聲笑語的後山頓時寂靜冷清,空蕩無比。


    這一行人下山後快馬加鞭,半途中又遇到先前追擊藍皓月的馬隊,那些受傷的弟子將遭遇襲擊之事加油添醋說與卓羽賢,令他臉色鐵青。“那藍皓月與池青玉到底去了何方?!”


    “回掌門,我們當時看到她帶著池青玉一路往南,像是奔往峨眉。”


    “峨眉?!”卓羽賢雙眉一皺,厲星川側身道,“掌門,我曾聽皓月說過,她父親生前與峨眉掌門有些交情。”


    卓羽賢頗覺意外,他本以為藍皓月會就近回到成都,因此都已準備往唐門而去,誰知竟說她已轉向峨眉。他正在忖度之際,張從泰力求他盡早啟程,免得藍皓月上了峨眉後再將了意師太作為擋箭牌,卓羽賢想到此,也不禁蹙眉,當即帶領眾人直往峨眉而去。


    ******


    自青城通往峨眉的大道上,藍皓月幾乎一刻不停地策馬疾行,那匹馬自半山下來後勞累過度,終於支撐不住,越行越慢,發出沉重的喘息。池青玉不忍,握著韁繩,輕聲道:“這樣下去還沒有到峨眉就已經不行了。”


    藍皓月無奈之下放慢了速度,此時已是午後,道上人來人往。她與池青玉共騎一馬,女的周身華麗,一看便知是新娘裝束,男的卻是一身墨黑道袍,雙目緊閉,一路上行人側目,煞是紮眼。池青玉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不再言語,她策馬沿著道邊樹蔭而行,亦沉默無聲。


    行不多遠,前麵有河流蜿蜒,藍皓月眼尖,一下便望見岸邊停泊著一艘小舟。她急忙策馬趕過去,見船頭有一中年人以草帽覆麵睡著,便問道:“船家,請問這條河能否通往峨眉?”


    那人摘下草帽,坐起身道:“可以,姑娘是要租船?”


    藍皓月正要回答,池青玉在她身後低聲道:“我們這一路下山似乎太過容易,你要小心。”


    她怔了一怔,隨即向那人道:“不是要你送我們去,我現在想買下你的船隻。”說罷,便摘下頭上鳳釵,遞與男子。男子得了這金光閃閃的鳳釵,甚是高興,立即爬起到了岸上,解開纜繩,道:“這船好得很,包你能到峨眉。”


    藍皓月上船仔細查看,見並無異樣,才將池青玉扶上了船。“你坐著,我會劃船。”她蹲在他身邊,小聲說了一句,便持起了竹篙。


    一篙破鏡,春水波蕩,小舟劃過碧澄河麵,輕輕前行。


    池青玉倚坐在船篷邊,聽水流淙淙,心中不免想到了過往的點滴,但又如落入水底的玉墜,很快沉下。卻在這時,聽得藍皓月低聲道:“池青玉,你將玉墜留在了哪裏?”


    他一怔,竟不知如何回答,躊躇了片刻,才道:“在青城了。”


    “我知道,我是問,青城山那麽大,你要我往哪裏去尋。”她撐著竹篙,望著水麵波光。


    池青玉平息了一下心緒,側過臉,“知道在青城就夠了,為什麽非要去尋?你找不到了。”


    “那你是故意來讓我難受的嗎?”她回過頭,重重道。


    他被這話噎得說不出來,加上心跳時快時慢,更覺滯悶難忍。但又不願沉默,便強自打起精神,道:“就是因為不願給你添堵,才不想見你,你難道不懂?”


    “不想見我,就幹脆不要來青城!”藍皓月紅了眼眶,深深呼吸了一下,別過臉不看他,“既讓我遇到了,卻又說那些話,我不知道你究竟有沒有心腸!”


    她說這話的時候,心中其實是有忐忑的,因此意思也藏了幾分,但說完後,卻沒聽到他回答,不禁回身一望。池青玉倚坐著,神色痛苦,手緊緊抓著船篷。


    “怎麽了?!”她慌忙來到他身邊,搭住他的脈搏。


    忽而低慢,忽又驟跳,比以前似是更加嚴重了。藍皓月見他先前還能與自己對話,原以為他已經在慢慢調息,卻不料這傷勢並無好轉。她不由懊悔剛才故意激他,握著他的手,黯然道:“你難過就不要跟我說話了。”


    他卻露出勉強的微笑。


    三年來時刻想念的那種淡如雲煙又暖似初陽的微笑。


    “你一直讓我難過,從以前,到現在……”他很輕很輕地說著,眼睫依舊微微合攏,覆著淡淡的陰影。


    猶如被擊中了心底的最柔軟處,藍皓月隻覺全身刺痛,先前有意的偽裝瞬間瓦解。“青玉……”她以極低極低的聲音叫他,緩緩地伏在了他肩前。


    池青玉能感覺到她淺淺的氣息縈繞在臉畔,她的發髻已經散落,長發如瀑傾瀉於他胸口。他吃力地抬起手,拂過她下頷,抹去了即將滴落的淚水。


    他聽不得她哭。


    ******


    水流宛轉,清風掠過,這一艘小舟順流而下,如箭疾行。藍皓月已經脫去了嫁衣,隻著淺紅夾衣,靜靜坐在池青玉身邊。望著他的側影,她有許多許多話想問,更有許多許多話想說,可又顧及他有傷在身,便隻能生生忍住。


    兩岸桃李芬芳,馨香宜人,翩翩如蝶隨風飄舞,又輕落於水上,旋即流向遠方。天色漸漸暗淡,山野間牧笛悠揚,徐徐回響。


    她望著遠山黛影,出了一會兒神,道:“等過了今晚,就離峨眉很近了。”


    池青玉低眉道:“我跟你這樣逃下青城,峨眉掌門未必會聽你的解釋。”


    “就算她不肯收留我們,總可以替你療治一下吧?我爹生前……”她說到一半,便止住了話語。池青玉怔了怔,道:“皓月……”


    她愕然抬頭,自相見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那麽叫她。池青玉卻黯然道:“我很抱歉……我曾信誓旦旦說要找到奪夢樓,更說要為你父親報仇,但三年來卻一事無成。”


    藍皓月心裏鈍痛,低著頭道:“外祖母派人在江湖中打探多次,但自從那以後,他們就好像消失了似的。”


    他微微抬起頭,倚在船篷邊,沉默了許久,忽道:“如果到了峨眉,了意師太不肯收容我們,請你一定要另尋途徑通知唐門……這世上,隻有他們能保你平安了。”


    藍皓月怔怔地看著他,風聲呼呼掠過水麵,吹動了兩人的衣衫。


    “你不能保護我了嗎?”她低聲問。


    “我?……”池青玉似是有沉沉心事,出了好一會兒神,才道,“你還願意相信我嗎?”


    藍皓月認真道:“我從未不信任過你。”


    他唇邊浮起極淺的笑意,可從藍皓月的角度看去,他這笑容中卻似帶著更深的辛澀。


    “我會保護你的,隻要你能好好活著。”池青玉低聲說道。


    牧笛聲漸漸消失在山林間,暮色四合,昏黃色彩將天地肆意塗抹,河麵上有白色水鳥迅疾掠過,漾起點點波痕,很快又歸於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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