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連下三天的雨,衝走了夏日殘暑,街道籠罩在久違的藍天下,涼爽的空氣捎來秋日氣息。再過不久,花楸樹血紅色的果實,將密密麻麻地結滿枝頭。


    每下一場雨,這些秋色都隨之漸濃,而我腳下的路途也不例外。這條路背對永山神社的朱紅鳥居,通往大道寺,也通往櫻子小姐家,現在這個時節,就連帶了點遺世感的古木大道,也跟著塵世一同染上秋色。


    走在路上,我的心情極度傷感。我明明不討厭秋天,為何此刻如此憂鬱?走著走著就是不免有種,宛如孩子迷路時的無助感。


    這恐怕是因為今天的我跟平常不同,根本不願前往九條家。現在,我一方麵希望能跟櫻子小姐聊聊,一方麵卻又祈禱她人不在家裏。仔細一想,上次有這樣的心境,恐怕是我頭一次去九條家拜訪的事了。


    從前,我曾把櫻子小姐當成罪犯那類危險人物,如今當然不再這麽想,但此行卻跟當初有點相似——同樣是為了揭發她的罪行,也同樣願意相信她的清白。


    而今天的九條宅院也彷佛呈現出我的思緒,散發出比平時更加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氛圍。正當我舉步維艱,妙善寺那尊俯瞰的巨大日蓮像則是一臉猙獰,像是在斥責我的猶疑不定。


    「……」


    在那當下,我心想還是打道回府算了,但最後還是在身後日蓮的目送下,馬不停蹄地繼續前進。


    「啊……」


    隨著九條宅院逐漸逼近眼前,我這才明白,為何自己會覺得今天的櫻子小姐家氣氛迥異。


    「真難得……今天竟然是關上的。」


    帶點歲月滄桑的木門平常總是開著,偏偏今天卻緊緊閉上。我來到門前,試著推了推,果然還是打不開。


    「也就是說,婆婆今天也不在嗎……」我喃喃自語。之前婆婆就說膝蓋不太舒服,也許她們是開車去采買,也可能是上醫院……


    我本來打算留下來等她們一會兒,但瞬間打消了念頭。


    此行打從一開始就不是我願意的,要是櫻子小姐有手機之類,等或不等或許還有點討論空間,偏偏她向來不喜歡這類通訊器材。


    我曾問過她:「連通訊錄都沒帶,不會很不方便嗎?」沒想到她卻回答:「我隻要打過一次電話,就不會忘記號碼。」我當下心想哪有可能,又覺得那句話也許不是吹牛,因為她的記憶力的確是每次都教人刮目相看。


    「還是改天吧……」


    不在的話那也沒辦法,隻好等下次再來了。沒錯,這不能怪我。雖然蛋糕等於是白帶了,但隻要由我嗑掉就不成問題……我用各種理由說服自己,轉身準備離開。


    「不得已,一切都是不得已。」


    像是誦經般念念有辭的我,這次往永山神社的方向邁步。


    今天不隻去程,就連回程的步伐也莫名沉重。早知道當初就該騎腳踏車來,而不是搭公車……看著朱紅的鳥居越來越近,我重重歎氣,像是把肺都要吐幹了。


    貳


    事情得從一個月前說起。


    這是在我們學校的校慶:明聖祭上發生的事。歡迎外賓參觀的校慶第二天,我人簡直飄飄欲仙。


    「哇!你今天穿得真正式啊。」


    工友堀先生看我一個人等在校門前,上前打招呼,我也開心地點頭致意。年資已邁入第二十年的堀先生,每天的工作就是留意校內大小角落,將校園整理幹淨,讓我們有個舒適的求學環境。


    「你在等誰啊?家人嗎?」


    「不是家人,嗯……該怎麽說呢……」


    「女朋友?」


    「不是啦!應該算……普通朋友吧?」


    媽今天不會來參加,說是一個人住東京的哥哥之前天氣熱時得了感冒,延誤治療,拖到成了肺炎住院,媽聽到消息後又急又氣,因此決定到哥那兒住上一個月。


    所以今年校慶,本來不會有任何人陪我參加。我跟櫻子小姐閑聊時聊過這件事,倒也沒有要她怎樣的意思,神奇的是,她竟然在思索了一陣後說:「我就陪你去吧。」


    我聽了很驚訝,既欣慰又開心。我從來沒想過,她竟然會為了骨頭以外的東西行動,而且還是為了我。


    「反、反正不是那種特殊關係啦。」


    我藏著萌生的喜悅,揮揮手向堀先生否認。每當被人問起與櫻子小姐的關係,總教我不知該如何回答起,若要找個最貼切的說法,我想應該能稱作「師徒」吧——雖然我從來沒打算學習有關骨頭或屍體的一切。


    聊著聊著,我們發現校門前的裝飾被風吹掉了,於是拿膠帶把它貼好。約定的時間已過許久,遲遲不見櫻子小姐現身,我心想她還是老樣子,這麽欠缺時間感,一方麵又擔心她要是沒來怎麽辦,但隻煩惱了一下子,櫻子小姐就來了。


    「櫻子小姐,你也太慢了吧!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有嗎?」


    「沒手機就算了,但我真的覺得你好歹該帶支表。」


    在陽光下,身著白色連身裙的櫻子小姐,即使置身校慶獨特的熱鬧氣氛裏,依舊顯得光采耀人。除了修長體型與窈窕身姿,再配上走路時的優雅步履,頓時成了眾人的目光焦點。我就在眾所矚目的優越感裏,來到櫻子小姐身旁。


    「慢著慢著慢著,你們究竟是什麽關係?」


    我總不能牽她的手,因此隻是與她並肩而行,堀先生圓睜一雙眼前來追問。


    「我們真的隻是普通朋友。」


    我跟櫻子小姐這美女(以不開口說話為前提)湊在一起或許出人意表,但今天日子特殊,我們兩人走在一起,應該也不是什麽特別突兀的事情。


    「我還真沒想到你會對校慶有興趣。我們班今年開了鬆餅店,要去吃吃看嗎?」


    比平常更興奮的口吻,讓櫻子小姐嫌吵似地捂住單耳皺起眉。


    「何必問這問題?」


    「咦?」


    「你知道我不會答no才這麽問的,不是嗎?」


    櫻子小姐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懶洋洋地問了。她說得沒錯,我的確是曉得嗜甜如命的櫻子小姐不可能拒絕,卻還故意問她。


    「因為……人與人的溝通交流,不就是這麽回事嗎?」


    「我還以為你曉得,我向來討厭這種無意義的對話。」


    因為櫻子小姐參加校慶而飄飄欲仙的我,被冷漠的一句話潑得一頭冷水,頓時有如泄了氣的皮球。


    「這、這我當然曉得,但我就是想跟你聊天,讓我問一下又不會怎樣。」


    「跟我聊天,對你又有什麽好處?」


    櫻子小姐沒好氣地聳聳肩,不甘示弱的我正要回嘴,卻發現腳步聲朝我們逼近。抬起頭往聲音方向一瞧,飄飄然的白色人影伸出雙手,正朝我倆逼近。


    「哇?」


    仔細一瞧,那是個穿白色和服的女生,卻披著一頭垂到前方的長發,胸部到腰間塗上鮮紅似血的顏料,光看都教人頭皮發麻。


    「九條小姐!」


    「鴻、鴻上?」


    像是打橄欖球般撲上來的她,原來是與我不同班的鴻上百合子。聽到我喊出姓名,她提起麵前長發,笑眯眯地跟我們行了個禮。


    「嗨,我還真是一時認不出你是誰……」


    鴻上穿著白色浴衣,打扮成傳統印象裏的「幽靈」模樣,再配上那自備的黑色長直發,還真是像樣到無可挑剔。不過她的浴衣卻是前後反穿,教人分不出是站正麵還是反麵。


    「我的扮演主題是『頭被扭到後麵的幽靈』。」


    鴻上拍了拍綁在肚子上的黑色衣帶。由於是浴衣反穿,後背的衣領翻轉到胸前,把她的頸子卡得很


    緊,而胸口再被衣帶束住,更加凸顯了她的胸部線條。看來鴻上她……身材比我想像的還要好。


    「這……這扮相很逼真啊。」我邊說邊把眼睛轉到別處。


    「很像吧?班上一決定要開鬼屋,立刻表決通過由我來扮演呢。」


    看到鴻上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害我這下更加慌亂。希望她們沒注意到我這張通紅的臉。


    「很高興看到你那麽有精神……」櫻子小姐突然低語,鴻上也綻開笑顏。


    之前幸虧有櫻子小姐幫忙,解決了鴻上奶奶失蹤的案子,讓她從此喜歡櫻子小姐喜歡得不得了。看著鴻上雙手撥開瀏海開懷地笑,櫻子小姐起先顯得無所適從,隨後便露出平時那和煦的輕笑,纖指替鴻上撥開黏上嘴唇的發絲。


