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九月的頭一個星期天,一個稱不上秋高氣爽的日子,我搭上櫻子小姐的車行經市內。


    大概是遠方有人在燒田,我打開車窗,才吸一口幹澀空氣,鼻腔便隱隱作痛。然而,這也是屬於秋天的芬芳。我迎著風眯起眼,感受這雖不算好聞,倒也令人神清氣爽的秋日風情。


    「聽氣象說,明天好像又要下雨了。」


    坐在前座的內海先生大概發現我開了窗,頭也不回地說。


    「希望這次別下太大。之前那場雨,大到我家門前的下水道負荷不了,水一度冒出人孔蓋,淹上玄關前的矮階,嚇壞我了。」


    「就是說啊,那次的確有好幾戶人家淹水……啊,九條小姐,麻煩過那間超商後立刻左轉。」


    「什麽,左轉?」


    就不能早點講嗎?櫻子小姐咂嘴表示。從剛才起,內海先生的導航不是令人措手不及就是慢半拍,也讓櫻子小姐開起車來比平時還粗魯。


    「啊,請注意行車安全!要是因此被開罰單,我麵子可就掛不住了……哦!」


    他的身體因為櫻子小姐突然變換車道而一陣搖晃,但語氣依舊悠哉。內海先生是個警察,就在我家附近的派出所值勤,有次他收留了迷路的小女孩,我們一起幫那孩子找家,因此而混熟。


    正因為身分特殊,即使他正在休假,還是無法坐視認識的人違規。但我覺得,櫻子小姐等下要是真被開了罰單,他也脫不了關係……不,根本是他咎由自取,櫻子小姐才是受害者。


    「唉,拿這種事來拜托你們,我真~的很過意不去。」


    我和櫻子小姐的煩躁使車內氣氛低迷,內海先生大概是想擺脫低氣壓,刻意拉高嗓子、怪腔怪調地道了聲歉。


    「你突然跑來打亂我的時間表,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櫻子小姐沒好氣地回道。


    「哈哈哈,可不是嗎?抱歉抱歉,我實在沒有其他人可拜托,而您美麗又聰慧,而且啊,一辦起案子,連名偵探都自歎弗如。像之前那一次,可真是——」


    櫻子小姐明明是在挖苦,他卻笑著回應,完全不認為自己有錯。看到他接著又動起那三寸不爛之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我隻能苦笑以對。


    我坐在駕駛座的正後方,看不到櫻子小姐的臉,她現在肯定一臉不耐煩。


    「我們可不是去玩的耶,內海先生,請你正經點好嗎?」我無奈地歎氣。這次,我們是應他邀請才出門,可不是假日出外兜風。


    「哦,抱歉抱歉,這麽說也是。」內海先生隨口道歉。我這輩子還沒看過像他這樣賠罪有如吃飯喝水般自然的人。


    「其實這次跟我朋友有關……前陣子,我朋友突然打電話來,劈頭就說出莫名其妙的話。」


    「莫名其妙的話?」


    「嗯,什麽自己再過不久就要死了。」


    「死……?」


    想不到是如此敏感的字眼。


    「我本來以為他生病了,問了才發現並不是我想的那回事。」


    「該不會是惹上殺身之禍?」


    內海先生的態度或許不太正經,不過好歹也是警察,是人民的保姆兼法律捍衛者,我知道他雖然乍看不怎麽牢靠,卻是個滿腔正義又勇敢的人。


    「嗯……關於這點,他自己也不清楚。」


    「不清楚?」


    「沒錯,他隻強調自己再過不久就會死,我趕緊說一定會幫他,要他不管是多麽難以啟齒的事,都先說來聽聽吧。結果他說,事情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什麽意思?」


    「嗯,真要說的話……跟靈異方麵有關。」


    「咦?」


    既然沒生病也沒惹麻煩,到底是有什麽原因,能讓對方斷定自己將死?這詭異到令人發毛的對話,使我突然很想打道回府。今天雖然天氣微陰,但藍天不時從雲朵間露麵,氣象報告也說下雨機率是零,那我寧願把握時間,騎越野腳踏車享受假日,哪怕隻有一時半刻也好。


    「聽你講話真累,就不能挑重點嗎?」


    櫻子小姐忍無可忍,一停車等紅燈,就搥打方向盤泄憤。內海先生慌了起來,左右為難地看著我,我聳聳肩,並未伸出援手……說得確切點,是幫不上忙。


    「呃……是因為狗啦。」


    「什麽?」


    「就……事情似乎是因狗而起的。」


    「狗?」我跟櫻子小姐異口同聲。


    「是的,說是有條凶犬最近黏上他,據說那條狗喜歡的飼主不久都會死。」


    「咦?」


    你在說笑嗎?我頓時笑容一僵,然而後照鏡中的內海先生卻是一本正經。


    「那位朋友叫做藤岡,從過世的親戚那兒收留了一條狗,那條狗似乎有些問題,就像凶宅那樣。」


    「你的意思是,那條狗會剋死飼主?而不是在飼主屍體旁留下巨大狗腳印?」


    「什麽腳印?」


    「沒事……」


    內海先生納悶地問。看來他沒讀過柯南道爾的作品。


    「怎麽說……聽說那條狗在親戚間流離輾轉,飼養的人也相繼去世,大家說它不親人又很陰森,幹脆送去安樂死,藤岡覺得這樣太可憐了,於是收養了它,沒想到……啊,請沿著這條路繼續開。」


    內海先生說到一半還不忘引路。車子沿著緩坡,駛向位於旭岡高地的幽靜住宅區。


    「安樂死……是指送去收容所嗎?這樣的確挺可憐的。」


    「是啊,不過那條狗宛如地獄看門犬,又大又嚇人,雖說經過訓練,不至於危害到人,可是啊……像那樣的狗就算退個一百步,我也不會說它可愛。」


    「地獄看門犬……難不成是大丹狗那類?」


    「天曉得,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品種,反正很大就是了。」


    其實我對狗的品種也沒什麽研究,隻記得以前看過福爾摩斯影集,〈巴斯克維爾的獵犬〉裏的魔犬就是這個品種,光是名字就給人巨大的感覺,讓我印象深刻。


    就算不是大丹狗,隻要大到駭人的地步,缺乏管教的話一定很恐怖,就算偶爾展現討喜的一麵,在大家眼中恐怕也很難稱得上可愛。我很喜歡動物,對狗更是情有獨鍾,但一想到接下來造訪的家裏有條駭人巨犬,不禁提心吊膽。


    「那條狗啊,最近突然開始親近起藤岡。寵物願意親近飼主,本來是值得慶幸的事,可是那種親近方式怪恐怖的,說是常常靜悄悄地跟在後頭,就像在監視人似的。」內海先生回頭,睜大雙眼,神情令人毛骨悚然。「而且,聽說前飼主就是藤岡的叔叔,他在過世前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這……」


    飼主相繼去世確實駭人聽聞,但大型犬和嬌小的玩賞犬畢竟不同,向人撒嬌時,動作或許比較笨重、不靈活。當然,大型犬裏也不乏活潑可愛的品種,像我常去的旭川動物園附近的果園,裏頭就養了兩條拉布拉多犬(分別叫哈尼與卡林卡),總是活力十足,活蹦亂跳的。想想,要是宛如地獄看門犬的大型犬像它們那樣來回奔跑,畫麵不但充滿魄力,也很恐怖。


    「我想應該隻是偶然吧?狗親近自己的飼主又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就算覺得它有點陰森,牽扯到死亡也未免太……」


    內海先生一陣低吟。


    「說到這個,聽說藤岡他們家族的男性代代都很短命。」


    「短命?怎麽說?」


    「他的爸爸三十多歲就去世了,叔叔也在即將滿五十歲的時候突然走了,所以他才害怕接下來會不會輪到自己,無法輕忽這種迷信。」


    「原來如此……」


    坦白講,我對狗詛咒等話


    題沒什麽共鳴,不過既然有這樣的背景,我能理解對方為何這麽害怕不吉之兆。


    「胡說一通。」


    一直悻悻聽著我們講話的櫻子小姐終於忍無可忍,蹦出這麽一句話。


    「櫻子小姐……」


    「偶然重複幾次罷了,人們便以命運這可笑的字眼來解釋。隻要可能性不是零,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命運簡直無聊又愚蠢透頂。」


    「話是這麽說沒錯……」


    可是,那位藤岡先生的親人與親戚是真的死了。關於這類超自然話題,我本來是能不信則不信,但也認為世上的確存在著一些科學難以解釋的神秘現次。


    「這種事就算難以置信,也不該貿然否定。」


    我反駁櫻子小姐的斷言,向內海先生投出求助目光,而他卻透過車內後視鏡,對著後座的我搖搖頭。


    「不,其實我也持相同看法。」


    「咦?」


    「我本來也不是完全不信這種靈異話題,隻是啊……這件事讓人無法置信,也不想相信。你們想想喔,要是為了這種理由而催眠自己會死,豈不是很遺憾?藤岡有妻小耶。」眉頭深鎖的內海先生說完,表情更加緊繃。「所以,我這次才會請九條小姐來調查,搞不好他的家族短命是有原因的,隻要查出那個原因,也許就能避免遺憾。查不出結果也好,這樣藤岡或許就會明白,自己隻是在杞人憂天罷了。」內海先生隨後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語,「不,非讓他明白不可。」深鎖的眉頭既像在生氣,也像是在強忍淚水。


    「如果是為了這種事,櫻子小姐的確很適任沒錯……」


    但她就是說話不太中聽,即便是出於好意,聽起來卻不像那麽回事。希望她到時別勸說不成,反而傷了藤岡先生的心……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像現在這樣好好教訓他一頓,告訴他詛咒全是胡說八道,要他別再胡思亂想。他的孩子才剛出世不久,當父親的怎麽可以嚷著死不死的,這樣太糟糕了……」


    內海先生的話聲有些走音,我不忍再繼續盯著他,於是故意麵向窗外,卻依然能瞥見他大腿上那雙緊握且顫抖的拳頭。


    我突然自問:自己是否也能像他一樣,為朋友分憂解勞、同甘共苦呢?


