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國道二三七號沿線的旭川市與大小城鎮,為了統一宣導造景而結合成一個單位,稱為花人街道三二七;最北端起點有兩個景點,一個是上野農莊,由知名英式風格庭園設計師上野砂由紀女士所打造,在倉木聰先生的連續劇裏大放異彩;另一個是千代田玫瑰園,從十多年前就是旭川的玫瑰大本營。兩地都是一年四季開滿美麗的花朵,造福市民與觀光客。


    老實說,我對花朵沒有多大興趣,從來沒有主動去過任何一個景點,尤其千代田玫瑰園更是繪聲繪影地流傳著「情侶去了鐵定分手」,讓我敬而遠之。話又說回來,我連女朋友都沒有,怕什麽分手?


    因此七月的某一天,櫻子小姐找我去玫瑰園,我不禁感到有些新奇訝異。自從幼稚園去郊遊後,我就再也沒去過玫瑰園了。還記得當時看到攤販有賣淡紅色的「玫瑰冰」霜淇淋,想吃得不得了,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賣?


    總之呢,上星期我陪爺爺去了今年第一趟釣魷魚之旅,就帶著自己曬的魷魚幹去分送給櫻子小姐,順道吃頓午餐,然後被她的邀約嚇到。其實分享魷魚幹隻是借口,目的當然是婆婆的美味午餐,因為我媽昨天就出發去享受三天兩夜的溫泉之旅了。


    婆婆看到我,一如往常地問:「少爺吃過飯了嗎?」我說起床到現在隻吃一杯泡麵,婆婆驚呼:「哎喲喂呀!」連忙衝進廚房,大約一小時後端出炸雞、醋香甜椒煎美洲南瓜、紫蘆筍水芹沙拉、隔壁東川町豆腐名店的香醇豆腐味噌湯,還有陶鍋蒸的熱騰騰白米飯。


    據說北海道的糧食自給率是百分之兩百,尤其旭川特別堅持「在地」理念,有人說就是太過依賴食物的優質天性,菜色反而過度保守;另一方麵,也代表不必花太多工夫,飯菜本身就是山珍海味。當然不是隻有白米好吃,炸雞可是北海道人的精神食糧,但北海道人不像本州人說「唐揚雞」,而是說當地方言的「zangi」。


    我先合掌道謝,接著大口咬下外酥內軟、肉汁四溢的炸雞,以及晶亮白皙、粒粒分明的米飯。北海道的夢光米很有名,號稱北方越光米,跟我家每天吃的七星米、星夢米簡直天差地別。這麽說或許不太公道,畢竟七星米和星夢米也挺不賴的,隻是夢光米特別好吃罷了。


    夢光米甜度不高,但十分濃醇,那恰恰好的q彈口感更是一流,讓我忍不住多扒了幾口。我老哥很愛吃白米飯,他總是說:「白米要用喉嚨來品嚐!」現在我能體會他的感覺了。


    我狼吞虎咽到差點噎住,婆婆泡了杯茶端過來,我微笑致意,她笑得更開心了。這時,櫻子小姐看準我吃飽喝足、心情正好的絕佳時機,邀我隔天一起去玫瑰園。


    「好是好……想不到櫻子小姐竟然會去賞花啊?」


    紫蘆筍煮過依然鮮豔亮麗,即使錯過盛產季仍甘甜美味,美洲南瓜與果醋堪稱絕配,我塞得滿嘴都是食物,一邊歪頭表示不解。


    「很意外嗎?」


    「如果玫瑰園裏埋了什麽動物屍體,我倒不意外。」


    「什麽意思?」


    「沒事。」


    櫻子小姐口氣一沉,我根本沒勇氣對她說明意思,趕快別過頭去。


    「算了,我的確不是去賞花的,隻是跟玫瑰園的經營人——薔子夫人何點交情。」


    櫻子小姐皺了一下眉頭,隨即為我說明。


    「原來啊……那幹嘛找我一起去?」


    「因為現在正好是玫瑰季。」


    「玫瑰花開得很漂亮,你想邀我去欣賞?」


    「不,這表示現在已經有很多花凋謝了,玫瑰花開之後不快點把花梗摘掉就會結果,這樣花朵會吸收不到養分,開得不漂亮。」


    櫻子小姐搖搖頭對我解釋,仿佛我說了什麽蠢話。也對,眼前可是櫻子小姐,怎麽可能沒來由地想討我開心。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幫忙整理花園?」


    「差不多羅。玫瑰季碰巧也是櫻桃季,隻要你去幫忙當園丁,保證能在薔子夫人家的院子裏分到櫻桃。隻要有東西吃,你就充滿幹勁不是嗎?」


    「唔,這我不否認。」我胃口很好,也愛吃櫻桃。「可是,現在櫻桃不是很多地方都吃得到嗎?」


    旭川市是盆地,溫差較大,適合栽培各種水果,我家附近就有好幾座果園,隨便一座都能體驗采水果的樂趣,譬如蘋果、葡萄、草莓,當中采起來投資報酬率最高的,我想就是櫻桃了。


    櫻桃果實會從樹頂開始成熟,從高處采的比較甜美,即使不時被出沒的錦蛇嚇到也別有一番趣味。親手摘下比超市貨架上更甜美香醇的櫻桃、吃個痛快,比采其他水果都更劃算、滿足——啊,這隻是我個人的看法啦。


    「是這樣沒錯,但我剛好有事要辦。後天要去給叔叔探病,想送些花過去。」


    「啊~原來是這樣。」


    「每次去都能分到最好的花,不過,她也很會使喚人。」


    「所以要我去幫你做苦工就是了……」


    這下我總算搞懂了,對人對花都毫無興趣的櫻子小姐,多少也知道探病要送漂亮的花,對方比較開心,既然這樣,在下館脇正太郎自然義不容辭羅。


    「是呀,反正今天沒事,飯後正好運動一下。」


    我迅速把碗清空,婆婆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對我伸出手,大概是想幫我添飯吧。


    「半碗就好。」我說。婆婆點點頭,回頭又添了一大碗過來。哇咧,這樣不就要重新調整配菜比例嗎!婆婆也不是省油的燈,笑我太多慮,又端來一盤炸雞。


    「你還是這麽能吃。」櫻子小姐說。


    「人家常問我是不是胃下垂呢。」


    「嗯,據說食量大的人容易胃下垂,但隻是迷信啦。胃下垂的人胃功能都不好,根本不可能暴飲暴食。胃功能不好,營養吸收不易,確實比較容易胖,但你隻是胃比較大,代謝迅速而已吧。」


    「我正值發育期嘛。」


    「也是。對了,你媽今天晚上也不在家?晚上我要和直江吃個飯,機會難得,你也一起來吧。」


    「咦?你們難得約會,不用了啦。」


    「我不在意呀。」


    「你或許不在意,但是在原哥可不一樣。」


    在原哥的職業是公安警察,永遠不知道當下人在哪裏,但肯定很忙,他難得找到空檔與櫻子小姐約會,我去當電燈泡會遭天打雷劈的。


    「我好久沒去玫瑰園了,就去看一看,你不用理我。」


    我苦笑著拒絕當電燈泡,櫻子小姐很訝異自己的好點子被駁回,好一陣子不服氣地默默喝著紅茶。


    「總之,我的晚餐你不用費心,請我吃玫瑰霜淇淋就好,這樣我就樂意幫忙了。」


    一想到有人請吃玫瑰霜淇淋和櫻桃,做幾個小時的苦工根本不算什麽——事後想想,這又是個錯誤的決定,我根本不該去見薔子夫人。當下,我隨意望著窗外的天空,隻兒烏雲密布,仿佛暗指著我的未來。


    貳


    本來想立刻出門,婆婆卻不肯放人,她堅持櫻子小姐一定要換裝才能出門,所以我等了整整一小時。媽媽出門之前,也總是手忙腳亂,我能理解女人家出門需要花掉一些時間,但也一直很好奇,女人究竟都在房間裏做什麽?


