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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來說《糖果屋》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座巨大森林的旁邊,住著一位伐木工人、他的太太和兩個孩子。男孩叫做漢賽爾,女孩叫做葛麗特。


    伐木工人非常貧困。有一年,家裏的存糧已經不夠吃了。


    「再這樣下去,兩個孩子都會餓死的。該怎麽辦才好?」


    「隻好把那兩個孩子帶出門,丟到森林深處。就這麽辦吧。」


    伐木工人百般不願意,但也無法說服太太打消念頭。饑餓到睡不著的兩個孩子,不小心聽到爸媽之間的討論。


    「我們要死掉了。」


    「別擔心,葛麗特,我會想出辦法。」


    漢賽爾安慰妹妹後,偷偷跑出門,在住家周圍撿了許多的白色小石頭,裝在口袋裏。


    隔天早上,伐木工人和太太把兩個孩子帶去森林。在路上,漢賽爾不時停下腳步,把小石頭丟到地上。伐木工人和太太抵達森林深處時,要求孩子們乖乖等他們工作回來,並各給兄妹倆一塊麵包,就直接離開了森林。兄妹倆邊吃著麵包邊等待,不小心睡著了。


    醒來後,森林被一片夜色籠罩,葛麗特放聲大哭,漢賽爾安慰妹妹說,要耐心等到月亮出來。當月亮升起,漢賽爾丟在地上的白色小石發出光芒,告訴兄妹倆回家的路。他們便順著石頭回到家中。


    伐木工人非常開心,但太太非常生氣。


    又過了不久,家裏的存糧再度見底。


    「已經完全沒法子了,這次要把他們丟到森林更深處才行。」


    太太這麽說。孩子們也聽見這段話。漢賽爾原本打算再去撿小石頭,但因為太太已經鎖緊大門,沒辦法到戶外撿了。


    隔天早上,伐木工人和太太隻給兄妹倆一塊麵包,便把他們帶到森林裏。漢賽爾和葛麗特一邊走,一邊撕下小塊的麵包屑,丟在地上。伐木工人和太太把兄妹倆帶到比上次更深遠的地方後,就再也沒有回去接他們。不久,月亮升起,兄妹倆原本打算循著麵包屑走回家,卻發現路上一塊麵包屑也沒有,全都被鳥兒吃光了。


    兄妹倆在森林裏迷了路,隻好餓著肚子在森林裏漫步。


    天亮時,他們發現了一棟房子,那是一棟用糖果打造的房子。饑餓的他們不顧一切開始吃起房子,不僅吃了餅乾做的屋頂,還啃咬了砂糖做的窗戶。此時,一位老奶奶從屋子裏走了出來說:


    「哎呀哎呀,是一對乖孩子呢。快進來屋子裏吧。」


    然而,這位老奶奶其實是利用糖果屋來引誘小孩上門的可怕巫婆。到了白天,巫婆把漢賽爾關到蘢子裏,對著葛麗特怒吼,吩咐她去做飯。


    「快,快給我去工作。我要養胖你的哥哥,做成美食吃掉。」


    葛麗特放聲大哭,感到束手無策。從那天開始,巫婆每天都會走到籠子前。


    「漢賽爾,把手指伸出來。我要確認你有沒有變胖。」


    漢賽爾故意把細瘦的雞爪當作自己的手指伸出去。巫婆的眼睛充血發紅,視力非常差,所以完全沒察覺。


    不管喂漢賽爾多少東西,他都沒有發胖。因此巫婆說:


    「不管你到底有多瘦,我現在就要吃了你,快紿找準備爐灶!」


    葛麗特說:


    「我不知道要怎麽顧爐灶的火。」


    「哼,連這種事情都不會,要這樣子做。」


    當巫婆示範如何顧爐灶的火時,葛麗特用盡全力推了巫婆的背一把,巫婆就掉到爐灶裏,被活活燒死了。


    葛麗特救出漢賽爾後,兩人開心地互相擁抱。然後,他們帶著巫婆的寶藏,逃出糖果屋。後來,他們發現了河川,沿著河川走,終於回到自己的家。伐木工人看到兄妹倆回到家,開心得不得了。自從伐木工人遺棄孩子們後,沒有一天覺得快樂,而且太太在不久前也已經去世了。


    漢賽爾和葛麗特拿出了巫婆的寶藏。


    從此以後,三個人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1


    兄妹倆又被出去玩樂的母親趕出家門。


    每到暑假總是如此。母親出門後,還是小學生的兄妹倆呆呆地坐在大門深鎖、空無一人的家門前。


    年幼妹妹的手腕上掛著裝滿各種糖果的透明塑膠袋,這是母親第一次給她這種東西。一定是前陣子奶奶來到家裏與母親大聲叫罵爭執,和這件事有著什麽樣的關係吧。


    直到現在,才隨便地做些露骨的討好行為。


    是不是奶奶對母親說了什麽,才讓她起了反抗心呢?明知討好也沒有意義。


    哥哥非常害怕又討厭總在外遊玩到深夜,丟下孩子不管,還會為了枝微末節的小事大吼大叫、訴諸暴力的母親。那樣的母親給的不知道從哪個祭典拿來的無聊糖果,哥哥一點也不想要。


    即使肚子有多麽餓也一樣。


    如果隻有他一人,他鐵定會把糖果丟到路旁或水溝。


    但是妹妹不一樣。哥哥想把糖果拿給餓著肚子的妹妹吃,這個想法讓哥哥對母親給的糖果存有更深一層的厭惡。從學齡前開始,他們就被母親置之不理,身上隻有少得離譜的零用錢,害得妹妹總是餓肚子,瘦得不得了。哥哥完全無法忍受這件事。


    雖然從旁看來,哥哥也和妹妹一樣過於痩弱,但若是他自己就可以忍受。


    所以,哥哥把裝滿糖果的袋子交給妹妹。


    「走吧。」


    「……嗯。」


    兩人在家門前坐著不動,但最後哥哥向妹妹如此說道,並站起身來。一直待在這裏也不是辦法,在奶奶傍晚做完工作,可以讓他們進入家門前,得要想辦法殺時間了。


    兄妹倆想在街上徘徊,於是離開了家門,結伴在路上閑晃。


    但是,當他們開始走路後,妹妹馬上做出了某種行為。妹妹一邊跟著哥哥走,一邊弄破抱在手上的塑膠袋,把裝在裏麵的糖果一顆顆丟到地上。


    「……你不吃嗎?」


    「嗯。」


    哥哥詢問後,隻見妹妹點頭。


    這樣啊。哥哥點頭,不阻止也不追究原因。他以為妹妹和自己有相同的想法。


    …………


    ?


    那天以來,已經過了十年左右。


    我們互相依靠,生活到現在。


    大學生森野洸平在那天深夜,不發出一點聲響地悄悄打開家裏的大門,窺探外頭的模樣,探出去的臉觸碰到夜晚的冷空氣和黑夜的涼意。被深夜清澄的寂靜包圍的住宅區,除了遠遠聽到某處車子的行駛聲以外,什麽聲音也沒有。


    在冷冽的夜晚中,他觀察外頭的動靜時吐出的熱氣,在空中融化消散。


    門前的巷路裝滿了像是從天空沉澱而下的濃黑色,橫越在寂靜之中。


    在那條巷子裏──


    一顆。


    有顆小東西掉到地上。


    應該是附近人家點著燈吧,被幾乎無法觸及的玄關燈光映照,家門前有一顆白色玻璃紙包裝的糖果躺在地麵上發出微弱的光芒。


    然後,那糖果──


    一顆。


    一顆。


    一直延續到巷子前方。


    洸平悄悄地偷看巷子的前方,有東西咚、咚、咚,規律地掉落。


    那東西掉落在地上,靠著深夜住宅區微弱的光線,模糊地浮出光點。那就像引誘人往黑暗的巷弄走去,小小的糖果一顆顆地掉落,並在轉彎後就消失了。


    「……」


    盯著巷子前方,洸平輕輕地吞下喉頭中的緊張感。


    不是因為一個人夜晚外出而緊張,而是不久前,妹妹才剛離開家中往黑


    夜走去。


    洸平原本一直待在自己已熄燈的房間,穿著外出服屏息等待,等他確認妹妹偷偷出門的狀況和發出的聲音後,才走出房間,準備尾隨妹妹。大約在一個月以前,洸平發現妹妹常在晚上出門,好像要去什麽地方的樣子。


    身為高中生的妹妹美月既樸素又內向,是與不良少女或夜遊無緣的人。


    至少從以前到現在,他都認為妹妹是這樣的人。然而,這樣的妹妹竟然會完全不知會哥哥,突然經常在晚上出門。


    發現這個狀況後,洸平非常擔心。但他不好意思質問妹妹,也深信這隻是偶發行為。過了一個月,他不曾阻止妹妹深夜外出。雖然他們是對常被母親置之不理,並相依為命、感情融洽的兄妹,但畢竟到了青春期,兄妹之間也稍微有了距離。