    內海先生向來滑稽風趣,甚至有些不正經。盡管也曾被惹得一肚子火,但我還是覺得笑容更適合他一些。他的笑,總是能自然而然傳染給周遭。


    唉……雖然我既怕靈異話題又怕地獄犬,唯獨今天,似乎別無選擇。視線轉回窗外景色,我心想這次一定要幫助他,為他解救那位姓藤岡的朋友。


    貳


    盡管這事可能攸關人命,前往「受魔犬詛咒的巴斯克維爾家」總教人不免害怕。不久,車子抵達藤岡家,心中的恐懼也逐漸加深。


    櫻子小姐的車沿著路肩停滿車輛的窄坡緩緩而上,不久便抵達一片高地。目的地藤岡家,座落於旭岡景致良好的位置上。旭川並不像劄幌,有所謂的高級住宅區,隻有摻雜高級住宅的一般住宅區,但神樂岡與旭岡的某些地方(例如這裏)綠意盎然、適宜人居,豪宅大屋隨處可見。


    而藤岡家就是其中之一,占地寬廣,屋子也大,卻又異於櫻子小姐和薔子小姐那種典雅豪宅,而是帶有一種……現代感?要不是黝黑的外牆上嵌了宛若咖啡廳的四方形窗戶,看起來還真不像人住的地方,更像是某種研究機構,甚至吸血鬼的黑棺材。鮮明銳利的存在感蓋過了左鄰右舍,吸收著太陽光,同時在四周灑下漆黑的屋影。


    這樣說可能不太厚道,但這房子跟詛咒等字眼實在太搭了。話雖如此,我畢竟不懂建築業界的潮流(甚至不確定潮流存不存在),因此可能隻是我孤陋寡聞,看不出它的獨到之處罷了。


    「這棟房子還真是又大又新……充滿了近代風格啊。」


    下車時,我向內海先生發表了不痛不癢的評論。


    「喔,他過去是關東那邊有錢人家的少爺,國中時由於父親的工作,以及為了調養氣喘才搬來這裏,後來雖然回故鄉了,卻對北海道念念不忘,於是就在前幾年收掉公司、搬到這裏,目前靠買賣股票維生。」


    「這樣啊。」


    簡單說,這是由住在大都會東京的有錢人所蓋的設計建築嗎?我本來隻覺得它壓迫感十足,直到發現玄關前黝黑的拱門底下,如草皮般鋪地而生的小黃花,以及攀在拱門上結了紅色果實的藤蔓,才感到如釋重負。那開著黃花的應該是黃金錢草,我之前去市公所時,看到門前綠橋通的兩旁花圃就種滿了這東西,記憶猶新。


    「嗨,藤岡,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你總算來了。」


    還在看花的我,突然聽見前方傳來人聲,於是抬起頭。


    「哇!之前就聽說你蓋了大房子,沒想到這麽氣派。」


    「哈哈哈,哪裏,差強人意啦。」


    一名男子不算謙虛也不算炫耀地回應,笑臉前來迎接,他應該就是內海先生的摯友,這間房子的主人藤岡先生了吧。藤岡先生穿著一身黑襯衫與黑西裝褲,彷佛要與身後的屋子融為一體,瀏海微微向上撥,看來自信洋溢……或者說,一種倨傲的氛圍。


    「內海,你現在還在租房子嗎?」


    「啊?當然啊,我可是連老婆都還沒找到。」


    「真像你的作風。」


    藤岡先生哼笑一聲,不以為然。他的身高乍看不隻一百八,就連比我還要高的內海先生都得抬眼看他。


    一旦與他站在一起,內海先生那可比雞窩的自然鬈,配上號稱迷彩紋(我看倒像包袱巾花紋)的卡其色七分工作褲,以及粉紅色襯衫,整體更加營造出一股散漫感,顯得格外寒酸。


    「炒短線真這麽好賺?」然而內海先生卻滿不在乎地回應他,笑眯眯地仰頭看著房子。


    「我也希望……隻是運氣好罷了。」


    藤岡先生清了清喉嚨,喜形於色地回答。看他的模樣,顯然相信「運氣也是實力之一」那一套,看來我無法喜歡這個人……想著想著,屋內走出一名女性,與一條雪白的毛茸茸大狗。


    「老公,今天風有點大,不適合在外頭談天,你還是趕緊請大家進來吧。」


    比藤岡先生還年輕的女子笑了笑。由稱呼來判斷,這人想必就是藤岡先生的太太。她穿著輕柔的褐色棉紗連身裙,肩上披件羊毛衫,看來和藹可親,與藤岡先生呈鮮明對比。


    「哇嗚!」


    就在這時,一團白色毛球從她身旁竄了出來,險些撞上站在玄關附近的內海先生,把他嚇得發出怪叫,差點向後仰倒。


    白色毛球的體型介於中型與大型犬之間,潔白無瑕的一身毛,配上兩顆烏溜溜的眼珠子,看來可愛又討喜。狗踏著輕盈腳步朝我奔來,在身旁兜了幾圈,最後抬起兩隻前腳,搭到我的大腿上向我「問好」。


    「嗨,你好。」


    小時候,我曾因為隨便摸鄰居家的狗的腦袋而遭反咬,從此學乖,知道絕不能貿然摸狗的頭。我於是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將手伸往白狗的下巴,它也仰起頭,很享受似地眯起了眼,揚起嘴角對我「微笑」,隨後轉身奔往櫻子小姐。真是個可愛的大家夥。


    「真是可愛的——」


    我才對藤岡夫妻說到一半,身後突然傳來櫻子小姐「嗚」的短促慘叫。「海克特!」藤岡先生同時斥喝,我連忙回頭一瞧,發現櫻子小姐跌坐在玄關前光亮的黑色石子路上,承受著大毛球的悉心款待,也就是所謂的狗舔攻擊。


    我一開始不知所措,以為她真的被狗攻擊了,定睛一瞧,隨後就被白狗熱情的歡迎方式給逗笑了。這條白狗看起來似乎很喜歡櫻子小姐,愛她愛得無以複加。


    至於櫻子小姐,雖然今天依舊是緊身牛仔褲搭配白襯衫,一身中性打扮,但那樣兩腿開開地蹬著腳,也真教人不知該把眼睛往哪擺。再說,她雖然沒有裙底風光外泄的問題,但被狗撲上身,露出了白皙的側腰。


    「唉,真是……」


    見內海先生一臉別有深意地望著櫻子小姐,我趕忙上前搭救。藤岡先生與太太見我過去,也急急忙忙地朝自家的狗奔去。


    「嗚嗚……」


    「不好意思,它平常不會這樣的……」


    「看來它很喜歡今天的客人,真是十分抱歉。」


    櫻子小姐板起臉,接受藤岡夫妻的道歉,同時挽起袖子抹臉。


    「原來除了骨頭,還有其他東西會喜歡你啊。」我伸手拉起櫻子小姐。


    「閉嘴。」她嘟嘴輕斥,看到我交出手帕表示道歉,便接下並攤開,不顧形象地大擦特擦了起來。


    「所以,嗯……這兩位是?」


    至此,太太總算好奇起我倆的身分,並瞧著自己的丈夫與內海先生,然而丈夫藤岡先生同樣以歪頭表達自己的納悶。


    「哦,這兩位是九條小姐與正太郎,跟我有點交情。怎麽說呢……有點像偵探吧。」內海先生趕緊為我們說明。不知是否對先前差點絆倒的事耿耿於懷,他始終和白狗保持距離,不讓它靠近。


    「偵探?」


    「就……你之前不是說受詛咒什麽的,我才請她來調查看看。」


    「呃……」


    藤岡夫妻麵麵相觀,狐疑地打量我跟櫻子小姐。


    「哦,你們誤會了,這次是不收錢的,解謎是她的興趣……總之,他們肯定幫得上你的忙。」


    「那真是謝謝了……」


    聽內海先生打包票,藤岡先生麵露難色,顯然不怎麽歡迎我們的到來,但還是禮貌性地點頭致意,我也趕緊回了個禮,櫻子小姐則是一副事不關己,擦完臉的手帕折都不折,直接還給我。