    看著她們兩人,一股糾結的焦躁感油然而生——那是針對什麽,就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百合子!來幫忙顧店!」


    就在這時,鴻上身後傳來女生的呼喚。「我馬上過去!」於是她先回道,然後說:「九條小姐,晚點你應該會來我班上參觀吧?」接著把長發披回麵前,帶點羞澀地說。我發現她額頭上有條橡皮筋,定睛一瞧,才曉得原來她連後腦都掛了個麵具。


    「館脇同學,你今天也穿得很好看喔。」隨後,她也笑著回應我。


    「真的嗎?」


    「是啊,像這樣跟櫻子小姐站在一起,簡直像是正牌的管家呢。」


    是的,我今天穿上在原哥送的二手黑西裝,配上白手套及平光眼鏡,一副十足的管家裝扮。我們班這次開的店是女仆咖啡廳,學校當初是女校,後來才轉型為男女合校,男生人數比女生少,因此一開始本來隻計劃由女生扮女仆,誰知道她們一番瞎起哄,最後連男生都得打扮成管家。


    但我暗自心想,其實這樣好像也不賴。


    「怎麽說?就是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奴才感,真的跟你很配喔。」


    「等一下,這句話是在誇獎嗎?」


    什麽叫渾然天成的奴才感啊!我忍不住大叫:「鴻上!」但她哈哈笑著對我揮手,轉身奔回自己班上。


    若把焦點擺在服裝上,那麵向我們倒退離去的身影,整個就是恐怖片情節。而她後腦戴著的雖然隻是小女生愛看的魔法變身動畫裏的女主角麵具,空洞的眼孔此刻看起來,卻顯得莫名陰森恐怖。


    「唉,真受不了她……」我嘴裏念念有詞,不過多虧鴻上出現,讓氣氛緩和不少,也算是塞翁失馬的意外收獲吧。


    「我們班在這個方向。」


    我抓起櫻子小姐的手,跟鬼屋前負責接待的幽靈(鴻上)揮揮手後,半牽半拖地帶她來到我的班級前,也就是鴻上班級隔壁的隔壁。櫻子小姐沒回握我,倒也沒有拒絕我的牽引。


    「歡迎回家,大小姐」


    一踏進教室,身著女仆裝的女生,與管家打扮的男生,一同上前迎接櫻子小姐。看她刹那間驚訝得雙眼圓瞪,我邊憋著笑,邊將她帶到靠窗的上座安置。


    「那麽大小姐,我這就為您做準備,請稍候片刻。」


    我手貼在胸前,裝模作樣地行個禮,而櫻子小姐雖感錯愕,倒也默默點了個頭。以櫻子小姐的博學多聞,應該不至於沒聽過女仆咖啡廳,旭川雖然也有這種店,我敢賭她絕對沒去過——別說她了,連我自己都沒有。


    看來櫻子小姐終究適應不了這樣的氣氛,她看著一旁的女同學搖曳著蓬蓬裙擺,拿著巧克力醬為客人在鬆餅上畫出愛心,表情顯得惶惶不安。


    櫻子小姐是貨真價值的大小姐,家裏也有真正的傭人(雖說是個老奶奶),我以為她能在這樣的環境裏處之泰然,看來這想法還是大錯特錯。仔細一想,這跟身分那類無關,她從來就不喜歡與人共處。


    「我會幫你多加一些鮮奶油與巧克力。」


    看著麵露無助的櫻子小姐,我感到有些過意不去,對她輕聲說道。櫻子小姐點頭苦笑,像是想擺脫教室內的喧鬧,轉頭麵對點綴得五彩繽紛的窗戶,望著操場。


    我進入用窗簾隔開的簡易廚房裏,把鬆餅盛上紙盤,擠上一大坨鮮奶油,巧克力醬更是淋到不能再多,跟著柳橙汁一同端給櫻子小姐。


    櫻子小姐低頭對著呈上來的盤子微笑,吃起了鬆餅。鬆餅是事先烤好的,擺到現在又涼又幹,嚐起來絕對稱不上可口,但櫻子小姐沒有挑剔,讓我著實鬆了口氣。


    這間簡易女仆咖啡廳還算生意興隆,我雖掛念著櫻子小姐,還是得招呼其他客人,到了廚房又被死黨今居追問有關櫻子小姐的事,還得含糊應付拿此事尋開心的女生們,雖忙得不可開交,倒也得意在心底。扮演管家招呼客人一開始雖然有點丟臉,習慣後其實還挺向意思。


    「館脇,這個麻煩你。」


    「哦?嗯……」


    我端著同學交給我的鬆餅回到客席,發現櫻子小姐已經不在靠窗的座位上。


    「怎麽啦?」


    「沒有啦,櫻子小姐——我的那位客人不見了。」


    「哦,你說那個漂亮的大姐嗎?她剛剛就離開班上羅。」


    「咦?」


    難不成被氣跑了?我趕緊離開班上,先到鴻上那兒去問。


    「沒有耶,她沒來我這。」


    我一問門前負責接待的鴻上,她便將黑發甩向一旁回答。也對,櫻子小姐怎麽想都不是會主動參觀鬼屋的人。


    「不會吧……」


    難不成她真的回家了?想著想著,我腦海裏突然浮現某個地點,於是撥開人潮,在走廊上跑了起來,把三階樓梯當成一階,跨出大步衝下樓,西裝還因此發出令人擔憂的斷線聲。


    「啊……」


    我果然沒猜錯——與其說是猜,倒不如說她除了這裏,根本不會去別地方。


    「這個人實在……」我站在教室前歎氣。


    這裏不是一般教室,而是理化教室,今天卻成了某班的臨時倉庫,裏頭淩亂堆著紙箱,一地的圖畫紙碎屑,一拉開沒上鎖的門,櫻子小姐人就在裏麵。


    「喂!」


    我深吸口氣,進入理化教室,對聚精會神瞧著玻璃櫥窗標本的她喊道。


    「怎麽了?」


    「閑雜人等不能進來啦。」


    「我在看標本。」


    「這我知道。」


    櫻子小姐說得理直氣壯,但理化教室今天並沒有開放給一般人參觀。


    「就隻有這些嗎?」而她完全沒理踩我的勸阻,不服氣地反問。


    「天曉得……已經算多了不是嗎?」


    聽了我的回答,櫻子小姐更加不悅地噘起嘴。這裏是理化教室,不是博物館,我不曉得一般高中理化教室該有多少陳列品,但跟小學中學比起來,我們高中的標本應該夠多了吧。


    「這裏不像你家,有這些就綽綽有餘了。」


    兔子、老鼠、燕子的骨骼標本、昆蟲標本、魚類透明標本……我依序指著形形色色的標本,但櫻子小姐不知為何,看著它們的眼神帶了點失落。


    「我們趕快離開吧,要是被老師發現就糟了。」


    櫻子小姐聞言,明顯皺起眉頭。


    「好啦,我就等五分鍾,你看一下。隻準看,不準動手喔!」


    我知道櫻子小姐有多愛骨頭,就這樣把她拖出教室未免太可憐了,於是伸出五指對她說,但她似乎還是不太滿意。


    櫻子小姐倒是興高采烈,手朝兔子標本伸去。


    「不是說了不準動手嗎!」


    「這種陳列法,根本無法充分展現兔子骨骼的美感。」


    「就算這樣,不行就是不行!」


    櫻子小姐充耳不聞,拿起兔子骨骼標本,先是思考了一會兒,隨後輕輕吹去覆在表麵的塵埃,重新調整兔子小小的腳和脊椎的位置。


    「瞧,跟剛剛比起來,這才像隻兔子。」


    「……」


    沒多久,櫻子小姐就幫兔子骨骼標本矯正完姿勢,而我之所以默不吭聲,是因為她說得一點都沒錯,矯正完的標本模樣的確更像兔子,或者說,終於有了兔子的樣貌。坦白講,過去的陳列方式,乍看根本看不出是哪種動物的骨頭。