    正因如此,洸平才會特別憂心。與其說是以哥哥的身分,不如說比較接近以父親的身分在煩惱。


    事實上,洸平和美月隻差三歲,但因為過去的生活型態,讓他幾乎是帶著父親的心情看待妹妹。


    這時該怎麽做才好?他帶著父親會有的憂心,以及兩人之間的距離感,苦思煩惱了一個月後做出結論:與其質問妹妹,還不如偷偷跟在後頭確認情形。若出現了問題,就立即處理,但如果沒什麽問題,就繼續默許妹妹深夜出門。這麽一來,兩人的關係也不會變得尷尬。洸平決定要等待機會,偷偷地等了好幾天後,今天終於展開尾隨行動。


    「……」


    洸平沒有發出聲音,安靜地關上玄關的大門。


    房內的燈和玄關的燈都沒有開啟,家門前顯得一片漆黑,站在漆黑巷弄中的洸平朝著延伸至道路前方的黑暗看去。


    已經完全看不見剛剛出門的妹妹身影,不知道她究竟往哪去了,但洸平知道該往哪裏走。洸平隨後看向腳邊那些咚、咚、咚地掉落在地上,包著白色包裝紙的糖果。


    妹妹正往這個方向去。


    這些糖果路標是妹妹丟的。小時候,從母親第一次拿糖果回來的那天開始,妹妹隻要發現家裏有糖果就會拿出門,做出一顆顆往地上丟的奇特行為。


    當然,這徹底惹惱了母親,兄妹倆後來被怒罵和毆打了一頓。或許這是某種反抗表現吧,母親隻要一把糖果放在家裏,妹妹就會拿出去丟,母親和兄妹之間原本就惡劣的關係,也就更加惡化了。


    總之──妹妹現在正一邊丟糖果,一邊往前走。


    跟著糖果走就會找到妹妹。其實,這些糖果並不是母親帶回來的,而是洸平預測妹妹的行為後,默默放在家裏的。


    洸平沿著糖果路標,邁步往夜晚的道路前進。他很小心,不能讓妹妹察覺。他側耳提高警覺,幾乎能聽見空氣中微弱散發出的聲音,在如此寂靜的夜晚,甚至覺得自己的呼吸聲、腳步聲、衣物摩擦的聲音都大到能傳至幾公裏外。他一邊感受自己內心的怯弱,一邊追著妹妹往前走。


    一顆。


    一顆。


    他追著掉在地上的白色路標。


    就像巨大森林裏的枝葉壓迫頭頂,他在低雲密布的夜空下,沿著路標走在又黑又靜的夜路上。


    不能追丟,但也不能追上。


    不能被妹妹察覺。洸平走在一下子漆黑不已、一下子微亮起玄關燈的夜路上,逐漸察覺自己對經過的路線很明顯地有印象。


    然後,當他朦朧的記憶越來越清晰時,也抵達了終點。


    是奶奶的家。洸平停在隻要在這條巷子轉彎就能看到奶奶家的位置,雖然隻有一點點,但他感覺到前方有人的氣息,使得原本慎重的腳步變得更加謹慎,但同時內心也有一股鬆一口氣的預感。


    以前他一直在思考妹妹交了壞朋友或是品性惡劣的男友等各種令他難受的可能性。雖然洸平依舊擔憂妹妹在深夜出門,但如果隻是拜訪奶奶家,至少避免了最糟糕的可能性。洸平感覺自己應該能放心了。


    但當他躲在陰暗的轉角,正想要窺探巷子裏的情況時──


    「────」


    他聽到巷弄前方有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說話聲音,使得洸平的心髒緊縮猛跳。原先的安心感瞬間轉化成焦躁,胃和心髒像是要燃燒似的,焦急和緊張感從腹部擴散而出。


    「……!」


    有人在那。


    有除了妹妹以外的人在那裏。有人正在和深夜出門的高中生妹妹對話,就站在那裏。


    洸平聽不見對話內容,但明確地知道妹妹正在和某人交談。


    就在奶奶家門前的巷子。焦躁、緊張、嫌惡的預感因為前方的事實而在胸口燒灼,洸平吞了吞口中的唾液──下定決心,悄悄地從角落往聲音來源的巷子看去。


    「!」


    妹妹就站在奶奶的家門前。


    還有一位看起來像是剛和妹妹道別,消失在黑暗巷弄中的「黑影」。


    洸平看到的瞬間,謹慎地從轉角抽身,直接離開了巷子,噠!的一聲在路上奔馳……是誰?剛剛離開的人是誰?他的腦中滿是這個想法,一邊思考大致上有印象的住宅區地圖,打算繞一大圈,往人影消失的方向跑去。


    為了不讓妹妹發現,他繞了很大一圈的遠路。


    在寂靜黑暗的夜裏,他在住宅區的巷弄間大口喘氣,任憑衝動驅使他前進。


    不一會兒功夫,如他所預料地,在道路前方發現了人影,就在黑暗狹窄的路中央,洸平一發現如影子般行走的人影,便奔跑靠近,趁勢出聲叫住對方。


    「等一下……」


    「什麽事?」


    「!」


    一瞬間,「她」回頭了,而洸平見到她後全身僵硬。


    在黑暗中回頭的她,有著令人失去言語的白淨美貌,同時,她還穿著彷佛魔女似的黑色哥德蘿莉塔服飾。


    恐懼感順著背脊往上爬行。在漆黑的深夜中,洸平邂逅了一個異常的人類。幾乎融入暗夜的黑發及黑色服裝,以及服裝上的白色裝飾與如蠟般的白淨美貌,兩者間形成異常的對比,並隨之沉入夜色中。少女用像是因厭倦而扼殺情感的冷漠雙眸,盯著洸平不放。


    她或許是和妹妹差不多年紀的少女。


    這套服裝說是誇張也不為過,以這種打扮出門,簡直不正常。


    但少女令人發狂的美貌,讓盯著她看的人彷佛失去了真實感,她的存在反而纏繞著詭異的說服力,主張她那扭曲的意誌。她麵無表情,就像人偶似地扼殺自己的情感,既然感受不出歡愉的氣氛,也就代表她不是裝出來的。她身上僅有一股頹廢感,在一瞬間,甚至無法認為她是活著的人。


    「……!」


    洸平感覺像是被美麗的亡靈盯上,冷冷地抓住自己的心臓,他原本想說出口的話,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呆立不動。但是他想到自己跑到這裏來「應做的事」,勉強恢複理智,重新構築剛剛失去的語句,並從口中擠出問題。


    「你、你是……?」


    「時槻風乃。」


    聽著洸平嘶啞的問句,少女用異常冷靜的聲音簡短地回答。至少這是洸平不曾聽過的名字。然後,少女像在評估似地凝視著他。


    「你是──森野美月的哥哥?老實說,如果你不是碰巧經過的發酒瘋路人,我想不到會有誰在這種地方向我搭話。」


    她再度開口這麽說道。


    「什……!」


    「看來我猜對了。」


    看著無話可說的洸平,這位自稱時槻風乃的少女靜靜地眯起眼睛。被初次見麵,還是如此詭異的人說中自己的身分,洸平擺出在深夜見到怪物的神情,全身僵硬。


    「所以,你有什麽事?」


    當聽到風乃出聲詢問後,洸平才想起


    自己的目的。


    「沒……沒錯,我是美月的哥哥。你是……什麽人?你和我妹妹是什麽關係?」


    他結結巴巴地勉強問道。風乃一聽到這個問題,神色不改地輕輕歪了歪頭,巧妙地避開重點回答。


    「……這個嗎?究竟是什麽呢?」


    「說這什麽話……」


    洸平當然無法接受這個回答,臉上浮現困惑與不滿。風乃看著他的反應,稍微露出思考的模樣,又再度麵無表情地回答。


    「你就算擺出那種表情,我也說不出其他答案。」


    風乃說著,她那形狀皎好的眉毛稍微緊皺。


    「我什麽人也不是,正因為我什麽人也不是,才是個在這樣的夜裏行走、什麽也不是的人類。」


    她口中講著難以理解的說明,稍微以視線朝妹妹所在的方位示意。


    「我也不是你妹妹的朋友,我們來往的時間短到稱不上是朋友。」


    「……是這樣嗎?」


    「是的。我和她見麵的時間少到可以數得出來。我常常像這樣在夜裏散步,剛好在某個夜晚遇見你妹妹,她當時一直站在方才的住家門前。」


    「那是……我奶奶的家。」


    「她當時也是這麽說。從那天以後,我不時會看見她站在那,每當我見到她,才會向她說點話。雖然我對她的行為很感興趣,但我畢竟隻是一個路過的人。」


    說完後,風乃遠望著兄妹倆奶奶家所在的方向。黑色蕾絲緞帶在一頭黑發的後腦勺上飄動。


    「所以……你沒有在晚上找美月出門,對吧?」


    「是的,你懷疑我是害蟲吧?」


    風乃把視線轉回洸平的身上。


    「我沒有這麽說……」


    「害蟲不會認為自己是害蟲,對吧?我究竟是不是害蟲,隨便你決定。」


    風乃絲毫不感興趣。一開始就毫不掩飾地把她當作可疑人物對待的洸平,認為自己的態度過於失禮,稍微垂眼往下看。他的視線停留在風乃的右手腕上,從華麗的袖口中窺探到的白皙手腕,包著白色的繃帶,微微滲出血液。


