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回家前過來一越。」這天,我又收到櫻子小姐不講道理、不通人情的惡魔簡訊,放學後去了她住的古老洋房。


    無論怎麽東翻西瞧,簡訊就隻有這七個字。


    這已經是老毛病了,每次我回訊問:「怎麽啦?」「有事嗎?」都沒收到回應;直接打電話去問還會被罵:「我很忙,少煩我!」所以隻要這封簡訊一來,我就得迅速趕到她身邊。當然,隻要有心,還是可以拒絕啦,就怕事後收到報複,所以還是乖乖聽話比較保險。


    今天,我也照常向她抱怨:「簡訊裏至少加個理由吧!」但她一樣充耳不聞,我也見怪不怪了,這就是所謂的「堅持做自己」吧。老實說,我也放棄掙紮了,逐漸接受被她耍弄的日子。


    我們所居住的旭川市,是北日本的中型都市,人口僅次於仙台,戰前是龐大的軍事重鎮,幸虧這裏有座引人注目的旭川動物園,觀光客人數是整個北海道的第二名;不過說穿了,旭川隻是個順路經過的景點,來動物園玩的遊客多是多,實際上卻都住在劄幌、小樽、富良野、美瑛等地,可見旭川本身是個缺乏魅力的城鎮。


    或許是四麵環山的關係,旭川沒什麽地震,隨處可見從開墾時代留下來的木造建築與厚重的美瑛軟石【※日本北海道美瑛町所出產的凝灰岩石材,使用美瑛軟石砌造而成的美瑛jr車站名列日本全國百選車站之一。】堆砌建築,但卻沒有發展得像小樽那樣熱鬧,也沒有重新設計得像函館那般唯美,就隻是很多餘地佇立在那裏,等它自然損壞就會翻新。


    這座城市裏充滿了過時、停滯、沉悶的氣氛,有不少人試圖打破現狀,重新檢討各種觀光資源,而市政府也邁開沉重的腳步,重新開發城鎮,可惜依然無法趕跑這股沉悶的空氣。要我形容的話,就好比名為「旭川」的牛脾氣,沉甸甸地壓在這塊土地上,別忘了旭川人是很排外的。


    九條櫻子與婆婆住的這棟洋房,在旭川可是數一數二的老宅,曆史久到連婆婆都說:


    「天氣一冷,冷風就從四麵八方鑽進來,真難受呀……」櫻子是人們口中的「大小姐」,年紀應該有二十五歲,但不滿三十歲,經常穿著男用襯衫和牛仔褲,不算邋遢但也說不上流行,不過她人長得美,雙眼有神,身材高挑又苗條,我明明身高比她高,她的腰線卻跟我差不多高度,真是驚人。及肩長發沒有染色,烏黑亮麗,帶點波浪,但她這個人絕對不會去燙發,可能是自然鬈,不需要特地打扮就很亮眼——櫻子小姐就是這樣的人。


    不過她的個性就怪了。首先,櫻子小姐不太喜歡親近人群;應該說,基本上她不相信人,也沒興趣和人交流,就連現代人必備的聯絡工具「手機」都沒有。


    她最喜歡的東西是骨頭,其次是骨頭,其三、其四、其五也都是骨頭,總之就是愛骨成癡,而且不拘種類,任何生物的骨頭都令她神魂顛倒,如癡如醉。


    櫻子小姐的叔叔在大學法醫學教室執刀……不,執教鞭,不時從各地找來各種動物屍體,她便拿這些屍體親手製作成骨骼標本,捐給適合捐贈的單位,剩下的自己收藏,或是上網販賣。


    這棟洋房建造當時肯定相當氣派,四周庭院廣大,不過現在土裏已經埋了大量的大型動物屍體。有一次,我聞到廚房傳來香噴噴的燉肉味,問她在煮什麽好菜,她帶我參觀廚房的一口大鍋子,鍋裏咕嚕咕嚕地煮著東西,而她是這樣說的:「沒有啦,我在路邊發現死狸貓,正在給它去肉呢。」原來是之前去肉的氣味太過嚇人,婆婆受不了,所以才在鍋中加了點醬油之類的調味料,聞起來就好多了。


    聽說庭院角落有個她專用的處理室,裏麵有火力強大的餐飲用瓦斯爐,可以處理體積更大的、或者已經開始腐爛的生物—我想這已經超出興趣的範疇了。


    任何動物隻要一到她手上,就會被扒得精光,隻剩塊塊白骨;她會仔細收集所有的骨骸,用樹脂或強力膠組合起來,好好地收進玻璃盒中。她不愛活著的動物,發自內心熱愛這些收藏在玻璃盒裏不會說話的白骨。


    我和這個怪人因為某件事情而相識,但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總之,自從認識她後,我就一直被她使來喚去。


    「所以,今天又有何貴幹了?」


    滿臉皺紋的婆婆被鄰居小孩戲稱(懼稱?)「撒沙婆婆【※日本傳說中的妖怪,亦是漫畫《鬼太郎》中的主要角色。行經竹林時,如果眼前突然飛來一陣沙塵,四周卻不見半個人影,很可能就是撒沙婆婆的惡作劇。】」,她來到大門接我進客廳,隻見旭川家具設計師(旭川可是著名的家具城)設計的奇形怪狀的安樂椅上,坐著悠閑翹腳的櫻子小姐,我朝她問了這個問題。那張椅子充滿了現代感,在這棟一磚一瓦都洋溢著傳統風情的洋房裏顯得有些突兀,但我很能理解櫻子小姐為何喜歡這張椅子,因為它流線型的設計幹淨俐落,就像一張被扒到剩下白骨的沙發,所以我總是暗自叫它骸骨椅。


    「小弟,我有禮物要送你,很棒吧?」櫻子小姐微笑說著,在骸骨椅上搖啊搖的。


    「反正又是莫名其妙的骨頭……」


    「別這麽說嘛,拿去網路上能賣錢呢。」櫻子小姐不悅地噘嘴。至於去肉的過程有多麽辛苦,我已經聽到不想再聽了。


    「所以是什麽東西的骨頭啊?」


    「鰈魚。」


    「鰈魚?」


    我板起臉,心中有不祥的預感。幾個星期前,我陪爺爺去釣魚,收獲比想像中要好,我一時興奮,就分了幾條給她。


    「該不會是我上個月釣來的吧?」


    「哈哈,魚肉和魚子我都吃羅,真的好好吃,所以回敬你一點心意。」


    櫻子小姐露出開心的笑容,遞給我一幅裱著木框的雪白骨骼標本,那隻肥美又帶卵的黑鰈【※主要產於北海道東部的野付水道至根室灣沿岸、厚岸灣一帶,肉質鮮美。】已經改頭換麵。


    我喜歡吃魚,也經常吃魚,隻是看到這樣精美的魚骨,總覺得跟平時吃的魚完全不同,不過說穿了還是骨頭。木框作工精美,底下還精心貼著印有學名pleuroes obscurus的貼紙,就連我也知道「這東西」可以賣個好價錢。


    「那……我就收下這份大禮了……」


    或許有少數人收到骨骼標本會開心,但是對我邁種沒興趣的人來說,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就算它原本是食用魚,現在也變成了這副德性,總覺得亂丟會遭到報應,而且也對不起辛苦製作的櫻子小姐;問題是,在房間裏裝飾骨骼標本挺怪的,感覺不尊重死去的生物,不太舒服。


    「不過……在房間裏掛這個會不會嚇到人啊?送給我真的好嗎?」


    「它很美啊,怎麽會嚇到人呢?再說,魚骨哪有分什麽適合不適合,你知道嗎?單取魚骨的過程可是很辛苦的!」


    櫻子小姐完全沒發現我隻是胡亂搪塞,想回絕這份禮物,自顧自地開始說明製作魚骨標本有多麽辛苦:其他動物隻要埋在土壤中,或是放入鍋裏加潔牙劑一起熬煮就行了,魚則不同。


    「你得先淋上熱水,用牙簽慢慢把肉挑掉才行。」櫻子小姐板著臉說。


    可以想像這麽繁瑣的工作肯定令人肩頸酸痛,但我也從來沒拜托你做這種事啊……我真的很想說,櫻子小姐,你別忙了,就正常地吃個魚不行嗎?


