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五月第三個星期,久久不去的寒冬總算起駕離開,眼前是一片冒著嫩葉、宣告夏天來訪的千島櫻,樹上開滿白白的淡色小花。而我,正搭著櫻子小姐開的雷諾new kangoo在高速公路上奔馳,天色湛藍,陽光和暖,窗外景色宜人。


    大多數日本人認為櫻花代表春天的畢業季與入學季,但在北海道,櫻花可是開在五月的黃金周連假,所以當地人一聽「櫻花開羅」,想到的不是春天要來,而是覺得草木繁茂,興奮得想出門踏青。


    目前北海道最多的櫻花樹是染井吉野櫻,本地原生的則是「千島櫻」「蝦爽山櫻」「霞櫻」「深山櫻」這四種,其中我最喜歡千島櫻。千島櫻在染井吉野櫻謝了之後才開,感覺花期比較長,花苞剮開時是鮮紅色,凋謝時卻是雪白色,讓人聯想到廉潔一詞。


    我對花不是很熟悉,就隻有櫻花例外。奶奶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過世,她很喜歡櫻花,所以每當我看到櫻花,就想起從前奶奶抱著我,溫柔解釋著:「這就是蝦夷山櫻喔。」的回憶。或許也是因為這樣,能在晴空萬裏下乘車兜風賞櫻,對我來說是一大享受——就算是櫻子小姐開的車也一樣。


    「怎麽了?」


    我不自覺看著身邊握著方向盤的櫻子小姐,她狐疑地挑眉,瞥了我一眼。


    「沒有啦,我以為你不會開車。」


    「為什麽?」


    「你不是每次都搭計程車嗎?」


    櫻子小姐是位大小姐,但並沒有聘請「管家」或「專用司機」,主要交通工具通常都是計程車,我還真不知道她有駕照,甚至還有這樣一輛車。


    「去年我是毀了一輛車。」


    「出車禍嗎?」


    「不是,是鹿。」


    「鹿?你撞到鹿了?」


    北海道人很怕野生動物突然衝上馬路,其中最怕的就是鹿,它們不僅衝得快,體型又大,車子因此撞得稀巴爛並不少見。我瞪大眼睛,擔心是不是出過什麽嚴重車禍,但她隻是聳聳肩。


    「不是撞到鹿,是在夏天發現一頭鹿的屍體,用車載了回來,不過天氣太熱,屍體已經腐爛得很嚴重了。」


    「呃……」


    我不太想繼續聽下去。


    「野生動物身上都有虱子跳蚤,這些蟲子全賴在車上,而且臭味就是散不掉。我自己是無所謂,但婆婆跟直江羅嗦得很,我隻好把它報廢了。」


    「誰都不想坐這種車好嗎!正常人跟你不一樣,無法忍受屍臭的!」


    而且竟然還有虱子跟跳蚤,我光聽就渾身發癢。習慣屍臭的櫻子小姐意外被潑了冷水,噘起嘴來。婆婆我是不擔心啦,但一想到在原哥被罵:「連屍臭也怕?沒用。」的模樣,就不禁為他抱屈。


    「冬天我不常出門,搭個計程車就好。不過,計程車畢竟不適合撿骨吧?光是一隻兔子,就臭得司機拒載了。」


    「當然啊。」


    「所以我才買了新車。」


    「喔。」


    我心想,既然車主是櫻子小姐,遲早也會落得一樣的下場。話說剛買的新車坐起來真舒服,我忍不住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這車種在市內並不常見,很適合櫻子小姐這個怪人,坐起來也真的很舒服,我一坐就愛上了,真心希望她別再用車載什麽腐爛的動物了。


    「所以,這輛車你是第一次開?」


    「沒錯,要是不順手出了車禍,可別怪我喔。」


    「……」


    「開玩笑的。」


    「拜托你,別開不好笑的玩笑!」


    話說回來,櫻子小姐的駕駛技術倒是出乎意料地熟練,雖然車裏的環境原本就很舒服,但她天生手巧,運動神經也不差,做起事來幹淨俐落,開車比我那握了幾十年方向盤的媽媽更安穩舒適。


    於是我的星期天上午,就是在萬裏無雲的晴空下,坐在櫻子小姐的愛車上。


    「對了,我們要去哪?」


    「增毛町。」


    「增毛町啊。」


    「我想去海邊。」


    「海邊……不錯啊。」


    原來如此,剛買的新車第一趟出門就是去海邊,這或許缺乏新意,但沒想到櫻子小姐也能排出這麽安全的行程。對我們生活在山裏的旭川市民來說,玩水通常是去河邊(旭川市內也有河),因此大海是個特別的地方,讓人雀躍不已。


    藍天、新車、櫻花、大海……一連串美妙的名詞,惹得我飄飄欲仙,事後想想,我當下怎麽沒注意到「某件事」呢?真是太粗心了。身邊的可不是別人,是櫻子小姐啊,怎麽可能隻有開心沒有煩惱呢?


    無論何時都不能忘記,櫻子小姐總會喚來屍體。


    貳


    位於北海道西北部,留萌振興局南方的增毛町,離旭川大約兩小時車程。


    這個町約有五千人口,是知名的海鮮及水果產地。


    町名「增毛」對禿頭族有股特殊的吸引力,但這名稱其實源自於愛奴語的「mashukini」或「mashuke」,意思是「有很多海鷗的地方」。據說這裏的鯡魚之多,足以吸引成千上萬的海鷗湧入,但現代人提到這裏想到的不是魚,而是蝦子。增毛的牡丹蝦產量居日本之冠,要是看到肥美的甜蝦,包裝產地通常都印著增毛。


    聽說每個日本人每年要吃掉三公斤的蝦,我想我吃得更多,就算大家笑我口味像小朋友,我還是喜歡吃炸蝦,隻要看到烏龍麵或蕎麥麵上放著大隻炸蝦,就會心情愉悅。


    整個來龍去脈就是,櫻子小姐對我說:「午餐請你吃甜蝦海膽蓋飯,午餐前一小時幫我一個忙。」我這個愛蝦人聽了不一口答應才怪。


    「今天不是來兜風慶祝交車嗎?」


    「兜風?不是已經兜兩小時了?」


    「是這樣沒錯……」


    「青翠的公路、海洋、藍天,你還有哪裏不滿?」


    櫻子小姐站在暑寒海水浴場的沙灘上,看我一臉不開心,也跟著皺起眉頭。


    「所以,我們來這裏做什麽?」


    「來撿骨。」


    「……」


    「海邊有很多漂流骨,運氣好的話,還能見到鯨魚骨這種好東西呢。」


    「鯨魚骨……」


    我不知道撿如此巨大的東西要做什麽,同時想到,如果上麵還有腐肉怎麽辦?因此害怕得不得了。


    「別擺臭臉嘛,你打算順便在這裏吃晚餐吧?增毛現在可是產蝦旺季,婆婆要我多買一點回去,今天晚上肯定有鮮活透明的甜蝦讓你吃到飽喔。」


    「這確實有點吸引人。」


    「所以你就乖乖幫忙吧。」


    就算有蝦,討厭的事還是討厭啊!但我想歸想,嘴上卻說不出口,一方麵是知道「這個人根本不聽我解釋」,另一方麵是覺得「真的好想吃鮮蝦」,心情五味雜陳。但如果真的把腐爛的鯨魚裝上車,我就得跟那東西一路同行回家,天呐!


    「請問,發現鯨魚骨的機率有多高?」


    「我不懂機率,隻知道不常出現,我自己也隻看過幾次而已。」


    「是喔。」


    也是啦,如果沙灘上經常出現巨大骨骸也太嚇人了。我鬆了口氣,無奈地點頭。


    「就隻幫一小時喔!」


    沒關係,今天天氣這麽好,我就大方地陪她做點飯前運動吧。希望無論撿到什麽骨頭,都已經隻剩白骨,上麵別給我看到其他東西。看開之後,我緊跟著櫻子小姐輕快的腳步,以及牛仔褲緊緊包住的翹臀。她今天穿的是貼身牛仔褲,緊實的大腿曲線更凸顯出那雙美腿。


    「有海水的味道。」


    我深吸一口氣打起精神。畢竟很久


    沒有為了釣魚之外的目的來海邊,才吸了一大口海風,那氣味就讓我稍稍餓了起來。


    「海邊當然有海水味。」


    「也是啦。」


    「這味道來自海中浮遊生物製造的二甲基硫,那不就跟爛高麗菜和人的口臭一樣嗎?」


    「呃……」


    這人還真是缺乏情調。


    「話說回來,來海邊有那麽容易撿到骨頭嗎?」


    「骨頭到處都有喔,隻是大家沒注意到罷了。」


    「喔。」


    沒注意?真的假的?如果骨頭真的散落一地,應該很麻煩吧?


