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塚進入六月之後氣候不佳,今天連續第三天下雨。覆蓋天空的厚重雲層,使得平常就不亮眼的地方都市籠罩著更沉重的氣氛。鮮紅的太陽與藍天、在閃耀大海裏嬉戲的美女、和浪濤共舞的衝浪手。這種製式的湘南光景,在這裏踏破鐵鞋都找不到。


    不過這也在所難免。話說回來,平塚被稱為「西湘」,刻意和「湘南」做區別,定位相當微妙。因此經常被揶揄是「微湘南」「湘南另一邊」「湘南境外區」,完全隔絕在聞名全國的湘南品牌之外。


    這樣的平塚在下雨。在不景氣大環境掙紮的平塚,如同屏息般寂靜無聲。


    我在細雨紛飛的景色之中,轉著紅傘獨自前往上班的地方。白色上衣加藍色夏季外套,晃著短裙行走的迷人姐姐身影,吸引路上青少年的目光。才這麽心想,就有一個非常適合穿窄裙的超性感姐姐,從我身邊瀟灑超越。青少年的視線全被吸走,我就這麽抱著挫敗的心情,好不容易抵達辦公室。


    我——二十七歲的川島美伽,任職於偵探事務所。


    平塚自行車賽車場旁邊的綜合大樓——「海貓樓」。偵探事務所在三樓,全天候低調營業中。事務所職員隻有兩人,我是寶貴的其中一人。以上個月的某個案件為契機,這間事務所雇用我擔任偵探助手兼馴獸師。我這麽說完,即使不是青少年也肯定會抱持疑問:「偵探事務所為什麽需要一位年輕迷人的馴獸師?」但我的回答非常單純:「因為偵探事務所有一隻年輕凶暴的猛獸。」沒有其他答案。


    統治偵探事務所的這隻美麗猛獸,別名「平塚母獅」的她,正是掛著偵探事務所所長頭銜的女偵探,她叫做生野艾莎,因此事務所的正式名稱是「生野艾莎偵探事務所」。


    我打開上鎖的入口大門,踏入熟悉的獅子籠。眼前是沒什麽變化的事務所風景。文件與雜誌在桌上或櫃子堆積如山,擋住訪客的視線。深處屏風的另一頭,是廚房與衛浴設備。整體雜亂的室內,或許是最適合拿玩具槍藏身玩生存遊戲的環境。換句話說,就是最差的工作環境。


    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個女人橫躺在窗邊會客區的沙發呼呼大睡。是熟睡的生野艾莎。任何猛獸都一樣,睡眠時是最佳的觀察機會。我沒叫醒她,反倒是悄悄欣賞。


    牛仔短褲加白t恤,之所以加穿一件紅色運動服,不是用來禦寒以免睡覺時感冒,而是她平常的服裝品味。雙腳是透氣兼保暖的褐色短靴,大膽地放在沙發扶手上。之所以沒脫鞋睡覺,應該是考量到睡覺時被其他肉食動物襲擊的可能性。但如果是非洲大草原就算了,這裏是神奈川縣平塚市。好歹脫個鞋吧?我冒出這個理所當然的感想,將視線移向她的腿。


    艾莎的腿修長又緊實,卻不會太細,具有恰到好處的肉感。肌膚看起來光滑細致,連膝蓋看起來都在發亮。「嘻嘻,要不要摸一把?」我看著在同性眼裏也很迷人的這雙腿,開玩笑地低語,最後還真的想性騷擾她的腿,或許我最近有點欲求不滿。


    不過,我惡作劇的指尖即將碰到艾莎美肌的瞬間,她的右膝突然往上抬,如同在責備亂來的我。這一腳漂亮命中我毫無防備的下顎,我整個人往後被震得老遠。這恐怕是下意識的攻擊,原來這就是野性的直覺!


    被踢飛的我,在沙發遠處按著下巴,無力地跪下。


    艾莎惺忪起身,以不太高興的表情與聲音俯視我。


    「咦,美伽,你跪在那裏做什麽?在模仿找隱形眼鏡的達川光男?(注:曾經在職棒比賽時,因遺失隱形眼鏡而造成比賽中斷的捕手。)」


    「不,錯了,不是那樣。」我下巴痛到好難講話。「隻是稍微跌倒。」


    「隻是稍微跌倒?是喔,隻要你跌倒,我的膝蓋就會痛?為什麽?」


    艾莎的嘴角浮現壞心眼的笑容,並攏膝蓋離開沙發,邊以右手搔抓褐色短發邊走向我。近看會發現她的眼睛和頭發一樣是褐色,她以這對褐色雙眼,像是要射穿般瞪向總算起身的我,突然毫不留情對我咆哮:


    「喂,美伽,你這家夥!剛才想對我毛手毛腳吧?」


    「我對小艾?不,我隻是想叫你起來。」


    「休想裝傻!隻是叫我起來,為什麽要摸腿?我可不記得把你養育成這種女生!你該不會是想亂來吧?」


    她想到什麽就講什麽,我無法整理心情。我確實想亂來,也想摸腿,但我沒真的摸,何況我不記得有被艾莎養育長大。她和我可是高中時代的好友。


    「什麽嘛,講得這麽囂張。」我戳著好友的胸口。「說起來,你以為現在幾點?錯的人是直到開店都躺在沙發呼呼大睡的你,給我摸個腿有什麽好抱怨的?」我居然下意識地招供。


    「啊?」艾莎目光銳利,以額頭抵住我的額頭。「睡覺有什麽關係?何況偵探事務所又不是小鋼珠店,幾乎不會一開店就有客人上門。」


    艾莎如此放話的時候,正是事務所開店的上午十點。接著大門突然打開,一名年輕男性規矩地道聲「早安」現身。這個人身穿西裝,像是正要上班的白領族。他麵對額頭互抵的兩名美女,以緊張的語氣告知來意:


    「請問這裏是偵探事務所沒錯吧?我想拜托一件事。」


    不用說,我與艾莎當然不由得轉頭。難得有客人在上午十點上門。


    我邀委托人坐在偵探剛才睡的沙發上。不對,還不確定他是否會成為委托人。依照過去的經驗,造訪「生野艾莎偵探事務所」的客人,大多會在十分鍾內踹門走人。我隻能祈禱看似誠實正經的他,具備常人的度量與超乎常人的耐心。


    不過,艾莎不可能知道我的想法。「美伽,端茶給客人。」她單方麵對我下令,自己就這麽穿著紅色運動服,坐在客人正對麵的沙發。


    「我是生野艾莎。請多指教。」


    女偵探突然隔著桌子伸出右手要握手,她這樣打招呼還算正常。


    大部分的客人,都會對這種平輩語氣與裝熟態度感到不悅,不過手拿名片的這個男性,大概是不曉得如何應付她無視於商業準則的行徑,男性以右手握她的手,同時以左手遞名片,舉止相當奇特,兩人的手臂在桌上交叉成為「」的字樣。「謝啦。」艾莎說完以左手指尖接下名片。


    「唔~山脇敏雄先生啊。湘南食品工業股份有限公司,總公司業務部。喔~湘南食品啊。是製作高級和菓子的公司吧?我聽過,不過沒吃過。」


    如果是沉不住氣的客人,大概已經準備離開了。在廚房燒開水的我,一邊祈禱水壺即將沸騰的水不會浪費,一邊觀察客人。他看起來還不會踹門走人。山脇這個人或許行事謹慎,或許度量很大,也可能兩者皆是,艾莎將名片放在桌上。


