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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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圖:阿船


    對某些少女而言,活著是一種「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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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來說《灰姑娘》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太太早逝的有錢丈夫,和自己的獨生女相依為命。


    某天,有錢丈夫娶了第二任太太,可是這位新太太非常壞心眼。


    新太太帶著兩個女兒,女兒們也和自己的母親一樣,非常愛刁難人。繼母和兩位姊姊三人,把家中的苦差事全部推給獨生女做。由於獨生女的身上常常沾滿爐灶的塵埃,繼母和姊姊便叫她灰姑娘,意思就是全身沾滿灰塵髒汙的女人。


    這樣的苦日子不斷持續著。有一天,這個國家的王子決定要在域堡裏舉辦舞會。兩位姊姊非常開心,便使喚灰姑娘幫她們準備禮服和鞋子,還要求她幫忙打理發型。


    「灰姑娘,如果你也能參加舞會,一定會很開心吧?」


    「是的,姊姊。我也好想參加舞會。」


    「不行。你這種不像樣的女人,哪能參加什麽舞會呢?」


    姊姊說完後,便前去參加舞會了。


    被留下來看家的灰姑娘難過地哭泣,此時出現了一位仙女。


    「我帶你去參加舞會吧。」


    仙女揮舞魔杖,把南瓜變成豪華的馬車、把老鼠變成馬,又把灰姑娘身上破爛的衣服變成美麗的禮服。


    「這麽一來,你就能參加舞會了。」


    然後,仙女將一雙美麗的玻璃鞋遞給灰姑娘,告訴她:


    「但是你要記住,一定要在午夜十二點以前回來。因為當十二點的鍾聲響起,魔法就會消失。」


    灰姑娘隨即出發。


    當灰姑娘出現在舞會的會場時,她的美貌讓在場的人們都大吃一驚。


    所有人都看得入迷,紛紛讓出一條路。她的姊姊們並沒有發現那位美豔又華麗的公主就是灰姑娘。


    王子朝著灰姑娘的方向走去。


    「請務必與我共舞。」


    灰姑娘與王子一起跳舞,沉浸在幸福中,但她因為開心過頭,忘了時間正不停地流逝。等到她察覺時,十二點的鍾聲已開始響起。


    灰姑娘急急忙忙地逃走。


    王子嚇了一跳,隨即緊追在後,但終究沒能追上灰姑娘。而急忙離開的灰姑娘不小心在路上留下了一隻破璃鞋。


    王子拾起玻璃鞋。


    隔天,王子在全國各地貼出了公告,表示:「我將迎娶能夠穿上這隻坡璃鞋的女性為妻。」全國的女性紛紛前去試穿破璃鞋,卻沒有人能順利穿上。後來,官吏也將玻璃鞋送到兩位姊姊的家中。


    兩位姊姊拚了命地想把腳塞進破璃鞋裏,但最後都沒辦法穿上。


    此時,灰姑娘開口說:


    「能不能也讓我試試看呢?」


    繼母和兩位姊姊放聲嘲笑灰姑娘,但因為官吏說王子希望所有女性都能嚐試,便讓她試穿破璃鞋。


    破璃鞋和灰姑娘的腳完全吻合。


    姊姊們非常驚訝,但更讓她們驚訝的是,灰姑娘竟然還拿出另一隻玻璃鞋。


    「她就是我的新娘。」


    王子看著灰姑娘的模樣後,這麽說道。


    後來,王子和灰姑娘馬上舉辦了婚禮。


    兩位姊姊為她們從前欺負人的行為道歉,也得到了灰姑娘的原諒。


    從此以後,王子與灰姑娘就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


    1


    國中二年級的木嶋夕子有一個煩惱。


    她很擅長念書,雖然她覺得自己和一般人沒兩樣,但常被人說「心不在焉」。


    該是要開始煩惱高中升學的問題了。


    但剛剛提到的煩惱,指的並不是升學。


    ……說不定,媽媽不喜歡我。


    當夕子一個人關在自己黑暗的房間,趴在床上時,這股想法強烈地從心底浮現。她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考慮過這種懷疑家人的事。對夕子來說,不僅是察覺這件事本身,就連繼續深入思考都是一種打擊。


    夕子的家是非常普通的小家庭,沒什麽值得一提的不同之處。


    她有個大自己一歲、有點任性的姊姊,有點煩人的媽媽,隻身在外工作、不常回家的爸爸,以及一隻姊姊喊著想養,卻由夕子負責照顧的寵物文鳥。就隻是這樣的家庭。


    她認為這是個平凡的家庭。當然,她不可能對家庭毫無不滿,每個人即便會懷抱些不滿,但還是會非常珍惜家人。對夕子來說,重視家人是理所當然的,她知道這世上一定有險惡的家庭存在,聽過那些家庭的故事後,很明顯地會認為自己的家既平穩又普通。


    她從來沒有和家人吵架過。


    雖然那是因為夕子總是忍耐讓步,但她認為,自己在家裏正是負責扮演這樣的角色,因此隻要能減少家人之間的摩擦就好了。


    真要說起來,夕子其實沒什麽欲望。她幾乎沒有想要這個、想要那個的想法,加上總是負責扮演忍讓的角色,不論什麽事都讓姊姊優先。這也不是什麽令人難受的事,她認為如果有人有明確的需求,不如就讓對方優先吧。


    在家裏,夕子總是禮讓姊姊,而她總是最後。


    自從她懂事後,一直都是維持這種模式。因為她認為理所當然,所以也沒什麽不滿。


    夕子總是被媽媽命令幫忙做許多家事,姊姊卻不需要幫忙,到處玩樂。這對她來說也不算是吃苦,夕子甚至喜歡做家事。她認為姊姊不過是討厭幫忙罷了,所以家事才自然而然落在自己身上,她也毫不在意。


    她從來沒被感謝過,這也沒辦法。


    對夕子來說,為了家人幫忙做家事,是理所當然的。


    即使有個討厭做家事的家人也沒辦法,就是這麽一回事而已。畢竟這裏不是公司,大家都是家人,所以就算有「這也沒辦法」的事,也沒關係。夕子一直認為,家庭就是能夠容許「這也沒辦法」的地方。


    家人就是可以自然而然無條件互相幫助的人。


    不管是否能接受家人的個性,都能自然而然無條件地容許。


    夕子喜歡為了家人而幫忙家務,她也認為,總有一天如果她有需求的話,大家也會願意幫助她。她至今未曾懷疑過這個想法,但──最近,想法開始動搖了。


    起因是夕子的升學問題。


    夕子喜歡念書,成績也很好,她希望能念離家近、地方知名的高中女校升學科,而她也一直很憧憬那間女校。


    當學校老師開始為學生做升學規畫時,夕子想循著夢想,以那間升學名校為第一誌願,卻遭到媽媽和姊姊的反對。要說這是從未說出一句任性話的夕子,唯一脫口說出的要求也好,這畢竟是她的希望。當她把在學校拿到的升學規畫資料給媽媽看,說出自己的誌願後,媽媽卻擺出「你說什麽傻話」的煩躁神情,對不知所措的夕子這麽說:


    「……你不覺得這樣姊姊很可憐嗎?」


    「咦?」


    聽到的當下,夕子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當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時,媽媽將姊姊叫了過來。姊姊聽完來龍去脈後也突然動怒,母姊兩人便在客廳輪番責罵她。


    夕子雖然搞不懂她們生氣的理由,但也因為她們的斥責而心碎,一邊哭一邊說自己錯了,要撤回原本的決定。但是她們絲毫不打算停止責罵,在她們的叫罵聲中,夕子察覺到異樣,卻無法說出是哪裏不對勁。


    「竟然拋下姊姊不管。」


    「況且,你念書有什麽用?」


    「有那種閑功夫,還不如多幫忙做點家事,不然就趕快出去工作,賺錢回來。」


    「我們家可沒什麽錢。」


    責罵的內容總括來說就是這些。她們想說因為沒錢讓夕子升學,所以夕子應該要多做家事或去工作,以及夕子竟然把姊姊無法考取的學校當作誌願,姊姊實在太可憐了。


    媽媽從未對夕子會念書這點發表過什麽意見,現在卻對此表現出無比的厭惡。母姊倆都罵她「是不是在諷刺人」、「不要太得意忘形」,這對夕子來說是不小的打擊。


    仔細回想才發現,不論夕子在考試當中得到多高的分數,媽媽也不曾褒獎她。反而是平常老愛公開說自己討厭念書,成績也的確不理想的姊姊,稍微拿到高於平均的分數,媽媽就會誇獎她「真是努力」。