    「看,那裏就有。」


    「咦?」


    櫻子小姐對喃喃自語的我微笑說道,指著我的腳底。


    「這、這就是嗎?」


    「沒錯。」


    「……」


    往腳底一看,確實有根棕色的骨頭,長得就像一般人認知的「骨頭」。


    「怎麽啦?」


    「沒事。這是真的吧?」


    「難道還有假的骨頭嗎?」


    櫻子小姐一臉訝異,仿佛在責備我問了蠢問題。我的反應應該很正常才對,這可是「骨頭」耶!赤裸裸地呈現出「死亡氛圍」,令人感到厭惡恐懼,既然如此,又怎會隨便掉在腳底下?


    「這、這……這該不會是人骨吧?」


    「人骨?」


    櫻子小姐聽我惶恐地問了,反而放聲大笑。


    「沒必要笑得這麽誇張吧。」


    「嗯,同樣都是哺乳類沒錯。」


    「哺乳類?海豚嗎?」


    「海豚?我也希望,不過就大小來看,應該是狐狸的大腿骨。」


    「狐狸的大腿骨?」


    「沒錯,大概在這個位置,是哺乳類身體裏最長、最堅硬的骨頭。」


    櫻子小姐由上而下摸過自己的大腿,舉止固然誘人,眼前的枯骨卻潑了我一大盆冷水,讓我在胡思亂想前就熄火了。聽到骨頭,大家應該都會直覺認為是雪白色,但眼前這副毫無血肉的骨頭卻泛黃斑駁,在在宣示著它來自「有血有肉的狐狸」。


    「哇咧……」


    我霎時胃口全消。狐狸活著的時候,是那麽蓬鬆可愛;成了枯骨之後,為什麽讓我如此害怕呢?真是百感交集。


    「你要帶走嗎?」


    「不,狐狸我家已經有好幾具了,夠用。」


    聽她這麽說,我鬆了口氣,繼續心不甘情不願地幫她在沙灘上撿骨,但坦白說,我連一塊都不想找到。


    我死也不想徒手去摸,所以向櫻子小姐借了丁腈膠的橡皮手套,聽說人工橡膠的延展性不如天然橡膠那樣好,實際戴上之後,確實感覺比一般橡皮手套更容易咬手;不過隻要動動手指,手套很快就貼在手上,讓我鬆了一口氣。雖然隻是薄薄一層,但總比沒有好,抗拒感瞬間驟減,真神奇啊。


    櫻子小姐在白色沙灘上留下一串腳印,我緊跟在後,盯著沙地,邊走邊動手撥開白沙,並且告訴自己——或者說欺騙自己:這種尋寶活動多少還是有趣味在。


    砂礫很粗,有小石子混在其中,甚至還有比拳頭更大的石塊,因此天空雖然晴朗,海灘看來卻有些黯淡。走著走著,我們不斷從沙堆裏發現貝殼碎片、像瑪瑙一樣漂亮的石頭,還有被海浪磨圓的玻璃片。我除了釣魚之外不會來到海邊,上次去海邊玩水應該是念小學的時候。當然,在這裏不會找到什麽珠寶,頂多是些沒用的破銅爛鐵,不過像這樣在沙灘上探險似乎愈來愈有意思。


    好,我今天的目標是找到沒有破的完整貝殼!正當我這麽想,指尖便挖到了白色硬塊,撿起來一看,發現它又白又薄,形狀有點扭曲,乍看是魚或小動物的骨頭,應該是骨盆或魚頭等部位。


    「這是什麽?骨頭碎片嗎?」我立刻把戰利品秀給櫻子小姐看。


    「不是,應該是貝殼,很像大型螺類的內部構造。」


    「是喔,真可惜。」


    櫻子小姐緩緩搖頭,微微一笑,應該是發現我開始覺得找骨頭很有趣。我有些不好意思,把貝殼碎片往海裏一扔,臉上肯定露出了不甘心的賭氣表情。她看到我的表情,笑得更開心。


    「小弟,你知道人體裏麵也有貝殼嗎?」


    「人體裏也有貝殼?」


    「有個部分俗稱貝殼骨。」


    「貝殼骨?沒聽說過。」


    我搖搖頭,她便抓住我的肩,撫著肩膀一帶說:「就是這裏。」


    「肩膀?」


    「肩胛骨在日本俗稱貝殼骨,它形狀扁平、有些凹陷,看起來像扇貝的貝殼,才有了這個名字。」


    「是喔,還真沒聽說。」


    「但我今天想找的不是貝殼,是骨頭,如果能找到人類的貝殼骨就太開心了。」


    櫻子小姐說著,舉起食指左右搖擺,接著轉過頭去,開始尋找骨頭。櫻子小姐,別開玩笑了,我打死也不想撿到人類的肩胛骨啊!


    難道她看穿了我想找貝殼的歪腦筋?這讓我更加不開心,抓起一個貝殼往海裏扔,雖然比剛才更加用力,但似乎空氣阻力大了點,或者出力方式不正確,貝殼反而掉在比剛才更近的地方,似乎連貝殼都在嘲笑我。


    聽了櫻子小姐的骨頭課,害我連貝殼都覺得思心不敢撿,三兩下就放棄了今天的個人目標,乖乖聽從她的指揮。哼!沒關係!誰要沒肉可吃的貝殼!


    話又說回來,骨頭應該不是彎腰撿就有了吧?不過,北海道人碰到海水浴場開放的季節,很喜歡在沙灘上烤肉,所以或許會撿到豬肋骨或雞骨啦。


    反正今天也沒其他事情可做,我乖乖走在沙灘上,偶爾用鞋底和手指挖沙。我以為夏天還早,失策地穿了一件長袖上衣,隨著太陽升高,熱得我心情愈來愈差。


    我邊擦著額頭上不斷冒出的汗珠邊找,這時手指不慣碰到了硬物。


    「啊。」


    仔細一看,埋在沙裏的玩意兒又細又白,直覺告訴我那不是石頭或貝殼。


    「啊~!」


    我不禁興奮地大叫,連忙蹲下來用手挖沙。


    「哇,沒想到真能找到……」


    我自言自語,更努力地挖,沙堆裏似乎埋了塊完整的骨頭。


    「怎麽了?」


    櫻子小姐注意到我,難得加快腳步地朝我走來。我小心翼翼地撥著沙,避免改變骨頭的位置。


    「了不起,大豐收呢。」櫻子小姐站在我身邊,吹了聲口啃。


    「這是什麽?」


    「嗯,應該是海豹,狀態很完整,你運氣真好。」


    櫻子小姐的口氣既開心又興奮,我聽了也很高興,畢竟被她誇獎的機會可不多呢。


    我感覺自己像個考古學家,仔細把骨頭周圍的沙子撥開。櫻子小姐拿出數位相機拍下骨頭的位置,方便日後重新組裝,接著從包包裏拿出幾個密封袋,將各部位分別收進袋中,再用油性麥克筆標記「頭部」「胸部」等。


    「全部就這些了嗎?在這附近挖一挖,會不會找到其他部位?」


    「有可能。」


    海豹的骨頭已經挖得差不多,我一邊翻找著剛才撥出來的沙子,一邊詢問櫻子小姐的意見。既然她說有可能,我就開始翻找附近各處,果然很快又發現了泛黃的白色硬塊。


    「這是頭嗎?」


    我在沙堆裏東翻西找,但這次隻有找到一塊,失落地把它挖出來。骨頭有拳頭那樣大,長著兩排牙齒,看來像是顎骨。我拿給櫻子小姐看,問她是不是海豹,她沒有回答,卻對我眨了眨眼。