    「怎樣?很美吧?從它生前扁平滑稽的外觀,很難想像它的內在這麽纖細吧?」


    「嗯……」


    櫻子小姐說話時,兩眼興奮地發亮,仿佛在說:「開心點嘛。」她的個性並沒有太大的問題,但對我這個普通的高中生來說,她的溝通能力實在算不上好,或者說,不太關心別人的想法。


    「要說漂亮……也是挺漂亮啦。」


    總而言之,現在潑她冷水隻會更麻煩,先不管這標本漂不漂亮,她努力為我做出這樣的東西,這份心意確實令我開心。而她說鰈魚的外觀扁平又滑稽,我也不是完全不懂啦。


    平常吃鰈魚時我什麽都沒想,但仔細看就會發現它真的像片葉子,細細的骨頭如縱橫的葉脈。我看著魚骨,聯想它還像什麽,發現那數不清的尖骨雖然沒有花樣,卻很像孔雀那類的鳥羽毛。我無法對纖細、好美之類的形容詞產生共鳴,不過即使是對骨頭沒興趣的我,偶爾也會覺得那確實可算是一種美,所以,我當下應該給她「成熟的回應」。


    「啊,嗯,我很開心喔。謝謝,那我就把它擺在桌上羅。」


    我一改之前的態度,對自己釣到的戰利品又打了一次招呼,然後恭敬地收進書包裏。


    「說到魚骨,我喜歡獅子魚,它的骨頭真的好可愛,可惜我還沒組裝過。」櫻子小姐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一臉心滿意足。


    「獅子魚……北海道應該沒有吧?」


    「是這樣嗎?」


    「我記得那種魚棲息在比較溫暖的地方。」至少我還沒在餐桌上看過獅子魚。櫻子小姐略顯失望地低下頭,我思考了一下,換個方式問:「那……換八角魚如何?」


    「八角魚?」


    「味道還不錯,但骨頭太多了,而且外觀有點奇怪?好像長了翅膀一樣,我想你會覺得很有意思……」


    櫻子小姐一臉不解,於是我用智慧型手機搜尋圖片,讓她看看八角魚的模樣。她一開始還詫異地瞄向我的手機,一看立刻兩眼發亮。


    「這種魚長得真古怪!」


    她把八角魚的尖頭放大,瞧個不停,然後綻放笑容,我總算鬆口氣,伸手拿起不知何時準備好的紅茶。


    附近小朋友總是把婆婆當成妖怪,因為她走動時無聲無息,我甚至懷疑她究竟是人是魁。不過,這妖怪婆婆泡的紅茶總是如此美味,我平時不太喝紅茶,對茶葉種類更是一無所知,但至少我媽泡的紅茶從來沒有這麽好喝,自從認識了櫻子小姐,我才知道原來紅茶可以這麽香醇。


    「如果我有釣到,再送給你吧。」


    美味的紅茶與櫻子小姐天真無邪的笑容讓我心情大好,不禁脫口而出。


    「謝謝,幸好你喜歡釣魚。」


    看到笑容滿麵的櫻子小姐,我也開心起來——但也猛然發現,我又給自己找了不必要的差事。我真是笨,明知道是自找麻煩,卻還是主動接近櫻子小姐。


    「正確來說,釣魚不是我的興趣,是我爺爺的啦。」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把來到喉頭的歎息吞回去,硬是擠出笑容。我不知道怎麽釣八角魚,不過問爺爺應該會有答案,想必他也樂意陪我一起去釣。爺爺最喜歡我找他幫忙,能討好櫻子小姐又能孝順爺爺,算是一舉兩得。


    櫻子小姐像個拿到新玩具的孩子,天真無邪地玩著智慧型手機,我看著她,將紅茶一飲而盡。這裏隻有無聲無息的妖怪婆婆和櫻子小姐相依為命,氣氛顯得莊嚴肅穆,但我還是迷戀這棟房子,剛開始雖然被環繞屋內的白骨弄得毛骨悚然,現在倒也覺得別有風味,我大概是被櫻子小姐洗腦了吧。


    在舒適的沉默之中,櫻子小姐接連發出開心的歎息,就在這時候,她手中的智慧型手機突然響起當紅少女偶像團體的新歌旋律。


    「抱歉,有電話。」


    櫻子小姐不悅地板起臉,我當下覺得自己喜歡的歌曲成了刺耳的噪音,好像犯了什麽滔天大罪一樣,趕緊從她手上接過手機,看看是誰打來的電話,原來是媽媽。為什麽偏偏挑這種時候打來?我氣鼓鼓地想。


    「喂?」


    我口氣很差地接了電話,而媽媽也口氣很差地回:「怎樣啦?」


    「沒有啦,你找我幹嘛?是不是漏買什麽晚餐的菜?」


    「不是,我有小事情要你幫忙,快點回來吧。」


    「蛤?」


    或許就是因為我媽這麽強硬,我才能習慣強硬的櫻子小姐吧。爸爸在我四歲的時候生病過世,從此媽媽一手帶大我和哥哥,是個女強人,她用爸爸的保險金當起公寓包租婆,如今在旭川市內擁有八間公寓。我很感謝媽媽讓我生在單親家庭卻不虞匱乏,她真的很了不起,連高中都讓我讀昂貴的私立學校,還說大學想念哪裏都行,媽媽萬歲!


    不過她也很會使喚人,總是拿「不讓人做白工」為由(是會拿到零用錢,但也不多),連兒子都當成傭人一般使喚;自從哥哥去年春天升學離家之後,媽媽拋出來的雜務理所當然都落在我身上。


    「幫忙?換水龍頭的墊圈嗎?能不能再等兩小時?」


    我現在已經是稱職的假日裝修工了。講電話時,廚房飄來濃鬱的香氣,有醬油和生薑的味道,今天隻有半天課,我還沒吃午餐,剛才婆婆在門口招呼我時,異常開心地問我:「少爺,你還沒吃午餐吧?」我想應該不必擔心沒飯吃,因為婆婆總是說我太瘦,滿腦子想著要用山珍海味把我養胖。


    平常婆婆的紅茶都會配茶點,今天隻有茶杯肯定也是這個原因,就像她經常對櫻子小姐嘮叨的一樣:「飯前不可以吃甜點喔。」


    所以隻要再等一會兒,我就能吃到婆婆的美味大餐。說真的,我媽不太喜歡做飯,做得也不好吃,更何況我都讀到高中了,連午餐都不會自己打理也說不過去,所以我就算回家,也沒人幫我準備午餐。我並不是懶得煮飯,隻是婆婆的大餐肯定比泡麵優秀,我本來打算待會兒要留下來吃一頓飯……


    「不行,你馬上回家,一點半有人要來。」


    「一點半?也太趕了吧?」


    看看老舊的大鍾,現在是十二點五十五分。


    「就是啊,有個房客的家人怎麽打電話都找不到人,希望我去幫忙開門,如果又碰到之前那種事情很頭痛對吧?所以才需要找你一起來。」


    「搞什麽啊~」我忍不住發出不滿之聲。


    「總之沒時間了,馬上回家,聽到沒!」


    嘟——。她掛電話的狠勁跟櫻子小姐一樣。


    「真是的……」


    我深深歎了一口氣,櫻子小姐狐疑地盯著我瞧。


    「我媽打來的。」


    「有事嗎?」


    「是啊,我媽是公寓包租婆,有個房客和家人失聯,家人希望我媽去開門。」


    「哦。」


    「之前我媽也曾經幫人開過門,結果裏麵死了一個老爺爺,她就不敢一個人去開門了,所以我今天要先回去。」


    其實我一點都不想回去,但還是垂頭喪氣地這麽說,櫻子小姐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這樣啊,我們走吧。」


    「什麽?」


    「不是說裏麵可能死了人嗎?那我怎麽能不去呢?」


    看到她的表情充滿了期待,我皺起眉頭。


    「櫻子小姐……」


    「幹嘛?」


    就連我也看不過去她那興奮的行徑。


    「你太不莊重了。」


    櫻子小姐被我潑冷水,又噘起嘴鬧別扭,這時候的她完全像個小孩,我不禁感歎婆婆每天肯定都很辛苦。


    「把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小心哪天邁報應喔。」


    出租公寓裏很可能有人過世,我當然更不能把櫻子小姐一起帶去,隻好像哄小孩一樣,叫她乖乖看家。


    「我不是快樂,隻是沒什麽機會看見人的屍體,單純好奇罷了。」


    櫻子小姐不甘心,猛搖頭硬要跟來,這不叫快樂叫什麽?


    「不行。」我一口回絕。


    「我不會亂來,不會打擾你的。


    」


    肯定是騙人的,別人就算了,櫻子小姐這番話能信嗎?