    夕子一直認為那是因為她的成績從來沒差過,所以媽媽不需要特地對她說點什麽。就算偶爾在腦中閃過一點「真奇怪」的想法,她也會認為反正自己從來沒有要求媽媽誇獎,因此她將媽媽的沉默當作是對自己的肯定。


    但是,當她開始回憶後──


    她察覺至今隱藏在腦內角落、那些「感覺怪怪的」的想法,當中有好幾件事突然明顯變得詭異起來。夕子至今都沒有自己的願望,隻是一味順著姊姊的任性和媽媽的氣勢生活,她認為家人就是這麽一回事。然而這一切果然不對勁,就算姊姊比自己年長,兩人受到的差別待遇之大還是讓她無法忽視。


    以前的她從不懷疑,至今總是容許著這些事情。


    然而當一切關係到自己的升學規畫後,她不得不開始產生疑問。


    但即使有疑問,夕子依然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麽會受到家人不合理的對待。以前她隻是完全沒發現罷了。既然如此,理由是什麽?她好煩惱、好煩惱,最後她得到的結論是:「說不定媽媽不喜歡我。」


    ──我可能被媽媽討厭了。


    被兩人痛罵超過一小時後,夕子一個人在房間裏,壓抑著聲音哭泣,斷斷續續思考後,她趴在床上心底這麽想著。夜已深了,夕子在安靜的房間裏,遠遠地、含糊地聽到了客廳傳來電視的聲音。


    其中還稍微混雜著媽媽和姊姊談笑的聲音。


    她們似乎很開心。夕子聽著聽著,突然無法忍受繼續待在這個空間,趴在床上的她慢慢起身,像是逃跑似地靜靜離開家中。


    現在的她,不想和感情融洽的媽媽和姊姊待在同一個家中。隻有她看起來像是被家人放逐一般,她沒有辦法待在與她們相同的空間、相同的家裏。


    天空混濁而陰沉,好幾朵灰色厚重的雲遮蔽了黑暗的天空。


    夕子感受著夜晚的空氣,一個人在宛如與內心一般沉重的深夜裏,無精打采地走在住宅區的小巷中。


    她沒有歸宿。夕子走著走著,抵達了被附近住宅包圍的小公園。她像是被公園的街燈光線吸引,一腳踏入公園內。隨後,孤零零地坐在角落的秋千上。


    孤零零。


    孤零零地。


    夕子垂著眼,坐在秋千上,街燈無生命且微弱的光線逐漸被一點一點擴張的夜色籠罩,她形單影隻地待在一片黑暗的世界,感到孤單又沮喪。


    周遭空曠的黑夜和寂靜,冷冷地壓迫著心靈,她一個人不知道今後該怎麽辦才好,該怎麽思考才行,整顆心絕望地彷佛沉入黑色沼澤。


    然後,就在此時。夕子與「她」相遇了。


    「……你在哭什麽?」


    「!」


    聽到突然搭話的少女聲,夕子整個人嚇了一跳,慌張地轉頭查看。那是帶著冰涼音調,聽起來異常冷靜又淡漠的聲音。在幾乎可說是深夜時間的公園裏,突然被那種聲音搭話,夕子驚訝地轉頭確認,當她看見聲音的主人時,又更吃驚地倒抽一口氣。


    一位「哥德蘿莉塔」裝扮的少女就站在那裏。(注1:哥德羅莉塔,源自歐洲哥德次文化的日本次文化,帶有頹廢,華麗等形象。現多指該服裝類型,其風格主要為及膝洋裝、蕾絲、長襪、厚底鞋等,非常華麗精致。)


    她究竟是何時待在那裏?在離秋千不遠的樹下,盤踞小公園一角的黑夜中,站著一位身穿奢華哥德蘿莉塔服飾的美少女。她那人偶般的麵貌就像死人一樣毫無表情。


    從外表看來,或許是位高中生。她的身材異常纖細,並擁有幾乎連電視上也不曾看過的凜冽美貌,那身漆黑的服裝和長長的黑發彷佛融入夜色之中。超脫黑夜似的白淨麵容與身上的裝飾品有著強烈的對比,這一切也都一起沉落至黑暗當中。


    「……!」


    夕子起了雞皮疙瘩,以為自己遇到幽靈或是怪人。


    看到她的瞬間,就連周圍的空氣也像「她」的服裝一樣,變得沉重又僵硬。


    少女帶來凜冽、豔麗、厚重、頹廢的氛圍。在至今的人生中,夕子從未遇過這種纏繞著異常氣息的少女,而少女現在正用睫毛纖長的雙眼,緊盯著夕子不放。


    「是、是誰……?」


    「我?我是時槻風乃。」


    麵對不禁開口詢問的夕子,「她」如此回答。


    即使得到回答,也無法解開疑問。夕子又接著詢問:


    「有、有什麽事……嗎?」


    「沒事。因為你看起來很需要幫助,我才出聲跟你說話。」


    這位叫做時槻風乃的少女淡淡地回答。夕子聽完後,隨即慌張地垂下還留著淚痕的雙眼,用袖子不停地抹著眼角。


    「沒事……我完全、沒事。」


    深夜時刻被一位陌生人──甚至可說是詭異的陌生人──搭話,夕子的內心焦躁不已,拚了命地想掩飾打算逃離這裏的舉動。但是,當黑衣少女聽了夕子的回答後,她像是看穿夕子的焦躁,唰的一聲退了退身子。


    「這樣啊。既然你這麽說,那就好。」


    她說完後,乾脆地轉身背對夕子,漆黑的裙子在黑暗中飛舞。


    「我隻是在想……你應該沒辦法回家吧。」


    「咦?」


    夕子聽到她說的話後,驚訝地抬起頭來。被說中了,為什麽她會知道?


    「真正沒事的人,不會尋求夜晚的救贖。」


    她向目瞪口呆的夕子說完後,任由黑色蕾絲緞帶隨風飄揚,從夕子的眼前走過。


    「還有,有家可歸的人──也沒有必要寄托於黑夜中。」


    「……!」


    隨後,少女邁步離開,消失在夜色中。


    這是非常短暫卻奇異的邂逅。但是,如此短暫的事件,和少女留下的話語,都像是烙印在胸口般,強烈地殘留在夕子的心底。


    2


    當在自家附近看到穿著○○女中製服的學生時,夕子的視線會不禁追著對方。


    那是夕子的誌願學校。由於離家非常近,該校學生總是會出現在她的視野中。自從意識到升學這件事之後,夕子也開始期許自己能就讀那所女校。


    夕子喜歡念書,也非常擅長念書,更擅長孜孜不倦又認真地對待事物。學校是靠著念書得到的分數來評斷優劣的地方,對夕子來說,這是非常開心又有努力價值的場所。


    對她來說,比較容易來往的人,也都是和她一樣,是既認真又以土法煉鋼方式念書的人。隻有和這種類型的人說話才不會感到困擾,來往時也不需要勉強自己,是很棒的交友對象。目前為止,她在校內交到的好朋友,全都是相同類型的女生。


    她很不擅長麵對花俏的女生還有男生。認真嚴肅又不懂得社交的夕子,曾被那種女生稍微欺負過,因此她總是覺得那種類型的人很


    棘手。


    能夠與自己交好的朋友,就隻有和自己相同類型的女生而已。


    那樣的人絕對不多,因此夕子的朋友並不多。雖然她擅長念書,但不管是對學校還是教室,她都沒有歸屬感。


    然而某一天,夕子聽到了這段話。


    那是她剛升上國中時的事。級任老師說明考試和升學時表示,高中和大家從小學直升上來的國中不一樣,隻有成績好的人才會被選上,並能學習更高層次的知識。


    聽到這番話,夕子的心境宛如眼前敞開了一大片空地,她開始憧憬起高中生活。她在那之前一直專心念書,但生活也僅止於念書,她從來沒想像過未來,一直這樣過活。


    而後,夕子第一次自己調查關於高中的資訊,她才明白經常看見的那所女校,在地方上可說是排名很前麵的學校,那是一所設有升學科的女校。當她明白後,也對那所學校抱持著某種理想。


    裏麵一定有許多和自己一樣的女生。


    一定不用再害怕男生,也不用再避開花俏的女生。


    去了這所高中,不就能享受更開心的校園生活了嗎?在那之後,夕子沒有告訴任何人,偷偷地以那所女中為第一誌願。她憧憬穿著女校製服的學姊們,同時,那也成了夕子描繪的光輝未來。