    「這樣擺的確是更好沒錯,但你不該擅自動手,接下來不可以再這樣了!」


    「知道了,我不會再碰了。」


    櫻子小姐微聳了下肩膀,看著其他標本,卻依舊是一副隨時要出手的樣子。我邊留意她,邊注意手機碼表,不經意地靠到身後牆上。


    「惡……」


    突然,身後傳來不妙的撕紙聲,我趕緊挺直身子。轉身一瞧,釘在牆上的人體骨骼示意圖不敵我的體重,從釘接處稍微錯位撕裂。


    我錯了,對不起……我在心底道歉,拔起圖釘,重新釘回沒破的部分。


    上臂骨(humerus)、橈骨(radius)、尺骨(ulna)、腕骨(carpal)、掌骨(metacarpal)……看著被我撕破的部分,我不經意地想起某事。


    「ulna?」


    u、l、n、a——


    喔~原來尺骨是這樣拚的,日本人為什麽會念成aina啊?我之前好像是在櫻子小姐家看到這串單字的吧?當時就覺得很疑惑……


    就在這時,拉門突然喀啦一聲打開,對著示意圖思考的我,腦袋被紙筒敲了一下。


    「你們在幹什麽!」


    「磯、磯崎老師!」


    定睛一看,有個人拿著卷起的明聖祭導覽倚在門邊,他是我的班導磯崎老師,教生物,三十一歲單身,在校內被尊稱為「王子」。


    「別、別這樣嚇我啦!」


    「還敢說咧,這裏禁止進入,門上有貼公告不是嗎?」


    「我知道,可是……」我支吾其詞。


    「你們這樣會害我挨罵耶。」老師誇張地歎口氣,語氣帶著頹廢感,就是這個性,讓他獲頒「王子」的綽號。身材高姚的他看似纖弱,衣服底下的肌肉卻意外結實,屬於深藏不露的類型,清秀的長相與頻送秋波的長鳳眼,至今不知迷倒多少家長會的婆婆媽媽,還有絲綢般的黑發,搭上亮眼的服裝。如此型男之所以到現在都還沒結婚,說穿了就是因為他太愛自己了。


    盡管為人師表(甚至還是班導),他卻獨愛自己更甚學生,不隻上課時會嚷著自己累了想回家,甚至還曾以不想曬黑為由,在運動會當天請假,更聽說有人親眼目睹他走進男子美容院。


    「抱歉,我們馬上離開。」


    我趕緊牽起櫻子小姐的手,打算奔離理化教室,磯崎老師卻從門口迎麵走來,把我們逼回教室。


    「這個人是?」他發現裏頭的櫻子小姐,對我耳語。「喔,想說你向來對班上女生沒興趣,原來喜歡的是這種大姐型,而且還是個外貌協會。」


    「不是啦,她叫九條櫻子,我們隻是朋友。」


    「哪方麵的朋友?」


    櫻子小姐是個美女,今天又穿著白色連身裙,一副不折不捫的深閨大小姐樣。跟這樣的美女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裏共處,的確有些引人遐想。


    「哪方麵……老師,她可是已經有未婚夫羅。」


    「是喔,未婚夫。」


    「所以,我們之間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樣。」


    「嗯,我倒覺得有沒有未婚夫並不重要,你要是真的喜歡她,有未婚夫又有什麽有關係?」


    「蛤?」


    老師一臉不解地說。頭一次聽到有人跟我這樣說,把我嚇了一跳。


    「不過嘛,看她應該有一大票挑不完的追求者,也用不著為了你委屈自己就是了。」


    老師不客氣地放聲大笑。被他說得這麽一文不值,感覺真不痛快。


    「這我無法反駁……不過老師,你別看櫻子小姐漂亮,她可是個缺陷型美女喔。」


    我看向櫻子小姐,而她毫不關心我們的對話,又把手伸向老鼠骨骼標本。


    「欸……櫻子小姐!不是說好不動手的嗎!」


    「但我實在看不下去啊!」


    我出聲喝止,沒想到櫻子小姐突然激動起來,嚇我一大跳。仔細一瞧,她的臉臭到不行。


    「像這樣隨便擱置,這些骨骼未免太可憐了。你以為它們是為了什麽而褪去肌肉,以骨骼示人?一切都是為了教育我們,告訴我們生物如何運動、如何支撐身體,絕不是像這樣擺在角落積灰塵!」


    我真的被櫻子小姐嚇到了,她毫無疑問是在生氣,被這些擺著應景用的標本氣得火冒三丈,不但柳眉倒豎,還氣到雙頰通紅,一路紅到脖子。


    「櫻、櫻子小姐?」


    「更何況這些標本各個巧奪天工,你要是以為人人都有辦法做到這種地步,那就大錯特錯了!這是對標本以及標本作者的褻瀆!這樣講你懂了嗎?」


    而磯崎老師似乎比我還要吃驚,聽得目瞪口呆。


    「呃……櫻子小姐是標本師,雖然隻專做骨骼標本……」


    「標本……師?」老師念念有詞,隨後像是想到什麽,突然抓住我的頭。


    「咦?」


    「您說得是,我們應該更慎重對待它們才對!」


    他自己想跟櫻子小姐賠罪就算了,不知為何,把我的腦袋也一起壓下去。我完全不明白自己幹嘛跟她道歉,但老師就這樣維持不動,我想抬也抬不起頭。


    「不用道歉……我隻是希望能有所改善,因為骨骼標本並不是單純的裝飾品。」


    說完,櫻子小姐要我抬起頭,但老師還是不肯鬆手。


    「您是九條小姐對吧?這次除了道歉,我還有另一件事想拜托您……」


    「有事拜托我?」


    櫻子小姐看著腰酸脖子痛,不斷掙紮的我,無可奈何似地繼續問了。


    「我想請您幫忙整理。」


    「整理?」櫻子小姐還沒開口,我就忍不住反問。


    「是這樣的,本校過去有位生物老師,還沒退休就突然辭死,他長期掌管這間理化教室,窩在資料室裏做了許多的標本,那些東西從他死後就原封不動,一路擱置到今天。」


    老師說完輕輕鞠躬,終於放開我的腦袋,轉身麵向理化教室後方,通往器材室的那扇門。


    「難不成是那間……鬧鬼的資料室?」


    聽我一說,老師點點頭。


    「裏頭當然沒有鬧鬼,應該隻是因為藏了大量的骨頭,才出現這樣的傳聞。」


    那是本校七大靈異之一:鬧鬼的理化器材室。據說裏頭的資料室每到半夜就會傳出男人的呢喃、女人的啜泣,是學生們眼中的禁地。


    「您說真的嗎?」老師聞言,迅速抬起頭,喜出望外。


    「不過,我希望把請吃飯改成請蛋糕,就是小弟你之前買的那個。」


    「喔~那間蒲公英嗎?」


    這麽說來,因為之前媽念我不能老是去櫻子小姐家白吃白喝,要我偶爾買點謝禮,於是我就到我家附近口味不錯的蛋糕店,挑了幾個蛋糕送她。


    「那個南瓜蒙布朗真讓人回味無窮……到時你幫我去買三個來,而且不能讓婆婆知道喔。」


    櫻子小姐一臉陶醉地說。那家的南瓜蒙布朗確實不錯,切成一口大小,帶了奶油香的酥脆派皮,疊上同樣是一口大小的細致海綿蛋糕,再滿滿擠上香甜濃鬱的鮮奶油和南瓜泥,不管是拆開來吃或是一起吃都各有其趣。除了二層口感的誘惑力,入口即化的鮮奶油也是一大享受,主角南瓜更是無話可說的可口,就算不是櫻子小姐,這蛋糕還是會讓人有想要再來一個的衝動。


    「可是,就算我保密不說,你到時也一定會因為吃不下晚餐而穿幫。」


    「無所謂,反正東西吃下肚就等於贏了。能吃三個那樣的蒙布朗,讓婆婆嘮叨幾個小時都值得。」


    「真拿你沒辦法……」


    到時豈不是連我都得跟著挨罵?我帶著苦笑與些微的不安,回頭麵對老師。


    「老師,你接受櫻子小姐的條件嗎?」


    「沒問題啊,那家蛋糕店的確不錯,我也很喜歡他們的草莓塔。對了,還有那個烤布蕾,我最愛湯匙戳破脆皮的感覺了。」


    同樣嗜甜如命的老師,深感同意似地點點頭,並要我到時負責買給櫻子小姐。看來他隻負責出錢,並沒打算親自服務。


    「就這麽說定了。」


    櫻子小姐燦爛地笑著對我點頭。能把玩各種骨頭,又能品嚐可口的蛋糕,對她來說,肯定沒有比這更值得高興的事了。


    「那麽,到時我也一起幫忙吧。」


    話雖如此,我總不能把櫻子小姐一個人丟給老師。再說,我對那間資料室也有一絲興趣,想知道裏頭的收藏有多麽豐富。


    事後回想起來,我不禁覺得,就算是老師拜托,當初也不該蹚這渾水,甚至一開始就不該讓櫻子小姐進入理化教室。


    別忘了,櫻子小姐不管去哪裏,都有屍體等著她。


    叁


    如此這般,校慶隔周的星期六,我、櫻子小姐以及磯崎老師再次來到理化教室。


    「話說回來……數量還真驚人啊。」


    「沒錯吧?所以我才說,靠我一個人根本沒轍。」


    磯崎老師唉歎一聲。不隻是他,讓曆任老師各個視若無睹的這間資料室,可說是超乎想像的混沌,裏頭不隻散亂,更積了厚厚的灰塵,磯崎老師大概是不想弄髒,戴著口罩、頭巾與白色圍裙,徹頭徹尾的全副武裝。我心想這打扮也太誇張了,偏偏又意外好看,不得不感歎這世界實在沒道理,讓帥哥做什麽都吃香。