    那是割腕的痕跡。


    他稍微吞了吞口水,開始理解與這位少女對話時感受到的異常。這位少女果然不正常,妹妹和這樣的少女在深夜中交談,也令他對妹妹目前的狀態感到非常不安。


    「……美月和你說了什麽?」


    洸平問。


    「沒有。沒說什麽重要的話題。」


    風乃冷淡地回答。


    風乃推托的態度反而讓洸平猜測可能有什麽內情。雖然他並沒有發自內心這麽想,但反正猜錯也無所謂。真要說起來,那個內向的妹妹會跟路過的人說話,這件事本身就令他有點驚訝了。


    「我想知道妹妹的煩惱,你如果知道些什麽,希望你可以告訴我。」


    但洸平打算追問下去。


    「我不知道。如果她什麽也沒對你說,不要深究對你們雙方都比較好吧。」


    風乃左右搖了搖頭。


    「我也有妹妹,所以我能這麽說。你們或許是感情融洽的兄妹,但兄弟姊妹之間最好不要以為能分享所有的心事。」


    被這麽說之後,洸平無言以對。理智上雖然能理解話中的含意,但情感上拒絕接受。畢竟他認為他們兄妹倆是相互扶持長大,才會選擇相信他們和其他手足不一樣。


    「……那是你個人的情形吧?」


    「沒錯。」


    她承認。


    洸平打算再多回點話,但腦中浮現的話語全都像是藉口,無法說出口。方才的他還尾隨妹妹,實在沒有什麽說服力。然後,他也更加懷疑風乃知道一些關於妹妹的事情。


    「…………」


    「……話題結束了嗎?」


    洸平一語不發,還陷入疑惑中無言以對,讓風乃認為兩人的交談已經結束,她的長發和衣服在黑夜裏翩翩起舞,並背對著洸平。


    然後,風乃背對著洸平說:


    「你似乎為此感到難受,但在我看來,不彼此分享煩惱還比較美妙喔。」


    「……美妙?」


    「沒錯。我的痛楚是我的東西,至少對我來說,我不會想要分享自己的煩惱,『害得妹妹也跟著難受』。」


    她最後意有所指地說完後,邁開步伐,踏著堅硬的靴子腳步聲,從無言以對的洸平眼前走向黑暗。


    「…………」


    洸平在夜裏片刻站立不動


    他不知道該怎麽思索才好。不久後,他悄聲邁步,前去確認奶奶的家門口,發現妹妹還在奶奶家門前站立不動,凝視著玄關。


    妹妹是因為什麽、又在想什麽,才做出這種事呢?洸平完全不明白。隻是腦中還殘留「她」的身影與對話,彷佛連同不安的預感一同烙印在腦裏,始終無法抹去。


    而這正是──


    森野洸平和神秘少女時槻風乃最初的邂逅。


    2


    早餐的餐桌,洸平悄聲詢問:


    「喂,你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麽奇怪的事?」


    妹妹的雙手拿著盛好的荷包蛋,愣了一下,又用她小小的聲音否定道:


    「咦?並……沒有呀。」


    「……這樣啊。」


    洸平沒辦法再問下去,隻能就此打住話題。美月擺出有點不可思議的表情後,把早餐餐盤放在桌上,一邊晃著圍在睡衣外的圍裙,一邊回到廚房。


    這是洸平尾隨半夜出門的妹妹,遇見了詭異的「她」之後的隔天早晨。


    安靜到幾乎能聽見外頭聲響的餐桌前。雖然洸平已經把房間角落的電視打開,目前正在播放晨間新聞,但播放出來的音量非常小,早就調整成坐在桌前才能勉強聽到的聲音。這是為了不要吵醒每天四處喝酒,直到白天才會回家睡覺的母親。但這並不是出自體貼而考量的行為,隻是因為把母親吵醒的話,事情會變得很麻煩。


    上小學的妹妹第一次做早餐的那天,母親聽到聲音而起床,便發了瘋似地痛罵「為什麽沒做我的份!」後,把餐桌掃亂翻倒,弄得亂七八糟。使得妹妹因此受到打擊,花了好幾個月才能再度在家裏做早餐。


    打從洸平懂事後,待在家裏的母親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兄妹倆是常被母親暴力相向,棄置不顧的兒童。父親因外遇而離婚,他們小時候見過幾次麵的父親是個溫柔的人,父親原本希望可以接他們過去照顧,也付了撫慰金和贍養費,但母親用那些錢每天閑晃玩耍,沒多久就不讓他們與父親見麵了。


    年幼的兩人每天除了手上的幾十元以外,什麽也得不到、什麽也學不到,他們總是餓著肚子,徘徊度日。再這樣下去,他們總有一天會出手偷竊、偏離正軌,也無法過像現在這樣的生活了吧。


    這一切都多虧了奶奶。


    奶奶是已離婚的父親的母親。那時無法和父親見麵的洸平兄妹,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奶奶住在同一市內,甚至是走路就能到的距離。


    某天,洸平他們在街上閑晃時,奶奶碰巧發現了他們。奶奶非常驚訝於兄妹倆的現況,便帶他們到家裏來,之後也盡可能地支援他們的生活。


    洸平得以正常地念大學,大多歸功於奶奶的援助。奶奶是恩人。不僅是金錢上的資助,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奶奶會教導他們常識,以及日常生活所需的知識。


    洸平不至於走偏路、美月會做早餐,都是奶奶教導的。由於他們的父母已離婚,法律上奶奶已算是外人,能幫忙的事情有限,但奶奶卻給予最大的協助,甚至做了更多。


    ……雖然洸平很懷疑,母親願意讓成了外人的奶奶援助他們,是打著什麽主意。


    總之,多虧奶奶的協助,洸平被養育成認真的人,美月也被培育成穩重溫柔的孩子。


    然後,他們終於能過著勉強稱得上是「普通」的生活。有著煎蛋土司的簡樸早餐,以及放在餐桌旁,用手帕巾包好的便當盒,他們得到了「普通」的生活。小時候,他們想都沒想過會存在於世上的「普通」,現在終於掌握在手中了。


    再過些日子,洸平也能自立了。


    他原本不打算念大學,想直接獨立,出門工作,但後來被奶奶說服要多考慮將來,所以他現在一邊累積學曆,一邊等待。等洸平獨立後,就能夠拯救美月了。再一下子、再一下、再忍耐一下就好。正因如此,美月最近出現的奇怪行為,讓洸平格外不安。


    美月的心底還殘留幼時的不安定感,就像她至今都還會邊走邊丟糖果一樣。洸平的腦裏浮現昨晚見到的詭異少女,他不禁覺得那位少女是美月心中那份不安定感的具象化。


    洸平看著廚房裏的妹妹,她為了方便在廚房工作而將頭發用發圈綁起來,發長稍微過肩,在她的背上搖來晃去。


    那是和平常一樣的美月,看起來沒什麽不同。但是,這樣的美月卻假裝沒事,向哥哥隱瞞深夜外出及關於黑衣少女的事。


    「美月,最近怎麽樣?有沒有什麽困擾?」


    洸平看著美月的背影說道。


    「咦?什麽?」


    「如果有什麽煩惱,可以找我談。再過不久我就能獨立了,別太勉強自己。」


    「嗯……我沒事。」


    洸平雖然出聲催促,但美月隻擺出客氣的微笑,把烤好的吐司和乳瑪琳拿去餐桌。


    「我當然不可能沒有煩惱……但那不是需要和哥哥說的事。」


    她這麽說後,開始把早餐排在桌上。


    「我沒事,哥哥你也不要勉強自己。」


    「啊,嗯……」


    美月隻字不提。


    洸平也無法繼續追問下去。


    「好,已經做好了,來吃早餐吧。」


    然後,當他們正準備開始吃早餐時──


    喀擦喀嚓!