    「所以,食品公司的業務,要委托偵探事務所什麽事?」


    山脇沒立刻回答她的問題,從西裝口袋取出一個小小的銀色物體。是錄音筆。山脇將錄音筆放在桌上。


    「請問,我方便用這個錄下對話嗎?這個錄音筆,我最近都隨身攜帶當成記事本。沒關係,不行的話請告訴我,我不會勉強。」


    「我不在意。」艾莎大方許可。山脇道謝之後,立刻按下錄音鍵。艾莎將臉湊過去,張大嘴再度詢問剛才的問題:「啊~啊~所以,你要委托偵探事務所什麽事?」


    「不,那個,偵探小姐,這是最新型,不用湊這麽近大聲說話也收得到聲音。可以用正常的方式說話嗎?」


    「什麽嘛,這種事要早點說啦,搞得我好像笨蛋。」艾莎氣衝衝離開錄音筆。「所以要委托什麽事?」


    「是這樣的,其實我想委托找一個人。是女性,她突然從我麵前消失,至今大約一個月都連絡不上。我很擔心她會不會卷入


    什麽事件,但警察不肯認真受理,所以我打算自己找她。可是我每天要工作,又沒有找人的經驗與技術,才想請職業偵探幫忙找。如何,您願意接嗎?」


    「這個嘛,找人是偵探業的基本服務,我當然會接。但你隻講這樣,我不太清楚狀況。話說這個失蹤的女人是你的誰?難道是這個?」


    我以放茶杯的托盤,擋住艾莎沒禮貌豎起的小指。「請用茶。」


    「啊,謝謝您這麽貼心。」


    千鈞一發。我在內心擦汗,將三個茶杯擺在桌上,就這樣坐在艾莎身旁。「我是偵探助手川島。」我進行自我介紹之後,加入他們的話題。


    「所以呢?」艾莎再度在山脇麵前豎起小指。「那個女人是你的這個?」


    戀人、女友、交往對象。明明有很多稱呼方式,搞不懂她為何要伸出小指這樣問。我好不容易克製自己別拗斷她的小指。山脇雖然露出困惑神色,卻沒有氣急敗壞地離席。


    「她叫做北村優菜。是的,如您所說,是我的女友。」


    「還真的?」艾莎這句低語,隻隱約傳入我耳中。


    「所以,北村優菜這個女生在做什麽工作?」


    「優菜在明石町的小酒店『紅』工作。我在『紅』辦公司聚餐時認識優菜,和她意氣相投,後來就親密交往半年多……」


    「但她一個月前突然失蹤是吧?」


    「是的。她突然不再到店裏,也不接我的電話。當然也沒主動打電話給我。我向酒店老板娘打聽,她說優菜完全沒告知就突然不再來店裏。這一行經常發生這種事,所以老板娘也沒有質疑什麽。」


    「老實說,我也這麽認為。應該隻是跳槽到別間店吧?」


    「這就錯了。我拜訪優菜家,向她的母親打聽消息。」


    「是喔,她媽媽怎麽說?」


    「這個嘛……」山脇突然看向下方。「她的母親典子女士說,優菜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艾莎無法釋懷般地詢問。「優菜這女孩幾歲?十四歲?」


    「國中生怎麽可能在酒店工作?優菜她二十一歲。」


    「已經是大人了嘛,這年紀還能叫做離家出走?我是十七歲離家,那樣也算離家出走?聽說美伽的老爸六十歲之後就離家上山,那也算離家出走?」


    「不是啦!那不是『離家出走』,是『出家』——呃,別害我亂講話啦!」


    我拍打艾莎的頭,暗自擔心山脇這次真的會大喊「開什麽玩笑」起身離開事務所。但他以認真的眼神,注視我們堪稱胡鬧的互動。我不經意看向時鍾,他造訪事務所至今已二十分鍾,足以證明他的耐心超乎常人。


    「咳咳。」我如同要驅趕沉滯的空氣,清清喉嚨之後看向山脇。「關於優菜小姐離家出走時的狀況,典子女士怎麽說?」


    「其實優菜的父母在幾年前離婚了,現在隻有典子女士和優菜住在一起。典子女士在五月十號左右外出旅行三天,回家就發現優菜不見了。」


    「與其說是離家出走,這更像是失蹤吧?」艾莎探出身子,似乎稍微感興趣。「優菜的媽媽沒去找失蹤的女兒?」


    「唔,這部分似乎有些難言之隱。因為優菜是獨生女,現在和母親住在一起,但是將來可能和典子女士再婚的年輕男性——也就是她的男友——至今在北村家和典子女士過著半同居生活。聽說這名男性已經將優菜當成自己的女兒對待,他叫做高岡佑次。名片上的頭銜姑且是『不動產顧問』,卻不知道他實際上在做什麽工作,或許隻是小白臉。」


    「這是離家出走。」艾莎突然斷言。「肯定是離家出走,換作我才不想待在這種家。」


    沒人在聊獅子窩的話題。


    「那個家確實不是優菜的歸宿吧?所以她才悄悄地離家出走,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她母親大概也是清楚這一點,才覺得她想離開就不要強留。順帶一提,我剛才提到優菜是在母親旅行時失蹤,我想您應該猜到了,高岡佑次也陪同一起旅行。」


    「母親和年輕男性出遊打得火熱的時候,女兒萬念俱灰離家出走是吧,聽起來很有可能嘛。」


    艾莎說完拿起茶杯喝茶,山脇搖了搖頭。


    「既然這樣,她為什麽不和我連絡?一個多月音訊全無耶?真的隻是離家出走嗎?假設是離家出走,那她現在在哪裏做什麽?」


    山脇訴說內心的不安,艾莎卻當麵說出意想不到的推論。


    「在哪裏做什麽?當然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跟你不認識的男人打得火熱吧?老實說,我就是這麽認為的。」


    「笨蛋,小艾,太直接了啦!」


    我連忙想搗住她的嘴,但一切當然為時已晚。艾莎神經過於大條的言行,這次肯定讓客人勃然大怒,害得生意泡湯。


    事實上,山脇像是壞了心情般地沉靜下來,我抱著愧疚心情低下頭。


    「不過啊,山脇先生。」此時,艾莎正經看著他,第一次以姓氏稱呼他。


    「如果你不在意是這種荒唐的結果,還是決心想找出失蹤的她,我可以接受這個委托。山脇先生,你的決定是?」


    艾莎的褐色雙眼注視著山脇,像是在試探,也像是在打某種主意。山脇以嚴肅表情看著她妖豔的雙眼,回答「拜托您了」後低頭致意。


    艾莎輕快打響細長的手指,清脆的聲音響遍事務所。


    「好,說定了。我們一定會找出北村優菜,交給我跟美伽吧!絕對不會讓山脇先生失望的。」


    就這樣,山脇敏雄順利成為偵探事務所的委托人。他數度承受屈辱與不講理的言語暴力,最終下定決心委托,我對他的這份精神力甘拜下風。


    我們要求山脇提供照片,做為尋找北村優菜的必備物品。山脇預先就準備照片給偵探。


    「這是我拍的,拍得不是很好就是了。」


    艾莎與我從兩側檢視山脇難為情地遞出的照片,我發出讚歎聲,艾莎則吹起口哨。


    照片裏的她留短發,擁有小麥色的肌膚,給人活潑的印象,比想像中還可愛。洋溢靦腆笑容的雙眼筆直注視這裏。既然是山脇拍的照片,北村優菜與山脇肯定是情侶,這張出色的照片令我有這種感覺。


    「喔,這妹很正嘛!」艾莎消遣般地說。


    「是的,我也這麽認為。」山脇由衷開心的眯細眼睛,搔了搔腦袋。


    2


    多虧委托人是在剛開始營業的時間登場,我們當天下午就立刻著手尋找離家出走的北村優菜。在六月的雨中,艾莎努力駕駛即將報廢、開價五千日圓大概也賣不掉的雪鐵龍,首先前往北村優菜的家。


    聽委托人說,北村家隻有母女兩人住,我擅自想像是一間小而美的住家,但實際上的北村家是震懾兩側住家的氣派宅邸。女偵探將車停在路肩,隔著車窗注視大大的門。


    「喔,看來北村典子的前夫很有錢。」


    艾莎推測這間屋子是優菜的母親典子從前夫那裏分得的家產,實際上也應該沒錯吧?我覺得正因如此才會吸引小白臉上門。


    我撐傘下車。艾莎像是不把這種雨看在眼裏,隻在t恤外麵加穿一件黑背心就下車。你這個野丫頭……我在心裏低語,將半邊傘移到她頭上。


    兩個女人共撐一把傘,走到門柱的門鈴前麵按下按鍵,一個女性聲音隔著對講機回應,應該是北村典子,現在北村家的女性應該隻有典子。接著偵探突然推開我,像是緊咬住獵物般朝對講機說話:


    「我是生野艾莎,私家偵探。方便講幾句話嗎?」


    你這笨蛋!我將身旁的猛獸撞到傘外,搶回對講機前方的空間。


    「那個,抱歉打擾了。我從『生野


    艾莎偵探事務所』千裏迢迢來到這裏,我叫川島美伽。您是北村典子女士吧?某人委托我尋找優菜小姐,方便請您提供協助嗎?」


    「您說的某人是誰?」對講機傳來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冷漠。


    「呃,就是……」


    我猶豫是否該透露委托人的姓名時,典子先發製人般說:


    「我知道,是看起來很正經的那個男職員吧。」


    既然知道,一開始就別問好嗎?我也差點口出惡言。


    艾莎在旁邊插話:「所以,能見個麵嗎?還是不行?」


    「見麵也沒什麽好說的。女兒既然都成年了,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


    「意思是不用找了?優菜小姐是你的親生女兒吧?」


    典子瞬間語塞,對話中斷。此時,對講機隱約傳來另外一個聲音,是男性。大概是年紀比典子小的那個男性——高岡佑次。但我們還沒追問,典子就再度故作冷漠地說:


    「總之,不需要素昧平生的人幫忙找。我這邊會自己找女兒。」


    「這可不行。我和那個看似正經的男職員……呃~我一時忘記叫什麽名字,總之和那個人約定過,一定要找出優菜小姐。」


    偵探充分表達出幹勁,不過我希望她好歹能記住委托人的姓名。


    「這樣啊。那麽,請自便。」


    典子一副愛理不理的態度,偵探似乎被激怒了,講話突然變得很不客氣。


    「好,我知道了。既然你這麽說,我們就自己找吧!告辭,抱歉打擾啦,去和年輕男人相好吧,哼!」


    艾莎過於粗魯的用詞讓我臉色蒼白,將她拖離對講機。


    「等一下,小艾,你這是什麽意思?再怎麽樣也說得太過分了吧?」


    「放心,沒事的,因為她已經結束通話。」


    什麽嘛,原來如此。「真是的,你這女人……」我鬆了一口氣,瞪了粗魯的好友一眼。「所以,接下來怎麽辦?看來我們進不了北村家。」


    「那就從其他管道找吧。在這之前,我先砸了這個對講機。」


    艾莎朝著灰色機器握拳。我用傘柄往她腦袋打下去。


    「住手!不要亂拽憤啦!」


    我與艾莎早早就放棄在北村家收集情報,再度上車之後,前往平塚鬧區的小酒館,也就是優菜失蹤之前打工的店。這間店距離倒閉的大型超市不遠,在一棟冷清綜合大樓的地下,店名是「紅」。這麽說來,我想起這附近以前有間電影院叫「紅穀座」。


    我們將車子停在停車場,到雨中的鬧區消磨時間,直到肚子餓。成功擺脫「老鄉總店」守護至今的傳統美味醋湯麵的酸香誘惑,終於捱到下午六點。我跟艾莎成為酒店「紅」的開店第一組客人,坐在吧台座位。


    隔著吧台看到的老板娘,是每個月化妝品開銷應該相當可觀的五十多歲女性。染成褐色的卷發,讓我暗自想到廣東炒麵。看著手上的菜單,不小心輕聲說出「這裏沒有廣東炒麵啊」的好友,肯定和我聯想到同一件事。


    「唉,算了。老板娘,炒麵跟炒烏龍麵,哪一種比較推薦?」


    「炒烏龍麵,常客都點那道。」


    「這樣啊,那馬鈴薯沙拉跟筆管麵沙拉呢?」


    「馬鈴薯沙拉,這是店裏的招牌菜。」


    「知道了,那就炒烏龍麵跟馬鈴薯沙拉。美伽也點一樣的就好吧?」


    艾莎擅自點完兩人份的餐點,就緩緩拿起麥克風,到一角的點唱機高歌了三首濱崎步的歌,再回到吧台座位。


    「話說回來,老板娘,你記得在這間店工作過的北村優菜嗎?」她突然切入正題。


    那剛才唱濱崎步的歌是怎樣?我抱持些許疑問,一起等待著老板娘回應。


    「嗯,記得。她是個好女孩,曾經是店裏的活招牌。」


    她稱讚北村優菜的語氣,和推薦馬鈴薯沙拉的語氣一模一樣。


    「其實我們在找她。但我們不是警察,放心吧。」


    「所以是偵探吧?我懂了,是那個人委托的吧?就是經常來光顧,看起來很正經的職員,但我一時忘了他的名字。那個男的叫什麽來著?」


    「是山脇先生吧?」我幫忙提醒。


    「對對對,那個不起眼的人,」老板娘的眼角露出笑意,輕輕拍手。為了委托人的名譽,我預先聲明:不起眼的山脇敏雄並沒有錯,是她們的記性有問題,山脇敏雄並不是很難記的姓名。


    聊著聊著,香氣四溢的炒烏龍麵以及小盤盛裝的馬鈴薯沙拉端到了我們麵前。醬油風味十足的炒烏龍麵不用說,令人聯想到純白棉花糖的高雅馬鈴薯沙拉也很好吃,老板娘沒說謊。北村優菜也肯定如她所說是個好女孩,這份馬鈴薯沙拉足以讓我如此確信。


    艾莎夾起烏龍麵。「所以,北村優菜在這間店工作到哪天?」


    老板娘看著牆上的月曆。月曆染上了醬油的顏色,感覺應該可以熬出美味的湯頭。才六月就這樣,我很想知道到了十二月會變成什麽樣子。


    「五月十號。她直到十號都正常工作,十一號之後就完全沒來。」


    「關於她離職的原因,老板娘心裏有底嗎?」


    「沒有,大概是找到其他好工作吧。或者是找到男人。」


    「說到男人,優菜在和山脇先生交往吧?」


    「好像是,不過年輕女孩的想法沒人猜得透。或許突然愛上別的男人,遠走高飛、私奔去了。」


    看來大家的想法都一樣,我覺得老板娘的猜測是真的。艾莎像是想休息片刻般吃了一口炒烏龍麵,醬油的焦香味頓時洋溢開來。


    「順便請教一下,除了山脇先生,有其他客人和優菜走得比較近嗎?」


    「天曉得,這我就不清楚了……」


    老板娘思考時,視線落在店門口附近。「啊啊,菅穀先生,歡迎光臨,好久不見。啊,對了,菅穀先生或許知道些什麽。」


    朝門口看去,那裏站著一名穿西裝的男性。他像是嫌濕雨傘礙事般插進傘筒,以手帕擦拭淋濕的肩膀,走向我們所在的吧台。服裝與年齡和山脇相似,但細長的眼睛與結實的下顎成為臉部特征,男子氣概遠勝過山脇。老板娘為我們介紹這名男性。


    「他是菅穀良樹先生。山脇先生的同事。」


    接著,老板娘指著坐在吧台座位的艾莎。


    「她是在找失蹤的優菜的偵探小姐,要幫忙喔。」


    「偵探?」菅穀將細長雙眼眯得更細,看向艾莎,視線隻落在艾莎一個人身上,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透明人。菅穀坐在艾莎旁邊,先點了一杯啤酒,然後朝她展露酷帥的低沉嗓音:


    「敝姓菅穀。有什麽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我是生野艾莎。你熟悉北村優菜嗎?那我想請教一些問題,不過在這之前,姑且跟我旁邊鼓起臉頰的死黨打個招呼吧?別看她這樣,她挺容易吃醋的。」


    「啊啊,恕我失禮。敝姓菅穀,請多指教。」


    在好友的貼心安排之下,我難為情地接受他的問候。


    「請多指教,我是南牟禮美伽子。」


    我懷著怒意編個假名,反正我就算說本名,他也不會記得。實際上,菅穀良樹隻聽完我的姓名就再度轉頭和艾莎交談。我體認到自己和好友的差距,莫名地想來杯啤酒。


    「我想知道的是優菜這個女生的人際關係,聽說她和山脇敏雄先生交往。除此之外,你知道她是否還和其他男人交往,或是有其他男人在追求她嗎?」


    菅穀接過老板娘遞出的啤酒杯,喝口啤酒之後思考。


    「除了山脇嗎……不,我覺得優菜正式交往的對象隻有山脇。她不是腳踏兩條船的人


    。不過,說到喜歡優菜、單方麵追求她的人,我倒是知道一個。」


    「是喔,那家夥是誰?」


    「那個人叫做前島。」菅穀說到這裏,隔著吧台搭話。「老板娘也知道前島在追優菜吧?」


    「嗯,知道。前島誠二先生吧?父親在當市議員的富二代。總之他明明年輕卻囂張做作,很笨卻好女色,而且花錢如流水,不過這間店也托他的福賺了不少。」


    「那就沒什麽好抱怨的吧?」老板娘隱約透露出勢利眼的一麵,即使是艾莎也有些傻眼。「所以這個叫做前島的人,至今也經常來這間店嗎?」


    「咦,這麽說來,我最近沒看到他——老板娘呢?」


    老板娘聽他這麽問,忽然歪過腦袋,再度看向醬油色的月曆。


    「這麽說來,前島先生最近完全沒來光顧,這個月都沒看到他。」


    這個月。也就是優菜失蹤之後,前島也不見蹤影了。


    偵探微微起身。「知道那個前島誠二住哪裏嗎?」


    「不知道。」菅穀單手拿著玻璃杯搖頭。「我和他不是朋友。」


    「我知道,我有名片。」老板娘這麽說,卻完全沒打算起身找名片。「抱歉,酒店有義務保護客人的個資。」


    「但你不是說了很多嗎?」艾莎露出挖苦的笑容。「知道了,後續我自己調査羅。他是市議員的兒子吧?那就簡單了,總之謝啦!」


    艾莎以自己的作風感謝老板娘與菅穀良樹的協助,接著朝我宣布今天收工。「今天的業務到此告一段落吧!」


    我與好友像是期待已久般,進入驚濤駭浪的飮酒模式。


    我舉杯享用威士忌調酒,加點一份馬鈴薯沙拉。艾莎左手拿啤酒、右手拿麥克風,擺出備戰姿勢,接連唱了第四、五首濱崎步的歌。逐漸增加的常客向她高聲喝采。這樣下去,常客要從喝醉的艾莎手中搶走麥克風應該很難,而且我肯定得叫計程車送爛醉的獅女回事務所。


