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好想和全世界的禦姐談戀愛


    錄入:你是棒槌派來的逗b麽(bdmbws)


    1


    這幢建築物位在自行車賽車場不遠處,呈現殘破的樣貌。


    是一棟年代久遠的鋼筋水泥建築。漆成白色的外牆受到海風侵蝕,很多地方都看得見龜裂或剝落的痕跡。如果是五層樓以上的建築物,應該會令人感受到崩塌危機,甚至不敢靠近吧。幸好這是三層樓的低矮建築,即使將來可能會成為斷垣殘壁,但還不至於危險到在這一瞬間就會砰然倒塌。


    一樓看得見「瀟灑豚骨」的招牌,我花了幾秒才察覺這是家拉麵店。感覺生意不太好,大概是因為執著於這種怪店名吧?店外完全沒說明豚骨到底哪裏瀟灑。


    另一方麵,二樓有裂縫的玻璃窗,以黃色膠帶貼出鬥大的「came ier」字樣,以前的字樣應該是「game ter」無誤。我想,現在肯定沒有怪胎客人會到came ier玩樂,這間店似乎已經倒閉了。


    將目光移到三樓,感覺得到一定有人住在裏麵。雖然是白天,卻看得見窗簾半掩的窗戶後方開著日光燈。


    我以手上的地圖確認現在位置。平塚市劄場町,「海貓樓」。(注:「海貓」日文為「海鷗」之意。)


    看來,這裏就是獅子的棲息地。


    我點了點頭,踩響高跟鞋走上階梯。


    沿著陰暗狹窄階梯一階階上樓的我,叫做川島美伽。直到今年三月都在東京某企業的總務課過著樸實的粉領族生活,後來卻疲於工作、和男友分手,分手前還被男友領光存款,在不景氣的大環境下辭職。如今我回到故鄉平塚的老家,是期望盡快回到社會職場的二十七歲女子。


    說完這些,似乎聽到某個聲音問我:「平塚在哪裏?」


    或許確實需要說明。若各位手邊有地圖請打開來看。不,不可以拿關東地圖。神奈川縣地圖?更不需要。最理想的是世界地圖,地球儀也行。


    看似在中國大陸右方連綿的島嶼是日本列島。列島正中央打上一個似乎很了不起的紅色印記,是首都東京。首都旁邊「◎」的圖示是國際都市橫濱。平塚距離橫濱很近,在地圖上大概相隔不到一公厘,不,肯定不到半公厘。總之,幾乎算是橫濱境內。如此解釋不成問題,我覺得這樣就能讓各位明白平塚有多麽繁榮。


    然而不知道是雷曼衝擊的餘波、歐元危機的影響,還是企業組織重整的後果,即使平塚幾乎位處橫濱境內,景氣卻不太好。


    我回到故鄉重新振作,鼓足幹勁希望人生從這裏重來,卻麵臨「就業困難」的嚴苛現實。畢竟在這個時代,二十二歲正値青春年華的女大學生們,為了爭奪有限的企業新鮮人職缺,正在進行破盤的削價競爭,這座城市完全沒有企業願意接納二十七歲、青春年華將逝的二度就業求職者,


    既然這樣,就得放棄在故鄉重新振作的計劃、繼續東進,或是在故鄉釣個絕對不會花心的男人,當一個終身主婦。被迫必須二選一的我,在五月中的某個周三,收到傳真過來的第三個選項。


    傳真過來的是「海貓樓」的地圖,以及懷念老友令我感恩的邀約。內容如下:


    「給美伽。你回平塚了吧?有空就來幫忙我工作,總之讓我見見你吧。」


    內文簡潔得像是本多重次的極簡家書(注:本多作左衛門重次,為德川家康的家臣。在長筱之戰寫給妻子的家書,被譽為日本有史以來最簡潔扼要的書信),但我有兩個疑點。老友從哪裏打聽到我的新傳真號碼?此外,「我的工作」究竟是什麽?


    無論如何,我很高興能和老友重逢,若能在那裏得到新工作就再好不過了。我想立刻回電,但收到的傳真上完全沒有寫電話號碼。最後我放棄回電,單手拿著啤酒來到自家曬衣陽台,仰望平塚夜空高掛的月亮。


    「在外果然要靠朋友啊~」


    我率直地抱持感謝的心情低語著。


    就這樣,我今天前往「海貓樓」。雖然裝扮是求職時重要的一環,但麵試對象是朋友,所以我打扮得很輕便,沒穿深藍色的套裝,而是及膝窄裙、白色亮麵上衣,加披一件米色風衣。手上的包包,是上一個工作時期買的二手愛馬仕。早知道目的地是這種近乎廢墟的建築物,穿運動外套加短褲就夠了。


    但我無暇抱怨,朋友辦公的地方已經近在眼前。


    二十七歲的我氣喘籲籲地爬階梯,好不容易來到三樓。一扇門出現在眼前,固定式玻璃窗以時尙的金色字體印上公司名稱,我在上頭發現懷念老友的名字。


    「生野艾莎偵探事務所」。


    ——唔,偵探事務所?


    生野艾莎和我,在高中時期有同窗三年的交情,但我們加入的社團不同。我是華麗的網球社,隻要單手拿著球拍站在球場,群聚的男生就會隔著圍欄圍出兩、三道人牆,這個「川島美伽傳說」,至今在母校依然為人津津樂道。


    回想起來,十七歲的我是最強的,應該沒人想像得到我十年後是這副德性。


    另一方麵,生野艾莎加入壘球社,直到二年級秋季都是候補球員。她掛名候補不是因為技術不佳,她的實力出類拔萃,但她最不擅長的就是運動社團必備的團隊合作,總是頂撞學姐、恐嚇學妹、摸魚不練球。即使如此,隻要她偶爾參賽,卻比王牌或第四棒選手還要厲害,這使得學姐們對她的印象更差。後來艾莎終於也頂撞了教練,最後扔下「坐板凳很蠢」這句很帥氣的話,退出壘球社。這也是至今在母校依然為人津津樂道的「生野艾莎傳說」。順帶一提,壘球社在她退出之後一蹶不振,每場必敗,聽說教練三個月就丟了飯碗。


    獅子的憎恨就是這麽恐怖。基於某種意義,十七歲的生野艾莎也是最強的。


    順帶一提,「獅子」是她當時的綽號。當時我擅自推測這個綽號,源自她見人就咬的壞脾氣。直到我升上大學,才偶然看見電視播放《獅子與我》這部知名電影。電影裏的艾莎,是動物學家養育長大的幼獅。原來如此,難怪生野艾莎別名「獅子」。


    看來,獅子長大之後成為偵探了——


    我抱持一半的好奇心與一半的警戒心,打開偵探事務所的大門。


    門拉起來卡卡的,感覺像是拒絕突如其來的訪客。但我還是使勁一拉,結果門像是嚇人箱的蓋子般突然打開,門板正中我的額頭。


    我感受著這股不太受歡迎的氣氛,踏入室內。


    室內相當雜亂,隻有靠窗的會客區維持著比較像樣的狀態。牆邊櫃子存放的文件資料多到滿出來,電腦桌上淩亂擺著和高科技機器無關的傳統文具。辦公桌更是慘不忍睹。文件與書籍堆成兩、三座相連的小山,呈現的絕景令人想形容為「文件山脈」或「書籍連峰」。當成事務所來看的話很淒慘,但如果看開當作獅子籠,反而算是整理得還不錯。


    話說回來,我沒看見生野艾莎。獅子不在籠裏?


    我剛這麽想,懷念的好友就突然從文件山脈後方探頭出來。


    久違的艾莎,給人的印象和十年前完全沒變,我嚇了一跳。


    看似男生的短發,與其說是褐色更像金色。這是她從高中時代最自豪的特征,換言之就是艾莎的鬃毛。下巴的銳角線條與緊繃的嘴角反映出她堅定的意誌,如同瞧不起他人的尖鼻頭是傲慢的象征。最重要的是,她不分對象的、挑釁般的犀利目光和以前完全沒變。眼睛是近似頭發的棕色。走在街上不是被陌生人搭訕就是被找碴,無論如何總會惹上麻煩事。總歸來說,她的長相非常搶眼。


    「喲。」艾莎看見我,親切地舉手問候。「好啦,別杵在那裏,進來吧。到那


    邊的沙發坐,我去準備茶水。」


    從辦公桌後方現身的艾莎,走向室內一角的小冰箱。


    深藍色牛仔迷你裙底下的美腿,看在同性的我眼中也癡迷到好想撫遍。她身穿樸素到誤以為是男用的上衣加黑色背心,腰間的粗皮帶給人硬派的印象,是便於行動的簡單衣著,這也和我記憶中的艾莎一模一樣。