    「櫻子小姐?」


    「你在哪兒撿到它的?」


    「咦?就這


    裏啊。」我轉頭指向剛剛挖出海豹骨骸的位置旁邊。


    「借我看看。」


    「這是什麽罕見生物嗎?」


    「不……隨處可見。」


    搞什麽啊?我還以為挖到了什麽特別的骨頭,真失望。


    「嗯……」


    然而櫻子小姐不斷打量那塊骨頭,邊哼聲邊點頭。


    「所以這塊骨頭也沒用羅?」


    「怎麽會?它很好啊。」


    「咦?真的嗎?」


    櫻子小姐對我一笑,我也安心了。聽她說這是隨處可見的生物,我還以為她家裏又有好幾具,怎知她突然拿起那塊骨頭,貼近我臉旁邊,嚇得我臉色發青。


    「怎、怎麽了?」


    「應該是女人或小孩吧。」


    「咦!」我有不好的預感,「等、等等喔,這到底是什麽骨頭?」


    「人骨。」


    「人……」


    「人類頭蓋骨的一部分,正確來說,是上下顎骨和右頰骨,真虧你找得到。」


    「頭、頭……頭蓋骨……」


    櫻子小姐一手拿著頭蓋骨,一手摸摸我的頭,但我可開心不起來,真希望她別用摸過人骨的手摸我的頭。


    「不行,不行啦!快丟掉!」


    「別大驚小怪,不過是塊骨頭,肉早就掉得一幹二淨了。」


    你這麽鎮定才奇怪吧!我話到喉頭又吞了回去,趕緊往後逃開,跟櫻子小姐及人骨拉開距離。櫻子小姐瞥了我這膽小鬼一眼,又從沙裏挖出另一塊碎片,那是頭蓋骨最頂部的碎片。


    「那、那……是在海裏溺死的?」


    「或許吧?不過也有可能是頭部遭到毆打,造成大腦挫傷。」


    「咦?」


    為什麽啊?我再次愣住。


    她手上隻有部分頭蓋骨,而且還是頂蓋與部分下巴,就算再怎麽神通廣大,也不可能就這樣判斷死因吧?


    「生前似乎被什麽硬物猛敲腦袋。」櫻子小姐信心滿滿、斬釘截鐵地說。


    「你、你光靠一部分頭蓋骨就知道了?」


    「你過來一下。」


    我轉過頭去,完全不敢直視她。櫻子小姐招手要我過去,我不想去,但要是拒絕,她也會主動靠上來,那還不如我自己過去。於是,我心不甘情不願地挨近櫻子小姐,她要我再近一點,然後一把將那塊頭頂骨推到我麵前。


    「嗚惡!」


    「你看,這裏是不是有個凹陷的地方?」


    「凹陷……啊,好像吧。」


    我緊緊閉著眼睛,根本看不見什麽凹陷,卻連忙答話。櫻子小姐知道我沒在看,不滿地哼了一聲,但沒堅持要我看清楚,好險啊。


    「所以那個凹陷是怎麽來的?」


    「有沒有看到凹陷周圍的隆起?假設用施力麵較小、像棒子那樣的硬物用力毆打,毆打位置就會凹陷,周圍則會隆起。這骨頭的性別可能是女性,而且是亞洲人,年齡不清楚,看牙齒磨損的痕跡應該不會太年輕。」


    「你連這個也知道?」


    「當然。」


    櫻子小姐看我一臉驚訝,得意地露出微笑。


    「跟你說,頭蓋骨可是最有趣的骨頭之一,首先是這塊頭頂骨,一般男性的頭頂骨,後腦勺線條比較直。再來是牙齒,u字形齒列是黃種人的特征,白種人齒列通常是v字形;牙齒狀態雖然會受到經濟狀況與生活習慣影響,不過也是分辨年齡的指標之一。」


    櫻子小姐邊說邊打量著顎骨,然後從包包裏拿出密封袋。


    「咦咦咦?!等、等一下啦!」


    「怎麽了?」


    「你該不會想帶回家吧?」


    「當然呀,人骨可不是那麽好撿。」


    「我知道啦,但這種東西怎麽可以隨便撿走!快放下它,報警去吧。」


    「為什麽?這是失物,我撿到就是我的!」


    「哪門子歪理,不要講這種蠢話好嗎!」


    這個人真是太過分了!連我都忍不住大聲起來。


    「絕對不能撿走,這是犯法的!」


    「哪裏犯法?隻要我們不說,就不會穿幫啦。」


    「不是這個問題,事關道德啊!如果害婆婆跟在原哥惹上麻煩,要怎麽辦才好!」


    「……」


    櫻子小姐不喜歡活人(隻有少數人例外),除了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在原哥,和親如骨肉的婆婆(要是連我也算進去就好了)。


    所以想跟櫻子小姐抗議的時候,最後手段就是搬出婆婆或在原哥的名號。我是不喜歡這種口氣,也不想胡亂濫用,但這次真的不用不行啊。


    「如果他生前是被打死的,那可是刑案受害者啊!我不知道把這骨頭帶回家會犯什麽法,但扯上的絕對不隻有你,知道嗎?更何況你要是出事,你知道他們兩個會有多傷心嗎?」


    「……」


    聽我一陣滔滔不絕,櫻子小姐開始噘嘴鬧脾氣,緊緊抱著頭蓋骨,像個怕玩具被搶走的孩子。


    「鬧別扭也沒用。」


    「不要,我就是要這個嘛!」


    「就跟你說不行了,你再不放下,我就要打電話給婆婆羅!」


    「死腦筋的男人……」


    「耍嘴皮子也沒用,放下骨頭去報警。」


    「警察很麻煩,我討厭警察。」


    「沒辦法啊,不然你想怎樣!」


    我也很怕麻煩,但撿到了又有什麽辦法?櫻子小姐打死都不肯放開頭蓋骨,抱著它蹲坐在沙灘上賭氣。


    「真是……為什麽老是碰到這種事……」


    我瞥了她一眼,然後打電話報警,真不知用這支智慧型手機打過幾次一一〇了。


    參


    沒想到才過幾分鍾,警察就出現在我們麵前。


    「敝姓山路。」這名巡查對驚訝的我們報上名號,年紀應該三十出頭,濃眉大眼,可說是「傳統型男」,黝黑的皮膚看來相當精悍,笑容卻很親切。


    「所以就是兩位發現屍體羅?」


    「呃……是。」


    我可不希望事情鬧得更大,使了個眼色要櫻子小姐別說話,由我來回答山路巡查的問題。


    「不過也不算屍體,隻剩骨頭啦。」


    「骨頭?」


    「是,應該是頭蓋骨的一部分,就在這裏。」


    我小心翼翼地將頭蓋骨交給山路先生,當然不可能是徒手,而是隔著手套與手帕。即使如此,我還是感到一股來路不明、像劇毒又像怨恨的「氣息」,穿過布料與樹脂沾染到手上。


    「這真的是人骨嗎?」


    山路巡查訝異地皺眉,我希望他快點接過去,他卻遲遲不肯伸手,而我也不敢直視骨頭,隻能像蝦子一樣彎腰駝背,等他把骨頭拿走。


    「呃……應該是吧。」


    「應該?難道不是狗或海豹之類的骨頭嗎?」


    光憑這麽一點點,實在很難看出是不是人骨,正當我不知道該如何說明的時候,櫻子小姐突然插嘴。


    「哺乳類的特征之一,就是牙齒固定在顎骨上。我想你也看得出來,這個圓滑的輪廓不是長鼻子的生物。再來是這牙齒,比方說猴子好了,人與猴子的牙齒數量雖然相同,牙齒種類跟人可不同。從這幾點來看,我想這是人類頭蓋骨的一部分,而且不是最近死亡的人骨……還需要我繼續說明嗎?」


    「這位小姐真清楚啊。」


    櫻子小姐的口氣依然那麽尖銳,山路巡查聽著不由得板起麵孔。


    「是你太無知了。」


    「櫻子小姐!」


    這樣下去可不妙,我連忙介入兩人之間,緩和緊張的氣氛。


    「是這樣的,這位櫻子小姐曾經跟她熟識的叔叔一起驗屍,所以對人跟動物的骨頭很熟,目前工作也是做骨骼標本啦。」


    「驗屍?」


    山路先生一臉狐疑地瞪著我們,眉頭緊緊皺起。


    「是的。正確來說,她叔叔是大學法醫學係的老師,之前曾受警方委托解剖遺體,不過已經因病退休了。」


    我邊說邊偷瞄櫻子小姐的表情,擔心會不會說太多,但她已經對山路巡查失去興趣,又陶醉地看著頭蓋骨,於是我小心翼翼地將她叔叔的名字告訴山路巡查,心想警方的人或許多少聽過他的名號吧?


    「咦!老師?!」


    「啊,你真的認識?」


    「豈止認識,你知不知道,他可是大名鼎鼎的老師啊!」


    看來叔叔威能遠超乎我的想像,山路巡查喃喃自語:「這樣啊,原來是他侄女,嚇我一跳……」然後畢恭畢敬地對我們(其實是對櫻子小姐)鞠躬。老實說,我比較希望他快點把頭蓋骨拿走。


    「既然櫻子小姐這麽說,我想應該不會錯吧。」


    「嗯,既然這樣,我們也會盡力處理,不過碰巧附近發生了另一件案子,正手忙腳亂呢。」


    「案子?」


    山路先生總算伸手,打算拿走頭蓋骨。隻見他一把抓住頭蓋骨,結果用力過猛,不小心手滑。


    「啊!」


    我與他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呼,頭蓋骨就像小沙包一般,在兩人四手之間翻滾,我們七手八腳地想接住它,最後卻還是讓它掉在沙灘上。糟糕,這樣肯定會遭報應!