    老舊的雪鐵龍,隻能在下雨的停車場忍耐一晚了。


    3


    隔天,我與艾莎立刻調査前島誠二的住處。平塚雖然大,姓前島的市議員也隻有一人,我們立刻就査出他的住處位於花水川沿岸的住宅區。


    「好,走吧!」艾莎說著衝出事務所,發現愛車不在「海貓樓」的停車場,嚇了一大跳。「唔哇!美伽,慘了啦,我的雪鐵龍被偷了!」


    沒人會偷那種破銅爛鐵。我吐槽還沒完全酒醒的好友,然後一起徒步走到鬧區接車。在露天停車場被雨水衝洗一整晚的雪鐵龍,似乎變得比較幹淨。我們上車之後,終於可以朝花水川出發。天氣是久違地晴朗,昨天的陰沉天空如同一場夢,市區明亮無比。


    我們抵達的前島家不愧是政治家的住處,門麵相當氣派。不斷延伸的圍牆後方,隻露出寬敞宅邸的二樓部分。艾莎迅速下車,朝門柱對講機的按鍵伸出手指。但我昨天多少學習到一些經驗,以手掌擋在她手指前方死守按鍵。艾莎的指尖因為我的手掌而彎曲,她放聲慘叫。「你啊,這樣會害我手指吃蘿卜幹啦!」


    「可是,你用對講機講話,肯定會害對方生氣的。對講機隻能傳達話語跟聲音吧?如果隻用聽的,大部分的人肯定會覺得你是個粗魯、凶暴、傲慢、惡劣的女人。」


    「誰是粗魯凶暴傲慢惡劣的女人啊?隻有美伽這麽認為吧?」


    「別計較了,小艾你靠在車邊展露自豪的美腿就好,要盡量假裝是好女人。對方是政治家的富二代,這麽做肯定比講話有效。」


    「喔,是這樣嗎?」艾莎雖然不滿地嘀咕,穿著熱褲的屁股還是坐上雪鐵龍的引擎蓋。她如同模特兒讓雙腿微微交叉,單手撥起自豪的褐色頭發。「這樣如何?」囂張的高挺鼻子抬得老高。


    「小艾,這樣太棒了。」我鼓掌稱讚美麗的好友。「沒想到你真的肯做。」


    「美伽,你啊……」艾莎搖晃修長的腿。「別讓我做這種難為情的事,何況我這種打扮,別說富二代,連隻貓都不會靠近吧?」


    哎,說得也是。我如此心想時,大門突然打開,一名年輕男性現身。


    「兩位怎麽了,找我有事嗎?」


    如此搭話的他,好像覺得路上的美女全部找他有事。長相端正英俊,黝黑的肌膚、柔順的頭發。紅色運動衫要說土氣很土氣,要說合適也很合適。看起來就洋溢富家公子氣息的他,視線筆直投向艾莎的腿,看來我傳授給艾莎的點子有奏效。


    「你難道是前島誠二先生?太好了,我有事情找你。」


    「喔,我好高興。我就是前島誠二,你叫什麽名字?」


    「生野艾莎。那麽,我希望早早進入正題……啊啊,在這之前,可以先問她叫什麽名字嗎?她是我的死黨,生起氣來超恐怖。」


    「啊,恕我失禮。我是前島,請問芳名?」


    「……」連續兩天發生這種屈辱的事情,我已經火上心頭,太陽穴微微抽動的我,今天自稱「源五郎丸美伽子」。我用心取的這個假名當然沒逗任何人笑,前島的注意力立刻移回艾莎。


    「所以,找我有什麽事?」


    艾莎開門見山地問:「你認識北村優菜吧?」


    前島的表情瞬間緊繃。嘴邊的笑容消失,下垂的眼角用力上揚。


    「我、我認識,不過怎麽了?你們是什麽人?」


    「嗯?為什麽一副提防的樣子?放心啦,沒事。我們看起來或許像是美女刑警,不過說實話,我們和警察完全無關。」


    「你……你們看起來不像刑警。況且,我沒必要提防警察吧?不提這個,北村優菜怎麽了?」


    「你好歹知道她離家出走吧?正確來說是失蹤。」


    「不,我不知道。我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最近我沒去『紅』所以沒發現。喔~這樣啊,優菜小姐離家出走啊。嗯,我懂了,你們在找她吧?也就是說,你們是優菜小姐的朋友?」


    「總之,算是優菜朋友的朋友。話說回來,你明知優菜抗拒卻單方麵追求她吧?這是我從可靠管道打聽到的消息。」


    「這……這種說法不懷好意。我確實欣賞優菜小姐,也曾經找她約會,要形容成單方麵追求她也沒錯,但是這樣沒什麽問題吧?對吧?」


    「既然你這麽說,我也沒辦法反駁。」艾莎噘起嘴,雙手抱胸。「話說回來,關於優菜的下落,你心裏有底嗎?」


    「不,完全沒有。我現在才知道她離家出走,不可能知道她在哪裏。」


    「該不會嘴裏這麽說,其實她就在這個家裏麵吧?」


    艾莎開玩笑地窺視牆後,前島表情嚴肅地擋在她麵前。


    「別亂講。你們憑什麽懷疑我?這樣太沒禮貌了吧!」


    老實說,懷疑並沒有根據。真要說的話,前島剛才不知所措的反應,正是讓我們起疑的最大根據。前島或許隱藏著某個秘密,但我不曉得這個秘密是什麽,艾莎恐怕也不曉得。但她裝作看透一切,露出從容的笑容。「美伽,我們走。」