    吃完飯後的手工布丁,冰紅茶裏的冰塊全化成了水,我的智慧型手機也隻剩一格電力,婆婆才總算放櫻子小姐出來。


    「哼,婆婆總是這麽誇張,不就是去拿幾朵花嗎?」


    櫻子小姐沒好氣地說。她臉上化了淡妝,換上一套連身白洋裝,款式是時下流行的連身長裙,顏色不是純白,而是淡淡的灰白——也就是骨頭的顏色,這是櫻子小姐的最


    愛。她肩披牛仔短外套,頭戴白蕾絲邊草帽,腳穿涼鞋,這身打扮看起來就像個不折不扣的大小姐。


    「看什麽看?」


    櫻子小姐見我看得入迷,不開心地瞪了我一眼。


    「沒事……」我的回話聲高了八度。


    再次體認到櫻子小姐是個大美人,讓我莫名緊張。


    「那就走吧。」


    櫻子小姐上了車,車上放的依然是她最愛的重金屬樂團「聖鬼mk-2」,主唱迪亞貝爾閣下高聲狂喊「侵犯!扯裂!」,讓我失望透頂。看來櫻子小姐牽到北京還是櫻子小姐。


    汽車行駛在陰暗的天色中,我以為我們是直接前往玫瑰園,櫻子小姐的kangoo卻開往神樂町的悠靜豪宅區,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先去薔子夫人家。」


    在我開口提問之前,櫻子小姐就給了答案,然後熱門熟路地不斷轉動方向盤。我擔心去得太晚可能會下雨,先用智慧型手機確認天氣,沒想到天色這麽暗,氣象卻說是多雲到晴,降雨機率百分之三十,所以等等就會放晴羅?我轉去看影片網站,看著看著,汽車穿過一座大門,裝飾華美到令我吃驚,看來這就是薔子夫人的家。


    「住家果然不可能蓋在玫瑰園隔壁啊。」


    「住玫瑰園隔壁的是薔子夫人聘的園丁夫妻,他們很會種玫瑰,可以種滿整片院子。豁子夫人稍微懂園藝,但畢竟是經營者,不會全靠自己一個人照顧花。」


    「哦,也是啦,一個人要顧那麽大的花園太辛苦了。」


    尤其玫瑰特別需要照料,聽說外國貴族喜歡在庭院裏種玫瑰,隻要玫瑰開得漂亮,就代表宅邸聘了有本事的園丁,而這也是身分地位的象征。


    我來到玫瑰園老板娘千代田薔子夫人的豪宅,正門前的女傭說:「夫人在院子裏。」櫻子小姐自顧自地大步闖進院子,我也緊跟在後。院子裏充滿甜美的花香,開著紅、白、黃等五顏六色的玫瑰。我們穿過白玫瑰拱門,一株開著紅色小花的玫瑰樹前,站著一位戴手套拿剪刀的婦人。


    婦人年紀應該四十五、六吧?身穿塑膠圍裙,戴著蓋住整張臉的農用大帽子,修長的身軀卻穿著優雅的棕色連身洋裝;她發現我們,便眨了個眼,隨即露出高貴穩重的笑容。櫻子小姐上前致意,我也跟著行禮。這位應該就是薔子夫人了。


    櫻子小姐的笑容無敵可愛,薔子夫人的笑容也很美,她嘴角可見迷人的酒窩,一笑就仿佛年輕個好幾歲。


    「櫻櫻!」


    薔子夫人喊道,把剪刀放在地上,快步往我們這邊來。


    「哎,你這孩子總是悶不吭聲就跑來了!」


    薔子夫人說著,一手握住幾朵玫瑰,另一手輕擁櫻子小姐,那貴婦般的舉止與櫻子小姐大不相同。


    另一方麵,櫻子小姐雖然暫時舍棄了平時的牛仔褲與男版襯衫,穿上婆婆辛苦打理的淑女裝,看起來還是相對率性豪放。


    櫻子小姐拜訪親朋好友家時,似乎不會事先連絡一聲。她看我一臉茫然,隻淡淡地告訴薔子夫人:「明天我想去看叔叔。」


    薔子夫人很喜歡櫻子小姐,完全不介意她那沒家教的態度(大概是人品太好),連一句糾正的話都沒說,溫柔地用手指梳理她烏黑的長發。


    「這樣啊。」薔子夫人和藹可親地點點頭,但隨即皺起眉頭,麵有難色地說:「真不好意思,今天剛好有客人在。」


    「沒關係,我們拿完要用的花馬上告辭。」櫻子小姐接著說:「幫我連絡西島夫妻就好。」


    西島夫妻應該就是管理玫瑰園的園丁夫妻吧。我瞥了他們一眼,接著望見種在玫瑰旁邊的紫色小花,正確來說,應該是在小花周圍辛勤采蜜的熊蜂。


    「難得你來一趟,我卻不能親自選花給你,真抱歉。」


    不會不會,是櫻子小姐沒通知就跑來的錯——我在心中嘀咕,沒說出口,因為這實在不是我這個外人該插嘴的事。待兩人起步離開,我連忙趕上,薔子夫人這才發現我。


    「你就是『少爺』羅?」


    「什麽?」


    「阿澤經常提到你呢。」


    我急忙鞠躬行禮,薔子夫人一看就嗬嗬笑了。我根本不知道阿澤是誰,隻能幹笑,她也不以為意,直接前往宅邸。


    「阿澤是誰?」


    「婆婆啦。」


    我們跟在薔子夫人後麵,我偷偷問櫻子小姐誰是「阿澤」。仔細想想,也隻有婆婆會叫我「少爺」了。這就是貴婦圈嗎?總之,薔子夫人跟櫻子小姐的關係看來確實不錯。


    薔子夫人對門口的女傭說:「打電話給西島先生。」然後有些吃力地脫下手套,那手套從手腕到手肘都是漂亮的花布,手腕以下則是皮革。


    「玫瑰帶刺。」


    櫻子小姐低聲對我說,但這不是理所當然嗎?再仔細想想,她應該是向我解釋手套吧。玫瑰帶刺,所以要使用厚皮手套。


    薔子夫人先吩咐女傭,接著又開始講電話,我正好趁機欣賞豪宅的裝潢。櫻子小姐家比較像日本人打造的洋房,薔子夫人家則是徹底的洋房,牆壁與地板都是光亮木板,不負旭川「樹城」的稱號,正門大廳還有大樓梯,不愧是豪宅。


    家裏掛滿中原悌二郎、砂澤比奇等在地藝術家的畫作與雕像,讓我心情愉快,仿佛宅邸主人的精神常伴左右,大肆裝漬外的其他小地方也融入了他的個人喜好。


    「這是外子的喜好。」


    我出神地看著砂澤比奇雕像上特有的精致幾何圖形,沒發現薔子夫人站到我身後。


    「他說這些作品埋藏了不屈不撓的毅力與熱情,能激勵自己不要認輸。」


    「嗯,我有同感,這些作品好像有股生命力,或是人體內的原始力量……」


    夫人聽了開心地微笑,接著靈機一動,對櫻子小姐說:「對!櫻櫻,你們也一起來參加吧!」


    「參加什麽?」


    櫻子小姐詫異地挑眉,薔子夫人則促狹地掩嘴笑。


    「今天晚上,家裏交誼廳要舉辦通靈會呢。」


    「通靈會?」


    「你認識水木市議員吧?他之前說認識一位會通靈的朋友,我就請他務必辦一回羅。玫瑰我會叫西島先生送去你家,如何?」


    薔子夫人先對櫻子小姐這麽說,又拍了一下我的背。


    「你也來吧,隻有櫻櫻一個人,說不定阿澤會擔心呢。」


    「哦……」


    竟然要辦通靈會?貴婦打發時間的方式也太特別了。突然受邀參加讓人一頭霧水的儀式,我也不知道要怎麽回答。


    「我沒興趣。」


    櫻子小姐還是一樣,開門見山。


    「別這麽說嘛,機會難得,你一定要參加!」


    「我拒絕。」


    「別這樣欺負人家嘛!」


    薔子夫人摘下帽子,噘嘴賭氣,她帽子一摘就看不出年齡,與其說是漂亮,我想更偏可愛型吧?說不上是絕世大美女,但是個開朗親切的萬人迷。


    「事情是這樣的,今天的活動原本還有一位茶會上的朋友要出席,但她老公昨天晚上突然身體不舒服,就不方便參加了。另外還有一位女士要來,可是跟我不太熱,總覺得不太放心……」


    「直接取消活動不就得了?」


    「別這樣說嘛,水木先生跟明人關係不錯,跟我也有些交情,不是所有社會人士都像櫻櫻一樣自由自在的。」


    我聽了忍不住想點頭。


    「好啦,來參加蘇?」


    「抱歉,我晚上跟直江約好要吃飯。」


    「哎呀,我來打電話,隻要我說不,那孩子可不敢頂嘴。」


    薔子夫人最後


    還是來硬的,吩咐女傭:「撥電話給直直。」沒想到我好心拒絕當電燈泡,在原哥還是注定無法和櫻子小姐吃到飯。


    「所以……她也認識在原哥羅?」我小聲問。


    「是啊,薔子夫人跟直江年紀差滿多的,但夫人沒生小孩,很喜歡照顧直江,直江也經常來這裏過暑假。」


    「啊,原來。」


    總算懂了,我聽說過櫻子小姐與在原哥的童年往事。


    如果在原哥會來這裏過暑假,櫻子小姐來玩也不意外。憑著長年的交情,就算櫻子小姐舉止沒禮貌,也頂多被認為是「調皮的孩子」。


    「是表姐啊……」


    我突然注意到薔子夫人長得跟在原哥有幾分神似,但不太會描述像在哪裏。櫻子小姐說過,表親之間的基因隻有八分之一相同,所以不會長得一模一樣,但畢竟是親戚,確宵看得出有幾分像。


    「真是的,通靈會感覺真無聊。」


    但我們別無選擇,女傭已經打電話給在原哥,櫻子小姐邊抱怨邊無奈地歎著氣。


    「沒辦法,你也一起來吧。」


    「什麽,我也要參加喔?」


    「我下次請你吃『善元』的壽司犒賞你羅。」


    「咦……啊,好的。」


    糟糕,我又被美食釣中!麵對高級壽司,我哪有辦法拒絕呢?


