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不隻雨多,而且總來得激烈滂沱,嘩啦啦就淋了上來。今早看到藍天從雲間露麵,我以為天氣應該不要緊,沒想到放學後去永山墓園沒多久,便嗅出山雨欲來的氛圍。


    聽著轟隆隆的遠雷,看到那濃得不能再濃的烏雲,我踩著越野腳踏車飛馳,心想與其騎回家,先就近到同樣在永山的櫻子小姐家避難才是上策。雨勢雖然到我經過大道寺時才追上,可惜麵對強大雨勢,終究免不了一身濕,我隻好帶著滴水的腦袋,敲了九條家的大門。


    「哎呀呀呀,瞧瞧少爺您的樣子。」


    「抱歉,突然跑來打擾……」


    盡管事前並未通知,但婆婆一看就知道我是來躲雨的,連忙踏著碎步到屋內找毛巾。海克特與她一進一出,狗爪喳喳喳地踏著樓梯,下到我這兒。


    「哎唷唷。」


    我提著濕透的斜背包,正要放到玄關地板上,白色毛球不知怎地,腦袋塞進我彎成<字形的胳膊裏。


    「海克特,這樣連你也會濕掉啦!」


    海克特已經來櫻子小姐家好幾個星期了,目前不但適應良好,甚至比在藤岡家時更自在,天真又活潑,也更會向人撒嬌了。被它那雙烏溜溜的眼珠子一瞧,任何人都會像中了魔法般,忍不住想摸它。


    「好了啦,阿海。」


    婆婆拿著幾條看來挺高級的鬆軟毛巾來到玄關,看到我彎身摸著海克特,先是眉頭一皺,往海克特屁股輕輕一拍,但海克特的討摸攻勢依舊未歇,見我停手,泛著水光的黑鼻子與毛茸茸的前腳又紛紛招呼上來。


    看到我倆沒完沒了,婆婆大概也拿我們沒轍,拿起格紋毛巾,直接在摸狗的我頭上大擦特擦了起來。毫不客氣卻又不弄痛人,帶了嗬護的擦法,就跟小時候洗完澡後,奶奶為我做的一樣。懷念的感覺,讓我既開心又難為情。


    「怎麽突然來了?」不久,櫻子小姐的語聲伴隨下樓的腳步聲傳入耳裏。


    「抱歉,今天是奶奶的忌日,我去永山掃墓,天氣突然變糟,想說你家就在附近,就沒回家直接過來了。」我任由婆婆擦頭,隨後補上一句,「雖然最後還是沒能逃過一劫。」


    高級毛巾似乎吸水性也特佳,我沒多久就從婆婆的毛巾下解脫,呼了一聲,抬頭一瞧,櫻子小姐就在正前方。


    「婆婆,家裏不是有直江的衣服嗎?拿來給他換上。」看著我濕透的肩膀,櫻子小姐哼了一聲。


    「沒關係啦,等下就幹了。」


    「我不喜歡房裏有濕氣。」


    「哦,這樣啊。」


    原來她體貼的並不是我,而是房子。我脫下微濕的襪子,踩著黏黏的腳步一進屋內,隨後就被帶進客廳旁的房間,領了一套衣服。這帶了點舊黴味的房間,看來是充當倉庫用,房間一角堆了蓋上防塵罩的鋼琴、紙箱,以及舊畫等等。


    我雖然好奇,卻又覺得不該亂看,於是轉過身背對那些東西,趕緊更衣。她們給我準備的這套衣服雖然襯衫沒問題,褲子的腰圍也剛剛好,褲管卻長到簡直就像是在演古裝劇,看得連我自己都傻眼。


    「不愧是在原哥……」


    雖說身高不同就是這樣,如此巨大的落差還是令人沮喪。我一出房間,櫻子小姐與婆婆就毫不意外地哄堂大笑了起來。


    「沒關係,反正褲管可以摺。」


    婆婆邊笑邊為我卷起褲管,但我的心早已遍體鱗傷,唯一站在我這邊沒嘲笑我的,就隻剩海克特。隻見它咬著球過來,恭請我高抬貴手,於是我從那嘴裏拔出球,舉手做了幾個假動作後扔球給它追。