    藤岡先生的太太先是詫異地看著我與櫻子小姐,隨後喜孜孜地低頭望向伸舌喘氣的愛犬,再次笑盈盈地麵向我們說:「感謝兩位專程前來。」


    「這隻狗真可愛啊。」


    我隨手折起手帕,塞進口袋,摸摸白狗的頸子。軟綿綿的滑順白毛,摸起來舒適極了。


    「它叫做海克特。」


    「海克特?」


    「跟漱石的愛犬是同個名字。」櫻子小姐答道。


    「漱石指的是那個『夏目漱石』嗎?」


    說到夏目漱石,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我是貓》這本書。我隻知道他養了貓,卻不曉得他原來也有養狗。


    「原來您也曉得?」


    櫻子小姐還沒回答,藤岡先生倒是先替我解惑了。


    「那名字取自《伊利亞德》裏的特洛伊王子海克特,他雖然被阿基裏斯擊敗,卻被後世尊為英雄,是九偉人之一。人家說撲克牌的圖樣很多是來自九偉人,而鑽石j正是以海克特為藍本。它頸子上的鑽石項圈,想必帶有那層象征。」


    正好摸到項圈附近的我,看著海克特的喉嚨,發現黑色的皮項圏正中央,的確掛著一枚鑽石型的銀色墜飾。


    「海克特的第一任飼主是我伯伯,他是個愛書成癡的人,特別喜歡夏目漱石。」


    興奮的語氣裏,藏著對櫻子小姐的觀察力與知識的折服。經過這偶發事件,藤岡先生明白櫻子小姐的偵探名號並非吹捧,稍微卸下心防,隨後便邀我們入內。


    海克特瀟灑地尾隨而去,追過自己的飼主,在玄關停下,抬起單隻前腳回頭,就像要我們趕緊跟上。


    「唔喔!」


    為了躲避自一旁硬闖的海克特,內海先生差點又跌倒了。


    「它真可愛啊,像雲朵一樣,輕飄飄的。」


    「它是薩摩耶犬,一種來自西伯利亞,溫馴又聰明的品種。」


    「喔~」


    海克特似乎也知道大家在討論它,再次揚起嘴角。


    「它就好像真的在笑一樣。」


    「我想肯定是。它隻要心情好,就會露出這樣的表情。」藤岡先生說。


    「貓跟狗的祖先雖然相同,但狗不像貓,選擇與人類共存,於是踏上一段漫長的馴化過程。一般認為與人類一同進化的曆史,促進了它們表情肌的進化。薩摩耶犬是血緣與原始犬極為接近的純種犬,由於並未摻雜狼的血統,與人類交流的能力也格外發達,事實上……」


    櫻子小姐本來還打算再說下去,但才剛蹲身要脫鞋,海克特又湊上去舔她的臉,也一並打斷了她的話。


    「所以,您說的那條凶犬是?」


    「是的,就是它。」


    「咦?」


    我邊掏手帕給櫻子小姐,邊向藤岡夫妻問道,隻見藤岡先生指了指海克特。


    「呃?」


    我麵向藤岡夫妻,再次做了確認,兩人神情凝重地點點頭。轉往內海先生,他也同樣點頭如搗蒜。


    「可是,之前不是說是地獄看門犬嗎……」


    這次我瞧著海克特,隻見它腦袋微傾,烏溜溜的眼珠子也瞧著我,接著又開口笑了。誰能想到這麽可愛的模樣,竟然是他們口中的地獄犬。


    我忍不住朝海克特伸手,近乎粗魯地搔弄它的喉嚨與腦袋。


    「內海先生!它明明這麽可愛,究竟是哪裏可怕了?」


    「明明就很可怕不是嗎!我最~討厭動物了!」


    我心想,誇大其詞也要有個限度,聲音不由得激動了起來,內海先生卻忽然趴到開著的門上發抖。我還以為他又在搞怪,看來他是真的很怕狗。這麽說來,他的確從剛剛就跟海克特保持距離。


    「話說回來,您說它是凶犬嗎?」


    「噫!」


    如此可愛的海克特不過才輕輕一瞥,就把內海先生嚇得跳起來。好吧……海克特畢竟不是小型犬,在怕狗的人眼裏或許很可怕,可是對我這不怕狗的人來說,它靜下來後既乖巧又可愛,怎麽看都不像是會為飼主帶來不幸的狗。


    「是的……我本來也不願相信,可是它的飼主真的接二連三過世。」


    「可是,它明明就像小白熊一樣可愛……」


    聽藤岡先生這麽說,我不可置信地反駁,而他也點頭同意。的確,如果聽到它要被安樂死,就算知道它會帶來不幸,我也會忍不住想收養它。


    「它向來不怎麽親人,從來不曾這樣興高采烈地迎接客人。」


    「這樣啊?」


    來到采光良好的客廳裏,藤岡先生繼續說著。藤岡家不隻屋外,連室內裝潢都是黑白色調,統一成現代設計,就連掛在牆上的,都是隻有黑白灰三色的抽象畫。


    客廳入口旁掛了一幅署名安迪·沃荷,彷佛墨漬測驗的海報。「看起來好像長頸鹿的頭骨。」我輕聲說道,櫻子小姐便轉過頭,對我微微一笑。


    一行人被帶領到客廳的沙發坐下。這張沙發乍看舒適,上麵卻依舊鋪了層全黑的皮革。不過,客廳似乎是太太的地盤,舉凡沙發、櫥櫃、牆壁的每個角落,全都掛上了暖色係的布簾,並且擺了好幾盆觀葉植物。至此,我終於得以喘息,覺得自己總算來到像人居住的地方。


    「哦,這不是暖爐嗎?」


    在沙發上抱起雙腿躲著海克特的內海先生,宛如發現新大陸般地說。沿著他的視線望去,另一頭的確有個暖爐,但卻不是櫻子小姐家那種久未使用的沉重爐灶,而是上頭罩著漏鬥狀黑色煙囪的小型暖爐。


    「哦,那個啊?我以前一直夢想著家裏能有個暖爐。」


    「對,記得你說過跟父親住的小旅館裏有個暖爐,說得很開心的樣子。」


    「哈哈


    哈,你記性真好啊。」


    聽內海先生提起往事,藤岡先生靦腆地笑了。


    「所以我才計劃著,要是將來搬到北海道,一定要在家裏弄個暖爐。」


    「隻是啊,這東西可麻煩羅。」麵露苦笑的藤岡太太接著說。


    「會嗎?」


    「因為它要劈柴才能用嘛。」藤岡太太雙手交叉在胸前,一副頭疼的模樣。當然了,暖爐得有燃料才能生火,而要度過旭川酷寒的漫漫長冬,勢必得準備大量的柴薪。


    「不過呀,房間一旦暖起來,真的是一路暖到心坎裏呢。」


    「是所謂的遠紅外線效果嗎?」


    看來藤岡太太念歸念,心中還是很中意這暖爐。後來,我們又聽她提到裏頭可以烤地瓜或南瓜,看她笑得可開心了。


    「就像各位看到的,我太太最後也喜歡上它了,為了迎接今年的冬天,我現在可是每天勤勞砍柴,還因此練出了肌肉呢!」


    藤岡先生弓起纖細的胳臂,擠出二頭肌秀給我們看。


    「我先生煙沒戒成,常常到院子裏抽煙,最近還養成習慣,每抽一根煙,就要劈五根柴。」


    「要是不這麽約束自己,到時又會懶散下來。」


    語畢,藤岡先生笑了幾聲,再次邀我們就座。我們才剛坐下,海克特就像久候多時似的,狗嘴搭到了櫻子小姐的大腿上,兩顆眼珠子向上瞟著她,希望她摸摸自己。


    但櫻子小姐並未伸手,而是以視線向我求救,我隻好替她代勞。櫻子小姐其實不怕狗,隻是不習慣有人(狗)這樣跟自己撒嬌罷了,我摸著摸著,她隨後也悄悄把手伸進白毛裏,不久便肆無忌憚地搔摸起海克特。


    「看來它真的喜歡上你了。」


    「可不是嗎?連我都沒見過它對我這樣。」藤岡先生苦笑。


    「不是聽說它最近很親近您嗎?」


    「不……那不叫親近,簡直就像在監視我。它總是不知不覺出現在背後,一聲不吭盯著我瞧。」


    這的確是挺毛的……這時,藤岡太太從廚房端來咖啡,問我們是否要加糖或是牛奶,那咖啡杯是暖係的褐色素燒陶。雖說夫妻不見得一定要興趣相投,但兩人喜好如此南轅北轍,相處起來真的不會有什麽摩擦嗎?盡管事不關己,我還是不禁為他們擔心。


    「那……麻煩幫我加牛奶。」


    我才剛說完,一旁的櫻子小姐迅速回答「不必」兩字。


    「咦?」


    嗜甜如命的櫻子小姐竟然不加牛奶也不加糖,今天吹的究竟是什麽風?訝異的我隨後發現,原來她謝絕的根本不是那些東西,而是咖啡本身。


    「給我白開水就好。」


    「咦?呃,可是……」


    「哦,櫻子小姐不喜歡咖啡。」見藤岡太太一時愣住,我趕緊替她解圍。


    「那您平常都喝什麽呢?紅茶嗎?」


    「不,她喜歡的是熱巧克力,紅茶得配著甜食才喝得下去,總之就是兒童味覺。」


    是吧?我向櫻子小姐確認,她鼻頭皺了皺,倒也默默點了個頭,雖然心有不甘,卻無法否認自己的兒童味覺。


    「抱歉,我先生跟我都不喜歡甜食。您可能會覺得這體型缺乏說服力,但我隻是太喜歡碳水化合物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藤岡太太詼諧說完,嘻嘻一笑。這時笑出來對她有些失禮,但我還是被她那俏皮可愛的表情逗得嘴角微揚。