    玄關發出了鑰匙開門的聲音,美月在那瞬間,嚇得肩膀跳了一下。


    「!」


    洸平也神情僵硬,原本平靜安穩的氣氛,一瞬間充滿了緊張的氛圍。當玄關大門毫不客氣地敞開後,隨即聽到粗魯的腳步聲走進家中。兩人所在的客餐廳的門簾被粗暴地拉開,房裏出現「那女人」的身影。


    「………………………………………………」


    然後,她沉重又無言地低頭看著坐在餐桌旁的兩人。


    那女人並不是什麽美女,普通的麵貌加上誇張的妝容和服裝。身上帶著一點菸臭味和酒臭味,走進房內,用完全不能算是好意的視線,麵無表情地盯著兩人所在的餐桌。


    停滯不動的視線。


    威壓般的沉默。


    麵對那女人,美月一開始就垂著頭,洸平也避開了視線。女人片刻一語不發,最後「哼」地發出鼻息,一把搶走桌上包著保鮮膜、預定當作晚餐吃的菜肴,就往裏麵的房間走去,閉門不出。


    「……呼哈。」


    等那女人離開,也聽不見她發出的聲音後,洸平終於開始呼吸,吐出一口氣。


    那女人是洸平和美月的母親。他們原本以為母親一如既往在那個房間睡覺,但看來她到剛才為止都在外頭。雖然美月好不容易做好的晚餐被搶走,但一想到突然與母親碰麵,像這樣的情況已經算是傷害較少的了,沒有口出惡言或暴力相向就好。從他們完全無力抵抗的幼年時期開始,母親便不停地重複這些行為,讓洸平和美月都感到非常疲倦了。


    「美月。」


    洸平喊著妹妹。


    他原本想問垂著頭的妹妹好不好,但沒想到美月因為哥哥突如其來的問題慌張地抬起頭,正準備說點什麽時,滑落臉頰的淚水卻先傳達了一切。


    「啊……」


    美月慌張地低下頭。「糟糕。」洸平後悔地想著。


    時機太不湊巧了。在強壓下原本壓抑在心中的東西之前,美月慌張地回應洸平,卻不小心流瀉出情緒來。


    從小時候開始,美月總是因為枝微末節的小事,承受了母親毫無理由的激烈惡言和暴行,母親對她來說,是個光待在同一空間,就令她畏懼的可怕對象。洸平雖不至於那麽嚴重,但情況也很類似。沒料到竟然會和母親打照麵,洸平原本以為隻要雙方沒有對話,就能暫時安心,但看來自己的考量還是不夠充分。


    「美月……要不要去洗把臉?順便去換衣服吧。」


    「……嗯,抱歉。」


    洸平催促後,美月便從餐桌旁站起身來。


    「明天就可以去奶奶家,明後兩天不要遇到那個人就沒事了。」


    「嗯……」


    洸平安慰著妹妹說道。他們到了周末,就能住在奶奶家了。


    目送妹妹離開客餐廳的背影後,洸平猜想,美月離開家裏前去奶奶的家門口,說不定是因為等不及周末的到來吧。因此才想至少站在奶奶的家門口,讓心情穩定一下吧。


    到現在為止,他總想著再一下、再等一下,讓美月再忍耐一下。


    會不會是自己這樣的想法把美月逼到絕境了呢?


    洸平從胸中歎出一口深長的氣息,低頭看向擺在桌上的早餐。焦色吐司表麵的微弱熱氣逐漸散去,慢慢地冷卻。


    ?


    「所以,你在做什麽?」


    夜晚。


    在夜裏穿著哥德蘿莉塔服飾的少女,用毫不關心的聲調出聲詢問。


    聽到聲音後,洸平慢慢地回頭。這裏是亮著玄關燈的奶奶家門前,他今天並不是尾隨妹妹而來。深夜,洸平為了再次和「她」見麵,確認妹妹熟睡了以後,便偷偷出門,來到這裏。


    「在學你妹妹嗎?」


    「這麽做或許就能了解妹妹的想法。」


    洗平回答風乃的問題。


    「不過,那隻是順便而已。其實,我是在等你。」


    聽他這麽說後,風乃的眉角稍微動了一下。


    「等?等我嗎?」


    「沒錯。該說是在等你,還是在找你呢?」


    麵對回問的風乃,洸平點頭說道。他的表情真摯且認真,並直直看著風乃的雙眼。


    「我希望能和你談談關於我妹妹的事。」


    洸平說道。說出請求是需要覺悟的,洸平為了妹妹,決定舍棄情感上的意誌和猶豫。就如同當時風乃所說,他承認兄妹不可能彼此分享任何事物。他們是互相扶持長大的兄妹,曾相信兩人能彼此分享心事,但至少現在,洸平完全無法了解美月的心情。


    「我嗎?像我這種局外人,並不適合做你諮商的對象。」


    聽到洸平的請求,風乃以疑問回答。


    洸平說:


    「美月是個內向的人,朋友並不多。她有像你這樣的朋友──或者說是認識的人?老實說我挺驚訝的。所以,沒有比你更適合的人選了。」


    風乃稍微露出思考的模樣。


    「……她煩惱的事,我一句話都不會說喔。」


    然後她回了一句事先叮嚀的承諾。


    「如果這樣也無所謂,隻是跟我說話的話,就隨你高興吧。」


    「我明白,謝謝。就算隻是零碎的聊天也好,我想要得到一些線索。」


    洸平點頭。現在隻要這麽做就好。


    妹妹說不定總有一天會親口向他說,或是不小心從對話中吐露出片段的煩惱,讓自己能猜到一點什麽。


    然後,洸平就會對於之前推測的結果感


    到安心。此後,隻要回想起風乃,他就會突然想到這些事。這位少女在深夜散步,一身詭異的哥德蘿莉塔裝扮,不論是談話或態度都不討人喜歡,但她所說的內容總是誠實、真摯,而且還很溫柔。


    洸平覺得她應該值得信賴。


    得到協助雖然安心,但畢竟洸平不曾和與妹妹同年代的人、身穿這種服裝的人,最重要的是,如此美麗的人說過話。因此,真正和她交談時,洸平還得先深呼吸才行。


    一開始,洸平不得不屏息麵對她的詭異感,很勉強地才能與她對話。


    洸平帶著連自己都覺得丟臉的生澀感,在少女麵前深呼吸好幾次才開口──


    「那個……謝謝你今天和我談話。我可以先問一個問題嗎?為什麽你要在深夜中出門散步?」


    ──然後,他問道。


    他很緊張,就像正在進行一場蹩腳訪談的外行人。


    風乃回答:


    「……因為夜晚符合我的天性,白天令我不愉快。」


    「這樣啊。」


    和至今完全沒遇過的類型對話,洸平隻能說出他不習慣的對答。


    「還有,這是為了不要遇到人。」


    麵對這樣的洸平,風乃把手指伸入自己的長發間,靜靜地補充。說完後移開視線。


    「……你討厭人嗎?」


    「或許吧。不過,那並不是理由。」


    洸平又再度詢問。


    這位少女即使脫口說自己討厭人類,也不是什麽驚人的答案。但是,風乃接下來的回答卻讓洸平完全無法想像。


    「和我扯上關係的人,『都會死』。」


    他不知如何是好,隻是看著風乃。


    驚訝之餘,他認為對方是在捉弄自己。但是,風乃的模樣平靜,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在說謊或開玩笑。


    「……咦?」


    「我一定是個死人,或許,死人會呼喚死人吧。想和我搭上關係的人,大部分都帶有一些『那樣的特質』,因此會導致死亡等嚴重的結果。所以,我都盡量在不會遇見人的夜裏出外散步。」


    洸平不知該如何回應這段話。颯的一聲,夜風在兩人之間的沉默中吹拂,她的黑發與服裝一同隨風飄逸,像是替她白淨的麵貌罩上一層陰影。


    「你要當作耳邊風也沒關係,可是……」


    她端正而毫無表情的容貌孕育出帶有某種恐怖氛圍的美貌。


    「你們兄妹倆最好要多注意一下。」


    「……」


    如她所說,她看起來就像是美麗的屍體。


    後來──自此之後、自那天以後。


    洸平會在美月沒有出門的夜裏,偷偷離開家中,去和風乃見麵,為了總有一天能問出妹妹的煩惱。


    3


    一開始,被帶到這個家的時候,他們很驚訝這裏有許多的糖果。


    這是奶奶的家。


    守著佛壇的老人家的住家,有著堆積如山的糖果。


    他們得知可以吃這些糖果的時候,兄妹倆便一起吃下那堆放在眼前的東西。他們從未品嚐過的甜味,幾乎要令人痙攣似地在口中散開,這時洸平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雙眼撲簌簌地流出淚來。


    「……歡迎你們來,小洸、美月。」


    那天以後,除了美月仍會在晚上出門以外,兩人都平安無事地過了兩周。


    洸平他們每個周末都會去拜訪奶奶。因此,他們在周末一如既往按下奶奶家的門鈴,奶奶也一如既往堆著笑容出來應門,在玄關迎接他們。


    由於先生去世較早,奶奶因為年輕時的一些因素,到現在都還在做庶務性質的工作。雖然差不多也到了周遭的人都開始嫌生活麻煩的年紀,奶奶卻依然嚴謹。服裝和住家都乾淨整潔,個性溫柔,但該嚴格的時候也很嚴格。正因為她是這樣的奶奶,才肯出手拯救陷入困境的兄妹倆,絲毫不在意他們是已離婚的兒子在前段婚姻中生的小孩。而正因為有這樣的奶奶親自教導,洸平他們才不至於走偏路。