    「哇嗚,感覺隨時都會塌下來……」


    平時供教師使用,收納了各種教材的三坪大器材室裏,另外有個五坪大的資料室,裏頭不隻被桌椅埋沒,還塞滿各種圖鑒、木箱等物品,彷佛隨時都有可能來個大山崩。


    「可是就像九條小姐說的,標本脫離了生物回歸塵土的循環,來到這裏教育我們,即使隻是一小片軀塊,我們都該抱持敬意。」老師邊說,邊打開手邊的一隻小木箱,裏麵有副輕躺在棉花上、帶有羽翼的生物骨骼,應該是隻小鳥。「所以……我們應該悉心整理,好好將它們展示出來。」


    老師使勁點了個頭,展現自己的決心。他向來喜歡弱小的動物——那些能激起他保護欲的小生命,因此我想,他雖然嘴上說討厭照顧人,心底應該還是很喜歡學生的。


    我們高中生,已經不是傻不隆咚的小孩,不會乖乖聽信大人的話,大人們說起話來冠冕堂皇,卻很難打動我們。關於這點,磯崎老師向來愛恨分明,有話直說,甚至會找學生大吐苦水,這樣的個性讓我們深有共鳴。大家常說,我們班充滿向心力,正是因為我們有這麽一位「磯崎班導」。


    「雖然是件麻煩的差事,但也隻好跟它拚了,要是再擱置下去,搞不好會遭天譴呢。」


    「是啊。別擔心,我們三人一起來,一定三兩下就能搞定。」


    不隻是老師,我也覺得應該要尊敬遺骨。這想法跟日本的傳統觀念極為近似,而「死」就是如此特別與敏感,既然骨頭是「死」的具體呈現,自然也是一樣特別,要是有所不敬,也許哪天會遭報應。


    「那麽,該從哪裏著手呢?」


    於是,我看著難以應付的大敵,抱著奮戰到底的決心,回頭徵詢老師的意見。盡管有心要整理,可惜我能力不足,不知該從何下手。


    「清冊。」


    「什麽?」


    「我們應該先搬出骨頭,建立清冊,由你們負責搬運,我來一一檢查,有些保存不當的骨骼,可能需要另行修補。我建立清冊時,會依照修補與否、教材價值、珍稀度來分類排序,有些骨骼重新封填樹脂後,會更適合當教材,因此等下確認時,也可以順便篩選出那些。你們認為呢?」


    櫻子小姐駕輕就熟地分析規畫。今天,她難得帶了常用的小筆電,其他還有用來掃除灰塵的柔軟毛刷,以及維護標本的必備工具,全收在她的大提包裏。


    「就這麽辦吧。」磯崎老師也頷首同意。


    「那麽開始吧。」


    櫻子小姐輕笑道,一如往常拿出橡膠手套戴上,在手腕發出「啪」的一聲。聽到那聲響,我突然有種毛骨悚然的不祥預感,卻把它當成是巴夫洛夫的狗那樣的條件反射,並沒放在心上……雖然事後證明,我的預感是對的。


    資料室難以進入,我們隻能先從堆在最外頭的東西開始搬,以開啟後方大型不鏽鋼櫥櫃為目標。通往櫥櫃的道路,一樣被箱子堆得水泄不通。


    由於櫻子小姐隻收標本,因此我們得先檢查箱子裏裝了什麽。我打開剛剛搬下來的三個三十公分見方的木箱,裏頭裝的全是骨頭,看來這位老師生前似乎是打算把骨頭先全部取下再慢慢組裝,這些骨頭雖然是零散的,卻以透明塑膠袋依部位分裝,收拾得有條不紊。


    「數量還真驚人耶!這麽多的標本,全都是同一個老師做的嗎?」


    我打開其他箱子,小心翼翼確認內容物,一邊向磯崎老師發問。


    「應該是喔,那個老師叫佐佐木,我也隻在照片上看過他,聽過他的一些事跡。他似乎有些古怪,不太擅長與人交際。」


    「呃……」


    太巧了吧,豈不就跟某人一樣?


    「他每天除了上課,其餘時間就是窩在理化教室不停製作標本,就算偶爾不在教室,也多半是去外頭撿動物屍體。」


    「喔……」


    果然跟某人一模一樣,我不禁噗呲一聲。該不會喜歡骨骼標本的人,全都是這副德性?我憋著笑。


    「聽說某天,他帶了頭部已經開始腐敗的動物來學校,把走廊跟理化教室弄到好一段時間都是臭的。我雖然也很喜歡動物,不過對死的可就沒轍了……」


    「是啊,如果是野生動物,身上搞不好藏了一大堆跳蚤之類的寄生蟲。」


    當時的狀況恐怕很淒慘,但我聽到這裏,還是忍不住笑出來,因為真的完全跟櫻子小姐的情形一樣。


    「沒想到也有昆蟲標本。」


    不過,那位老師跟櫻子小姐最大的不同點在於,他還會做骨骼以外的標本。舉凡昆蟲標本,或是橡實等樹果,各種曾經活著的生物,有的收在箱子裏,有的封在玻璃箱裏。或許是生物老師的身分,讓他不同於隻鍾愛骨頭的櫻子小


    姐。


    我同樣將這類標本送到櫻子小姐那裏,問她有沒有辦法處理,而她倒是出人意料地點頭。仔細想想,她畢竟是博學多聞的人,隻是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但知識卻是有的。


    除了她,磯崎老師也很懂植物,因此植物類標本便由老師負責處理。他向來喜歡花,甚至每天早上帶花到教室,認為自己跟花同立於講桌前的身影如詩如畫。


    過了約兩小時,我們終於抵達櫥櫃,裏頭的東西也一如所料,滿滿的全都是標本。


    「嘿咻……」


    我小心翼翼地搬出裏頭的箱子,疊了幾箱,一次搬往櫻子小姐所在的理化教室,放到地上時,卻因太沉重而摔出聲響,「搬的時候小心點!」並挨了櫻子小姐的罵。


    「抱歉,這次實在有點重……這是什麽的骨頭啊?」


    「應該是羊。既然沒有角,大概是頭母羊。」


    「羊……那這個呢?」


    怪不得這麽重。我幫樓子小姐打開下一個箱子。


    「這個嘛……應該是狗。讓我看看那邊那個。」


    「狗嗎……」


    我搬來另一個箱子給櫻子小姐過目,卻感覺有什麽東西壓在心頭,一陣鬱鬱寡歡。


    「怎麽了?」


    「沒事……想到這可能是人類寵物的動物遺骨,有點感慨而已。」


    我喜歡狗,雖然目前家裏沒養,最近卻常跟櫻子小姐家的海克特一起玩。這種屬於人類忠實夥伴的遺骨,就是讓我莫名排斥、不忍卒睹、覺得反感……


    「何必感慨呢?這不也一樣是家畜?差別隻在於一種是食用,一種是寵物罷了。」


    然而,櫻子小姐納悶地眨了眨眼。


    「差很多啊。」我苦笑道,「寵物的骨頭就是不太一樣,會讓人想起生前寵愛時的往事不是嗎?你現在不就養了海克特,我記得以前還養過貓,對吧?」


    我想起以前她跟我提過的事,記憶也與海報上的「ulna」串在一塊。櫻子小姐擺在客廳裏的貓骨標本,底下貼著的白色標簽除了印有貓的學名,旁邊還有個用引號框起來的「ulna」。


    「該不會……客廳那具貓骨就是?」我戰戰兢兢地問。


    「沒錯,ulna就是我以前養的貓。」


    但她隻是點點頭,對我的不悅渾然不覺,表情就像是在問:「有什麽問題嗎?」


    「你……」


    「怎麽了?」


    「你把自己養的貓做成標本?」


    「不然還能是誰?」


    「哪有人這樣……」


    我自認很懂她,這次卻不得不感到晴天霹靂。貓並不是櫻子小姐殺的,她絕不會做這種事。但把過去心愛的動物屍體切割分離,用鍋子煮熟,挑出骨頭漂白,再用樹脂組合固定……身為飼主的她,竟然有辦法下得了手。


    「……」


    我一時啞口無言。我並不討厭櫻子小姐,甚至尊敬她,認為她雖然有些令人頭疼,卻不是什麽壞人,但把愛貓製成標本的冷酷與麻木不仁,讓我現在除了心生排斥,甚至瞧不起她。


    「我不知道貓是怎麽死的,但死法並不正常,所以才想確認看看是怎麽回事。」櫻子小姐似乎也多少察覺我的動搖,聳聳肩為自己辯護。


    「確認……」


    「它當時就已經死了。雖說是解剖,但它並沒有因此受苦。」


    櫻子小姐心平氣和,口氣一副若無其事,我這聽眾卻感到頭暈目眩。


    「動物在做成標本前,多半都會先進行解剖,但ulna的狀況是為了調查死因而解剖,順便製成標本。它是我做出的第一具完美標本,在那之前,我頂多拚湊買來的雞或豬腳骨,或者偶爾撿到死去的黃鼠狼試著拚湊,卻因為太缺乏經驗,連形狀都拚不出來。」