    「嘖,我正要開始接骨,你偏偏跑來攪局。」


    「雨一停我立刻回去,你盡管忙你的,不用管我。」


    「不行,有你在就是會分心。」


    櫻子小姐皺著鼻頭不悅地說完,端起婆婆泡的紅茶啜飲一口。


    「少爺,肚子餓不餓啊?」


    「喔,今天還好。」


    答完例行公事般的問題,我突然想起包包還放在玄關。


    「對了,我今天有帶伴手禮喔,好歹歡迎一下吧。」


    說完,我回到玄關,打開帶著濕氣的包包。雖然雨水沒浸到裏頭,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把書拿出來晾著,並掏出另一包紙袋返回客廳。


    「因為是放在包包裏背來的,裏頭可能有些破碎……」


    揉紙聲伴著紙袋放到桌上,發出玻璃碰撞的聲響,櫻子小姐好奇地探出身子。


    「登登!是布丁!」我得意洋洋地掏出一隻像是縮小版鮮乳瓶的玻璃瓶,當中的布丁隨著手勢晃了晃。「這是叮當小鋪的迷你布丁,有原味卡士達、草莓、乳酪、生巧克力、芝麻、抹茶、南瓜……必點的七種口味全都在裏頭喔!」


    繼蠟黃色之後,我又接連取出粉紅、白、咖啡等各色小瓶排到桌上。


    這布丁是開在南光的某家麵包店的當紅商品,一開始隻有卡士達一種,走紅之後逐漸增加新口味,如今店頭隨時都能看到十幾種商品,甚至逐漸蠶食了麵包商品的生存空間,像我以前很喜歡的貝果,到最近也終於不賣了。


    「說是這麽說,其實隻是帶去墳前的供品啦。啊,婆婆請用吧。」


    「這樣啊,既然有這機會,就承蒙您的好意了。」


    婆婆想了想並點點頭,回廚房準備自己的紅茶。櫻子小姐雙眼發亮地望著瓶子,我推薦了生巧克力給她,自己則拿了原味卡士達。隻見她一手拿著生巧克力,一手拿著草莓,來回打量著,深鎖的眉頭看起來十分嚴肅。


    「哎唷,反正剩下的全都會留下來,你之後再慢慢品嚐不就好了。」我苦笑著說。


    煩惱到最後,櫻子小姐還是回頭選擇了生巧克力,從我手中接下店鋪給的塑膠小湯匙,對著由巧克力醬與巧克力布丁組成的小瓶又端詳了好一會兒,這才舀了一匙。


    「希望合你口味。」


    但這顯然是白問,因為樓子小姐湯匙才入口,頓時眉開眼笑。看著她開心的模樣,我隨後也吃了一口自己的。由於之前在路上晃到,焦糖滲至布丁內,我精挑細選,找了個隻有卡士達的地方下匙並送入口中,柔和的蛋香伴隨微甜在口中渲染開來,入口即化的布丁剛接觸舌頭,立刻融為滿嘴的滿足。


    「嗯,真好吃。」


    這下連我也不禁露出笑容,並往深處挖第二匙,連著焦糖一起吃。我跟櫻子小姐一樣是兒童味覺,對太苦的焦糖沒轍,卻也不喜歡過甜,而這一匙的苦甜調和得恰到好處,將布丁優雅的甜味襯托至完美的境地。


    接下來,我跟櫻子小姐兩人心無旁鶩,默默舀著湯匙,返回客廳的婆婆看到我們,先是一陣莞爾,隨後伸手與布丁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最後伸向芝麻口味。