    奶奶的家雖然是屋齡老舊又狹窄的小房子,但也是精心照顧的別致和風建築。


    相較於洸平他們的家,雖然大小差不多,卻是極度荒廢的中古屋。奶奶的家有著不一樣的氣氛,一開始覺得有股壓迫感,現在卻是能讓心情穩定的家。設有拉門的玄關、鋪石的地麵,一塵不染、登堂入室用的木台階。當脫下鞋子進入室內時,便感覺自己逃出了那個有母親在的家,心情安穩許多。


    「小洸先在這裏待著,美月,來和奶奶一起去泡茶。」


    奶奶笑著說,催促兩人行動。


    「嗯……哥哥,我等等回來。」


    「嗯,加油。」


    洸平稍稍抬起手笑著,目送被奶奶帶去廚房的妹妹。他則走去客廳,坐在莊嚴的佛壇前,敲了敲壇前的鈴,雙手合掌。


    兄妹倆從未在母親身上學習到任何事,奶奶為了讓他們成為堂堂正正的人,教導年幼又什麽都不懂的兄妹許多生活上的知識。洸平負責粗重的工作,讓他有自己是個男生的心理準備,而美月則被培養成家事萬能的女生。


    現在仔細想想,奶奶認為家事由女人負責的觀念是太老舊了。但以奶奶的年齡來說,會有這種觀念也是無可奈何。雖然觀念太過古板,但或許實際上具備這樣的能力是很有必要的,洸平完全能夠理解。


    多虧如此,美月被培養成一個居家的女性。雖然擔心她的個性因此變得太過乖巧又內向,但對於維持以前的生活鐵定會墮落至不同人生的兄妹來說,他們也沒辦法期望得到理想的教育方式。


    他們在穀底中幸運地拿到這張牌,除了努力以外別無他法。


    要努力,依靠現有的資源,不管是自己,還是美月,總有一天要得到真正「普通」的幸福。幸福就是最棒的複仇,這句平凡的句子,對洸平來說是最重要的目標,也是刻在心底的座右銘。


    隻要有奶奶的協助,一定做得到。


    在法律文件上,母親是家人,奶奶是外人。但對洸平來說,除了美月以外,能夠視為家人的,就隻有奶奶而已。


    當他在有著些許線香味的客廳桌上托著臉頰,一邊凝視用盛滿的糖果供奉的佛壇,一邊思考這些事情時,紙拉門開啟了,奶奶和妹妹一起走了進來。她們各自在手上端著蛋糕和擺放泡茶用具的托盤,奶奶把盤子排在擦得光亮的桌上,妹妹也開始幫忙準備泡茶。


    「久等了,小洸。我事先買好了蛋糕,來吃吧。」


    「謝謝您,奶奶。」


    洸平坐正,向奶奶道謝。


    年幼時的自己,就連要像這樣子道謝也完全不懂。


    「美月,也謝謝你。」


    「嗯……」


    美月打開茶罐,靦腆地低下頭。


    「要不要我幫忙?」


    「不,我沒問題。」


    「就是說啊,洸平可是男生,坐在那裏等就好了。」


    洸平雖然如此提議,但美月搖搖頭,奶奶則笑著要洸平坐著。


    「這樣啊。」


    洸平帶著有些寂寞的心情,看著動作勤快的妹妹。


    以前一個人什麽也做不到,隻會仰賴自己、拚命守護的妹妹,不知從何時開始不再依靠哥哥了。然後──不知從何時開始,妹妹會把煩惱放在心底,不再找哥哥討論了。最近,妹妹究竟有什麽煩惱,甚至需要到把深夜離家、站在奶奶家門前這件事當作秘密呢?在完全找不到線索的情況下,洸平帶著複雜的心思凝視著妹妹。她隻字不向哥哥提自己心底的煩惱,表現出和平常一樣的態度。洸平盯著妹妹半晌也得不到任何資訊,他無法像以前一樣明白妹妹在想什麽,隻能在心底悄悄


    地歎了一口氣。


    ?


    「會覺得彼此分享很美妙,大概是怠慢讓人如此以為吧。」


    「怠慢?什麽意思?」


    「隻要彼此分享,就不用再煩惱對方的事,也不需努力理解對方。所以才會想要互相分享,會認為自己了解對方,也能被人理解。隻要能了解對方的想法就覺得輕鬆,以為自己被人理解也會覺得輕鬆,所以,就會不願意認為對方事實上在思考其他事情。如此一來,最後隻是在強迫對方,失去自我罷了。」


    時槻風乃是個越深入交談,就越覺得不可思議的少女。


    她正是所謂的「哥德式」少女。穿著奇妙的黑色衣服,在深夜外出,嘲諷地看待事物,以古怪的表達方式冷漠地娓娓道來。


    從她的衣飾和談吐可看出她出身環境好,隻是打扮和舉止異於常人。風乃出身良好環境,卻以不普通的作風生活,相較於洸平費盡苦心才得到「普通」的幸福,從他的角度來看,簡直完全不能理解,而且這還是種非常奢侈的行為。


    很可能是個富家千金的她,以奇怪的打扮在深夜散步。


    洸平為了見到這樣的她,偷偷離開家中。


    目的是打聽出妹妹的煩惱。但是,自從洸平與風乃見麵後,逐漸跳脫他原本的目的,開始對這位名為風乃的少女產生興趣。


    風乃說:


    「我不知道你妹妹的煩惱是什麽,但活著對她來說是種痛楚。」


    當洸平問:「同為女生,你有沒有想到關於我妹妹煩惱的線索?」她是這麽回答的。


    風乃這名少女總是維持這種作風。洸平一開始感到不知所措,她說話和看待事物的方式都太難理解了,但因為不至於無法溝通,所以不久後洸平也不把這視為問題了。


    大約一周兩次左右,洸平會在深夜拜訪她,談論一件與妹妹相關的事。聽了她冷漠又發人省思的回應後,洸平又會再來回交談幾次,短暫對話後就此道別。


    每見一次麵、每交談一次,洸平就對她越來越感興趣。


    風乃不會詳細地回答,因此洸平仍不理解她的本性。隻勉強知道她是一位拒絕上學的高中生,僅隻如此而已。這讓洸平更想了解她,這樣的心情也與日倶增。


    即使如此,每次見麵時,洸平還是會記得詢問一件與妹妹相關的事。其實並沒有人規定要做這件事,隻是如果失去這項原則,他認為可能就無法再見到風乃了。對洸平來說,和這位虛幻的美少女之間的聯係毫無真實感,像是見到幻影或幽靈似的。


    「我就像是死人一樣。」


    風乃提到關於自己的話題時,幾乎都是這種語句。


    「我沒有實際活著的感受。自我懂事以來,就隻會思考『死』是什麽。雖然我曾經假裝過著一般的生活,但最後還是放棄了。即使我那麽做,還是會有人在我麵前死亡,我的心也會跟著死去。就像這樣。」


    此時,風乃秀出綁在她的右手腕、滲著血的繃帶一邊這麽說道。


    「所以,為了活下去而找我討論,是錯誤的行為。」


    風乃靜靜地垂下手腕。


    「我能提出的建議,隻有與『死』相關的建議,所以我沒有任何話可以告訴想要活下去的你。」


    風乃看著見到割腕痕跡隻能膽怯的洸平,虛幻般的容貌帶著強烈的視線,佇立在夜裏。但是,此時的洸平即使膽怯,他卻沒有認真看待風乃所說的話。洸平期待與她對話,期待下次見麵、再下一次見麵。他秉持為了妹妹的原則,毫不在乎地持續尋求建議。


    但是,就在某一天。


    那是像平常一樣,洸平秉持原則開口的時候。


    那天,剛好在幾天前,洸平獲得了一個有發展的工讀機會,他的情緒非常高昂。那時,正常來說會冷淡拒絕提供建議的風乃,突然麵無表情地看向洸平,開口說:


    「……你真的想聽?不會後悔?」


    她突然這麽問道。


    洸平麵對突如其來的問題,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嗯……嗯,當然。」


    「真的嗎?聽了之後,不好好思考的話,可是會後悔喔。」


    「……嗯。」


    她再度確認。洸平雖感困惑,但還是再次點頭。此時,風乃像是歎氣似地輕輕吐了口氣後,目不轉睛地直視洸平,並舉起手指向他。


    「你們兄妹倆,就像是『糖果屋的漢賽爾和葛麗特』。」


    「咦?」


    一瞬間,洸平呆愣住了。他思考其中的含意卻不得其解。


    「……什麽意思?」


    洸平問。風乃凝視困惑的洸平臉龐片刻,隨即搖搖頭,靜靜地斷言。


    「你的反應就足以證明我說的話。」


    「咦……?」


    「我指的是你什麽也不知道這點。」


    風乃垂下指著洸平的手,移開視線,不再看向洸平。


    完全搞不懂。風乃刻意說出毫無意義的話,讓洸平以為她岔開自己的話題。完全搞不清楚其中的含意,也無從思考。


    兩人的交談總是在「請求」與「拒絕」之間來往,他以為這次的對話隻是有點變化的重蹈覆轍而已。但後來洸平非常後悔,他竟然不曾仔細思考好不容易從風乃身上得到的提示,以及風乃所有發言代表的意義。