    艾莎倒杯麥茶,放我麵前。她自己也拿著麥茶和我相對而坐。柔韌的雙腿俐落交疊,深褐色短靴的鞋尖輕敲桌腳。上半身靠在沙發背的她,胸部意外豐滿。


    「好啦,事不宜遲,聽聽你怎麽說吧。是什麽委托?抓外遇、査身家、捜尋失蹤人口、找失物?不是老王賣瓜,但大部分的委托我都接。」


    我從一開始就莫名覺得不對勁,原來是這麽回事。這也在所難免,畢竟十年沒見麵,我理解狀況之後立刻應對。


    「其實我在找動物。肯定就在這附近,可以幫我找嗎?」


    「啊啊,寵物偵探是吧?正合我意。所以是怎樣的小家夥?狗?貓?鳥的話有點棘手。」


    「不對,不是這種動物。」我忍著笑意。「其實,我在找獅子……」


    「獅子?哇,獅子啊……」艾莎複誦這個詞好幾次之後咧嘴微笑,嘴角露出潔白的牙齒。「真巧,它在哪裏我心裏有底。」


    「哎呀,真的嗎?」


    「真的。因為就我所知,平塚隻有一隻獅子。」


    「哇,好厲害。是怎樣的獅子?」


    我前傾詢問。她探頭過來。


    「那還用說,是頂尖聰明又美麗的母獅。我很熟!」


    「沒錯沒錯,是頂尖聰明又美麗的母獅。終於找到了!」


    就這樣,我們順利重逢,我久違十年叫她以前的綽號。


    「小艾~!」


    「美伽~!」


    兩個二十七歲的女子,隔著小桌子摟肩分享喜悅。偵探事務所的門在這時候開啟,如同對這幅感動的場麵潑了一桶冷水。


    現身的是身穿灰色套裝、麵色凝重的女子。


    「請問……這裏是偵探事務所嗎?有件事務必想請您幫忙。」


    相擁的我與艾莎迅速分開,轉頭相視。


    回想起來,我的人生齒輪就是在這一瞬間,朝奇怪的方向開始運轉。


    2


    這個委托人臉頰消瘦、下顎凸出,似乎在意眼睛太小,看得出反複重畫眼線的奮戰痕跡。頭發是美麗的栗子色,卻因為全部綰在腦後,凸顯出不太漂亮的臉部輪廓。


    年齡大概三十多歲,身材還算可以。身高算高,胸部也有料,但因為套裝是遮掩體型的保守款式,所以魅力減半。


    話說回來,我並不是偵探事務所的人。雖然好友邀我過來,卻沒資格光明正大聆聽別人的麻煩或困擾。但我還沒準備離席,艾莎就對委托人簡單介紹她自己與我。


    「我是生野艾莎,是偵探。她是助手川島美伽。」


    說明至此結束。艾莎一副完全不接受提問的態度,交付我第一項任務:「美伽,端茶給客人。」


    我不滿她單方麵任命我當助手,卻判斷這時候應該配合。


    「好的,交給我吧。」我走向冰箱,以餘光偷偷觀察身後的兩人。


    艾莎再度麵向委托人,重複剛才對我說的話:


    「那麽,你坐那張沙發吧。事不宜遲,聽聽你怎麽說。抓外遇、査身家、捜尋失蹤人口、找失物。不是老王賣瓜,但大部分的委托我都接。」


    委托人似乎懾於艾莎的態度,在偵探正前方的沙發坐下。


    「首先說說你的姓名、年齡與職業吧。」


    「我是沼田一美,三十二歲,住在富士見町,在當地建設公司擔任會計出納,其實有件事令我非常困擾。」


    「來這裏的訪客大都是這樣,所以你的困擾是什麽?」


    「嗯,是關於我的未婚夫。」


    我將麥茶倒進杯子,抱持著眺望定時炸彈的心情,聆聽兩人的對話。


    雖然覺得不可能,但現實遠超過我的想像。然後我察覺到:這麽說來,我不記得看過艾莎對年長者使用敬語。高中時代,她對班導也使用平輩語氣,或許身為百獸之王獅子,至今從未認知到敬語的必要性。既然這樣,她為什麽要當偵探?偵探不是以客為尊嗎?


    「是喔,原來你訂婚了。我知道了,是要調査未婚夫的品行吧?」


    「是的,正是如此,不過,先不提這個……」


    沼田一美中斷自己的話題,不悅地看向前方,朝眼前偵探投以基本的疑問。「話說回來,你這是什麽語氣?你以為你是誰?」


    她生氣是理所當然的。「請、請用茶。」我趁著艾莎還沒對她的問題做出愚蠢反應,連忙遞出麥茶。


    瞬間洋溢一股尷尬的氣氛。我用力抓住艾莎的後頸,運用母獅咬住幼獅脖子帶走的要領,迅速將她拖到事務所一角,在文件山脈後側直視這位好友的雙眼。


    「等一下,小艾。你平常都是那種態度?對委托人講話不能客氣一點嗎?無論對方是誰,都使用平輩語氣?」


    「沒錯,不問年齡、性別、貧富差距,全部使用平輩語氣,這樣比較好吧?」


    「意思是這樣才公平?」


    「不,這樣才好玩吧?」


    「受不了你,你居然能當偵探到現在。為什麽?有什麽訣竅嗎?」


    「沒有訣竅。」艾莎雙手抱胸,驕傲地以高挺的鼻子對著我。「總之,真要說的話,因為我的實力與長相都是頂尖的吧。」


    我不禁歎氣。但現在無暇欣賞她驕傲的模樣。放任這隻講話沒大沒小的猛獸不管,委托人最後肯定會氣到離開。我不介意麥茶灑滿事務所地麵留下痕跡,但我不想看見火爆場麵。


    「我知道了。總之小艾你別說話,之後由我來處理,這樣對彼此都好。放心,交給我吧。不知道是幸或不幸,現在的我,依照設定是偵探助手。」


    艾莎一副「真的可以嗎?」的擔心模樣,我無視於她,前去坐在沙發上。


    「我是偵探助手川島。」我再度無奈地親口說謊,為好友剛才的冒犯道歉。「請您原諒她,其實她是歸國僑胞。」


    實際上,艾莎一直是平塚市民。


    「哎呀,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聽你這麽說,她確實有個外國名字,頭發與眼睛也是褐色。」


    日本人聽到「歸國僑胞」就心軟,看來沼田一美也不例外。


    「順便請教一下,她原本住在哪個國家?是美國吧?」


    「當然不是美國,怎麽可能。」我誇張地搖手。「是非洲。她從小過著在大草原奔跑的生活,直到不久之前都是這樣。」


    「哎呀,簡直像是斑馬耶。」


    「不,說她是斑馬就錯了,總之,類似斑馬的天敵吧。」


    我含糊低語,往旁邊一看,艾莎坐在辦公桌旁的旋轉椅上,以雙手搔抓褐色頭發。感覺聽得到她「別亂說」的不滿聲音。


    「話說回來,容我再度請教,未婚夫似乎造成您的困擾?」


    「嗯,是的。其實我懷疑未婚夫是否有其他女友。」


    沼田一美似乎認定我是可以交談的對象,開始述說這份疑惑的細節。


    未婚夫叫做杉浦啟太,在一美任職的建設公司相關企業工作。二十六歲,比她小六歲。在公司擔任高層幹部的父親推薦杉浦和她認識,兩人後來開始交往,在今年訂婚。


    依照一美的描述,杉浦啟太這個人個性正經、有男子氣概、幹幹淨淨的、對女性溫柔、工作能幹,又是鼻梁高挺英氣逼人的帥哥。我當然沒單純、愚笨到將沉溺於情海的三十歲女子話語照單全收。


    「有照片嗎?」我問完,一個票夾在〇.五秒內就遞到我麵前。


    票夾裏有張護貝照片。照片上的杉浦啟太,確實給人正經好青年的印象。一美說他英俊也並非謊言。柔順的頭發、白皙的肌膚,清澈的雙眼蘊含男性魅力。書生般的氣質令人聯想到新生代的歌舞伎演員。


    「哇,真的是好男人耶!周圍的女人們不會放過他的。」


    艾莎從我身後檢視照片,無謂的評語煽動委托人的危機意識。


    我麵前的沼田一美表情立刻變得嚴厲。「我相信他。」她如同高中棒球選手在比賽前宣誓般地擅自宣布。但如果她百分百相信未婚夫,就不會來敲偵探事務所的門了,所以她接著又自打嘴巴:


    「雖然相信,但他最近怪怪的。即使想約他在假日見麵,他也拿各種借口拒絕,深夜打電話也打不通,感覺像是在回避我。偵探小姐,您認為呢?」


    「有女人,肯定沒錯。」


    偵探率直地回應,我斜眼示意艾莎閉嘴。她不是在問你!