    「如果有事,我會轉告你的,請你待在家……哇!」


    說到一半,我不小心勾到胡亂塞在書包裏的圍巾,扯出了黑鰈的骨骼標本,眼看它就要砸在地板上。


    我在砸上地板的前一秒接住它,仔細確認框裏的骨頭有沒有撞壞,沒想到櫻子小姐從後麵搭上我的肩,對我的耳朵吹了一口氣。


    「櫻、櫻子小姐?!」


    「你真的不肯帶我去?如果裏麵真的死了人,而且還死了好幾天怎麽辦?現在不是夏天,腐爛速度相對慢,但人隻要斷了氣,就會迅速腐爛,你明白吧?」


    她的氣息沒命我怦然心動,壓低聲音的呢喃反而令我毛骨悚然。


    「比方說,有人在浴缸泡澡到一半,突然心肌梗塞過世了。就算我不說明,你也很清楚泡在水裏的屍體是什麽模樣吧?」


    這麽一說,我才想起之前曾和她一起在河邊見過悲慘的屍體——慘到我不堪回憶,直接鎖進了記憶深處。


    「現在這季節浴室依然很冷,想必不少人會直接開著熱水泡澡,這麽一來,屍體會咕嚕咕嚕地煮個好幾天,骨肉應該也分離了,那個味道啊……」


    「別說了!」


    我捂著耳朵大喊,櫻子小姐則從我手上拿走骨骼標本。


    「我隻是描述可能發生的事實,要是真的發生了,我可以幫你去確認遺體唷。」


    「……」


    櫻子小姐撿起我的書包,將裏麵的東西全拿出來、排在桌上,再一一整齊地放回去,最後塞進骨骼標本,才慢慢地拉上拉鏈。


    「是不是該走了?」


    櫻子小姐一臉得意,看著愣住不動的我,將圍巾圍在我的脖子上。


    「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你要是出事,我可不管喔。」


    curiosity killed the cat.——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


    curiosity killed sakurako.——好奇心會殺死櫻子。


    就連號稱九條命的貓都會被好奇心害到沒命,櫻子小姐或許也會死於好奇心吧。我是不討厭她,但也很不喜歡她麵對「死亡」的態度,不禁緊咬下唇。


    「貓啊?貓活著的時候就很美了,死後的骨骼更是藝術,我曾經……」


    「夠了!是我不對!」


    我狠狠往桌子一拍,沒嚇到櫻子小姐,反而是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的婆婆輕聲驚呼。


    「啊,抱歉。」


    「哎喲喲!少爺這麽快就要回去啦!」


    「不好意思,突然有急事……」


    婆婆手上捧著托盤,裏麵盛著美味的什錦燉肉和薑炒豬肉,那香氣讓我饑腸慨慨,似我還是不得不對婆婆低頭道歉。如果能吃我一定吃!婆婆,對不起!


    「我也要出門。」


    「小姐也要?那我趕緊準備,這副德性出門,實在有違九條家大小姐的身分——」


    「我們必須立刻出發!房客的家人一點半就到啦!」眼見婆婆想給櫻子小姐換衣服,我先下手為強,要櫻子小姐立刻出發。


    「這副德性怎麽見人哪!」


    婆婆大呼小叫,櫻子小姐隻說了句:「沒辦法羅。」然後聳聳肩,抓了件大衣就跟在我身後離開。


    「婆婆!真的很抱歉!」


    「大~小~姐~!」婆婆在門口哭天喊地,我在心中不斷道歉,帶著櫻子小姐離開洋房。


    「別擔心,馬上就回來了,哈哈哈。」


    櫻子小姐大笑三聲,還是那麽雲淡風輕,我隻覺得心好痛,實在對不起婆婆。


    「所以,現在要去哪?」


    櫻子小姐一來到馬路上便張開雙臂,露出笑容。對喔,我還得帶路呢。


    這時我才意識到,接下來幾個小時,我又得被她耍弄,不禁鬱悶得頭暈目眩。她說會乖乖聽話,但那根本不可能啊。


    「唉,真倒黴……」我用力歎出一口氣。


    櫻子小姐意氣風發地邁步前進,我對著她的屁股偷偷發出詛咒。


    貳


    跟媽媽約好的公寓,離櫻子小姐家有十幾分鍾車程。


    原本打算搭公車過去,碰巧眼前駛來一輛空的計程車,櫻子小姐便馬上攔車。


    因此,我們比約定時間要早到,我也勉強在公寓附近的超商買了三個飯團當午餐,分別是明太子魚卵、鮪魚美乃滋和梅幹飯團;明太子太辣,鮪魚美乃滋太鹹,梅幹一點都不酸,三顆飯團食之無味,加上對婆婆的薑炒豬肉念念不忘,讓我心情有點惡劣。


    但就算味道差了一點,還是能填飽肚皮,當我把三顆飯團吃幹抹淨、喝茶潤喉的時候,媽媽就來了。她外麵穿著時下流行的蓬擺大衣,裏麵卻又因為旭川天氣寒冷而穿了防寒厚衣,過度凸顯她微胖的身材,看起來像尊不倒翁,我不禁對自己媽媽的外表有些失望。


    「哎呀呀!」


    媽媽一看到我們倆,就訝異地搗嘴。我覺得自己才該訝異,無奈地介紹起櫻子小姐。


    「呃……媽,這位是……」


    「我知道啦!這不就是九條家的大小姐嗎!」


    媽媽硬是把我拉開幾步,然後不滿地拍了拍我的腰,低聲驚呼。


    「咦?你認識她喔?」


    「當然啦!我們住的南光地區一帶,以前土地都是跟九條家租來的!二次大戰之後,九條家慢慢釋出手上的地產,不過現在一樣是這裏的大地主啊!」


    「嗯,我是知道她家很大啦。」


    櫻子小姐家真的很大,雖然目前裏麵隻有婆婆和她相依為命,卻有十間房間,而且院子更是大得驚人,裏麵埋著兩隻海豚、一隻夭折的小須鯨、一隻棕熊、三頭鹿和三匹馬,而且還有的是空間。


    「聽說大老爺過世前脫手了不少資產,不像以前那樣風光,但九條家的小姐還是正牌大小姐呢!」


    「哦……」


    「哦什麽哦!你怎麽會帶這種大人物來啦!」


    「哪有,是她自己想來的。」


    「啊?」


    櫻子小姐看著我們交頭接耳,一臉不解,接著開始東張西望。


    「唉,總之你就別管櫻子小姐的事情了。」


    「我怎麽能不管!」


    「沒關係啦,反正櫻子小姐這個人老是為所欲為。」


    「為所欲為?」


    「是啊,她就跟小朋友一樣任性。」


    「小弟,我聽到羅。」


    櫻子小姐盯著公寓窗戶,看也不看我一眼,口氣顯然不太開心。這公寓屋齡不小,是我媽擅長的中古屋改裝出租,跟其他公寓一樣保守,毫無特色。


    「哈哈哈……你聽到了喔。」


    「不過你的判斷正確,就當我不在這裏吧。」


    聽櫻子小姐這麽一說,媽媽反而慌張地支吾道:「呃……這裏好冷,要不要先找個地方喝杯茶?」


    媽媽似乎和櫻子小姐對上眼,連忙指著公寓斜對麵一家咖啡廳,看她鞠躬哈腰的樣子,真是恭敬至極。


    「不用特地顧慮我。」


    櫻子小姐一口回絕,抓起我的手臂,瞥了我媽一眼,就把我往前方拖去。


    「我等得不耐煩了,快走吧。」


    「不行啦,要等房客的家人過來,怎麽可以隨便開人家的門呢?」


    「真煩,是哪一間?」


    櫻子小姐像隻氣呼呼的兔子,不斷用左腳跺地,我連忙問媽媽是哪一間。


    「喔,就二樓最前麵那間,住的是個姓水島的年輕小姐。」


    「咦?」我仿佛腦門挨了一槌,眼冒金


    星。「水島小姐?」


    「對啊,她說快結婚了,打算要搬家,真希望裏麵別發生什麽事才好……」


    「怎麽會……」


    我還以為又是哪個老人家,沒想到房客竟然是年輕小姐,而且還是水島小姐?


    「畢竟她還年輕,家人難免容易窮緊張。」


    「也、也是。」


    沒錯,肯定是家人在窮緊張,因為我認識這位「水島小姐」。我不是說不認識的人發生什麽事情都無所謂,但聽到是熟人,難免打擊更大,我根本不敢想像水島小姐碰上了什麽麻煩。


    「她肯定不會有事的……」


    我想起她苗條清純的身影,告訴自己她一定一切平安,卻又突然害怕得發抖。


    「二樓最前麵……是那間嗎?窗簾沒拉開。」


    「真的耶。」


    「這個時間沒道理不拉開窗簾吧?這表示她不是晚上出了門就沒回家,就是天亮之前便死了。」


    「請你不要隨便亂講話!」


    櫻子小姐似乎被我嚇到,難得閉上嘴。


    「喂,你怎麽對九條家的小姐這種口氣!」


    媽媽連忙上來緩頰,我氣得抓住媽媽的肩膀推開她。


    「話說回來,不是早就一點半了嗎?她的家人怎麽還沒來啊?」媽媽說。


    「我想應該快到了吧……」


    「是不會打個電話確認一下喔!」


    「這樣催人家不太好吧。」


    「小弟?」


    「什麽事?」


    櫻子小姐看著我跟媽媽一來一往,不經意地指向前方,我往那方向看去,有個人影正跑過馬路往這裏來,發現我們之後加快腳步。


    快步趕來的是一名女子,身穿白色大衣,雙手緊緊握拳,身高一百六十公分左右,不知道是不是趕流行,皮膚白皙卻抹著顯眼的亮橘色腮紅,感覺很豔麗;頭發不長,燙著大波浪鬈發,連我也看得出來是個時髦女子。