    洸平後來這麽想。


    我啊,大概在沒有察覺的時候,開心過頭了。


    我啊,因為見到了那麽不可思議的美少女,開心過頭了。


    此時,美月看見了、想了些什麽──過於開心而沒有認真思考的洸平完全無法知曉。


    4


    和哥哥兩個人餓著肚子,走在街上的那天。


    我們被自稱是奶奶的人搭話,被帶到很氣派的家中。


    那裏有好多糖果,得知都可以吃的時候,我就和哥哥一起享用了。第一次吃到甜甜的糖果,我和哥哥都流下淚來──


    這個家,一定是蓋來欺騙我和哥哥的。


    不久以後,從沒給我們糖果的母親突然也這麽做,這讓我的懷疑變成確信。


    美月不吃糖果。


    她盡可能不吃。雖然非不得已的時候會吃,但能蒙混的時候,就會偷偷丟掉。


    吃糖果會令她不安,糖果是捕獲他們的陷阱。那不是單純在年幼時感受到的創傷,也不是以前會錯意,而是那份威脅,到現在都還在美月他們的眼前持續上演。


    哥哥完全不知情。


    奶奶「正在拉攏哥哥」。


    奶奶對美月沒有一點愛意。或許對洸平保有一點愛,但至少,奶奶完全不愛美月。


    美月討厭母親,也討厭奶奶。


    他們都知道母親不是什麽好東西,但是,哥哥卻不知道奶奶的為人。


    哥哥不知道,奶奶在他看不見的廚房裏,和美月獨處時,擺出多麽冷淡的表情。奶奶說:「不想讓哥哥擔心的話,就不準說出去。」要美月保持緘默,甚至對美月暴力相向,這些哥哥都不知道。


    哥哥隻看過戴著溫柔麵具的奶奶,什麽也沒察覺。他不知道奶奶不僅和母親一樣,非常容易發脾氣,還有著母親遠遠不及的陰險。奶奶要求美月做料理,隻要稍微不合她意,眼神就會變得很嚇人,一語不發地抓住手邊任何一樣東西,瘋狂地歐打、丟擲,她隻會朝絕對不顯眼的部位攻擊。因此,在哥哥看不見的衣服底下,美月總是留有好幾道傷痕。


    而且,隻有美月一個人知道,奶奶和親戚交惡,關係非常差。


    起因是奶奶太容易動怒。不隻是美月他們的母親,就連身為兒子的父親,以及父親的再婚對象,她都憎恨得不得了。她不隻是單純討厭而已,所有不如


    己意的事她全都憎恨。不按照她的話和想法行動的人,特別是親人,全都是奶奶憎恨的對象。


    這樣的奶奶,把哥哥當作自己的孫子,把美月當作傭人教育。


    哥哥不是奶奶因愛而疼的「孫子」。奶奶從美月他們的母親手邊奪取孩子,當作自己的「孫子」對待,全都是為了要招惹母親、離婚後組成新家庭的父親──也就是奶奶的長子,以及長子再婚的妻子。


    奶奶隻要找到機會,就會想盡辦法招惹令她憎恨的這三人。


    所以,把洸平以及附屬品美月拉攏到自己的身旁,也是招惹他們的手段之一。


    奶奶藉由籠絡洸平,是想讓兄妹倆的母親知道,已經離婚的丈夫的母親搶走了她的孩子。同時讓她搞清楚,雙方做為一個人類的天壤之別。而把已經分手的女人所生的小孩當作孫子對待,是為了讓父親和再婚的妻子察覺,他們不被奶奶承認。


    不知道母親和父親有沒有接收到奶奶的意圖,但至少從奶奶的世界來看,她已經做到了。因為大家都不肯按照她的想法行動,奶奶便打造了地獄般的世界。那是奶奶的心製造出來的──心之地獄,而美月正在裏麵生活。


    哥哥被奶奶籠絡近十年的日子,對美月來說,這段日子過得比被母親丟下不管的幼年期還要辛苦。當時她總是餓著肚子,無人肯伸手援助,但至少她還有哥哥。她總是被哥哥保護,雖然辛苦,但不寂寞,即使饑餓也能忍耐,當時兄妹倆還是心靈相通的。


    而美月和哥哥之間的聯係,卻被活生生地拆離了。


    被奶奶拆離。自從吃了奶奶的糖果那天開始。


    哥哥就被奶奶籠絡,因為奶奶的關係,哥哥再也看不見真相。美月被帶到哥哥視線所不及的廚房,被當作傭人對待,不停地遭受陰險的責罰、被迫勞動。


    這裏是無法和哥哥心靈相通的──地獄。


    比以前還要辛苦好幾倍。


    但是,美月不曾向哥哥訴苦,仍是乖乖聽從奶奶的指使。不管有什麽理由,對哥哥來說,奶奶無庸置疑是庇護者,也是哥哥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美月不希望哥哥擔憂,也無法再回到以前窮困的日子。


    奶奶隱藏住惡意庇護哥哥,讓他年幼時就天真地得到希望。因為有奶奶的協助,哥哥才能成為有經濟能力的社會人士,得到了逃出有母親所在的家的希望,變得有活力。


    所以,美月一直在忍耐,忍耐總有一天真的能脫離現在的生活。但忍耐的同時也不斷地耗損她的精神,她拚命地隱瞞自己正過著與身處地獄隻隔了一麵牆壁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不停地消磨她的身心。


    大約是從奶奶開始「援助」不久後,美月便出現詭異的行為。


    那大約是從與哥哥之間的聯係被切斷,奶奶陰險地把她教育成傭人,年幼的她無知又害怕得不得了的時候。後來,奶奶突然到家裏,和母親起了激烈的爭執,母親因此唐突地把討好用的糖果交給他們。而從那時開始,美月第一次出現把糖果丟在路上的行為。


    那是年幼的她注入強烈願望的行為。


    哥哥開心地吃著糖果。既然如此,隻要把糖果放在從家裏出門時走的道路上,哥哥說不定就會回家了。她一直這麽想著。美月把糖果一顆顆丟在路上,當作往家裏走的路標。那是她的祈願,希望哥哥可以回到家來。對美月來說,他們該回的家,不是奶奶的家,而是和哥哥相依為命度過的,那個又小又髒亂的中古屋。


    一開始,美月認為這個祈願就像是踩著斑馬線白色的部分過馬路就會有好事發生般,隻是小孩子毫無根據的願望。但是,她卻開始仰賴這偶發且毫無意義的許願行為。不知不覺,美月開始認真地許願:「希望哥哥可以回家、希望和哥哥一起回家。」也認真地丟糖果,即使母親會因此生氣也不在乎。她認為如果中途放棄許願的話,願望就不會成真,後來也就漸漸無法放棄了。


    美月一邊偷偷地許願,一邊忍耐過日子。


    過了好幾年、好幾年。她在有奶奶的廚房裏,消磨自己的身心。


    還差一點。等哥哥高中畢業後,就能逃離現在的生活,所以要忍耐。但是──哥哥被奶奶說服,接受了援助,決定要讀大學。奶奶為了要盡可能地拉長哥哥被她束縛的時間,才采取這種策略,然而卻隻有美月一個人察覺。


    ……不行。


    此時的美月感到焦躁。


    再這樣下去,哥哥會一直被奶奶囚禁。


    隻要哥哥被囚禁,美月也會被囚禁。她願意為了哥哥忍耐,一直忍耐至今。但是,這麽一來,美月一直都是奶奶的階下囚。


    她的身心總有一天會磨損、毀壞。


    繼續維持現狀的話,美月無法逃離奶奶,也無法救回哥哥。她每天晚上一個人待在房間時,看著眼前沒有終點的未來不斷擴大,幾乎要對時間的長度感到絕望。隻要忍耐到未來的某天就好,但是卻怎樣都看不到終點。隻看到美月和哥哥斷了聯係,這段無法逃離的未來。那天,美月在腦中想著持續擴散的黑暗未來,幾乎要發狂似地在半夜逃出家門。


    她在夜晚跑出門,在夜晚奔馳。


    就像自己想像中的未來一樣,她在不停蔓延的黑暗中奔跑。


    她憑著衝動奔跑,從胸口湧上的冰涼瘋狂的絕望煽動著她。她不停地奔跑,就像是在黑夜遊泳,心靈和身體竭盡全力地嘶吼,不斷地奔跑。


    然後──美月最後,站在奶奶的家門口。


    她一邊喘氣,一邊站在奶奶的家門前,凝視亮著燈的玄關。


    衝動在她的胸口掀起一陣陣的漩渦。但即使來到這,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該做什麽才好、該怎麽做才好,一切就像她眼前的未來一樣,什麽也看不見。


