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進入康那視野的東西,是那片有如深度灼傷肌膚般的暗紅色天空。


    他站在一片沒看過的森林之中。


    纖細的群樹仿佛送葬隊伍一樣陰森地佇立,深沉的黑暗從其間隙朝外窺視。少年腳邊是白色粉末描繪的五芒星與圓圈,圓周上書寫著奇妙的記號;圖案之外圍有數十根黑色蠟燭,再外圈則聳立著複數根與成年男子身高相當的石柱。


    康那稍微前方的地麵,有種他沒見過的小動物屍體,那東西看上去就像有個吸盤嵌在沒臉的老鼠上頭。屍體從中剖開的肚子裏還插了一把銀色小刀。


    「康那瑟裏歐!」『康那瑟裏歐~~』「康那瑟裏歐!」『康那瑟裏歐~~』


    以兜帽遮住眼睛的黑袍客們圍住康那,反複唱和著少年的名字。每當某個男性高呼康那名字時,約二十人左右的男男女女便跟著附和。黑袍客之一走上前,舉起手中銀短劍高聲道:


    「穿時者康那瑟裏歐啊!回應我等呼喚自彼方前來的崇高者啊!」


    其他黑袍客宛如要支撐天空似地舉起雙手。這些人手上纏著很像細鎖鏈的東西,每當他們的手一動,宛如撫摸潮濕砂礫般的聲音便會響徹森林。


    「魯~~伊~~拉、拉、伊拉拉~~。「劄劄斯、沙那、達姆西斯、劄劄斯、劄劄斯~~」「芬古魯、姆古那夫、嗚嘎、呼那古~~」「艾洛艾賽姆、艾洛艾賽姆~~」


    黑袍客們拜伏於地,開始吟唱起咒語般的字句。他們緩緩轉頭,水平擺動挺起的腰,以手掌在地麵畫圓,做出毫無一致性的詭異動作。這些人吟唱的字句各不相同,重疊在一起成了令人不快的低沉噪音。


    康那為了保住隨時會喪失的神智,於是抱住自己的頭,打算重新思考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此時拜伏在地的黑袍客之一突然起身,接著用力揮動雙臂並快步接近康那。康那猛搖著頭與向前伸出的雙手,一邊求饒一邊後退。


    「拜、拜托,求求你,我道歉,很抱歉,對不起,別過來!」


    黑袍客抓住康那雙肩將他拉近自己,隨即在少年耳邊低語。


    「請安靜。讓你久等了,〈穿時者〉。」是個口氣中聽不出感情的年輕女性聲音。


    「貫、貫、貫穿?時空?」


    「請放心,交給我吧。」


    「不,呃,你、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你是指弄錯了附身對象嗎?」


    「所、所以說,你認錯人了。我隻是個普通人而已。」


    康那的嘴唇不停顫抖,淚珠滾滾而下。黑袍女性以食指抵在少年唇上,移開臉環顧了一下四周,隨即再次於他耳邊低語。


    「你說『人』?換言之你是人類?」


    「……我是人類呀……這樣不行嗎?是人類錯了嗎?」


    黑袍女性輕聲歎了口氣。


    「愚昧教團的急就章儀式果然不行啊,雖然我本來就不怎麽期待。」


    「儀式?這裏是哪裏?你們是什麽人?」


    一擁而上的恐懼感令康那驚慌失措,此時女性再度以食指抵住他的嘴唇。


    「簡單來說,接著我要前往藏身處,希望你能同行。可以吧?」


    康那僵硬地點頭。拉住他手掌的那隻手,就像玩偶的肢體般嬌小。


    女性盡可能避免刺激其他黑袍客,踩著慎重的腳步將康那從儀式圈中帶走。那些黑袍客大概是沉浸在冥想之中,完全沒有察覺兩人的動向。


    牽引康那手臂的力道相當微弱,隻要抵抗一下就能輕易甩開。少年委身於這股弱小的力量,悄悄跟著黑袍女性逃離這回蕩著詭異咒語的不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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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片陰鬱的森林。兩人宛如遭到雕像包圍一樣,感受不到半點草木氣息。在這股冰冷的寂靜中,唯有無法想像其樣貌的異樣動物鳴叫聲此起彼落,好似魔女的狂笑。


    康那一邊跑,一邊抬頭看向顏色有如森林大火般詭異的天空。不久前明明還萬裏無雲的晴空,如今已失去了一切近似天空的顏色。他的腦子隻往壞方麵想:街上起火了嗎?遭到攻擊了嗎?是那些黑袍客幹的嗎?若真是這樣也未免太安靜了,既沒有吵死人的警鈴聲,也看不見緊急起飛的戰鬥機。眼前的天空,簡直就像世界末日。


