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進入十月,天天都是好天氣,氣溫隻有傍晚稍涼,秋天已正式到來。由於今年夏天熱,楓紅也比往年更鮮豔。


    「哎呀,少爺,歡迎光臨。」


    「你好。」


    今天,我帶了從猿拂送來的糠漬秋刀魚,給住在永山的爺爺(父親那邊的),順道拜訪了九條家,才剛跟庭院裏掃落葉的婆婆打完招呼,海克特隨即像炮彈般地奔了出來。


    「哈哈哈,海克特,你聽力也太好了吧。」


    我一蹲下,鼻子跟腳板滿是泥土的它,尾巴甩得就像是快斷了似的,同時把嘴湊過來舔我的臉。我向來愛狗,卻不曉得親近自己的狗竟如此可愛。能得到它不求回報的愛戴,真是教人欣慰啊。


    「這樣會弄得一身泥的。」我聽著一旁婆婆那不知對誰的提醒,猛搔海克特的毛皮。陪大型犬玩,還真的像是在打摔角一樣。


    我們又是丟球撿球,又是你追我跑,最後連我也滾到地上,陪著亮出肚皮扭動身體的海克特一起玩耍,櫻子小姐隨後從庭院後方現身了。


    「喔,原來你在啊。」


    我以為她出門不在,看來她一直都在庭院裏。


    「我在那兒看書,你卻在這兒吵吵鬧鬧,教我怎麽專心?」


    她指向庭院後方,定睛一瞧,樹木間綁著一張枯葉色的吊床。


    「哈哈哈,抱歉。怎麽說……我每次一跟海克特玩,都會玩到渾然忘我。」


    「少爺您真是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婆婆露出苦笑,為我拍了拍沾滿泥巴的屁股與胸口。「好了,陪狗玩就玩到這兒,去洗個手吃點心吧。」


    婆婆那像是把人當小孩的逗弄口吻,讓我很不服氣。我從小就很想養狗,媽卻不準我飼養動物,所以海克特現在幾乎跟我養的狗沒兩樣。


    每陪人玩一次,海克特就變得更有精神。它過去換了許多主人,還被人稱作凶犬,我猜它即使得到妥善照顧,也得不到主人的疼愛。


    這善良溫柔的生物,軟綿綿的白毛底下,肯定藏了許多傷心往事,我必須多陪陪它,帶它揮別那一切。也因此,最近海克特比以前更加無憂無慮,緊黏著我的模樣也更加討喜。


    「不必啦,今天不用麻煩了。我本來就隻是剛好有事過來,想順便帶海克特散個步罷了。我能帶它出門了嗎?」


    「這我倒是不介意……」


    散步?海克特聽到關鍵字,一躍而起。要去嗎?真的要去嗎?見它興奮地壓低身體、翹起後臀,尾巴狂揮猛甩,彷佛隨時都會像直升機那樣升空。


    我笑著走向玄關,去拿它的牽繩,手臂就在這時被櫻子小姐握住。


    「——不對,不行?」


    「不用再帶它散步了。」


    「怎麽了?難道傍晚的散步你已經帶它去過了?」


    「不,我的意思是,你沒必要帶它去散步。」


    「咦?為什麽?」


    最近我的確常常為了海克特拜訪九條家。海克特是條大狗,運動需求量也大,由婆婆帶它散步太吃力,而櫻子小姐最近工作繁忙,我自認能帶它去散步,也算是幫她的忙,因此完全沒料到她會說這種話。但我的詫異還沒結束,櫻子小姐的下一句話,又加深了那份困惑。


    「你今後別來這裏了。」


    「咦?」


    我的呼吸頓時一滯。


    「你剛……說什麽?」


    「我說,你今後最好別來了。」


    「這……」


    思考一時無法訴諸言語。看著毅然決然的櫻子小姐,以及那對眼睛,我陷入某種錯覺,彷佛那近在眼前的身影莫名遙遠。突如其來的訣別,令我一時悵然若失。


    但也或許,我早就依稀有此預感。佐佐木老師那整件事結束後,櫻子小姐依然沒主動找我。我為了陪海克特,毫不客氣地往九條家跑,心想這樣就能在她主動連絡前先跟她見麵,但也許她從那時起,就已經不歡迎我了。


    「為、為什麽?是我做錯了什麽嗎?」


    「原因不在你身上。」


    「那為什麽……」


    「我不想解釋。你不必放在心上,離開就對了,並且永遠別再來。」


    「為什麽?我給婆婆或是你添麻煩了嗎?」


    櫻子小姐並未回答,帶著一如平常的冷靜,把我逐出庭院,一旁的婆婆雖然目瞪口呆,卻沒幫我阻止她,隻有腳邊的海克特焦急地對著我們吠叫。


    「好歹告訴我原因吧!」


    我不禁激動大喊,櫻子小姐先是嘖了一聲,隨後才勉為其難地答應。但那並不是應我要求,而是不願再聽到我的咆哮。


    「因為……你離我太近了。」


    「我不該接近你嗎?因為我無法像你那樣熱愛骨頭?」


    「不,這跟那是兩回事。你的手不但巧,做起標本甚至比當年的我還要得心應手,對待骨頭也謹慎細心。一般人光是麵對骨頭,就避之唯恐不及,隻有對骨頭帶有某種程度的好感,才有辦法像你一樣接納。總之,問題絕不在這裏。」