    「…………………………」


    她隻是佇立不動。


    她帶著無法成形的混亂思緒,凝視奶奶的家,什麽也做不到,站在那兒不動。


    想要大叫嗎?想要胡鬧嗎?她完全不知道。


    她就隻是任由自己的心底沸騰,在寒冷的夜晚中佇立不動。


    然後──


    「……你在做什麽?」


    此時,美月邂逅了。


    黑暗中突然叫住她的安靜冷淡聲調,讓她嚇了一跳並回頭查看。不知從何時開始,一位黑色的哥德蘿莉塔裝扮的少女靜靜佇立。


    她倒抽一口氣。對方是位幾乎沒有真實感的美少女,有著與夜晚融合的漆黑長發,以及強烈對比的白淨麵貌,還有那身脫離現實、異常冷靜的打扮。看到的瞬間,美月感覺自己像是遇到幽靈,整個人僵硬凍結。


    「……!咦、我、我……!」


    美月回過神,身心劇烈地動搖。


    即使想回答,也找不出適當的語句。「她」用像是玻璃製成的人偶瞳孔,毫無感情地盯著美月,觀察片刻後說:


    「你一直都擺出像是要割斷自己脖子的表情。」


    「!」


    瞬間,美月驚訝地用手觸摸自己的臉和脖子。好像有冰涼的冷水流入心中。突然被人質問是以什麽樣的表情待在這裏,這才讓她得以真正麵對自己。憑著衝動來到這裏後,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麽?


    「我、我……」


    美月試著把思想化成言語,她張著嘴思考。


    但是,不管她怎麽想,都無法把自己抱持什樣的想法化為言語說明。如同少女所說,難道自己是因為想死才跑到這裏嗎?還是想要殺了奶奶,才跑到這裏來?


    她不停地動腦,但不管是哪個答案都覺得不太對,怎樣都無法整理自己的思緒。


    越是思考,胸口就被勒得越緊,讓她好痛苦。


    「……!」


    嘰哩!美月不禁用指甲抓自己的額頭。她稍微抖動的指甲陷入額頭的薄肉中,那股隱隱的疼痛感,正隨著指頭的數量刺進額頭。


    哥德蘿莉塔裝扮的少女看著這樣的美月,開口說:


    「你沒事吧?」


    這句話淡漠且不融入任何感情,卻意外地從話語中感受到溫柔,對目前美月的精神狀態來說,這比那些明顯帶著溫柔的語句還要舒服。


    這位在夜晚出門散步、打扮詭異的美少女。


    但是,美月被少女冷淡的溫柔吸引,使她想要依賴少女,即使對方是幽靈也無所謂。


    「我──該怎麽辦才好?」


    然後,美月擠出這句話。


    少女回答:


    「我不知道。如果你想詢問我自己想描繪出怎樣的圖,那至少先告訴我,你的心中準備了什麽顏料吧?」


    像是拒絕般的承諾。


    自此以後,美月開始私下向自稱為時槻風乃,這名奇妙、冷淡又美麗──像是溫柔夜晚般的少女「諮詢」煩惱。


    「……就像『糖果屋的漢賽爾和葛麗特』一樣。」


    風乃在某天這麽說道。


    因為自己的衝動而無法找出答案的那天開始,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每當發生美月無法忍耐的事情時,她會在夜晚離家,以諮商的名義向風乃吐露自己的境遇。這是不知道諮商到第幾次時的對話。


    美月在安靜黑暗的夜晚沉澱身心,她幾乎都是單方麵地和溫柔夜晚化身般的少女對話。她們之間的關係僅隻如此。但是,風乃就像冷冰冰的夜晚一樣接受她,治愈美月因為磨損而悲鳴的心。


    「漢賽爾和葛麗特?我嗎?」


    「沒錯。」


    她們經過好幾次的諮商,某一天,風乃開口說:


    「你們兄妹倆,就像是被囚禁在糖果屋的漢賽爾和葛麗特。」


    風乃稍微眯起睫毛纖長的雙眼,看向美月所在的奶奶家門前,並這麽說道。


    「我是葛麗特?那哥哥是……」


    「沒錯,『他是被巫婆囚禁的漢賽爾』。雖然巫婆命令你照顧哥哥,但被囚禁的哥哥什麽也看不到。因為他看不到,所以不知情,就連自己快要被吃掉這件事也沒發現。」


    「……」


    咚的一聲,風乃的比喻沉落在美月的心底。她凝視風乃後,轉而看向燈光朦朧的奶奶家玄關。


    這裏是糖果屋。


    隻要進去這個屋子,就會得到多得數不清的糖果。


    這裏是囚禁哥哥的家,以及捕獲哥哥的巫婆住的地方。


    「哥哥什麽也不知道,是因為葛麗特沒有告訴哥哥,說巫婆有多麽狡猾。」


    風乃說道。


    「如果不趕緊告訴他,哥哥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就要被巫婆吃掉。你要怎麽辦?」


    她問。美月愣在一旁思考。


    「我是……葛麗特。」


    美月盯著奶奶的家自言自語。嘟噥後,原本她心中的衝動把煮到沸騰的顏料翻攪到糊爛混濁,但現在火力漸緩,也開始看出究竟混著什麽顏色了。


    「你稍微看見自己想畫的圖了嗎?」


    「……」


    看著不禁陷入思考,無言以對的美月,風乃開口問道。她奢華美麗、同時又黑又沉的服裝和頭發,連同她的聲音隨著寂靜的夜風飄逸起舞。


    「……還差一點,或許就能知道了。」


    美月喃喃說道。然後,她重新看向風乃詢問:


    「請問,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我有對你好嗎?我隻是和你們一樣罷了。」


    聽著美月的問題,風乃稍稍歪了歪她細長的脖子,眯著眼睛說:


    「我一直在夜裏思考,我很清楚因煩惱而寄托夜晚的少女心裏的痛楚,痛苦到幾乎想死的難受感觸。所以我才不禁向你伸出援手,隻是──因為我的建議而解開的謎底畫,幾乎都是悲劇。」


    她這麽說道,那雙美麗的眉毛略顯愁容。


    「我解開的謎底畫,全都和『死』有關。」


    「……」


    「你的畫,又是如何呢?」


    風乃問。美月稍微思考。


    當美月再度看向風乃時,她的表情就像附在身上的東西已經消失般的沉穩。她情緒穩定地與風乃四目相交,擺出有些哀傷的微笑。


    然後──


    某天,回到家的哥哥開心地向美月說:「我找到不錯的工讀機會了。」


    哥哥終於能有自己的收入,這是逃離目前生活的一大進展。


    哥哥還說如果順利的話,畢業後說不定能直接轉為正職。


    隻不過,那是奶奶介紹的工作──聽到這個消息後,美月開口祝福並鼓勵說:「真是太好了。」但心中已被確實的死心和空洞的焦急所支配。


    啊,果然還是沒辦法。


    那天,美月又在夜晚離家。


    「……果然,你也一樣呢。」


    風乃看著美月的臉,喃喃說道。


    「對不起。」


    美月隻是這樣回答。這天的交談就僅止於此,後來,美月便不曾再見過風乃了。


    5


    我知道,奶奶總是在睡前吃安眠藥。


    我知道,置物櫃裏麵放著暖爐用的攜帶型燈油罐,置物櫃的鑰匙則放在廚房,而進入廚房後門的鑰匙,就放在哥哥的包包裏。


    我知道,睡著的奶奶,不會因為打開房間的紙拉門就醒過來。


    我知道,睡著的奶奶,不會因為房間裏灑滿了燈油就醒過來。


    啵。


    把用爐火點燃的火柴丟在地上,立刻燃起火光,擴散到房間四處。


    火焰照亮了原本一片黑暗的寢室與天花板,房內充斥著燈油刺鼻的臭味,隨即又被燈油的焦味與榻榻米、布、木頭的燒焦味蓋過。橘色的火焰沿著燈油,像是爬行般擴散至整片地板,再爬上牆壁、家俱、窗簾。然後爬過鋪在房間正中央的棉被,舔舐躺臥在棉被裏奶奶的臉──


    嘰嘰滋滋嘰嘰滋滋。


    頭發燃燒時發出聲音,並飄散出毛發燒焦的惡臭味。


    關上紙拉門。


    慘叫。


    ?