    但是、但是──


    這份憧憬,卻被媽媽拒絕了。


    她想要做點什麽,這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夢想,無論如何都希望媽媽能點頭答應。再這樣下去,別說是第一誌願了,夕子甚至可能無法繼續升學。


    ……好想見到爸爸。夕子這麽想著。


    她認為如果是爸爸的話,一定可以說服媽媽。


    會稱讚夕子很會念書的家人隻有爸爸而已,爸爸會回應年幼夕子的要求、陪她玩耍。夕子認為,到現在都還會在電話中聽她談天說地的溫柔爸爸,一定會讚成她繼續升學。但是,爸爸隻身派駐到偏僻的海外,父女之間已經有半年以上沒有說句話了。


    夕子不知道如何聯絡爸爸。


    沒有人告訴過她。大概──隻有媽媽知道聯絡的方法。


    如果想說服媽媽,就得先請她告知聯絡爸爸的方法,但夕子根本無法開口請求。


    她想要同伴。


    想要一位願意支持自己的夢想,一位大人同伴。


    因此,夕子在這天跑去教職員室找級任老師。放學後的教職員室充斥著和教室不一樣的獨特沉重喧囂,夕子麵對其中一張堆滿冊子、資料夾、列印文件的桌子,下定決心向彎腰駝背寫著東西、還很年輕的男老師出聲搭話。


    「佐佐老師。」


    「嗯?什麽事?木嶋同學。」


    老師抬起頭來。佐佐老師是個非常豪爽又溫柔,而且很受歡迎的老師。夕子也因為不是由恐怖的人擔任級任老師而感到開心,但最重要的是當夕子在升學輔導中說出「想把○○女中當作第一誌願」時,這位老師大為讚成她的想法。


    「如果是木嶋同學的話一定沒問題。我認為這所學校非常適合你,我支持你。」老師對夕子這麽說道。現在,老師能夠成為她的同伴,也是可能有辦法說服家人的大人。除了爸爸以外,老師是夕子唯一能立刻想到的大人。


    「那個,關於升學的事情……」


    「啊,嗯。我記得你想念○○女中對吧?」


    夕子有點垂頭喪氣地開口後,老師毫不停頓地回答。


    安心了。這股信賴感支撐著夕子,讓她抬起頭來直接切入正題。


    「是的,其實,我媽媽反對我念……」


    「咦?這樣啊。」


    佐佐老師聽完後非常驚訝。


    「咦──你的成績很好,我認為那所學校很適合你啊。」


    老師看來很困惑地歪了歪頭。沒錯,老師願意打包票支持我。


    老師說過他會支持我。


    既然如此。夕子正期待著──


    「既然如此,我和你母親談談吧。」夕子正期待老師會說出這句話。她偷偷放在心底的期待逐漸膨脹滿溢,當她的期待即將漲至最高潮時,老師終於緩緩地開口說:


    「嗯~不過,『如果你父母反對,那也沒辦法』。」


    「!」


    老師連同歎息一起脫口而出的竟是這句話。


    夕子愕然失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師完全沒發現夕子的不知所措,依然帶著一如往常的快活語調詢問:


    「真可惜,你決定其他誌願學校了嗎?」


    「不,沒有……」


    「決定後再告訴我吧,想討論的話可以隨時過來找我。」


    「好……」


    隻進行了這種交談而已。夕子垂頭喪氣地離開老師的座位,走出教職員室。


    「……」


    她無話可說,也說不出自己的希望。


    夕子希望能推翻老師剛剛說的否定結論,請求他幫忙說服媽媽,但夕子是位「非常聽老師的話的乖孩子」,還是位「優等生」。老師並沒有依夕子的期待,表現出憤慨的模樣。她錯失了說出請求的時間點。這麽一來,以夕子的個性來說,也無法再開口請求了。


    她很沮喪,步履蹣跚地下課回家。


    傍晚的灰暗天空,就像是她的心境寫照,她回到了家中。


    在家裏,她如機器人般抑鬱地做家事,沒有和往常吩咐她做家事的媽媽交談,她默默地分類、摺疊洗好的衣服,收拾要洗的碗盤,並準備煮晚餐,然後又繼續洗碗盤。


    做完家事並吃完晚餐後,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


    由於媽媽要她每天打掃,夕子後來乾脆直接把打掃用具擺在她的房間角落,擺在她那沒有窗戶,像是仆人住的房間。今天她也一邊聽著客廳傳來媽媽和姊姊開心的交談聲,邊慢吞吞地拿出習題,放在桌上打開來準備念書。但她無法集中精神,將念書用的工具放在桌上後,鬱係寡歡地什麽也做不到,不知道如何排解胸口沉重灰暗的煩悶感,過了一小時、兩小時,她依然虛度時間,躊躇不定。


    「唉……」


    隻能發出歎息。


    她苦惱著想不出任何結論,白白浪費時間。


    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在得不到答案的狀態下,夕子打開了收著○○女中的資料──那個收藏她滿滿留戀──的抽屜。


    裏麵的資料竟然全部被撕個粉碎。


    「!」


    夕子一瞬間不禁停止了呼吸。她睜大雙眼僵直不動。


    簡直不敢置信。她突然感受到針對著自己的惡意,因而起了雞皮疙瘩。


    不,她早就發現了,這並不是突然。媽媽和姊姊到現在為止,都一直認為她是個即使遭到這種對待也不需在意的人。


    夕子以前隻是沒察覺罷了。對她來說,抽屜裏破碎散亂的手冊照片是她的世界,而她的世界卻突然毀滅了。家人、升學、希望,一切都隨著細碎散亂的學校照片毀滅了。


    她朝著因牆壁隔開而看不見的客廳看過去。


    稍微聽見客廳傳來每天一成不變的電視聲,以及媽媽和姊姊的聲音。


    看似因為電視而發出的笑聲刺入了夕子的心。她像是在湊齊抽屜裏的學校資料碎片似地一把捧起,如同那天一樣飛奔離家。


    「………………!」


    夕子宛如被悲傷驅趕般,在黑暗中拔腿狂奔。


    她在住宅區灰暗的小巷中,緊抱著破碎的照片,從名為「家」的世界逃到黑夜中。她任由悲傷、衝動、焦躁發泄,不停地奔跑。然後,她再度跑進那座公園,快要跌倒似地跌坐在街燈下的地麵上。


    雙手和雙膝撞向粗糙的地麵。


    從手中散出來的手冊碎片


    ,全都撒在地上。


    手冊碎片就像破碎的希望,全都在眼前散落。而雙眼流出的淚水,讓眼前的景象在一瞬間消融、逐漸浸透。


    「為什麽……」


    夕子從心底吐露疑問。


    她喃喃說出疑問,任由疑問充斥在腦中。她在深夜的公園裏,一個人不停地掉淚。為什麽家人要如此對待自己,她完全搞不懂。到底為什麽?我做了什麽壞事嗎?錯綜複雜的自問讓她的心卷入混亂之中,她已無法承受家人毫無道理朝她擲來的陰險惡意了。


    是我錯了嗎?夕子想著。


    因為我錯了,才被刁難嗎?夕子在腦裏拚了命地尋找夢想被家人撕裂粉碎的理由。


    如果不給她一個理由,她根本無法忍耐。


    我究竟做錯什麽?道歉會得到原諒嗎?如果給個理由或許還能忍受。被悲傷和不講理逼到絕境的夕子,邊流淚邊拚命思索遭到殘酷對待的理由,自己究竟哪裏錯了。


    此時──


    冷不防地,冒出某個聲音。


    「你又在哭了。」


    「……!」


    在夜色中,哥德蘿莉塔少女低頭看著手撐在公園地麵、邊哭邊質問自己的夕子。那位名為時槻風乃的黑衣少女,彎腰撿起地上的手冊碎片,檢視片刻後她稍稍眯起眼睛。


    「這是我讀的學校。」


    「咦……?」


    夕子抬起頭來。


    ?