    「是怎樣的案子?」


    櫻子小姐對我們滑稽的模樣毫無興趣,溫柔地撿起頭蓋骨,細心拍掉上麵的沙子,對山路先生問。


    「啊,是,我們在附近發現了遺體。」


    「附近是指海灘上嗎?」


    「就是啊,距離這裏不到五公裏,是溺死的。」


    剛剛的意外造成的冷汗還沒幹,竟然又聽到附近出了人命,我不禁毛骨悚然。要是一個不小心,發現屍體的可能會是我們啊。


    「我還以為兩位報案跟那具遺體有什麽關聯,才會十萬火急地趕過來,但是才過一個晚上,不可能化成白骨吧。」


    山路先生苦笑說道,不打算接過櫻子小姐手上的頭蓋骨。看來他隻是故作鎮靜,心裏也不想碰那骨頭。


    「所以才這麽快就趕過來了?快到我都嚇一跳呢。」


    「哈哈哈,如果不提這件事,你們就會覺得我工作勤勞羅?早知道就不多嘴啦。」


    山路先生爽朗地笑了,卻依然沒去拿頭蓋骨,直接先回巡邏車一趟。這頭蓋骨跟溺死的屍體無關,但畢竟是人骨,不可能當作沒看見。山路巡查到車上用無線電知會同事,沒多久便開始確認現場。


    之後我們搭著山路先生的車,前往警局做筆錄。這是我這輩子第三次搭警車(常然,我什麽壞事都沒做),有點心跳加速,緊張兮兮,心裏莫名地感到抱歉。山路先生從後照鏡中看見我僵硬的表情,揚起嘴角問:


    「要不要我開警笛趕路?」


    「不用了!不是隻有緊急狀況才能開警笛嗎?」


    「隻要不是故意開警笛超速闖紅燈,就隻是單純的警示動作,沒關係啦。」


    山路先生說,警車鳴笛有嚇阻附近罪犯的效果,但現在車上就我們幾個,沒必要趕路,山路先生便靜靜地開車,隻打開車頂的警示燈。


    起初,山路先生問了我們一大串問題,表麵上是噓寒問暖,其實是在探我們的底。我很配合辦案,有問必答,櫻子小姐則對大部分問題都打迷糊仗,一整個就是嫌麻煩。


    無論怎麽問,她就是不理不睬,一陣沉默之後,山路先生不知道是想炒熱氣氛,還是真的感興趣,突然開口:


    「標本師啊……骨骼標本是不是小學裏麵掛的那種東西?」


    「那不是真的人骨吧?不過,我確實捐過許多標本給學校和博物館。」


    櫻子小姐嗤笑一聲,提到骨頭,她的話就變多了。我從後照鏡偷瞄山路巡查的表情,他正得意地微微揚起嘴角;人不可貌相,看來他還算有腦筋。


    「噢,對了,我在當地資料館看過狐狸的骨骼標本。」


    「大標本要在骨頭上鑽小洞才能組裝,費時又費工,我不太喜歡。若是大致上可以放進鍋裏煮的動物,我就經常製成標本捐給學校等機構,大學也經常委托我做去肉的工作。」


    「放進鍋裏煮?!」


    山路先生高聲驚呼,我很能體會他的心情,因為我也是遇到了櫻子小姐之後,才知道動物放進鍋裏煮可以去肉留骨。


    「有肉不是很礙事嗎?看動物體積大小,通常煮幾天就會骨肉分離了。」


    「是喔……我還以為肉是透過藥劑分解,或是埋進土裏之類的。」


    「埋在土裏讓喜歡腐肉的蟲子吃掉也是個方法,不過很花時間。比方說,鰹櫛蟲會吃肌肉卻不吃韌帶,這樣雖然可以製造出骨骨相連的標本,卻不能去掉骨頭裏的脂肪。」


    「脂肪沒去掉會產生什麽問題?」


    「最大的問題就是難看吧。骨頭還是要雪白才美,而且脂肪留著會散發有機物特有的氣味。」


    也就是腐臭羅。山路先生發出敬佩的歎息,不知道是演的還是真心的,至少讓櫻子小姐的心情好轉許多。


    「做標本是會用到假牙清潔劑等各種藥品,但一般藥劑不會分解肌肉,隻有沒辦法放進鍋裏煮的大家夥才會埋進土裏。這些大家夥得花很多時間才能化為白骨,在土裏又七零八落的,組裝起來很傷腦筋,所以隻要能放進鍋裏,我就先去毛扒皮,大略去完油脂,再分成幾個部分裝進紗布袋裏下鍋煮,這樣就不會少掉任何一塊骨頭,是最好的做法。」


    「分成幾個部分……」


    剛開始表現得熱心學習的山路先生,也慢慢地閉上了嘴。櫻子小姐聊到興頭上,自己說個不停,山路先生則是灰頭土臉。這不怪他啦,就算動物已經死了,將之大卸八塊、裝袋下鍋煮這種事情,一般人是聽不下去的。


    我知道櫻子小姐不會殺活的動物,卻對她切割動物屍體的行為感到罪惡與禁忌。不過對她本人來說,那應該跟做菜差不多吧。


    「總之,這幾塊骨頭就交給你們了,我猜應該是被打死的。」


    「光靠這些骨頭,就能知道這麽多?」


    山路先生再次驚呼,櫻子小姐則把對我解釋過的事情又重複一次,他聽了再次感歎佩服,但隨即指著窗外企圖改變話題。


    「啊,另一個案發現場就在那裏,是殉情自殺的遺體漂上岸。」


    「殉情自殺?」


    「對,是一對男女,兩人還各伸出一隻手綁在一起呢。」


    這時櫻子小姐突然開口:「停車!」


    「蛤?」我和山路先生異口同聲。


    「如果遺體還在,我想看一看。」


    「這恐怕不太方便……」


    「我不會打擾警察辦案,真的隻是看一眼!」


    櫻子小姐像個小朋友,抓著被鎖住的門把搖個不停。


    「不行啦,櫻子小姐!」


    我連忙製止,她生氣地瞪了我一眼。


    「這裏這麽偏僻,應該不是殺人案吧。我們當然會繼續調查,但那兩具遺體看起來就像殉情,長官也覺得沒什麽犯罪嫌疑。我們會盡快處理遺體,不過鑒識人員還要花點時間才能趕到……」山路先生說個不停。


    「為什麽光看就知道是殉情?」


    「很明顯啊,男女兩人各有一隻手綁在一起。」


    「原來如此。我想無論是都市還是鄉村,隻要有人


    ,都有可能產生犯罪吧?無論在什麽地方,隻要有兩個人,就有可能發生殺人案。」


    「是這樣沒錯。」


    「我隻想看一眼,不會亂碰,也不會妨礙你們辦案的。」


    「唉,傷腦筋……」


    山路先生喃喃自語,表情很為難。這個提議真的太奇怪了,就算被拒絕也不意外,沒想到山路先生竟然停下車,難道是被櫻子小姐的熱情感動了嗎?


    「好吧,就一分鍾喔?」


    聽到山路先生無奈的回應,櫻子小姐旋即綻放笑顏,山路先生看了也不禁微笑,因為櫻子小姐的笑臉真的可愛到犯規。


    「真、真的可以嗎?」


    「規定上當然不行啦,不過反正你們剛好來報案嘛,就推說來確認一下兩件案子有沒有關聯好了。」


    山路先生終究不敵櫻子小姐致命的可愛笑容,動手解開門鎖。我不禁擔心,當警察這樣沒問題嗎?但這裏真的很偏僻,我們也沒直接犯法,警察或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自己當然不想看到什麽殉情的遺體,卻又不放心讓櫻子小姐亂跑,隻好下車跟上。來到案發現場,隻見一位愁眉苦臉的中年警官站在黃色封鎖線外麵,瞪了我們一眼。


    「現在是怎樣?」中年警官詫異地問山路先生。


    「沒有啦,想說會不會有關聯,就請關係人過來看看羅。」


    「你說另一件案子?那不是隻有找到骨頭嗎?」


    「就稍微看看嘛。」


    櫻子小姐完全不理會兩人的交談,擅自闖進封鎖線中,我隻能跟上了。


    「啊,等等!不能進去啊!」


    中年警官連忙製止,多虧了他,我才沒有直接看到遺體。櫻子小姐低頭看著兩具已經發出惡臭的遺體,一把掀開蓋在上麵的塑膠布,輕佻地吹起口哨。


    「狀態真好,腫脹得不算太嚴重,應該沒有在水裏泡太久。」


    「九條小姐!」


    「你帶他們來幹什麽!」中年警官發出怒斥,山路先生高聲阻止櫻子小姐,她卻一如往常地戴上橡膠手套,在手腕上拉了拉,接著賭氣地噘起小嘴。


    「呃,就說不能碰啦!看夠了吧,我們快走,這樣太超過了!」


    現場飄著死魚般的腐臭,令人作嘔,我拚命忍住倒流的胃酸,高聲阻止她動手,她卻不服氣地皺起鼻頭。


    「你真是不知變通。」


    「是你太亂來了!」


    櫻子小姐嘀咕著,心不甘情不願地帶著一身屍臭回來。所以我才討厭這樣,就算離開屍體,屍臭還是散不掉!