    「對了,家裏還有別人送的蘋果,我先生之前為了孩子,網購了一個頂級果汁機,隻用一次就收起來了,趁這機會,不如就為您打杯果汁好了。」


    藤岡太太兩手一拍,像是在佩服自己的好點子。


    「我對您說的頂級果汁機有點好奇,能看看嗎?」


    到人家家裏作客,照理說應該要拘謹些,不過受到藤岡太太的快活個性感染,再加上頂級果汁機的吸引力,我於是起身詢問,而藤岡太太也一口答應。內海先生大概是覺得少了我這麵牆,等於縮短了與海克特的距離,因此並不希望我離席。隻見他怯怯地「唉」了一聲,沙發上的身子顯得更加瑟縮了。


    跟著藤岡太太前往廚房之際,我瞄了客廳後方的房間一眼,發現那裏原來是為嬰兒準備的空間。長得像母親的小嬰兒,正躺在嬰兒床裏,發出鼻息聲酣睡著。


    一來到廚房,裏頭也一樣五顏六色,牆壁與櫥櫃雖是黑白色係,掛在外頭的布巾與湯勺卻有紅有橙,鮮豔繽紛,不難看出藤岡太太的些微抵抗。


    「嘿咻……」


    她踩著椅子拉開櫥櫃,打算把裝了果汁機的箱子從高處搬下來。麵對眼前那搖搖晃晃的翹臀,我最後還是看不下去,主動上前代勞。


    果汁機比想像的還要沉重,顏色是紅色的(終於不再是黑白色),裏頭沒有攪拌刀片,屬於磨臼式果汁機。我單手拿著說明書一邊組裝,藤岡太太則是在一旁將蘋果去蒂、削成大塊。


    那蘋果說是旭川近郊采收的,並沒有特別大,色澤也很普通,但藤岡太太一下刀,就能看到果汁化為薄霧從中濺出,酸甜果香彌漫至整間廚房,害我口水流了滿嘴。


    藤岡太太廚藝似乎不錯,熟練地將蘋果切完並放進果汁機,而之前以為運轉起來肯定很吵的果汁機,竟然比我家的老舊果汁機安靜十倍,再加上一旁如牙膏般擠出的果渣,讓我一時看得渾然忘我。


    不久,她請我試喝一杯,濃鬱好喝得令人難以置信,藤岡太太試喝也是讚歎連連,結果我們興致一來,連冰箱裏的鳳梨、番茄、紅蘿卜等全拿出來,替所有人榨了果汁。我對這類家電實在特別沒抵抗力。


    「剛才兩位自稱是偵探,那麽您是她的小助手嗎?」


    我像是做化學實驗般,將內容物各不相同的玻璃杯排成一列,藤岡太太就在這時突然開口。


    「呃……算是吧。」


    我趕緊抬起頭,端正姿勢。現在的我,的確是有些幼稚,看到像我這樣的小鬼助手,她想必覺得不太牢靠吧。


    「看來內海先生他……是真的很擔心阿毅。」


    藤岡太太望著客廳,壓低音量。她口中的阿毅,指的大概是藤岡先生。


    「抱歉,突然跟您提這些,坦白講……我自己也覺得詛咒根本是無稽之談,但肯像這樣為阿毅操心,甚至登門拜訪的,就隻有內海先生跟你們……」


    說著說著,藤岡太太停下來,揉揉眼角。


    對喔,都忘了當初的目的!櫻子小姐與海克特發生的插曲雖然緩和了氣氛,但海克特可是條不吉的凶犬,藤岡先生則是有詛咒在身,而我們此行正是來幫助他的。


    「我們一定會全力以赴,消除您的不安。」


    我以盡可能堅定的口吻向藤岡太太保證,她則紅著眼睛微笑以對。這段日子,她肯定每天都過得憂心忡忡吧。


    「糟糕,再這樣發呆,榨好的果汁都要被冰塊稀釋了。」


    突然回過神的她,摘了一張廚房紙巾,沾了沾眼角,故作開朗地說。於是我也點點頭,把色彩琳琅滿目的玻璃杯放上托盤,端著離開廚房。


    還沒來到客廳,玻璃杯另一側傳來的氛圍,一看就與我們離開時截然不同。


    「但我就是相信!」


    藤岡先生發出咆哮,往桌子一拍,內海先生則是幾乎要站到沙發上,與藤岡先生僵持不下,氣氛一觸即發。早已占據我的座位,在沙發上亮出肚子、任由櫻子小姐上下其手的海克特,被聲響嚇得豎起耳朵,卻被櫻子小姐壓回沙發上。


    「你、你先別激動嘛,我不是質疑你的話,隻是以一般觀點來討論,好嗎?」


    內海先生大概是察覺我跟藤岡太太回來,連忙擺擺手,要藤岡先生坐回位子


    上。


    藤岡先生發現我們回來,便抿著嘴,一屁股坐回單人沙發上。我和藤岡太太就在尷尬的氣氛裏,默默將果汁端給大家。


    櫻子小姐的是蘋果與鳳梨的綜合果汁,看到她才喝第一口,就被酸得皺起臉來,我趕緊把自己的蘋果汁換給她,但她似乎還是覺得酸,眉頭緊皺地小口小口啜飲起來。


    「明天是我三十六歲生日,而我父親就是在這個年紀過世的。」


    藤岡先生大概是把那蹙眉樣,視為對自己的否定,改以彬彬有禮的口吻向櫻子小姐說明。


    「可是,醫院不也說你身體好得很嗎?」


    「是啊,他上上個月進醫院健檢過,除了肝髒有些過勞,其他健康狀態就連醫生都拍胸脯保證沒問題。」藤岡太太代替丈夫,回答內海先生。


    「我也是啊,醫生叫我隻要少喝點酒就沒事了,哈哈哈。」


    「這並不好笑!」藤岡先生再度拍桌,探出身子,「我父親也曾經很健康!連病都不曾生過一次的他,就那樣突然走了!我的叔叔——它的上一任飼主也一樣,明明好端端的,卻沒多久就搞壞了身子。」


    藤岡先生伸手指向海克特,海克特再次豎起耳朵,從沙發蹦下地麵,來到藤岡先生的身旁。


    「不管怎樣,我都一定會死。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打點好後事了。能聽到你這麽說,我雖然覺得很寬心——」


    「無聊透頂。」


    「櫻子小姐……」


    「你的臆測根本毫無根據,不是嗎?」


    一直默默聆聽的櫻子小姐,忍無可忍地開了口,話裏摻雜奚落與不悅。我抬起手肘頂了頂她,要她話別說得這麽重,但她並沒理睬。


    「要根據,我有。」話被打斷,藤岡先生顯得有些敗興。


    「喔?」


    櫻子小姐輕蔑地應了一聲,藤岡先生於是起身離席,到架上拿了一本事前準備好的透明資料夾,回到原位坐下。


    「請看。」


    「這是?」


    那似乎是一份名單。


    「這是我從族譜裏整理出來,所有英年早逝的親戚名單,雖然隻溯及前三代,但附上了每個人去世時的年齡與疾患。裏頭雖然有些人死因不詳,有些生前久病纏身,但包括宿疾在內,能找得到的資料全列在上頭了。」


    幾張名單一一攤到桌麵上,以免被玻璃杯外的凝水沾濕。我把果汁端到一旁,望向桌麵,隨即曉得這名單可不隻有一兩人這麽簡單。


    「這些人不隻早逝,病名也形形色色。若是在早年,會比現代人早死也是無可厚非……但我的父執輩與祖父輩,一樣有許多早逝的人。看到這些資料,各位還認為我隻是杞人憂天嗎?」


    藤岡先生說話時,眼神注視著櫻子小姐,而她隻瞥了一眼,便垂下頭閱讀那份名單,這樣的態度看在藤岡先生眼裏,不知是肯定還是否定,隻見他深深坐進沙發裏,雙手掩麵。


    「各位能體會害怕入眠的感覺嗎?那種深怕自己一睡不醒的恐懼……我過去也認為這種事無聊透頂,曾得意洋洋的以為,自己不可能受命運擺布……如今不一樣了。」


    左手留在原處,抬起右手扶額的藤岡先生,那微微走音的聲調,如實呈現出他的苦惱,令我這聽的人也不禁心痛。對我這每天一覺到天明的人而言,那應該是無可想像的恐懼吧。


    「既然是無法擺脫的命運,就隻好坦然以對,提前做好準備,讓妻兒在我死後,也能過衣食無缺的生活。」


    「藤岡……」


    「內海,當初聽說你當上警察,我本來覺得很可笑,但也認為那就是你的天職。你是個在緊要關頭很可靠的人,所以將來要是有什麽萬一,希望你能幫助我妻子與女兒度過難關,替我守護她們。」


    藤岡先生身子更加前傾,一本正經地盯著內海先生。與先前不同,音色中多了份激情與衷心盼望,讓內海先生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在胡說什麽?我可是個光說不練的差不多先生,你這樣拜托,我哪承受得住嘛!」