    她說完轉身背對前島,悠然地舉起右手。「前島先生,抱歉打擾了,再見。啊,對了,我最後提醒你一件事。」


    艾莎單手靠在駕駛座車門,斜眼瞪了他一眼。


    「你啊,老是盯著女人的腿,遲早會跌倒喔。」


    從前島家返回的途中,小艾將車子停在袖濱海岸的沿海道路,在駕駛座取出手機,打電話給委托人山脇敏雄,艾莎想強調的當然隻有一件事。


    「前島誠二這個人很可疑。雖然不知道原因,但他的態度怪怪的。」


    我從副駕駛座,將耳朵湊到艾莎左手所拿的手機。隱約聽得到山脇的聲音。


    「前島這


    個人,我也在優菜店裏和他見過好幾次麵。是市議員的兒子吧?我對他的印象不太好,但他好像對店裏業績貢獻良多。」


    「這樣啊,我原本推測這家夥是北村優菜的私奔對象,很遺憾猜錯了,因為那個家夥在自己家裏。」


    「這樣啊,不過形容成遺憾不太對。如果他不是優菜的私奔對象,這是好事,我反倒鬆了口氣。」


    「不,要放心還太早,因為優菜失蹤可能和前島有關係。」


    「怎樣的關係?」


    「就是……」艾莎將原本要說的話呑回去。「就說了,我也不清楚。總之我會詳細調査前島身邊的狀況,或許能掌握某些線索。」


    「這樣啊,那我去調査優菜家吧。」


    「你是說那個壞脾氣母親住的家?哇!你可以進那個家啊?我們昨天卻吃了閉門羹……差別究竟在哪裏?」


    「沒什麽,隻要時機對了就沒問題。」


    「時機?」


    「要趁著典子女士單獨在家的時候造訪。隻要好好溝通,甚至可以進優菜臥室。我之前為了尋找失蹤的線索,曾經獲準進去過一次,不過當時什麽都沒找到。」


    「喔,這樣啊。這麽說來,昨天典子身旁好像有個男人。」


    「應該是高岡佑次。他在的時候就不行,絕對沒辦法進去。因為高岡那個家夥,甚至覺得優菜離家比較舒坦。」


    「原來如此,他不希望別人尋找優菜的下落是吧?」艾莎以一副認同的樣子點頭。「明白了。那麽,那邊交給你了。找到什麽有趣的東西要通知我啊。」


    「好的,那當然。我打算今天下午四點左右去北村家一趟。」


    「嗯。但你的工作不要緊嗎?下午四點還是上班時間吧?」


    艾莎純真的誤解使得電話另一邊的山脇哈哈大笑。


    「偵探小姐,您在說什麽?今天是星期天喔,正常公司都放假。」


    「啊,對喔。」艾莎不悅地低聲下氣回應。「真抱歉啊,我這邊是不正常的公司。那麽,有什麽進展再連絡。就這樣啦,再見。」


    「好的,再見。」


    艾莎與山脇暫時道別,約定不久後再見,結束手機通話。不過以結果來說,這是委托人最後一次問候偵探。


    周一早上,山脇敏雄被人發現已經身亡。


    4


    當時,我與艾莎在偵探事務所,吃著外送的中式什錦蓋飯與炒青菜套餐當午餐。事務所一角的電視開著,持續播放著午間新聞。這則新聞唐突地傳入我們耳中。


    「……播報下一則新聞。今天上午十點左右,在平塚市相撲川的河岸,附近居民路過發現一名男性陳屍於河邊,立刻報警處理。死者是平塚市的山脇敏雄,二十八歲男性。警方推測山脇是落河溺斃,可能是意外或自殺,繼續進行調査……」


    男主播平淡地念稿,艾莎激動地朝他臭罵:


    「胡扯!怎麽可能,肯定搞錯了!」


    瞬間,畫麵上的主播表情抽搐。「非、非常抱歉!」他朝著生氣的偵探低頭致歉。「剛才播報的『相撲川』,正確名稱應該是『相模川』,謹此更正並且致歉。」


    「不是那裏!」主播的謝罪使她更加生氣。「山脇是被殺的,不是意外,更不可能是自殺!」


    但主播無視於艾莎的怒吼,播報下一則新聞。艾莎按下遙控器按鍵,讓討厭主播的臉從眼前消失,沉重的沉默氣氛降臨事務所。


    「確、確定沒錯吧?他剛才說山脇敏雄吧?」我詢問的聲音在顫抖。


    「嗯,沒錯。」艾莎迅速起身,宣告午餐時間結束。「總之,現在沒空吃飯了。美伽,我們去相撲川河岸看看!」


    「是相模川啦,小艾,你在平塚住多久了?」


    「叫什麽名字都沒關係吧?」我粗魯的好友放聲大喊,如同要撞破門般衝出偵探事務所。


    我們立刻找到事發的相模川河岸。這裏是河口偏內陸的位置,距離我們事務所不遠。在白天看得見遛狗的人、揮汗慢跑的人,以及開心歡笑、無意義亂跑的孩子們,是一個悠閑的休憩空間,不過入夜之後就沒有人影,堪稱是隨時有歹徒亂來的危險場所。


    許多捜査員聚集在河岸水邊,像是工蟻般忙碌走動。看來那裏是發現山脇敏雄屍體的現場。


    我們在不遠處的堤防停車,隔著車窗眺望現場狀況。


    「雖然專程過來,不過感覺不方便靠近。」


    「是啊,就算過去看,山脇的屍體應該已經運到其他地方了。」


    此時,一名捜査員突然朝這裏看。不曉得是停在堤防的雪鐵龍老爺車看起來可疑,還是狹小車上雙手合十朝現場膜拜的兩名美女看起來奇怪。這名穿西裝的刑警筆直穿越河岸,小跑步接近我們的車。隨著他越跑越近,我察覺自己見過那個刑警。是上個月發生那件命案時,在平塚警局偵訊室對我特別感興趣的年輕刑警。這個高大的刑警彎腰握拳輕敲駕駛座車窗。


    艾莎裝作麵無表情地打開車窗。「嗯?宮前刑警,什麽事?」


    「這是我要問的。」被稱呼宮前的刑警反問艾莎。「生野艾莎,我才想問你究竟有什麽事?怎麽突然出現在這種地方?社會考察?」


    「沒什麽事,隻是湊巧經過。有人死掉嗎?」


    「你明明知道……」宮前刑警輕聲繼續說下去:「一名男性上班族在河裏溺斃。雖然是今天早上發現的,不過好像是昨天半夜墜河。」


    「現場是那裏沒錯嗎?」艾莎以下巴朝前方河岸示意。


    「那裏是發現屍體的地點,不過墜河地點或許在上遊,大概是順流而下在這裏靠岸吧。總之應該是意外失足落河,或者是跳河自殺。」


    「沒有他殺的可能性嗎?」


    「當然不能斷言沒有,但也沒根據質疑是他殺。還是說,你知道什麽特別的情報?是的話,希望你把知道的事情告訴我。」


    宮前刑警似乎提起興趣,從車窗探頭入內。他的眼神像是想搶走他人獵物的豺狼。艾莎露出戒心。


    「不,沒有。宮前刑警,我還要去一個地方,先走啦。」


    艾莎像是要中斷和刑警的對話,以右手關上車窗,左手放下手煞車。


    車子猛然起步,我在車上對艾莎提出幾個疑問與不滿:


    「小艾,那個宮前刑警是怎樣的人?他跟你好像很熟,是自己人嗎?是的話,不能從他那裏多打聽一些情報嗎?」


    「並不是不能打聽,不過在這種狀況下,也得將我們的情報交給他。我和宮前就是這種關係,不是敵人也不是自己人。不過關於這次的案件,這邊目前擁有的情報肯定遠多於他吧?」


    「原來如此,現在交換情報是偵探這邊吃虧。」


    但我不禁覺得沒有吃不吃虧的問題,因為委托人死了。即使成功找到北村優菜,支付報酬的山脇敏雄也已經不在了。就算找到殺害山脇的真凶,這個人也不會補償我們吧?事到如今,我覺得最好的做法是將所有情報交給警察,完全從這個事件收手。不過,這個偵探似乎不這麽認為。


    「這麽說來,小艾,你剛才說要去一個地方吧?你有什麽線索嗎?」


    「有。」艾莎筆直注視前方。「北村優菜家。」


    5


    暌違兩天的北村家,和上次來訪時一模一樣。擋在我們麵前的門柱,以及安裝在上麵的艾莎的天敵對講機,也和前天完全相同。


    「不過,狀況和前天不一樣。上次對方拒絕我們幫忙找離家出走的女兒,我們也乖乖打退堂鼓,但我今天一定要進去。好,美伽,拜托了!」


    「小艾,交給我吧。我可是『對講機專家』川島美伽大人!」


    或許是因為發生命案,陷入異常亢奮情緒的我,把對講機按鍵當成殺父仇人般用力按下去。和前天一樣,隔著對講機傳來的是北村典子的聲音。不是高岡佑次應門,讓我鬆了口氣,將嘴巴湊到灰色機器旁邊。


    「那個,我是來自『生野艾莎偵探事務所』的川島美伽。前天,我們講話粗魯的所長冒犯您了,非常抱歉。其實我們所長是歸國僑胞,徹底缺乏講日文、尤其是講日文敬語的能力,敬請見諒。話說回來,我今天再度前來打擾,是希望您務必協尋北村優菜小姐……」


    我流利地述說時,艾莎從後麵輕戳我的肩膀。我前兩次舉手甩開,第三次的時候抬起頭,沒好氣地詢問:「什麽事啦,我現在正忙。」但我麵前出乎意料地是一名陌生的婦女。突然出現的這張臉,使我瞬間想認真問她是誰。


    但是無須多問。出現在北村家門口的她,肯定是優菜的母親。


    「我是北村典子,請進。」


    山脇敏雄昨天說,要抓準高岡佑次不在的時機。雖然我們沒有刻意抓時機,不過似乎在絕佳的時機造訪了北村家。


    我們在典子的帶領之下,來到宅邸的飯廳。典子迅速準備三人份的茶水,隔著餐桌和我們相對而坐。既然女兒優菜二十一歲,我私下推測典子大概四十多歲或更老。但實際坐在麵前的她,年輕到令人覺得才三十五歲左右,美麗得讓人認同她結交年輕男友的本錢。


    「我看午間新聞,得知山脇先生過世。」典子不安地看著我們。「究竟發生什麽事?我以為女兒離家出走,是因為在這個家待不下去,山脇先生想找出女兒現在的下落,卻為什麽會遭遇這種事?」


    「這我也……」我搖頭回應,旁邊的艾莎嚴肅地看著典子。「山脇先生不是發生意外或自殺,是遇害。肯定有人不希望別人找到你女兒的下落,而這個家夥殺了山脇先生。也就是說,你女兒並非單純離家出走,你知道吧?」