    山路先生鬆了一口氣,對中年警官鞠躬賠罪。真可憐,他等等肯定被痛罵一頓。我轉頭看看櫻子小姐,那味道還真是令人難以忍受。


    「真是夠了,這樣怎麽去吃午餐啊!」


    我急忙從包包裏拿出隨身噴劑,現在除臭劑已經是我的必備用品。我對著櫻子小姐噴個不停,噴到她板起臉仍不打算停手。我知道無論噴多少,都不可能完全除臭,但之後還得跟她一起去吃飯,回程更要一起坐在密閉車廂裏,隻能盡量減輕味道了。


    「好了,快上車。」


    我把櫻子小姐全身噴過一遍,催她上車。她邊走邊打了個小噴嚏,突然像是想到什麽似地停下腳步,吸吸鼻子開口說:


    「對了,我想問個問題。」


    「什麽?」中年警官回話,語尾刻意拉高,明顯地不開心。


    「手裏呢?」


    「啊?什麽手裏?」


    「兩具遺體的手裏有抓著東西嗎?海草或砂石之類的?」


    「啥都沒有,怎麽了嗎?」中年警官用北海道腔回答。


    「真的嗎?」


    「你真煩耶!」


    這樣下去真的會害山路先生惹上麻煩,我趕緊輕拍櫻子小姐的背說:「櫻子小姐,你夠了喔。」


    「好吧,算了,反正我大概懂了。」


    「啊?」


    「走吧,我想快點解決這件事,去吃午餐呢。」


    明明是你要人家停車的,現在又大步走回警車。我和山路先生隻能大眼瞪小眼,緊跟在櫻子小姐後頭。


    肆


    「不是自殺。」


    「咦?」


    櫻子小姐搭上警車後,第一句話就令人錯愕。


    「什、什麽意思?」


    山路先生和我麵麵相覷,櫻子小姐輕蔑地對我們哼了一聲,八成覺得我們怎麽連這麽簡單的事都不懂。


    「結打得很漂亮,而且非常牢固。」


    「不是怕繩子鬆開嗎?」


    「可是男屍的左手戴著表喔。有些人的確會像我的未婚夫那樣,把表戴在慣用手上,不過絕大多數人還是會戴在非慣用手上。從屍體的皮帶扣法跟領帶打法看來,我想那男的十之八九是右撇子,但他的右手卻跟女屍綁在一起,這不是很奇怪嗎?要打結應該會空出慣用手才是。」


    「會不會是女方打的?」


    山路先生看著自己左手腕上的手表說。他剛剛也是用右手拿原子筆,應該是個右撇子。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但如果要綁緊彼此的手,希望死了也不分開,不是應該由力氣大的男方來打結嗎?如果雙方有共識一起死,由力氣大的人來綁才合理吧。」


    沒錯,如果想綁著兩人的手一起殉情,需要用力綁到結分不開,由力氣大的人來綁才合理。


    「會不會男方其實沒打算送死?」


    「沒打算送死卻沒有抵抗,那才奇怪呢。男方體格魁梧,體重大約八十五到九十公斤,就算失去意識,憑一個女人要把他搬到海邊、綁住手再往海裏跳,會不會太辛苦了點?」


    「跳入海裏,不就有浮力了?」


    聽我這麽說,櫻子小姐搖搖頭。


    「這一帶是淺灘喔。」


    「也是……這一帶是整片的淺灘,不適合遊泳,上麵也說這裏太危險,最好關閉海水浴場,地方人士卻說海邊沒有海水浴場太不通情理,所以……」


    山路先生似乎在找借口推托。


    「還有,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哪裏奇怪?」


    「打的是撐人結,繩頭竟然往上拉?」


    撐人結又稱繩結之王。


    容易打又容易解開,卻相當堅固安全,船隻經常用撐人結固定在岸邊,我和爺爺去船釣的時候,就向船東學過怎麽打撐人結。


    「撐人結啊,本來一般繩頭都是往上拉。」


    我歪著頭,在空中比著繩結的模樣。


    「是啊,但你得想想在自己手上打結的情況。」


    「在自己手上?」


    聽她這麽說,我再次舉起手,發現要用單手在另一隻手上打撐人結有點困難,頓時發現她說不是自殺確實有道理。話又說回來,也可能隻是殉情對象不肯幫忙才變成這樣,所以我又試著在腦海裏用撐人結綁自己的手。


    至此,我終於發現一件事。


    「對喔……手要麵對自己,所以繩結方向會相反。」


    一般蝴蝶結或雙重結的繩頭都是往橫向拉緊,撐人結則是繞個圈再往上掀,所以繩結呈現8字形,上下分明。


    「沒錯,如果是自己打的結,繩頭必須往手心方向拉;既然手心就我們看來是朝下,那繩頭就應該往下拉。」


    「繩頭是可以朝著自己拉,但這樣非常不好打結,反而不自然。不應該選擇這麽麻煩的繩結才對……」


    「還有一件事,判斷溺死屍體的時候有兩個重點。我不喜歡妄下斷言,但第一點,溺死者的手裏通常會抓住海草或砂石之類的東西,就算是自殺,死前的痛苦也會令人不禁想緊抓什麽東


    西來求生。如果是雙人殉情,通常手裏會抓著對方的頭發。」


    「對方的頭發……」


    「死亡的痛苦肯定遠超過微不足道的愛,明明是為愛而死,死前卻寧願把對方壓進水裏企圖活命,這就是求生本能啊。」


    櫻子小姐冷笑起來,我和山路先生覺得一點都不好笑,隻能麵麵相覷、低下頭去。求生本能確實不容忽視,但不惜把對方壓進水裏也要苟延殘喘的事實,實在太教人心碎、感傷了。


    「所以你才要確認手裏有沒有抓住東西嗎?」


    語畢,櫻子小姐笑了,那笑容之天真燦爛,令人難以想像她正在談論屍體。


    「第二點是嘴角。」


    「嘴角?」


    「溺水的刺激會使肺髒分泌黏液,混合肺裏的空氣與外來的水,會形成白沫從摳鼻冒出來,但是看那兩具遺體手上既沒抓著東西,口鼻也沒有白沫。」


    「……」


    駕駛座傳來一聲悶響,我看過去,原來是山路先生默默用頭撞了方向盤。


    「沒錯,印象中是沒有這些跡象。」


    山路先生皺眉低吟,然後深深地歎氣。


    「兩人身上的扣子都還完好,屍體又沒有泡水太久,所以得考慮有第三者殺了這兩個人,綁住他們的手再扔進海裏。」


    「小姐,你才看了遺體幾分鍾,怎麽懂這麽多?」


    不用說,山路先生已經明白自己誤判了殉情自殺的問題,語氣帶著焦躁與詫異。


    「很簡單啊,我希望眼前的屍體是他殺,但你們不是。」


    「櫻子小姐,小心你的語氣啦。」


    櫻子小姐說得好像希望死者受難一樣,我不禁出口勸戒。


    「我沒有亂說,或許『希望』算是語病,遺憾的是,人類並非野生動物,屍體不會隨便出現在荒郊野外,所以隻要在外麵碰到屍體,我都覺得不自然。當然有很多情形是病死,但我第一步會先思考有沒有第三者介入——我們隻是刻板印象不同罷了。老實況,隻要驗過屍,就可以從肺髒積水、屍斑狀況、傷口生物反應等資訊輕易判斷是不是溺死,問題是現在法醫人手不足,警察也不喜歡重大刑案,隻要看起來像是自殺,你們可能連查都不查就用『自殺』草草帶過。沒有人喜歡惹麻煩,隻要有殉情這個好理由,就不需要進一步調查——這就是我和你們最大的不同。」