    內海先生乍看笑得一如往常,卻似乎帶了點強顏歡笑的味道。


    「內海!我是跟你說正經的!」藤岡先生口氣再次激動。


    「有、有事的話,我當然會出力啦,可是守護她們,不是你分內的事嗎?所以別再說什麽死不死的了。」


    「要是能辦得到,我就用不著頭疼,也用不著這樣拜托你了!」


    再次探出身子的藤岡先生這次撞倒了玻璃杯,番茄汁與蘋果汁在黑色的桌子上漫開,就像是鮮紅的血流,令人看得怵目驚心。抬頭一瞧,藤岡太太也是蒼白著一張臉。


    就這樣,我們茫然望著玻璃杯在桌上滾動,任由果汁流竄滴落,唯獨櫻子小姐有如置身事外般拿著名單,連理都不理。


    「美幸,拿抹布來。」


    不久,藤岡先生艱澀地擠出一句,藤岡太太這才趕緊奔向廚房,我則從一旁架上拿了整盒麵紙,在桌上圍出堤防,以免果汁繼續流到地板上。


    隨著果汁在黑白色係的高級地毯上(我不太想這樣說,但那看起來很像乳牛紋)滴出紅色水窪,原先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消了氣。內海先生本想一同幫忙收拾,隨後發現海克特就緊鄰在旁,嚇得發出哀號、跳回沙發上,把藤岡先生逗得笑出來。


    然而當事人(當事犬?)似乎對內海先生沒興趣,並未理睬在沙發上抱膝而坐的他,而是把頭靠回櫻子小姐的腿上磨蹭。


    「看來它真的對你很有好感。」藤岡先生擦完桌子,把抹布交給妻子,同時眯眼瞧著她們。


    「可惜它是隻陰森的狗,我就是有所顧忌,無法好好寵愛它。」


    「陰森?」


    海克特雖然號稱凶犬,卻是隻可愛的狗,與陰森兩字實在搭不上邊。正當我納悶著,藤岡先生苦笑了笑,視線落到空無一物的玻璃杯上。


    「我的叔叔生前孤家寡人,加上從事自營業,病倒了也沒人知道,等大家發現他時,已經是死後一星期的事了,而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段期間在叔叔的遺體旁陪伴著他,對死掉的動物特別感興趣。」


    「死掉的動物?」


    「倒不是指亂撿屍體吃,但它有時散步到一半,會突然拔腿跑走,跟過去一瞧,就會發現麻雀屍體之類的。」


    原來!我這下恍然大悟,轉頭看櫻子小姐,她輕輕聳了聳肩,裝得漠不關心,繼續撫摸海克特。


    「九條小姐,您喜歡狗嗎?」藤岡先生突然問。


    「我以前養過兩隻貓,對狗不太熟,但我喜歡它們的骨骼。」


    「骨骼?」


    「首先,那粗大的頸椎令人印象深刻……雖說哺乳類基本上都跟人類差不多,不過它們沒有鎖骨,胸椎與腰椎數量卻多過人類,因為有尾巴,尾椎當然也比人類多。」


    櫻子小姐扳正海克特的姿勢,手指依序拂過脖子、肩膀與脊梁,像是在撥弄骨骼般。她的雙眼肯定能透視出,海克特毛茸茸的表皮與肌肉底下那些骨頭吧。


    「請問……」


    「啊,不、不好意思!」


    海克特一副陶醉樣,我也對那手指看得入迷,卻發現藤岡先生他們目瞪口呆地望著我們,於是趕緊向他們解釋:


    「嗯……櫻子小姐的本業並不是偵探,而是標本師,平時會做動物骨骼標本。」


    「骨骼標本?」


    「是的,骨頭的標本,就是博物館或學校裏看得到的那種。」


    「這麽一說我才想到,以前跟太太去旭山動物園時,看到裏頭展示了巨角鹿的頭骨,還有許多其他的動物。我記得,那好像叫做骨骼櫥窗?」


    藤岡夫妻顯然較一般


    人感性,聽到骨骼標本不但隨即理解,也並未顯露排斥。話雖如此,他們的知識終究僅止於一般人,對骨骼標本的製作過程並沒有深入了解。


    「骨骼標本就算放在展覽館裏,沒興趣的人一樣不會參觀,因此旭山動物園將骨骼展示在各種動物的房舍前,希望大家在了解骨骼構造的前提下,觀察那些活著的動物,畢竟動物之所以能活動,全都是仰賴支撐在裏頭的骨骼。」


    「喔~~」


    我也曉得旭山動物園有骨骼櫥窗,卻不知道原來背後有這層用意在,不禁跟著藤岡夫妻一同感歎。


    「除了資料館裏的亞洲象等大型動物,其他骨骼標本幾乎都是由園方自製,而我也受邀幫忙過好幾次……」


    見到櫻子小姐滔滔不絕地分享起實務經驗,我連忙插嘴打斷她。


    「沒、沒錯,還常常有大學單位帶著動物屍體上門,請櫻子小姐製成標本呢。」


    我真是的,差點聽得入迷,要不是剛剛與臉色發青的內海先生對上眼,一場櫻子小姐的骨骼課程恐怕就要開始了。我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借此自我警惕。


    「當然,櫻子小姐家裏並不是滿屋子動物腐屍,不過聽說狗的嗅覺比人類強上好幾百倍,海克特大概是從櫻子小姐身上嗅出那種味道。」


    我沒提起櫻子小姐天天撿拾動物屍體解剖燉煮等具體細節,隻向藤岡夫妻粗略說明,而他們也認為這說法有道理,足以解釋海克特親近櫻子小姐的舉止,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之後,藤岡先生對著櫻子小姐與海克特端詳了好一會兒,毫無前兆地開了口:


    「我有件不情之請……等我死了以後,能請您收養海克特嗎?」


    「什麽?」


    「這條狗或許不太吉利,但既然它這麽喜歡您,我太太獨自一人也不方便照顧這麽大的狗……也許會給您添麻煩,但不曉得您願不願意當它的下一任主人呢?」


    對有個孩子的母親來說,照顧大型犬或許不是件輕鬆的事,但突然要人收下一隻狗,這也實在是有點……


    「我拒絕。」


    果不其然,櫻子小姐一口回絕,藤岡先生難掩沮喪。


    「因為沒必要,我根本不信你那套來日無多的說法。」


    聽她這麽說,一旁的藤岡太太像是吃了定心丸般,悄悄籲了一聲,而藤岡先生雖感失望,無法接受這樣的回絕理由,也隻能垂頭喪氣地點點頭。


    「關於過世的前幾任飼主,他們的資料在?」


    「哦,他們的資料我也整理出來了。」


    「喔?」


    「就是這個。它一開始是我伯伯的朋友養的狗,對方死了以後,伯伯就收養了它,但後來伯伯驟逝,於是又換另一個叔叔收養它……」


    大家盯著那匯整得條理分明的印刷紙,藤岡先生所指的地方,上頭寫著「藤岡辰夫,四十八歲,二〇一二年七月二十日歿,肝硬化」。這大概就是他剛提到的「叔叔」了。


    「這條狗從小就際遇奇特。在它還是小狗時,養狗的家庭失火,不隻屋主喪命,狗父母與狗兄弟也跟著陪葬火窟,唯獨它因為腸炎而住院,僥幸逃過一劫。」


    說著,藤岡先生望著海克特,我們大家也陪同望去。海克特隻是好奇地微微歪頭,朝櫻子小姐的掌心舔了兩下,像是在問:「有什麽事嗎?」


    「我在想,它或許不單是災厄的化身,還能感應到死亡徵兆,這一次……從我身上嗅出那樣的氣息。」


    藤岡先生望著海克特,雙眼像是無底洞般黑不見底。


    「我倒不認為狗有這樣的能力……算了,我們就來調查調查,你所謂的詛咒究竟是怎麽回事吧。」


    櫻子小姐似乎有什麽話想對藤岡先生說,最後還是呑了回去,這樣回答他,或許是認為就算再反駁,也隻是刺激藤岡先生,討論不出結果……也或許,她隻是懶得再和他交談罷了。


    「那就有勞您了。」


    藤岡太太躬身道謝,藤岡先生向我輕輕點頭,內海先生見狀,也跟著依樣畫葫蘆。我緊張得直起身子,一旁的櫻子小姐卻跟著海克特一起打了個大嗬欠,連遮都不遮一下。


    參


    不知道是不是怕尷尬,藤岡夫妻將資料留給我們後,雙雙離開了客廳,一個去給小嬰兒喂奶,一個則是去當癮君子。由於家中有個小嬰兒,太太禁止藤岡先生在屋內抽煙,他隻好來到庭院解癮。


    看著藤岡先生不時咳嗽的背影,我心想他何不幹脆別抽了呢?我不是討厭別人抽煙,隻是既然不想早死,就該多保重自己的身體才對吧。


    海克特也跟著主人一同到庭院,時而隔著一大片陽台玻璃向我們搔首弄姿,時而追著鳥兒跑,或是一頭鑽進草叢裏。庭院裏堆著暖爐用的柴薪,乍看為數眾多,但要過冬卻還是稍嫌不足。不曉得晚點能不能讓我也體驗一下砍柴——想著想著,我的視線返回屋內。