    但把愛貓做成標本這種事,對我來說還是難以接受。


    「你不難過嗎?」


    「難過什麽?」


    「解剖自己心愛的貓。」


    我懷著某種悔恨、激動的心境,帶著濕熱的眼眶對櫻子小姐問。她沉吟片刻,隨後輕歎了一聲。


    「它死的時候模樣很痛苦,我當時的確很傷心。」


    「就這樣?」


    「不然還有別的嗎?」


    這下她又納悶地眨了眨眼。


    「把寵物做成標本,難道勾不起你任何回憶嗎?例如那對前腳跟自己握過好多次手,那腦袋最喜歡讓自己摸……」


    但櫻子小姐無法理解我的問題,微傾著頭,麵露難色,左思右想的同時,指尖輕撫手邊一隻拳頭大的頭蓋骨。


    「那是什麽的骨頭?」


    「貓的。」


    簡短的回應,讓我頓時語塞,對自己不經意的提問後悔莫及。類似憤怒的躁鬱,不斷由內心刺激著我。


    「我去搬下一個來……」


    至此,我也不願再跟她繼續談下去了。我們意見不同是常有的事,價值觀也相去甚遠,就算心裏早有底,我還是不禁再次對她失望。不論我再怎麽與她親近,以為自己觸及內心世界,巨大的隔閡總是會突然豎起,讓我痛切明白,自己跟她是永無交集的兩個人。


    我離開櫻子小姐身旁,返回資料室裏工作,眼前視線變得模糊,一眨眼便有什麽熱流自臉頰滑落,但我吸著鼻水,將原因歸咎於房裏彌漫的塵埃。


    不想再跟櫻子小姐講話的心情,讓我更加專注於整理資料室,甚至沒理會老師的休息提議,一個人默默重複著搬出標本、將圖鑒與文檔收進櫥櫃的工作。


    櫥櫃一共有四個,我聚精會神地埋頭苦幹也得到相應成果。到了中午,老師開始嚷著要吃中飯,我也準備要整理第四個櫥櫃了。


    「再稍微加把勁啦,好歹把這一櫃整理完再吃。」


    老師雖然「呃」了一聲,但我置若罔聞。我想把事情做到一個段落再休息,再加上最後一個櫥櫃就在桌邊,裏頭的東西也是最雜亂的,等吃飽喝足休息過後,我怕再也提不起勁整理它,那還不如趁現在精神集中時,一鼓作氣先搞定。


    「不然,老師你先去休息吧。」


    「你不休息,我哪有辦法休息。」


    我沒理睬一旁歎氣的老師,從櫥櫃裏拖出一個紙箱。


    「嗯?」


    這紙箱明顯比之前的都來得重,抬起來的感覺也不太一樣。


    「這箱是什麽啊?」


    打開一看,裏頭裝的果然不是骨頭。


    「書?」


    箱子裏塞了雜七雜八的物品,信紙文件等物與書隨便堆在一起,而且書本除了一般的文庫,還摻雜一些裝訂明顯不同,上頭寫著「旭川詩人會」的會刊與詩集,而其中有本由名為「夏月」的人所寫的詩集《無香花》顯然久經翻閱,整本書破損不堪。


    「老師,有骨頭以外的東西,該怎麽處理才好?」


    「我看看。」


    這東西我處理不來,隻好征求老師的意見,而老師一瞧紙箱後抬了抬眉,手伸進箱子裏。


    「有詩集、書……這邊這封看來是信。」


    老師單手拿起幾本泛黃的文集,隨手翻了幾頁,一張褪色對摺的照片從中飄落。我撿起那張夾在文集裏的照片一看,裏頭是兩名年輕女性,麵容有些神似,不知道是不是姐妹。


    「吾屍恍若寄生木,腸之上,水芭蕉繁似錦……」


    隨手翻到背麵,上頭以娟秀的字跡寫了這麽一句詩。


    。」


    磯崎老師也看了照片和背後的文字,然後拿起一張箱子裏翻出的明信片。


    「你看,字跡跟寫這封信的人很像。」


    「啊,真的耶,原來如此。」


    那是一封隻署名「夏子」的圖畫明信片,內文也隻有短短一句「別來無恙」,字跡的確跟照片背後的很像,特別是「來」字最後那長長的一撇。


    那佐佐木老師的字跡又是?我雖然想查證,但紙箱裏裝的顯然是私人物品,隨便亂翻不太妥當,而磯崎老師大概也這麽想,把明信片放回原位後合上紙箱。


    「那這本又是什麽啊?」


    我趕緊拿起老師剛拿出來,忘記放回去的文庫小說。沒了書皮,被太陽曬得又黃又舊的文集,上頭寫著「寄生木,德富蘆花」。


    「我也不清楚內容,記得是個以旭川為背景的故事……等等,之前校外教學去北鎮紀念館,你沒看那個展覽牆嗎?」


    「北鎮紀念館……是指自衛隊的那個嗎?我那天感冒沒參加,所以沒看過。」


    老師突然提及此事,說紀念館裏有個區塊,以展覽牆介紹與旭川有關的作家,可惜我那天因為感冒沒參加校外教學。北鎮紀念館就在護國神社再過去,須田博球場旁邊不遠處,我跟爺爺偶爾去看火腿鬥士隊的球賽時會經過,但就隻是經過,不曾進入。那地方離我家太遠了。


    「對喔,我都忘了。大家那時還笑說,你一定是遠足前高興得睡不著才感冒。」


    「我又不是小學生,那次隻是單純夏天著涼。」


    一想到保存旭川曆史的紀念館由自衛隊所管轄,我不禁覺得,旭川真不愧是以軍事都市崛起的城市。


    「我雖然沒看過那本書,但內容似乎是真人真事改編的戀愛悲劇。我對這種故事實在沒什麽興趣,老實講,別人的戀愛關我什麽事?」


    「嗯,我也不太喜歡……」我邊說邊翻了幾頁,不愧是早年的作品,對我來說太深了。


    我並不特別討厭戀愛小說,但也不會特地去看那類文字。這本書雖然勾起了我的興致,但聽老師說內容悲情,再看到這艱澀的文體,頓時澆熄了我的興致。


    「他是這作家的粉絲嗎?」


    「誰曉得?既然這些屬於私物,還是交給他的家人吧,裏頭應該有些重要物品。」


    「也是。」


    我看著封底,發現上頭草草寫上「在春光台」幾個字。既然是心愛的書,就別在上麵寫字嘛……我這愛書的人邊想,邊把這本《寄生木》放回紙箱裏,疊起箱蓋,封牢箱口,搬到旁邊擱著以免擋路。


    「我們還是先吃飯好不好?」老師喘口氣說。


    「好吧。」


    打開這個紙箱,也耗盡了我的專注力。我歎了一聲,來到櫻子小姐所在的理化教室,而她正聚精會神忙著打清冊,所以我們又等了將近十分鍾。


    今天的午餐是婆婆的特製便當。一提到炸的,其他地方的人多半想到炸雞肉,但在北海道卻有各種不同版本,其中炸章魚腳更是與拉麵沙拉並稱家庭居酒屋的必備菜色。提到家常菜,我認為最具代表性的是炸羊肉跟炸鮭魚,雖然這兩樣說穿了,就隻是裹上麵衣的炸物,卻是很可口的一道菜色。


    而今天的便當菜裏就有炸羊肉,做法隻是拿醃過的羊肉裹上太白粉後油炸,不但步驟簡單,炸時不必用太多油,也不需要什麽事前準備,因此我媽也常做,在我家比炸雞肉更常見。


    切得比雞肉更薄、醃漬入味的炸羊肉,即使放涼也一樣好吃,雖然醬料過油後的獨特焦香裏摻雜了一絲羊肉特有的臊味,對喜歡羊肉的人來說卻是種享受。這樣的炸菜剛起鍋時最酥脆可口,放久後油脂滲入麵皮裏,軟軟的口感也別有一番滋味。


    咬一口炸菜,配上一口飯團,合起來真是人間美味,特別是婆婆的飯團,鹹味與緊實度都恰到好處,一入口便自然鬆解為粒粒米飯。


    好一段時間,我都沉浸在炸菜、飯團、炸菜、飯團的循環裏無法自拔,恨不得午餐時光能永遠持續下去。


    不隻是我,磯崎老師也讚譽有加,至於櫻子小姐,隻應酬性質般動筷夾了幾下,便回頭製作清冊,讓人懷疑她到底吃過了沒有。我猜,她大概隻是想把肚子留給之後的蛋糕。嘴上說歸說,她心裏還是很怕婆婆發火的。