    等她察覺時,夕子彷佛已經在接受諮商了。


    夕子和穿著哥德蘿莉塔服裝、美到近乎恐怖的少女在深夜的公園長椅並肩而坐,她一點一點地從內心深處吐露出家人如何對待自己,以及自己夢想被毀滅的事。


    「我有這個學校的學籍,但我拒絕上學,沒有去上課。」


    少女拿著手冊碎片說道。聽到這句話,夕子內心認為,這位詭異的少女並不是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人,她是考上自己憧憬的那所高中的學姊。或許是因為過於脆弱而產生錯覺,無人可依靠的夕子,緊抓著她感受到的「緣分」,開口侃侃而談。


    而這位帶著令人膽怯的美貌、麵無表情又寡言的少女,也一反外表給人的冷漠印象,接納了夕子。特別是她不幫腔附和、安靜地聆聽這點,意外地令人覺得舒服,也讓夕子能繼續說下去。


    時槻風乃淡然聽著夕子說話。


    當夕子把鬱積在胸口的話全說出來,陷入一陣沉默之後,對方靜靜地開口:


    「……你就像是一位無法進入城堡的灰姑娘。」


    風乃不帶感情的話語,就像是某種神諭,銘刻在夕子吐露一切後的空虛胸口中。


    「灰姑娘……」


    「對灰姑娘來說,城堡舞會很重要。雖然我不覺得重要,但對你來說,這所學校也有同等的價值,對吧?」


    風乃這麽說道,灰姑娘和城堡就如同夕子和她的誌願學校。從她心中的幻想來看,手冊上刊載的照片中,白色氣派的校舍和在此上學的女學生模樣,拿來比喻成城堡和舞會,可說是相去不遠。


    然後,就連媽媽和姊姊因惡意而反對,導致夕子無法就讀那所學校的現況也很類似。風乃把默默為了母姊倆做家事的夕子比喻成灰姑娘,幾乎貼切到令人無法反駁。


    但是,灰姑娘和夕子之間有個決定性的差異。


    「可是,我沒有能幫助我的仙女……」


    夕子低頭喃喃自語。


    沒有希望、也沒有人願意幫助自己,就連看似最值得依靠的級任老師也無能為力。


    「而且,我媽媽並不是繼母,而是真正的親生母親。」


    這也是讓夕子最痛苦的事實。


    如果是繼母的話,還算可以理解。


    「如果是繼母的話,就算被欺負,我也能了解背後的理由。但她們明明是我的親生母親、親生姊姊,我不懂她們為什麽要這樣對待我……這讓我……好痛苦。」


    這是夕子的真心話。對非常聽大人的話的「乖孩子」夕子來說,毫無理由的蠻不講理是最令她痛苦的事。


    她可以接受有理由的逆境,但無法理解必須毫無理由地受苦,這使她的心承受不小的負擔。聽完夕子說的話,風乃再度開口:


    「令人遺憾的是,毫無理由就奴役家中的某位成員,這樣的家庭多得不勝枚舉。」


    「咦……?」


    夕子完全無法想像風乃如此果斷的說詞。


    「如同愛自己的家人不需要理由,瞧不起自己的家人也不需要理由。」


    風乃說道。


    「兄妹或姊妹之中,如果有誰無條件地成了家裏的公主,那麽,成員中有誰成了無法忤逆他人的奴仆,同樣也是無條件的。不隻愛是無償,輕蔑也是無償。」


    「怎麽會……」


    夕子愕然地喃喃說道。她找不到任何反駁的語句。


    夕子一直相信家人之間有著無償的聯係,但是像風乃認為這是「情感綁架」的想法,對她來說是個衝擊。


    「特別是如果家裏有公主存在,就必須要有奴仆隨侍。」


    風乃接著夕子的呢喃繼續說:


    「金錢、勞動、愛情、立場、幸福,全都是相對並有限的東西。如果要在家中供養公主,也必須從另一處榨取能用來供養的事物才能成立。被榨取的人如果接受了這個現況,就會將之視為『家人的愛』。你沒有親身經曆過嗎?」


    夕子沒有回答。即使不回答,她也十分明白答案是什麽。


    「接下來隻是我的想像。你的母親是不是為了過度灌注無償的愛給你那位名為姊姊的公主,因此從你身上無償榨取任何東西?姊姊之所以是公主,八成因為她是長女,而身為妹妹的你之所以淪為奴仆,是因為你比較穩重。大概隻是這種一點也不重要的瑣碎理由吧,但不管有無理由,一切已成定局。她們不允許你站在比姊姊更好的位置,不允許你得到比姊姊還要優等的學曆,不允許你過得比姊姊還幸福,這些都在不知不覺間決定好了。所以,縱使你拚了命地在自己身上尋找理由,也不會有答案,更無法改善。」


    風乃淡然地斷言。


    「看到你讓我察覺到,為什麽灰姑娘要默默地為了姊姊們工作。」


    「……」


    「或許是因為,灰姑娘也愛著自己的家人吧。」


    夕子聽著這些話,低頭不語。


    她的心被沉重的絕望籠罩,如果這是真的,那該怎麽辦才好?


    即使是對利害關係很遲鈍的夕子也清楚地明白,如果在此時放棄,就等同於放棄往後的人生。她想做點什麽,但還隻是國中生的她,什麽也做不到。


    「我該怎麽辦才好……」


    夕子陰鬱地呢喃。


    「如果沒有仙女,我根本無能為力……」


    沒有仙女的幫助,什麽也做不到。


    如果沒人變出南瓜馬車,連一步都無法前進。


    夕子坐在長椅上垂頭喪氣,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緊相握。一旁的風乃像人偶般坐著,用那雙彷佛玻璃塑造的漆黑眼瞳,直直盯著黑暗的夜色。不久,她靜靜地說:


    「……灰姑娘應該要向自己的父親求救才對。」


    聽到這句話的夕子恍然大悟。


    「為什麽灰姑娘的父親不拯救自己的女兒呢?女兒明明被自己的再婚對象和對方帶來的孩子殘酷地對待。」


    「……!」


    「父親隻是沒有發現嗎?既然如此,為什麽會沒發現呢?如果父親知道了卻不幫忙,理由又是什麽呢?」


    夕子依然低頭。但現在,她的意識終於從深層漆黑的煩惱中浮起,聆聽起風乃的話。


    「你果然和灰姑娘


    很像。」


    風乃這麽說,並緩緩地從長椅起身。


    風乃的服裝、黑發、黑色蕾絲緞帶在黑夜裏飄揚,她離開低頭坐在長椅的夕子身旁,站在夜晚之中。


    「從你話中描繪出來的溫柔父親,以及你父親在家裏的薄弱存在感,都和灰姑娘的故事如出一轍。灰姑娘明明愛著父親,卻不曾尋求父親的幫助。聽完你說的話後,我發現你明明希望父親出手援助,卻刻意尋找不去執行的理由,因為你把父親排除在求救的人選之外。在你形容的世界中,溫柔的父親其存在感非常薄弱。」


    然後──


    「……仙女和父親,你希望誰來幫助自己?」


    風乃在最後拋出這句話後,便從夕子的眼前離開。


    聽著風乃的問題,垂著頭的夕子緊咬牙關,抬起頭來,對著風乃的背影出聲詢問:「請問!我下次再來這裏的話,還能見到你嗎?」


    聽見詢問的風乃,帶著那副冷漠的美貌,稍稍往後轉頭。


    她說:


    「我永遠都在夜晚之中──


    我會祈禱,希望你不再需要來到這裏。」


    3


    夕子想著。


    如果我是灰姑娘,如果我的家可以比喻成灰姑娘的家,那麽灰姑娘的父親不幫助灰姑娘,原因出在灰姑娘自己。


    灰姑娘在舉辦舞會前的日子,不論多麽辛苦,都不曾對自己的境遇抱持疑問。沒有抱持疑問,就代表接受了這種境遇。即使遇到難受的事,對灰姑娘來說,也不過隻是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


    從不懷疑自己遭受的待遇,也不曾開口表達不滿,完全沒有任何理由需要去拯救這位樸素又能幹的「乖孩子」。


    所以爸爸才沒有發現。即使察覺女兒的處境奇怪,打算出手幫助,若女兒從不懷疑自己過著苛刻的生活,還勤勉地過日子,也就更不可能將女兒從那種生活中救出來。當本人終於察覺不對勁,非得脫離不可時,一切都為時已晚。持續好幾年的關係已無法輕易毀壞,直至今日才表達不滿,媽媽和姊姊隻會認為「都什麽時候了,還說什麽傻話」;爸爸也隻會覺得「為什麽不早點說」。