    「唉呀呀呀,味道真是好極了。」婆婆嚐了一口便發出讚歎,我的笑容又加深了。


    「話說回來,您真孝順啊,奶奶忌日還不忘去掃墓看她。」


    「沒有啦,是我平常老是忘記去打掃。」


    婆婆感慨萬分地稱讚,我靦腆地搖搖頭。要是連忌日都沒去墳前問候奶奶,幫她整理一下,我怕夜裏她搞不好會托夢訓我一頓。


    「哪裏,這份孝心現在不好找了。」


    受到讚美的感覺並不差,我卻忍不住偷瞄櫻子小姐。她總是把骨頭當骨頭,一種活人死後遺留的「東西」,在這樣的概念裏,恐怕再也沒有比墳墓更沒意義的地方了。我以為接下來會挨她一番奚落,然而她似乎連聽的興致都沒有,津津有味地品嚐著布丁。


    「你們肯賞臉真的太好了,像我媽就不愛吃布丁,但我以前都是帶這家的布丁去探望奶奶,希望祭品也維持慣例。」


    「少爺的奶奶生


    前喜歡布丁嗎?」


    婆婆邊問,邊朝三兩下就吃完一隻布丁、正想拿第二隻的櫻子小姐手背一拍。


    「是啊,不過隻限定這一家。我爺爺以前是飯店裏的廚師,常做布丁給我當點心,我卻從來沒看過奶奶吃他的布丁。」


    「我從以前就在想,你的爺爺還真是多才多藝啊……」櫻子小姐無奈地喝起紅茶,噘起嘴一副賭氣樣。


    我眨了眨眼,一時聽不懂她的意思,隨後才發現原來是有誤解,趕緊搖搖頭。


    「哦,不是的……要說多才多藝也算啦,不過我提過的爺爺,一共有三個人。」


    「三個人?」


    「對,一個是廚師兼爵士樂行家的爺爺,一個是愛釣魚愛登山的爺爺,再加上柔道家爺爺,一共三個。我哥其實是我爸跟前妻所生的小孩。」


    婆婆與櫻子小姐納悶地麵麵相覷,我隨即苦笑以答。乍聽也許令人摸不清頭緒,但實情其實再單純不過:我比一般人多出哥哥生母那邊的爺爺奶奶。


    「怪不得您會叫做『正太郎』,我從以前就一直納悶,怎麽您明明就有哥哥,卻取了這個名字。」婆婆恍然大悟般,對著我連連點頭。


    「嗯……這倒是跟那沒關係,名字是我曾祖父傳給我的。」


    的確,「太郎」照理說是長男才會取的名字。聽說當初為我取這名字時,家族裏曾鬧了點糾紛,但媽媽實在太愛曾祖父,堅持為我取曾祖父的名字,一番商量後,本來要把「太」字換成別的,但算了運勢後又說不妥,最後「正太郎」這三個字便原封不動地成了我的名字。


    「哥哥生母那邊的爺爺奶奶,因為隻有哥哥這唯一的孫子,從小就疼他疼得不得了,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我在,覺得不能隻偏心一人,所以他們連我都很寵,到了現在,我還比哥哥更黏爺爺他們呢。」


    而媽一人忙著扛起一家生計,可能或多或少拉近了我跟爺爺奶奶的距離,畢竟我跟哥哥每當出了什麽事,頭一個來關心的絕不是媽,而是爺爺他們。


    「不過跟我最親的,還是我媽那邊的爺爺奶奶就是了。」


    也就是我今天去掃墓的那一位。親情照理說不該有高低之分,但媽那邊的奶奶在我心目中,卻有著無可取代的特殊地位。


    「然後……爺爺的布丁從小就是我的最愛,但奶奶不喜歡外國的食物,跟布丁比起來,寧願吃菜燕(洋菜凍)。後來她得了癌症住院,已經是末期了……從此之後,我每次說要帶東西去探病,她都指名要這家的布丁。」


    說著,我把最後一口布丁倒進嘴裏,連黏在瓶壁瓶底的也刮得一幹二淨。我不像櫻子小姐那樣熱愛甜食,此刻也感到有些意猶未盡,於是含著湯匙,手往布丁一伸,目光向上徵詢婆婆的同意。