    「你是說,我們警方並不希望碰到刑案?」


    「我是說你們給人這樣的感覺。當然,我知道一定有些警察天生疑神疑鬼,但我不是在討論特例。山路巡查,你本人是怎麽看的?你們才剛說看起來像殉情,不打算深入調查,可是,你自己不也覺得遺體有些不對勁嗎?所以才會準我去看。」


    山路先生沒有回應,我看是默認了。


    「是啊,法醫學者其實也不喜歡收遺體,國家提撥的預算有限,每驗一次屍,大學就要虧不少錢。要正確驗出一具遺體的死因,大概需要二十萬日圓,可能還更高;每次驗屍的國家補助款隻有七萬日圓,想查明真相,還得多多仰仗大學的施舍。」


    聽說遺體解剖可以分成三大類,有犯罪嫌疑的屬於司法解剖,沒有犯罪嫌疑但死因不明的屬於行政解剖,是衛生行政的一環,死在醫院的人則會委托臨床醫師解剖,稱為病理解剖。以這次的情況來說,警察的態度將決定走司法解剖或行政解剖,但日本並沒有「驗屍官」這種頭銜,而且隻有東京都與一府三縣等大城市才有所謂的「法醫」,所以都是由最近的大學醫學院法醫學老師來解剖,也就是像櫻子小姐的叔叔這類人。


    「才七萬?這麽少會不會太奇怪了?」


    「沒錯,媒體經常胡亂指責警察破案率低迷,其實是整個國家不想認真去破案。能驗屍的醫師本來就不多,而且要是來了具死因不明的遺體,似乎沒有必要特地解剖查叫死因,隻要在死亡報告上寫個『心髒衰竭』就結束了。就算屍體假造了不自然的殉情狀況,警方也不必扛任何責任,死者家屬更不會來抗議。」


    櫻子小姐又開心地科科冷笑,我和山路先生還是笑不出來。


    「不過,這次應該是他殺,請鎖定固定東西時會想到撐人結的對象。我看那結還多打了一圈補強,應該是熟悉繩結的人,通常會想到消防員、漁夫或登山家,但也說不準,畢竟任何人都能學撐人結。」


    撐人結確實不難,我去船釣的時候,也經常打撐人結,但它應該不算普遍。比方說,櫻子小姐的撐人結就是和我學的。撐人結用來綁舊報紙雜誌的時候相當牢固,她在跟我學之前,也沒聽說過撐人結,鎖定常接觸船隻或繩索的人確實合理。


    「我看了看,兩人手上的婚戒款式並不相同,應該是兩個不同家庭的人,隻要用殉情結案,雙方家屬肯定馬上私下處理。如果連這點都考慮進去,確實是相當精明的棄屍方法,可是執行手法太幼稚了,隻要一驗屍,立刻就能從肺部積水、生物反應等跡象查出是不是溺水,可見凶手為人狡猾卻不太聰明……那都無所謂啦,反正跟我沒關係,兩份骨頭也不會分給我。」


    櫻子小姐說完,心滿意足地雙手抱頭,靠在座位上休息。她這人隻想探究真相,對善惡毫無興趣,查明真相後,便對犯罪內容失去興趣。


    「你們如果想用殉情結案省事,就這麽辦吧。」


    「哪裏,小姐的話很值得參考。」


    山路先生又用頭撞了兩下方向盤,仿佛在責備自己,然後抬頭歎了口氣,無奈地踩下油門。


    「你這種人在警界已經很少見了,這樣升不了官喔。」


    「或許吧。」


    「不過,現在又不是江戶時代,哪有人殉情還會把手綁在一起,跳進這麽淺的海裏?燒炭、開瓦斯……還有一大票方法可以死得更簡單又確實呀。」


    我也這麽想,但並沒有說出口,因為不需要再對山路先生落井下石了。


    於是我們一路保持沉默到警察局,原本親切和藹的山路先生,突然變得像陌生人一樣對我們一板一眼。我原本開始有點欣賞他,看到他這樣的態度不禁失望,但也沒辦法,畢竟櫻子小姐太懂得怎麽討人厭了。


    由於氣氛尷尬,做完筆錄後,我說想搭計程車回去,山路先生卻還是把我們送回櫻子小姐的車旁。回程一樣靜悄悄地,我們幾乎沒說半句話,直到來到離海水浴場不遠的地方,山路先生才小聲地開口說:「今天承蒙關照。」


    「哪裏,是我們給你添麻煩才對。」


    我連忙低頭道歉,看見山路先生在後照鏡裏淡淡一笑,原本以為是對著我笑,不過他的視線應該是望著櫻子小姐。


    櫻子小姐依然對我們不感興趣,百無聊賴地聽著ipod裏的音樂。她喜歡重金屬樂團,肯定完全沒聽見我們兩個說了什麽。


    「櫻子小姐。」


    我覺得山路先生實在太可憐,於是用手肘頂了頂櫻子小姐。


    「怎麽了?」


    「山路先生都跟我們打招呼了,不聽人家說話沒禮貌。」


    「招呼?」


    「啊,不用了!我也沒說什麽……」


    「……」


    山路先生再次沉默,我很後悔自己多管閑事,反而讓氣氛更僵,不過當警車停在櫻子小姐的車後麵,我們三人都下了車之後,他又再次笑著向我們道謝。


    「真不好意思,耽擱兩位到現在。兩位還沒吃午餐吧?」


    「是啊……」


    看看智慧型手機,已經下午三點了。


    「方便的話,要不要去我朋友店裏一趟?他是賣壽司的,味道還不賴,我請他好好招待兩位。如果我能陪兩位一起去是最好,可惜……」


    山路先生說著,表情顯


    得相當遺憾。


    我和櫻子小姐上車後,山路先生依然在路邊送行,我們按下車窗向他道別,他則一手撐著駕駛座的車窗,表情比第一次見麵時溫和,對我們說:「哪天有機會,務必再來玩喔。」


    「好啊。對了,如果那塊頭蓋骨沒人認領,就送來我這邊吧。」


    櫻子小姐的口氣不知是認真還是開玩笑,逗得山路先生淺淺一笑,我想他認為是開玩笑,但櫻子小姐恐怕是認真的,她肯定對那頭蓋骨愛不釋手。


    「今天真的承蒙關照了。」


    聽我這樣道別,山路先生顯得有些孤單,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所以我沒關上車窗,用手肘頂了一下櫻子小姐。


    「怎麽啦?」櫻子小姐詫異地看著我和山路先生,隻見山路先生舔舔幹燥的嘴唇,點頭下定決心。


    「雖然老師已經退休,但仍被尊稱為北海道的法醫之神……九條小姐,你不打算繼承老師的衣缽嗎?」


    「媽媽不準我這麽做。」


    「也是。坦白說,假如我女兒每天都在切割屍體,我也不好受吧。」


    「是這樣嗎?」


    「當然啊,真是可惜了。」


    山路先生說著,深深歎了口氣。


    「我確實怕麻煩,但要是兩具遺體沒有偷情,家屬的心情也會好過一點。我們畢竟隻是『派出所的小警察』,做不了什麽大事。不過,這次的殉情自殺案,我會盡量發聲,無論誰怎麽說,我都不會讓這案子以自殺結案!」


    他一席嘔心瀝血的真心話,帶著一股就算與上司作對也要逮捕凶手的堅定決心,令我印象深刻。


    「外遇加殉情,對家屬來說真的是醜聞啊。」


    山路先生抬頭喃喃自語,接著說句:「路上小心。」隨即往後退了幾步。


    櫻子小姐的kangoo車緩緩駛動。


    車子一往前進,他就對我們舉手敬禮,然後深深一鞠躬,直到我們的車子轉過路口都沒有起身。


    伍


    山路先生介紹的壽司店豈止口味過得去,簡直是人間美味。


    我吃了活甜蝦沾醬油、沒泡過硼酸或明礬的鮮甜鹹水海膽,以及放滿活跳小章魚的海鮮蓋飯,櫻子小姐則吃壽司,想到什麽就點什麽。我們要結帳時,老板說會去找山路先生結,真讓我受寵若驚,早知道就該吃得客氣點。


    「後來都沒閑情找骨頭了。」


    「是啊。」


    「怎麽辦?買些甜蝦回去就算了?」


    「興致都沒了,隻能這樣啦。」


    結束接近晚餐的午餐後,我們按照婆婆的吩咐,在國稀酒莊【※位於北海道增毛町的知名清酒釀酒廠。】旁的海產店,買了裝滿整個保麗龍箱的活甜蝦,竟然隻要三千日圓,有沒有這麽便宜?