    隻要接受一次不合理,任其在生活中紮根定型,未來試圖推翻不合理時,對他人來說反而才是不合理的事。


    而像灰姑娘這樣的「乖孩子」,更無法推翻不合理。如果不接受,就會被媽媽或姊姊責罵,她也認為現實正是如此,而她更害怕自己可能會被爸爸責罵「為什麽不早點說」。


    開口訴苦這種事,是毒藥。


    吞下苦楚默默承受,反而還比較輕鬆。


    她說不定還會破壞自己和溫柔爸爸之間的關係,她不想讓爸爸煩惱,不想害爸爸擔心,不想被爸爸討厭。


    但是,她希望爸爸能夠察覺。


    希望爸爸救她。但她其實也放棄了想讓人拯救的想法。


    所以「乖孩子」灰姑娘隻能保持沉默;「乖孩子」又「認真」的夕子隻能保持沉默。


    夕子將風乃口中的話當作契機不停地思考,最後得到的結論撲通一聲掉落胸口。灰姑娘隻能一味等待爸爸察覺、等待仙女現身幫忙。從某方麵來說,這是個絕望的結論,但夕子和灰姑娘不一樣,她至少還有時間。不同於馬上就要開辦的舞會,夕子距離高中學力測驗還有一年以上的時間。在這段期間,她可以等待爸爸察覺、等待仙女幫忙,或是自己親口向爸爸表達目前的窘況,她還有等待這樣機會和決心的時間。


    夕子認為──如此一來,就能忍耐了。


    如此一來,夕子就能不再流淚,忍耐她終於發現的不合理生活。


    隻要能接受現況或有目標的話,「認真」的夕子便能發揮她擅長的忍耐。從那天以後,夕子就不再哭泣了。


    自從夕子的升學規畫被輪番斥責後,媽媽和姊姊的刁難變得越來越無情。


    不知道是不是仆人先前說出了不知分寸的話,媽媽開始命令夕子做比以前還要勞苦的家事,甚至對她做事的方法也說出許多不曾說過的挖苦。姊姊也開始帶著諷刺與否定的口氣,對夕子做的家事、學業、讀書等事都逐一批評。


    「懂嗎?就算你會讀書,也沒辦法生活。」


    或是──


    「做那種事根本白費功夫,還是你隻是想諷刺我?個性真差。」


    她每天都被迫承受這些話語。原本以為媽媽隻是說話比較直接,以為姊姊隻是愛耍任性,直到現在,她更明確地發現,這全都是瞧不起她的言行。


    有如針氈,又如沾滿了灰塵的床鋪。


    母姊倆為了不再讓夕子抱持與身分不符的夢想,輪番摧毀她的心。


    但是,夕子不再訴苦,隻是默默地生活。她無法像以前一樣不知情地綻放笑容,她覺得難受,但也不會再去承受足以讓她哭泣的打擊了。


    從旁看來,她像是放棄了。


    但是,夕子並沒有放棄。她隻是扼殺自己,拚命地忍耐。


    要忍耐,等待機會到來。每天按照媽媽的命令,一邊默默地做家事,一邊側眼看著整天玩樂度日的姊姊。


    她假裝自己放棄,等爸爸打電話回家時,再讓爸爸察覺到不對勁。


    忍耐、忍耐,花點時間,培養自己親口表達窘況的決心,好好思考訴苦時要說的話。為了「那個時間點」得好好準備。當她下定決心後,不論媽媽和姊姊對自己多麽苛刻,給自己多麽不合理的待遇,她都能當作是為了迎接「那個時間點」的糧食。


    越是難受,越能喂養決心。


    心裏越是難過,爸爸越容易察覺到問題。


    夕子把這個想法藏在心底,這樣的態度讓她的反應看起來變得遲鈍,媽媽和姊姊的刁難也一點一點地增加。但是,刁難就像是替夕子內心的爐灶添柴,讓醞釀決心的她滿身是灰,靜靜地等待。


    當她忍耐的決心快要動搖時,她會在深夜去那座公園。


    隻要去了公園,一定會發現風乃的身影,風乃對她說:


    「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我也不會多說什麽。」


    風乃不肯定也不否定夕子的決心,當夕子與引導她下決心的風乃對話後,她就得到了力量。與風乃對話時,夕子可以窺見風乃在話中的暗示,令她湧起繼續完成決心的活力。


    那活力並非大火般的熱情,而是安靜、低溫、慢慢燃燒的火焰。


    那是將姊姊和媽媽的刁難化為燃料的低溫火焰。而風乃說的話,具有讓火焰在內心的爐灶複蘇的力量。


    「如果我做出正確的行動,或許就不會遭受到這種待遇了吧。」


    有一次,夕子脫口這麽說,風乃也回答:


    「我不知道正確解答,但能收集間接證據。」


    「間接證據?」


    「這個嘛……舉例來說,你的名字由來是什麽?,」


    「咦?我記得是因為我在傍晚出生……」


    「你姊姊的名字是?」


    「……琉璃佳。」


    「真是顯而易見啊。我不認為從一出生就受到如此差別待遇的人,能做出你所說的正確選擇。」


    萬事皆是如此。


    風乃的話,輕易挖出夕子從沒思考過的事實。


    她看起來並不歡迎夕子來到公園,但會迂回卻明確地為夕子的煩惱找出解答。夕子雖然成績好,頭腦卻不如風乃靈活。夕子認為,如果讀那所女校的人都必須像風乃一樣思緒清晰,那她鐵定考不上。


    「你真聰明。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


    「這和頭腦好壞無關,我隻是經常用這種方式思考。」


    「難道說,如果不能像那樣思考,就無法考上○○女中嗎?」


    「剛好相反。整天思考這種事是無法妥協進入名為學校的鳥籠,這根本不算聰明。」


    「……你為什麽不再去上學了呢?」


    「因為我的朋友死了。」


    「咦?」


    「正確來說,是因為我看見朋友死了。既然大家最終都會迎向死亡,沒必要勉強自己適應那種環境。我隻是這麽想罷了。」


    「咦……你的朋友死了嗎?為什麽……?」


    「……我問你,當你看見我以這身打扮在深夜中走路時,不覺得恐怖、毛骨悚然,或是詭異嗎?」


    「咦……?」


    「我之所以打扮成這副模樣,走在夜路裏,是因為我的心已死。這身衣服是死亡的裝扮。會在夜裏走路,是因為死人在白天走路很痛苦。你當時為了想活下去才哭泣,對吧?既然如此,你最好不要再見到我。我看見你因痛楚而難受,才會出聲向你搭話。如果你現在覺得心情輕鬆了,最好別再來這裏。雖然你會讚同我說的話,可是,會深深地點頭同意我說的話的人,全都是心靈某處已死,或是想粉碎一切的人。」


    「……」


    夕子有時候聽不懂風乃的話中之意,風乃有時候會說出像這種試圖遠離她的話語。


    隻是,風乃的態度淡然,看起來一點也不對此感到困擾。


    而夕子也毫不顧慮地繼續前往公園。不知不覺間,她已醉心於這位名為風乃的少女。


    4


    夕子持續過著新生活。


    白天,她忍受媽媽和姊姊的刁難。她深信,隻要她遭到越淒慘的待遇,爸爸就越能夠察覺不對勁。當她覺得難受時,就在晚上前往公園,與風乃見麵談話。隻要和風乃說話,她又能得到心靈上的力量,繼續忍耐下去。


    這是夕子新的日常生活。


    這樣的生活暫且持續了一段時間。


    但是,某天,當夕子不知道是第幾次趁著深夜外出,和風乃見麵後的歸途中,她突然在夜晚漆黑的路上,被一名陌生男子搭話。


    「喂,我說你,剛剛是不是去見一位穿著黑色衣服的女生?」


    從公園回家的漆黑路上,夕子與一位騎著腳踏車的年輕男子擦身而過。


    那位男子橫越夕子的前方時,突然停下腳踏車,向她說話。


    夕子的心揪了一下,不由得停下腳步。在深夜的路上遇到行人,又是被一個男人搭話這件事,讓夕子剎那間全身僵硬,膽怯起來。


    男子詢問的內容也說中她的行為,簡直就像剛剛被監視似的。當夕子理解到這不尋常舉動的瞬間,立刻後悔停下腳步。她感覺到生命有危險,背後竄起一陣寒顫。


    「……!」


    「你見到了吧?那個女生。」


    麵對因為害怕而站立不動的夕子,男子又重新說了一次,他的眉間深鎖,雙眼好像在瞪人。夕子的心髒像是打鼓似地跳動,跨在腳踏車上的男子站在畏縮得動彈不了的夕子麵前,用沉靜又恐怖的表情,盯著夕子不放。


    他是位身形纖細,年紀看起來大約是大學生的青年。發型儀容毫無不潔之處,麵貌看起來也不壞,但他盯著夕子不放的雙眼,總令人覺得很陰鬱。


    什麽?


    什麽?這個人是?