    「請問你是這裏的房東嗎?」


    「是啊,我姓館脇。」


    女子連忙鬆開胸前緊握的雙手,整理大衣領子,大衣底下似乎隻穿著單薄的粉紅色護士裝,雖然是褲裝款式,但今天一點都不暖和,穿成這樣想必很冷。


    「抱歉讓你久等了。」


    她一來到我們麵前,立刻低頭鞠躬,搖擺的大衣上掛著印有「水島」的名牌;當她抬起頭來,一股清甜的香水味便撲鼻而來。


    「請問,你是水島小姐的家人嗎?」


    「對,我是她妹妹好美,媽媽原本也要一起來,可是前天走在下雪的路上不小心滑倒,跌傷了腰。」


    「哎呀呀~前天路上很滑呢!」媽媽的語氣十分誇張,表現出擔心的樣子,但隨即就問:「畢竟是要開別人家的門,可以先確認一下身分證件嗎?」


    「駕照可以嗎?」


    「可以,隻要有姓名跟照片就行了。」


    自稱好美的女子從大衣口袋裏掏出皮夾,是個名牌長夾。天氣很冷,她用僵硬的手指打開皮夾,從中拿出駕照。


    「水島……好美小姐……好,可以了。」


    「這樣就行了嗎?」


    「可以再請教命堂的姓名嗎?」


    「我媽?她叫水島美代子。」


    「美麗的美,時代的代,孩子的子對吧?」


    「對。」


    「對不起喔,照規矩就是要問清楚合約上保證人的姓名啦。」


    「不會。」


    就算情況緊急,還是要按照規矩來。好美小姐接受媽媽仔細查驗身分,卻忍不住瞥著二樓的住屋,恨不得趕快過去瞧個清楚。不知道媽媽是否體會她的心情,隻見她從公事包裏掏出文件確認。


    「照規矩,還要簽一張同意書啦。」


    我很能體會好美小姐的焦急,因此聽到媽媽拿出一張同意書要人家簽,也覺得不耐煩。


    「是眼科嗎?」櫻子小姐突然發問。


    「什麽?」


    正從媽媽手上接過原子筆的好美小姐,詫異地眨眨眼。


    「我說你上班的醫院。」


    「為什麽這麽問?」


    「看你穿這雙鞋子過來,醫院應該不遠吧。」


    聞言,我低頭看她的腳——是一雙紅色的卡駱馳牌的防水鞋,就算今天沒下雪,但也不該在冬天穿這種不保暖的鞋子出門。


    「搭計程車來的路上,我看到附近有兩家醫院,分別是內科小兒科醫院和眼科醫院,粉紅色護士裝通常是小兒科護士在穿,一開始我還以為你是小兒科的……」


    櫻子小姐說到這裏,敲了敲自己的眼尾。


    「咦?」


    「你眼尾的彩妝上有個小圓圈。」


    好美小姐簽著媽媽拿來的文件,神色更顯訝異狐疑。


    「那應該是使用雷射細胞炫光儀的痕跡吧,我認識一個護士跳槽眼科,偷偷告訴我眼科護士關注儀器的時間比關注病人多。」


    「呃,大概吧,我剛開始做時也不知道。」


    好美小姐簽完同意書,吐了一口氣,生硬地陪笑,肯定在想櫻子小姐究竟是什麽來曆。


    「哇,所以你真的是眼科護士羅!」媽媽完全不懂得察言觀色,高聲驚呼。


    「是,就在那邊那家眼科診所。」


    好美小姐點點頭,媽媽佩服地對著櫻子小姐說:「哇,好厲害,我根本看不出來。」


    櫻子小姐毫不在意媽媽的稱讚,畢竟她的目的不是為了讓人誇獎,隻是想窺探一點被隱藏起來的事實。


    櫻子小姐唯一尊敬的人就是她的叔叔,這位叔叔曾經對她說過一句話,我也輾轉聽過:


    「真相就像骨頭,雖然隱藏在皮膚、脂肪與血肉之下,卻默默支撐著所有的一切。事物之間必有關連,就像生物必有骨肉一樣。」


    所以櫻子小姐才會充滿了求知欲,因為她最喜歡骨頭了,忍不住要像剝去動物的皮肉一般,找出社會上不為人知的部分一探究竟。


    「好了,該上樓了。」媽媽被櫻子小姐的視若無睹弄得不太開心,氣得臉有些紅,卻還是客氣地對她說:「我們有正事要辦,九條小姐還是去咖啡廳稍微……」


    櫻子小姐依然不當一回事,擅自就說:「二樓嗎?走。」


    她完全不顧我媽的臭臉,帶頭就往樓梯走,後麵依序是我、好美小姐以及我媽。


    「上來第一間是吧?」


    櫻子小姐率先爬上二樓,站在兩扇房門中間,我先點了點頭。水島小姐的房間是眼前左手邊這扇門沒錯,隻是沒有貼門牌。櫻子小姐戴著黑色皮手套,一手就抓住門把。


    「果然有上鎖。」


    她用力一扭,再次確認皮手套的摩擦聲與門板的碰撞聲,然後看著我。我身邊的好美小姐臉色更加怪異,仿佛在問:「為什麽讓這個人第一個開門?」


    「真的完全聯絡不上嗎?」我連忙問好美小姐,試圖轉換氣氛。


    「是啊,簡訊不回,電話也不接。」


    「平時一定會回嗎?」櫻子小姐突然插嘴。


    「我想想……她跟未婚夫每天多少會通電話。」


    「多少是指?」


    「就很平常啊,什麽我下班啦,晚餐吃什麽啊,一些無關痛癢的內容。」


    「哈哈哈哈!」


    櫻子小姐突然放聲大笑,好美小姐嚇了一跳,盯著我希望我解釋清楚。她應該是覺得這沒什麽好問的吧?沒錯,這對有手機的情侶來說,確實很正常。


    「櫻子小姐!」


    這種態度對我跟好美小姐來說無疑是嘲諷。我趕緊拉拉櫻子小姐的大衣袖口,要她冷靜點,她卻不層地撇嘴說:


    「就像《萬葉集》【※現存最早的日語詩歌總集,收錄從四世紀至八世紀共四千五百多首長歌、短歌,總計十二卷。】說的,『冬雪消於春日,汝心更甚雪,音訊全無【※譯為白話文的意思是:雪本來就會在春天融解,但你為何沒有捎來隻字片語?難不成你的心也跟著融雪一起消失了?】』這樣?」


    「什麽?」


    「沒想到這樣竟然算平常,好比『平安時代』不知不覺變成了『平成時代』。」櫻子小姐發出冷笑。


    好美小姐根本聽不懂,望向我求助;我也聽得一頭霧水,但語意肯定是瞧不起好美小姐。真是的,這就是她的壞毛病。


    「總之先開鎖吧。」


    我連忙向媽媽拿鑰匙,試圖在櫻子小姐破壞所有人的心情之前開門。


    「說不定她隻是想自己沉思一下?人家常說婚前憂鬱症……」


    「……」


    我聽說水島小姐快結婚了,又看好美小姐臉色陰沉,才開口打圓場,但她沒有回應,仿佛在說:「姐姐的事隻有我最了解。」


    姐妹果然是不同的生物,就像我跟大哥感情很好,但他不是非常了解我,我也不是完全了解他。我不像櫻子小姐那樣沒常識,熟人突然斷了連係,並不一定是發生慘案啊。


    我心情複雜地開了鎖,但實在不好意思直接開門,於是讓路給好美小姐先走。她深吸一口氣,握住門把。


    喀嚓!


    現場響起一聲金屬聲,門開到一半就卡住了。


    「啊……」


    「掛著防盜鏈。」櫻子小姐挑眉說道。


    我和好美小姐麵麵相覷,臉色鐵青。


    「哎呀,真傷腦筋。」


    媽媽說得一派輕鬆,看來她並不了解掛著防盜鏈的意義。


    「怎麽辦?要開嗎?」我問了才驚覺自己好蠢。


    「麻煩了……」


    「真的可以嗎?剪斷鏈條要向你收取修理費喔。」


    媽媽的語氣就是嫌麻煩,我連忙抓住她的手臂。


    「幹嘛?」


    我拖著不開心的媽媽下樓梯。


    「你想想看好不好!掛著防盜鏈不就代表裏麵有人嗎!」


    「哎喲喂!糟糕啦!」


    媽媽這才體會到事態嚴重。


    沒錯,門上掛著防盜鏈,表示門是從內側上鎖,裏麵肯定有人。當然,裏麵的人不一定是水島小姐,但似乎沒有傳來任何動靜。媽媽連忙從後車廂的工具箱拿出油壓剪。


    「呃……這個就交給你啦。」


    媽媽把工具遞給我,神色顯得害怕、不知所措,我早料到她會把這種棘手的工作交給我。


    我走上樓梯,回到櫻子小姐與好美小姐身邊,好美小姐嚇得渾身發抖,可能是櫻子小姐又對她胡說八道了。真不該讓這兩個人獨處,我不禁對好美小姐感到愧疚。


    但我現在該做的,是解決防盜鏈的問題。


    「我想用這個應該能剪斷。」


    「拜托你了。」


    我亮出手中的油壓剪,她朝我一鞠躬,這真是我這輩子過過最不想幫忙的請求了。


    我先緊抓手把,試著練習幾下,然後深呼吸:心中無比緊張惶恐,感覺眼前的景物很不真實,門把遙不可及,這感覺真是不可思議。但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以現在這種情況來說,還不知道報警會不會受理,我隻能咬緊牙關上了。


    「……」


    我慢慢把門拉到最開,房裏還是毫無動靜,我有股衝動想拔腿就逃。我用顫抖的手指,挑選鏈條比較好剪的位置,穩穩地對上油壓剪,正準備出力的時候,櫻子小姐溫暖的身體便從後方湊上來。


