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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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圖:阿船


    少女們的秘密王國座落於此,


    卻無法看見。


    進不去──也出不來。


    click?


    ck!


    今天來說《睡美人》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國王和皇後,兩個人非常想要孩子,卻始終生不出來。


    某天,有一隻青蛙從河川跳了上來,開口說道:


    「公主快要誕生了吧。」


    青蛙所說的話成真了,皇後生下了一名非常美麗動人的女嬰,歡欣至極的國王因而舉辦了一場慶祝宴會。


    國王邀請了十二名擁有神奇力量的仙子參加宴會。事實上,仙子總共有十三位,但要送給她們的黃金盤子卻隻準備了十二個,也就是說,有一位仙子沒有被邀請。仙子們各自獻上祝福給公主,第一位送上溫柔的心,第二位送上美貌,第三位送上富裕。就在第十一位仙子完成祝福的魔法時──


    沒被邀請的第十三位仙子不請自來。她為了報複自己沒被邀請的仇恨,開口說:「公主在滿十五歲時,會被紡織機的紡錘刺死!」


    她下了咒後便走出大廳離去。大家既悲傷又害怕地直打哆嗦,此時,第十二位仙子走上前來。


    「由我來減緩詛咒吧。公主並不會死去,隻是會沉睡一百年。」


    仙子說道。


    即便如此,國王為了不讓公主遭遇不幸,下令燒毀全國各地的紡織機。此後,公主正如仙子們贈予的祝福般,成長為溫柔美麗又賢淑的女性,看見公主的人,無一不稱讚她的可愛。


    當公主年滿十五歲時,國王和皇後碰巧都不在城堡,留在城堡內的公主就隨心所欲地四處瀏覽。最後,她走進一座古塔中。


    進入塔內後,她看見一位老奶奶正在轉動紡織機。


    「奶奶,那是什麽?」


    「我正在紡織喔。」


    公主伸出手,想要自己紡織看看。沒想到,當她碰觸紡織機時,手指竟然被紡錘刺傷。她就如同詛咒的內容一樣倒下、沉睡。此時,睡眠魔法擴散至整座城堡,不管是家臣還是士兵,還有剛好回域的國王和皇後,一個個都陷入昏睡之中。這是第十二位仙子施展的魔法,城堡周園爬滿了荊棘,層層包覆到連屋頂都看不見。


    過了好幾年,在這個國家裏流傳一個傳說:據說荊棘裏頭有一座城堡,有一名美若天仙的公主沉睡在當中。好幾位王子為了一睹公主美麗的麵貌,試圖穿越荊棘進入城堡,但大家最後都被荊棘阻擋,淒摻地死去。


    又過了不知道幾年,某天,出現了一位王子。王子聽說了沉睡在荊棘中的公主的傳言,他深信自己正是能拯救公主的人,於是便往城堡走去。


    此時正好已屆一百年,當王子一踏出步伐,荊棘就立刻開出一條路,讓王子進入城堡內。域堡內的家臣、國王和皇後全都昏睡不醒,王子不停地往裏麵走,最後抵達了那座古塔,睡美人正沉睡於塔內。


    由於睡美人實在太過美麗,王子不禁親吻了她。此時,公主睜開雙眼,看見王子,露出了微笑。當兩人走下古塔,原本昏睡的國王、皇後、家臣們也都一一清醒過來。


    王子和公主舉辦了一場豪華的婚禮。


    從此以後,兩個人便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


    第一章


    1


    據說那塊草原空地有幽靈出沒。


    幾年前,曾有個女生在那塊空地意外死亡,使得那裏成為禁止進入的區域。據說晚上經過那塊空地時,會在茂密的草叢中,看見那個死去的女生。


    知道這個傳說的人都建議晚上最好不要經過那裏。


    還有人曾在那裏聽見聲音。明明一個人也沒有,卻傳出女生的聲音……


    …………


    ?


    「……!」


    察覺到了。


    當聽見一片黑暗的背後傳出野獸的低吟聲時,衣穀繭才終於察覺到,她讓自己身處在進退不得的狀態。


    那是一道在黑夜中響起的聲音。


    ────嗚──


    是藉由振動喉嚨所發出低沉且具攻擊性的低鳴。


    聽見的瞬間,不寒而栗的「恐懼」開始四處擴散。這裏是四麵環田的鄉村一角,在入夜的鄉村外出散步的繭正眺望帶刺鐵絲圍起的草原空地時,她突然發現,好幾隻野狗正從她的背後逐步靠近。


    「唔……!」


    她慌張地轉頭。


    馬上驚覺有好幾道影子潛伏在黑暗中。


    在夜裏炯炯有神的目光、呼吸聲和動靜,讓她察覺自己正被好幾隻野狗包圍。麵對逼近的威脅和一擁而上的恐懼感,繭隻能吞了吞口水,流出一道道冷汗。


    繭還隻是個國中二年級的女生。


    她的個子高且身材纖細,綁著一頭輕便又適合運動的發型,外表看來很擅長運動,但她其實運動神經平凡,也不具備遇上危機時能冷靜行動的超凡膽量。她隻不過是一名麵對野狗也不敢逃跑或擊退的無力國中女生。


    即使如此,她依然忘了。


    她忘了在鄉村中,理所當然得提防的事。


    雖然繭在這裏的鎮上出生,但自從她搬去直到前幾天都還居住著的都市後,便不曾再聽說附近有野狗出沒這種事。然而,在鄉村這可是常識。她終於發現是自己糊裏糊塗忽略了晚上會有危險野狗出沒這種理應牢記的常識,才會讓自己陷入眼前的狀態。


    雖然這裏是住宅區的一角,但也必須留意在夜間出沒的野狗。


    她早就忘記鄉村是怎麽樣的環境了。在沒有光線的夜色中出門,卻忘記鄉村的夜晚會黑到無法看清兩公裏以外的環境,連手電筒都沒帶就隻身來到這種地方,眼前所遇到的危險就是如此糟糕。


    她實在太大意了。沒帶手電筒固然大意又危險,但野狗又比沒帶手電筒還要更加恐怖。黑夜已經夠危險了,野狗則是更直接的威脅。那可不是普通的狗,野狗有著人類無法比擬的迅速、強大、凶暴,再加上它們是懂得群聚的可怕野獸。


    小時候還住在這個鄉村時,繭曾經聽說過好幾次野狗出沒的話題。像是被野狗跟在後頭、追著跑、被襲擊或被咬、家中養的兔子和雞被咬死等等,她從家人或朋友口中聽過好幾次這種故事,實在恐怖得要命。


    她忘記了。


    不過現在想起來了。


    她也想起了那份恐懼,可是已經太遲了。住家也離零星散布的住宅區很遠,站在沒有車道線的漆黑道路上,潛藏於周遭黑暗中急促又強烈的低吟聲和呼吸聲,很明顯地正把她當作獵物看待。


    ────哈、哈。


    她幾乎感受得到野狗在呼吸時的那股溫度、臭味與濕氣。


    「…………!」


    她知道自己的臉正在痙攣。因為緊張和膽怯而憋住的氣息正短促地起伏著,再加上野狗的氣息、逐步逼近的腳步聲,以及自己的恐懼感等等,令她在暗夜中緊繃的心髒幾乎要崩潰。


    野狗逐步逼近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再這樣下去不行。被恐懼感逼迫的繭心想著,得想辦法趕走逐漸靠近自己的野狗,於是她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迫使內心朝著黑暗發出威嚇聲。


    「噓……噓!」


    但是,從口中吐露的聲音,隻能說是「膽怯」罷了。


    連她都為之震驚的膽怯聲。當她發出聲音的瞬間,都不禁


    嚇得滿臉蒼白。


    當然,她的行為也造成了反效果。正當她麵向潛藏著野狗的黑暗,吐出膽怯聲的那一刻,恐怖的黑暗中立刻傳來嚇人的吠吼,就像空氣破裂般激烈地反彈回來。


    汪!


    「噫!」


    吼叫聲震懾了黑暗,讓她在一瞬間退縮。


    那是既殘暴又可怕的吠吼。繭全身暴露於恐懼之中,剛才為了虛張聲勢而發出的聲音也應聲中斷,懼怕到極點的心隨之崩潰,繭就像身體被恐懼壓縮一般縮著身子。


    但是這一切還沒結束。無法結束。


    野狗接二連三地出現、不斷增加。當野狗立即反擊吼出震耳吠叫聲的同時,藏身於黑暗中的同伴也開始跟著在黑夜中狂吠起來,它們為了讓獵物的身心、四肢、靈魂畏懼而發出逼迫獵物的聲音──猛犬的吠吼聲在不知不覺間凶暴地填滿了夜晚,並瘋狂地層層覆蓋了世界、聽覺,以及犧牲者的心。


    汪!