    總之,留在客廳的我們三人,決定先將資料大致看過一遍。這些資料分為三種,分別是族譜的影本、家族中早逝者的名單,以及海克特的曆任飼主。


    而我手裏拿的,是早逝者的名單,關於歿年、年齡、死因、生前宿疾等內容全都巨細靡遺,因此也是三種資料裏最厚的一疊。


    「這些人還真的全都年紀輕輕就過世了……」我邊翻頁邊低語。


    「嗯……」


    湊過來看我手頭資料的內海先生也忍不住低應。雖然事前便知道有關早夭的事,但我實在沒料到竟然到這種程度,要是再對照內海先生手頭那份族譜影本,更是彰顯出那份異樣感。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命短,藤岡一族代代多子多孫,為數眾多的家族裏,女性反倒各個長壽,男性卻大半活不過五十歲。其中藤岡先生的父親共有九名兄弟姐妹,當中七名是男性,這些人全都在五十歲以前過世,最小的甚至隻有十五歲。


    一想到那人跟自己同年,帶來的震撼直入心房。再看到死因記載為心髒衰竭,是在棒球比賽途中去世,更是令人加倍感到遺憾。看來他真的走得太突然,到了令人措手不及的地步。


    「這也未免……太多了些。」內海先生嘶聲低語。單手舉起玻璃杯的我點了點頭,入喉的果汁,嚐起來顯得有些苦澀。


    「嗯……」


    坐在我們對麵的櫻子小姐籲了一聲,表情有點兒悶。


    「怎麽了嗎?」


    「沒什麽,隻覺得他調查得真是周到。」櫻子小姐納悶道。


    「關係到自己的生死,會想查仔細很正常吧?」


    隻要是能到手的線索,藤岡先生想必是大小都不放過,用盡一切手段,隻為了找出擺脫死神的方法。


    然而話說回來,這些死因實在太過異常。若大家死因一致也就罷了,如今看了名單,這些人的死因卻是各式各樣,有意外身亡的,也有因病過世的,缺乏規律性的死法,更不禁使人聯想到「詛咒」二字。而種種死因最終通往的,都是英年早逝這個結果。


    「死於心髒衰竭的人還真多啊。」


    不過這些人倒也不是毫無共通點,裏頭出現頻率最高的,就是心髒衰竭這個病名。


    「心髒衰竭隻不過是心髒病的總稱罷了。」櫻子小姐直接答道,瞧也不瞧我一眼。


    「也就是說,他們都是心髒病去世的嗎?」


    「不,人死了,心髒本來就會停止跳動。會冠上這病名,有時隻是因為死因曖昧不明,無法一概而論。總之,這是個非常萬用的病名。」


    「皮膚病……也有可能成為致命的疾病嗎?」


    這次輪到一旁的內海先生開口。他伸手所指的那個人雖然死因記載為不明,宿疾方麵卻詳細記載了呼吸器官


    疾患、皮膚病等問題。


    而不隻是他,他那因腎衰竭而死的哥哥,以及其他好幾人,也同樣患有這些呼吸器官與皮膚方麵的問題。


    「致命的皮膚病嗎……較常見的,大概就是皮膚癌吧。」櫻子小姐鼻哼一聲,貼著椅背坐進沙發裏,「較為罕見的……則是一種叫做史蒂文斯強生症候群的病,屬於皮膚的過敏症,可因藥品副作用而誘發,嚴重時會致人於死,不過若要說致命原因,呼吸器官疾病才是問題所在吧。但上頭沒寫詳細病名,我也不曉得那是怎樣的病……」


    隻見她嘀嘀咕咕地說完,在沙發上翹起修長有致的二郎腿。


    「也對,搞不好是肺癌之類的病也說不定。」


    這麽年輕的人,癌症擴散速度想必也很快。我看著陽台玻璃另一側,藤岡先生剛抽完第二根煙的背影,隻見他往裏頭走去,隨後開始砍柴,發出響亮的聲音,同時讓我吃了一驚:原來砍柴比想像的容易多了。


    海克特從草叢裏探出頭,奮力抖了抖全身,回到陽台兜了幾圈後,大概是看玻璃落地窗涼涼的很舒服,「咚」的一聲靠躺到上頭。


    「這裏寫的皮膚病與呼吸疾病,有沒有可能是過敏性氣喘啊?」內海先生出聲。


    「什麽?」


    「你們看,裏頭不是有好幾人似乎遺傳到類似症狀嗎?」


    他拿起族譜,指給我看。一對照族譜,從我那份名單中難以察覺的資訊,的確變得一目了然。


    「他的直係嗎?」櫻子小姐說。


    一看族譜,藤岡先生的伯伯與爺爺等血緣相近的故人,全都患有這樣的疾病,除此之外,他們也不乏肝癌等問題,因此倒不見得能直接與死因畫上等號,能夠確定的,就是這些病彷佛帶有遺傳性,隻出現在特定人的身上。


    「這麽說來……藤岡先生也經常在咳嗽。」


    我想起他在對話途中頻頻咳嗽的事,而內海先生也點點頭。


    「是啊,畢竟他國中時就是為了調養氣喘才搬到這裏。看他如今成了大煙槍,我本來也是挺替他擔心……不過,煙酒不就是這麽一回事嗎?」


    內海先生大概是想起藤岡先生快樂似神仙的抽煙樣,轉頭注視庭院,沒想到映入眼中的卻是海克特,害他明顯皺起了臉。


    「我姐姐也有氣喘,外加從小就患了嚴重的異位性皮膚炎,苦到連我都看不下去,總是心想要是能幫她分擔一些不知該有多好,特別是氣喘,發作起來真的要人命,每次都看得我提心吊膽,怕她會不會就那樣死了……」


    他胡亂搔了搔雞窩頭,雙手交扣至後腦合起眼睛,感觸良多似地回憶往事。從見到他人有難,願意分憂解勞這點,不難瞥見內海先生溫柔的一麵。


    「小時候……意思是她現在已經好了嗎?」


    「目前是。不過聽說前陣子搬家時,大概是因為塵埃吧,好幾年沒犯的氣喘又發作了一次。這種過敏問題好像有遺傳性,她之前懷孕時,還為此操了好久的心。」


    我想起之前內海先生帶到櫻子小姐家的那對可愛雙胞胎。他們就跟內海先生一樣,生著一頭蓬蓬的鬈發,又跟內海先生排排站,害我差點笑場。


    「幸好如你們所見,那對雙胞胎健康得很,雖然頭發跟我和我姐一樣,長成這副樣子。」


    內海先生扯了扯自己的頭發笑道,我也不禁跟著笑了。那兩個小朋友的確是開朗又活潑,說到頭發……內海先生果然很介意自己的發型。話說回來,原來他姐姐也是一樣的發型嗎?


    「可是啊,自然鬈是占優勢的顯性遣傳,這對大耳垂也是顯性遺傳,所以別看我們這樣,這些都是十足優秀的基因!你們想想,佛陀不也是自然鬈配上大耳垂嗎?」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內海先生一反先前的正經,回歸平常嬉鬧的口吻。


    「等等,耳垂就算了,佛陀那顆頭應該不叫自然鬈吧?」


    「難不成是去給人燙出來的嗎?還是說,他每天早上都自己動手卷?」


    「不,那樣並沒有比較好……你應該聽過孟德爾定律吧?顯性優勢指的不是那個意思!」


    「——婆婆說,歡迎下次再帶他們來玩。」


    我跟著恐怕會遭天譴的內海先生一同笑著,一旁拿著資料裝模作樣的櫻子小姐突然低語。我想,她一定也是在掩飾自己的難為情,證據是,她從剛剛到現在,都沒認真看手頭的資料。


    話雖如此,我也沒必要硬是戳破,因此隻是看箸她,嘴角咧得比先前更開。最近我才發現,櫻子小姐喜歡小孩,那大概是因為,小孩比起大人純真許多吧?總之對她而言,小孩是比大人更好打交道的對象。


    「不過,遺傳嗎……」接著,我深吸口氣,收起輕鬆的氣氛,回到藤岡先生的問題上。「父母的遺傳不容忽視啊。」


    我幾乎沒有關於父親的記憶,人們卻常常說我像父親。看了照片,我也覺得跟父親年輕時有幾分神似,至於母親那邊的爺爺,我也覺得跟他挺合的,對食物的喜好很相似,心想這應該就是所謂的遺傳。


    櫻子小姐曾說,若是環境相似,喜好也會跟著相似。發現自己跟久未謀麵的親戚擁有宿命般的共通點,或是偶然感受到某種血濃於水、類似心電感應的共鳴,令人覺得「血緣果然將我們連在一塊兒」……諸如此類的奇妙體驗,我想應該人人都曾經曆過吧。


    既然這樣……莫非詛咒也是會遺傳的?