    「櫻、櫻子小姐?」


    「開門之後,應該由我們先進去。」櫻子小姐對我耳語。


    「咦?」


    「有味道。不想後悔的話,就讓我走前麵吧。」


    「味道是……」


    櫻子小姐沒回答我這個問題,就從我身後離開了。


    聽她這麽說,我心底更加慌張,不禁嗅了嗅從屋裏傳出來的氣味,但隻聞到玄關的薰衣草芳香劑,味道重得不得了。


    「……」


    我可不能再被櫻子小姐耍弄,便努力集中精神。這件事情並不難,就是需要點力氣,我再次深呼吸,聚精會神地緊握手把。


    櫻子小姐、好美小姐和我媽從背後射來的視線,給我帶來不小的壓力,我開始施力,防盜鏈沒那麽容易剪斷,但我的臂力也不容小偂N乙Ы粞攔兀順勢再加一把勁,防盜鏈發出悶響,應聲而斷——說時遲那時快,櫻子小姐迅雷不及掩耳地開門溜進去。


    「櫻子小姐!」


    我急忙阻止,但她根本不理我,直接脫鞋進屋。沒辦法,我隻能暗自歎一口氣,回頭看著驚慌的好美小姐。


    「如果你沒意見……方便讓我先進去嗎?」


    「……」


    「如果有什麽問題,你一個人也不好處理……啊,裏麵的東西我都不會碰!」


    這個建議有點勉強,好美小姐卻幹脆地點頭同意:「拜托你了。」


    「咦?」


    好美小姐又點了一次頭——不,更接近鞠躬吧。


    「可是……這樣好嗎?」


    「沒關係,拜托你了。」


    「可是……」


    我難掩困惑,但她似乎死心了,可能不想第一個看到家人的最後一麵吧。


    「一定沒事啦。」


    好美小姐聽了一陣哽咽,咬著下唇、漲紅著臉連點兩次頭,我知道這是無意義的安慰,但我也希望真是那樣。


    「那就打擾了。」


    我對好美小姐行個禮,先行入室,在薰衣草香之中脫鞋。櫻子小姐早就進去了,玄關相當整齊,除了我們的鞋子之外,地上沒有其他鞋子。


    「唔……」


    屋裏的情況讓我無暇顧及櫻子小姐,半開的客廳門中,可以看見客廳的光景。


    「太慘了……這是怎麽回事?」


    我不禁脫口而出。窗簾雖然緊閉,但客廳卻開著燈,眼前的景象慘不忍睹。


    ——屋子被砸了。


    這是我當下的感想。這當然不是櫻子小姐幹的,因為沒有聽到聲音,就算她很會弄亂東西,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弄成這樣,肯定有人在我們破門而入之前,就砸了這個家。


    原本幹淨整齊的客廳變得一片淩亂,玻璃杯碎裂,觀賞植物傾倒,雜誌被割破,電視掉落地麵,急救箱掀開——亂到好像屋子裏剛刮過小型龍卷風。


    櫻子小姐已經不在客廳,我小心翼翼地找她,避免踩到任何東西;經過散亂的客廳時順便偷看人家的私物很不應該,但我還是忍不住到處亂看。封麵寫著「自製果醬妙處多」的當月號烹飪雜誌、編排整齊的相簿(後來得知是剪貼簿)、紅茶專賣店的茶包、網購的英國製天然皂包裝盒……水島小姐家裏果然連小東西都很優雅。


    「櫻子小姐,這樣真的不好啦。」


    櫻子小姐似乎去了臥室。我發現沙發皮被掀了一半,上麵還掛著一條粉紅色內褲,連忙移開視線。


    「你在哪裏?」


    「小弟,這邊。」


    我羞得臉頰發燙,東張西望,發現櫻子小姐的聲音從裏麵傳來,便往那裏走去,果然從半掩的臥室門縫中,瞥見櫻子小姐穿著牛仔褲的屁股。


    「不要亂碰人家家裏的東西喔。」


    我靠在半掩的房門上,對蹲在床前的櫻子小姐叮嚀道。


    「櫻子小姐?」


    「……」


    她沒有回答,徑自脫下皮手套,換上她隨身攜帶的拋棄式橡皮手套,「啲啪啪


    」地拉了幾下。


    「櫻子小姐?!」


    這動作嚇得我渾身發冷,同時也望見了不想看見的光景。


    「這……」


    ——怎麽會?這三個字我說不出口。雖然多少做了心理準備,不祥的預感還是應驗了。


    「不……這不是真的……」


    我雙腿一軟,跪坐在地,撲鼻而來的是放置多時的尿騷味,以及淡淡的屍臭。


    「這個女人就是房客?」


    我捂著嘴不停點頭,水島小姐上半身掛在床沿,下半身癱在地上,倒在櫻子小姐的腳邊。


    「氣味還沒那麽重,要不是有失禁發出來的氨臭味,我也不會注意到。」


    「什麽……」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光景,水島小姐表情扭曲,雙眼圓瞪,張嘴吐舌,死相痛苦。


    那麽美的水島小姐竟然……


    原本纖細柔軟的手指變得黑紫扭曲,表現出主人死前的痛苦;上衣胸口被撕開,露出一邊的胸部,我卻不覺得有絲毫煽情,因為發青的膚色非常駭人。


    「嗚……」


    悲痛之餘,仿佛有支火燙的利爪猛抓著我的心,恐懼、憤怒與厭惡一次襲來,我雙眼泛淚,同時感到反胃想吐。


    我經常在想,倘若身邊很親近的人突然出了意外,我們除了悲傷之外,為什麽仍然會感到難以忍受的恐懼與生理上的厭惡呢?而這樣的反應又讓自己更加悲傷、不甘,情緒然處發泄的我,隻能掩麵趴倒在地。


    我怕得不敢仔細看,不想牢記她的最後一麵,但隻要閉上眼,腦中便浮現她那雙圓瞪的雙眼—啊,我這輩子肯定都忘不了她那雙眼睛!


    「嗯,輕按屍斑會消,這房間采光好嗎?」


    「不,我不這麽認為……」


    「角膜看來有些混濁,但沒有想像中的幹燥……不過瞳孔放大了。」櫻子小姐又拉了拉手套,啪的一聲,應該是脫下來了。「屍體還很僵硬,腹部尚未變色,從這裏的氣溫來看,死亡時間應該不到二十四小時。」


    我抬頭一看,櫻子小姐露出開心的表情,我真痛恨她拿別人的死來取樂。


    「姐!」身後突然傳來尖銳的叫聲,「啊……怎麽會這樣!姐!不~~」


    我都忘了還有好美小姐在。


    「怎麽會……姐!前天還活蹦亂跳的,我不信!」好美小姐等不到我出去才進來查看,一進屋就飛奔到水島小姐的床前,蹲了下來。「屋子裏好糟好亂……怎麽回事?姐!你怎麽了!」好美小姐抱著水島小姐的遺體痛哭。


    我好後悔,自己傷到她了,我應該更冷靜一點,把有人不幸過世的消息傳達得更婉轉一些……唉,我真蠢。


    「怎麽會這樣……我該怎麽辦?」


    好美小姐輕撫著水島小姐臉上的瀏海,哽咽呢喃。


    「應該先報警。」


    「咦?」


    「屋裏有屍體,當然要換警察上場羅。」


    「屍體……你!」無禮的口氣激怒了好美小姐。


    「櫻子小姐!」我也感到很生氣,忍不住對櫻子小姐大吼一聲,她先是嚇得睜大眼睛,然後噘嘴瞪著我生氣,我知道她沒有惡意,但她的話實在太沒同理心了。


    「唔,我也覺得應該先報警……還有最好別亂動水……呃,清美小姐屋裏的東西。」


    在這個情況下,還是應該先報警處理。我正要說出水島小姐四個字,忽然想到好美小姐也姓水島,這才第一次叫了水島小姐的名字。


    ——清純、美麗。


    打從初次聽到這個名字,我就覺得名符其實,此時要我喊出這麽美的名字,反而悲從中來。


    「什麽意思?」


    「唔……目前看起來,屋裏應該是被人砸了,可能發生了某種刑案。」


    「你是說,我姐被人殺了?」


    「有這個可能性。」


    「怎麽會!為什麽要殺我姐!」


    好美小姐當然不認為姐姐會涉及犯罪,而我也一樣;但實際上,並不是隻有壞人才會涉及犯罪,無論是多麽安分守己的人,都可能突然被陌生人奪去生命,當下的每分每秒,都可能正在發生如此悲慘的事實,我們隻是不想去看,不願意相信死亡總是近在身邊。


    「醫師——」


    門口傳來媽媽與某人交談的聲音,我還在想是誰,好美小姐就訝異起身。


    「好美?究竟怎麽回事?」


    有個男人身穿襯衫,披著與好美小姐一樣的大衣,看見淩亂的屋況滿臉錯愕,邊說邊乒乒乓乓地走進屋內。


    「醫師!姐姐她……」


    男人才來到客廳中央,好美小姐就跑到他麵前,伏在他胸口放聲大哭,哭聲之淒厲,仿佛要將胸中隱忍的情緒一吐為快,悲傷極了。


    「究竟發生什麽事?」


    「啊,他說他是水島小姐的未婚夫。」媽媽在門口說。


    她抵死不肯進屋,光看見聲淚俱下的好美小姐,便對屋內的狀況一清二楚,臉色想當凝重。除了同情好美小姐,她應該也在想這間房成了凶宅,往後很難出租。男人有點困惑,但還是溫柔地撫著她的背,並對我們點頭致意:


    「敝姓橋口,是附近眼科診所的醫師,也是清美的未婚夫。」


    「你好。」


    姓橋口的青年看來比清美小姐稍大個幾歲,外型幹淨清爽,白袍底下卻打著異常顯眼的粉紅領帶,乍看跟清美小姐的風格不太搭,我不太會形容……假使清美小姐跟這個人結婚,我應該會很失望吧。在我個人的想像中,認為清美小姐的未婚夫應該是更木訥寡言的人。


    未婚夫橋口先生的人品如何,現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討厭如此傷心的重逢,畢竟我自己都心痛欲裂了,卻還要看著她的親友傷心難過,實在太痛苦了。


    「清美呢?」


    「在那裏……」我低頭指著臥室。


    「不會吧……清美!」


    橋口先生與好美小姐雙雙進入臥室,我低著頭,與兩人擦身而過,趕往門口。


    「怎麽會這樣引清美!清美!」


    「姐!」


    身後傳來兩人悲慟的喊叫,我也忍不住哽咽起來。


    「嗚……」


    我試著把眼淚吞下肚,卻突然反胃想吐,連忙捂嘴,彎下身子拚命克製哭聲與胃酸。櫻子小姐看著我和另外兩人,覺得無聊至極地歎了一口氣,有時候,我覺得她連心髒都是冷冰冰、硬邦邦的骨頭。


    「櫻子小姐——」


    我正要對她抱怨,她立刻舉手作勢要我閉嘴。


    「電話。」


    接著她手心朝上,催我交出智慧型手機。


    「咦?」


    「趕快報警,這樣下去沒完沒了。」


    「也、也對。」


    她說得沒錯,屋裏的兩人正在傷心難過,媽媽又隻會在門口踱步,隻剩我們還能做事,得趕緊動起來才行——正當我打算打電話報警,櫻子小姐突然伸出細白的手指,搶走了我的智慧型手機。


    「呃,怎麽了?」


    她熟練地滑起手機,沒兩下就對著手機說:「是我,小弟她媽媽是公寓包租婆,其中一間房子發現了房客的遺體,不知道有沒有犯罪嫌疑,應該死亡不到一天,我懶得辦手續,交給你了。地址是……」


    櫻子小姐瞥了矮桌上淩亂的信件一眼,流利地念出這間公寓的地址,從她的口氣聽來,接電話的人應該是在原哥吧。


    在原哥是櫻子小姐的未婚夫,在警方公安部工作,相貌堂堂,頭腦聰明,允文允武;奇怪的是,他在櫻子小姐麵前卻唯唯諾諾。在原哥的年紀比櫻子小姐大一些,兩人從小就玩在一起,


    是所謂的青梅竹馬。


    「通知完畢,他們應該會馬上派人過來。」


    她把智慧型手機扔給我,伸手拿起矮桌上淩亂的信件,以及被翻開、東西掉出來的包包。


    「櫻子小姐!不能碰啦!」


    「為什麽?」


    「這裏有犯罪嫌疑。」


    她不管我慌忙製止,繼續翻找清美小姐包包裏的東西。


    「哪有啊?門上不是掛著防盜鏈嗎?」


    「是這樣沒錯……」


    櫻子小姐有個奇怪的習慣:拿出包包裏所有東西之後,都會井然有序地排好,手機、掛著鑰匙的鑰匙圈、零錢包、零錢包、零錢包——三個大小款式都不同的零錢包,還有麵紙、手巾和原子筆。


    「嗯。」


    包包裏似乎還留著皮夾,她隨手扳開,發現裏麵還有錢,然後又關上,擺回桌上。


    「應該不是遭小偷?」


    「大概吧,我到處查過一遍,每間房間的每扇窗都鎖得好好的。」


    信用卡之類的物品都還在,表示這案子並不是以謀財為目的,讓我打從心底毛骨悚然起來——是仇殺,還是奸殺?淩亂的屋況分明是她抵抗的痕跡,還有那裸露的胸部……


    「嗚……嘔……」


    一想到她被淩虐殺害的當下是如何淒慘,我終於忍不住撲倒在地,抓起附近翻倒的垃圾桶大吐特吐,沒消化完的飯團火辣辣地從喉嚨裏湧出來。


    櫻子小姐不發一語,從我的書包裏找出沒喝完的瓶裝茶,遞到我麵前;我接過茶,漱漱口又喝了兩口,喉嚨還有點刺痛,但至少不再反胃了。我把瓶裝茶放在腳邊,雙手緊緊環抱身體,力道強得連我都怕扯下自己大衣的袖子。


    「這到底是誰幹的……」


    「什麽意思?」櫻子小姐訝異地眨了眨眼,她這樣的態度才令我訝異。


    「為什麽這麽問?」


    「我剛剛不是說了,所有窗戶都鎖得好好的,這裏可是密室耶。」


    「咦?」我胸口一陣抽痛。


    「臥室、洗手間、客廳,所有窗戶都上鎖了,大門也是從內側上鎖,你難道想說,這裏發生了密室殺人案嗎?」


    「密室?」


    我愣得說不出話,櫻子小姐仔細地將清美小姐的遺物收回包包裏,最後才放回一串鑰匙。


    對啊,這裏是密室,大門從裏麵上鎖了,客廳的窗戶也都鎖著,其他房間的窗戶應該也是像櫻子小姐說的一樣。


    「怎麽會……」


    宛如推理小說般的情境令我失了魂,此時聽見遠方傳來警笛聲。


    「動作果然很快。」


    「記得在原哥是公安部的人?公安不是想當就能當的吧?」


    「直江的爸爸在局裏德高望重,所以應該算是靠關係吧。不過他也說了,公安的升遷之路比警務部和警備部還難,誰教那個單位的人都很陰險。」


    櫻子小姐起身,遞給我一條手帕,走向門口,我這才發現自己不僅流了眼淚,還滴了幾滴鼻水,真丟臉!連忙把手帕往臉上一抹,便聞到衣物柔軟精的香甜氣味,以及櫻子小姐家裏那股沉穩的香氣。


    「走吧,我不想跟警察扯上關係,省得麻煩。」


    「也是,胡亂走動反而會妨礙在原哥辦事。」


    櫻子小姐穿了鞋就要離開,她的手帕多少讓我冷靜下來,我連忙照她說的往門口走,在出門之前又回頭看了清美小姐倒斃的臥室一眼,淩亂的客廳與半掩的房門遮住了她的形影,不知為何讓我鬆了口氣。


    「等等!」


    媽媽喊住我們,但我隻說了一聲:「再來交給你了。」就快步走下樓梯,追上櫻子小姐。該做的都做了,後續交給媽媽處理應該不會遭報應吧。


    「總之……別因為人家是你未婚夫,就這樣任意使喚。」


    「是父母說的媒,又不是我自願的,他老是做一些陰森的工作,拿來使喚剛剛好啊。」


    「你說什麽?他任職的外事第三課,可是要對抗國際恐怖分子的耶!」


    「你對這方麵還真熟啊。」


    「之前上維基查過。」


    「嗯,他跟他爸一樣,專門抓極左派分子。」


    下了樓梯、來到公寓前的馬路後,我以為不聊清美小姐的話題,可以讓我忘記剛才的經過,但還是沒辦法。


    「那……接著要去哪裏?」


    「待在這裏會被問東問西,很麻煩。」


    「也是,那要不要去我家喝杯茶?」


    「不用了,天氣很冶,去咖啡廳坐坐吧。」櫻子小姐指著公寓前麵的咖啡廳說。


    原來如此,從這裏可以看見現場情況,她嘴上不在意,心裏還是很關心這件案子。我們就這樣躲著警車的警示燈,快步衝進咖啡廳。


    參


    公寓附近這家咖啡廳,完全就是退休老人用自家房子改建而成,裝潢就跟一般住宅的外表一樣簡陋,雖然算不上廉價髒亂,卻不覺得是進了咖啡廳,比較像是到朋友家的客廳裏做客。


    門上鈴鐺輕聲響起,我微微地嚇了一跳,嘀咕道:「嗯……雖然很簡陋,不過就像回到家一樣放鬆啦……」


    老板娘的興趣一定是拚布,牆上桌上隨處可見五花八門的拚布,桌椅都是手工木製品,到處擺著觀葉植物,我不禁想起清美小姐也熱愛植物,差點又要哭出來。


    「今天好冶喔~請隨便坐啊。」


    滿頭白發的老板露出親切的笑容,往店裏比了比,我們毫不猶豫地選了窗邊座位,坐下拿起桌上的手寫菜單一看,字跡潦草到幾乎看不懂內容,此時警車正好停在公寓前方。


    「……」


    我隻是個普通人,但隻要拜托在原哥,或許能打聽到一點辦案消息。不過,我想盡量親自收集資訊,就算跟警察打交道很麻煩,還是應該留在現場看警方辦案——想到這裏,我突然一陣後悔,但仔細想想,警察也不會讓我看辦案過程吧。