    婆婆莫可奈何般地歎了口氣,對我跟櫻子小姐點頭,櫻子小姐一馬當先,拿走了草莓口味,我則是左思右想,最後挑了乳酪口味。


    「不過,奶奶每次都吃一半左右,剩下的由我解決。我想她大概是覺得這一家的布丁夠軟,比較好下咽吧。」


    「看這手藝,您說的或許沒錯。」


    「記得奶奶那時癌細胞已經轉移到骨頭,體力變得很差,我每次才去探病一下子,就被她以很累為由打發回去,不過從那時候開始,去探病然後一起吃布丁,就成了我跟奶奶的例行公事。」


    說著,我舀了一匙乳酪布丁入口。軟綿帶點微酸的輕乳酪,配上底層的藍莓醬,更是別有一番風味。我還記得之前陪鴻上喝茶時,她也說最喜歡這家的乳酪口味。


    奶奶最喜歡的是南瓜口味,我也覺得那個最好吃,剛剛本來也打算挑它,但想起奶奶以前常常責備我這個愛吃鬼,說不能老是挑同個東西吃,所以最後還是讓給了櫻子小姐跟婆婆。


    「所以,我今天也帶這家的布丁去祭拜她。坦白講,因為吃慣了爺爺的布丁,我還是偏愛硬一點的口感就是了。」


    「這布丁口味是不錯,但我也更喜歡婆婆做的,一樣更硬一些。」


    櫻子小姐一臉幸福洋溢,品嚐著第二隻布丁說。我記得朋友今居也說最喜歡的是果凍布丁,莫非每個人都對自己吃慣的布丁情有獨鍾,獨愛那種家常感或媽媽的味道?


    「原來布丁就跟雞蛋卷一樣,有一種『家』的味道呢。」


    其實我有些猶豫,擔心布丁是否真的如此平易近人。說到簡單的家常西點,還有鬆餅與餅幹,布丁跟它們相比,總覺得就是多出一種距離感。


    「不過我真的不明白,奶奶明明不喜歡布丁,為何偏偏隻接受這家呢?這家跟醫院是反方向,去了等於探病得多繞不少遠路,我問她能不能改買醫院途中那幾家西點鋪就好,但她堅持這家,說什麽也不肯換。」


    為了喚醒因甜味而略顯疲乏的味覺,我舔了口帶酸味的果醬,接著含了口紅茶。


    「嗯,不過口味因病而改變,也沒那麽稀奇吧。」


    櫻子小姐埋首於草莓布丁裏,隨口應著。我心想她說得對,也回以點頭,隨後發現婆婆停下手裏的湯匙,盯著我瞧。


    「怎麽了嗎?」


    「這個問題,婆婆我也許能夠回答喲。」


    「咦?」


    事出突然,我一時不明白她指的是什麽。


    「您是指……布丁嗎?」


    「是,答案恐怕就在『繞遠路』三個字上頭。」


    「什麽?」


    婆婆放下布丁,喝口紅茶潤潤喉,接著一手掩麵垂下頭,猶豫著該不該說。


    「請告訴我!」看到我探出身子,她才下定決心,輕籲了一聲。


    「先讓婆婆問幾件事。少爺,您家住南光對吧?那附近的大醫院是醫科大學或康生醫院,而您應該是騎腳踏車去探病,沒錯吧?」


    「是醫科大學,我是騎腳踏車去的沒錯,要是每趟都花交通費,我就沒辦法常去探望奶奶了。」


    「那麽,所花的時間大約是十到十五分鍾。您的奶奶因病住院,平常可能會排定檢查,每天身體狀況也不同,所以您每次探病前,都會先去電詢問,對吧?」


    「哦,對,我媽說要是沒連絡就過去,怕會打擾到奶奶。」


    「而您也都是打電話約當天探病,而不是之後的日子,對吧?」


    「對啊。」


    我一一答完,婆婆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默默點個頭,隨後又是一聲歎息。


    「這恐怕就是原因所在了……」


    「咦?」


    我愣愣地眨眼,完全不懂婆婆的意思,櫻子小姐聞言,將布丁瓶輕放到桌上。


    「我指的是……您抵達醫院所花的時間。」


    「抵達的時間?跟什麽有關?」


    「如果隻有十到十五分鍾,肯定來不及的。」


    看來櫻子小姐也聽懂了婆婆的意思,我卻依然糊裏糊塗聽不出端倪,來不及是什麽來不及?跟布丁又有什麽關連?