    汪!


    汪!


    汪!


    「────────────────!」


    怕到連慘叫聲都發不出來,雙腳也動彈不得。


    繭在暴風雨般的野狗吠吼聲中縮成一團,顫抖個不停。


    她以為自己死定了,認為自己完蛋了。她生動地想像著野狗們陸續飛撲而來,張開獠牙刺入自己的皮膚、肉慘遭撕咬碎裂的景象,甚至想像著咬牙切齒的野狗吐出的氣息與口中的溫度和臭味。在那股恐怖之中,她隻能害怕地緊縮身心。


    沒想到。


    此時。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野狗群呢。」


    靜止。


    在那瞬間,一切都靜止了。


    一位少女突然發出異常沉著的聲音,像是切碎了咆哮的暴風雨似的。


    那是一句安靜且輕聲細語、卻帶有奇妙強烈存在感的話語。聽見少女說話的同時,原本填滿在大氣中的狗吠聲突然靜止,詭異的靜寂降臨在周遭,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聲音的源頭。


    ────喀。


    寂靜之中,傳出一道硬底靴的腳步聲。


    那是說話者發出的腳步聲。在全體目光的注視之下,一名少女踩著步伐,身穿一件令人以為凝聚了黑暗的黑色服裝,從漆黑的夜色中現身。


    太美了。那是一名貌美的哥德蘿莉塔裝扮的少女。


    一名美麗到教人直打哆嗦的哥德蘿莉塔少女。年紀大約是高中生左右吧,她身穿黑夜般的黑色衣裳,留著一頭黑夜般的漆黑長發。


    以及死人般白淨的麵貌。


    她的臉蛋刻著宛若人偶的端正五官,是名既美麗又詭異的少女。


    少女踩著黑色靴子發出堅硬的腳步聲,搖曳著奢華的服飾與黑色蕾絲緞帶,隻身從黑暗中默默走來。


    「咦…………?」


    繭咽了咽口水。


    在這種場合看來唐突、奇異又詭譎過頭的少女,令繭不禁懷疑那是幽靈嗎?還是幻覺?──抑或是看到那種東西的自己已經恐懼到腦袋出了問題嗎?


    詭異的少女正逐漸靠近繭。


    野狗群見狀,又開始發出威嚇的低吼聲,但黑衣少女完全無懼於恐怖的吠吼,也絲毫沒有止步的打算。


    「咦……啊……」


    「……」


    少女終於走到疑惑的繭麵前,停下腳步。


    然後一語不發地站在能夠保護繭的位置,絲毫不畏懼地轉身麵對野狗群。


    那行為與其說是很有勇氣,不如說看起來像是缺乏情感。令人懷疑少女是否是個死人,做出了不適合的自然舉止。不論如何,少女看似在保護她堵在繭與野狗之間,對著即便在這個瞬間飛撲而來也不足為奇的野狗群開口說道:


    「……好吧,要攻擊的話,就攻擊這裏吧!」


    「!」


    少女在野狗麵前抬起下巴,暴露出自己白皙的喉嚨,然後像是在描繪輪廓般,指著喉嚨如此說道。


    「咦……咦……?」


    那句聽起來隻像企圖自殺者會說的台詞,不禁讓繭瞪大了雙眼。但是,理應聽不懂那句話含意的野狗群,卻不知道為什麽慢慢地從少女的麵前減少了吼叫聲,並消失身影。過了一段緊張的時間後,路上已經籠罩並擴散著毫無聲響或身影的寂靜黑暗。


    寂靜。


    「咦……?」


    繭呆愣地直盯著站在眼前的少女那黑色的背影。


    她盯著少女的長發,以及裝飾在頭發上的精致黑色蕾絲緞帶。


    寂靜與沉默降臨在漆黑的路上。繭和少女好一段時間都一語不發,不久,少女一邊凝視野狗已然消失的黑暗,一邊輕輕地張開雙唇,喃喃說道:


    「……不管是人還是狗,隻要是無賴,反應都很相似,真是不可思議。」


    「………………咦?」


    在繭理解這句話的意義之前,少女便轉頭麵向她。


    繭不知道目前為止發出了幾次疑問聲,但少女都沒有回答,隻是用冷冽靜默的視線望著繭的全身,並以平靜的聲音說:


    「那不是什麽重要的話。比起這件事,你看起來平安無事。」


    「啊……」


    聽見少女說話後,繭才察覺自己剛剛被少女搭救。


    但是,仍呆愣著的繭開口並含糊說出的,卻不是感謝或擔憂對方的話語。


    「你是…………『幽靈』?」


    繭詢問。


    「……我應該不是你心中想的那種『幽靈』。」


    全身包覆著黑色衣裳的少女,聽著繭可說是毫無禮貌可言的問題後,隻稍稍眯著眼睛,靜靜地回答。


    …………


    2


    這是時槻風乃自國小以來再次拜訪外婆家。


    風乃姊妹已經過了喜歡回鄉村老家的年紀,自從外公、外婆與母親的關係惡化,再加上外公過世後,她們已經五、六年左右沒有回鄉了。經營著好幾間小規模公司的苛刻母親,充滿惡意地將她的故鄉稱為「一無所有的鄉村」。其實,那裏並不如母親所說的那麽鄉下,風乃和妹妹雪乃也不討厭這個鄉鎮。


    確實,這裏是山中的鄉鎮,放眼望去大多是山林與田地,離大都市也有好一段距離。但過去景氣好的時候,勉強因應需求規劃出位於都市周圍的衛星城鎮,而後也在車站周邊建立起住宅區。這裏設立的店鋪足以供應該區居民的日常所需,而且走點路就會看見眼前遍布悠閑舒適的農地與原野,擁有讓養育小孩的家庭值得思考在此久居的環境,是一座可以同時享受便利與大自然的悠閑鄉鎮。


    外公、外婆的家位於距離鄉鎮住宅區有一點遠的位置。


    擔任公務員兼務農的外公住在自古以來便一直居住的土地上,他把家蓋在田園中央,看起來就像是一座浮島。這個家是一間在廣大腹地上蓋了主屋、儲藏室、倉庫的農家特有的氣派日式房屋。


    國小以前,每年幾乎一放長假,風乃姊妹就會一起回鄉下住上好幾天,並接受外公、外婆的款待。但現在回想起來,那隻不過是年輕又野心勃勃的忙碌母親,利用外公、外婆疼愛外孫女的心意,把照顧小孩的差事強壓給他們罷了。


    總之──風乃現在來到了許久沒有拜訪的外公、外婆家。


    她隻身前來,理由是為了「療養」


    「你暫時去那裏住一陣子。反正是一無所有的鄉下,很適合『療養』吧?」


    做出這個決定的是母親。母親是個果斷的人,即使唐突決定事情也不足為奇,這次也下了個突如其來的命令。兩天前,不知道第幾位為了替風乃進行諮商而被迫來到家中的心理諮商師,依舊無法讓風乃正經地說話。看著風乃接受諮商


    了好幾次卻始終沒有什麽成果的母親,又立刻開除了那位心理諮商師。而風乃則一如往常地,繼續忽視因為自己不配合的態度而惱怒的母親。於是兩天後,母親便下達了這道命令。


    「說不定能稍微治療你那個『心病』之類的病吧。」


    早晨,母親把風乃叫來,在全家人的麵前說:


    「那裏空氣應該很清新吧。你就去那個隻有這點可取的鄉下住一住,順便稍微反省一下自己的行為。」


    風乃從母親的態度中明白自己沒有表達意見的權利。而且不隻是透過態度,她同時也從母親告知的內容徹底了解自己無法說不。因為母親早就和老家聯絡完畢,而負責接送風乃的計程車也即將在兩小時內抵達家門口,這些事前手續母親早就辦好了。


    母親帶著苛刻又傲慢的美貌俯視著風乃,同樣擁有明顯繼承自母親的美貌的風乃則以虛無且抗拒的麵無表情,和母親互相無言凝視了好一陣子。隨後,風乃便在母親麵前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準備收拾行李。


    風乃一句話也沒說。


    除了閉口無言以外,風乃不知道其他和母親來往的方法。


    反而是當風乃離開後,她聽見客廳傳來妹妹雪乃的聲音:「像這樣突然趕走姊姊的方式實在是太過分了。」而溫和又笨拙的父親也針對這件沒討論就定案的事,謹慎地敘述他覺得有多遺憾。不過由於風乃明瞭那種對話根本不可能動搖母親,她也就不打算去聽那些在她背後一來一往的口角了。