    典子沒回應。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手,如同在理解偵探這番話的意義。


    艾莎如同乘人之危,以粗魯卻平靜的語氣詢問:


    「昨天傍晚,山脇先生來過這個家吧?你讓他進來了吧?」


    「是的,山脇先生確實來過。他說想再調査女兒房間一次,所以我讓他進來,帶他到二樓的女兒房間。」


    「當時他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嗎?例如哪裏和以前不一樣。」


    「這……嗯,確實有。有件事很奇怪……」


    典子注視著自己的茶杯,述說當時的狀況。「山脇先生在下午快四點的時候來我家。我準許他捜索女兒房間,條件是隻限一個小時。不過他十五分鍾就下樓,說聲『抱歉,打擾了』,單方麵道謝之後就離開了。」


    「十五分鍾就離開?當時山脇先生說了什麽嗎?除了『抱歉,打擾了』還說過什麽重要的話嗎?」


    「不,什麽都沒說。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他當時的臉色非常蒼白,表情嚴肅得像是看到非常恐怖的東西。」


    「這樣啊……」艾莎說完暫時沉默,然後一鼓作氣喝光茶杯裏的茶後迅速起身,像是對典子下令般要求一件事:「拜托,這次請讓我們捜索你女兒的房間。」


    我們在典子的帶領之下,來到二樓的某個房間,是木質地板的西式房間。


    中央擺著桌椅,一麵牆旁邊擺著床與書櫃,另一麵牆擺著小型液晶電視跟迷你音響等物品。房門旁邊是一扇拉門,是內嵌式的衣櫃。打開一看,裏麵是滿滿的洋裝。


    床上是個不知為何全身鮮紅色的兔子抱枕,椅子上是粉紅色的圓形坐墊,小東西盡是顯眼的粉紅色或紅色,很像這個年紀的女生采用的臥室風格。


    艾莎檢視放在枕邊的時鍾指針。塑膠黑貓抱著鍾麵,是設計時尙的鬧鍾,時鍾指針指著下午三點。


    「我們不會待太久,請讓我們調査一個小時。可以任由我們調査嗎?」


    「好的,請自便。不過請別看其他房間。」


    「嗯,我保證。」偵探說完大幅點頭。


    「拜托您了。」典子鄭重行禮之後離開房間,我看著她離去的房門低語:「看來那個人真的很擔心優菜小姐,隻是在年輕男友麵前不準我們自由調査。」


    「那分手不就好了?」我的粗魯好友講得非常直接。不過應該是基於難言之隱,才無法輕易分手吧?總之現在得先査明真相。


    我們立刻著手捜索房間。家具、小東西、書與雜誌、信件與筆記本等等,必須檢視房內的所有物品。不過我一邊捜索,一邊麵臨一個最基本的問題:我到底該找什麽東西?


    「小艾,昨天山脇先生捜索十五分鍾就停手,是因為沒必要繼續捜索。換句話說就是他找到了某個重要線索吧?」


    「應該吧。」艾莎一邊依序拿起書櫃的每本書,一邊回應。「也就是說,我們也可能找到相同的線索。」


    「可是,所謂的線索是什麽?太籠統了。」


    「大概是決定性的線索,就如同炸彈,一旦掌握就足以毀滅一個人的證據。山脇正因為得到這個線索,才立刻被凶手親自滅口。美伽好歹也隱約察覺到,北村優菜已經不在人世了吧?」


    我感覺心髒被狠狠揪住。我自從在偵探事務所聽完山脇的敘述,腦中一角就一直覺得可能如此。看到前島誠二的詭異態度時,這個擔憂開始膨脹,在山脇遇害時轉變為確信。北村優菜已經遇害,山脇掌握鐵證,因而被凶手親自滅口。這個推論符合邏輯。


    「既然這樣,山脇先生發現的證據,會不會已經被他拿出房間,用來逼凶手認罪?如果這樣,我們就找不到了。」


    「確實。」艾莎點點頭,將手上的書放回書櫃。「不過,這時候隻能相信他的人品了。」


    「人品?山脇先生?」


    「對。他看起來不像是擅自從別人房間拿走東西的人吧?」


    「說得也是。」我接受她的說法,回憶山脇看起來一本正經的長相,現在確實不是懷疑的時候。警方遲早也會想到山脇的死和北村優菜的失蹤有關,到時候應該會徹底調査優菜的房間,我們恐怕隻有現在能親手調査,不能浪費寶貴的時間。


    接下來這段時間,我們默默動手找、動腳走,視線掃遍各處,但是毫無收獲。房間各處都找不到明示凶手的線索,也沒有「以鮮血在牆壁或地板寫下凶手名字」的驚奇演變。


    艾莎終於露出焦急的神色,她的視線蘊含殺氣,嘴唇幹燥。


    「混帳!山脇十五分鍾就找出來的東西,我們為什麽找不到?」


    時鍾指針顯示我們的捜索時間即將到達約定的一小時,夕陽的光芒已經開始射入室內。


    不妙,這樣下去,時間即將用罄。我如此心想的下一秒,房內響起一陣敲門聲,是典子。


    「交給我吧,我想辦法協調延長時間。」


    「拜托了,要加錢的話,我可以幫忙付。」


    又不是ktv包廂或賓館……我歎口氣,開門獨自來到走廊,伸手向後關門,盡可能朝麵前的典子露出親切的笑容。典子戰戰兢兢地告知約定時間已到。


    「嗯,是的,我非常明白這一點,可是……」


    「看來兩位花了不少心力。」


    「是的,不擅長講日語的所長,剛才無憑無據地逞強表示不會待太久,實際上卻陷入苦戰,所長親自要求再多給一些時間,不曉得您是否……方便?」


    我以手上的手帕擦拭額頭的汗水,以誇大詮釋自己多麽辛苦,典子愧疚似地看著下方。


    就在這個時候,門後響起的吼聲傳入我的耳中。


    如同獅子發現獵物時的咆哮,當然是艾莎的聲音。我連忙轉身開門、看向室內,典子


    也從我身後窺視室內的狀況。


    「小艾,怎麽了?發現什麽了?」


    房間中央的艾莎,看起來和剛才判若兩人。表情像是放下重擔般地清爽,殺氣騰騰的視線變得溫和,褐色雙眼釋放出更勝於平常的清澈光輝,幹燥的嘴唇也恢複滋潤。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眨眨眼感到詫異。不過,讓她產生如此明顯變化的事情隻有一件。


    「小艾,你找到了吧!」我抱著期待走向她。


    「唔,美伽,你說『找到』是什麽意思?」


    艾莎看著無關緊要的方向裝傻,接著她忽然朝典子投以嚴肅的目光,以不由分說的語氣提出忠告:「典子女士,今晚最好別待在這個家,因為肯定會發生危險的事情。」


    6


    然後,當天夜晚——


    月光灑入的陰暗室內,空氣突然產生了晃動,房門打開了。


    時間剛過晚間九點。某人縱身進入鴉雀無聲的房間,接著是關門聲,周圍再度被寂靜籠罩。順利入侵的這個人,全身穿著如同融入黑暗的漆黑服裝。


    入侵者提高警覺、環視室內之後,沒開燈就筆直走向床鋪。他的呼吸意外地急促,大概是感到緊張。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英勇的聲音響遍黑暗,如同充盈於室內的緊張氣息一鼓作氣釋放。


    「喲,你想擅自從別人房間拿走什麽東西?」


    內嵌式衣櫃的拉門開啟,從深邃黑暗後方現身的是艾莎。她將愛用武器扛在右肩上,緩緩向前一步。她的武器是使用多年的木刀。她總將這把木刀藏在後車廂,應付突如其來的打鬥。木刀表麵滿是細痕、汗斑與血漬,如同述說著至今激烈戰鬥的紀錄。艾莎以木刀尖端直指入侵者。


    「你啊,當小偷不太好吧?還是說……」她以銳利如刀的視線注視對方。「你手上的那個東西,重要到非得偷走不可?」


    入侵者低聲一吼,將手上的物體砸向艾莎。艾莎一手握著木刀,另一手將這個物體接在胸前,暫時扔到床上之後再度展露怒火,隨著野獸的咆哮揮下手中木刀。木刀劃開空氣的聲音響遍黑暗,入侵者千鈞一發地躲過攻擊,再度和艾莎正麵對峙。他的右手握著一把刀,反射窗邊的月光而閃閃發亮。敵人是有武器的。