    「來不及?呃……抱歉,我還是不懂你們在說什麽。」


    兩人的沉默令我納悶,忍不住發問。櫻子小姐歎了口氣,先瞥了婆婆一眼,隨後視線轉回我身上,小聲說:「你還真是傻得可以。」她接著說,「你剛說,你的奶奶已經進入癌症末期,癌細胞甚至轉移至骨頭了。」


    「對啊。」


    「你知道癌細胞轉移到骨頭意味著什麽嗎?那代表骨頭被癌細胞由內部破壞……你想想,那會是多麽難以承受的痛啊。」


    「啊……」


    這句話就像狠狠甩了我一巴掌,痛楚卻直入心房,讓我一時語塞。


    「少爺,您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也深愛著奶奶,提起這件事卻顯得心平氣和,因此婆婆猜想,您恐怕不


    曾見過奶奶生前受苦的那一麵。」


    「這……」


    婆婆顯得有些躊躇,像是不知該不該說,說起話來欲言又止。


    「的確……奶奶自從病情嚴重到不得不使用嗎啡等止痛劑後,就變得整天像是在打盹……」


    住院約莫一個月時,奶奶便開始接受施打強力止痛劑。其實住院當初護士就解釋過,奶奶的病情已無藥可救,院方隻能盡力為她消除末期與日俱增的痛楚。開始施打藥劑後,奶奶的意識便陷入昏昏沉沉的狀態。


    「就算是末期癌症,一開始也不會用到嗎啡。一旦開始施打止痛劑,用量也會逐漸增加。」


    「……」


    櫻子的口吻欠缺抑揚頓挫。我抬不起頭,隻能緊緊咬著下唇。


    「正太郎少爺,您在奶奶的心目中,肯定是個可愛的寶貝孫子。生性善良的您,要是見到奶奶受苦的模樣,肯定會為她傷心不舍,這或許就是您的奶奶所不願見到的。」婆婆說,「因此,每當您來探病,她事前應該都忙著請人打點滴或注射止痛藥,可是護士總有忙不過來的時候,十到十五分鍾也不足以完全發揮藥效。」


    「啊……」


    「隻要讓您繞個路,就能多拖延一點時間,加上布丁又是少爺您的最愛,柔軟的食物對末期病人來說也比較省力……婆婆認為,您奶奶是經過一番考量,才挑選了這間店吧。」婆婆指尖輕觸發皺的紙袋,上頭印著店家的地址。「口味眾多,恐怕也是選中這家店的原因之一,這麽一來,少爺您在來訪前,一定得先打電話詢問想吃的口味,而不會買好東西突然上門。」


    「簡單說……一切都是奶奶在拖延時間,隻為了不讓我看到她忍痛的模樣?」


    婆婆拘謹地點了個頭。


    「所、所以奶奶她……其實根本沒特別喜歡這家店的布丁?」


    這次婆婆沒點頭,以凝望代替肯定。


    「怎麽會……」


    「我認為,您的奶奶想必很珍惜這段探病時光,不願它浪費在自己的病況,以及傷心事上。」


    我雙臂撐在桌上,以手遮臉,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角發熱。


    「奶奶要我跟她報告日常生活,所以我每次都提校內生活,都是一些千篇一律的瑣事……」我喃喃低語。


    每次去探病,我都會提些索然無味的話題,因為奶奶如此要求。


    不知不覺,孩提時的種種往事,在腦海裏複蘇。


    小學下課回到家中,廚房裏總是有奶奶在。我一喊:「我回來了!」奶奶便上前關心:「今天在學校裏做了些什麽啊?」我會向奶奶報告一天的大小事,邊嚷著肚子餓,向她討點心吃,奶奶則笑著聽我說話,邊為我削蘋果——多麽稀鬆平常,又教人難忘的光景。