    風乃對妹妹和父親感到有些抱歉。


    如果風乃這種異物不存在於這個家,家人也沒有必要展開這種多餘的爭執吧。她總是這樣想。


    不過,把風乃丟給身為新興宗教信徒,還因為信仰過於狂熱而成了虐待狂的爺爺,並使其製造出名為風乃的心之怪物的始作俑者,毫無疑問正是她的雙親。她不會要求父母負責,不如說,正因為父母並沒有完全拋棄身為父母的責任,母親現在才會做出這種決定。然而這項決定對雙方來說都是不幸,這麽做並沒有任何意義,徹底死去的心也沒有辦法複活。那就像是在已製成標本的動物手腳上綁上操縱用的絲線,試圖讓其行動。沒有任何人能藉此獲得幸福,隻不過是在持續嚐試著令人厭惡的行為罷了。


    不,說不定風乃的心打從一開始就已死去。


    打從她出生之時心已死去。風乃認為,爺爺出自於宗教的善意而引發的暴力行為,導致風乃的瀕死狀況與爺爺的自我毀滅,這隻是讓她已死的心浮出表麵,並不是造成風乃心死的原因。


    真是如此的話,果然還是隻有風乃一個人有問題。她雖然無法喜歡母親,卻也沒有資格責備母親,她是個心靈上的死人,死人若裝成還活著的人類,必定會伴隨著痛苦。反抗是活著最佳的證據,雖然母親似乎不這麽想。風乃不打算反抗母親,也認為自己沒有那種資格。她就像是死去的蛋無法再孵化、死去的小貓不再喵喵叫,死人無法做到的事,她無論如何也無法順從罷了。


    風乃無法像個正常人一般生活。


    當風乃把行李收進大型皮箱,然後順便完成了一件簡單的例行公事後,正準備走出房門時──


    「……姊姊。」


    雪乃站在門外,或許是在等待風乃走出來吧。


    她從什麽時候開始站在那裏?風乃的內心產生疑問,並用感情已死、毫無表情的雙眼,靜靜俯視那個站在風乃的房門前、欲言又止的國中生妹妹。


    「……做什麽?」


    「……」


    頃刻間,風乃發現雪乃的目光飄向她的手腕。手腕上纏著新的繃帶,沾染著剛滲出的新鮮紅血,同時伴隨脈搏跳動時產生的隱隱疼痛感。這就是風乃收拾完行李、完成例行公事後所產生的結果。


    「姊姊,你又……」


    雪乃的眉頭緊皺,垂著眼簾說道。風乃則傲然無視於妹妹的反應,她討厭那種反應。好不容易讓自己冷靜下來的純淨鮮血與疼痛,彷佛混入了多餘的東西。


    那並非是雪乃的罪過。


    如果風乃的內心沒有那個怪物,打從一開始就不會產生罪孽。


    她溫柔的妹妹。父母學到了不幸製造出死去雛鳥的教訓後,毫無錯誤並順利地培育出一隻活生生的雛鳥。這個家的第二隻雛鳥。即使兩人年齡有差距,但畢竟風乃與雪乃之間存有姊妹關係,她們倆的外型更是頗為相似。


    不過,兩人還是有所不同。雪乃比較像母親。


    風乃的眼神,雖僅有些許,但給人的感覺比較像父親。


    雪乃用與母親相似且看來嚴厲的眼神,帶著溫柔的心腸以及擔憂的神情,仰望著風乃。相對地,風乃用與父親相似散發溫柔氛圍的眼神,以冷淡且拒絕一切的麵無表情,俯視著妹妹。


    「……」


    片刻沉默。


    然後雪乃開口說道:


    「那、那個……姊姊,抱歉……」


    「……」


    風乃冷淡地眯著眼心想:「她到底在說什麽?」


    不,對於敏銳的風乃來說,要理解妹妹的內心與行為簡直易如反掌。雪乃總是帶著善意,她的正義感無法容許患有「心病」的風乃慘遭冷淡對待。所以,在情感上她是姊姊的同伴。但是雪乃難以理解風乃的態度和言行舉止,另外她也明白,毫不打算了解風乃就做出如此過分舉動的母親所說的話當中有些論點確實是正確的,所以她也並不完全算是姊姊的同伴。


    因此,雪乃脫口說出擁護或安慰的話語,就風乃聽來都顯得薄弱。


    雪乃雖然向母親抗議不應讓病人倍感艱辛,但總是無法成功說服。


    雖然她想當姊姊的同伴,卻幾乎毫無任何作為,連內心都還在迷惘。綜合這幾項要素,加上妹妹自己也對此事毫無自覺,最後隻能帶著抱歉的心情開口說話。


    所以,她說了「抱歉」。風乃不禁冷卻了視線。


    聽著雪乃說的話、看著隻能說抱歉的雪乃,風乃的心不斷地降溫發冷。


    這不僅是針對雪乃,也是針對讓雪乃說出這種話的自己,以及針對自己與母親之間的扭曲關係。風乃隻要存在於世上,就會讓雪乃這位溫柔的妹妹毫無道理地背負沒有必要的重擔,這並非風乃所望。


    她到底在說什麽?


    雪乃根本毫無理由需要道歉。


    所以,風乃不禁開口。她自己,以及對包圍自己的世界產生自我厭惡而發寒的心,讓她的聲音變得冷冽徹骨。


    「……你為什麽要道歉?」


    「!」


    雪乃接觸到話語的涼氣後畏縮不前。


    風乃俯視著她。可憐的雪乃,她明明不需要當精神異常者的同伴,隻要和母親一樣憎恨著風乃這個異物,就用不著抱持這些煩惱了。


    正因如此,風乃才會當個死者。


    正因如此,風乃才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死去的少女(哥德蘿莉塔)」。若不埋葬死者的身軀,屍毒將會不停擴散。若不把心靈上的死者埋葬在心靈中的世界,家人之間的關係當然也會慘遭屍毒侵蝕。


    「……別管我。」


    風乃擦身經過全身僵硬的雪乃。


    離開走廊的風乃聽見背後傳來一句細微的聲音。


    「抱歉……」


    「……」


    焦躁。風乃輕輕地咬著唇瓣一角,壓抑著從胸口一湧而上的焦躁熱意,踏出步伐遠離妹妹。


    死去的風乃本應失去熱度的心又熊熊燃起火焰,燃起名為家人的火焰。不論她如何否定、如何拒絕,依然被迫領會到自己是名為家人的活生生肉體的一部分,風乃的心嘈雜作響,無法止歇。


    隻要還有牽連,死去的手腳也還會


    感受到體溫傳來。


    然後那體溫將會燒灼並折磨手腳,加速腐敗。


    直到切除死去的手腳為止。否則──死亡且腐敗手腳內的屍毒將開始循環,折磨肉體,傷害名為家人的結構,至死方休。


    「……」


    然後,風乃默默無言地坐進終於到來的計程車內。


    她坐在行駛於高速公路的車子裏,來到了外婆所在的鄉村。


    外婆迎接著自從外公的葬禮以後已幾年沒見麵的風乃。在玄關外走下計程車的風乃身穿很難說是正經打扮的哥德蘿莉塔服裝,外婆見狀後,露出有些驚訝的模樣,但從未離開鄉村也沒見過世麵的她,依然樸素且豁達地說:「你看起來就像是公主呢。」看似開心地接納了風乃。


    不過,外婆並不是毫無心理準備就坦然接受那身打扮,因為母親的個人興趣,小時候的風乃與雪乃隻能穿著少女風格強烈的名牌服飾,外孫女們過往的造型確實影響了外婆。真要說起來,風乃那身裝扮其實是她在外公葬禮當天穿的禮服。如果跳過當時的記憶,直接看到現在的風乃,雙方之間的隔閡應該會比平常還要小。


    再加上,雖然不知道母親是怎麽說明的,但外婆應該知道風乃被送來這裏的原因正是因為「心病」。對於外婆來說,或許也早在某種程度上,對外孫女的異常打扮做好了心理準備吧。


    總之,外婆溫暖地迎接了前來「療養」的風乃。


    「……你長得好大了喔。」


    「或許吧。」


    外婆迎接風乃進入家門,領著風乃把行李放在為了她而空出的南側房間後,在客廳一邊泡茶一邊說話。外婆的身影和風乃記憶中的相比,看起來變得好嬌小。


    當時印象中的日式客廳,也因為外婆的腰和腿變差了,日式矮桌椅坐得不是很舒適的緣故,而改建成西式設計的木質地板,並換成了西式桌椅。在富有現代風格且光線明亮的室內,放著老舊的和風茶器櫃等家倶,看起來毫無不協調之處,反而有種和洋新舊相互調和的風格,雖然這並非風乃的興趣,但她也能感受到外婆純樸的品味。