    夕子起了雞皮疙瘩,緊張感用力揪著她的胸口。在充斥著緊張與黑暗的幾秒沉默後,盯著她看的男子又再度開口:


    「讓你害怕真是抱歉。但是,你最好不要再去見那個女生了。」


    他這麽說道。


    「咦……?」


    「就是那個女生啊,時槻風乃。」


    男子開口對驚訝的夕子說出風乃的名字。夕子因為緊張而僵硬的思考還來不及產生疑問,男子又以認真的表情繼續搶話:


    「如果是我搞錯倒還好,但如果你已經見過她,今後別再和她見麵了。」


    「咦……什麽……?」


    「和她扯上關係的話,會有人死掉。『因為她是個死神般的人類』。」


    「!」


    那沉重的口氣像是在警告或勸說,語氣沉靜卻強勢有力。從這位青年口中說出了風乃的名字,以及與風乃有關的告誡,讓夕子感到一陣混亂,當她理解青年的話中含意,反而從心底湧現一股怒火。


    夕子幾乎是打從出生以來,頭一次為了他人的事而生氣。


    「……你在說什麽?而且,你又是誰?」


    夕子說道。穩重的夕子可說是第一次用凶狠的語氣說話,她邊說邊慢慢地拉開與男子的距離。男子見狀卻也不打算移動身體,隻稍微擺出費解的表情,回答夕子的疑問:


    「我叫森野,森野洸平。」


    他報上姓名。


    「……森野先生,你要做什麽?,」


    「我什麽也不會做,隻希望你別再去和那個時槻風乃見麵了。記得這點就好,如果不希望有人死掉的話。」


    男子又重複剛剛說的話。夕子的眉間緊皺,她瞪著男子再度往後退說:


    「你要說的隻有這些嗎?那麽,再見。」


    「……等一下。」


    為了留住準備逃跑的夕子,男子從放在腳踏車籃子內的背包中拿出筆記本和筆,快速且潦草地寫下一些內容,並撕下頁麵。


    「這是我的聯絡方式,你至少收下這個,收下後就回去吧。」


    男子說完後,伸長手把寫著姓名和電話的筆記紙遞到夕子的眼前。


    「……」


    「我什麽也不會做。」


    聽到對方說收下就能回去,夕子躊躇了一下,她盯著男人的臉,懼怕地伸出手。緊張之餘她用指尖夾著紙,像是搶奪似地拿起筆記紙後,又趕緊拉開雙方的距離。


    夕子緊張到甚至感覺肋骨一陣疼痛,男子沒有試圖往前縮短距離,也沒有做出詭異的動作,隻是老實地將筆記本放回包包裏。然後,男子看著依舊警戒並緊盯著他的夕子,用認真的表情說:


    「如果覺得有什麽詭異的事,就聯絡我。」


    「……」


    「我會幫助你。特別是當你想死的時候,或是要殺人的時候。」


    這個人究竟在說些什麽?夕子直直盯著滿口不知所雲的男子,緩緩地拉開雙方的距離,準備離開現場。而男子依然隻是跨在腳踏車上,看著距離越來越遠的夕子。充分拉開距離後,夕子立即轉身奔跑,背後有個聲音對她叫喊:


    「知道了嗎?和她扯上關係的話,會有人死掉。我沒有騙人!」


    夕子裝作沒聽見,像是要掙脫什麽似地拔腿狂奔。


    「『我的家人也已經死了』!」


    「……!」


    夕子奔跑著,用盡全力在深夜中逃跑著回到家中。


    怎麽回事?


    那個男的是誰?


    和風乃交談後得到的力量,在那天全都付諸流水。那種陌生男子說的話根本就不值得一聽,她試圖忘了對方說的話,但實際上,男子的忠告以及警告不停地在她腦裏盤旋。


    畢竟連風乃自己都曾說過一樣的話。


    和風乃扯上關係的人會死。這是什麽意思?夕子在意到無法從心底抹去疑問,而她也無法鼓起勇氣直接詢問風乃。她害怕如果聽到無可挽回的答案後,可能無法再見到風乃。所以,夕子既不詢問,也沒說和那位青年見過麵的事,裝作沒事般繼續去見風乃。


    為了逃避對風乃產生的不安之心。


    為了不要察覺自己的不安,她將媽媽和姊姊丟來的惡意化為柴火,繼續添到內心的爐灶中,她滿身是灰,熬煮著決心之豆。她很擅長忍耐,一邊忍受媽媽和姊姊的嫌棄,一邊默默地工作,扼殺內心的不安,過著黑暗的每一天


    。


    然後──大約在夕子過著忍耐生活的兩個多月之後。


    她殷殷期盼的電話來了。


    是爸爸打來的電話。


    「夕子,爸爸打電話來了。」


    夜晚,家裏的電話響起,媽媽接起電話不久,板著臉孔遞出無線話機後,夕子幾乎是撲過去拿走話機,為了遠離家人的視線,她還跑回自己的房間。


    「喂……喂?爸爸?」


    『夕子?好久不見,過得好嗎?』


    夕子關在自己的房間裏,聽著好久沒聽到的爸爸聲音,幾乎要掉下眼淚。


    「嗯,我沒有生病或受傷喔。」


    『這樣啊。』


    回答爸爸問題的聲音,究竟聽起來有多懦弱呢?又流瀉出多少至今為止的辛勞呢?


    『有沒有好好念書?不對,你應該沒問題。畢竟你喜歡念書嘛。』


    「嗯、嗯……」


    爸爸順水推舟問了問題,夕子也直接回答。她原本打算灌注所有情感在回答的口氣上,但一切卻在聽到爸爸因關心她的學業,而用一貫溫柔的語氣詢問的瞬間,內心的情感全都爆發了。


    「……沒、沒問、題……!」


    『夕子?』


    夕子原本在心底預定好該說什麽、該怎麽開口,卻在一瞬間全麵崩毀,她腦內的劇本和情感的堤防一度崩潰,破碎的語言和感情全像濁流般混合,無法再化為其他語句,赤裸裸地從心底吐露出來。當她發現自己是家裏的奴仆後的兩個月,她不停地忍耐、等待。在等待期間,一切、一切的事件和回憶,全都浸透潰爛,自心底一湧而出。


    『夕子……發生了什麽事?』


    電話一端的爸爸發現了異常,詢問夕子。


    那是擔憂夕子的聲音,聽了之後,計畫什麽的全都付之一炬。


    「爸爸,那個、那個……!」


    夕子用像是小孩般的笨拙言語,混著哭啼聲,斷斷續續地表達她現在的狀況。沒辦法念第一誌願學校、被媽媽和姊姊刁難、發現姊妹之間的差別待遇等等,全都用亂七八糟的語句,拚命地說給爸爸聽。


    爸爸耐著性子聆聽夕子混亂的說明。


    當爸爸聽完訴苦後──


    『我明白了。』


    他認真地說。


    『我會跟媽媽談,可以把電話交給她嗎?』


    爸爸這麽拜托夕子。夕子懷著連她都不知道是開心、感謝、期待,還是不安或恐懼的心情,用力地回答:「嗯……!」隨後馬上飛奔出房間,像是塞東西似地,把無線話機交給人在客廳、看見夕子後擺出不可思議表情的媽媽。


    然後──


    我做到了……!


    終於做到了……!


    夕子逃離似地離開客廳,跑到走廊,又反手關上門,她一邊喘著紊亂的呼吸,一邊在腦裏重複這兩句話。


    我終於做到了。她雙眼泛淚,全身發抖,呼吸急促,止不住心髒的悸動。


    雖然和原本的規畫完全不同,但最後終於、終於還是做到了。她告訴爸爸了。緊閉的客廳大門對麵,傳來媽媽歇斯底裏的怒吼聲,狀況開始改變了。夕子被埋在灰裏而停止的世界,像流沙一樣開始出現無法製止的崩塌。


    她聽著背後傳出媽媽的吼叫聲,自己則悄悄地回到房間。她坐在房間的牆壁旁,身體貼著牆,一邊聆聽心跳聲,一邊帶著祈禱般的心情等待時間度過。那就像是世界崩毀後而撼動的感覺。夕子邊感受邊乾等,她隻能把一切交給爸爸,等待最後的結果。


    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


    過了一小時或兩小時,媽媽講電話的聲音仍然持續,從未中斷過。


    當夕子開始對等待感到疲倦時,她聽到媽媽的腳步聲,明顯不愉快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她的房間。媽媽沒有敲門便粗暴地開門,把無線話機丟到房內的床上,一語不發。