    「原來如此,這就讓人擔心了。」我附和委托人。「還有其他奇怪的地方嗎?例如生活狀況之類的。」


    「若要說生活狀況,我們還沒一起住,所以我不知道詳情。我不著痕跡地問過和他住在一起的父母,他們說啟太在家裏和平常一樣。不過,公司同事說到一件令我在意的事。」


    「請問是什麽事?」


    「不久之前,那位同事在商店街的飾品店看見啟太。他買了女用飾品,請店員包裝成禮物。」


    沼田一美停頓之後,事務所籠罩著沉鬱的氣息。她似乎不想說出進一步的事實。我默默思考接下來要問什麽,艾莎則是神經最大條的人。


    「所以,你收到那份禮物了嗎?」


    艾莎大刺刺地如此詢問。以最新流行語來說,就是「超白目發言」,沉重的空氣瞬間凍結。


    我猛然轉身,揪起站在麵前的偵探衣領。「小艾,你這個笨蛋!要是她收到禮物,就沒必要來這種地方吧?」


    「啊,對喔,抱歉。美伽,別這麽生氣啦,你從以前就是這樣,一生氣就超恐怖。」


    「別講得這麽難聽。大家當年都稱讚我生氣也超可愛。」


    居然刻意使用「當年」這種過去式,我自己都氣我自己。話說回來,剛才在講什麽?肯定不是「我可愛還是恐怖」這種早有共識的話題。對了,在講杉浦啟太買的飾品,那不是送給未婚妻的禮物,這代表的意義非常明顯。我放開艾莎的衣領,坐回自己的沙發。


    「我大致明白了,你未婚夫身旁確實有其他女人的影子。所以沼田小姐,具體來說,您想雇用偵探做什麽?找出未婚夫的外遇對象?掌握外遇證據?還是……唔~還有什麽?」


    「或是想懲罰該死的未婚夫。」


    我身後的野蠻偵探語出驚人,但委托人立刻搖頭回應。


    「我不會要求做這種事。總之,我希望査出和他來往的女子是誰。隻要査明這一點,關於後續,我有自己的考量。」


    「好,我知道了。」艾莎走向委托人。「所以,有沒有用來査出外遇對象的線索?」


    「不曉得能不能成為線索,不過有這種東西。」


    一美從包包取出一把鑰匙。很常見的鑰匙,集合住宅玄關大門常用的那種鑰匙,一美直接將鑰匙交給站在旁邊的艾莎。


    「這是我造訪他家時,偶然在抽屜發現的鑰匙。」


    是否真的是偶然發現,這時候暫且不追究,艾莎與我都如此認為。


    「我可以接收這把鑰匙嗎?這是你擅自拿出來的吧?」


    「沒關係,那是複製的。真正的鑰匙至今還在他的抽屜裏。我不曉得這是什麽鑰匙,在他家找不到符合的鑰匙孔。」


    「這樣啊……大概是公寓鑰匙。難道那裏就是幽會地點?」


    「或許吧。若能找出這個地方,就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好,沒問題!」艾莎右手緊握鑰匙,將右拳伸向委托人。「我接下你的委托了。交給我們吧,我們一定會找出來。」


    「真的嗎?謝謝你。」


    習慣真是一種恐怖的東西,剛開始對艾莎的語氣顯露不悅態度的委托人,如今對著相同的對象道謝。看來委托人重新認知到,看似野蠻的這隻獅子是站在她這一邊的。


    話說回來,艾莎剛才脫口而出的那番話,有個地方令我很在意。


    她說:「交給我們吧。」


    「我們」似乎包含我——川島美伽在內。


    3


    後來沒過幾天,艾莎就找出杉浦啟太的秘密藏身處。


    不愧是如她自稱的專業偵探,這點暫且可以誇獎一下,但這事件終究和我無關。當時我順其自然成為沼田一美的煩惱諮商對象,不過那是對艾莎提出的委托,不是對我。話說回來,我不是偵探,也不是偵探助手,偵探業不在我想擔任的職業排行榜。以流行一點的說法來說就是「out of my eyes」。


    不過,艾莎的想法似乎不一樣。星期四,她寄了一封恐嚇信到我的手機。


    (這周六,杉浦拒絕一美提出的約會邀請。很可疑吧?杉浦周六肯定會去秘密基地,幽會對象也肯定會出現。這是決定性的機會,我會在對麵大樓樓頂盯梢一整天,美伽也要來支援,沒來就●你。)


    我對事情進展多少感興趣,也想幫好友這個忙。此外也想盡量避免被●。但我需要過去嗎?


    (晴天就去,下雨就不去。)


    我百般思考後這樣回信。她會扁我吧?


    結果,周六是個萬裏無雲的五月天,最適合盯梢的日子。


    午後,我依照約定前往艾莎的盯梢現場。這不是身為偵探助手的職責,而是以好友身分探望。為了明確強調這一點,我刻意穿上淡粉紅色洋裝加紅色包頭鞋,還加碼撐著白色蕾絲洋傘,抱持著漂漂亮亮去散步的心情離開家門。


    在途中,我購買了慰勞用的零食與飮料,從容地前往現場。盯梢地點已經預先確認過。平塚車站南方,代官町公園旁邊的三層樓建築。我踩著外牆的鐵製階梯輕易來到樓頂,隔著道路看得見正對麵的三層樓公寓,我推測那裏就是杉浦啟太的秘密居所。


    但我沒看見最重要的艾莎,因此在不甚寬敞的樓頂尋找好友身影。


    我很快就找到她了。窄管牛仔褲、紅色挖背背心、卡其色的獵裝外套,看來這是偵探的戰鬥服。但和這套充滿幹勁的服裝形成對比的是,她正熟睡著。她背靠著大樓空調設備,發出舒服的呼吸聲。掌握劈腿證據的決定性良機,可能在現在這一瞬間錯失,這家夥卻真是悠哉。


    我猛拉隨著五月微風飄揚的褐色鬃毛,將她拖回現實。


    「小艾,給我起來!」


    「唔哇,頭發……美伽,別拉啦!你來啦,住手啊……謝啦。」


    「你講話語無倫次耶。因為剛睡醒?」


    但她生性不會率直承認自己的失態,她以手指梳理淩亂的短發回應:


    「我沒睡。怎麽可能睡?『偵探不睡覺』這句格言很有名吧?」


    「我沒聽過。但我知道〈獅子今晚沉睡〉(the lion sleeps tonight)這首知名的曲子。」


    哼嘎,哇卡……哼嘎,哇卡……話說回來,現在是什麽狀況?


    「那裏有間公寓吧?三樓最右邊的三〇四號房就是杉浦啟太的秘密基地。我這周一直跟監杉浦,他下班就從公司直接回家,完全不繞路,真是個無聊的人。」


    「居然說無聊,什麽嘛。他是很正經的人啊,沼田一美也這麽說吧?」


    「不過,這個正


    經的男人隻繞過一次路,在周四的時候。」


    「繞路來到的地方,就是那間三〇四號房吧?所以那是誰家?」


    「不曉得。門牌上什麽都沒寫,看起來也沒任何信件寄達。我隨便找了個附近居民打聽,他們都說不曉得是誰住的,恐怕真的沒人住吧。換句話說,杉浦啟太隻為了和那個女友幽會而租借那間房子,是兩人專屬的愛的小窩。」


    「原來如此。所以杉浦啟太周四在那裏和誰見麵?」


    「不,他沒見任何人。杉浦獨自進入三〇四號房,大約一小時之後獨自出來。他離開之後,屋子就熄燈,沒有其他人的氣息。我當時悄悄接近三〇四號房門,將沼田一美給我的那把鑰匙插進大門鑰匙孔。」


    「鑰匙是對的?」


    「嗯,完全符合。杉浦將那間三〇四號房的鑰匙藏在抽屜,偶爾到那間屋子和女友幽會。」


    「可是周四沒有其他人來吧?」


    「偶爾難免會取消約會吧?不過今天不一樣。因為今天是周六,杉浦肯定會在那間秘密基地跟女人碰麵。我抱著這個想法,從早上九點就在這裏監視三〇四號房。後來正如我所料,杉浦在下午一點整來到這裏、進入屋內,我的推斷到這裏為止肯定沒錯。」


    真悲哀,看來她隻能斷言到這裏為止沒錯。


    「總歸來說,你從下午一點開始打瞌睡,然後現在時間是下午三點十分……」所以,獅子的打瞌睡時間大約兩小時。


    「這部分我得承認自己有疏失。」艾莎不悅地雙手抱胸。「所以我預先拜托美伽來支援,要來就早點來啦!仔細想想,光靠一個人,絕對不可能當偵探混飯吃。」


    這種事應該在成立偵探事務所的時候就發現吧?完全是亂發脾氣。


    「那兩人會不會在小艾睡覺的時候結束幽會回家?」


    「怎麽可能!現在還是白天,要幽會應該是現在才開始吧?不然也可能正打得火熱。好,偷看一下吧。」


    艾莎從獵裝外套口袋取出單眼望遠鏡,偷窺目標三〇四號房,我真的隻想得到以「偷窺」來形容。不久後,她放下望遠鏡,像是鬆一口氣般歎氣。


    「確實感覺得到三〇四號房有人,隔著窗簾隱約看得到窗邊有人影在動,不曉得是杉浦還是女友。總之還得繼續盯梢。」


    就這樣,艾莎繼續執著地盯哨,等待下一個機會。我坐在她身旁,吃起慰問用的零食,拿著飮料和艾莎聊天。話題從高中時代的往事開始,直到朋友結婚或生子的話題,聊得最熱絡愉快的是點頭之交的離婚話題。


    艾莎假裝興趣缺缺,卻聽得很認真。艾莎多虧我而免於打瞌睡,我也得以宣泄平日的鬱悶。


    兩個女人的交心與盯梢,就這樣和平地持續了約兩個小時。


    4


    時鍾指針走到下午五點時,情況產生了變化。


    厚重雲層不知何時在上空低垂,周圍逐漸變成陰暗的黃昏景色。


    艾莎的手機突然響起來電鈴聲。電影配樂大師約翰·巴瑞(注:《007》《獅子與我》《遠離非洲》等電影的配樂大師)編寫的雄壯旋律變成電子合成聲傳遍樓頂,艾莎看向手機的液晶畫麵。