    艾莎與神秘入侵者,兩人同時發出怪聲,以拿手武器襲擊對方。兩人的身體在黑暗中交錯,攻守激烈互換。不久,艾莎往下的一刀揮空,下一瞬間,敵人犀利的一腿直接命中她握木刀的手。木刀離開艾莎的手在半空中飛舞,打壞了窗戶玻璃。


    艾莎失去武器,變成赤手空拳。敵人單手持刀,毫不留情地攻擊。但艾莎毫不畏懼,以拿手的踢腿應戰,施展出下段踢命中對方小腿肚,敵人連忙和她拉開距離。艾莎輕輕抬起右腿,示意要再賞對方一腳,作勢嚇唬敵人。敵人的視線集中在她的腿部動作,推測她踢腿的時機。


    「喂,你啊……」艾莎如同看透對方行動般這麽說。「老是盯著女人的腿會跌倒喔——對吧,美伽?」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我,立刻想起自己的職責。我在狹窄的黑暗之中緊握自己的武器,以別扭的姿勢絞盡全身力氣揮動。我領到的武器是長約兩公尺的曬衣竿,躲在床底的我使勁一揮,竿子前端漂亮掃中敵人的雙腳絆倒他,情勢逆轉了。


    「美伽,幹得好!」艾莎朝床底的我豎起大拇指。


    「小艾,別大意!」我朝好友大喊。


    艾莎點頭表示收到,重新麵對倒地的敵人估算距離。下一瞬間,她如同跳芭蕾般,將長長的腿抬到腰部高度,然後美麗地旋轉,施展令人著迷的殘酷中段回旋踢。她的趾尖命中正要起身的敵人側頭部,撼動對方大腦,敵人再度癱軟倒地,這次再也爬不起來。


    艾莎搶走敵人手中的刀,完全獲勝。


    我提心吊膽地鑽出床底。「小艾,這樣太過火了吧?」


    「沒什麽,獅子就算是抓一隻兔子也會全力以赴的。」


    「雖然你比喻他是兔子,但也相當陷入苦戰吧——啊啊,話說回來!」我看著手上的曬衣竿,重新表達不滿。「我的武器真遜。」


    「沒那回事,這是最強的武器耶!今後我要稱呼美伽是『曬衣竿專家』。」


    「抱歉,這個稱號我敬謝不敏。」我輕聲說著,在月光中專注凝視。我第一次近距離確認敵人的樣貌,是一名黑衣男性。


    他氣喘籲籲,懊悔地低語:


    「混帳……我想起來了,當時……還有一個女的……」


    「沒錯。你忘了我吧?記得我嗎?」


    「我、我記得。」男性如同嘔吐般說出我的姓名。「南、南牟禮,美伽子……」


    「咦,是這個名字?」我愕然愣住。不是源五郎丸,是這個?


    驚訝的我,連忙朝牆邊開關伸手開燈,在房內明亮的燈光下,再度確認他的長相。細長的眼睛與結實的下顎,頗具特征的端正臉孔,是在酒店「紅」認識的菅穀良樹無誤。


    我輕聲尖叫,麵向艾莎。「不會吧,是他?」


    「嗯,肯定沒錯,一切都是菅穀良樹幹的好事。殺害山脇先生的是他,一個月前在這個房間裏殺害北村優菜的也是他——對吧,喂!」


    在艾莎的質詢之下,菅穀認命地默默點頭,這是他認罪的一瞬間。


    但我無法輕易理解現在的狀況,我直到剛才都深信前島誠二是這個案件的真凶,但事實並非如此。凶手是菅穀良樹,艾莎早就知道了嗎?她究竟怎麽確定菅穀良樹是真凶的?借由哪些線索、使用何種推理,得知這個意外的真相?我好想知道。


    艾莎從床上拿起一個物體遞給我,是敵人菅穀良樹剛才摸黑想偷的物品。我現在在亮處看才首度得知,是那個黑貓抱著鍾麵的時尙鬧鍾。菅穀為什麽要偷這種東西?


    艾莎沒回答這個疑問,單方麵對我下令:


    「時鍾背後有個轉動鬧鍾指針的旋鈕吧?轉轉看。」


    我聽話地轉動旋鈕。顯示鬧鍾設定時間的紅色指針開始轉動,逐漸接近現在時刻,最後和鍾麵指著「9」的短針重疊。


    此時,鬧鍾在我的雙手發出聲音,是陌生女子的低語。


    「……菅穀良樹……殺了我……」


    我過度受驚害怕,差點拿不住鬧鍾。


    時鍾說話了,這是附錄音功能的鬧鍾。這麽一來,錄在裏麵的是誰的聲音?人選隻有一個。


    「美伽,這樣你就知道了吧?」


    艾莎看著我手上的時鍾,然後注視倒地的男性。


    「凶手是菅穀良樹。遇害的北村優菜自己這麽說了,肯定沒錯吧?」


    7


    我們打手機請典子回北村家。艾莎預料歹徒今晚會入侵北村家,預先支開了典子。典子似乎在高岡佑次住的公寓,收到通知後才回到北村家。艾莎交給她兩個東西:分別是五花大綁倒地的菅穀良樹,以及黑貓鬧鍾。


    「我已經報警了,平塚警局會派人來,到時候再將這些交給一個叫做宮前的刑警,轉告他『要是不知道用法,就連絡生野艾莎』。」


    「鬧鍾的用法嗎?這種小事我也會。」典子隨口這麽說,艾莎像是威脅她般壓低聲音。「不,你不可以使用。別動鬧鍾,就這樣交給警察。聽清楚了吧?」


    典子懾於她的氣勢,點點頭。「明白了,宮前刑警是吧?那您呢?」


    「我們就此告辭。要是現在牽扯到警察,今晚的啤酒就非得在偵訊室裏喝了吧?我可不想這樣。美伽,我們走吧。」


    警車的警笛聲已經從遠方傳來。我們跳上車,像是被追捕般離開北村家,典子來到門口深深地鞠躬目送。


    我確認她的身影越來越遠,鬆一口


    氣後看向駕駛座的好友。


    「小艾,你巧妙回避了。」


    「什麽事?」


    「優菜小姐遇害的事實,你最後並沒有告訴典子女士。」


    「這是警察的工作吧?」艾莎的視線依然投向正前方。「何況典子女士也早就知道了,她剛才的表情是有所覺悟的表情。」


    我覺得確實如此。典子應該已經察覺到,落網的菅穀良樹不隻是小偷,也是殺害女兒的凶手,否則她沒道理向這個野蠻粗魯如同猛獸的女偵探深深鞠躬。


    艾莎默默開著車。車子不是開往偵探事務所,而是平塚鬧區。


    幾分鍾後,我們將雪鐵龍停在停車場,下樓進入酒店「紅」。店裏清靜得恰到好處,隻有一名男性客人坐在吧台角落的座位,靠在牆邊打瞌睡。廣東炒麵頭的老板娘一副閑著沒事的樣子,心不在焉地看著醬油色月曆。她記得我們。


    「我等你們好久了。聽說山脇先生死了,那是他殺吧?」


    「嗯,不過凶手在剛才落網了。」艾莎沒看菜單就對老板娘說:「炒烏龍麵跟馬鈴薯沙拉,還要啤酒。」


    我也和艾莎點一樣的東西,老板娘立刻熱了平底鍋,馬鈴薯沙拉與啤酒很快就端到我們麵前。我們默默拿起玻璃杯輕觸,品嚐著以祝賀來說有點苦澀的啤酒時,艾莎說:


    「北村優菜直到五月十號都還有來這間店。也就是說,菅穀良樹在隔天十一號殺了她。但是不確定是在淩晨、中午還是傍晚。」


    在吧台後方炒烏龍麵的老板娘,肩膀敏感產生反應。她背對著我們聽到這番話,常客的名字以意外的形式出現,肯定嚇了一跳。


    「動機是什麽呢,感情糾紛?」我向吧台後方詢問:「老板娘,你覺得呢?菅穀良樹有沒有可能暗戀優菜?」


    「有可能。菅穀先生大概比山脇先生先看上優菜。」


    老板娘隻回答我的問題就不再多說,再度麵向平底鍋。


    「比方說,或許是這樣。」艾莎做個開場白,述說一段可能是事實的故事。「行凶當天,北村家隻有優菜一個人,母親和男友外出旅行。菅穀造訪北村家,逼優菜和他交往,而正在和山脇交往的優菜拒絕了。兩人發生口角,菅穀最後一時衝動殺害優菜。」