    「如何?」


    而她那份繼續留著也是浪費,我隻好拿起第四個飯團,來到櫻子小姐身旁看著螢幕問,這才想起自己在跟她冷戰,出口的話卻已無法收回。看來人在酒足飯飽時,真的很容易掉以輕心。


    「除了美妙,沒第二個字可形容。」


    我是來問進度的,但櫻子小姐顯然會錯意了,隻見她心滿意足地眯起眼,將滑鼠上下滑動展示她的成果,也就是那串標本清冊。


    「能讀這間學校,你應該感到驕傲。」


    櫻子小姐一臉陶醉,興奮得臉頰泛紅,歌功頌德般地對我說。


    「我會的。」


    你夠了喔!我雖然傻眼,一看到櫻子小姐的開心樣,先前的憤慨又逐漸淡去。


    本來打算吃完飯後放鬆一下,看到櫻子小姐這麽認真打清冊,想摸魚也摸不下去,隻好跟著磯崎老師隨便喝幾口飯後茶,便回到自己崗位上。


    第四個櫥櫃實在棘手,加上文檔眾多,瞎忙一番之後,我發現這些不是我能應付得來,隻好從原先的櫥櫃轉戰其他位置,整理那些塞進桌下和堆到書概上的東西。遇見那個箱子,則是在將近下午四點,雜物已大半收拾完的時候。


    蹲在地上整理東西的我,忽然注意到一旁的大木箱。


    「這件還真大啊。」


    我記得這箱子本來放在第三個櫥櫃上,事前說大件物品留到最後再處理,加上箱子又擺在高處,因此直到剛才都沒去動它。這東西遲早得處理……我邊想邊試著打開它,發現原來上了鎖。


    「咦?」


    蓋子發出喀喳聲,拒絕我的開啟。鎖起箱子的是傳統的掛鎖,這個木箱也不同於其他箱子,沉重而古老,還刻上類似家徽的印記,就像是小一寸的舊式衣箱。麵對這上了鎖的箱子,除了撬開鎖,我實在想不到其他方法。


    「老師……能來一下嗎?」


    「嗯?」


    「那個箱子鎖住了。」


    我告訴老師衣箱的事,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為防萬一,我問櫻子小姐有沒有在先前搬出的東西裏看到什麽鑰匙,她說沒看到,隨後也來到資料室。


    「嗯……隻好原封不動交給他的親人了。」老師低語。


    「不知道裝在裏頭的是什麽?可能也是骨頭?」


    如果是骨頭,他親人收了也頭疼吧,從大小來看,這箱肯定是大型動物的骨頭。


    「可是就這樣撬開也不太好。」


    正當我們議論著,蹲到衣箱前的櫻子小姐,竟然把原先鎖著的箱蓋掀開了。


    「櫻子小姐?」


    「怎麽了?」


    「還問咧……」


    櫻子小姐望著呆然若失的我與老師,輕聳肩膀。


    「我爺爺生前常搞丟鑰匙,這種老鎖其實構造十分簡單,隻要掌握訣竅,任何人都能輕鬆打開。」


    她不知何時,手裏掐了根大頭針。


    「就算這樣……」


    未經同意就把上鎖的東西打開,真的沒問題嗎?我跟磯崎老師麵麵相覷,但櫻子小姐沒理我們,毫不客氣地往箱內一看。


    「……」


    很快地,櫻子小姐發出一聲歎息,隨後從箱裏取出幾枚小骨片,一一排到桌上。


    「怎麽了嗎?」


    在那當下,我聽到她的歎息,想說塵封在箱裏的肯定是什麽精美標


    本。


    「這、這是……」


    跟著老師探頭往箱內一瞧,我卻被嚇得一時停止呼吸。


    「人、人、人、人骨?」


    磯崎老師更是一屁股摔到地上,渾身直打哆嗦。


    「沒錯,它擁有頦骨(下頷骨),所以不是猿猴。頦骨是人類特有的部位,就連dna與人類最相近的黑猩猩都沒有。」


    櫻子小姐絲毫沒受驚,語調甚至有些高亢,充滿慈愛地拿起頭蓋骨,輕拂下顎的突起部。白色骨粉離開幹澀的遺骨,飄舞在空氣中。


    「啊……怎、怎麽會……」我的雙腿跟著失去力量,「怎麽可能……」我簡直無法置信。


    「竟然連人骨都有……這未免太……」磯崎老師也同聲低吟。


    我們已經見識了滿屋子的骨頭,深刻感受到佐佐木老師對骨頭的熱情。看得出磯崎老師覺得他太走火入魔,但我因為先認識了櫻子小姐,雖然覺得這人古怪,卻又有種親切感。


    但要是他連人類骨骼標本都做了,這就未免太踰越常軌了。櫻子小姐排在桌上的骨骼看來是腳趾骨,重現於桌上的腳底板形狀,讓我看得一陣頭暈目眩。


    「別這麽說,要是眼前有那東西,我也會有股衝動,想把它變成標本。」


    櫻子小姐拿著頭蓋骨,轉身望著驚愕又心慌的我們,不當一回事地說了。


    「『那東西』是指……」


    她指的應該就是人類的屍體。的確,以櫻子小姐的個性,難保不會真的動手,但人類跟貓可是不一樣的——即使兩者同為生命。我剛剛認為把自己養的貓製成標本,跟殺了自己的貓同罪,看來這想法是不對的,因為,殺人跟把人製成標本的罪狀並不一樣。


    再說,老師他是怎麽得到這具遺體的?就算不是犯下殺人,而是從某處弄到死人,少了一個人,事情不可能不鬧大。如果他設法擺平了一切風波,反倒讓事情更加彌漫著犯罪氣息。


    就算獲得當事人同意,對方大概也是自己認識的人吧?我不認為有人會答應讓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對自己的屍體上下其手,也就是說,佐佐木老師親手把自己的朋友化為一堆白骨。


    「這未免太異常了……」我艱澀地擠出話語,「不管有什麽理由,對人類遺體下手,都太反常、瘋狂了。」


    聽我這麽說,櫻子小姐蹙起眉頭。


    「小弟,如果今天對象換成法醫,你還說得出相同的話嗎?」


    「咦?」


    「為了傾聽死者之聲,獲得真相以伸張正義,法醫也會對屍體下手,當中同樣帶著來自求知欲的衝動,即使如此,你依然認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不正常嗎?就算佐佐木老師做了人類標本,跟法醫所做的又有多大差別?」


    櫻子小姐心平氣和地點醒我,話裏卻聽得出一絲慍怒,我這才發現自己連帶侮辱了她最尊敬的叔叔。然而,縱使櫻子小姐說得有理,我還是難以接受把人類製成標本的行為,於是垂下了頭。


    「而且……這應該不是佐佐木老師自己下手的。」


    「為什麽呢?」


    「接下來是我的推測,你看,這頭蓋骨上看得出有熱血腫,這樣的徵狀偶爾會發生在腦溢血的人身上,但通常都是在火葬時,頭部受到火焰直射所造成。」


    「火葬?」她要我看,但我根本不想看。對於她提到的火葬,我則是有些疑問,「咦?火葬不會燒得這麽完整吧?我奶奶那時燒出來的骨頭比這更小更碎,幾乎都化成灰盡了。」


    奶奶過世至今不到三年,那段對抗病魔的日子,以及葬禮時的種種,如今依舊曆曆在目。醫生宣告死亡的當下,我感覺自己彷佛失了魂。當時的悲痛,以及看到奶奶火葬結束後,化為小骨片的失落感,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是啊,近年來的確是這樣,特別是臥病在床的年老婦女,骨骼又更脆弱,在最近火葬場的強大火力下,當然是麵目全非。火葬這種事,雖然沒辦法依每個人調整火力,但也隻能轉念想想,總比燒得半生不熟要好多了。」


    的確,收到火化不完全的遺體,同樣教人看得不忍心,我能體諒火葬場無法微調火力,可是,身為往生者家屬,看到自己的親人連遺骨都不留原形,實在是有無盡的傷感啊。


    「這骨骸的主人應該還沒那麽老邁,但同樣是女性,這點可由尾骨上方的恥骨下角來判斷——欸,跟你的寶貝學生解釋一下。」


    突然被櫻子小姐點名,磯崎老師蒼白的臉轉向我。他似乎很不舒服,手捂著胸口,拉下口罩大口喘氣,試著調整呼吸。


    不知道是為了櫻子小姐,還是為了我,又或者是為了生物老師的麵子,磯崎老師最後還是忍著人骨帶來的惡心感,對著我輕揚嘴角,似乎是在裝笑臉。


    「是……男性的恥骨下角約為七十度,但女性是九十度。」


    ——答對了!櫻子小姐彈響手指回應。磯崎老師皺起臉,抽動嘴角裝出笑容,但似乎比剛才冷靜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並梳理瀏海。


    「由骨盆來看,這是女性遺骨,而且可能生過孩子。至於年齡……恥骨交接處留有模糊的平行線,估計約在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