    「馬上就到了。」跑在前頭的黑袍女性淡淡說道。


    「你會讓我回家吧?」


    「總之先躲到天亮。要是被他們發現可就麻煩了。」


    看樣子現在似乎是晚上。自己奔出酒吧時明明才剛過正午。


    黑袍女性前進時拖著一隻腳,可能是途中扭到了吧。定睛一看,她手臂的搖擺和雙腳的動作略嫌笨拙,背影看起來有種奇妙的不協調感。


    好一會兒後,一間白色宅邸總算從幽暗的森林深處現身。這棟細長的兩層樓建築,擁有複折式屋頂與三扇沒有透出光亮的玻璃窗,與其說是藏身處倒不如說是常見的郊外住宅。


    黑袍女性確認了周圍狀況後,「喀嘰」一聲打開了大門的鎖。


    「來,請進。」


    女性的聲音並未傳入康那耳裏,因為天空奪走了他的注意力。


    那片潰爛的病態暗紅色天空中掛著一輪黑太陽。它讓黑色日珥在外緣爬行,自己靜靜膨脹收縮,像顆心髒般地跳動。那東西看起來,就像妮亞臉上的大洞。


    「那……那到底是……什麽……」


    康那有生以來,首次感受到何謂真正的恐怖。仿佛潛在的遠古記憶被拖了出來一樣,又像看見了威脅世上所有物種生命安全的有毒巨蟒一般,這股貨真價實的恐懼深不見底。少年甚至對自己神智依然清醒這點感到不可思議,想必是本能最深處察覺此刻無處可逃吧。


    「總之先進去,晚上待在戶外會提高致死率。」


    康那對「致死率」這個詞有了反應,立刻衝進白色屋子裏。


    黑袍女性從屋內鎖上門後點燃提燈。在陳舊木材與厚重積灰的圍繞下,橘色燈火隱約照亮了樸素而缺乏生氣的室內。


    掀起掛在內牆上那幅周邊有漩渦狀裝飾的掛軸後,一扇小木門隨之出現。門的另一頭有道通往漆黑地下室的狹窄石階,黑袍女性要康那在原地稍等,自己先走了下去。不一會兒,樓下的黑暗中亮起三點火光,黑袍女性手持形似叉子尖端的燭台,仰頭呼喚康那。


    「來,請往這裏走。」


    地下室有塞太滿導致變形的書架、兩把海綿裸露在外的皮椅、一張單人床以及地上堆積如山的書;吸了手指油漬而染上汙點的桌麵,放著舊型打字機與稿紙。除此之外,這裏還飄著一股陳舊紙張與印刷油墨的氣味。


    這間書房盡管尚稱寬廣,舊書卻占據了約八成的空間,因此沒多少地方可供活動。


    黑袍女性說聲「請坐」後,便為康那拉了張椅子。


    少年一邊提防著扶手有沒有拘束皮帶一邊坐下,而在屁股沾上椅子的瞬間,全身的疲憊便泉湧而出,一股幾乎要讓他和椅子同化的愜意倦怠感跟著來襲。


    黑袍女性坐到他對麵的椅子上,接著張開了藏在兜帽之下的小嘴道:


    「有件事我想重新確認一下,你並非〈穿時者〉對吧?」


    「不是。那個……『穿時』到底是什麽啊?」


    「〈穿時者卡納傑裏翁〉。在境界上鑿開孔洞聯係世界的存在。」


    恐怕是那個集團祭祀的惡魔或神隻吧。無論如何,在看見信徒全都一身黑的時候,大概就能想像到那不是什麽好東西。


    「那個……我……接下來會怎麽樣啊?」


    「那是什麽?」


    黑袍女性並未理會康那的問題,而是探出身子指向他的腰間——沒能交給妮亞的信從褲袋中露


    了出來。黑袍女性敏捷地將信抽出,接著毫不遲疑地拆開信封取出內容物,開始閱讀上頭寫的東西。


    「原來如此,這可真糟糕。結構混亂,字句修飾過度顯得程度低劣,錯用的文法和詞句也所在多有,實在無法想像是出於睿智神隻的手筆。看起來你的確是人類。」


    康那將取回的情書塞進口袋,用顫抖的食指指著眼前徹底否定自己六小時心血的人。


    「你、你是什麽人!你也差不多該、該報上名來了吧!」


    「嗯,正有此意。」黑袍女性起身。


    她的動作看似聳肩,實際上卻是將手縮進袖裏;接著兜帽垮下,袍子的身體部位膨脹並開始蠢動。看來她打算脫下袍子,不過碰上了點麻煩。就這麽過了約三十秒後,袍子總算順利褪下,女性隨即脫掉足足有三十公分高的厚底靴,讓一雙小腳換穿亮麵皮鞋,然後快步走到康那身旁。