    我忍不住拿出一隻如寶石般漂亮的活蝦,它的尾巴在我指尖彈了一下。老實說,剝活蝦的殼感覺有些殘忍,而且活蝦的殼與肉黏得很緊,非常難剝,不過一旦將那清透的蝦肉放入口中,感覺世界就變了樣。活蝦即使隻沾鹽水不沾醬油,也是相當美味,雖然少了甜蝦特有的甘甜,但多了一份蝦香,而彈牙無比的口感更是令我亢奮。


    由於實在太好吃,我一連吃了幾隻,櫻子小姐傻眼地說:「你已經開始吃了?」後來連櫻子小姐也一起加入,光我們兩個就吃了二十幾隻。透明的蝦殼真的很難剝,一個不小心就會把整隻蝦扯成兩半,剝壞的蝦子全由我負責吃。原本就已經吃過飯,又硬塞進這麽多甜蝦,我覺得異常地飽足與疲憊,隻好癱在座位上看著景物飛逝而去。要是沒遇到之前那些麻煩事,我應該會飽得很幸福,遺憾的是,現在我飽得很痛苦。


    「櫻子小姐,為什麽你老是聽這種歌呢?」


    我很想睡,但根本睡不著,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車內音響接上了ipod,放著吵死人的重金屬樂,我忍不住這樣問。


    「這還用問?當然是因為世上沒有人的歌聲美過迪亞貝爾閣下,也沒有一個樂團強過聖鬼mk-2【※參考現有重金屬樂團虛構而成。】啊。」


    「喔……」


    大小姐不都是聽古典樂嗎?櫻子小姐令人費解的品味讓我舉雙手投降,繼續癱在座位上。汽車沿著海岸線駛進風情萬種的漁港老街,我記得這裏好像有電影來拍過外景【※指高倉健於一九八一年主演的電影,《車站station》。】……想著想著,汽車停在紅燈前,我也不自覺地望向三胃的公車站。


    「啊……」


    「怎麽了?」


    「等一下,那邊!那個屋頂上!」


    「什麽?」


    「你看!」


    我連忙要櫻子小姐停車,她訝異地停在附近的停車場。我下車跑向公車站,她則悠哉地跟上來。


    這座公車站像一座小木屋,或許是為了冬季防寒吧。重點是,屋頂上掉著一個白色毛球,走過去一看,我知道自己猜得沒錯,那果然不是毛球,而是某種小動物的屍體。


    「嗚哦!」


    櫻子小姐發出貓頭鷹般的叫聲,擺手勢要我蹲下。


    「要幹嘛?」


    「抬我上去。」


    「哇咧~」


    櫻子小姐身材曼妙,但絕不是紙片人,她確實有著小蠻腰與緊實的翹臀,隻是身高頗高,又經常炫耀(?)地說:「我的骨頭密度高,非常健康又堅固。」說難聽點就是……她很重。


    「快點!」


    「真拿你沒辦法……」


    櫻子小姐完全不顧我的困擾,不耐煩地跺著腳。不論她神經再粗,我都不敢直接對女人說她重,隻好心有不甘地蹲下去。


    「唉,請。」


    櫻子小姐的長腿一晃便跨在我肩頭上。


    「好,把我抬起來。」


    櫻子小姐果然很重,她或許覺得很好,但我可一點都不好!事到如今,又不能說抬不起來,我好歹也是個男人,於是用一手一腳撐住地麵、緩緩起身,怎知一個重心不穩,差點害櫻子小姐摔下來。


    「你小心點!」


    頭頂傳來不悅的話語,我不太好意思動手去撐她的大腿,但也沒有其他方法了。在此聲明,我絕對沒起色心喔!經過一番天人交戰,我捉住了櫻子小姐的左腿。


    「唔喔喔喔~」


    我使盡吃奶的力氣起身。


    「你真沒力!」


    「別說了!」


    櫻子小姐真的很重,總覺得不是脖子會斷就是肩膀脫臼,但想到那美臀就落在我肩上,情況或許也沒那麽糟。


    「好,可以放我下來了。」


    「拿到了嗎?」


    「嗯,沒問題。」


    我問題可多了!我邊想邊扶著公車站的牆壁,把櫻子小姐放下來,立刻聞到今天的第二股腐臭。


    「唔惡~」


    「是小型犬。」


    隻見車子引擎蓋上攤了一片白毛,櫻子小姐滿意地輕哼一聲。


    「果然是動物屍體啊!」


    看來應該是瑪爾濟斯的屍體,像綿羊一樣的白鬈毛,沾黏著滲出的體液,身上有蟲代表已經回天乏術,眼球黯淡無光,半開的嘴吐出變色的舌頭。今天天氣好,小狗也腐爛得快,開始散發出刺鼻的惡臭,差點害我吐出剛才吃的甜蝦。


    「怎麽會在這種地方?」


    「少了一隻後腿。」


    「真的……啊,有項圈。」


    小小的屍體戴著項圈,應該有飼主……我自言自語著,眼角發現櫻子小姐正從包包裏拿出大密封袋。


    「嗯,勉強塞得進去。」


    「你想幹嘛?!」


    「怎麽?你該不會想說,連這個也不能帶走吧?」


    眼看櫻子小姐興致高昂地要把小狗打包,我用力拍了引擎蓋一下。


    「當然啊!既然它有飼主,說不定飼主正在找它呢!」


    「不關我的事。」


    「是我發現的喔。」


    「你說什麽?」


    「既然是我發現的,就該歸我處理。不然連剛才的海豹骨頭,我都要自己帶回家喔!」


    「……」


    櫻子小姐氣得轉過頭,我也氣呼呼地反駁,她隻好大歎一口氣,把打包的小狗屍體讓給我。


    「哼,臭小子!」


    我充耳不聞,屏住呼吸抓住小狗的脖子。我是不想碰,但又不能不碰,隻得小心翼翼地拆下項圈,發現裏麵寫著斑駁的「小七」,還有「〇一六四」開頭的十位數字。旭川的電話區碼是〇一六六,增毛町離旭川不遠,想必區碼也相當接近。


    「果然沒錯,項圈裏麵的應該是電話號碼。」


    「是喔,恭喜啊。」


    櫻子小姐沒好氣地說,我隻能苦笑,用智慧型手機撥打這支電話,很快就有人接聽。


    小七果然是走失的小狗,我煞費苦心安撫櫻子小姐後,總算能夠前往飼主的家。


    陸


    飼主就住在離公車站十分鍾車程的地方。


    「啊~真的是小七!」


    「老伴,是小七啦!」


    出來應門的是一對五十歲左右的夫妻,兩人一見到小狗,立刻用毛巾小心裹住它冰冷的身體,緊抱著痛哭。


    「它掉在路邊公車站的屋頂上。」


    「怎馬會在那裏?」


    這位住海邊的阿伯,方言口音相當重。


    「這……」我不知道怎麽回答,櫻子小姐立刻接話:「鳥。」


    「鳥?」


    「應該是烏鴉或老鷹的傑作。」


    「什麽?」


    「大鳥叼了小狗想回去吃,但是太重叼不動,扯斷了叼著的後腿,身體就掉在那邊了。」


    「烏鴉啊……」阿伯低聲呢喃。


    「但是除了缺隻後腿之外,身體沒有明顯外傷。最近下過雨,沒辦法用肉眼確認出血痕跡,但我想死因應該是斷腿造成的出血性休克,或是掉落撞擊造成的擠壓傷症候群吧。」


    「擠壓傷?」


    「生物肌肉細胞裏麵有種蛋白質叫做肌紅素,它的含鉀濃度是周遭環境的二十倍,一旦細胞受到強烈撞擊或擠壓,鉀就會大量釋放到細胞外,鉀又有停止心跳的作用,所以當大量的鉀進入淋巴或血液中,一口氣抵達心髒,就會引發休克,稱為擠壓傷症候群。」


    「所以就是休克死亡的意思嗎?」


    「應該是。比方說,地震後被壓在瓦礫底下的人,剛獲救便休克死亡,就是擠壓傷症候群搞的鬼。如果有人被重壓兩個小時以上,手腳的末端神經沒有知覺,最好不要輕易救出來,要先幫這人保溫、補充水分,最好在醫師輔助之下救助。」