    外婆身穿色調沉穩的花紋襯衫站在客廳的桌子旁,看起來就是名典型的鄉村老婦,她正在往托盤上的茶碗內注入綠茶。


    桌上擴散著綠茶的香氣,風乃不懂綠茶,但應該是不錯的茶葉泡的吧。桌子正中央擺著大尺寸的圓形盆子,裏麵高高地疊滿著當地日式點心店包裝好的茶點,可惜這對風乃來說是無用之物。她不露聲色地伸手拿起其中一塊看了看後,又放回茶點山上。那是黑糖口味的點心。


    「……這麽說來,風乃姊姊從以前開始就是個完全不吃點心的孩子呢。」


    從外婆如今雖然上了年紀仍討人喜愛的神情中,可窺見她年輕時應該擁有一張惹人憐愛的臉蛋。她放下茶壺後說:


    「雪乃總是吃個不停,還會吃掉風乃姊姊的份呢。嗬嗬,真是令人懷念。」


    外婆說話的同時笑了笑。從以前開始,外婆就把穩重的風乃稱為「風乃姊姊」。不斷說著話的外婆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風乃,明顯表現出擔憂的模樣,並摸索著雙方之間的距離。不過她也的確很開心能夠見到外孫女,不時露出隱藏不住的喜色。


    「我也好想見見雪乃呢,她最近好嗎?那次之後有沒有什麽改變呢?」


    「……嗯。沒有改變。」


    風乃一邊凝視綠茶冒出的熱氣,一邊冷淡地回答外婆的問題。


    風乃同樣也難以測出雙方應保持的距離。不管是風乃還是外婆,都沒有人希望兩人以這種方式坐在這裏說話,這全都是母親的要求。


    都是人不在這裏,而且和雙方都不能說是很要好的母親的要求。因為這擅自的要求,讓好幾年沒見麵的雙方突然被迫麵對麵,還得久居在此。這明明是個深厚卻早已斷絕的血緣關係。


    如果是陌生人就算了,但風乃實在很不擅長麵對血緣關係。


    如果是陌生人,還能隨心所欲保持距離,但有血緣關係的人可不能這樣做。


    外婆藉由一個勁兒地說話來測量雙方的距離,風乃則藉由冷淡的回答來測量雙方的距離。兩人持續生硬的交談,一段時間後,沒了話題的兩人陷入些許的沉默,然後外婆稍微壓低聲調再度開口:


    「昭美她──你媽媽有沒有折騰你們?」


    她開口問了這個問題。


    「有沒有強迫你們?」


    「…………」


    風乃到剛剛為止都能簡短回答所有問題,不論是什麽樣的話題都可以隨口應付,但這次她一句話也沒說。


    說不出口。


    但沉默正是最好的雄辯。


    略察一二的外婆悄悄歎了口氣。夾在兩人中間的桌子籠罩一片沉默,雙方周遭環繞的氣氛顯得沉重,但至少不像剛剛那樣輕率膚淺了。


    「……真抱歉。」


    風乃母親的母親,也就是外婆喃喃說道。


    今天老是聽見不想聽到的道歉。風乃一句話也沒說。


    「要受你照顧了。」


    她隻冷淡地這麽說。


    「……不會的,沒關係,風乃姊姊。」


    這次的交談和之前不太一樣,兩人之間確實稍微領會了某種事情。


    從窗外可見最近委托修剪的庭院樹與圍牆內側,圍牆上方則可見遠處的山嶽與天空。自從回到鄉村,這裏的變化雖然大到幾乎與兒時記憶不相符,但現在也終於看見了似曾相識的景象。


    出外散個步應該不錯吧。


    風乃這麽想。這個鄉鎮裏隻有她孩提時候的記憶。


    方才和外婆生硬地說著許多與鄉鎮有關的話題,令她想要看看這裏的夜晚。小時候的她還未曾這樣想過──鄉鎮的夜晚,或許能夠讓風乃看見與平常居住的都市不一樣的「死亡」麵貌吧。


    3


    衣穀繭在結束國小三年級的課程後,為了隨著爸爸長期外派,全家人決定搬離她從小居住的鄉鎮,然後終於在前天晚上,隔了四年多後又再度搬回了這個鄉鎮。


    她並不是趁著新學期搬家,而是在學期的中途搬回來。之所以選在這不太恰當的時機,是因為當初爸爸長期外派的期間,從原本預定的三年不斷延長。雖然原因出自於工作,但爸爸想回鄉工作的意誌也非常堅定,也因此導致這樣的結果。


    爸爸對於自己在繭出生之前,在這個鄉鎮買下的房子抱有強烈的執著,才會在工作告一段落並得以回鄉的時機點,盡可能提早執行搬回來的計畫。


    被告知準備要搬家時,媽媽雖然大發牢騷地說:「也考慮一下繭的狀況吧。」不過一旦確定要回來後,也變得雀躍不已。爸爸還指著這樣的媽媽說:「你媽很可愛吧。」反而被媽媽揍了幾拳。這個家還有十年以上的貸款要繳,是剛結婚並準備過新生活的父母從設計階段就開始規劃建造的家。雖然對繭來說,這裏隻是一棟出生時就理所當然居住的房屋,但對父母來說,這裏是他們特別愛戀的家。


    座落於車站前的住宅區屬於衛星城鎮,雖然有其不便的地方,但這裏還是有很多非成屋的客製化設計住宅。繭的父母亦是因為此緣故,舍棄了離都市較近的便利性,便宜買下這邊的土地,建造心目中理想的住家。這個鄉鎮對這種年輕夫妻來說,是非常合適的居住環境。


    其實,繭回到自己懷念的住家時並沒有那麽感慨,反而隻覺得手忙腳亂。與先前居住的都市中的朋友們離別,參加了盛大的送別會,從原先住的公寓搬出行李並打掃。搬回自己的住家後,又開始不停地打掃,整理好行李,然後再繼續打掃……就是如此的流程,沒完沒了的肉體勞動讓她忙到受不了,完全沒有閑暇時間思考。


    然後


    到了周末,繭才好不容易搞定了整理的工作。


    現在是星期日傍晚,與其說終於能閑下來,不如說實在是累個半死。


    這時,在還殘留瓦愣紙箱的家門前,對講機的鈴聲突然響起。那是小時候常聽見、令人懷念的門鈴聲,和前天以前居住的公寓對講機鈴聲完全不一樣。伴隨著門鈴聲出現在家門口的,不是父母的客人,而是對繭來說懷念不已的麵孔。


    「小繭,好久不見!」


    「巫美子!還有大家……」


    出現在玄關前的,是四年前搬家時離別的好朋友們,她們被媽媽邀請來露個麵。


    站在最前麵的是野野巫美子,還有另外三個人跟在後頭。


    自國小三年級以後過了四年,大家都長高了,兒時的孩童麵貌也變化了不少,包括繭自己也是。不過即使如此,依然能夠一目瞭然地看出誰是誰。大家都成長了,但也的確都還是那個時候的「大家」。


    「哇……你們雖然都變了,卻也都沒變。這樣講似乎很奇怪……」


    「不會,我懂我懂。小繭你也是呀。」


    繭不由得直接套上拖鞋走下玄關說道。聽著繭說的話,那位從以前就是個沉穩女孩的巫美子也大方地笑著說道。


    「你以前就長得很高,現在變得更高了耶,我好驚訝。」


    「對吧!」


    「好久不見~!」


    繭走出玄關後,大家便熱絡地靠上前來。


    原本就穩重的巫美子變得更加穩重,並也還是一樣留著一頭長發;身材細瘦的優子依然纖細得令人羨慕,她穿著和以前的打扮風格不同的牛仔褲,看起來很帥氣;以前綁著辮子的小舞雖然剪了頭發,但那極富特色、帶著酒窩的笑臉,看起來也和當時一模一樣;戴著黑框眼鏡、有點豐滿且個子矮小的芽以,換了一副紅色邊框的眼鏡,看起來還挺時尚的,其他部分則是和以前一樣,變化得最少。


    繭一邊在腦海浮現這些感想,一邊在大家的圍繞下聒噪地互相拉著手說話。雖然一切都不再和四年前的國小時期相同,但懷念引發的興奮感衝垮了時間打造的隔閡之壁。


    「其實啊、其實啊,我們原本打算昨天過來,但我爸媽說你們應該正忙著整理,所以就被阻止了。」


    歌田芽以抓著繭的手,蹦蹦跳跳地帶著興奮的語氣說話,而繭則笑著回答:


    「原來是這樣。不過時間正好,我才剛忙完呢。」


    「哇~所以我們抓對時機了!」


    「小繭現在有空嗎?如果有空,大家一起去中心玩吧?我們剛剛才在討論呢。」


    頭發剪短、外表看起來最成熟的財前舞,帶著滿麵的微笑插話邀請繭。從以前話就很少的加賀穀優子則在一旁點點頭。「中心」是繭等人常用的略稱,指的是車站附近的購物中心。當繭聽見隻有當地居民才理解的懷念單字時,逐漸感覺自己好像穿越了時空,回到過去。


    「好啊。等我一下……媽媽~!我出門一下!」


    「不要太晚回來喔!」


    「我知道!」


    然後,繭和她懷念的朋友們結伴離開家裏。


    她們五人都是這個住宅區的居民,也是年紀相同的兒時玩伴。


    她們的家人彼此之間也都互有來往。住在這個住宅區的小孩年紀幾乎都和繭她們差不多,以致於當時就讀的國小甚至隻有她們這個年級特別增加了班級數。會購買這個鄉鎮住宅的夫妻,年齡、目標、經濟狀況、於鎮外工作的生活型態等等均很類似,因此以結果來說,他們都在差不多的時期生育小孩。這些父母在小孩出生之前都很要好,這樣的例子在這住宅區內並不稀奇。


    繭等人也一樣,她們是這個鄉鎮中常見的兒時玩伴團體中的一群。


    在舉家搬離之前,繭每天都會和她們膩在一起。


    她一邊回憶當時的感受,一邊和大家走在曾經結伴同行的路上,聊著和以前差不多的話題,前往常去的購物中心。懷念的街道、懷念的車站、懷念的店家。和各自有所變化的大家一起走在一成不變到反而令人覺得有趣的路上,那幅景象就像把自己的影像合成在舊照片上,可以感受到時光匆匆地飛逝。


    這景色。


    這空氣。


    這氛圍。


    繭跟著大家進入購物中心,走向幾乎不曾改變的美食街攤位,她們各自在櫃台前買飲料,到店內用餐區選好其中一個並排的座位坐下。


    繭說道:


    「……以前我們很少坐在這呢。」


    小時候她們總是認為店內的用餐區是大人、父母的朋友、年紀大的哥哥姊姊們坐的位置。大家聽見繭邊環顧四周邊說出口的話後,也開始跟著東張西望,然後巫美子同意地點點頭說:


    「啊……小繭以前還在這的時候,我們的確很少找位置坐。當時都是買杯飲料就直接帶出去玩了。」


    「原來如此,沒錯沒錯,就是這樣!」


    芽以將身體往桌子探出,點了好幾次頭。


    「現在大家都很習慣坐在用餐區呢!」


    「就是說啊,不知不覺就開始坐在這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


    小舞懷念地開口詢問,纖瘦的優子坐在旁邊聽了小舞的疑問,皺著眉望向空中。


    「畢竟過了國小之後,人就會改變吧。」


    「的確是。」


    「嗯。」


    繭和大家就這麽來到購物中心,坐在位置上後,不停聊著各種話題,她拚了命地想填補離別期間的空洞,聊著近況、以前的回憶、離別期間發生的事。這是在確認大家暫時中斷的友情並沒有完全斷絕,同時也是在確認今後她們還會繼續延續這份友情。


    巫美子加入了聲樂社。從以前就很女孩子氣的她,現在看起來又更加女性化。雖然有點樸素、和都會的成熟韻味完全相反,卻散發出強烈的少女氣息。


    纖瘦的優子以前總愛模仿巫美子的穿著打扮,現在她由於愛上了西洋樂,便穿上瀟灑的牛仔褲和印花t恤,不過參加的社團還是和巫美子一樣。


    小舞剪短了以前很像畫出來的樸素雙辮子,留著一頭及肩的短發,看起來好像參考了少女時尚雜誌中的模特兒發型。她從以前就很愛畫圖,當大家說她在美術社畫的圖獲得許多獎項時,她不禁害羞了起來。


    個子小又開朗、瘦下來一定非常可愛的芽以,在繭離開後似乎還沒學會如何提升自己的魅力。她還是愛吃東西,隻要是做自己喜歡的事,就會情緒高昂,盡全力地享受。


    大家都在聊與繭分離後遇到的各種事情。


    至於現在正聽著大家近況的繭,從前個子就很高的她又長得更高了,幾乎是遠超出其他人身高的程度。她適應了都市生活,多少變得成熟些,但也沒有什麽與在鄉村時不同的感受值得一提。她沒有不一樣的生活體會,也想不太到有什麽話題值得說出來。


    大家似乎都有許多話題可聊。


    和繭完全不同。這麽說也對,就算隻聊身邊的話題,大家說的也都是繭從以前就知道的共通話題。大家不可能了解繭搬到都市後談論的話題,說了也無法炒熱氣氛。


    當她們如此聊天時,繭才逐漸感受到自己原本是這鄉鎮的一部分,她隻不過是曾經從這裏離開而已。先前還住在都市時,她不曾思考過這些事情,但她現在不得不承認自己過往的曆史就像體內的血,雖因為搬家而中斷,但現在趁著和大家聊天的時候,又再度開始流動了。


    所謂的故鄉正是這麽一回事。


    自出生以來製造出的屬於自己的血肉,就在這裏。


    回來了。


    回到故鄉了。


    察覺這點後,繭不禁喃喃說道:


    「我回來了耶……」


    「你在胡說什麽啊。」


    大家說完不禁嘻嘻笑著,不過盡管如此也令人覺得愉快。


    「這麽說來,我們是不是還沒說『歡迎你回來』?」


    「是這樣嗎?」


    「對喔,歡迎你回來~」


    「歡迎你回來,小繭。」


    「……」


    「…………嗯。」


    繭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並點頭致謝。


    所有人都害羞又開心地笑了。大家都深信這是一場愉快的再會。


    不過──


    如果問繭是否擁有一樣愉快的心情,事實上,她的內心有股奇妙的感受。


    其實,決定回鄉時,以及回到了鄉鎮之後,繭並不積極地想要見到大家。


    她不討厭大家。


    大家都很要好。


    是令人懷念的好朋友們。


    但是,因為有著某種理由,與其說繭打從心底不想見到大家,不如說光是要回到這個鄉鎮,就讓她非常提不起勁。


    她隱藏自己的內心。


    但不管她隱藏的真心話是什麽,她現在都已經回到了這個鄉鎮,也早就決定好要再和大家一起和樂融融地共處。


    她並不是無法在搬家前向父母表示反對,隻是她找不到足夠說服人的理由。不管怎麽想,她都不可能向父母說出真正的理由。


    所以,繭現在正在這裏。


    她回來了。


    就在繭把真正的理由藏在內心,和朋友聊天陪笑時,到目前為止一直都沒說什麽話的優子,突然抬起低垂的視線,小小聲地開口呢喃:


    「……我知道了。」


    大家摸不著頭緒,看向優子。


    「咦……什麽?」


    「不再出去玩的理由。」


    「咦?」


    「我們不再帶著買好的飲料出去玩,而是改坐在座位上聊天的原因。」


    優子說道。原來她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她從以前就常有這種行為。當所有人都還在發愣時,優子看向繭並開口說:


    「因為我們不能再去那個空地了。」


    「!」


    瞬間。


    空氣靜止。


    大家咽了咽口水。正是這個原因。從大家拜訪繭的家,像這樣開始聊天後,不管是繭還是其他人,每個人都不想碰觸那個話題。


    可以的話絕對不要聊那個話題,可以的話絕對不要想起那個話題。但是,一旦當大家聚在一起時,這同時也是無可避免的話題。


    正是這個原因。


    因為這個原因,繭才不想見到大家,同時也是她不想回到這個鄉鎮的理由。


    詭異的沉默降落在五人的座位當中。當大家默默無語時,巫美子靜靜地開口:


    「……你知道嗎?」


    她詢問繭。


    聽見巫美子以平坦的聲調說出好似意義深遠的問題,完全猜不出她要說什麽的繭反射性地回話說:


    「什麽?」


    「那塊空地啊。」


    巫美子回答:


    「聽說現在,有幽靈出沒。」


    「……」


    繭說不出話。


    她完全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4


    後來大家不管怎麽聊都炒熱不了氣氛,不一會兒便解散了。


    「再見。」


    「嗯……」


    大家都住在附近,因此一起走出購物中心,三三兩兩地道別。道別時,她們還約好明天在學校碰麵,但是,帶著笑臉應付的繭心思早已不在此處,她的腦內已經被其他事情塞滿了。


    對繭來說,明天是她轉學後第一天上學,她原本為此隱隱不安,但現在那種渺小的煩惱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不隻是繭,其他人八成也陷入了類似的狀態。