    「這世上的確存在著短命的家族,有些是致命的遺傳疾病所導致,但也不乏難以具體解釋的狀況。」櫻子小姐彷佛看透了我的心思。


    「像是詛咒或報應之類的嗎?」


    「我可不相信靈異或詛咒等怪力亂神,令人費解的事或許存在,但那隻不過是因為現今科學無法闡明,世界上還有許多事,是我們尙未了解的。」櫻子小姐端起被冰水分離成上下兩層的蘋果汁,一飲而盡,「同個家族,生活習慣也往往相似,得到相同習慣病的風險自然會提升。癌症、糖尿病的基因有較高的機率會遺傳給下一代,過敏也不完全跟遺傳無關,而味覺據說也擁有一定程度的遺傳性。曾有人研究過黑猩猩,發現各地黑猩猩最能感受出的味覺皆不相同,並認為基因相似度高達九十九%的人類也適用這個研究結果。由結論來看,隻要待在同個環境裏,人們對飲食的喜好就會有高機率相同,而飲食習慣與健康息息相關。」


    「也就是說,人們有可能因為幾個基因遺傳導致短命嗎?」


    「沒錯。」櫻子小姐點點頭。


    「如果真是這樣,隻要藤岡目前身體健康,短期內就用不著擔心,對吧?」


    被內海先生一問,櫻子小姐思索片刻,隨後輕輕搖頭。


    「我不是醫生,無法斷定他是否健康。」


    「也對啦……」


    「特別是某些病症,在青壯年人的身上惡化得特別快。」櫻子小姐隨後補充了一句,內海先生遺憾地垂下肩膀。


    「總之,想查出是否有遺傳方麵的問題,就得接受通盤檢查。光憑一般的健康檢查,難保不會有什麽遺漏。」


    這時,一旁傳來開門聲,隨後是爪子踩著地板的喳喳聲,以及短促的籲籲聲。聽到聲響逼近,內海先生飛快地縮回沙發上抱膝,白色毛球就在同時衝進客廳。


    「海克特,你回來啦。」


    海克特先對我投以笑臉,鼻頭輕輕擱到我腿上,停了一會兒,隨後馬上連跑帶跳地回到櫻子小姐身邊。她的雙腿已成了海克特專用的枕頭。


    「查出結果了嗎?」


    隔了一會兒,藤岡先生也踏著悠閑的步履回到客廳,咳了幾聲,身上散發出淡淡的、聞起來跟巧克力有幾分相似的煙味。


    「藤岡,我記得你有氣喘對吧?」內海先生問。


    「是啊,那毛病到現在都還折騰著我。」


    那你何不把煙戒了呢?我想歸想,卻說不出口。內海先生那句「煙酒就是這麽一回事」,其實充滿了屬於成人的體諒。雖說抽煙喝酒有害健康,但這種事的確沒有設限的必要,畢竟人生是屬於自己的。


    「你叔叔也有這毛病嗎?」


    「這個嘛,我也不曉得。」


    內海先生接著問,藤岡先生聳了聳肩。隨後,他又問了有關飲食習慣,以及所能想到的各種大小事,但藤岡先生隻說「不太清楚」「沒印象了」,答不出具體內容。不久,藤岡太太從嬰兒房裏探頭到客廳,她似乎在裏頭哄小嬰兒睡覺。


    「老公,你能出門替我買東西嗎?」她對藤岡先生招了招手。


    「你不能自己去嗎?」


    「可是希美剛睡著,把她帶出門太可憐了,放在家裏又怕醒來沒人照顧。好嘛,拜托你啦!」藤岡太太壓低音量,向自己丈夫撒嬌。「我想給客人做個蛋糕,可是一時糊塗,忘記家裏已經沒有鮮奶油了。」


    「啊,您不必這麽客氣啦。」


    我趕緊起身,藤岡太太舉起手示意我回座。


    「不,不瞞你說,我以前是個廚師,凡有人來作客,就非得把他們喂飽才甘心。」藤岡太太對我說完,再次仰頭望著自己的丈夫,「大家這次可是為你而來,應該要好好款待才行。」


    被她這麽一說,藤岡先生也無法說不,隻好帶著無奈的苦笑,轉過頭麵對我們。


    「各位也聽到她說的了,那麽,我先出門一趟。」


    聽到出門兩個字,海克特倏地起身,精神抖擻地奔往藤岡先生腳邊。它還真是聰明又忠心啊,不隻是我,就連畏畏縮縮的內海先生也同感欽佩,說它「真是不簡單」。


    「謝謝,那麽路上小心喔。」


    藤岡太太來到客廳門口,帶著笑容目送先生離去。看他搭著光看就曉得價格不斐的黑色汽車慢悠悠地駛離車庫,藤岡太太這才轉身麵對我們。


    「那麽,有什麽我能回答的問題嗎?」


    藤岡太太突然發問,把我嚇了一跳。


    「他向來不太懂得跟外人聊自己家的事……但我覺得,他隻是怕一旦說出去,會害我變得跟他一樣下場……真正的他,其實是個挺膽小的人。」藤岡太太落寞地笑了。


    「他是從何時開始說自己會死的?」我忍不住提問。


    「何時嗎?」藤岡太太就像是聽了什麽陌生的字眼般,納悶地複誦。「這個嘛……起碼是我們認識以前的事了,也許從他懂事以來就是這樣?關於我先生的童年,內海先生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咦?」


    話題突然轉向自己,內海先生嚇了一跳,坐直身子。


    「他小時候是怎樣的人呢?」我再問了一次。內海先生叉起雙手,發出低哼。


    「嗯……藤岡小時候,該怎麽說……算是與眾不同嗎?還是豁達呢?總之就是不像個孩子。因為他是東京土生土長的都市人,當時甚至有人在背後中傷他,說他瞧不起我們大家。」


    「哎呀呀。」聽到中傷二字,藤岡太太露出尷尬的笑容。


    「沒想到一跟他交道,才發現那些謠言全是空穴來風,他本人大方又和善,隻不過就是有點放不開,那應該叫做……隨時武裝著自己的心?」


    「是啊,他實在太常被人誤會了。」內海先生說完,藤岡太太笑著點頭,「我啊,一開始也覺得自己肯定跟這人合不來,認為他是個裝腔作勢的討厭鬼……可是一旦熟了,就發現完全沒這回事。」


    的確,我對藤岡先生的第一印象也不是很好,但既然內海先生與藤岡太太這樣和善的人都打了包票,那麽他肯定不是什麽壞人,隻是容易被人誤會——就像櫻子小姐那樣。


    「國中那時啊,有烏鴉的雛鳥從學校後院的樹上落巢,老師叮囑我們不能靠近,否則會被母鳥攻擊,結果藤岡看雛鳥越來越有氣無力,說『再這樣下去它會死掉的』,我拿他沒轍,就跟他一起去救雛鳥。」


    「咦?那不是很危險嗎?」


    說到烏鴉的母鳥,可是再凶猛不過了,之前我家附近步道旁的行道樹上也有烏鴉築巢,馬上被市公所派人摘除,但烏鴉有在同個地點築巢的習性,巢一拆完馬上又築了新的,甚至還開始攻擊路人,市公所後來不得已,隻好把整棵樹砍掉,改建花圃。烏鴉,就是這麽恐怖的生物。


    「一點都沒錯,母鳥簡直氣炸了!我們兩人被它啄得好慘,攪得天翻地覆,渾身是血,最後好不容易救起雛鳥,送到了獸醫院,但……」


    「還是回天乏術?」


    說到這兒,內海先生頓住了,而一直默默旁聽的櫻子小姐,則是緩緩開了口。內海先生點了個頭,眉頭因悲傷而深鎖。


    「聽說雛鳥一落巢就等於失去母鳥的庇護,墜落時也早就帶來全身性的傷害,獸醫說他很遺憾,但雛鳥恐怕已經沒救了。」內海先生深籲了一口氣,「但藤岡不肯放棄,要獸醫想辦法救它,隻是最後還是沒能救回,害他憂鬱了好久……老實講,他那沮喪的模樣比雛鳥更可憐,我也實在不希望看到雛鳥死去啊……」內海先生苦笑,「如今回想起來,他從那時就對生死格外敏感,或者說是嚴肅以對,不曉得那跟他的家族背景有沒有關係。後來國三那年,他的父親死了,我看他異常沉著,就像是抱定了什麽覺悟似的。你們今天一提我才想起,或許是有這麽一回事。」


    說到這兒,內海先生雙手交扣到麵前,裝模作樣地伸了個懶腰。提起這段悲傷往事,害他跟著悲從中來,此刻正強忍著淚水。我故意裝作沒看到他那濕漉漉的雙眼,櫻子小姐卻不懂得看氣氛,拿起麵紙盒直接送到內海先生麵前。


    「您的丈夫……真的是個善良的人呢。」


    我苦笑地望著不懂察言觀色的櫻子小姐,一麵假裝沒看見難為情地遮著眼睛的內海先生,並向藤岡太太說道。


    「認識當時,他比現在更有侵略性,就像是全身長滿針刺。我想當時的他,肯定是很努力想扭轉命運,不隻私下,他在工作上也一樣積極好戰,甚至還被大家封為賭徒。」


    說到這兒,藤岡太太又笑了起來。賭徒——這綽號一針見血,而他應該也一路過關斬將,才住得起如此氣派的房子。


    「但就算平時以強勢的一麵示人,心總有感冒著涼的時候,對吧?陷入低潮的他,看起來總是既憔悴又無助……」藤岡太太深吸口氣。


    即使知道聊的不是壞話,但背著當事人談這類私事,總教人良心不安,她此刻想必也是相同心境,隻見她一時麵露躊躇,最後還是豁出去似地,繼續先前沒完的話題。


    「我啊,是他常光顧的西餐廳老板的女兒。美食跟美酒,能讓人卸下心防。我那時幫店裏的忙,看他經常愁容滿麵,覺得無法置之不理,便聽他吐苦水,兩人不知不覺就聊開了。」她語帶害臊,一點一滴地道起與先生邂逅的往日情事,「就這樣,我決定和他甘苦與共,一同為人生奮鬥,兩人於是結了婚……隻不過,男女就算結為連理,彼此依然是陌生人,即使姓氏相同,卻不見得能心有靈犀。光是結婚,並不能改變一個人既有的本質。」