    媽媽板著臉,直接離開了。


    茫無頭緒的夕子隻能呆呆地目送媽媽走遠,她緩慢地撿起床上的話機,貼在耳邊。


    「……喂?」


    『啊,夕子?』


    當夕子出聲後,她聽見爸爸的回話。當她聽見爸爸的聲音,心髒用力跳了一下。


    夕子怯生生地詢問電話另一端的爸爸。


    「那個……怎麽樣了?」


    『啊──我和你媽媽談過了。』


    爸爸回答的聲音似乎有點含糊不清。


    她有不好的預感。為什麽要發出那種聲音?之後,爸爸用好像難以啟齒的口氣說:


    『爸爸果然啊,不是很清楚狀況,所以你自己跟媽媽談吧。』


    「咦……?」


    夕子隻是這樣回答。


    爸爸究竟和媽媽談了什麽?爸爸說了什麽,又被媽媽講了什麽,才會對我說出這種話?夕子完全無法理解。


    「這是什麽意思?爸爸……」


    『所以說,爸爸不太清楚狀況。』


    爸爸用想趕緊結束話題的口氣說道。


    『抱歉。因為你媽跟我說,根本就不在家的人不要在此時開口說這種話。被她這麽一講,爸爸什麽也沒辦法提了……所以你們那邊的事,你們自己好好談吧。』


    「……!」


    聽起來悶悶不樂的聲音,還聽起來像是把夕子的訴苦當作煩人的工作,想要早點結束的平坦聲調。


    『就是這麽一回事。』


    聽到爸爸的回答,夕子遭到眼前逐漸陰沉的想法重擊。


    『那……就這樣了。你要保重身體。』


    爸爸不顧呆滯的夕子,直接掛斷電話。


    腦中傳出「沙──」的一聲,夕子震驚得麵無血色,拿著無線話機的手無力地垂到膝蓋。她跌坐在房間地上,隻能呆呆地盯著無線話機。


    為什麽……?


    腦中隻浮現出這句話。


    她以為隻要讓爸爸察覺到不對勁,向爸爸訴苦就能解決問題。她如此深信,但一切卻被推翻了。先前從客廳傳出媽媽的怒吼,那些粗暴的謾罵叫囂,讓爸爸屈服了。


    經常不在家這件事,是爸爸心底的愧疚。


    大部分的父親並不介意這種事吧。但是,溫柔的爸爸無法忽視這份無可奈何的愧疚。


    被愧疚苛責後,爸爸屈服了。


    但是,夕子原本一直相信,她原本一直相信爸爸會幫助自己。


    難不成──


    夕子這麽想著。


    難不成,灰姑娘之所以一語不發、忍耐一切的理由,就是因為如此?夕子這麽想著。灰姑娘和夕子一樣,灰姑娘原本相信爸爸會拯救自己,才靜靜地忍耐。爸爸隻不過是沒有察覺到問題,隻要她做個乖孩子,總有一天爸爸會察覺的,並且幫助自己。或許她就是因為如此深信不疑,像個傻瓜不停地忍耐。


    後來,在舞會的夜晚,她一個人流著淚。


    爸爸完全沒能拯救自己,她唯一的希望破滅了,在仙女現身之前,她不停地流著淚。


    就像現在的夕子一樣。


    夕子邊想邊感受淚痕流過臉頰。夕子活在現實世界,仙女並不會現身。


    仙女什麽的根本不存在。


    沒有仙女出手相救的灰姑娘,究竟該怎麽辦才好?


    夕子發著呆,她像個斷了線的人偶,呆坐在地上。腦中與眼前盡是絕望。


    「……」


    然後,有個人正盯著這樣的夕子。


    媽媽剛才開著沒關的房間大門,不知道什麽時候,穿著居家服的姊姊站在那,看著悵然若失、流著淚的夕子,還稍微浮現出一點像是看見什麽髒東西似的表情。


    「……怎麽?你在哭嗎?真惡心。」


    姊姊開口嫌棄夕子。夕子沒有回答,她雖然有聽到,但感情的容器已經裝滿,無法再容納更多的情感了。


    姊姊看著毫無反應的夕子片刻。


    雙方沒有任何動作,過了一段時間,兩人依然一語不發。


    管他姊姊在不在什麽的,已經不重要了。現在,夕子的心宛如粉碎成黑色的灰燼一般絕望,她應該不會因為姊姊總愛掛在嘴邊的無聊刁難而難過。原本應該是這樣。


    但是────


    「夕子,我決定要去考○○女中。」


    噗滋。


    姊姊說的話,像是一把刺進柔軟內髒的銳利刀刃,深深埋入夕子的胸口。


    「…………咦?」


    再度刺入死去之心的詛咒之刃。姊姊對著不由得發出聲音的夕子說:


    「○○女中。雖然製服既老氣又不可愛,我根本沒放在眼裏,但我現在改變想法了。反正隻要不考升學班,我應該進得去。」


    姊姊用聽起來一點都不愉快的語調說道。


    「雖然那是所無聊的學校,但至少能幫我的學曆加點分。隻好忍耐囉,唉──」


    姊姊說完後,看著不禁轉頭看向她的夕子,哼出一聲鼻息後,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間。


    「…………」


    夕子全身僵硬。


    姊姊說的話深深地刨挖原本已死的心,她感覺到肚子裏有一股既深沉又惡心的疼痛,彷佛刀刃正來回攪拌著內髒。


    姊姊先用反對來擊潰夕子,現在又心懷惡意,故意要報考夕子無法就讀的誌願學校。難道這是媽媽的意見嗎?不論如何,夕子一想到夢寐以求的○○女中,將要讓破壞她夢想的罪魁禍首之一的姊姊就讀時,就覺得胸口一陣惡心,幾乎要反胃了。


    「唔……」


    胸口正在「燃燒」。


    彷佛熬煮著一鍋腐壞豆糊般的感受從胸口湧現、擴散。


    爸爸的回答破壞了夕子的世界,而姊姊說的話又體無完膚地玷汙了一切。無人出手相助,也沒有仙女的存在。夕子失去一切,滿身是灰的她,內心逐漸擴散發出腐臭的炎熱。


    啊……


    燒灼胸口的炎熱。


    不快的炎熱。不快的衝動。


    啊……啊…………


    這是夕子頭一次感受到的情緒。


    就是「憎恨」。這是有一點迷糊的「乖孩子」及「優等生」夕子,第一次對他人不,是對家人、對破壞自己溫柔的世界的一切,感到幾乎令人發狂的激烈憎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瘋狂的衝動一瞬間爬遍全身,腦內、眼前全都一片空白。


    她用全力緊抓自己的肩膀和衣服袖口。手指骨疼痛到嘎吱作響,力量充斥全身到幾乎打顫,袖口和胸口的衣服縫線處噗滋噗滋地逐漸擴大、裂開。她打從出生以來從未釋放過如此強大的力氣,骨頭和肌肉都發出慘叫,但也被心底發出的悲戚叫喊聲塗抹、吞噬。


    她站了起來。一把抓住立在狹窄房間一角的拖把,那是她身為奴仆的象徵。她彷佛要斷氣似地用力緊抓拖把,一語不發,憑著衝動使出全身的力氣,盡情地在房內揮舞。


    咻──發出一道風切聲後,手上的拖把砰的一聲,用力撞到又硬又重的東西,同時發出淒厲的破壞聲響打擊著鼓膜和全身。書架上的東西和桌上的物品發出巨大的聲響後,全數四處飛散,書架的層板破裂,壁紙和門的表而也被割出莫大的痕跡。


    「…………………………!」


    即使如此,夕子依然一語不發,依舊毫無表情。


    在情感高漲的激情之下,她的臉像紙一樣白。她穿著破掉的上衣,任憑心底膨脹的衝動驅使自己揮舞拖把。從天花板掉下來的日光燈應聲碎裂,聽到聲音的媽媽和姊姊神色大變,趕來確認狀況。


    夕子用盡全力痛毆,以足以劃破空氣的速度用拖把毆打媽媽和姊姊。痛揍柔軟物體時的手感,和撞擊書架與牆壁時的手感完全不同。那是一種殘酷的聲響,以及敲打肉和骨頭的悶鈍感觸。頭和肩膀慘遭攻擊的媽媽和姊姊發出哀號聲,蹲在走廊上大哭。夕子俯視著她們,用盡全力朝著她們的背部及用雙手護著的頭毆打了好幾下、好幾下。但她卻沒有感到一點舒暢,隻是默默地朝下毆打。最後牆壁和天花板布滿飛散的血跡,她隻覺得自己像是一台機械,一點也不輕鬆愉快。