    「是委托人打來的。」


    「喔,原來你們一直保持連絡啊。」


    「那當然。我們每天都通話,現在是互稱『沼田小姐』與『偵探小姐』的交情。」


    聽起來不像是很親密的關係。艾莎將手機抵在耳際。


    「我是生野……沼田小姐嗎……嗯,我正在那間公寓對街的大樓樓頂……」


    艾莎一邊和沼田一美交談,一邊嚴加監視公寓的某間住處。


    「還沒有動靜……不過三〇四號房確實有人……唔!」


    艾莎看著公寓的雙眼眯得和剃刀一樣細,是猛獸發現獵物的眼神。


    我沿著艾莎的視線看去,三樓外麵的走廊出現一名年輕女子。


    女子身穿鮮豔印花的洋裝,戴著白色寬邊帽,頭發留到腰際以上,是黑色的。她戴著最近流行的大鏡片墨鏡,右肩背著紅色托特包,左手像是打節奏般輕快晃動,遠看就令人感受到華美時尙的氣息,這股存在感似乎強烈刺激了偵探的天線。


    「女人出現了,晚點再連絡。」


    艾莎單方麵結束和委托人的通話,接著將身旁的包包拉過來,取出裏麵的火箭炮,架在身體正前方。炮身筆直瞄準印花洋裝的女子,發射準備完畢。對方不曉得自己被火箭炮瞄準,腳步如同走紅毯的女星,在三樓室外走廊前進。艾莎鎖定目標之後……


    3,2,1,發射!


    艾莎按下發射鍵,砍劈般的快門聲隨即連續響起五次。仔細一看,那不是火箭炮,是加裝大炮般巨大望遠鏡頭的數位單眼相機,艾莎似乎想拍下幽會對象的毛細孔。


    毫不知情的印花洋裝女子,毫無防備地停在三〇四號房門前,從包包取出鑰匙開門。女子的舉止自然得像是回到自己家,然後消失在門後。


    直到門完全關上的瞬間,艾莎持續發射火箭炮。


    三樓走廊再度沒有人影,周圍是平凡的傍晚景色。烏鴉在遠方鳴叫。


    艾莎以數位相機的液晶熒幕確認拍攝成果,然後將重要的火箭炮再度收進包包,首度振臂擺出成功姿勢,得意洋洋地用鼻孔朝向站在旁邊的我。


    「美伽,怎麽樣?正如我的預料吧?那個女人終於現身了。」


    「也就是說,杉浦啟太與印花洋裝女子,正在三〇四號房幽會?」


    「就是這麽回事,如果他們一起出來,就拍得到決定性的照片了。」


    「應該不太可能吧?畢竟對方應該會提防,或許會分頭離開,那又該怎麽辦?」


    「當然是先追那個女人。因為沼田一美委托我査出女子的身分。我會像是蛇纏著不放,找出她的住處。」


    「無論如何,既然他們在幽會,那麽在完事之前,至少一個小時不會出來。」


    「嗯?」艾莎閉上單眼,惡作劇地問我:「『至少一小時』是以誰的經驗估算出來的時間?」


    「…………」是誰的經驗都好。對問這種低級問題的好友,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置之不理。


    總之,偵探得繼續耐心等待一段時間。話說回來,我不是偵探也不是助手,始終是以好友身分來到樓頂才對。太陽似乎快下山,差不多到了該告辭的時間。但我要是這麽說,艾莎肯定會批判我冷血無情。這下子怎麽辦?我一邊苦思一邊虛度光陰時,艾莎突然大叫:「哇,慘了!」


    仔細一看,艾莎單腳跪地備戰。她從手邊包包取出那座火箭炮,再度以雙手架好。我也連忙看向對街公寓。


    三〇四號房的門微微開啟,感覺某人即將現身。不過好奇怪,女子進入屋內才二十分鍾。依照我過去的經驗,做那檔事至少要一小時才會出來。


    身旁的艾莎似乎也抱持相同疑問。「難道杉浦啟太『很快』?」


    隻能這麽推測。「總之,似乎有人要出來了。」


    緊接著,戴著白帽子的長發女子,從微微開啟的門縫探頭,像是提防般轉頭眺望走廊兩側。她確認沒人之後迅速鑽出門縫,整個人來到走廊。


    是穿印花洋裝的女子。大概是注意到即將天黑,加披了一條青色的圍巾,大鏡片墨鏡與紅色托特包和剛才一樣,但整體給人的感覺和剛才明顯不同。她極度慌張,或許應該形容為害怕。


    她粗魯地關上房門,低著頭快步穿越走廊。


    「混帳,太快了。給我走慢一點啊!」


    艾莎朝著女子側移巨大鏡頭,反複按下快門。


    女子暫時從我們的視野消失,隻有沿著外牆階梯跑下樓的高


    跟鞋腳步聲,隱約傳入我的耳中。她似乎拚命要逃離某個東西。


    「小艾,怎麽辦?」


    「那還用說!」


    艾莎將手上的單眼相機交給我。「我去跟蹤那個女的,美伽你留在這裏。」


    用不著她吩咐,我打從一開始就不想陪她跟蹤。「但你打算怎麽追?」


    不過,艾莎像是要甩開這個問題,沒答話就獨自衝出樓頂。「美伽,給我緊盯著那個房間!」這句話混在衝下樓的獅女腳步聲裏傳來。


    她單方麵對樓頂的我下命令,緊接著傳入耳中的,是如同猛獸吼聲的引擎聲。隔著扶手往正下方一看,映入眼簾的是,響著輪胎摩擦聲衝上馬路的本田小狼的英姿。騎車的艾莎斜戴安全帽,自豪的鬃毛隨風飄揚,以超前傾姿勢看向前方。披著青色圍巾的女子,在她視線遠處小跑步離開。


    鎖定獵物的猛獸,騎著機車開始跟蹤。


    5


    獨自留下來的我,暫時在無人樓頂處於恍神的狀態。我回神之後,再度專心看向對街公寓。女子離開了,但是男性沒現身,代表杉浦啟太還在三〇四號房,肯定是打算分頭離開。我在這種狀況下該怎麽做?默默目送他離開很蠢,但我沒有單獨跟蹤的技能,也沒有本田小狼機車,艾莎肯定也不期待我如此積極行動。


    我一邊思索各種事,一邊依照好友的吩咐,繼續孤獨地監視。


    不久,我察覺一件奇妙的事。三〇四號房位在三樓右邊,也就是邊間。我從樓頂看過去,除了正麵的玄關大門與推拉窗,也隱約看得見側邊的窗戶。角度不夠斜,我沒辦法從側邊窗戶看見室內,即使如此,至少看得到窗戶是否有燈光。


    時間是下午五點四十分。厚重雲層低垂,周圍頗為陰暗,但正麵的推拉窗與側邊的窗戶都沒有透出燈光,我內心湧現一個單純的疑問:


    「杉浦啟太真的在那間屋內嗎?」


    回想起來,我來到這個樓頂之後都沒看見杉浦。我隻依照艾莎的說法,認定杉浦在三〇四號房,覺得他肯定在裏麵,不在裏麵才奇怪。但是這個說法真的可信嗎?


    杉浦應該是在下午一點進入三〇四號房,這部分就相信好友的說法吧。但艾莎在那之後睡了兩個小時,杉浦該不會在這時候離開三〇四號房吧?後來那個房間一直沒人,所以後續前來的印花洋裝女子,才會進入屋內二十分鍾就出來吧?


    這樣想比較容易理解整個過程,也可以解釋窗戶為何沒透出燈光,還能消除杉浦啟太的早泄疑慮,這是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理想結論。


    「那裏已經沒有人了,所以我繼續監視也沒意義吧?」


    不過身為人類,一旦做出結論,就會想去驗證。


    我想知道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確,想確認的話非常簡單。


    我背起艾莎的大包包,離開樓頂。


    數分鍾後,我站在三〇四號房的玄關大門前麵。


    我仔細回想。印花洋裝女子打開這扇門離開時,是否有鎖上?我的記憶說no,她沒上鎖。而且要是我的推理正確,屋內肯定沒人。也就是說……


    「這道玄關大門,內外都沒上鎖。」


    那麽,一決勝負吧。我首先假裝成訪客按門鈴,沒回應。接著敲門,還是沒反應。我抱持確信轉動門把,門把順暢轉動,門無聲無息地開啟,我隻將臉探進門縫。


    「您好~有人在家嗎~?」


    沒回應。三〇四號房果然沒人,我的推理正確,我贏了。


    充分的自我滿足,以及「這又如何?」的空虛感覺。我抱持這兩種心情,準備再度關門的時候,聽到一個奇妙的聲音。「——唔,水聲?」


    陰暗的屋內肯定沒人。即使如此,我卻聽到像是水龍頭沒關的水聲。接著,麵對走廊的小門映入我的眼簾,似乎是浴室入口,水聲從那扇門後傳來。


    有人在洗澡?但是這樣的話,應該會對我的呼喚起反應才對。何況門上小窗沒透出燈光,關燈洗澡的人肯定很罕見。那麽,那扇門後究竟發生什麽事?和剛才逃離的印花洋裝女子有關嗎?