    「那又是為什麽?」


    她沒立刻回答我的問題。沉默蔓延開來,我們聽著庭院的鳥囀,茫然望著鳥兒振翅飛去,櫻子小姐這才終於開口:


    「我不喜歡生物死去……」


    「咦?」


    「我對死後原貌盡失的屍體感興趣,也對骨頭情有獨鍾,但那都是因為屍體隻是『東西』,隻是失了魂的『軀殼』,我並不喜歡見到生命死去。」


    「櫻子小姐……」


    「那包括昆蟲、獸類以及人類。我害怕見到……擁有心跳與脈搏律動之物衰亡。我不怕麵對早已分解腐敗的動物,但卻恨透見到擁有呼吸與代謝的生物衰逝。」


    她回首環視逐漸染上秋意的庭院,我突然回想起從前存在於此的那份靜謐。


    這是諸多生命安眠於此,蔥翠而寧靜的場所。


    如今這裏積起些許落葉,視野變得更寬廣,有櫻子小姐在,有我在,有婆婆在,還有海克特在——不再靜謐,充滿生機。


    櫻子小姐不知是否也想著相同的事,她輕歎一聲,回頭迎向我,醉人的芬芳自飄逸的黑發傳來。


    「從小開始,我周遭便經常有人去世,從遠親到近親,數量多到令人咋舌。你之前說過,每次和我在一起,便會遇上死人。那句話的確說對了,因此——」她看著我,「我們還是別再見麵了。」


    「咦?」


    「否則再這樣下去,難保哪天死的不是你。」


    「哪有這種事!」


    「我不想看到你化為屍體。為了你自己好,從今以後,別再和我有任何瓜葛。」


    「……」


    我一時接不下話,乍聽還以為她在開玩笑。


    但我之所以沒能一笑置之,全是因為櫻子小姐正凝視著我,黝黑深邃的眼珠波光粼鄰。


    至此,我頭一次驚覺櫻子小姐為何喜歡刁難人,老是說些招人反感的話,明明本性溫柔善良,一舉一動卻總是忙著與人劃清界線。


    原來,這就是她孤高自許的原因——她不願傷害與自己有關的人們。


    「櫻子小姐……」


    「懂了嗎?今後不管怎樣,都不要再來找我了。等下出了那扇門,永遠別再回頭接近我。」


    「——我拒絕。」


    話語搶在思緒成形之前,脫口而出。


    「什麽?」


    「我說,恕難從命。」


    「為什麽?你難道沒聽懂我剛才說的那些話嗎?」


    「我都聽到了,可是不願意的事,勉強也沒用!」沒錯,我不願意。這樣的要求,我才不接受!「先不說別的,要是我走了,還有


    誰能照顧你啊?要是將來又為了什麽事鬧上警察局,婆婆到時真的會昏倒的。」


    「可是——」我伸出手掌,打斷她的話。「再說,這種毫無科學根據的事,你不是向來不信的嗎?如果那些人都是你親手殺的,那我還可以理解,如果不是,這豈不就是你最討厭的靈異與迷信嗎?」


    「什麽?」


    櫻子小姐目瞪口呆地瞪著我。


    「你不是常說,世上根本沒有靈異事件,怎麽突然這麽懦弱畏縮?什麽死不死的,那根本無關緊要不是嗎?」


    看她連眨了幾下眼,似乎一時沒能聽懂我的話。


    「對我來說,櫻子小姐就是櫻子小姐,不是嗎?」


    我強調地反問一句。櫻子小姐凝視著我,喃喃說了句「是嗎……」,不久便展露微笑。


    那是個安詳的笑容,而陽光就像受到她的吸引,正好在此時照下。但她藏在刺眼光芒裏的笑容,看起來卻有些悲傷。


    「但……有件事你千萬記著,隻要與我共處一天,你就可能會死。好好為自己想想,怎樣對你自己最好。」


    櫻子小姐平心靜氣地說完,返回庭院的吊床那邊。我留在原地傷神,最後還是拿起牽繩,照原定計劃帶海克特去散步。


    我蹲下身子,把牽繩勾上項圏,不經意地發現,櫻子小姐站在那棵大櫻花樹下瞧著我。身在樹蔭下的她,使人看不清表情,若隱若現的身影,顯得無精打采,白色的襯衫在樹蔭下縹織搖曳著。


    看著這樣的她,我的心一陣騷然,湧起某種無助感。


    「我走了!」


    為了驅散這股不安,我故作開朗地向櫻子小姐喊道。海克特喜孜孜地在我腳邊跳來跳去。對了,她還有海克特,還有婆婆在。什麽待在她身旁就會死,根本是杞人憂天嘛。


    我其實相信並害怕著詛咒與命運,然而要不要對其屈服,又是另一回事。


    當然,我並不想死。


    但此時此刻,我第一次為自己做出抉擇,願意留在她——櫻子小姐的身旁,伴她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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