    那是禁忌。


    那個話題是禁忌。


    直到優子說出那件事以前。


    在優子毫不察言觀色地碰觸那個話題以前,繭和其他人近乎自然地閑聊,並暗中回避那個話題。那是對繭她們來說不願回憶起的話題,但是,那同時也是個隻要在腦中浮現過一次,不管怎麽左右搖晃腦袋,都無法從腦內甩開的話題。


    也就是說──


    其實,繭她們這群朋友本來有六個人。


    原本還有另一位要好的朋友,但那個人已經不在世上了。


    那個人死了。發生在國小三年級,繭搬家的一個禮拜前。就在優子方才說的、當時被大家當作遊樂場的「那塊空地」上死了。


    她被發現時已是一具屍體。


    就在空地的正中央。


    在空地中聳立的電塔護欄旁邊。那是一起意外事故。


    她是位個子嬌小、教養好而且直率的可愛女孩子。


    沒有人討厭她。繭她們全都非常喜歡她,並把她當作公主般寵愛。


    她的名字叫做塔下小姬。


    擁有像是童話般的名字,非常適合她。


    大家都叫她「公主」或「小公主」。至於她最後死於電塔下的命運,隻能說是一個惡劣的玩笑。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但現在光是回想便彷佛有什麽東西從胸口推擠而上,印象鮮明到曆曆在目。這是繭至今為止的人生中,最難受、沉重、鬱悶的回憶。當時,從開始搬家到離開鄉鎮前,不對,離開鄉鎮後也有好一段時間,那個幾乎壓迫著胸口的回憶,緊纏著她的五髒六腑不放。


    繭搬離了鄉鎮之後,都沒有像今天一樣和大家來往,她完全隔絕和大家的往來,試圖逃離那滲入內髒的回憶,才因而疏遠了朋友。剛搬到都市時,有一陣子她還會用電話與大家聯係,但不久後就自行疏遠了所有人。


    因為不管怎麽做都會回想起來。


    所以她逃跑了。一邊對那些必須留在鄉鎮、非得與那段回憶共處不可的大家感到抱歉,一邊逃跑了。


    所以,繭並非打從心底想回到故鄉,今天與大家見麵時也讓她提不起勁。像這樣和大家見麵,讓她在內心的一角一直隱隱抱有一種對大家的歉疚。


    然後……就在今天和特地來找她的大家說話之後──


    她懂了。


    她理解了。


    她察覺了。「那個女孩子死亡的事實」在大家的心中完全沒有起任何變化,也絲毫未曾淡化。


    一開始,大家似乎顧慮繭的心情而壓抑著情緒,但優子突然說出口的話就像剝下了外皮般,情緒全都從內裏噴發流瀉而出。然後當繭不小心碰觸大家情緒噴發出來的那種氛圍後,也隨之喚醒了心底所有的回憶。


    複蘇了。有一股好像沙子填滿了內髒、喉嚨哽塞般的感覺。


    她想起公主的死,想起那個無法忘記、無法逃離的現實。


    以及──不僅如此,在複蘇的感覺中、在那股氛圍中,她還聽見了那個消息。


    「那塊空地啊,聽說現在,有幽靈出沒。」


    怎麽會有這種事。繭如此想著。也就是說,對這鄉鎮的人們而言,那起事件並沒有成了過眼雲煙,而是直到現在都還持續發生、不曾停歇。


    她的死亡還活生生地存在著。


    原本期望她的死亡能在大家及自己的心中稍微風化逝去,卻沒想到竟然還鮮明地活在這座鄉鎮中。


    繭回到了沉澱著那個女孩子死亡事實的鄉鎮當中。


    她回到這裏,不得不再度在這座鄉鎮中生活。也就是說,她不得不再次和那個女孩子死亡的事實一起生活下去。


    連同那份回憶一起生活。


    連同那份痛苦的回憶


    一起生活。她打從心底不願意,當然不願意。


    但是,她根本無法左右父母的決定。國中生無權決定能否搬家,她隻能放棄,然後坦然地接受。


    好厭惡。


    但是──


    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在歸途中她走在一片昏暗的路上,大腦轉個不停,持續自問自答後,她決定了。


    今晚──就去那塊空地看看吧。


    若不這麽做她會坐立不安。周圍的人們認為繭是個會做出決定後立刻行動的人,那是因為如果事情模糊不清,就會讓她覺得渾身不對勁。


    她不是一個當機立斷的人。


    也不是凡事一定要劃分黑白對錯的人。


    她姑且和大家是一樣的。她的感受和優柔寡斷的部分都與一般人無異。隻是,她會越來越在意自己介意的事。若平常累積了不少沒有說清楚的事,她就會非常在意到底是什麽樣的狀態讓事情一直混沌不清。


    舉例來說,在大門緊閉的教室內冒出詭異的傳聞。


    舉例來說,大家某天約好一起去玩,遊玩計畫卻一直沒有進展。


    舉例來說,某個女生曾經以奇怪的態度對待自己,會讓她思考對方究竟為什麽要擺出那種態度?是不是討厭自己?


    她會異常地在意,也無法允許不清不楚的事情,不明不白讓她不愉快。若是發生在人際關係上,就會更令她感到不安。


    沒錯。她會不安、會不舒服,逐漸陷入「不了解」的狀態會讓她害怕得不得了,也讓她越來越想知道真相。如果不能用這雙眼晴看見、了解、確認的話,她會坐立不安。當她被不安逼迫到走投無路時,就會下定決心要搞懂一切,然後強迫自己前去觀察,或是質問對方真相。像這樣做出極端的舉動、總是驚動周遭、給人添麻煩的個性,對繭來說卻是稀鬆平常。


    即使因為知道真相而受到傷害,或是惹上麻煩事,對繭來說,都比被蒙在鼓裏好。當然,她因為如此行為而造成麻煩的情形也屢見不鮮,但就隻有不安的情緒,她實在不知道該拿它怎麽辦。她從外表看來像是擅長運動的高個子,再加上被認為是個喜歡事情一清二楚的高行動力類型的人,就某種程度來說,給予其他人不少好印象。然而其實,她知道自己並沒有那麽高尚。


    就像──之前提到的那份「不安」,此時也正襲卷著她。


    名為不明白的不安、名為尚未確認的不安。優子不假思索說出口的話,巫美子開口說出幽靈的傳聞後,也沒有人進一步說明詳細的來龍去脈,這讓繭對於以前的遊樂場「空地」產生強烈的不安,那不安籠罩身心。


    傳說中有幽靈出沒的地點,那個公主死去的地點。


    四年前的空地,現在究竟變成什麽模樣?片斷的想像一個勁兒地在她的腦內膨脹,空地感覺好像成了發生恐怖事件的中心地帶。從購物中心走回家的路上,在腦內不斷膨脹的想像與不安,不久便讓繭越來越無法承受。


    如果不親眼確認,她無法平息這股不安。


    她要直接確認現在的空地變成什麽樣子。就算那裏真如傳言所說出現了幽靈,或是出現了更恐怖的東西都無妨。對繭來說,不去確認而抱著不安過活更令她無法忍受。


    繭無法以不清不楚的心態不去正視那邊出現的未知事物,她絕對無法坐視不管。她十分明白,如果坐視不管,心底的不安就會開始從內側啃食自己。


    所以,她暗自隱藏這樣的想法,回到家裏。


    隱藏這樣的想法,和家人一起吃晚餐。


    然後──


    「我很懷念這裏,想要出去外麵看一下。」


    她若無其事地告知家人後,便走出家門。雖然她看起來泰然自若──但胸口其實正被猜疑占據、逼迫著。繭至今因為這樣的舉止造成好幾次麻煩,而她這次也帶著與過往相同的心情,踏向漆黑的夜色中。