    我內心的疑惑與好奇心,如同夏季天空的積雨雲般膨脹擴大。川島美伽,怎麽辦?


    此時,自問自答的我心中,閃過一個仿佛神諭的靈感。


    「聽別人說過,如果進入別人家裏不超過五秒,就不構成非法入侵。」


    我忘記是聽誰說的。總之我套用五秒法則從玄關大門入內,著急地脫鞋、穿過走廊,打開問題所在的那扇門。裏麵是常見的衛浴設備,但是過於陰暗,我按下牆邊的電燈開關。


    在明亮的燈光下,我終於認知現狀,淒慘尖叫。


    浴缸裏有一名男性。他的下巴靠在浴缸邊緣,雙手無力地垂在浴缸外側,胸口以下浸在水裏。水龍頭不斷流出熱水,持續從浴缸溢到地麵,男性大概已經死亡。不對,肯定沒錯。一把刀深深刺在男性背部的肩胛骨中央,沒人能在這種狀態下活著。


    我戰戰兢兢地蹲下觀察屍體的臉,白皙的肌膚、工整的五官與發型,我都有印象,是沼田一美得意洋洋展示的影中人。


    「杉浦啟太……」


    我的大腦瞬間加速運轉。從這個狀況必須認定杉浦啟太遭到某人殺害。這個人是誰?當然是印花洋裝女子。那麽她現在在哪裏?


    「得告訴小艾才行!」


    我顫抖取出手機,慌張撥打艾莎的號碼。幸好電話立刻接通。「小艾,你現在在哪裏?咦,平塚車站?」


    偵探在jr平塚車站裏。她以不悅的聲音問:「美伽,怎麽了?」


    但我無暇悠哉說明現狀,我首先告訴她最重要的事情。


    「小艾,仔細聽我說。杉浦啟太被殺了。凶手是剛才的印花洋裝女子。所以絕對不能讓她逃走。總之要不擇手段抓到她!」


    「咦,命案?真的假的?那不就慘了?」


    不過,緊接著傳入我耳中的,是來自偵探的遺憾消息。


    「不過美伽,你晚了五分鍾。那個女人,我剛才跟丟了——」


    6


    接下來的進展令我眼花撩亂。


    我明明沒報警,身穿製服的巡警卻出現在三〇四號房,同時發現屋內的我以及浴缸的屍體。看來是善良的愛管閑事鄰居聽到我的尖叫,察覺異狀而報警。我因而錯失了打一一〇報警的大好機會,這種機會一輩子都不一定有一次。


    無論如何,我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這個事實沒變。他們將我視為重要人證,非常禮遇我。他們立刻為我準備黑頭車;移動的時候,看似保鏢的彪形大漢們在兩側保護我;搭車前往的地方,是雖然狹小卻特地為我準備的個人房。以水泥牆與強化玻璃圍繞的個人房,擺著鐵桌與折疊椅。


    許多男性一個接一個出現在我麵前,競相對我發問。他們想知道我的年齡、住所、電話號碼、籍貫、家族成員,甚至想知道我有沒有交往對象。和我同年紀的年輕男性到五十多歲的酷帥中年男性,所有人都極度關心我。我打從出生第一次經驗這種事。


    這該不會是二十七歲女性首度迎接的桃花運?


    他們的熱情,甚至讓冷靜的我慌了手腳。


    不過,他們似乎對我個人以外的部分感興趣。


    「認識被害人嗎?」


    「你為什麽在三〇四號房?」


    「你在那個房間做什麽?」


    他們的詢問矛頭從我的私人情報逐漸轉移到命案,我才總算正確理解自己所處的狀況。看來我的身分不是單純的命案第一目擊者,也不是迎接桃花運的二十七歲女性,而是杉浦啟太命案的頭號嫌犯,在平塚警察局的偵訊室接受刑警們的詢問。


    開什麽玩笑,我


    怎麽能被當成凶手?凶手是那個印花洋裝女子。我為了訴說這一點,滔滔不絕地述說今天下午,尤其是下午五點到五點四十分發生的事。


    隻不過,我將「私家偵探生野艾莎」替換為「我的怪朋友」。偵探有義務保護委托人的秘密,也就是保密義務。既然這樣,我不禁認為我也有保護好友的保密義務。


    不過在他們眼中,我這種態度似乎反而可疑,他們好像擅自認定我含淚認罪。


    並排在我麵前的男性們,提出更加斷定的問題。


    「為什麽殺了他?」


    「感情糾紛嗎?」


    「由愛生恨?」


    各種問題遠超過現實,進入奇幻的境界,我不想使用緘默權卻非得使用。在火熱緊張的氣氛中,看起來和我年齡相近的一名高大刑警,注意到我腳邊的黑色大包包。


    「話說回來,那個包包好大,裏麵是什麽東西?」


    「——這個?」對方以親切語氣詢問,我看著包包正經回答。


    「是火箭炮。」


    偵訊室瞬間嘩然。在場的刑警麵麵相覷,全部退後一步。看來我的玩笑話在警局絕對不會被當成玩笑話,是如此危險的發言。我連忙搖手。


    「假的假的,我在開玩笑,是相機啦,相機。」我現在是命案嫌犯,可不能又被當成恐怖分子。「但這不是我的包包,是我那個怪朋友托我保管的,別碰喔。」


    「朋友?」高大刑警的黝黑臉孔朝向我。「你從剛才就提到的這個怪朋友,總歸來說是怎樣的人?麻煩透露這個朋友的姓名與職業。」


    不同於溫柔的語氣,態度堅決得不容分說。我麵臨一大抉擇。我不想說出好友姓名,但從他們的表情來看,我很難繼續緘默。不得已了,她肯定會體諒我的艱困立場,友情不會出現裂痕,我胸懷這份確信地抬頭。


    「我朋友叫做生野艾莎,職業是私家偵探。」


    偵訊室這次更加嘩然,刑警們全部退後兩步。


    他們的反應令我意外。我隻得知一件事,就是「生野艾莎」這個名字的威力,對他們來說是火箭炮的兩倍,看來警方也將我的好友視為威脅。


    不過仔細想想並非無法理解。平塚是個小城市。那麽顯眼的女偵探昂首闊步,難免廣為警界人士所知。


    問題在於他們如何解釋她的名字。


    可以的話,我希望他們別將她視為「反社會人士」或「思想危險的人物」,頂多是「野蠻卻惹人愛的女偵探」就好。我太奢求了嗎?


    麵有難色的刑警們暫時離開偵訊室,似乎聚在一起討論。


    幾分鍾後,剛才的年輕刑警再度回到偵訊室。


    「小姐,你可以走了。」


    這是個好消息,但我因不明就裏而愣住。


    高大的刑警輕輕將艾莎的包包遞給我,並且對我說:「幫我們向名偵探問好。」


    離開警局一看,平塚市區正値周末夜晚。我一邊思索刑警的話語,一邊踏出腳步。


    那個年輕刑警提到「名偵探」。這是他個人的意見嗎?還是平塚警局的認知?總不可能是神奈川全縣警察的共識吧?


    我在寒冷晚風吹拂之下,沿著櫻花通走向商店街。不經意轉頭一看,一個熟悉的身影靠在路樹旁邊。窄管牛仔褲加獵裝外套的褐發修長身影,即使是凶暴的母獅,似乎也隻在今晚如同忠犬般迎接我。我興奮地打起精神跑到路樹下。


    「小艾,久等了。」我開朗地打招呼,將大包包扔給她。「啊啊,好重。我原本打算扔了。」


    「笨蛋,別扔啦。」艾莎接過包包。「謝啦。」她難得率直道謝。


    然後,她充滿活力地指著酒客熙攘的不夜城:


    「美伽,餓了吧?去吃飯吧!」


    7


    隔天下午,我坐在艾莎的車上。不是小狼,那是偵探的跟蹤用車。她現在開的是雪鐵龍,老舊到令人詫異居然還能動。這是女偵探傾注感情的愛車。坐在副駕駛座的我,不曉得自己會被帶往哪裏。


    「要去豐原町,在那裏見一個叫做棚橋瞳的女人,但前提是她肯見我們。」


    「那個棚橋瞳是誰啊?好好解釋清楚啦。」


    艾莎打著方向盤,以不負責任的語氣說明:


    「警察今早來到我的事務所。平塚警局有個高大的年輕刑警對吧?就是那個家夥。他問我昨天命案的細節,我也回答了。當時他告訴我,棚橋瞳是那間公寓三〇四號房的租客,是年輕女子。」


    和三〇四號房有關的年輕女子。連我這個外行人也知道這是重要情報。


    「可是,警方居然告訴你這種情報。果然因為你是名偵探?」


    「沒有啦,不是這麽回事,我不是從昨晚就一直在強調了嗎?」


    駕駛座的艾莎噘起嘴。我們昨晚吃飯時,我動不動就提這個話題,當時她也是這種表情。看來她不喜歡名偵探這個稱號,但她不是謙虛。艾莎宣稱自己應該被叫做「偵探」就好,或者是「美女偵探」,她最習慣這種稱呼,但我一點都不習慣。