    櫻子小姐左手拿著頭蓋骨,騰出的右手忙著檢查骨盆。大概因為是人骨,不必分部位也能看得懂,因此這具骨骼是雜亂無章地收在木箱裏。


    櫻子小姐從箱裏取出各種骨頭,開心微笑,就像小孩從玩具箱裏找積木那般輕鬆自在。


    「你知道這黑色部分是怎麽回事嗎?」


    「我怎麽可能知道!」我沒好氣地答道。


    「這麽幹淨的遺骨,應該不是死於火災,但也不是以一般製作標本的方式取出,而是以適當的火力、經長時間火化而成。另外,此人生前似乎罹患癌症,而且還撐到了末期,這炭化的黑色部分就是癌細胞擴散的痕跡,我認為這遺骨是數十年前火葬技術尙未發達時留下的,所以才看得出這些細節。」


    我本來對她把玩骨頭的行徑啞口無言,聽了這番講解後才鬆口氣,知道她其實是在分析骨頭。


    「也就是說……這是火葬後的遺骨,隻是沒供在墳內,被老師收進箱子留在身邊,是嗎?」


    「我認為是這樣。」她點頭。


    「所以,這並不是刑案?」老師也鬆了口氣。


    聽大家這麽說,我總算放心了。就算如此,把人骨收在這種地方,也未免太過反常。


    「小弟,電話給我。」我杵在骨箱前茫然若失,櫻子小姐語帶歎息,手伸到我麵前,「我們還是報警吧,這骨頭總不能繼續放在這裏。」


    「唉,這下麻煩了……」


    聽她這麽說,老師這下臉皺得像個苦瓜,泫然欲泣地說要去報警,離開教室走進教職員室。我本來還擔心他會不會就這樣開溜,結果他還真有此打算,卻被訓導主任攔下來臭罵一頓,又垂頭喪氣地走回來。


    肆


    星期六的寧靜校園,很快就掀起軒然大波。當天在校的老師聽到消息後全都跑來,在狹窄的資料室裏七嘴八舌,警察也在隨後趕到,我們三人雖接受偵訊,不過就如櫻子小姐所說,骨頭的確是過去的東西,警方隨即判定此事無關刑案,但我們之前分門別類整理好的骨骼與文件,全被警察暫時扣押,一日辛苦也化為泡影。


    這件事雖然上了電視,但報導類別並不是社會新聞,而更接近奇聞異事,詳情則由於家屬要求而未公開,就連我們這幾個第一目擊者都沒能知道太多。


    以前好像是大商家。」


    放學後,磯崎老師跟前來教職員室報到的我,分享這個警察不經意透露的訊息。


    「夏子……小姐?」


    她就是寫那首詩的人嗎?我想起寫在照片上,那帶屍又帶腸的血淋淋詩句。不曉得她跟佐佐木老師是怎樣的關係。


    「再下去是家屬間的私事,因此警察也無法透露更多。既然不是刑案,我們也不該再深究下去。雖然有些耿耿於懷,但也隻好把它忘了。」


    「就算不是刑案,那好歹也是在我們學校資料室裏發現的,多告訴我們一些內情又有什麽關係?」


    新聞報導也提到遺骨沒有外傷,認為女性應該是病死的,既然無關犯罪,事情也就與我們再無瓜葛,而是屬於佐佐木老師的私事。


    話雖如此,要我二話不說直接到此為止,實在強人所難。我真的好奇得不得了,為何佐佐木老師要把女性遺骨藏在這兒?莫非他也跟櫻子小姐一樣,愛骨頭愛到不能自已,所以才沒將她下葬?


    磯崎老師顯然也無法釋然,神經質地撥弄著瀏海,最後還是哼了句:「不過也沒辦法!」並伸手往自己大腿一拍。「好,既然警察把標本送回來了,我們繼續資料室改造計畫吧!」


    老師說完便起身,抓著我的雙肩翻轉一百八十度,邊按摩肩膀,邊把我推向教職員室門口。


    「我當然會幫到底,要是事情懸在那邊,我自己也覺得渾身不對勁。」我無奈地苦笑,乖乖讓老師推到走廊上。「啊,不過櫻子小姐說她最近比較忙。」


    磯崎老師滿懷遺憾地「咦~」了一聲,畢竟她可是主力幫手,少了她影響重大。


    「她最近在弄一個複雜的標本,連跟我都沒怎麽連絡。」


    我跟櫻子小姐並不是一般的「朋友」關係,因此我極少主動拜訪她,都是她打電話來我才過去,那也許一星期一次,也許隔了兩、三星期才一次,也搞不好隔天就又打來,沒什麽規律可循,因此她人忙到沒空找我,倒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然而距離上次,已經過了快兩星期,我想她也差不多要打來了。


    「不過,有那份接近完成的清冊應該也夠了。這次真得感謝你的朋友。有清冊沒清冊,整理起來真的差太多了。」


    幸好櫻子小姐效率極佳,在我們發現女性遺骨前,就先把所有搬出的標本編上號碼,勾選種類、雌雄、保存狀態、珍稀度等巨細靡遺的項目,並在清冊上加注「欠缺肋骨」「建議製成包埋標本」等短評。


    在警察歸還標本前,老師已經靠這份清冊,事先評估標本該如何收納,該不該用新收納盒裝……而我接下來得做的,就是先一一核對歸還的骨骼標本,將還沒列冊的標本填上,再將它們一一收進正確的地方。


    這差事絕不輕鬆,但老師除了請櫻子小姐吃蛋糕,還答應另外帶我去吃頓燒肉吃到飽。我嘛,一扯上吃的,就是毫無招架之力。


    於是這個星期,我每天放學後就陪著老師一起忙,期間櫻千小姐並沒有來電。忙到第三天,我拿著清冊跟警察送回來的骨頭核對時,才察覺到有些蹊蹺。


    「嗯?」


    「怎麽了?」


    「沒什麽……警察送回來的骨頭,全都在這邊了嗎?」


    「是啊,有問題嗎?」


    我拿著清冊,把標本依序排在理化教室的桌上,卻發現少了具應該要有的骨頭。


    「奇怪,貓骨不見了。」


    「貓骨?」


    「對,我記得裏頭有一具貓骨。」


    老師納悶地歪著頭,拿走我手頭的清冊,我則是把標本重新檢查一遍,還是沒找到那具貓骨。


    「不對耶,真的少了一具。我們要不要問問警察?」


    但老師長長「嗯~」了一聲,搔著側腦,聚精神地盯著清冊,隨後抬頭對我說:


    「反正有這麽多標本,也不差一具貓骨,再說我看了清冊,裏頭並沒有貓骨這一項啊?」


    「咦?」


    我趕緊搶回老師手上的清冊。


    「怎麽會這樣?咦……不對,怎麽可能……」


    我的指尖在清冊上逐行劃過,上頭有狗、黃鼠狼、羊、蛇……但就是沒有貓這一項。


    「沒道理啊,當時不隻我看到,連櫻子小姐也——」


    說到這兒,我的思考突然暫停。


    「櫻子小姐怎麽了?」


    一陣涼意爬過心頭。


    「難不成……」


    櫻子小姐當天對佐佐木老師的標本讚不絕口,也非常享受浸淫在標本堆裏的樂趣,而佐佐木老師的收藏如此豐富,肯定有幾具是她沒有的。負麵的想法,開始在我腦中發酵。


    「老師,這些標本的數量對嗎?你還記得整理時一共搬出幾具?」


    「數量?呃……這我不曉得,又沒數過。」


    「這樣啊……也對。」


    我們三人當中,隻有櫻子小姐曉得確切數量與種類,若清冊與實際數目不符,別人不可能看得出來。


    「不會吧……」


    櫻子小姐的道德觀是很與眾不同,但應該不至於幹偷竊這種違法勾當。但……如果眼前的東西是她最愛的骨頭呢?她以前曾經想把野外發現的人骨占為己有,這次會不會偷偷把想要的骨頭從清冊裏刪除,收進提包裏帶回家了呢?