    在原哥帶我去吃過一次「善元」,它位在旭川市鬧區的三六街邊緣,是壽司名店,上門的客人全都身穿高級西裝,電視節目報導過,客人包括號稱華陀再世的名醫或是政客,店裏沒有菜單,隻吃兩人份(幾乎都我在吃)就讓在原哥付了三萬多日圓,嚇得我差點昏過去。


    不過,那真的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壽司,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難怪有客人遠從外地跑來北海道吃,也難怪它會登上某聞名全球的美食情報誌,我會抵擋不了它的誘惑也是當然的。


    「那就說定羅。」薔子夫人看看我與櫻子小姐,笑著說道。


    唉,我又被食物騙了,真是笨到不行。


    參


    聽說參加者要晚一點才來,真不愧是通靈會啊,而薔子夫人似乎誤認我是個壽司迷(正確來說不隻壽司,海鮮我都愛),晚餐特地叫了一大堆壽司來。


    「你正值發育期吧?聽阿澤說,你吃飯都吃得很開心,別客氣,盡量吃喔。」


    她說著就把一個壽司桶推到我麵前,裏麵大概有五人份,雖然不到「善元」那麽高級,但也不是我平時吃得起的。


    醋飯鬆軟得恰到好處,香甜軟嫩的海膽好吃到我不禁驚呼;肥美的近海比目魚、緊實香醇的鮑魚,還有薔子夫人讚不絕口:「脂肪比大間產的要少,但是紅肉好吃多了。」的戶井產鮪魚,真是大飽口福。


    幾個小時之前才吃了婆婆的炸雞,我依然不客氣地把壽司吃個精光。聽說薔子夫人最近都一個人吃晚餐,難得吃一頓熱鬧的飯,真是賓主盡歡。這棟房子裏有兩名女傭,但家族中隻有薔子夫人一人住在這裏,櫻子小姐想必不擅長聊天,我代替她與薔子犬人寒暄,薔子夫人喝著一杯葡萄酒,不停說今天真是開心。


    「看男孩子吃飯真是一大樂事啊,下次有空記得再來玩喔。」這應該不是客套話。我的臉皮是沒有厚到真的跑來吃,但仍回答:「如果有需要男丁出力的地方,歡迎隨時找我。」為了證明我也不是說客套話,我們交換了手機號碼。我在單親家庭長大,很清楚一個女人持家的辛酸。


    飯後甜點是櫻桃,我一樣不懂得客氣,想說回家肯定能睡個好覺,很可惜今天的重點不在晚餐,而是通靈會。話說,我這輩子是第一次參加通靈會,完全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老實說,我向來對靈異類的東西很頭痛,小時候看了老哥租來的恐怖老電影,內容在講鬧鬼,嚇得我好一陣子不敢吃炸雞(裏麵有一幕吃炸雞的驚悚戲)。我是真的沒什麽興致,但看了薔子夫人開朗的表情,也不敢說要回家。


    夜更深了,我們來到四麵開窗的交誼廳,庭院一覽無遺。氣象預報果然不準,晚餐的時候下了點雨,現在一開窗就吹進挾帶土味的冷風。


    「天已經完全暗了。」


    我打了個寒顫,關起窗。夏至剛過,白天的時間長,現在看到半月在雲層中若隱杵現,又感到一股朦朧的不安與恐懼。


    「通靈會到底要幹什麽?」


    「誰知道。」櫻子小姐沒好氣地說,「我不相信靈魂。」


    「你不信啊?」


    「當然啦,人類跟機械沒兩樣,都是靠電力活動的。」


    「電力?」我不禁重複一次。


    「你可別蠢到說人沒有接電源線喔!肌肉:心髒、視網膜、胃、大腦……所有器官都會發出微弱的電流,所以才能測到心電圖、腦波這些東西。拿心髒來說,隻要它還會跳動,就會產生上百毫伏的電流:心髒其實是結構非常簡單的機械呢。」


    我還以為電力說的是什麽神經突觸,聽她這麽解釋才領會過來,其實光從心電圖這名稱來看,多少也可以理解。


    話說我小時候,曾經給醫院醫師在手上貼電極,說是要做心電圖檢查,當時還不知道為什麽檢查心髒要貼手,原來手是導電體啊。


    「原來是電力啊……不過機械這兩個字,好像很物化人類。」


    「隻差在材料是金屬或血肉罷了。人體每個單元的構造都很簡單,整體來說卻是一組非常複雜的機械。懂嗎?驅動人類的不是靈魂,是電力,所以通靈會實在可笑。」


    櫻子小姐不耐煩地說完,拿起涼了的紅茶大口喝下。我知道她不信邪,也多虧她拚命否定靈異現象,才舒緩了我的恐懼,於是我也深呼吸,喝口紅茶。這紅茶來自北海道第一家紅茶專賣店,曆史悠久的「lifepsang」,店裏隻賣道地尼泊爾茶葉,非常甘甜順口,還有著巧克力般的迷人香氣。


    「話說回來,今天的參加陣容真是驚人。」


    參加者陸續進入交誼廳。在等待眾人到齊的過程中,壺裏的紅茶已經泡太濃,開始產生苦味,我加了濃醇的牛奶進去。今天到場的來賓,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櫻子小姐卻不感興趣,隻是嗤之以鼻。


    「那一位是道北圈連鎖量販店『大原野集團』的大原會長,另一位是知名劇團東家,還有那邊那一位是市議員水木先生。」


    「你真熟這些啊。」


    「是你太脫離社會了。」


    其實我會認識他們也是巧合。我很喜歡一位全國知名的藝人,他是這個劇團的成員,而超市會長則是昨天晚上剛好上了當地新聞節目特輯,記憶猶新。我雖然在櫻子小姐麵前裝懂,實際上也很不熟悉財經界與名流界的人。


    今天通靈會的牽線人水木市議員,替忙著張羅大小事的薔子夫人招呼各位來賓。水小先生屬於旭川開發派,經常騎著腳踏車在街上宣傳「與市民一同打造旭川,繁榮旭川」,還因此上過市內報紙。他的服務處正好在我上學的路上,我經常看他從服務處騎腳踏車出來,剛開始還以為他是什麽怪人,一查才知道他是個主打親民政治的人。


    因為有他,旭川才開始出現公自停轉站,簡單來說,就是在公車站附近設置自行車停車場,打通自行車連接公車的通勤管道,增加公車使用人數。


    市內報紙的專訪說,他本身也會趁假日騎登山車到市外或郊區鍛鏈體力,今天一看,膚色果然黝黑,體格健壯,感覺不像個議員,反倒像活力充沛的體育老師,他身邊的大原會長還更像個政客。


    這位大原會長體型福態,身穿高級西裝,該怎麽形容呢……就是容易引人注目啦。不愧是從酪農業出發,一手打造出大事業的領袖型社長。


    linus


    劇團的東家小橋先生離這兩人稍有距離,和我一樣喝著紅茶,他是今天所有參加者中身高最高的人,看起來卻顯得矮小,或許是身形瘦削又駝背坐著的關係吧?之前在舞台上看見他是那樣威風凜凜,今天是緊張嗎?畏畏縮縮的,落差之大令我驚訝。隻見水木先生要拿三明治配茶的時候,順便輕拍了小橋先生的背說:「沒事,別擔心。」或許小橋先生比我還膽小。


    聽說原本還有三名客人要來,但是都因為身體不適突然取消,會不會是怕得不敢來了?還是隻有我怕到不想來?難道他們被什麽靈力攔住了?愈胡思亂想就愈害怕,幹脆別想了。


    今天來參加的,最後隻有上述三人,還有比大原會長更福態的一位貴婦(我不認識她,應該是哪個名人的太太,問了姓名之後還是不認識),加上我們與薔子夫人,總共七人。


    我在這群人中顯得格格不入,櫻子小姐也非常不開心。還是回去好了——正當我打算這麽做時,一名身穿黑鬥篷、完全就像個靈媒的高大男子緩緩走進交誼廳。


    水木先生起身對他認識的靈媒致意,靈媒也開口回禮,話中帶著奇怪的口音,看來這位靈媒是外國人,幸好日文還算流暢,但是看著他的背影,總覺得不太對勁,究竟哪裏怪呢?應該是他腰挺得太直,姿勢太完美的關係。我可能把靈媒都想像成小橋先生那樣了。