    「用掐的?」


    「不,這樣的話優菜無法留下訊息。應該是刺殺吧。他今天不是也用刀嗎?那是他愛用的武器。」


    「也對。菅穀刺殺了優菜。優菜知道自己快死了,絞盡最後的力氣留下訊息,指證凶手是菅穀。」


    「嗯。這是使用鬧鍾錄音功能的死前訊息。」


    「唔?可是小艾,這不太對,菅穀沒發現優菜在操作鬧鍾嗎?」


    「應該沒發現吧?菅穀大概在刺殺優菜之後,就嚇得逃離現場,沒確認優菜是否死亡。優菜乘機在死前留下訊息,然後斷氣。後來菅穀覺得這樣不太妙,回到現場將她的屍體搬到自己車上,將現場遺留的血跡與其他痕跡清幹淨之後離開。菅穀自認離開的時候,現場完全不留線索,但是線索就遺留在優菜錄下訊息的鬧鍾裏,而且鬧鍾一直設定開著。」


    「鬧鍾開著。也就是說,那個鬧鍾難道一直在……?」


    「對。那個鬧鍾在這個月當中,隻要到了設定的時間,就會重複播放優菜死前的聲音,上午和下午,每天兩次。」


    艾莎述說的真相,使我差點被馬鈴薯沙拉噎到。


    「等……等一下,這個月都沒人察覺這段訊息?」


    「沒錯。鬧鍾設定的時間是四點,這間酒店是下午六點開吧?優菜下午四點起床、六點到這間店,這是她的生活作息。換句話說,播放優菜聲音的時間,是每天淩晨四點跟下午四點。隻有在這段時間待在優菜房間的人,才收得到她的訊息。不過這個月裏完全沒有這樣的人。」


    空無一人的房間之中,鬧鍾空虛地朝著牆壁,低聲說出菅穀良樹的姓名,我想像這幅恐怖的光景之後毛骨悚然。淩晨四點是還沒天亮的黑夜,下午四點是夕陽餘暉射入房內的時間。那個黑貓鬧鍾在這個月之間,一直訴說著真相。


    「不過,終於有人收到優菜的訊息了,就是山脇敏雄。」


    「對喔,山脇先生昨天將近下午四點的時候造訪北村家。」


    「沒錯,然後他偶然在優菜房間聽到這段訊息。他肯定瞬間就得知一切真相,這就是所謂的『死前訊息』。優菜不是單純失蹤,恐怕已經遇害,而且凶手是同事菅穀良樹。後來,得知真相的山脇短短十五分鍾就衝出北村家,化為複仇的魔鬼。」


    「為什麽斷定他要複仇?山脇先生不是那種會熱血複仇的人。」


    「確實不是。但如果隻是要揭發真相,他可以去找警察,也可以找我商量,我覺得他之所以沒這麽做,應該是想要報複菅穀。山脇當晚叫菅穀到河岸,指出菅穀的罪行,當時他應該也將鬧鍾錄音的事情告訴菅穀了。」


    「為什麽?說不定他二話不說就突然動手啊?」


    「他不會這麽做。因為這麽一來,就找不到遇害的優菜了吧?山脇非得從菅穀口中間出屍體的下落,所以肯定在菅穀麵前出示了決定性的證據,逼他招供。」


    「決定性的證據?黑貓鬧鍾一直放在優菜房間啊?」


    「嗯,他沒帶走鬧鍾,隻帶走聲音。」


    「啊,我懂了,錄音筆吧?山脇先生隨身攜帶的那個東西。」


    「沒錯。山脇以錄音筆錄下優菜的訊息給菅穀聽,也說明這段訊息錄在優菜房間裏的鬧鍾,希望菅穀認命而招出優菜屍體在哪裏。可是……」


    「可是山脇先生反遭菅穀攻擊,被推到河裏淹死,這就是山脇先生遇害的真相。」


    「就是這麽回事。接著鏡頭移到今天。我跟你造訪北村家,從下午三點開始,在優菜房間捜索約一個小時,後來美伽去走廊協商延長捜索時間對吧?當時剛好是下午四點。」


    「所以小艾在那時候,聽到鬧鍾播放優菜的留言?」


    「嗯,聽到了。我是繼山脇敏雄的第二人。我也和山脇一樣,在瞬間知曉了一切。菅穀良樹殺了優菜與山脇,而且對於菅穀來說,這個鬧鍾是致命的證物。我當時就確定,既然這個鬧鍾還在優菜房間,菅穀近期……應該說今晚就會來搶。」


    「所以我們就在晚上埋伏是吧?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大幅度點頭,認同她的推理,然後一把揪住她的衣領。「既然知道得這麽詳細,為什麽你完全沒先告訴我美伽大人?你這隻壞心眼的獅子!」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歹徒會來,所以要找機會用曬衣竿掃對方的腿,這樣就能破案。實際上就是這樣吧?你既然是助手,就別抱怨了。」


    「『既然是助手』是什麽意思?你明明是連對講機都沒辦法好好利用的野蠻人!」


    我痛罵身旁的好友,迅速喝一口手上的啤酒。


    「何況,今晚的埋伏根本沒意義。因為小艾已經知道凶手是菅穀,也掌握了證據,那就沒必要冒這個危險吧?隻要報警抓人就了事了,為什麽不這麽做?」


    「啊?美伽,你問這什麽問題?那還用說嗎?」艾莎不高興地噘嘴。「你想想,關於北村優菜與山脇敏雄的命案,警方跟法院應該會調査並且定罪。但是私家偵探委托人遇害的怨恨,他們不會幫忙處理吧?」


    「咦,這就是理由?」我不禁啞口無言。「所以才親自做個了斷?」


    「沒錯,不然偵探沒有立場可言。所以對於我這個偵探來說,今晚的埋伏勢在必行,不是沒意義的舉動。」艾莎高談闊論。她的歪理令我無奈過頭,反倒佩服起她來。


    話說回來,委托人一死亡,這個案件就無法讓艾莎賺


    到半毛錢。她明知如此卻依然繼續辦案,我以為是偵探洋溢的正義感與使命感,促使她想要査出真相、揪出真凶。


    不過,現實似乎不太一樣。艾莎隻是一心一意想以自己的手或腳,好好修理殺害委托人的凶手,而且實際上,她也漂亮地賞了菅穀一腳。獅子女這樣是否就氣消了?


    我無言以對,艾莎得意洋洋。


    「久等了。」老板娘介入我們之間,擺上兩個盛裝烤烏龍麵的鐵盤。花費過多時間端上桌的烤烏龍麵,因為炒過頭而焦掉了。偷偷觀察我們的老板娘,過於注意我們的對話,而搞砸她拿手的炒烏龍麵。


    「不用錢。但我也不強迫你們吃。」


    我與艾莎以憔悴的表情相視。仔細想想,本次事件重創了老板娘。她失去店裏的活招牌,還一次失去兩個常客,炒烏龍麵會失敗也在所難免,今天或許應該別太計較。


    我們有些勉強地吃掉眼前焦黑的炒烏龍麵,味道好苦。不知為何,今晚的啤酒與烏龍麵都莫名地苦,隻有馬鈴薯沙拉清涼的甜味是些許慰借。


    後來,我們各喝完一杯啤酒就離開「紅」。


    離開時,老板娘的「下次再來」和艾莎的「我會再來」在店門口重疊。老板娘似乎露出安心的笑容,我也不知為何鬆了口氣。


    上樓出門一看,剛才明亮的月亮躲在厚重的雲層後方。雖然隻喝了一杯啤酒,但是喝過酒就不能開車回家。我們讓雪鐵龍再度在停車場過夜,走回我們的偵探事務所。


    我搖搖晃晃地走在陰暗的人行道,問艾莎一個問題以打發時間:


    「話說回來,前島誠二那個人是怎樣?明明態度那麽可疑,結果卻和北村優菜的事件完全無關。那他為什麽慌張成那樣?莫名其妙。」


    「我也不曉得。不過,前島大概做過對不起優菜的事吧。例如以前曾經對她霸王硬上弓,想強行占為己有……類似這種不為人知的往事,所以那個家夥過度提防我們,反而引人起疑,我想應該是這麽回事。」


    「聽起來很有可能,所以前島是個沒膽子的小開。」


    我解決小小的疑問之後,繼續問艾莎一個剛才想到的單純問題:


    「小艾,你踢過犯人之後氣消了嗎?」


    「沒有。但總比沒踢好。」


    被踢的菅穀聽到這句話不知做何感想。如此心想的我,將這一瞬間湧上心頭的真實想法告訴好友。「小艾,下次如果發生同樣的狀況,我有個請求。」


    「嗯?」「也讓我打凶手一下。不是用曬衣竿,是用自己的拳腳好好修理。」


    因為,我也是偵探事務所的一員。


    「那麽,到時候就拜托啦。」我這個粗魯的好友聽我輕聲說完,如此回應道,並且送我一個美麗的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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