    那天隻有她一人在理化教室,隻要想偷,有的是下手的機會。再說,她那天帶了許多東西來,回家時還是在混亂之中離開的,我甚至不記得她的提包有沒有異狀。


    「怎麽了?」


    「咦?沒事……應該是我搞錯了。」


    我笑著跟一臉狐疑的老師打哈哈,繼續先前的工作,卻無法專心而頻頻出錯。自己最尊敬的人也許知法犯法,我從來不曉得,這時候的心情竟是如此沉重。


    能堅持正義並指出邪惡,是難能可貴的事,可惜我並沒有那份堅強,明明知道包庇犯罪等同共犯,卻沒有勇氣把櫻子小姐也許偷了學校標本的事告訴磯崎老師。


    我同時說服自己,也許貓骨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隻是櫻子小姐誤認或口誤,而當初誤以為是貓骨的骨骼,其實就躺在這堆標本裏。


    真相如何,還是得跟櫻子小姐才曉得。要是她真的偷了貓骨,到時可得要她好好道歉不可……不對,事情鬧大了反而麻煩,還是在老師發現前,由我偷偷還回去就好,雖然這招還挺卑鄙的。


    我憂心忡忡並忙著工作,老師就在這時提起明天得開教職員會議,無法整理,要我如果有時間的話,依約去替櫻子小姐送蛋糕。


    這請托來得一舉兩得,讓我有了到她家拜訪的借口。或者說,這成了我決定去她家一探究竟的一道助力。


    如此這般,隔天——也就是今天,我來到櫻子小姐家。感覺她這陣子就是因為偷了骨頭而心虛,刻意躲著我才一直沒打電話來,為了以防她臨陣脫逃裝作不在家,我事前並未電話通知。


    但其實我的心底,也或多或少希望她別在家。因為我自己也不想見她。


    要我跟她興師問罪,實在太可怕又太過煎熬,我不願相信她真的犯罪。她常說真相似骨,但骨頭是惡心的,是我最討厭的……挖掘他人秘密,更是令人倒胃口的行徑。


    保持好幾年的完食紀錄終止,還讓剛從東京回來的媽媽憂心忡忡,以為這次是不是輪到我生了重病。


    伍


    即使再憂鬱、再煩惱、夜再怎麽黑,太陽終將升起。為了櫻子小姐的事煩惱整晚的我,沐浴在熱水澡與藍天下,困倦的眼袋與心總算稍獲紓解。


    放學後,我一樣忙著整理資料室,不同的是,接下來還得到櫻子小姐家,因此得盡快趕完進度。有了個繃緊自己的目標,我接下來一忙就是一個小時。


    「咦?老師,這之前不是說要交給他的家人嗎?」


    所有標本已列冊完畢,除了老師挑出的其中一部分,剩下的全都可以收回櫥櫃了,我打開櫥櫃正要進行,卻發現裏頭還有紙箱在,也就是裝了詩集的那一個。


    之前聽老師說,會將它交給佐佐木老師的遺族,因此我完全沒料到,它竟然還躺在這裏。


    「關於那件事啊,家屬說沒辦法來領。」


    「咦?」


    「那位家屬因為生病行動不便,沒辦法來這裏領東西,我說那由我送去好了,對方又說這樣實在過意不去,要我直接將它處理掉。」


    提及此事,老師倏地皺眉。這東西繼續留在這裏,對我們也是種困擾,但對方既然有病在身,隻能說是無奈。可是,如果就這麽把往生者最珍惜的東西扔了,總覺得晚上睡覺會睡不安穩。


    「不然由我負責送去好了?」


    「咦?」


    「這搞不好是什麽寶貝,如果對方真的不要,等到時再丟掉也不遲。」


    思考了半晌,我跟磯崎老師提議。


    「我是無所謂啦……」


    磯崎老師後來似乎把箱裏的東西整理過一遍,如今隻剩書、信、明信片、照片等物,以及一副眼鏡,應該能勉強收進提包裏。


    「坦白講……我很想多認識佐佐木老師,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


    我也一樣好奇。他為什麽要把女性遺骨藏在這裏?要是知道原因,我也許能對櫻子小姐有更深的了解。再說,解謎可是櫻子小姐的拿手絕活,以這件事為餌,應該能釣出櫻子小姐,可謂一石二鳥。


    「那好吧……隻要別給對方添麻煩就好。或者說,隻要別抱怨到我頭上來就行了。」


    老師雙手抱胸一陣低吟,最後把箱子推到我麵前。得到許可的我才剛慶幸,老師隨後打電話跟遺族商量此事,卻被打了回票,白高興一場。


    帶著失望繼續工作的我們,不久接到了回電,對方自稱是佐佐木老師的姐姐,內容大致是對方改變心意,願意接受我的拜訪。後來,我跟對方相約明天星期六上午見麵,並提前結束今天的整理工作。因為,我還有其他事得安排。


    一來到九條家,櫻子小姐臭著一張臉前來迎接。


    「什麽事?」


    「這是之前說好的蛋糕。」


    我把老師交代的南瓜蒙布朗連著紙盒交出去,櫻子小姐默默收下。看她惺忪睡眼,最近似乎真的很忙。一收下蛋糕,她一語不發就要關門,我趕緊伸出腳卡住門。


    「那個……除了蛋糕,我還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麽事?」


    「請陪我一起把佐佐木老師的私人物品交給他姐姐。」


    「這與我無關……」


    當然無關了。更何況我每次帶她去別人家,從來沒好事發生。


    「可是,那些東西由我一個人搬實在太重,加上對方又住近文鎮,離這裏有段距離。」


    再說,佐佐木老師同樣愛骨成癡,要是櫻子小姐在,或許會比較有話聊。


    「所以,拜托。」


    我再次低頭請求,但她隻是盯著蛋糕盒,簡短地拒絕了我。


    「櫻子小姐,你難道不好奇嗎?這一點都不像平常的你喔。」


    「好奇什麽?」


    「就是佐佐木老師的事啊。他為什麽要把認識的女性遺骨留在身邊?這怎麽想都不單純啊,會不會有其他內幕?」


    我抬起頭,和櫻子小姐四目相接,但她很快別開眼。


    「我對這件事很納悶,所以,請你明天陪我去一探究竟吧。」


    「可是我還有其他事,明天得跟婆婆——」


    「我的事用不著擔心,難得少爺主動邀約,您就跟他一起去吧。」


    就在這時,原本在庭院灑水的婆婆,從我身後緩緩現身。櫻子小姐一副大事不妙般,目不轉睛地盯著婆婆,但婆婆隻是淡淡寫地說:「吃完晚餐才準吃。」沒收了櫻子小姐手裏的蛋糕盒。


    「好吧……那就明天見。」


    看著婆婆離去的背影,直到走進客廳裏,櫻子小姐才百般無奈地重歎一聲答應,十足的不情不願,害我覺得自己像是幹了什麽壞事般內疚。


    話雖如此,遺物還是不能不還,我也得問櫻子小姐貓骨的事。隔天星期六,我來到相約的速食店等櫻子小姐。


    櫻子小姐還是老樣子遲遲不到。我看著眼前一身小醜打扮的店鋪招牌角色,坐在板凳上仰頭笑得不可一世的模樣,差點就要拿他當出氣筒。


    最後,櫻子小姐晚了將近一小時才到。她今天穿著牛仔褲配襯衫,跟平常一樣率性。


    一看到我,她默默開了車門,問了目的地並設定汽車導航,兩人至此再無對話,偏偏今天的迪亞貝爾閣下不像平常那樣放聲嘶吼,而是唱著四平八穩的抒情曲,我心想這家夥不愧是惡魔,沒有一丁點察言觀色的概念。


    「櫻子小姐……你最近是不是躲著我?」在枯等多時帶來的惡劣情緒推波助瀾下,我終於忍無可忍地問了。「是我做錯了什麽嗎?還是說,有什麽事尷尬到讓你無法與我共處?」


    櫻子小姐並未立刻回答,沉默了許久,直到車子停下來等紅燈,才沉沉回應。


    「那不是你的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隻是……有點疲憊罷了。」


    我不認為事情這麽簡單,卻沒繼續深究,但又無法就此住口,同時起了壞心眼。畢竟,我今早就打定主意,非得問她這件事不可。


    「對了,聽說之前那具貓骨不見了,你知道在哪裏嗎?」


    趁著紅燈還沒轉綠,我分秒必爭地問。


    「貓骨是指?」


    「學校的貓骨。」


    「我哪曉得什麽貓骨。」櫻子小姐這次答得有些搶快。


    「不對喔,你之前跟我聊貓的事情時,的確說過有貓骨。」


    號誌燈由紅轉綠,車子也再次前行。


    「那……大概是我搞錯了,把其他動物的骨頭誤認成貓骨。」


    櫻子小姐先是一陣沉默,對著汽車導航裝模作樣地瞥了一眼,口吻聽起來之所以僵硬甚至做作,難道是因為我一開始就先入為主地視她為嫌犯所造成?


    「可是,你應該不可能犯這種錯吧?」


    「不,我也是會搞砸事情的,像昨晚組裝蛇骨時,我就不小心把肋骨弄斷了。」


    「是喔……」


    櫻子小姐極力辯解完,再次默不坑聲。我們接下來還有其他事得辦,要是現在打破砂鍋問到底,壞了她的心情也不好,因此我決定暫時擱置此事。


    今天的目的地,是近文區附近的一間私人養老院。聽說是養老院,我本來以為是個像醫院的地方,到了現場才發現,這裏就跟一般集體住宅沒兩樣,橘紅色的磚牆,給人和煦的第一印象。


    來到櫃台處說明來意,掛著笑容的小姐親切地說「恭候多時了」,並為我們帶路。


    「春間女士,您的客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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