    往黑暗的住宅區走去。


    明明還不到深夜時分,卻已經暗到連腳邊的路都看不見了。況且,住宅區的道路也與都市的麵貌完全不同,安靜到可以清楚聽見踏出步伐的腳步聲。


    她仰賴自己的記憶,邁步走在令她恐懼到呼吸急促的道路上。


    她用肌膚感受著前進帶給自己的不安,不過卻也被體內更強烈的不安呼喚,所以隻能味地加快腳步,走在漆黑的路上。


    「呼……呼……」


    她聽著自己緊繃的呼吸聲。


    來到了住宅區的一端。


    然後──


    唰。


    她來到了擴散在黑色天空下的可怕遼闊草原。


    這裏被透露著拒絕與威脅的帶刺鐵絲網層層封鎖,勉強可看見遠方聳立著的電塔漆黑的輪廓,繭終於來到與過去的印象大相徑庭的「空地」了。


    然後──


    繭在這裏和幽靈相遇了。


    和那名像幽靈般的美麗少女相遇了。


    「你是…………『幽靈』?」


    繭在那塊「空地」前,愕然詢問從野狗之中拯救她的那位「少女」。這就是衣穀繭與時槻風乃最初的邂逅,命運之輪開始嘎吱作響地轉動。


    5


    野狗的身影消失後不久。


    「對不起……那、那個,非常謝謝你。」


    繭稍微鎮定後,終於發現自己被拯救時不但沒道謝,反而還問了一個失禮的問題。於是她在那塊空地前方,不停地低頭向少女致歉。


    「請問……你有沒有受傷呢?」


    「我沒事。」


    聽著繭的詢問,名為時槻風乃的哥德蘿莉塔少女麵無表情,以什麽也沒發生過的冷淡態度回答問題。少女的態度彷佛野狗事件或後來繭的失禮問題都不曾發生過,雖然繭對於那樣的態度萬分感激,但就算她當時被多麽龐大的不安威脅,一回想起自己剛剛糟糕透頂的言行舉止,她還是羞赧地兩頰發燙。


    「這、這樣啊。太好了……」


    「那群狗一開始就很害怕,這沒什麽。」


    風乃以無關緊要的模樣,看著有些難為情、卻因為對方沒受傷而安心的繭說道。


    「咦?」


    「它們隻是很害怕闖入它們地盤的人類,才試圖威嚇罷了。隻要讓它們理解我們很脆弱,就不會起身襲擊我們。」


    繭不禁回問,而風乃說明的口氣中沒有絲毫想要誇耀自己的想法,隻是冷淡地回答對方的疑問。


    即使如此,繭不禁又說道:


    「動物……那種事情,你都能理解嗎?好厲害……」


    「動物的感情十分淺顯易懂。」


    「要怎麽做……?」


    「隻要觀看和傾聽就好。這樣就能判斷了,因為動物不會欺瞞。」


    「……」


    風乃冷淡地回答。那副安靜的模樣反而讓繭被她的氣勢壓製住。風乃說完後便移開視線,默默地麵向沿著兩人站立的道路旁擴散開來的空地,朝著一片遼闊的黑暗遠眺。


    唰。


    風呼嘯吹拂,寬廣的空地也隨之鳴響,翻騰了整麵的草原之海。風乃的黑色長發、黑色蕾絲緞帶與黑色衣裳,也隨風在夜裏飄蕩。


    被看似不祥的帶刺鐵絲網隔開而無法進入的空地,已經茂密地長滿各種長度幾乎到大人腰間的雜草,草原被風吹得如浪濤般起伏,最後被帶刺鐵絲網攔下。


    在遠方撐起供電線、看來一片漆黑的巨大電塔,就像墓碑般巍巍聳立,因風的吹拂而發出陣陣鳴泣聲。


    以鋼筋建造的巨大電塔與其說像是墓碑,更像是一副巨大的骨骼,並以暗夜為背景,又更顯漆黑地屹立於此。從繭的雙眼看來,那座電塔完全離不開死亡的印象。


    原野被生鏽的帶刺鐵絲


    網封鎖,孕育著「死亡」的空氣。


    與繭的記憶中那個四年前遊玩的「空地」大相徑庭。


    這裏以前並不是雜草茂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以前雖然的確也是塊雜草叢生的草原,但那時的草更低矮,較繁茂的草地則是四散在各區塊。不管怎麽看,都是適合小朋友玩樂的舒適空地。


    繭帶著不寒而栗的想法盯著眼前這片景象。


    這裏以前確實是玩樂用的空地,但這塊空地現在就像被近乎恐怖的繁茂雜草埋葬於地底似地消失無蹤。她開始覺得這裏帶著靈界般的氣息,即使潛藏著幽靈也不足為奇。


    四年了。


    這四年間,或許因為完全無人進入,就成了這副模樣。


    這裏就像是具體呈現了凝視此處的繭的內心。從夜空中刮起涼颼颼的詭異之風,讓厚重低垂的雲無止盡地飄動,一片寬闊的雜草表麵也形成一道道連綿起伏的波浪。


    「……」


    然後,亡靈般的少女在繭旁邊無言地凝視一切。


    風乃中斷與繭之間的對話後,沒有離開,隻是眺望著空地。


    她好像抱著與繭相同的目的而來到這裏。到底是為什麽呢?繭沉默了一陣子,與風乃站在一起眺望原野的夜色,但腦中的「為什麽?」等疑問卻越來越大。


    不久,繭看著風乃詢問:


    「請問……你是來看這裏的嗎?」


    「對。」


    風乃回答,目光依舊朝著空地。


    「那個,我猜想你應該不是這附近的人吧?」


    「對,我隻是暫住在這。」


    「為什麽會想來看這種地方?」


    繭詢問。即使詢問,她腦中的疑問仍舊堆疊増加,心跳也隨著問題逐漸加速。


    「難道說…………你是來見『幽靈』的嗎?」


    風乃用側臉對著繭,隻將眼珠子瞥向她一下。


    「沒錯。」


    「……」


    繭提出的疑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吞了吞口水。


    回想起來,對方針對她一開始的疑問說出的回答,就很不尋常。


    「我應該不是你心中想的那種『幽靈』。」


    她不是反駁說「不是」,而是說「我不是你心中想的那個東西」。當時因為情況混亂而未能察覺到蹊蹺,但不管怎麽想,若不是一開始就知道有「幽靈」存在,根本不能以此為前提回答。


    看著說不出話的繭,風乃詢問:


    「問這問題的你,也是來看幽靈的嗎?還是說,你是關係人?」


    「我是……」


    關係人。窩藏在心中的愧疚感讓繭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她的視線不禁飄離風乃的側臉,垂落在地上。當她下定決心打算再次看向風乃時,竟發現風乃早就轉過身,直視著她。她的心髒簡直漏跳了一拍。


    「什、什麽……?」


    她動搖了。試圖開口詢問,卻無法好好說出話來。


    「有什麽事嗎……?」


    「……你……不,沒事。仔細想想,我沒有資格,也沒有必要揭發你的謊言。」


    風乃緊盯著行動可疑的繭,又馬上失去興趣似的──不,甚至可說,風乃似乎認為自己方才抱持興趣是錯的,視線離開了繭。


    「你、你知道些什麽嗎?」


    「沒有。我不知道什麽特別的事。」


    繭被自己加速的心跳聲催促而追問。


    麵對這樣的繭,風乃隻是靜靜凝視沙沙作響的草叢,冷淡地開口說:


    「我隻知道這裏以前曾經因為意外而死了一名女孩子。此後這裏便禁止任何人進入,隨後開始謠傳有幽靈出沒。我隻從外婆口中聽到這些消息。」


    繭沒有理由平白無故地相信對方。


    「……真的嗎?」


    「我想我沒有必要說謊吧。」


    風乃一動也不動。


    「我話說在前頭,猜疑是自己映照在鏡中的心。」


    「……」


    「我也認為自己沒有必要揭發你的猜疑。但如果你希望我揭發,又另當別論了。」


    隻要聽見風乃說的話,繭便會因為猜忌、不安、焦躁而使胸口煩悶不已。心髒十分難受,大腦也因焦慮而空轉,試圖說話的嘴巴、舌頭,還有肺部,全都因為顫抖而無法順利運作。


    「…………」


    當繭就這樣掛著蒼白的臉蛋佇立不動時,風乃轉身揚起她的長發與衣裳,背對著她。


    「啊……」


    「看來我打擾到你了。」


    風乃向無言以對的繭說完後,徑自從她的麵前離去。


    看著準備離開的風乃,繭不禁伸手攔阻。她無法心服就在此結束對話。


    「等等……!」


    「再會了。如果你看見『幽靈』,到時候能告知我的話就好。」


    繭好不容易出聲呼喊,風乃卻頭也不回地邁步離開。她踏著堅硬的腳步聲,隻送來了一句話:


    「你是來確認有沒有幽靈吧?我沒見過幽靈,所以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麽。因為幽靈的存在與否,會改變我對『死』的想法。」


    「……啊?」


    「所以我才會來到這。對你來說,能不能見到『幽靈』,也會改變你某些事情吧?」


    「!」


    風乃的腳步聲一度停止,轉頭說道:


    「所以,你為了確認幽靈才會來到這吧?不是嗎?」


    「唔……」


    繭聽著風乃的提問,全身爬滿雞皮疙瘩,暫停了呼吸。她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如果真是如此,我們以後再交談吧。」