    這我可以理解,但有必要現在對這兩夫妻說明嗎?眼看飼主夫妻無言以對,我連忙想找些話來打圓場,櫻子小姐卻先輕歎一口氣。


    「唉,總之我要說的,就是狗這種生物的表情非常豐富,光看這小狗的屍體,表情並沒有相當痛苦,所以應該還沒來得及受苦,就瞬間死去了吧。擠壓傷症候群得花一天以上才會死,痛苦的時間也更長,所以應該不是擠壓傷症候群造成。如果是失血性休克,以它這麽小的身體來說,想必很快就斷氣了。」


    櫻子小姐口氣有些別扭,應該是害羞吧。她難得想到要安慰兩夫妻,讓我鬆了口氣。阿姨總算明白她的意思,哽咽地抱緊小七的身軀。


    「沒有受太多苦就好……」


    「上星期奶奶才過世,我們忙著辦後事,一回神才發現小七走丟了。哎喲,我說小七最黏奶奶,一定是去找奶奶才會走丟了吧。」


    「所以才給烏鴉逮去了唄。」


    阿伯說完之後,阿姨又隔著毛巾搓揉小七的背,仿佛覺得隻要溫暖它的身體,就能讓它回魂,又或者隻是想給小七冰冷的身體多少添點溫度。


    「它本來就愛到處亂跑,竟然被烏鴉叼走!小七是壞狗狗!」


    阿姨嘴上責備動也不動的愛犬,泣不成聲的模樣確實充滿了愛。


    「或許是覺得奶奶一個人走了很可憐吧……」


    阿伯感慨萬千,從這裏就能看出小七生前多麽受這家人愛護,又是如何愛著這一家人。


    「真謝謝你們專程跑一趙。」


    「哪裏,我們才不好意思,竟然是來通知這樣的壞消息。」


    夫妻倆向我們低頭道謝,我連忙低頭回禮。


    「不會啦,這樣我們就能把它跟奶奶供在一起了。」


    我看見阿姨低頭不語,眼淚滴在大腿上,忍不住想,今天真的老是在低頭。從頭蓋骨到低頭,真是與頭難舍難分的一天。


    久留也不是辦法,我們打算告辭,夫妻倆堅持要我們喝杯茶,但我們不好意思接受招待,要是真的喝了也是尷尬,更怕櫻子小姐隨口胡說八道,連忙解釋自己來自旭川,路遙不方便久留,夫妻倆才答應讓我們早點回去。此時已經晚上六點了。


    夫妻倆說我們大老遠從旭川過來,竟然特地為了這種事情,實在不好意思,堅持要拿點伴手禮給我們帶回去。增毛町的人真貼心,就像山路先生一樣。


    「要不要帶點章魚頭回去?軟軟的很好吃喔。」


    「啊,那就不客氣了。」


    這時候客套反而尷尬,隻能說盛情難卻。夫妻倆給了我們自製的鮭魚幹、魷魚幹、冷凍白煮花枝,以及聽說可以配三平汁【※北海道家常湯。】的鹹辣米糠醃鯡魚,回去給婆婆看了,她肯定嚇一跳。


    「感覺好像是我們受到招待。」


    「哪~哪~」


    這是北海道的方言,除了有「哪裏哪裏,不客氣」的意思之外,還有「小事別放心上」「沒關係」的意思,我最喜歡這種看似微不足道的善良了。


    「那我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抱歉打擾這麽久。」


    「天色暗了,回家路上小心喔。」


    「好,謝謝你們。」


    「哪天到附近,記得來坐坐喔。」


    「好的。」


    臨別之前,我回了阿姨的話便低頭道別。不知這是客套話還是真心話,我要是真的再來一次,應該會想起小七的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但老實說,我還是希望能再見那對夫妻一麵。


    柒


    回旭川的路上,我異常疲憊。


    「這鯡魚幹好好吃喔。」


    「嗯。」


    我並不餓,隻是想打發時間,就在車上吃起小七飼主送給我們的鯡魚幹。


    「總覺得……今天整天都出乎意料。」


    「是啊。」


    「感覺真累。」


    我靠在椅背上打了個嗬欠。沙灘上的頭蓋骨、殉情遺體、小狗……今天真是忙得像打仗,雖然山路先生和小七飼主的事情令人哀傷,但不知為何,我絲毫不後悔過了這一天。


    「結果今天都浪費掉了。」


    「別這麽說嘛,不是找到海豹的骨頭嗎?」


    「啊,聽你說了我才想到!」


    櫻子小姐想起我在海水浴場找到的海豹骨頭,又綻放出花朵般的笑容,耀眼動人。


    「下次再陪我走一趟,就去森林吧。我看骨頭們挺愛你的。」


    「咦咦咦?我才不要!」


    「如果能找到狀態良好的兔子就太棒了,你差不多該學學怎麽組裝骨頭啦。你看起來手很巧,肯定學得快。」


    「不必了。」


    「你就別客氣了。」


    「


    我沒有客氣,是真的不喜歡!」


    「為什麽不喜歡?」


    「不為什麽……啊,櫻子小姐,開車看前麵好不好!」


    櫻子小姐開車卻往我這邊看,我急忙要她看前麵。


    「不管你說什麽,下次我絕對不一起來了!」


    什麽骨頭愛我,這麽恐怖的事情我才不要!我對骨骼標本沒興趣,在森林裏找動物屍體更是別想!


    不過,我想最後還是會被拖著走吧,櫻子小姐永遠隻顧著自己。


    幾天後,有位漁夫被以殺人罪起訴,他就住在距離殉情地點數公裏遠的地方。


    案情迅速偵破。


    屍體手上的繩索打著漁夫常用的「撐人結」,屍斑也符合凶手小貨車車台的凹凸起伏,他與兩位被害者有金錢糾紛等證據接三連三地出爐。


    這案子過了半年後,我差不多全忘了那天在增毛的點點滴滴,卻突然有位招呼過我們的員警,送了很大的包裹到櫻子小姐家裏。更令人驚訝的是,包裹裏有一隻海獅的完整骨骸。


    包裹還附了一封信,內容如下:


    我是山路,半年前承蒙兩位大力相助。


    很抱歉,這麽晚才能向兩位報告,兩位想必早巳得知,那件殉情案已經抓到真凶。案情能夠偵辦得如此順利,說是九條小姐一個人的功勞也不為過,真是不勝感激。


    兩位找到的頭蓋骨,鑒定後確定為江戶末期到明治初期的骨骸。


    正如九條小姐所說,是女性遺骨,頭部有外傷痕跡;遺憾的是,就算有犯罪嫌疑,也早巳過了追溯時效,無法逮捕凶手了。


    我想向兩位道謝,碰巧有位朋友是獵鹿世家,也有獵些海獅(海獅在增毛町嚴重破壞生態),在此送上一整頭海獅的骨骸,還是幼獅,體格不大就是。


    增毛漁獲豐富,盛產水果,還有美味酒莊,有空請務必再次光臨。


    而本地若有什麽要緊事,還請兩位大力相助。


    感激不盡。          山路輝彥


    「這男的真怪。」


    櫻子小姐看著包裹裏附的信,噗哧一笑。


    「會嗎?他人很好啊。」


    「嗯,甜蝦很好吃,那真是個好地方。」


    「就是啊。」


    我不禁想再見山路先生一麵,不過櫻子小姐應該比我更想見他。


    「你家裏有海獅的骨頭嗎?」


    「沒有,之前受托做過幾組標本,我自己沒留著。」


    「那不是很好嗎?」


    「是啊……」


    櫻子小姐微笑點頭,指尖輕撫白骨的曲線。


    「夏天再去找他道謝吧。」


    「你真是愛管閑事。」


    櫻子小姐沒有拒絕,看來也有這個意思。


    後來我們與山路巡查成了好朋友,櫻子小姐家裏每年都會收到幾批章魚、甜蝦、櫻桃等美味的增毛特產,之後不方便收了,就全送到我這裏來。


    我每年都會去找他,品嚐北海道最北端酒莊以冬夏兩期湧泉釀造的美酒,配著美味的甜蝦,大聊櫻子小姐的「當年勇」,但這也是好久好久以後的逸事了。


    對了,後來我又碰巧見過一次小七的飼主。


    「這樣就不會再被烏鴉捉去啦!」阿姨說得笑逐顏開,身邊有隻毛茸壯碩的薩摩耶犬,名字好像叫「小八」(看來小七應該是這家人第七隻寵物)。


    「它的生日剛好是奶奶的忌日,而且隻有一隻腳是棕色,總覺得是小七投胎呢!」


    阿姨笑嗬嗬地摸著身旁碩大的狗的頭,小八也跟著咧嘴,那無與倫比的笑容,惹得我會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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