    「兩杯熱巧克力。」


    「咦?」


    我正在沉思時,櫻子小姐突然開口說話,嚇得我抬起頭來。


    「熱巧克力是嗎?馬上來。」


    看來那不是對我說的。老板邊說:「兩杯喔。」邊笑著離開。


    「呃,熱巧克力?」


    「怎麽了?」


    櫻子小姐怎麽擅自連我的份都點了?而且還是熱巧克力……我想抗議,但又把話吞了回去。


    「沒什麽,隻是原本想點杯咖啡。」


    櫻子小姐看我不高興,也氣得鼓起雙頰說:


    「我不太喜歡喝咖啡,你不覺得那味道不舒服嗎?咖啡裏麵可是有甲基硫醇的味道,是你最討厭的屍臭喔。」


    「那也沒必要兩個人喝一樣的東西吧?」


    跟屍臭一樣——聽她這麽一說,我還真有點錯愕,那隻是成分碰巧相同吧!而且店家有那麽多種飲料,為什麽連我也要一起喝熱巧克力?聽我一反駁,她便把菜單舉到我眼前說:「你看,照片上有棉花糖呢。」


    「啊?」


    「我跟婆婆抗議過好多次,她就是不肯幫我在熱巧克力裏加棉花糖。」


    棉花糖又怎樣?你堂堂一個大小姐,棉花糖要多少有多少,超市一包才賣一百多塊,就算是高檔棉花糖,頂多也才一千多塊吧?


    我沒說出口,但櫻子小姐似乎看透了我。


    「我小時候住在美國,寄宿家庭泡的熱巧克力就有棉花糖呢。漂在巧克力上的棉花糖入口即化,真的好好吃,誰知道婆婆說這樣喝太甜,不讓我喝,不管我怎麽求,她就是隻肯幫我泡淡淡的可可。」


    「這我可以理解,但為什麽連我也要喝?」


    「我想說一定很好喝,所以你也一起喝喝看。」


    「……」


    再反駁下去也沒意義,我認命地歎口氣。櫻子小姐的作風確實強硬,但至少出於善意,是想讓我喝美味的東西。沒辦法,我就成熟點吧——想到這裏,情緒也平複了一些,反正是櫻子小姐請客,我沒有任何損失。


    打起精神深呼吸後,我往窗外一瞧,媽媽在公寓樓梯口被警察包圍,正拚命地說著話。


    「一共六個人啊,還真帶了不少人來。」櫻子小姐有些訝異,隻見警察留下兩個人在媽媽身邊,另外四名走上樓梯。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喔?」老板先拿了水過來,皺著眉頭對我們說。


    「天知道,可能是闖空門吧?最近治安不好嘛。」


    我看著老板細心鋪上的拚布杯墊,隨口搪塞了一下。


    「就是說啊,尤其最近這一帶還出現變態,聽說有個男的在這大冷天裏,隻穿一件大衣,裏麵光溜溜的。我女兒還說,我孫子讀的小學很擔心這件事,家長會輪流在附近巡邏呢。」


    「喔……」


    「沒人願意出事,就算麻煩也得出去巡邏,不過傍晚我還得買菜做飯,現在出門又太冷了,實在太不方便啦。而且啊,前陣子小孫子發燒,我走不開,結果連我老婆都得去代班巡邏,真要命~」


    我不知道老板說的要命,是可怕得要命,還是累得要命,但也沒打算深究。老板或許是想找人聊天,就一個人滔滔不絕起來,而我左耳進右耳出,因為「變態」兩個字早讓我心慌意亂。


    難道是那個變態攻擊了清美小姐?我竟然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附近有這麽危險的人出沒,警察都在幹什麽?為什麽沒有人出麵遏止呢?


    我默默不語地沉思,櫻子小姐也喝著水,對老板視而不見,最後老板隻好尷尬地說:「水應該滾了?」然後離開。雖然有點對不起老板,但被他纏著聊天更悶,看他一走真的鬆了口氣。


    不過,警車上閃爍的警示燈又讓我難過起來,一閉上眼就回想起清美小姐悲慘的模樣,那張臉令我作嘔,同時又令我自責為什麽救不了她,心情簡直如坐針氈。


    「久等了。」


    老板總算送來兩杯熱巧克力,手工陶瓷馬克杯的形狀有點歪,裏麵是滿滿的熱巧克力,還放了兩顆棉花糖。


    「請用,想加什麽盡管說喔,肉桂是我們的招牌,也可以改加丁香、山椒或辣椒,都很好喝喔。」老板放下一隻盛鮮奶油的小碗,以及放著幾個調味料瓶的小藤籃,便快步離開。他回頭瞥了我們一眼,明顯是在懷疑我們的身分。我與櫻子小姐這樣的搭檔確實少見,要說母子,年紀太過相近;要說情侶,年紀又差太多,更何況櫻子小姐天生麗質,我根本別想高攀。


    「嗯,好香。」


    我心想,如果櫻子小姐肯安分點,跟她走在一起實在很有麵子。看著她喝了一口熱巧克力,加入三匙鮮奶油,喝了一口,又再加了兩匙。


    「加這麽多好嗎?」


    這未免也太甜了吧?我試喝了一口自己的熱巧克力,十分溫暖香醇,但甜味很淡,連棉花糖也嚐不出甜味,這應該是適合用來搭配香料的成熟口味。我的心智年齡已經成熟,但味覺還是小朋友,所以加了兩匙鮮奶油。隻加兩匙好像不夠甜,但乳製品特有的綿滑口感恰到好處,這樣就行了。


    我沒有碰香料,因為不喜歡冒險,也沒有飲食方麵的熱情;櫻子小姐好像也沒用香料,我們倆就這麽默默地喝著熱巧克力。我不想聊天,所以低著頭,假裝專心喝飲料,然後偷瞥了牆上的時鍾一眼,不知不覺竟然已經下午三點了。


    「今天……」


    「嗯?」


    「今天謝謝你陪我來。」


    雖然保持沉默感覺不錯,但老板似乎不時盯著我們瞧,所以我故意拉高嗓門閑聊。


    「不用謝我。」


    我突然開口似乎讓櫻子小姐不太開心,她訝異地板起臉來。我又繼續說下去:「也是,不過你要是不在,我一定手忙腳亂。」


    這是事實,如果隻有我一個人跟媽媽過來,絕對不可能這麽冷靜地講話,無論好壞,她都大大地影響了我。


    「還是說,你希望我恨你嗎?」我不禁趴在桌上。


    「為什麽這麽問?」


    「總覺得跟你在一起,老是碰到屍體。」


    感謝她的同時,我不禁要想,世界上恐怕沒人比我更恨她了。


    「哈哈哈哈……」


    「很好笑嗎?」聽櫻子小姐放聲大笑,我不禁抬起頭。


    「不,隻是想起那個女人,也跟你說過同一句話。」


    「那個女人?」


    「我生物學上的媽媽。」櫻子小姐說著,喝了口熱巧克力。


    「抱歉……我沒有惡意。」我這才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沒什麽,別在意……你說的應該沒錯。」


    「可是……」


    「別說了,反正就是這樣,我的腳下總是埋著屍體。」


    「櫻子小姐……」


    詳情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櫻子小姐隻有一個禁忌,那就是她「生物學上的媽媽」。找很後悔說了些廢話,於是把自己這杯幾乎沒喝的熱巧克力,默默推到她麵前;櫻子小姐看著我,微微地笑了。她給我造成這麽多不愉快的回憶,我卻沒有真正地討厭她,最大原因肯定是這個笑容。櫻子小姐完全不懂得與人交際,甚至可以說是惹人厭,但她的笑容實在可愛得教人又愛又恨啊。


    「我建議你,至少別隨身攜帶拋棄式橡皮手套。」


    櫻子小姐開心地在我奉上的熱巧克力裏追加鮮奶油,我則故意吐槽,做個小小的反擊。


    「為什麽?很方便呀?合成橡膠手套是有點貴,不過比乳膠更耐油料跟化學藥劑,除了摸屍體之外,也可以用在其他地方呢。」


    她又噘起嘴,瞪了我一眼。


    「再說,我又不是為了找人類的屍體才到處亂逛,骨頭其實就近在眼前,遍布四麵八方,我隻是喜歡骨頭,不喜歡奪取生命,所以才出門收集動物的骨頭和屍體。」


    「這樣婆婆不會罵你嗎?」


    「太遲羅,我第一次從路邊撿來死掉的黃鼠狼,已經是十歲左右的事情了。」


    「十歲……」


    如果從那個年紀開始算,可以想見婆婆真的很辛苦,我想起她矮小的身軀,和無聲無息的俐落手腳。婆婆總是笑嘻嘻地說:「大小姐害得婆婆我忙到都縮水羅。」明明實際上肯定忙到笑不出來。