    洸平呆呆地盯著燒毀的痕跡。


    眼前隻留下勉強還能分辨出家的形狀的漆黑骨架,奶奶的家已經燒成灰燼。


    淋過水的土地堆積著化成燒焦殘骸的家與家俱,分不清是煙還是水蒸氣的煙霧,隱約從縫隙中緩緩升起。原本是玄關的位置已拉起禁止進入的布條,灰蒙蒙的四周飄出煙味,也充斥著燒焦味和混著塵土的水的臭味。


    「………………!」


    洸平在那景象中悵然若失。


    早晨,相關人員到處聯絡,最後由打工場所的人打電話告知,奶奶已在火災中身亡。他大吃一驚。雖然對方說有新消息會再聯絡,但他根本無心等待,因為奶奶是他的親人。隻是洸平沒有立場抬頭挺胸地說奶奶是家人,他連該聯絡誰都不知道,他甩開阻止他的妹妹,還是來到這了。


    然後──在幾乎沒人經過的早晨住宅區內,洸平站在燒毀的空洞住家前,呆立不動。


    他不敢置信。


    淩駕於悲傷或其他情緒,他腦中一片空白。


    一路跑來的他呼吸急促,因為身心動搖使得腳底像是浮在地麵上。他沿著禁止進入的布條踱步徘徊,伸長身子想往裏麵看,但眼前卻隻有燒毀的殘骸、燒焦味,隻有看不出所以然的廢墟。


    他無法冷靜思考,隻聽得到自己明顯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洸平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他拚命地想,究竟該跟誰聯絡才能馬上打聽到奶奶


    的事?家人?工作場所?不論是哪裏他都沒有聯絡方式。與奶奶最親近的家人應該是父親吧,可是,洸平連父親的聯絡方式都不清楚。


    不然就是──家裏。家裏某處會不會有聯絡方式?得找找看才行。


    雖不得已,但可能得叫醒母親。不對,現在可沒有時間再從容下去,洸平帶著焦急的心情,轉身背對燒毀的廢墟,在原先跑來的路上奔馳。


    「……!」


    他用盡全力奔跑,整顆心越來越焦躁。


    因為動搖而浮躁的雙腳幾乎要打結,不過身體卻被糾纏不放的焦急感逼迫而全力奔跑。在這段期間,滿是焦急的思考仍持續在大腦中空轉。怎麽辦?該怎麽做才好?剛剛看到的那場悲劇,究竟該怎麽向妹妹說明才好?


    然後,大腦還沒做出結論,他已經先抵達家門了。


    洸平喘到幾乎要斷氣。感覺雙腳的肌肉像是被緊縛般疼痛,他在家門前彎腰喘氣,試圖把氧氣送到氣喘籲籲的肺中,調整呼吸。


    進入家門前,他必須調整呼吸、心跳,還有思考。得做好許多覺悟,做好必須接受現實的覺悟;做好必須叫醒母親的覺悟;做好得和母親說話,打聽許多事情的覺悟;也得做好向妹妹說明連自己都還無法接受的奶奶已死的覺悟。


    他拚命地做好心理建設。


    然後,就在洸平把視線落在地上時。


    他突然發現,往下看的視線角落有道鮮豔的顏色,那是有點偏紅色的花俏橘色。家門前的巷子地上,掉落了某個橘色的東西。


    「……」


    那是用橘色的玻璃紙包起來的糖果。


    是細長型的糖果嗎?還是牛奶糖?或是餅乾之類的東西?那不是市售品,感覺好像是用玻璃紙包裝的手工製品。他一邊喘著氣,一邊移動視線,發現那東西以家門口為起點,掉落了好幾顆在路上。


    一顆。


    一顆。


    掉在地上。


    地上隻有幾顆而已,感覺小巧玲瓏。對洗平來說,那是偶爾會看見的景象,並不是什麽值得仔細凝視的稀奇東西。


    可是──


    這些東西,自己並沒有印象曾在出門時看過。


    會做這種事的就隻有妹妹。一切隻能解釋成,當洸平跑去奶奶家時妹妹做了這件事。他滿是困惑。為什麽?為什麽要在這個時間點?妹妹剛剛應該也知道奶奶可能死了,但為什麽還要特地做這種事?洸平困惑地想著。


    不對。洸平轉換念頭。


    這項小時候就不時會做的強迫行為,是妹妹心中的傷。


    難道是因為不安,才害她不做這種事就無法冷靜嗎?難道正是在這種時候,妹妹非但靠著這個習慣才能讓精神穩定,她不安到這種地步了嗎?


    若是如此就能理解了。


    洸平這麽想。


    洸平這麽認為。


    但是,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這是怎麽一回事?他老是有種「非常不妙的感覺」。


    視線中那個鮮豔的糖果包裝裏,總讓他覺得有種非常可怕的東西。


    「…………」


    呼吸恢複平順了。


    洸平看著糖果包裝,慢慢挺直彎腰的身軀,轉過身,俯視著「那個」。


    一顆。


    用包糖果用的玻璃紙包裝,掉落在地麵上的「那個」在早晨寂靜的空氣中,靜靜地掉落。


    ……詭異感。


    洸平往下看,又彎了腰,伸出手來。


    他伸出手,用指尖捏住橘色糖果的邊角。手指捏住觸感粗糙的玻璃紙,拿起來後,感受到出乎預料的沉重。


    好重。


    這不是糖果的重量。


    這是什麽?他拿到眼前。


    將鮮豔橘色的玻璃紙拿到眼前時,裏麵的東西透過玻璃紙若隱若現地呈現出來。


    裏麵包著切斷的手指。


    啪!的一聲洸平把那個東西丟了出去。他反射性地做出動作。


    洸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呼吸、肺全都被擠壓。一瞬間,他的全身爬滿了雞皮疙瘩和惡寒,腳軟到快站不起來,勉強才用手撐著圍牆支撐身體,但他無法眨眼,連視線都無法移開,睜大雙眼盯著掉在眼前的橘色包裝。


    「………………!」


    他全身冒冷汗,心髒像是發狂似地咚、咚、咚地敲打。


    周圍的氣氛緊張、凝結。玻璃紙裏包著赤裸裸露出切麵的人類手指,藉由能吸引小孩的鮮豔顏色,像是在引誘、招手、微笑似地滾動著。


    什麽?


    這是什麽?


    疑問在腦內慘叫。


    他全身發抖。為什麽這種東西會出現在家門前,洸平完全無法理解。


    他一邊發抖,一邊移動視線。


    巷子的地麵上掉落著一顆、一顆鮮豔又形狀相同的糖果。冷汗無法控製地流遍全身。洸平不敢置信,眼前見到的彷佛是性質惡劣的惡夢,更不敢置信的是,這竟然是現實。


    「哈啊……哈啊……!」


    他的呼吸像是沉溺於恐怖之中的喘息。


    他渴求氧氣般急促地呼吸,扶著圍牆,用發抖的膝蓋站起身。他無法繼續待在這裏。腦中的其他想法全被恐懼和錯亂吹飛。


    洸平像是在夢境中,全身動彈不得。拚了命地才移動了不聽使喚的四肢,抓著玄關大門,幾乎要跌倒。


    他勉強拿出鑰匙插入因為顫抖而差點插不進的鑰匙孔。


    轉了轉鑰匙,發抖的手緊抓著門把。


    轉了轉門把,門打開了。


    然後,洸平幾乎是用衝撞的姿勢,從開啟的大門飛奔跌進室內。此時────


    家裏充滿著不合時宜的烤點心散發出的香甜氣味。


    洸平雙手撐著地板,跌坐在玄關,呆滯地抬起頭。


    「咦…………?」


    鼻孔、肺、五官,全都充斥著溫暖濃厚的香甜味。


    他發著呆。隔著一扇門竟然有這麽大的差異,他的大腦無法理解眼前的狀況,完全停止了思考,跌坐在玄關,久久無法起身。


    應該是烘烤點心的甜味,從玄關前的窄短走廊深處的廚房裏散發出來。毫無疑問地,這是從家裏廚房傳來的香味。明明洸平不久前,聽到奶奶的死訊而衝出家門時還不存在的香味,現在竟彌漫在整個家的空氣中。


    那是能讓人感到安心、幸福,又具有吸引力的甜膩香味。


    被香味籠罩的洸平,完全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在困惑不已的洸平眼前,有人在廚房入口的門簾後麵走動。然後,對方拉開門簾,盯著走廊看過去。


    「太好了,哥哥,你回來了。」


    她這麽說後,笑了。


    麵無血色、一臉慘白地微笑的美月,手上拿著正在攪拌香甜原料的調理盆──她的雙手有好幾根手指被切斷。表麵原本是銀色的調理盆、打蛋器的把柄,以及圍裙和餅乾原料────全都沾上鮮紅的血液,髒得令人不愉快。


    ?


    吱嘰。


    安靜的早晨廚房中,發出一陣不悅耳的聲音。


    她將左手放在調理台的砧板上,用力地張開五根指頭。


    手心用力地壓在刀痕有淺有深的粗糙砧板表麵,她睜大雙眼,眨也不眨地凝視在砧板上張開的左手。


    她深呼吸,胸口大大地起伏。


    無聲。連自己緩慢的呼吸聲也聽不見,隻剩周圍響起像是耳鳴般的空氣聲。


    感覺到心髒跳動,全身緊繃。


    五感清澄寧靜。彷佛時間已經停止,周圍的空氣和自己的感受好像變成透明。


    現在站立的廚房裏隱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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