    說完後,風乃又踏出步伐。


    「因為到時候,你會需要我。」


    「…………」


    風乃的背影快速沉入鄉村的深邃黑暗中,消失了身影,硬底靴子踩踏柏油路的腳步聲在吹拂著茂密草原的風中逐漸遠去。


    繭被丟在黑暗中。


    後來,她才察覺自己的肩膀因呼吸急促而上下起伏,對方明明沒有直接對她做出什麽事情,單用言語交談,就讓她像是被可怕的東西追趕而全力奔跑似的,劇烈的喘息和疲倦感一擁而上。


    「…………」


    一個人聽著風聲,調整呼吸。


    繭彷佛瞪視般凝視著亡靈少女消失的黑暗前方,靜靜站立不動。在黑夜中她試圖鎮定紊亂的呼吸與內心。


    稍作冷靜後,原先逐漸變狹窄的視野和意識也漸趨緩和。


    集中且凝固的狹隘視線逐漸變寬廣,此時她終於發現,自己的周圍擴散著如此廣闊的夜晚。


    她站在夜色中。


    站在寬廣的夜晚空地前。


    既生鏽又不吉祥的帶刺鐵絲網依然張設在自己的眼前。


    巨大且詭異、像墓碑般聳立的電塔剪影也依然屹立於遠方。


    寒風冷卻了身體和心靈。


    慢慢地,繭終於冷靜了。


    她冷靜後,吐出一口氣,環視周遭環境。


    獨自站在夜裏的她,終於能稍微客觀地看清自己的狀況。


    ……剛剛那個人。


    她回想。


    繭稍微回想著剛剛發生的事。


    像幽靈般現身又消失的不可思議少女,究竟是誰?


    她絕對不是這附近的人,事實上對方也這麽說。她的打扮連在都市中都相當罕見,是一名近乎恐怖的美人、怪人。如果那種人從以前就住在鎮上,即使一開始不是那種打扮,隻要有一點風聲,一定會在繭還住在鄉鎮的時期便形成某種傳聞。


    光是晚上在這種地方相遇這點就夠詭異了。


    後來,對方從野狗群中救了她。回想起來,繭剛剛一直用抗拒般的態度對待對方,不過仔細想想,對方根本沒有直接對她做出什麽事。


    對方隻有……說出了像是知道什麽內情、彷佛在暗示般的話語罷了。


    繭來到這裏確認有沒有「幽靈」,也對自己的怪異行為感到愧疚,而對方隻是用好像看透一切的話語刺向她,令她產生不安罷了。


    打從一開始獨自一人抱持的不安,隻是被迫加速罷了。


    隻是她自己疑心生暗鬼罷了。


    理由和藉口要多少有多少。但她認為,即使自己方才有多無法冷靜,也不該用那種態度對待姑且算是恩人的對象。


    「……唉。」


    她歎了口氣。自己總是這個樣子。


    太膽小了。不明白的事,以及「不明白」這個狀況本身都令她害怕。她害怕著看不見或不存在的東西,進而被折騰、耍弄,造成他人麻煩。


    如果隻是要確認空地「幽靈」的真偽,應該不至於把事情鬧大,然而即使如此,結果總是不如所願。


    她遠望著空地。


    緊盯著以黑夜為背景、聳立在遠處的電塔剪影。


    她在黑暗中凝視自己搞砸的過去。再說她之所以會衝動地為了確認「幽靈」而來到這裏,追本溯源都是因為那件事。


    因為繭把公主──


    不對。


    她馬上用力左右搖頭,把剛複蘇的記憶狠狠甩出大腦。


    已經夠了,回去吧。她像是祈禱般想著。


    已經來這裏確認過了,這就夠了。就算像這樣繼續站在這裏眺望遠方,也不可能發現什麽幽靈。


    「……………………」


    沙沙──


    被風吹拂的草原之海不停地、不停地沙沙作響。


    茂密的草叢隨風搖曳,無數聲響互相碰撞,聲音就像浪濤從廣大的空地一路滾滾而來,填滿周遭一大片的空間。


    充滿草叢窸窣聲響的黑喑,無止盡地籠罩四周。


    在無窮無盡的夜色下,隔著鐵絲網的前方,草叢彷佛交織著黑暗,似乎一路綿延至遙遠的另一方,並在遠處浮起一座巨大的電塔黑影。


    繭朦朧地看著浪濤般翻騰的草叢。


    隻要凝視在暗夜中搖曳的整片草叢,便似乎會令人失去平衡感。


    除此之外,這裏什麽也沒有。繭安靜地眺望這幅景象好一陣子,確認什麽事也沒發生後,便背對著空地。


    突然。


    顫栗。


    一瞬間。


    繭感覺自己好像看見了什麽,全身僵硬。


    「!」


    心髒幾乎要跳出體外。


    她停止呼吸。當她的視線準備離開空地的瞬間,即將從視野內消失的草叢中,閃過了某個白色的小型「異物」。她維持剛轉身的姿勢不動,整個人像是凍結般僵硬。


    異物。


    她看見了。


    就在草叢中。


    那東西──


    像是一隻手。


    在應該什麽也沒有的景色中,一瞬間閃過明顯的「異物」,她覺得好像看見了一隻純白色的手。


    「………………!」


    全身爬滿雞皮疙瘩。


    她背對著看到不該看的東西的草叢,因而全身僵硬,睜大雙眼。她感受到一股腦兒爬滿肌膚的惡寒與一口氣噴發而出的冷汗。


    心髒彷佛在體內激烈地高聲悲鳴。


    呼吸像堵塞般中斷,肺部為了渴求氧氣而喘個不停。


    難不成。


    難不成。


    她一邊感受背後的動靜,一邊在膽怯又凍結的腦內如此想著。


    她在緊繃的心中如此想著。


    難不成,是真的嗎?


    她哀號般地想著,並在心中不停地尖叫。


    她感受到背後的草叢順著風搖曳而沙沙作響,嘈雜聲進入耳內,逐步侵蝕繭的意識。在她的腦海裏清晰浮現出一幅畫麵,身後不遠處冒出一隻孤零零的白色的「手」,正搖搖晃晃地往自己的方向招手。


    手,死人的手。


    好像在搖晃,死人的手好像在搖晃招手。


    「唔…………!」


    冷汗滴答直流,繭慢慢地將目光向後轉。


    她轉動眼珠子,動一動似乎發出嘎吱聲的僵硬脖子。自己的背後有某種東西。她感覺得到背後的「恐懼」,但如果不親眼確認,會讓她更害怕。


    「………………」


    然後──


    繭像是用力擰著自己的意誌下定決心。


    她像是盡可能地積蓄自己的氣勢下定決心。


    就這樣麵向背後──


    唰。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


    憑著一股氣勢向後轉。


    ────什麽也沒有。


    眼前隻有隔著帶刺鐵絲網而沉入夜色的草叢,像是波浪起伏般沙沙作響,綿延擴散。


    根本沒有什麽白色的手。


    原先清晰浮現在腦海的東西,根本不存在蔓延在眼前的漆黑景色中。


    隻不過是至今在外麵度過的期間讓雙眼習慣了黑暗後,使得她在戶外看見了某個原本看不見的東西。


    可是,空地遠方可見的高聳電塔下方似乎掛著某樣東西,那東西正隨風飄逸。那是一個小小的、白色的東西,遭受在空地吹拂的風玩弄,晃個不停。


    是手帕。


    可能是被風吹走才掛在電塔上吧。除了總覺得不太恰當以外,那隻是一條平凡無奇的手帕。


    或許隻是看錯了也說不定,但至少不是什麽恐怖的東西。


    那隻是個不論是誰都不會多看幾眼的垃圾。


    不過──


    「──────────!」


    不過,繭看到那條手帕後臉色變得一片蒼白。


    她掛著一張失去血色而痙攣的麵孔,用力睜著雙眼,愕然地凝視遠方電塔上搖曳的白色布塊。


    她的表情覆上一層強烈的膽怯,和剛才誤認為白色的手的膽怯完全無法相提並論。她明明沒有產生錯覺或妄想,卻帶著明顯的「恐懼」神情,彷佛親眼撞見幽靈或死神。


    呼吸像是快窒息般急促。


    心髒發了狂似地瘋狂打擊著,幾乎要應聲破裂。


    繭盯著掛在鋼筋上搖晃的那個東西,跌坐在黑暗的道路上。她失去血色的慘白雙唇微微顫動,小聲地呢喃道:


    「原諒我……」


    她愕然。


    「對不起,我殺了你。原諒我,公主……」


    她喃喃說著。


    在漆黑中呢喃的細小語句,逐漸消失在夜裏。


    言語被風吹散,還沒傳到任何人的耳裏,就在空虛的黑夜中碎裂消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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