    我一直找不到時機開溜,就這樣拖到活動開始,交誼廳燈關了,改點起許多蠟燭。我沒想到蠟燭光這麽亮,晃動的燭火在廳裏映出數不清的黑影,令我心裏發毛。


    「好,開始吧。」薔子夫人說完,大家便聚在圓桌邊。


    這位青年靈媒位居主座,環視眾人,兩側分別坐著薔子夫人與水木先生,接著是我與櫻子小姐。


    「今天的通靈會,要招來水木先生的亡妻。」靈媒語氣嚴肅,低聲呢喃。


    「哎呀,要招水木太太啊?我還以為是千代田先生呢。」


    胖婦人這麽說,我在櫻子小姐耳邊偷問:「千代田先生是誰?」


    「千代田明人,薔子夫人的丈夫,半年前意外身亡。」


    「咦!」


    聽她說千代田先生去世了,嚇我一大跳,因為薔子夫人在大廳雕像前談起自己的先生時,口氣宛如他仍活在世上,我還以為她先生是去遠方出差,或者像在原哥一樣忙得沒空回家呢。


    「聽說是喝醉了,從樓梯上摔下來,真遺憾。不過對愛酒人來說,也算死得其所吧。」


    櫻子小姐微微一笑。我聽了也覺得應該要招來那位先生,不過轉念想想,或許才剛過世不久,見麵格外傷心吧。千代田先生應該還活在薔子夫人心中。


    「是說,真的會有靈魂出現嗎?」


    小橋先生半信半疑地問,聽起來不是不信,而是有些不層加不高興,水木先生因此皺起眉頭,靈媒倒是滿不在乎地笑答:「當然,靈魂已經來到我們身邊了。」


    「咦?」


    除了櫻子小姐之外,所有人都同聲驚呼,我當然也不例外。


    「各位不信?」


    「抱歉……是不信。」薔子夫人尷尬地低頭道歉。


    「那麽,靈魂將會捉弄您一下。」


    「捉弄?」薔子夫人語氣有些害怕,納悶地歪頭。


    「靈魂將會碰觸您的身體,她是女性,請別擔心。」


    靈媒溫柔地說了,水木先生便獨自笑起來,薔子夫人則是表情僵硬,笑不出來。


    「不要,太嚇人了。」


    「沒事,一點都不可怕,隻會感覺有點奇妙。」


    「奇妙?怎麽說呢?」


    「可以把手借我一下嗎?靈魂將會透過我的身體進入您體內。」


    「這……不會有事吧?」


    「別擔心,隻是暫時的,頂多在靈魂附體的時候,覺得手有點熱而已。」


    「有點熱?」


    「懷抱激烈憤怒或哀傷的靈魂十分冰冷,善良的靈魂則帶著如和煦陽光一般的溫暖。」


    靈媒說著伸出手來,薔子夫人看看我們,我心想:「什麽靈魂,明明是你搞的鬼。」櫻子小姐則是閉目養神中。除了櫻子小姐之外,所有人都對薔子夫人投以期待的眼神,但她本人當然不怎麽開心。


    薔子夫人不經意地望向我求助,我感到坐立難安,正想起身說:「我也很怕,但還是由我來吧。」薔子夫人卻搖了搖頭。


    她似乎下定決心,歎了口氣,輕輕牽起靈媒的手。這難道就是主辦人的責任感嗎?也可能是因為我聽說了她先生過世,才感受到她的委屈,不禁為她生氣。


    靈媒輕輕揉捏薔子夫人的手,嘟噥著含糊的咒語,然後說:「請放鬆,別用力。」薔子夫人表情僵硬,但仍勉強擠出笑容,深深呼吸。


    「怎麽樣?」靈媒問。


    「嗯……不太清楚。」


    「應該會稍微變熱。」


    靈媒摸著薔子夫人的手,我忍不住皺眉,這時夫人小聲驚呼:「啊!」


    「變熱了嗎?」


    「對,皮膚真的變熱了,討厭,好可怕喔。」


    「別害怕,會發熱代表靈魂無害。請放鬆,如果用恐懼與惡意麵對靈魂,反而會讓靈魂不舒服。」


    「這樣啊……所以靈魂跟活人是一樣的羅?」


    「對,完全相同,而且還擺脫了軀殼的限製,感情比活人更豐沛呢。」


    靈媒伸手觸摸薔子夫人的額頭。


    「看來靈魂已經完全進入您的身體裏麵。」


    「這樣嗎?」


    「是,您可能沒發現,但其實靈魂正支配著您的身體。」


    「咦?」


    「請起身。」


    「站起來?」


    「是,請從椅子上站起來。」


    「……」薔子夫人露出訝異的表情,試圖從椅子上起身,但隨即脫口驚呼:「啊!」


    「如何?」


    「怪了,我站不起來……」


    薔子夫人臉色鐵青地呻吟,看來不像是演戲。


    「是靈魂在捉弄您。」


    「哪是啊,不是因為額頭被手壓住才站不起來嗎?」小橋先生喃喃自語,一臉不屑,似乎還忍著笑。


    「我並沒有壓住,隻有指尖碰著。」


    靈媒立刻回答。


    「我隻是鎮住靈魂,所以用指尖碰著就夠了……喏,還是動不了吧?」


    「啊,是……」


    靈媒為了證明手沒有施力,用食指與中指碰著薔子夫人的額頭,我不清楚他實際上有沒有出力。


    「這樣就夠了,應該可以站起來了吧。」


    靈媒溫柔地說了,接著念起咒語,手從薔子夫人額前移開。薔子夫人看看我們,小心翼翼地從椅子上起身。


    「啊,這次真的站起來了。」


    薔子夫人安心地嘀咕一聲,這時水木先生突然大力鼓掌,我也跟著拍手。除了櫻子小姐之外的所有人都輕輕鼓掌,掌聲結束後,靈媒深深吐了一口氣。


    「不過靈魂還在您體內,說這次要捉弄您的手。」


    「我的手?」


    「是,您的手。」


    靈媒這次握住薔子夫人的手肘。


    「請放鬆,您的手指將會不由自主地動起來。」


    這是第二次,薔子夫人已經不那樣害怕,深呼吸後閉上眼睛。


    她的手一放鬆,手指便下垂彎曲。


    突然,手指抽動了幾下。


    「靈魂動了您的手指是吧?」


    「是……」薔子夫人歎道。


    「真的不是你自己動的嗎?」胖貴婦問,薔子夫人回答不是。


    「我根本沒出力……真神


    奇……」


    手指不動之後,靈媒又念了咒語,然後放開自己的手,繞到薔子夫人身後,邊念咒語,邊用十字架輕敲她的背一下。


    「這樣靈魂就離開了。」


    薔子夫人總算鬆了口氣,撫著自己的胸口深呼吸。


    「這可能也是千代田夫人串通好的吧……」


    小橋先生喃喃自語,靈媒說:「那麽您也來試試吧。」於是也對小橋先生做了一連串的惡作劇。


    小橋先生被靈魂捉弄了一番,嚇都嚇壞了,似乎分泌了太多腎上腺素,口沫橫飛地對我們說明被捉弄的體驗,剛才畏畏縮縮的樣子哪裏去了?看來小橋先生完全相信了靈魂,或許恐懼並不來自於不相信,而是來自於否定。


    我看了小橋先生的模樣反而怕得要死,隻有櫻子小姐依然不感興趣地望向他處。


    肆


    「看來靈魂與您意氣相投。機會難得,讓我們用通靈板與靈魂交談吧,這樣大家也比較好懂。」


    捉弄儀式結束後,靈媒拿出一塊印有英文字母的薄板,外觀像某種遊戲盤。


    「通靈板?」


    「日本也有啊,就像碟仙那種騙小孩的玩意兒。」櫻子小姐對我咬耳朵。


    「可是剛才的靈魂惡作劇,好像是真的喔。」


    「我看你腦袋不好才是真的。」


    「呃,所以還是某種戲法羅?」


    「當然呀,就算是薔子夫人要我來,我也不想浪費時間參加這場鬧劇。」


    「不行啦,再忍一忍吧。」


    「那男的不是劇團東家嗎?誰能證明他不是在演戲?」


    「可是,我不覺得薔子夫人是串通好的,剛剛看起來很真啊……」


    「所以我才說你笨,那都是有科學根據的正常反應。」


    「請肅靜。」


    靈媒看到我們交頭接耳,厲聲提醒。


    「一旦吵鬧,靈魂就會離開。」


    「靈魂?」


    「沒錯,靈魂已經附在他身上了。」


    「你有感覺嗎?」


    「有!身體從內側發熱,太神奇了!」


    小橋先生亢奮地回答,反應像在演戲那樣誇張,櫻子小姐嗤之以鼻,靈媒則小聲歎氣。


    「無聊透頂。」


    「請放心,不是隻有你這麽說。世界上有許多可憐人,連親眼所見的事情也不相信。」


    「你說我是可憐人?」


    「是啊,隻會從科學來看待事物的人實在可憐。」


    「……」櫻子小姐不悅地瞪著靈媒,接著突然輕笑一聲,「你知道嗎?人的大腦會分泌血清素,如果分泌不足就無法控製情緒;我可不是缺乏血清素的人,不至於被你的鬧劇惹火。你想玩就繼續玩,我就好好欣賞你滑稽的模樣吧。」