    「我……竟然沒察覺她的用意……」


    奶奶住院後,除了地點由廚房改為純白的病房,其餘乍看倒是一如既往:我坐在奶奶床邊,說了好多有關學校的、電視上的、媽媽的、哥哥的……各種稀鬆平常的大小話題,盡是些索然的事。


    「我竟然……委屈奶奶的身子,聽那些沒意義的事。」


    「不,不是這樣的,那就是您奶奶的心願,她隻想像平常那樣陪伴少爺。」


    「可是,要是她肯說一聲……我也許能為她做點什麽!也許就能帶她更愛吃的東西去……」


    可惡!我咒罵自己,情不自禁往桌上一搥,布丁小瓶撞得發出輕響。奶奶可是為了陪我,不惜隱忍痛楚,而我竟然虛度光陰,不曾說過半句重要的話……


    「別這麽說,您肯前往探望,對她來說就是最大的意義了,不是嗎?」婆婆摸摸我垂喪的腦袋,「而且,婆婆認為,您的奶奶肯定也明白這份孝心。」


    手溫柔地輕撫我的頭,我的眼淚頓時潰堤。


    「我這次可真是造了孽啊,竟然揭穿了您奶奶深藏至今的秘密。」


    我遮著臉,強忍嗚咽,但卻止不住發顫的肩頭,不爭氣地哭了,停也停不下來。


    「看來您的奶奶真的很疼您哪!」


    婆婆呢喃說道,聲聲懇切。見到我哭得像個小孩子,兩名女性很體貼地假裝沒看見,默默陪伴了好一陣子,唯獨海克特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在我四周轉來轉去,一會兒舔我的手,一會兒發出悲戚的哀鳴,竭盡所能地安慰我。


    不久,如癲癇般發作的悲傷總算平息,奶奶的遺愛滋潤了肺腑,櫻子小姐這才將整盒麵紙遞到我麵前。我靦腆笑著接下它,毫不客氣地擦臉擤鼻涕。


    「婆婆,再給小弟添一杯紅茶。」婆婆於是起身——但就在這時,她又一股勁地抓住婆婆的手腕。


    「什麽事呢?」


    「你要對我坦白。」櫻子低沉的口氣,讓婆婆納悶地眨了個眼。「有苦就該吐露,不許有所隱瞞,因為你的悲傷,就是我的悲傷。請你牢牢記著。」


    櫻子小姐說完,坐在位子上狠狠盯著婆婆。婆婆看著她,眨了眨眼,然後揚起嘴角。


    「這可不行。」


    「咦?」


    「我好歹有自己的矜持,即便大小姐您這麽說,也恕難從命。」


    櫻子小姐探出身子,但婆婆亦不甘示弱地挺起胸膛,天不怕地不怕地回道。


    「什麽?」


    「您就算說破了嘴,我也不會聽的。」


    婆婆嗬嗬笑了幾聲,攆開櫻子小姐的手,進到廚房裏頭。


    「婆婆……」


    櫻子小姐愣愣坐回位子,瞠目結舌的表情,讓我不禁莞爾。「奶奶」這種生物,可真是堅強又不好惹啊。


    「少爺!少爺!」


    廚房忽然傳來婆婆的大呼小叫,我心想發生什麽事,跟在率先趕去的海克特後頭,與櫻子小姐來到廚房一瞧,發現婆婆指著窗外。


    「少爺您瞧,是彩虹呢!」


    大雨已悄悄停歇,完整的弧形彩虹,鮮明地掛在半空中。


    雨過天晴的彩虹在我看來,就像是奶奶從天國捎來的音信。一道熱淚,又再次從臉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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