    夕子的世界已經慘遭毀滅。


    夕子的希望已經慘遭踐踏。


    一切都不協調,什麽也感覺不到,不久,夕子轉身背對除了啜泣以外什麽也做不到的兩人,揮舞著拖把破壞家裏的所有東西,連鞋子也不穿就飛奔出家門。


    「────────────────!」


    她奔跑著。她在心底大吼大叫,在深夜裏奔跑。


    她在一片黑暗的夜路中,一個人吼著沒人聽得見的尖叫聲,不停地奔跑。


    她任由心中因駭人的壓力而膨脹的衝動,驅使自己往前跑。那是世界毀滅的聲音、理智剝落的聲音。夕子穿著破衣,拿著拖把,光著腳,任憑瘋狂的衝動帶著她不停地奔跑。


    她的目的地是曾為第一誌願的女校。


    對夕子而言,那是她的城堡,也是她無法到達的希望之地。


    熄了燈的女校正門有一座廣大的階梯,還有高聳的圍牆、護欄、氣派的大門及校舍。夕子一抵達校門前,便抓住並爬上眼前連大人都會猶豫不前的護欄,侵入深夜的校地。


    然後,她直接穿越前庭,跑向學校的正麵玄關──她高舉手上的拖把,狠狠地敲碎玻璃大門。玻璃門發出爆炸般的激烈聲響,應聲碎裂,碎片飛散到地麵,又發出清脆的聲響。警報好像響了,不過夕子毫不在意,她穿過玻璃碎裂的大門進入校舍,在憧憬的校舍內到處奔跑。她用拖把破壞了所有眼前能破壞的窗戶、門、櫃子等物。


    空無一人的學校響起破壞的聲響。


    在破壞聲以及四散的玻璃碎片中,夕子喘著氣奔跑、疾馳、揮舞拖把,毫不在意身上因玻璃碎片而受的傷,一個勁兒地破壞。她從口中發出彷佛從心中噴出的大笑聲,高聲大笑的她,雙眼流出宛如從心中擠出的淚水。


    她已經分不清那是淚還是血,全身疲憊不堪,要是正常人早就無法再施力了,但她像是被心中的叫喊追趕,依舊不停地胡鬧亂跑。


    即使如此──還是要破壞一切。


    破壞城堡、破壞舞會。自己已經無法到手的夢想,竟然還座落在這裏。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夢想竟然成了姊姊的囊中之物,完全不可原諒,所以隻好全部破壞掉。


    破壞自己再也無法前往的舞會,破壞舞會的舞台。當破壞了整排窗戶後,走廊在黑暗中散亂著閃閃發光的玻璃碎片。夕子不在乎地在那條玻璃走道上跑來跑去,無數碎片刺進她赤裸的腳底。


    碎片重疊包覆她的腳底,穿著破碎玻璃鞋的灰姑娘一邊踏著血腳印,一邊在城堡走廊奔跑。激烈的疼痛像噴發的火焰,碎片刺進肉裏,削去神經。麵積較大的碎片刺破腳底,帶著劇痛陷入骨肉,摩擦著筋肉;麵積較小的碎片削去皮膚,深入暴露在外的皮肉中。


    腳底肉中的碎片越是互相摩擦得嘎吱作響,就越是深陷於其中。滲出的血液似乎吸附了肉眼無法看見的細小碎片,貼在腳底後,又一片片逐漸埋進肉中。當再度踏出下一步時,血液又會吸附其他碎片。腳底刺著密密麻麻的碎片,即使出現空隙,也會立刻刺入下一片碎片,因體重的重量而沉沉埋入肉中的碎片上,又再一次踏入下一片碎片。


    夕子穿著好幾層密密麻麻直入骨頭,由血、肉和玻璃組成的混合物,她像是被劇痛衝昏頭,不停地在玻


    璃走道上奔跑。陷入腳底的堅硬玻璃和走廊鋪設的堅硬油氈建材相互摩擦,這份感覺化為不快的刺痛,直傳神經。因體重加劇的疼痛,使得每次奔跑時雙腳燃燒般的痛楚和不快的觸感直衝腦門,全身流出大量的冷汗。


    夕子的意識漸遠,眼前一片血紅。


    即使如此,還是無法阻止她的衝動,她把一樓破壞殆盡後,朝著二樓去,把二樓破壞殆盡後,又朝著三樓去。此時,她聽見警車的汽笛聲。那是接到警報而驅車前來確認的保全公司,以及接到他人報警而趕來的警車。警車的車頂閃著警示燈,發出的紅光經過破碎的玻璃反射,讓漆黑的走廊搖身變成煽情赤紅的舞台,光線一閃一閃地往天空照射。


    即使如此,這一切仍無法阻止夕子。還不夠──


    和夕子失去的東西相比,這種程度還遠遠不夠。


    夕子的雙眼映入了在樓梯間奔馳的保全人員。他們大喊還不快住手、把手上的東西丟掉等等,一邊吼叫一邊靠近。夕子立即轉身逃跑。


    還不夠。


    還遠遠不夠。


    我還不想被逮捕。夕子踩著塗抹著血與玻璃的步伐在走廊上奔跑,她朝著另一座沒有保全人員在的樓梯逃走,用最快的速度往下跑。劇痛和紅色警示燈讓她的眼前一片血紅,在赤紅的世界中,她在深夜裏高速跑下樓梯。


    下了樓梯,穿過一樓的窗戶,跑到校園內。


    警察和保全人員聚集在一起,但人數還很少。她看準人員稀少的追捕者之間的空隙,逃到敞開的校門前方的那座廣大的樓梯。


    她跑下樓梯。


    一邊往下跑,一邊用被痛楚和缺氧掠奪而喪失的思考片段,用力想著。


    我是灰姑娘。


    玻璃鞋碎裂的、悲慘的灰姑娘。


    她揮動著因劇痛和疲勞而完全無法使力的手腳,一邊被追逐,一邊一鼓作氣地踏著階梯往下奔跑。用皮開肉綻的雙腳拚命地跑啊、跑啊────像是追逐自己失去的未來,奔跑、逃跑────


    冷不防地,早已到極限的雙腳突然打了結。


    夕子的身體被自己用力地從樓梯拋到半空中。


    「啊。」


    ────────


    ──────────────咚唰。


    5


    一位少女被拋落到深夜的樓梯下方。


    警察們團團圍住。紅色的血液從少女的身體流出,蔓延在樓梯下方的石造地板上。少女的身體一動也不動,拋落地麵的手腳和頭發像一隻死蟲,淒慘地在地板上攤開。


    「……我不是說過了嗎?」


    在好幾盞警示燈紅光閃爍的現場,有位黑衣少女在稍遠的高台俯視著。


    俯視並喃喃自語的少女正是時槻風乃。她全身哥德蘿莉塔的裝扮隱沒在黑夜中,盯著下方染紅的景色。


    在紅光中,無法看透她那張白淨的麵容,盯著警方時的神情。


    在紅光中,無法看透她那雙眼瞳,盯著摔落的夕子時的神情。


    「你果然就是灰姑娘,和我說的一樣。」


    風乃凝視仰慕自己的少女最後的末路,隨後,她咻地轉身,背對眼下的景色。


    她像是餞別似地如此喃喃自語後,準備邁開步伐離開。


    她從高台一端的欄杆旁走遠,正當她準備消失在夜色中──快速猛烈騎來的腳踏車發出慘叫般的煞車音後緊急停下,一位青年慌張地下車,從風乃方才離開的欄杆旁,探頭看向女校前發生的慘劇。


    「果然。」


    青年確認慘劇後,從齒縫間勉強擠出喃喃自語似的話語。


    「我明明已經警告過了……!」


    「……」


    正準備離開的風乃轉身,靜靜地盯著神情懊惱的青年。


    青年注視著一動也不動的少女被搬進趕到學校的救護車內,看著救護車疾駛離開後,他緩緩地往後轉身,眉頭深鎖,看著風乃。


    然後,這位青年──森野洸平開口說:


    「時槻。」


    「你見到那個女孩子了嗎?沒能幫到她真是令人遺憾啊。」


    搶在洸平說些什麽話之前,風乃靜靜地說道。


    「的確如此,但我不會放棄。」


    「這樣啊。」


    聽著洸平充滿決心的話語,風乃隻點頭回應。


    「我很期待。」


    風乃說完後,又再度往黑暗中走去,洸平用力緊握垂下的手,盯著消失在夜裏的風乃,始終緊緊盯著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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