    她落寞地說完,瞥向位於廚房隔壁,睡著小嬰兒的那間嬰兒房,我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跟隨而去,映入眼中的,是深褐色的嬰兒床,與幾隻掛在上頭,色彩鮮明的三原色小布偶。


    「但小孩卻不一樣,雖然隻是一小片靈魂,卻擁有改變人的力量。抱著自己孩子的他,的確有了改變,但我當初以為生下孩子,能帶給他活下去的希望,沒想到卻反而讓他……變得畏懼死亡。」


    「與其像以前那樣橫衝直撞,變得沉穩一點,不也是好事嗎?」


    「不,」聽了我的看法,藤岡太太隨即搖頭,「從此,他每天為事業奔波,不隻玩起股票,甚至開始投資。我問他怎麽回事,他竟然說是擔心自己將來死後的事,想為我們多留點錢下來。聽了這番話,我嚇壞了,從前那個奮鬥不懈的他,如今竟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接受死亡……」


    「他正在做準備……準備一個人赴死。」


    我一複誦,藤岡太太抿起嘴唇點了點頭,內海先生也氣憤地往沙發的靠肘一拍。


    「怎麽會……他的勇敢,根本用錯地方了……」我歎道。


    「過去,他收養了海克特,繼承一幅號稱帶了詛咒的凶畫,笑稱自己才不會因此而死。當時的他明明鬥誌猶存——直到孩子誕生,一切卻變了樣。」


    「凶畫?」靠著沙發、一臉索然的櫻子小姐聽到這兒,突然直起上半身。


    「是的,凶畫。隻是一幅很普通的森林風景畫,但因為持有人相繼喪命,而被大家視為不祥。但他說那幅畫是祖傳之物,擁有數百年的曆史和一定程度的價值,因此繼承下來,但因為跟這個家風格不搭,所以一直收著。」


    「沒掛出來嗎?」櫻子小姐問。


    「是,說是不合喜好,他的品味就如各位所見……」


    藤岡太太說完,環視屋內一圏。的確,在這樣的屋子裏掛上一般的風景畫,肯定格格不入。藤岡家展示的畫作盡是些磨耗心神、神經兮兮的作品。


    「而這次生日將近,又讓一切變本加厲,畢竟我公公就是在他這年紀過世的,讓他簡直像是坐困愁城,尤其是最近這一個月,他的氣喘老毛病加重,醫生也說恐怕是由於壓力過大……」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汽車引擎聲,和車庫鐵卷門升起的馬達聲,藤岡太太趕緊自沙發上起身。藤岡先生回來了。


    「如今,我一個人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今天大家遠道而來,真是讓我既感激又寬心……真的非常感謝大家!」藤岡太太急忙向我們鞠躬道謝,「隻要有個起頭就行了,哪怕是撒謊也好,隻要給那人施一點魔咒,讓他認為詛咒根本不存在,這樣就夠了。請大家幫幫忙,救救他吧!」


    藤岡太太以這句話作結,匆匆回到廚房裏,海克特幾乎在同個時間點,帶著腳步聲與喘氣聲奔進屋內。


    「老公,你回來啦。」


    藤岡太太算準時機,帶著笑臉從廚房現身,像是下廚到剛才似的,而藤岡先生也將鮮奶油和裝了蜜李與葡萄的透明盒子交給她。


    「哎呀,你還特地到果菜合作社買嗎?」


    「反正又沒多遠。你之前不是說,給小孩多喂點水果會比較好喝奶嗎?」


    「所以不是為我,而是為希美買的羅?」藤岡太太瞪著先生。


    「希美健健康康長大,不是你最欣慰的事嗎?」


    「是這樣沒錯……」


    於是兩人一邊拌嘴,一邊進入了廚房。看著那屬於夫妻的恩愛模樣,反倒令我鬱鬱寡歡,回頭一瞧,內海先生也皺著一張臉,雙唇糾結在一塊兒。


    「既然這樣,我們就為他辦點儀式吧。」


    「什麽?」


    「幫他『破除詛咒』!簡單說,就是想辦法說服藤岡,讓他明白一切隻是迷信。」內海先生悄聲提議。


    櫻子小姐摸著沾上室外氣味的海克特,對他投以側目,似乎覺得這主意很蠢。然後,她當我們不存在般,拿起族譜與名單徑自讀了起來。


    「可是,這真的隻是迷信嗎?」我問。


    「啊?」


    當然,隻要能挽救藤岡先生,哪怕是替他辦一場古怪的儀式,我也義不容辭。問題在於說服了他本人,真的就能讓他平安無事嗎?


    「如果事情另有隱情呢?你們想想嘛,這些人是真的死了,而且全都是男性,不管怎麽想都太巧了。」


    內海先生從咽喉深處發出呻吟。大家是以「詛咒不存在」為討論前提,然而藤岡一族的男性早死卻是事實。假如死者有男有女,還勉強說得過去,但卻清一色為男性,實在不能用偶然來解釋。


    「不論你們怎麽想,我都不相信什麽詛咒。不過遺傳性的心髒病確實存在,這是一種『看似健康的人突然心髒停止跳動』的病。」櫻子小姐眯起眼睛,瞧著廚房。


    「而且隻限男性嗎?」我追問道。


    「看似健康」這點,的確符合藤岡先生父親的狀況,也能解釋為何這麽多人心髒衰竭而死。可是英年早逝的全是男性,這又該如何解釋呢?


    「沒錯。」


    「咦?」


    「這種病的奇特之處就在於,它專挑男性發作。」櫻子小姐看著目瞪口呆的我,揚起嘴角點點頭,並且探出身子,就像過去那樣,迫不及待地等著賣弄學識。「但,有件事我得先弄清楚。」


    這時,櫻子小姐發現藤岡先生回到客廳,便起身走向他。


    「午餐時間到了,美幸說既然外頭的風靜下來了,幹脆邀大家到庭院用餐,難得有這機會,我們不如再開瓶小酒?反正大家今天應該不急著回去吧?要是不嫌棄,也可留下來住個一晚……」


    「我想看你的手。」


    藤岡先生拎著酒瓶,喜孜孜地走過來,櫻子小姐把手伸向他。由於事出突然,藤岡先生大惑不解地眨了眨眼。


    「什麽?」


    「手。我想看你的指甲,好嗎?」


    「呃……」


    這人到底在說什麽啊?盡管狐疑,藤岡先生還是將酒瓶交給內海先生,雙手伸向櫻子小姐。櫻子小姐捧起那雙手,吹了聲口哨。


    「這指甲是天生的嗎?」


    「指甲嗎?」


    藤岡先生望著她,顯得更加無法理解,一旁好奇的我也湊過去瞧。藤岡先生手指的血液循環看起來糟透了,簡直就像是瘀青,指甲旁更是浮現又黑又粗的血管。


    「看到指甲上的線條了嗎?這叫做米氏線,是最近才形成的對吧?」


    「噢……是的,醫生說我可能有些貧血。」


    「有時貧血的確會造成指甲上的紋路,但一般都是縱向的,不會有這種色素沉澱。你這是其他原因造成的。」


    「其他原因?」


    藤岡先生的表情謎上加謎,重複了一次櫻子小姐的話,而她點點頭,放開那雙手。


    「你氣喘加劇,是這一個月以來的事吧?是不是濕度升高後才這樣的?」


    「這麽一說……好像是這樣。」


    「那麽,我再問一個問題。」櫻子小姐恍然大悟般地點頭,準備再次提問。一旁的內海先生似乎很緊張,我甚至能聽到他的呑咽聲。


    「你是不是掛出了那幅畫?」


    「您說的畫是指?」藤岡先生回頭尋找客廳裏的抽象畫。


    「不是那些,是你繼承的那幅凶畫。我沒猜錯的話,你最近掛出了它,而且是掛在妻兒看不見的地方。」


    「您怎麽曉得?」


    「老公!你不是說那東西不吉利,說要把它收起來嗎!」


    詫異的藤岡先生艱澀地反問,一旁的藤岡太太則揪著他厲聲質問。


    「本來是這樣沒錯,後來覺得工作疲憊時看一下可以放鬆心情,於是就掛到書房裏了。我要你別進房間,所以你可能不曉得……」


    據藤岡太太所言,她以前進書房打掃時,就算隻是稍微挪了下東西,藤岡先生就會發怒,因此基本上她從不進書房,由先生負責打掃等事。


    「也好歹跟我說一聲嘛!」


    「我沒有要瞞著你,隻是……」


    「那不重要,等我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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