    對我來說,櫻子小姐是絕無僅有的怪人,但我不得不承認,她更是可敬的天才。櫻子小姐的思考速度異於常人,總是能看見一些常人見不到的事物,人們可能稱這種人為天才,或者為怪人,兩者之間隻有一線之隔。像我這種普通人一扯上她這種人,總是被搞得精疲力竭,焦躁、憎恨、錯愕,還有些許的陶醉,就像吸毒一樣。


    窗外遠遠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最後當然是停在公寓前麵,聽說救護車不肯載運確定死亡的遺體,不過櫻子小姐說,像這種遺體必須要有醫師開立死亡證明,才能做後續處置,所以基本上都會載一次。


    救護車應該是警察叫來的吧,車上下來幾個救護人員,推著一支擔架床,跟警方交談片刻之後上到二樓。我以為會花不少時間處理,沒想到他們很快地用塑膠布包住了清美小姐的遺體,運出房門,好美小姐緊依著清美小姐痛哭,未婚夫橋口先生在後麵跟警察說話,最後救護車離開,但沒有鳴笛……也對,清美小姐已經不用趕路了。


    當救護車離開,媽媽哄著好美小姐回到公寓,橋口先生卻愣在原地,三五雪花緩緩飄下,他就這麽


    凝視著救護車離去的方向,一動也不動。


    失去心愛未婚妻的悲傷究竟有多沉重?他肯定是獨自肩負著我難以想像的悲痛,看得我坐立難安,不禁又把頭轉回店裏,沒想到老板一直盯著我們瞧,一與我四目相接,隨即用報紙遮住臉。


    「她很漂亮。」我靜靜地說。


    「嗯?」


    「那位女房客。」


    櫻子小姐心滿意足地喝完熱巧克力,一臉不解地看著我。


    「我夏天常常去打工拔草,就是去我媽出租的公寓院子裏,以此跟我媽要點零用錢。」


    「那很累呢,辛苦你了。」


    「時薪相較之下確實不高啦,不過能貼補零用錢。這棟公寓的隔壁空地經常有種子飄來,沒過多久就會長滿雜草。不隻停車場,玄關前的石板路縫隙,甚至連柏油路都會長出雜草和蒲公英,所以夏天我經常來這裏幫忙。」


    我指著一片覆著薄雪的空地,那是建設公司的建地,裏麵肮髒的怪手和組合屋工寮也鋪上了白雪。


    「我經常跟清美小姐碰麵,尤其是夏天去拔草的時候,她會請我喝點冷飲,要我小心別中暑,如果她剛好有空,就會順便過來幫忙。」


    說到這裏,我又想起清美小姐壓低帽子,被陽光刺得眯起眼睛,對我說:「今天真的好熱喔。」的模樣。


    「她跟妹妹好美小姐的類型不同,比較清純……說難聽點或許就是樸素吧。」


    她都上淡妝,工整地紮起包包頭,穿著簡樸的套裝,纖細的指尖塗著不顯眼的膚色指甲油。


    「我的手指比較短,塗膚色指甲油看起來會比較修長,對吧?」清美小姐曾經這樣跟我說。


    我突然想起她那害羞的笑容,不自覺地看看櫻子小姐的手。櫻子小姐的手大,手指也長,指甲修得很漂亮,但什麽都沒擦,是健康的粉紅色。


    「她並不是會注重打扮的人,算是一個低調、自然、文靜的美女吧。」


    「我懂了。」


    「懂什麽?」


    「意思是說,她是你自慰的性幻想對象之一羅。」


    「呃!櫻子小姐!」


    「別緊張,這證明你很健康。我看過一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統計資料,說百分之九十七的高中生都喜歡自慰,或許實際數字沒這麽誇張,但也代表自慰很合理,尤其像你這種青少年,想在女孩子的t裏射精,是非常正常的生物欲望。」


    櫻子小姐用英文單字,清楚地說出女性性器官,我聽得一愣一愣,羞紅了臉,尤其是她直白的語氣更令我難堪。


    她總是毫不在乎地說著這些話,那些令人難以啟齒的人體部位,對她來說隻是器官、零件罷了,她根本沒有一般人的羞恥心,聽在我耳裏實在難以忍受。


    重點是,我不希望她這樣褻瀆清美小姐。


    「請不要說了!」


    但櫻子小姐依然不理會我的勸阻:


    「而且我還讀過論文,適度射精有預防攝護腺癌的效果,聽說每周射精五次,罹患攝護腺癌的機率會降低三分之二呢。當然也有人說縱欲傷身,但隻要不像尼采一樣自慰成癮,應該不必擔心,你就放手去做吧。」


    「你太誇張了……」我頭都痛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好嗎?我確實對她有好感,可是不是那方麵,比較接近仰慕吧。還有,我希望你多尊重一下往生者!」


    「無論是生是死,人都是人,我為什麽要特地尊重陌生人呢?」


    櫻子小姐說得斬釘截鐵,霎時讓人覺得有幾分道理,但人類不是本來就應該保持互相尊重嗎?


    「總之我喜歡過她!不是愛情那種喜歡,是尊敬她的為人那種『喜歡』!所以請不要再那樣講了!」


    我忍不住起身大喊,櫻子小姐突然若有所思地指著我的臉,害我心頭一驚。


    「冷靜點,我並沒有要羞辱你的意思。」


    我這才發現自己哭了。熟人過世會難過是人之常情,櫻子小姐難道不能體會嗎?她似乎總算發現我很難過,臉上帶著些許歉意,小聲說了句:「抱歉。」


    「發生這種事情,真的是晴天霹靂啊……我不敢相信清美小姐竟然死了……」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桌上的香料罐發出清脆的聲響,似乎同聲為我歎息。


    「但這是事實,她確實在自己家裏成了屍體。」


    「那裏真的是密室嗎?」


    「難道不是嗎?門窗全都從內側上鎖了。」


    「可是屋裏亂七八糟啊。」


    「看來她不擅長打掃。」


    「才不是,我以前去拜訪過一次,屋裏打掃得很整齊,幹淨又舒服,她還請我喝花草茶呢。」


    她的住處就像這家咖啡廳一樣,呈現出自然色調,有白色、綠色與棕色。當時,清美小姐剛拔完草,還打開窗戶說:「帶點濕潤的泥土味比冷氣更健康。」窗簾是橘色、綠色與黃色相間的複古色塊花紋,裏麵還有一層白色蕾絲,她邊整理窗簾、邊溫柔地笑著問我:「口渴了吧?」


    她從冰箱裏拿出玻璃冷水壺,在亮色圓點玻璃杯中倒滿冰涼的薄荷茶,我那杯幾乎要滿出來,她又說:「是我自己做的,喝了會很舒服喔。今年種的薄荷大豐收,我第一次試泡薄荷茶,幸好比想像中好喝呢。」


    說真的,那杯茶喝了確實透心涼,教人暑氣全消,但一點都不好喝,要不是口渴,根本難以下咽,都是因為清美小姐溫柔的笑容太光彩奪目,我才勉強把茶喝完,說了些「果然好喝」「應該很健康,真不錯」之類的客套話,清美小姐一聽,又替我倒了一杯,猶如盛夏午後一幅恬靜的圖畫。


    我與清美小姐不算太熟,人生上也沒有太多交集,要是她結了婚搬出這裏,想必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麵了。


    這樣也好。老實說,之前聽到她要結婚時,心底還真有點小吃味,但更希望她能夠幸福——不,我始終相信她能獲得幸福。她的笑容是如此溫柔,塗著膚色指甲油,請客人P自製的薄荷茶,這樣的妻子怎麽可能不得人疼?我相信她一定會是賢妻良母,於是誠心地對她說:「恭喜你!」


    所以,她的人生不該這樣落幕。


    「大家一定都為清美小姐的慘死抱不平。」


    我敢打包票,錯絕對不在她身上。


    「那間慘不忍睹的房間裏,不是留下了打鬥痕跡嗎?你覺得有可能是老板剛剛說的變態嗎?」


    「喔?你是真的認為這件案子是密室殺人?」


    櫻子小姐挑眉問道,口氣帶著些許訝異,我無法理解她怎會如此訝異。


    「你不這麽認為嗎?」


    如果不是這樣,難不成是病死嗎?我狐疑地皺眉,櫻子小姐卻嗤之以鼻。


    「哼,我隻有一句話,所謂的『犯罪手法』不過是空談,是你太笨了。」


    「什麽!」


    我是不聰明,尤其跟櫻子小姐在一起感觸更深,但並不想在這種狀況下被她罵笨。


    「那你怎麽看?」


    「很簡單呀,你覺得大多數人在殺人之前,第一件想到的事情是什麽?」


    「是……不被人發現的方法?」


    櫻子小姐咂舌三聲——這代表no。


    「不對,是如何確實殺死對方。」


    語畢,她深深往後一靠,蹺起二郎腿,仿佛坐在她家那張安樂椅上。


    「起了殺意的人,滿腦子都想著如何殺死對方,所考慮到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如何樅實讓對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殺了之後的問題都是其次。」


    說到這裏,她靜靜地拿起桌上的湯匙。


    「懂嗎?隻要有殺意,用湯匙也能殺人,所以殺人的並不是方法,而是『情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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