    說完,櫻子小姐一派輕鬆地坐好。靈媒的表情僵了一下,隨即對櫻子小姐投以憐憫的眼神,並用力點頭,刻意的動作與表情令我不悅,我大概是氣他瞧不起櫻子小姐。


    通靈會就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繼續舉行,我夾在靈媒與櫻子小姐之間,覺得如坐針氈。


    正如櫻子小姐所說,通靈板跟碟仙一樣,隻要發問,靈魂就會自動指出板子上的字母來回答。通靈板是木製,左右各畫著骷髏狀的太陽與月亮,周圍有幾個惡魔與星星圖案,中間設置a到z的英文字母,yes與no,hello與goodbye;用一片中央有開口的小板子在通靈板上滑動,以此對靈魂發問(後來查了才知道,這種金屬板叫)。


    「我們開始吧。」


    靈媒把手放在板子上,小橋先生也照做,靈媒接著又念起陌生的咒語。


    「請問是水木妙子女士嗎?」


    兩人按著的金屬板邊動邊發出摩擦聲,慢慢地作答。


    ——no。


    「no?」靈媒看了十分訝異,「這就怪了……大概是現場太吵,招來了其他靈魂。」


    「其他靈魂?」


    「讓我問問靈魂的名字。請教大名是?」


    金屬板又在通靈板上滑動起來,指出一個接一個的字母。


    ——a——k——i——h——i——t——o。


    「akihito」。


    「明人?」一陣沉默之後,薔子夫人發出顫抖的聲音。


    「簡直胡來!他才過世沒多久啊!」


    大原會長一聽便起身怒吼,然後關切起薔子夫人,「你別在意,這玩笑開得太過火了。」說完又瞪了靈媒,還瞪了介紹靈媒來的水木先生。


    「你真的是明人嗎?」薔子夫人交互看著靈媒與通靈板,顫抖地問道。


    ——yes。


    金屬板回答。


    「我看看該怎麽辦……對了,不如你問個問題,隻有你知道答案的問題。」靈媒說。


    「千代田太太,不必勉強陪他們起哄。」


    大原會長語帶憤怒,我也有同感。昨天電視節目說大原會長雖然獨裁,卻很有人情味,看來是真的。然而薔子夫人隻對會長搖搖頭,雙手掩麵。


    「痣……」指縫間傳出細小的聲音。


    「痣?」


    「我丈夫……不,你身上有奇怪的痣對吧?」


    薔子夫人對著通靈板發問,金屬板又慢慢指出一排字母。


    ——triangle。


    「三角形?」我不禁脫口而出。


    所有人都注視著薔子夫人,隻見她破涕為笑。


    「明人的屁股上有三顆痣,剛好連成三角形——隻有我才知道這件事。」


    「不會吧……」


    薔子夫人輕笑幾聲,接著深深歎了口氣。


    「我……我一直好想見你、想跟你聊聊啊,明人……」


    「住手,這是在褻瀆死者!」大原先生突然怒吼。


    下一秒,交誼廳一片窗玻璃掉在地上,發出巨響。


    「……」


    眾人鴉雀無聲,原本被燭火烤暖的交誼廳,一灌進冷風便立刻變冷。


    「請別大聲喧嘩,靈魂生氣了。」靈媒低聲說。


    「你說靈魂生氣?」


    「是,他好像還想說什麽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


    「沒錯,讓我們問問他。」


    「我也想聽。」


    薔子夫人點頭同意,小橋先生左右為難,但還是把手壓上金屬板,隻見金屬板又動了起來,而且比之前更加順暢。


    ——m——u——r——d——e——r。


    「murder」。


    「殺人?被殺?」我與水木先生幾乎異口同聲。


    「你是說,自己被人殺了?」


    ——yes。


    「不會吧……」


    「簡直鬼扯!」大原先生狠狠拍桌。


    「如果是真的,事情就嚴重了。」小橋先生愣愣地說。


    「薔子夫人的老公……是被人殺死的?」我喃喃自語。


    「喂,小弟,怎麽連你都在胡說八道?」


    櫻子小姐簡直難以置信,看來她還是不相信這場通靈會,但我愈來愈相信它了。


    「可是,千代田先生是死於意外吧?」胖貴婦膽怯地詢問薔子夫人。


    「是呀,喝醉了從樓梯上跌下來……他為了辦公與獨處,租了一間大樓的房子,應該是在那裏邊辦公邊喝酒吧。房子是上下兩層,用內梯打通,外子就是從內梯上跌下來過世的。」


    ——no。


    小橋先生看著薔子夫人,金屬板卻徑自動了起來,嚇得他脫口尖叫。


    「哇,怎麽會!它、它自己動了!哎喲喂啊


    ,我放不開啦!」


    「怎麽可能……」


    金屬板仿佛在否認薔子夫人的話,不斷在no的區塊上來來去去,小橋先生眼見自己的手不受控製,哭喊著向靈媒求救,靈媒也無奈地歎了口氣。


    「靈魂……明人他真的來了?」水木先生看著不斷指出no的金屬板,喃喃自語。


    「無聊!」


    大原先生的怒吼回蕩在交誼廳裏,撇開櫻子小姐不談,在場應該隻剩他一個人否定靈魂的存在。


    「你是被殺的?而且是被熟人殺的?」靈媒顫抖著問。


    ——yes。


    「凶手是男是女?」


    ——man。


    「你恨這個人嗎?」


    ——yes。


    指示文字的速度逐漸加快,最後金屬板瘋狂地不斷指著yes、yes,不肯停止。


    「請、請不要再指了,我手要斷啦!」小橋先生看著自己的手失控,不由得尖聲大叫。


    「你想要報仇嗎?」


    yes、yes、yes、yes……


    「你想用詛咒殺死他?」


    yes、yes、yes、yes……


    「靈魂的恨意變強了,危險啊。」


    靈媒連忙壓住小橋先生的手臂,但金屬板依然死命抵抗,連靈媒的手也被扯著亂動。


    「這、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了!再這樣下去,可能危害小橋先生和其他人!」


    「陝、快救救我啊!」小橋先生大喊,靈媒用力點了個頭。


    「殺死你的凶手在現場嗎?」


    ——yes。


    金屬板突然停下來,動也不動,仿佛就隻是為了表明這件事。


    「咦?」


    廳裏再次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怎麽會有這種事?」水木先生帶頭低聲說。


    「yes……?意思是……在場有人殺了明人?」


    薔子夫人茫然地呢喃,胖貴婦則忍不住起身大叫:


    「我、我要回去了!」


    「等等,你想逃?」


    「什麽意思?你真的相信這種事?太令人不舒服了!」


    「他說凶手在現場!」


    「你是懷疑我嗎?別鬧了,這太蠢了!」


    胖貴婦推開桌椅,衝出交誼廳。


    「等等……啊!」


    瘦弱的薔子夫人根本擋不住胖貴婦的龐大身軀,一下子就被撞飛,跌在地上。


    「別擔心,並不是她,您先生說過,他是被男人殺死的。」


    靈媒看薔子夫人還想出手製止,於是上前輕輕按住她的肩膀。


    「所以是……男人?」


    「……」


    交誼廳裏又是一片死寂,薔子夫人嚇得雙唇直打顫,小橋先生不停發抖、神情憔悴,水木先生眼神誠懇,大原先生一臉憤怒,櫻子小姐依然百無聊賴,我則是心驚膽跳,我們麵麵相覷,各有各的反應。


    最先有動作的是大原先生。


    「無聊,我要回去了。」


    「大原先生,你可是男人啊。」


    「你真以為凶手就在現場?」


    「我不清楚,可是……」


    「別吵了,我知道這全是鬧劇。」


    薔子夫人和大原先生一問一答,櫻子小姐卻突然冷冷地插嘴。


    「櫻櫻?可是……」


    「通靈?真是說謊不打草稿。」


    「不,我真的被靈魂捉弄了!你也看到了吧?靈媒放開了我的手,真的有股看不見的力量在操縱這塊板子……」


    小橋先生極力否定,櫻子小姐依然斬釘截鐵地說:「不,世界上沒有通靈術。」


    「小姐,你憑什麽這麽說?」水木先生似乎熱衷於靈異話題,因此氣歪了臉。


    櫻子小姐也板起臉回他:「憑證據。首先是第一個戲法,一個坐著的人要起身,必須先把重心向前挪,因此隻要頭部被擋住,人就無法改變重心,也無法起身了。這不需要多大力氣,隻要對象無法把頭往前挪就行了,如果薔子夫人把頭往旁邊擺,或者先往後退,就能輕易起身才對。」