    「而且……」自稱美女偵探的她,看著紅燈說下去。「我可不是請他免費告訴我,這是交易,我也付出相應的代價。」


    「是喔,你和他上床啊。」


    「沒錯沒錯,我在他枕邊像是小貓一樣撒嬌說『好啦,拜~托~啦』——這什麽蠢想法!」


    艾莎有些激動地踩下油門,雪鐵龍憤怒般發出輪胎摩擦聲。


    「我哪會做這種性感女間諜的行徑?我是給他這個。」


    艾莎從駕駛座扔了一個褐色信封給我。信封裏約有十張照片,上頭是印花洋裝女子,包括她進入三〇四號房以及逃離時的身影。


    「拍得不太好。進屋時的照片還算正常,但是離開時的照片又是手震又是失焦,人物也沒對到中央——但就某種意義來說充滿魄力。」


    「當時對方動作太快了。不過進屋時的照片,好幾張確實拍到了長相吧?可惜墨鏡擋住了。」


    「所以她就是棚橋瞳?照理來說是這樣沒錯吧?幽會地點的房客是棚橋瞳,代表杉浦啟太的對象也是她吧?」


    「既然這樣,警方肯定已經鎖定她,不過我今早聽那個警察的說法不太像,警方好像認為棚橋瞳是清白的。」


    「為什麽?她明明比我可疑得多吧?」


    「所以今天的工作就是確認這件事啊!」


    我認同了。査出杉浦啟太的幽會對象,是沼田一美的委托內容,雖然杉浦啟太死了,但委托本身還在。


    住在豐原町的棚橋家是頗為豪華的住家。艾莎下車之後向幾個路人搭話,當場打聽情報。她先前對委托人使用的平輩語氣,我覺得過於粗魯,不過在散步的老奶奶或孩子們眼中,她似乎是個親切的姐姐。艾莎眨眼之間就査出棚橋家是在當地開加盟餐廳的企業家,瞳是家裏的獨生女,將近三十歲,現在是家管,好像還沒有結婚的計劃。


    艾莎依照這些情報,早早就到棚橋家按門鈴。


    「喂,請問是哪位?」傳來年輕女性的聲音,很可能是當事人棚橋瞳。


    「我叫做生野艾莎,你是棚橋瞳嗎?關於遇害的杉浦啟太,我想打聽一些事情。抱歉,可以賞個臉嗎?」


    如果哪個女性聽到這番話願意露麵,那她挺勇敢的。一般應該會躲起來,將玄關大門上鎖吧,不過實際上卻完全相反。


    「我想讓你看個東西,是照片。」


    艾莎說完,女子的語氣變了。


    「照片?請問是什麽樣的照片?」


    「年輕女子的照片。身穿印花洋裝、頭戴白帽,頭發又黑又長。」


    艾莎如同挑釁的這番話,確實引


    起對方關注。


    隔著對講機的聲音,如同一個巧妙的陷阱引誘我們進屋。


    「門開著,請進。進來之後請走到庭院。」


    通話中斷,艾莎主動推開門。「美伽,走吧。」她以拇指朝屋內示意。


    我們沿著紅磚小道前進,來到一座矗立著山毛櫸的寬敞庭院。一角立著綠色的大陽傘,陽傘底下是八角桌與四張椅子,一名年輕的圓臉女子站在桌旁向我們招手,我們筆直地朝她走去。


    首先是自我介紹。我們的職業是偵探與助手,也暫時設定艾莎是歸國僑胞。接著,對方在我們麵前深深鞠躬致意。


    「我是棚橋瞳,請坐。抱歉隻能邀兩位坐在這種地方。」


    我與艾莎坐下看著她。身穿簡樸的白色洋裝,沒有印花。又黑又長的頭發束在身後,體型似乎是高瘦型。雖然沒戴帽子,但感覺她很適合戴。


    「您剛才說要給我看一些照片,方便給我看嗎?」


    「我想先問一件事,你和杉浦啟太是什麽關係?」


    「我和杉浦先生隻是普通朋友,從小一起長大,我們是在幼稚園時期認識的,如此而已。」


    「那麽,你在代官町租的公寓,為什麽杉浦經常出入?你這樣還是堅稱你們隻是普通朋友?」


    「那間屋子,說穿了就是我的第二個家,滿足嗜好與療愈用的家。裏頭有很多我基於嗜好收集的娃娃與古董家具,還有可愛的衣服跟飾品。總之算是收集品的倉庫吧。」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我問的是杉浦為何會去那間倉庫。」


    「他和我擁有共同的嗜好,他喜歡娃娃,西洋的古董娃娃。不過他是男性,似乎想對所有人保密。擁有相同嗜好的我,對他來說很特別。所以我為了他,讓他使用我的第二個家。請問有什麽問題嗎?」


    「不,沒問題。」艾莎冷漠說完,緩緩從褐色信封取出幾張照片遞到她麵前。「話說回來,我想讓你看的照片在這裏。穿著印花洋裝的女子,出入你租借的三〇四號房。這是你吧?」


    棚橋瞳目不轉睛地注視遞過來的照片,不知為何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後搖頭。


    「不,完全不是。照片上的女子不是我。身高體型確實很像,但仔細看肯定看得出來長相不一樣。隻不過,如果您問我這個人是誰,我也不曉得。」


    我一邊聽她回答,一邊比較棚橋瞳與照片上的女子。聽她這麽說才發現,臉部輪廓看起來確實不一樣,棚橋瞳的臉是圓的,照片上的女子是尖的。那麽,印花洋裝女子不是棚橋瞳?


    我無視於艾莎,自行詢問棚橋瞳:


    「棚橋小姐沒有接受警方偵訊嗎?沒被帶到平塚警局的偵訊室,被好幾個刑警一直問相同的問題嗎?」


    我可是被問得好慘。這句多餘的抱怨差點脫口而出。


    棚橋瞳嘴角掛著從容的微笑,溫柔點頭。


    「我昨天接受過警方的偵訊。他們確實問我相同的問題好幾次,大概是在懷疑我吧?這也在所難免。不過狀況到今天似乎變了,我具備明確的不在場證明。」


    「是喔,怎樣的不在場證明?」偵探探出身子。


    「我聽刑警先生說,昨晚案發之後,某人跟蹤疑似是凶手的女子。這個人確實跟蹤這名女子直到下午五點四十分左右,後來在平塚車站不小心跟丟。」


    「哇,發生過這種事啊。」偵探以右手撥頭發,像是在掩飾某些事。


    「所以,凶手在昨天的下午五點四十分左右,肯定位於平塚車站附近。同一時間,我正在附近的牙醫看診。我和醫生約五點半,所以我不是凶手。您明白了嗎?」


    棚橋瞳主張自己的清白之後迅速起身,感覺像是要請我們離開,因此我們也不情不願地離席。她送我們走到門口。


    我們離開棚橋家之後,回到車上。


    艾莎默默坐進駕駛座,麵有難色地靠著椅背。


    「沒收獲?」我問。


    「怎麽可能?」她搖搖頭,咧嘴露出強勢的笑容。「收獲可大了。」


    她的態度隻是逞強?還是由衷展露自信?我無從判斷。


    8


    當晚,我與艾莎開著愛車雪鐵龍造訪委托人住處。首度造訪的沼田一美家,是和棚橋家不相上下的豪宅。這麽說來,一美的父親也是公司高層,或許兩人出乎意料地在類似的環境長大。


    艾莎朝對講機說明來意,沼田一美立刻開啟玄關大門現身。未婚夫剛過世的她,身穿黑色上衣與裙子悼念死者。


    「偵探小姐,請進。這位小姐也請進。」


    「我是川島,川島美伽。」我一邊強調自己的名字,一邊跟著好友入內。


    一美帶我們進入會客室。屋內寂靜無聲,看來寬廣的空間裏隻有她與我們三人。她準備了三人份的咖啡,小心翼翼將咖啡杯擺在我們麵前。接著坐在我們正對麵的沙發,搶先低頭致意。


    「很抱歉,似乎為兩位添麻煩了。」


    「不,並沒有。」艾莎表情為難。「沼田小姐才辛苦吧。唔~那個,這種時候我該說什麽?」


    艾莎像是求救般地看著我,她不曉得該怎麽吊唁。我說句「請節哀順變」並低頭致意,艾莎也輕聲複誦,沼田一美回答「謝謝」後再度低頭。


    會客室充斥尷尬的氣氛,艾莎取出褐色信封放在桌上。


    「話說回來,關於那件委托,有些照片想給你看看。」


    「其實關於這件事……」一美打斷艾莎的話語說:「我應該昨天就說的。既然啟太過世,麻煩取消那件委托,因為如今査出他的秘密也沒有任何益處。」


    她向偵探遞出一個白色信封,感覺挺厚的。


    「這是您工作到今天的酬勞,請收下。」


    非常妥善的顧慮。我想像艾莎迅如疾風伸手拿白色信封的樣子。


    但我錯了。艾莎對白色信封看都不看一眼,反倒伸手拿褐色信封。


    「哎,別這麽說,看看就好。我拍得挺不錯喔。」


    艾莎將十幾張照片並排在桌上。偵探厚臉皮的行徑,使委托人沼田一美露出些許不耐煩的表情。但偵探不以為意,將褐色信封裏的照片擺滿桌子。是昨天出入三〇四號房的女子照片,我已經看過好多次,一美不悅地說出和我完全相同的感想:


    「老實說,並不是拍得很好。進入屋內時的照片就算了,出來時的照片全部失焦,臉也沒拍清楚吧?」


    「是嗎?這樣很夠了。」艾莎拿起一張失焦照片審視。「話說回來,沼田小姐,你對照片上的女子有印象嗎?」


    「這個嘛,既然你這麽說……」一美拿起拍得比較好的一張照片,歪著腦袋看著。「似乎挺漂亮的,但我身邊應該沒人長這樣。」


    「說得也是。」偵探聽完一美的回應輕聲這麽說,嘴角露出挖苦的笑容。「那當然,你身邊應該沒人長這樣子吧。」


    然後艾莎以食指輕彈手上的照片,犀利地說:


    「因為,照片上的人是你自己。」


    會客室的空氣迅速凍結。一美的肩膀微微一顫,照片差點從指尖滑落,艾莎的失控發言使我心跳加速。


    「你、你突然說這什麽話?」一美擺出堅毅的態度,像要避免別人看透她亂了分寸。「這張照片上的女子是我?說這什麽蠢話。請看清楚,這個女人哪裏像我?一點都不像吧?」


    一美將手上照片伸到偵探麵前。照片上的女子確實不像一美。影中人讓人感覺臉蛋細長,口鼻工整。雖然墨鏡遮住最重要的雙眼,但應該比一美漂亮。


    何況,一美不可能是照片上的女子,我指出這一點。


    「小艾,仔細回想一下。我們在樓頂第一次看見這個


    印花洋裝女子的時候,你在做什麽?對,你正在和沼田小姐講手機,那個女子在這時候出現。你結束通話後拍她的照片,當時她沒帶手機。看這張照片也知道吧?她隻提著紅色托特包,所以你打手機的對象不是這個女子。對吧,小艾?」


    「嗯,美伽說得沒錯。我講手機的對象不是這個女人。」艾莎說著遞出自己手上的照片。「是她,失焦照片上的這個女人。這是沼田小姐,不過臉沒拍清楚就是了。」


    「咦,這是沼田小姐?」我指著失焦照片。「那麽,這邊呢?」我指向拍得較好的照片。「咦,怎麽可能?所以兩人不一樣?」


    好友以認真的表情,朝瞪大眼睛的我點頭。


    「就是這麽回事。說穿了,這是很簡單的詭計。穿相同印花洋裝的兩人對調了。重點在於失焦照片也拍到的這條青色圍巾。美伽,你第一次看見這條圍巾的時候怎麽想?」


    「沒怎麽想。隻覺得太陽當時快要下山,她才會披上圍巾。」


    「我一開始也這麽認為。但後來回想就覺得不對勁。離開三〇四號房的女人,在那個時間點已經殺了人。你覺得這種人企圖逃走的時候會在意氣溫嗎?不可能吧?」


    「唔!」好友的犀利指責,使我倒抽一口氣。「聽你這麽說就覺得沒錯。那麽,那條圍巾代表什麽意義?」


    「重點來了。如果這條圍巾是圍在脖子上,就是用來遮住半張臉,這樣可以解釋為凶手想蒙麵。但是這個女人不是這樣圍,而是披在背上。為什麽?」


    「為什麽?」我的反應像是放棄了思考。


    「隻有一種可能。」艾莎在我麵前豎起食指。「這個女人比起遮臉更想遮背,這條圍巾就是為此準備的。」


    「為什麽?為什麽凶手想遮背?」


    「當然是背上有某種不能見光的東西。你覺得是什麽?」


    艾莎將視線移向一美,述說自己的推理。「就是洞。那件印花洋裝背上,開了一個顯眼的大洞。對吧,沼田小姐?」


    沼田一美沒有回應,她默默地動也不動,注視半空中。


    我在腦中想像背上開洞的印花洋裝。那麽,背上的洞代表什麽意義?另一幅光景立刻閃過我的腦海。


    浴缸的全裸屍體。背上插著一把刀。


    「不會吧?背上的洞是死者遇刺的時候造成的?所以,換句話說,難道——一開始穿那件印花洋裝的人是……杉浦啟太?」


    「沒錯。」艾莎打響手指。「換句話說,進入三〇四號房的女人,這張清晰照片拍到的人是杉浦啟太。」


    「我不敢相信。意思是杉浦啟太喜歡男扮女裝?」


    「對,這就是他甚至不能告訴未婚妻的秘密。杉浦啟太不是在三〇四號房和別的女人幽會,他自己在那間屋子裏變身為別的女人。他以這種方式暗自享受男扮女裝的樂趣,偶爾打扮成那樣外出,取得不可告人的喜悅。而且昨天周六正是他外出的日子,杉浦啟太在下午一點,以男性外型進入三〇四號房,穿上可愛洋裝、戴上黑色假發再化妝,完全打扮成女性,然後獨自離開屋子。」


    「這是在小艾睡覺時發生的事情……是嗎?」


    「看來,隻能認定是在這段時間發生的。」


    艾莎光明正大地雙手抱胸,沉重點頭。就我看來是坦承認錯的姿勢。


    「你耍什麽帥啊?不過,等一下。男扮女裝的杉浦啟太離開之後,三〇四號房肯定沒人。可是小艾用望遠鏡觀察屋子的時候,你好像說窗簾後麵有人?」


    「對。杉浦離開之後,三〇四號房也並非空無一人。某人以複製鑰匙溜了進去。」


    偵探說著指向眼前的委托人。沼田一美堅持不說話。我驚聲詢問:


    「沼田小姐在三〇四號房?可是,沼田小姐是什麽時候進去的?剛好在小艾睡覺的時候溜進去?」


    「也有這種可能性,但應該不是。我想她是在我到樓頂盯梢之前,就自己溜進那間屋子守株待兔,想確實目擊未婚夫和情婦的幽會現場。」


    「所以,是從早上?」


    「沒錯,是從早上!」


    「到傍晚五點?」


    「到傍晚五點!」


    好恐怖的執著,一美對未婚夫的執著原來這麽強。


    「沼田小姐躲在衣櫃之類的地方豎起耳朵,打算在聽到女人聲音的時候衝出來。不過,即使杉浦啟太出現在那間屋子,幽會的女性也沒出現。這是當然的,因為打從一開始就沒這個人。後來杉浦外出,三〇四號房鴉雀無聲。沼田小姐大概就暫時走出藏身處,在屋內捜索小三的線索吧。」


    「所以你才覺得屋內有人吧?」


    「沒錯。就這樣到了下午五點,盡情滿足嗜好、度過短暫美好時光的杉浦啟太回到三〇四號房,沼田小姐這時候在和我講手機,接著就發生悲劇了。沼田小姐應該是在屋內撞見杉浦,你大致可以想像後續進展吧?男方的男扮女裝嗜好被發現、女方非法入侵被發現,展開一場相互批判的大戰。當時兩人應該相當情緒化,或許抓著彼此動粗,這是很可能發生的事。然後,事態終於發展為最壞的結果。」


    艾莎再度麵向委托人,以平靜的語氣詢問:


    「你激動到失去理性刺殺了他。對吧,沼田小姐?」


    沼田一美聽到艾莎的詢問,在瞬間張開嘴,卻沒能說出明確的話語。最後,她的雙唇像是貝殼般再度闔上。


    艾莎不以為意,繼續述說自己的推理。


    「凶器應該是屋內展示的古董物品之一。這原本不是預謀犯罪,隻是利用湊巧位於手邊的東西。當時的出血量肯定很少,要是刀子深深刺到底,刀子本身會發揮栓塞效果而抑製出血,杉浦啟太的屍體正是最好的例子。」


    「換句話說,他身上的印花洋裝沒沾上太多血。所以沼田小姐從他的屍體脫下衣服,自己穿上。」


    「沒錯。不過,隻有刀子刺中的背部,必須以剪刀之類的工具剪開。她為了遮住這個洞,將圍巾披在背上衝出屋子,假發與墨鏡當然也是從屍體上拿的。」


    「然後她的身影就被小艾拍下來了,但拍得不好就是了。」


    「少羅唆。」艾莎麵有慍色地做總結。「總之,美伽這樣也知道印花洋裝女子的真實身分了吧?進入屋子的是杉浦啟太、出來的是沼田一美;進去的是死者、出來的是凶手。我們則是完全中了圈套,被耍得團團轉。」


    原來如此,艾莎的推理很漂亮。感覺我隱約知曉平塚警局刑警們為何對她另眼相看了。但她的推理從一開始就預設了結論吧?我試著問她一個稍微壞心眼的問題:


    「可是小艾,躲在三〇四號房的人,不一定是沼田小姐,也可能是別人吧?畢竟離開房間時的女子照片嚴重失焦,看不出來是誰。何況沼田小姐以外的人擁有備份鑰匙也不奇怪。」


    「呃,除了她,還有誰會做這種事?」艾莎像是不耐煩般地撥起短發。「美伽,聽好了,你仔細想想。凶手為什麽想穿死者的衣服?隻是喬裝嗎?不對,不是這樣。如果要喬裝,從屋內挑一件喜歡的洋裝假扮成別人就行,但是這個凶手沒這麽做。這個凶手刻意打扮成印花洋裝的女子。印花洋裝女子是杉浦啟太男扮女裝的樣子,現實中沒這個人,也就是虛構人物。換句話說,凶手自己穿上印花洋裝,企圖讓這個虛構女子背黑鍋,這才是這個詭計的本質。」


    這個獅子女是從哪裏學到「本質」這個詞啊?我對此感到詫異。


    「我聽懂你的意思了,所以呢?」


    「這個詭計需要具備某個前提才能成立,就是目擊者。簡單來說,要是沒人發現這個印花洋裝女子,再怎麽喬裝也沒意義吧?」


    啊,原來


    如此,我立刻理解了。艾莎如同誇耀高挺的鼻梁般抬起頭。


    「怎樣,懂了吧?目擊者是我與美伽。那麽,誰知道我們正在樓頂監視三〇四號房?當然隻有委托人吧?」


    艾莎簡單說完推理之後麵向正前方,詢問坐在麵前的委托人。


    「沼田小姐,對吧?」


    沼田一美終於像是認命般點點頭。


    沼田一美含淚對我們說:


    「一切正如偵探小姐所說,我殺了杉浦啟太。我穿上他的衣服,試圖瞞過你們兩位,這也是事實,但我並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想到這種詭計。我隻是看著他男扮女裝的屍體,覺得不想讓別人看見他這副模樣。他好歹是我的未婚夫,卻得被許多人看見那種打扮,我難以忍受。所以我脫掉他的衣服,並且在當時靈機一動,心想隻要我穿這套衣服離開,就可以把罪狀推給不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女子,所以我將這個點子付諸實行。我脫下自己的衣服,換上印花洋裝,將脫掉的衣服塞進紅色托特包帶走。披上圍巾的理由,也正如偵探小姐的推測。」


    「為什麽將他的屍體搬到浴缸?」艾莎問。


    「要是赤裸的屍體倒在屋內,難免讓人覺得他的衣服是被脫掉的。但如果是在浴缸裏,裸體就是理所當然。我覺得讓大家認定他在泡澡的時候遇害,是最理想的結果。」


    委托人的簡短招供結束了,偵探也沒多問。她一副沒其他事情要問的樣子,喝起涼掉的咖啡,但我還想問最後一件事。


    「沼田小姐,您這麽討厭未婚夫男扮女裝的嗜好?」


    一美像是被說到痛處般表情扭曲,嘴唇顫抖。


    「對,我實在無法理解這種嗜好。如果是素昧平生的他人就算了,即將成為我先生的人居然會這樣。我慌到無法自製,當麵臭罵他。後來就如同偵探小姐所說的大吵一架,不過這當然不構成我殺他的理由。」


    一美無力地低語,後來她以手帕擦淚,像是看開般抬起頭。「我還有一件事要拜托偵探小姐。」她再度將桌上的白色信封遞給艾莎,以嚴肅的神情說。


    「嗯?」艾莎詫異地抬頭注視委托人。「要拜托我什麽事?」


    沼田一美深深低下頭,對偵探說出最後的委托:


    「請帶我到警局。」


    9


    我們將沼田一美送到平塚警局,見證她出麵自首之後,平安回到「生野艾莎偵探事務所」。這裏不是我的辦公室,說「回到」好像也不太對,但是事實上,我還是覺得好像回到自己房間般鬆了口氣,看來我已經稍微習慣這裏了。


    「到上麵吧。」艾莎從事務所冰箱拿出兩罐大罐啤酒邀請我。她說的「上麵」似乎是樓頂。這女人真愛樓頂,我無言以對。不過實際上樓就發現春天的晚風很舒服,抬頭一看,高掛夜空的上弦月好美。


    我們輕觸罐緣幹杯,幹杯的理由不重要。


    我享受第一口啤酒之後,說出掛在內心的問題。


    「總歸來說,棚橋瞳是杉浦啟太的什麽人?」


    「棚橋是杉浦的兒時玩伴,應該也是他男扮女裝嗜好的優秀知己與幫手吧。棚橋瞳租的三〇四號房,杉浦用來當成自己收藏衣服的地方以及更衣室,盡情享受男扮女裝的秘密嗜好。」


    「即使杉浦遇害,棚橋瞳也完全沒提到他的嗜好耶。」


    「這應該是她對已故好友的友情證明吧。兩人立下堅定的誓言,絕對不告訴任何人。何況棚橋瞳擁有不在場鐵證,所以能夠專心幫杉浦保密。」


    「原來如此。」我拿起手上的啤酒喝一口。「話說回來,小艾,我再問一件事。」


    「還有?我不是大致都說明過了嗎?」


    「不,還沒。這是最後一個問題。」


    我正麵注視好友詢問:「你為什麽在委托人麵前述說錯誤的推理?」


    艾莎的肩膀瞬間顫抖,接著若無其事喝啤酒。


    「美伽,別亂講話。我的推理哪裏錯了?凶手肯定是沼田一美,她自己不是也承認了?」


    「對,這部分正如你的推理,但我覺得動機錯了。」


    艾莎如同試探般斜眼瞪我。「喔,怎麽個錯法?」


    「你說,沼田一美發現杉浦啟太男扮女裝的嗜好,以此為理由大吵一架,演變成命案。但我不認為沼田一美發現未婚夫男扮女裝的嗜好會氣成那樣。」


    「這得目睹當時的場麵才知道吧?」


    「不,我知道,沼田一美認定未婚夫和其他女人幽會。不太受到老天垂憐的三十二歲女性,可能被某人搶走這個年輕帥哥,深陷這種關頭的她肯定是在意得不得了,才會找上偵探事務所,還親自溜進三〇四號房。結果呢?未婚夫有男扮女裝的嗜好,如此而已。這確實令人失望,再火熱的戀情也會冷卻。雖然比起未婚夫有其他心上人的淒慘下場好得多。但我覺得這種結果別說生氣,甚至和平到會讓人鬆口氣而落淚,不可能演變成命案。」


    艾莎低聲呻吟,撥起自豪的褐發,看來她不太想否定,我抱持著自信繼續述說自己的推理。


    「那麽,沼田一美為什麽會激動到忍不住動刀?將她逼到這種絕境的要素是什麽?是女人,企圖奪走她未婚夫的女人。雖然這個女人實際上並不存在,但她堅信這個女人存在,後來,一個女人終於出現在她麵前,是身穿印花洋裝的年輕女子,而且是比她漂亮的女子。」


    「漂亮的『女子』是吧……」


    「對。她看見對方的瞬間就失去自製,然後襲擊那個女人。對方遇刺之後發出呻吟,此時她才首度察覺自己錯了。她刺殺的不是女性,是男性。不是想搶未婚夫的情敵,而是未婚夫本人。」


    「原來如此。換句話說,沼田一美殺了虛構的女子。」


    「也可以這麽說。如何?我覺得這樣的推理比較正確。」


    「確實。不過沼田一美沒這麽說啊?」


    「她是故意配合你說的假推理。因為即使是真相,她也不想承認自己誤殺未婚夫吧?」


    「嗯,一點都沒錯。這樣太過於悲劇了,很催淚。」


    艾莎戲謔地以雙手揉眼睛,作勢哇哇大哭。接著她抬起頭,突然擺出正經表情,低聲向我說:


    「不過美伽,總歸來說都一樣吧?凶手是沼田一美,她刺殺了杉浦啟太。她已經自首認罪。無論她在警局或法院招供的動機是什麽,對我們來說都無所謂吧?」


    艾莎不負責任地說完,像是要中止這個話題般,咕嚕咕嚕地喝著啤酒。


    她對我這個問題的回答,也因而變得含糊不清。我想知道艾莎究竟是真的搞錯,還是為了委托人而故意說錯。但我最後決定不問。反正我就算問了,艾莎肯定會回答:「這種事無所謂吧?」我默默地喝啤酒。


    「不提這個了,美伽。」艾莎突然以盯著獵物的犀利目光看我。「你頗具有天分喔,有前途。剛才的推理棒透了。好,決定了。」


    「嗯?」我停止喝酒動作。「小艾,你剛才決定什麽?」


    「決定聘用。你想要工作吧?明天起到我的事務所上班吧。好不好?拜托啦。我之前也說過,話說回來,光靠一個人不可能當偵探混飯吃。」


    「慢著,可以不要擅自決定嗎?」我揚起眉角當麵抗議。「何況,我為什麽非得在你的偵探事務所當所長?」


    「說這什麽傻話,所長是我吧?剛出道的美伽是我的部下。」


    艾莎交互指著她與我的胸口,像要厘清彼此的立場。


    「總歸來說,我是偵探、你是助手!」


    「換句話說,你是獅子、我是馴獸師對吧!」


    「那就算是這樣吧!」我的粗魯好友說完之後,豪邁地將啤酒一飮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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