    「重心?」


    聽她這麽說,我也試著從椅子上起身,當然腳要先出力,然後重心從腰移動到腳,同時頭也會跟著移動。我試著不要移動頭,結果別說移動重心,連怎麽起身都搞不清楚了。


    「真的……如果不把重心往前移,就站不起來了。」


    「手自己動起來也是正常反應。靈媒碰過夫人的手肘,當時你應該會覺得手肘有點發燙或刺痛。」


    薔子夫人聽了訝異地皺眉道:「確實是這樣……」


    「那應該是用了末梢神經傳導的原理,隻要對手肘通電,就會刺激手指活動。我記得賭博、變魔術用的小型發電裝置隻有手提包大小,看靈媒這副打扮,應該很容易藏在身上吧。」


    「賭博用的發電裝置?」


    「沒錯,就是耍老千常用的玩意兒,在桌麵與骰子裏埋磁鐵,就能操縱骰子的麵數;隻要通電,有磁鐵的那一麵就會朝下,去便宜酒吧賭錢的時候最好提防點。現在可是大熱天,你戴那麽厚的黑手套未免太奇怪了,我想是在手套裏動了手腳,好接通發電機產生的電流吧。如果我說錯了,請你把手套脫下來證明看看。」


    「你是說……」薔子夫人鬆了口氣。


    「沒錯,這根本不是什麽靈魂作祟,全是正常反應。」


    「你要怎麽說明手發熱的事?」


    「看來您不知道現在有暖暖膏這樣方便的東西。我冬天待在冷颼颼的家裏做標本,仃時候手指會凍僵,很愛用這玩意兒。暖暖膏裏麵有辣椒成分,你舔一口被摸過的地方,應該有些辣味。」


    「……」


    「再說房裏這麽暗,窗玻璃很可能是被誰扔了石頭才會破碎,當時所有人都注意大原先生,自然不會有人發現。」


    「靈魂不會說謊!」靈媒厲聲反駁,聽在我們耳中無比空虛。


    「原來如此,好啊,靈魂不會說謊……但你總會吧?」


    靈媒瞪著櫻子小姐試圖反駁什麽,卻無言以對。氣氛頓時變得凝重,大原先生怒斥:「亂七八糟,我要回去了!」隨即離席。


    「我話還沒說完!」靈媒擋在大原先生麵前。


    「無聊!」大原先生一把推開靈媒,離開交誼廳。不愧是白手起家的大人物,靈媒對上那不可一世的氣魄,也隻能目送他離去。


    大原先生離開之後,靈媒雙腿一軟,跌坐在地。


    「沒錯,真是場無聊的通靈會。」櫻子小姐喃喃自語。


    「你什麽都不懂。」


    水木先生瞪著櫻子小姐,神情怒氣衝衝。


    「我不懂?我當然懂了。我知道這件事蠢到極點,你說是吧?鬧劇神父?」櫻子小姐對著靈媒奸笑說。


    「神父?」我與薔子夫人同時發話。


    「我倒想知道你這神職人員為何要演這出鬧劇?是說,神父本來就會招魂術,由你來舉行儀式還算合理。」


    我和薔子夫人聽得一頭霧水,櫻子小姐的口氣一如往常地討人厭,內容沒頭沒腦,奇怪的是,靈媒並沒有否認。


    「為何知道我是神父?」


    「脖子。」


    「脖子?」


    「你臉偏黑,脖子卻很白,在日本,隻有國高中生跟神父才會穿這種高領衣服,從你慌張的樣子看來,我應該是說中了。」


    靈媒低頭不語。


    「所以這全是騙局?」薔子夫人起身,語氣相當憤怒,「為什麽要這樣?太過分了!」


    「我們不想傷害你,


    隻是有些事情非做不可!」


    「有事情非做不可?」


    「詳情我們不能說,但是與千代田先生有關。」


    「千代田——與外子有關?」


    靈媒……不,神父輕輕歎了口氣。


    「他並不是死於意外,真的是被人殺害的。」


    「你怎麽能肯定?」櫻子小姐問得一針見血。


    「不能說。」


    「我不懂,請你解釋一下。」


    「我不能繼續傷害千代田夫人,也不想繼續說謊了。」


    「為什麽會傷害到我?」


    「……」


    神父沒有回答薔子夫人的問題。


    「總之,千代田先生死於他殺,凶手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大原會長。」


    「證據呢?」


    「我看到了。」


    「看到?」


    「我親眼看到他殺了千代田先生。」


    「這是什麽意思?」


    薔子夫人雙臂緊緊環抱自己,窗外忽然吹來一陣冷風,吹得我寒毛直豎。


    伍


    「如果外子真的死於他殺,請告訴我真相,我有權利……不,我非得知道真相不可。」薔子夫人上前逼問神父,「什麽真相我都接受,請說吧。」


    「不能說。」神父低頭拒絕。


    「為什麽?」


    「就是不能說。」


    「為什麽……」薔子夫人在胸前緊握雙拳,喃喃低語。


    即使聽到那啜泣般的聲音,神父依然堅決不說。


    「請等一下,如果大原先生真的是凶手,那你就犯了藏、藏……」


    「藏匿人犯及湮滅證據罪。」


    「啊,對,藏匿人犯及湮滅證據罪,這是重罪喔。」


    我忍不住插嘴,途中突然語塞,幸好櫻子小姐幫了我。藏匿人犯及湮滅證據罪,就是明知人犯卻不通報,加以窩藏隱匿,或者破壞證據事物的罪。


    「你是神職人員,竟然幫助犯罪?」


    「我絕對不是在包庇罪犯!」


    我忍不住加重口氣,神父卻更大聲地反駁。


    「那為什麽不肯說?去報警不就好了!」


    「如果能報警,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沒想到答話的人竟然不是神父,而是水木先生。


    「咦?」


    「就是不能報警,我們才會傷腦筋啊。」


    「『我們』?這究竟是……」


    神父看了傻愣的我,深呼吸一口氣。


    「你真的不後悔?」


    「不會,就算後悔了,也不會怪你。」


    「我不怕被怪罪,隻是不想看到您受苦。」


    剛開始堅決不說的神父,在薔子夫人的逼問下,隻能無奈地抬起頭,坐到原本大原會長的位子上。


    「您聽了將會萬劫不複,即使如此還是要聽嗎?」


    「如果不清不楚,我會更加痛苦。」


    「希望您能理解,我並不打算騙您,是為了您好才保持沉默。」


    靈媒……不,神父脫下身上的鬥篷,看來更像個誠懇的神職人員。不過對櫻子小姐來說,宗教跟金光黨隻有一線之隔。


    「該從哪裏說起呢……」


    「我先生應該死在租屋處,當時你也在現場嗎?」


    「不,我不在現場。」神父似乎下定決心,又深深歎了一口氣,「但是有錄影。」


    「錄影?」


    「錄下殺人經過的影片。」


    「那為什麽不公開?」我忍不住脫口大喊。


    「因為公開這支影片,不算是正確選擇。」


    「這麽做是為了包庇殺死外子的人?」


    「不,當然不是,但這影片仍然不該公開。」


    「對不起,我不太懂……」薔子夫人按著額頭,似乎頭痛難耐。


    「約克神父……」水木先生與小橋先生也歎了口氣,水木先生更拍肩安撫神父。


    「別管那麽多了,請你全部說出來,我光聽這些無法接受。」


    「但您不會想聽這段話的。」水木先生代替神父回答。


    「為什麽?」


    「因為明人先生不希望您知道,這是他一直瞞著您的事。」


    「是啊,這也是為了明人先生好。」神父的語氣沉痛而嘶啞。


    「原來是玫瑰樹下啊。」


    櫻子小姐突然沉吟道,還吹了個口哨。


    「這下我總算懂了,真是場難看的複仇戲碼啊。」


    「櫻子小姐?」


    「神父,水木,還有小橋,你們三位都是共犯吧?今天晚上這場鬧劇,是為了向那個男人報仇?」


    「不是,是為了讓他自首。」神父怒氣衝衝地大力否定。


    「真的?」


    「我才不會尋仇!」


    「夠了吧。」


    原本默不作聲的小橋先生突然開口,在舞台上鍛鏈出來的嗓音既低沉又響亮,傳遍整個交誼廳,所有人不禁住嘴。


    「全都說出來不就好了?我想千代田先生也不希望發生這種事,但薔子夫人有權利知道一切。」


    當所有人都盯著小橋先生,他又怕得低下頭去,聲音變得有氣無力,水木先生與神父則是麵麵相覷。我這才發現,小橋先生的真麵目應該就是這麽文靜,一上台卻會變一個人,真是天生的演員。


    「就算沒有照劇本演出,戲也得落幕啊,兩位太不懂隨機應變了。現在不說,千代田夫人怎麽可能接受?先全盤托出吧……之後的事情之後再想。」


    小橋先生的聲音小而清楚,水木先生與神父依然默默地麵麵相偅最後是神父無奈地開口:


    「我第一次見到明人先生,是在教會的告解室,那是用來懺悔的地方。當時他有點醉,人說酒後吐真言,他在告解室裏對我說出長久以來的煩惱。」


    神父說到這裏,一旁的水木先生掩麵低頭。


    「教會?」


    「後來他就經常上教會,我們也就熟識起來。接著,我開始拜訪他投資的夜店,以及他住的大樓。我想神職也是博得他信任的一個原因,讓他對我說出了許多秘密——其中之一就是隱藏攝影機。」


    「攝影機?」


    「沒錯,他的興趣就是……怎麽說呢,偷拍自己租屋處的訪客。於是他拜托我,要是自己出了什麽意外,就替他把影片全部銷毀。」


    「外子怎麽可能喜歡偷拍……」


    「薔子夫人,您先生的真麵目,其實和您的印象有些落差。」水木先生沉痛低語。


    「沉默之神——哈爾波克拉特斯的神話。」櫻子小姐突然開口。


    「沉默……你說什麽?」


    「希臘神話中愛與美的女神是鍛造神的妻子,卻背著丈夫與戰神偷情。後來,她兒子愛洛斯發現了偷情的事,她便要求沉默之神哈爾波克拉特斯封住兒子的嘴,並贈送玫瑰給哈爾波克拉特斯致謝,於是玫瑰才有了『秘密』的意思。」


    薔子夫人聽著櫻子小姐說明,歪頭表示困惑。


    「我聽過羅馬人有個習俗,在玫瑰樹下說的話絕對不能外泄,但是這跟外子有什麽關係?」


    「大樓租屋處,就是他的玫瑰樹。」


    薔子夫人訝異地抬起頭來。


    「你是說,明人他另有女人?」


    「不,我想可能不是女的。」


    「……」


    神父與水木先生沉默低頭。


    「既然有殺人現場的影片,拿去報警就能解決問題,他們卻要如此拐彎抹角,特地打造通靈會這麽愚蠢的舞台,企圖逼凶手自首,我剛開始也想不通。」


    櫻子


    小姐邊說邊科科冷笑。


    「他身為豪門的一家之主,又是在財經界具有影響力的紳士,竟然和神父關係密切,還經常上夜店,代表情人不隻神父一人,肯定還有一大票。而且,他習慣偷拍租屋處發生的所有經過,沒有比這更大的八卦醜聞了。」


    神父沒有回答,隻是低著頭。


    「密切?情人?神父是他的情人?」


    「其中恐怕還隱藏了其他不想讓人知道的內情。你們會互相幫忙,是因為了解彼此的性傾向……不,搞不好你們自己也出現在影片裏?」


    他們沒有否認,薔子夫人這才了解其中的意思,羞紅了臉捂住嘴。


    「總之,你們希望可以不靠這支影片就讓大原去投案,一旦交出影片,警方一定會訊問影片來源,就算剪接也會留下痕跡,驚動警方。你們不想動用影片,卻又找不到其他證據,隻好假裝在這裏招來明人的亡魂,打算逼他俯首認罪。」


    「是啊,要不是你多嘴,我們早就成功了。」水木先生瞪了櫻子小姐一眼。


    「馬後炮。」


    「不!如果沒有你攪局,我們就能把那家夥交給警察了!」


    「請等一下!」


    水木先生怒火中燒,櫻子小姐也十分不悅,此時薔子夫人突然介入插嘴。


    「所以外子他……喜歡男人?」


    …:」


    沒一個人敢回答。


    最後,是神父對著薔子夫人深深一鞠躬。


    「我不該像這樣出現在您麵前,貭的非常抱歉。但我還是希望能將大原他……乙


    「我……還以為外子討厭我呢。」


    「咦?」


    薔子夫人無視賠罪的神父,隻是望向窗外輕輕一笑。


    「我們原本就是相親結婚,外子知道我無法生育之後,就沒有再碰過我廠,我一直以為他並不愛我。」


    薔子夫人緩緩離席,走到窗邊,撿起一片碎玻璃。


    「外子很貼心,很珍惜我,我們日子雖然辛苦,卻從來沒有吵過架,過似非常小靜……但我心裏總覺得,外子討厭我。」


    「絕對不是。」水木先生堅決否認,「千代田先生原本就無法愛女人,您對他來說,卻是唯一算得上家人的女性。他還說過,之所以不肯離婚放您自由,全基於他的私心。千代田先生確實很愛您,以及您栽培的所有玫瑰。」


    「是這樣嗎……」


    玻璃碎片閃過一道燭光,看來仿佛是薔子夫人的淚水。


    「他的愛與您的期望有所出入,令他感到慚愧,但依然不想失去您。請相信我,您是他此生唯一需要的女人。」


    「如果是真的,我會很開心。」


    「當然是真的!我們才剛騙了夫人,或許沒什麽說服力,但這件事絕對……」


    小橋先生開口附和,薔子夫人則緩緩點頭,就這麽低頭望著窗外。夜已深,交誼廳的光線穿透黑夜,朦朧映出庭院裏的玫瑰。


    「我也最喜歡趁著下雨的假日午後,和外子一起在屋裏擺滿玫瑰,邊喝茶邊閑話家常了。下雨天不能打高爾夫球對吧?我原本非常討厭雨天,和明人結婚之後,一看到假日下雨就很開心呢。」


    薔子夫人手裏還握著玻璃碎片,那手勢令人擔憂,櫻子小姐忍不住走上前,輕輕握住薔子夫人的手。


    「我真的很高興和他作伴,真的……」


    薔子夫人說著,放開玻璃碎片,然後靠在櫻子小姐肩上。


    「我一直很後悔沒能讓他幸福,害他得勉強陪著我這討厭鬼,尤其是他過世之後,我更是每天悔不當初。如果說一切其實不是這樣,他其實也很幸福,那就夠了。」


    「怎麽可能不幸福?千代田先生與您結婚就是幸福。或許他偶爾痛苦到必須求助神明,但那也是因為愛您。是他沒能讓您幸福,如果討厭您,又怎麽會這麽想呢?」水木先生堅定地說。


    「真是……太好了……」


    薔子夫人哭了,聲音哽咽模糊。


    陸


    當我們吹熄蠟燭,打開電燈,收拾了玻璃碎片,法術仿佛煙消雲散,交誼廳和我們都回到了正常世界。


    「所以呢?他是怎麽被殺的?我不記得他有和人結仇啊。」


    聽櫻子小姐這麽問,神父搖搖頭。


    「不知道……隻聽說大原會長曾經和千代田先生有親密關係。」


    「大原先生是我們夫妻倆的恩人。」


    薔子夫人立刻聲明,神父不由得低下頭。


    「影片沒有聲音,聽不到對話內容,隻知道兩人剛開始交談還算和氣,後來演變成爭執,最後變成扭打……千代田先生就從樓梯上摔下來。」


    「……」


    「當時,千代田先生剛好膝蓋受了傷,無法控製姿勢,沒能及時護住身子,就這麽滾下去……而大原先生也沒幫助明人先生,逃出了租屋處。明人先生沒有立刻死亡,而是痛苦掙紮,最後才一動也不動地死去。」


    神父的口氣因憤怒與悲傷而顫抖,看著心愛的人死去卻無能為力,想必悔恨交加,薔子夫人聽了也落下一行淚。


    「如果大原先生馬上叫救護車,明人先生或許就不會死了!是他,是他殺了明人先生!」


    神父大吼之後,忍不住掩麵痛哭,水木先生輕拍他的肩膀說:「接下來換我說明吧。」然後靠上桌邊,先輕輕拭去眼角淚水,深呼吸一口氣。


    「說來聽聽吧。神父也就算了,為什麽連你們也幫他搞這出愚蠢的鬧劇?」


    櫻子小姐問水木先生與小橋先生,水木先生苦笑一聲。


    「是啊,或許很蠢,但我們也想不出其他方法了。」


    水木先生自嘲之後,輕拍自己的大腿,下定決心開始說明:


    「千代田先生投資的夜店在圈子裏很有名,我也是常客之一。我和千代田先生並不算熟,隻有見過幾次麵、吃過幾次飯。我挺欣賞他的為人,聽說他過世的時候真是晴天霹靂,所以在他告別式的幾天之後,我去拜訪約克神父。我知道他和千代田先生關係匪淺,心想沒有別人能和他一起分擔這份悲傷了。」


    水木先生說到這裏,從口袋中掏出手帕遞給神父,但神父沒有接過去,他隻好拿手帕擦額頭上的汗水,又苦著臉收回去。


    「當時……神父告訴我有關錄影的事情。千代田先生在那裏工作,我因工作去過那裏,所以裏麵也有對我不利的影片,詳情我不能說。偷拍影片裏麵可不隻是活春宮,千代田先生是個好人,也是個優秀的經營人,隻會做好事成不了大事。」


    「原來如此,所以是你提議要藏起影片羅。」


    櫻子小姐問道,水木先生苦笑之後搖搖頭。


    「並不是。當然,約克神父也很清楚影片裏麵的事情不好對他人說,但他還是把真相告訴我,希望我能逼大原老實認罪,我根本無法拒絕他的要求。」


    水木先生長歎一口氣,閉上雙眼,似乎在強忍淚水,接著歎了一大口氣,調整呼吸,麵無表情地繼續解釋:


    「不過事情沒那麽簡單,這些影片原本就不該存在,所以我們兩人絞盡腦汁,發現自己能力不足,走投無路之下,隻好找小橋先生來當共犯。他的演技真的幫了不少忙,開假的通靈會也是他的點子。」


    小橋先生聽到自己突然被拱出來,嚇得瞪大眼睛,猶豫片刻之後,對薔子夫人低頭道歉:


    「是這樣沒錯……千代田先生從我年輕的時候就很照顧我,他一直讚助我的劇團,直到過世為止。現在劇團裏的年輕人能走出北海道打天下,全多虧了千代田先生的幫忙。」


    「我知道,外子每次見到小橋先生或劇團裏的人有曝光機會,都非常開心呢


    ……」


    薔子夫人答道,語氣顯得無精打采,應該還在努力接受神父的告解吧。接著,她緊咬下唇,低頭不語,交誼廳又是一片死寂,我忍不住清清喉嚨發問:


    「請問一下,真的是大原先生把千代田先生推下樓梯嗎?」


    神父聽我這麽問,才發現還有我這個人存在,瞪了我一眼;小橋先生和水木先生看了我之後則麵麵相覷。


    最後是水木先生沉痛地開口:


    「千代田先生跌下樓梯的畫麵,我們三個看了又看……」


    水木先生說著便捂住臉,那句「看了又看」滿是深深的悲傷。


    「事情剛好發生在攝影機死角,老實說,不確定是不是大原推的。千代田先生跌落之後,似乎暈了過去,大原應該是誤認為他死了,才會急忙逃出屋子吧。」


    我注視著這三個人。就算是為了探索真相,要不斷看著喜愛之人喪命的瞬間,肯定相當痛苦,他們這麽做的動力是正義感?還是報仇雪恨的衝動?


    「當時明人先生還沒死,如果那家夥沒有逃走,而是叫來救護車……或許他就能得救了。」


    神父說得哽咽起來,小橋先生不發一語,隻是默默地不斷點頭。


    「真是這樣嗎?」沒想到竟然是薔子夫人否定了他們。


    「什麽?」


    「這……不也是馬後炮嗎?」


    「啊?」


    三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如果他當時有好好處理,外子或許就不會死,但這畢竟隻是假設,外子可能是自己跌落樓梯,也可能就算叫了救護車也回天乏術,不是嗎?」


    「您到底在說什麽?」


    薔子夫人靜靜地對著三人長歎一口氣。


    「至少大原先生沒有明確的殺人動機吧?」


    「這我們就不知道了……」


    「再說那些影片,裏麵拍到了其他不能公諸於世的事情,所以你們才無法走正常途徑報警。」


    「沒錯,可是既然走到這一步,我決定去報警!」神父堅決地說,嚇得水木先生和小橋先生抬起頭來。


    「約克神父,如果你這麽做,事情就嚴重了。」


    「就算事情嚴重,也不能原諒他!」


    「原諒?由誰來原諒?神?或者是神父你?外子他……真的希望大原先生被捕嗎?」


    「咦?」


    「不可能啦。」櫻子小姐低聲嘲諷。


    「你這什麽語氣?自以為懂嗎?」水木先生氣得滿臉通紅。


    「我當然懂,至少比你們都懂。死者沒有任何願望,更不可能親口要你們幫忙報仇,因為他已經成了沉默的屍體,現在大概隻剩燒過的骨灰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水木先生吼得口沫橫飛。


    「我隻是陳述事實罷了。」


    櫻子小姐淡淡回應,沒想到薔子夫人聽了隻是落寞地、淺淺地一笑。


    「是啊……我本來想反駁你,但你說得對,他已經長眠地下了,無論我去拜他幾次,對墓碑說多少話,他也不會回答了。」


    「難、難道……您想原諒大原嗎?」


    「沒什麽原不原諒,她說得很對,死人不會說話,隻有生前的名聲、事跡,還有在世親友的人生會延續下來。」


    「千代田夫人?」


    「所以,我決定當沉默之神。」


    薔子夫人先低下頭,離開櫻子小姐的肩膀,平淡而堅決地這麽說。


    「這裏是玫瑰之家,在玫瑰樹下說過的話不可外傳。你們眼前不正擺著玫瑰嗎?所以……希望神父也能忘記一切,我們就遵照老規矩,保持沉默吧。」


    「怎麽可以!」


    「再說,這件事情也難保不是意外,大原先生會聘來優秀的律師,就算被捕了,也不保證會被判刑。可是,一旦他身敗名裂,有很多人會因此受害。大原先生的大原野集團是道北圈經濟的支柱,集團出了事不僅影響旭川經濟,更會嚴重影響整個北海道經濟啊。」


    「所以您打算為了錢,掩蓋明人先生的死?」神父對著薔子夫人怒吼,語氣充滿憤怒與憎恨。


    「不是,但報仇絕非外子所願,他生前是個好人,我相信他為了保護眾人的生活,也會選擇這麽做。」


    薔子夫人的口氣堅定穩重。


    「再說,大原會長在不景氣的時候,曾對我們施以大恩。當時外子事業失敗,負債累累,連銀行都不肯幫忙,大原先生卻二話不說,貸款給我們。我原本想不通,為什麽他願意吃這樣的大虧卻不求回報?還以為是外子的人品好……現在才知道,那一定是愛的力量。如果外子真的顯靈說話,肯定不希望報仇,他就是這樣的人。」


    「但大原可是罪犯,是殺人犯啊!


    我非常理解神父提倡正義的正當性,老實說,我也不覺得薔子夫人的決定是首選,但她堅定地搖搖頭。


    「就算報了仇,他也不會複生,這件事情對你們來說,或許是為愛複仇的一段『佳話』,但對我來說都過去了。無論做什麽,他都不會回來,我能做且該做的,就是全力保護外子留下的一切。」


    薔子夫人在我們麵前言之鑿鑿,纖瘦的身形與無邪的笑容,散發出難以想像的威嚴與氣魄。


    「看來原諒不是你們神職人員的專利。」


    櫻子小姐輕歎一口氣,神父往桌上狠狠一敲,把通靈板砸在地上。


    「所以你們把錢看得比什麽都重要嗎?沒想過要做對的事情嗎?」


    神父的血淚呼喊如洪鍾般響徹交誼廳,但廳內已然光明,他也失去了靈媒的神力,沒有人附和他。


    「為什麽……水木先生,你不是站在我這邊嗎?」


    「不,我是站在過世的千代田先生那邊。」


    水木先生說了,小橋先生也對茫然的神父微微點頭。


    「很抱歉,但是那些影片千萬不能公開,或許這麽做能毀掉大原,但同時也會傷害千代田先生的過往。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重新安排一次這樣的鬧劇,還是照千代田夫人說的做最好。」


    水木先生對著神父鞠躬道歉,眼見這一群愛鄉人之中,隻有神父是外國人。


    「不可能……神不會原諒這種事……」


    「錯了,該原諒人的不是神,而是你。就好比這騙人的板子,你隻是從神自己都不做解釋的聖經裏麵,挑選你想見到的句子。日本有句諺語說,謊言不長腳,意思是你不能靠謊言逃脫,更別提靠神、死人,還有這顆『心髒』,這些都是沒意義的。」


    櫻子小姐語畢哈哈大笑,從地上撿起通靈板,在神父麵前擺好;接著又撿起掉在桌下的金屬板,從中央的小圓孔看著神父,那塊心形的板子不經摔,中央出現一條黑色裂縫。


    「不!我不是!」


    「不用說了,我懂。你並不是想為外子報仇,而是因為嫉妒才想舉發大原先生。你的目的……並非隻是要讓他害怕鬼神,找警方自首贖罪,而是要讓他相信外子的靈魂恨他、要他的命,是吧?可見你,真的很愛外子。」


    薔子夫人眼神黯淡地說,神父又再次哽咽起來。


    「你想讓他餘生不得安寧,孤獨恐懼到死為止吧。你要向殺死愛人的凶手報仇——這是因為滿心嫉妒,才想毀掉大原先生;不是為了外子,而是為了你自己。」


    薔子夫人的手緩緩搭上神父的肩,溫柔地撫著他的背,然後湊上他耳邊低語。


    「但別忘了,明人的妻子是我,不是你。」


    「什……!」


    不等神父回話,薔子夫人便抬起頭,她緊閉雙唇,走向主位看著我們所有人,以嚴肅的口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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