    她身穿天鵝絨材質的黑色外衣與同色短褲,裏頭是件白色襯衫,脖子上係著黑白相間的條紋領帶,烏黑的直發長抵腰際,深邃的黑眸仿佛會把人吸進去。構成她外在的要素雖然幾乎都是黑色,卻不知為何隻有一雙過膝襪為紅色,臉則因為沒什麽血色而顯得蒼白。她的身體纖細得看上去弱不禁風,身高目測不到一百三十公分。


    「小……小孩!?」


    站在康那眼前的人,不管怎麽看都是個十歲上下的少女。


    剛才她給人的不協調感原來是這麽回事——手腳的大小與身高不相稱。之所以跑起步來會很辛苦,多半也是因為穿了三十公分高的鞋吧。


    少女表現出淑女般的舉止,在胸前合掌後深深一鞠躬。


    「我的名字叫洛夫克萊夫特,今後還請多指教。」


    「啊,你客氣了……咦?洛夫克萊夫特?」


    康那驚叫出聲,令少女有些疑惑。


    「有什麽問題嗎?」


    「沒、沒有,我叫……康那·瑟裏歐。」


    「康那·瑟裏歐。」


    少女重複一次這個名字後,輕輕地說了聲「原來如此」。


    「稱呼我洛芙就行了。」


    「啊,好。」


    「請注意發音不是『仆』,而是輕咬下嘴唇的『芙』。洛、芙。」


    少女指著咬住的下嘴唇重複「芙」的音。她的門齒讓下嘴唇縮了起來,看上去就像在模仿兔子或老鼠。


    「呃,洛……『芙』?」


    少女點點頭,維持「芙」的表情坐回椅子上,以清澈的黑眸筆直望向康那。


    康那頭痛不已。他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就算要厘清思緒也不曉得該從哪裏開始。


    「那個……洛芙。」


    他小心翼翼地向著依然掛著「芙」表情的少女搭話。


    「這裏有電視嗎?」


    洛芙歪頭表示疑惑。


    「我想知道出了什麽事。天空……變得好可怕。你曉得天空為什麽會變成那樣嗎?那團黑黑的東西是……」


    康那腦中閃過種種糟糕的可能。恐怖攻擊、隕石、外星人來襲、世界毀滅。想必是自己失去意識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嚴重的大事。


    事態明明如此急迫,洛芙卻愣愣地看著康那。


    「你所說的該不會是指夜晚吧?」


    「夜晚?不對,我是指那團黑黑的東西啦!」


    康那的反應,使得少女那雙黑眸漾起了近似於好奇的光芒。


    「原來如此……不,有可能。」


    少女嘀咕一會兒後自顧自地有了解釋,而康那看在眼裏隻覺得著急。不能跟這種小鬼浪費時間。他仿佛要甩開焦慮般搖搖頭,試著讓表情與聲音和緩些。


    「家裏有大人嗎?」


    「現在隻有我跟你。話說回來康那,我曉得你是從哪裏來的了。」


    「這樣啊,你還真厲害耶。那我可以借個電話嗎?」


    「你來自歐安。所以不明白夜晚的事,一定是這樣。」


    少女睜大眼睛,滿臉自信地下了結論。


    ——歐安?夜晚?這孩子到底在講什麽?


    「康那,在這個世界裏那東西就是夜晚。早在這世界存在以前,夜晚便已每天像那樣捕食星空。在你的世界,夜晚應該不會吞噬天空吧?」


    不行。現在沒空陪小孩子聊她的妄想。


    康那站起身,蹬著階梯衝上樓。


    奔出玄關的他仰望天空。頭頂的潰爛暗紅與方才無異,黑太陽那些惡心的觸手依舊在蠕動。太陽的位置變得偏下,看起來就像要降臨地麵一樣,它的周圍則像開了個洞般沒有任何東西。整片天空裏,唯有那一帶什麽都看不見,見不到半點暗紅也見不到星光,隻有空洞而平麵的黑暗。


    ——不對。既沒有恐怖攻擊也沒有隕石。吞噬。這家夥真的在吞噬天空。


    吃了一半的天空裏有無數交錯飛翔的影子。那些東西狀似蝙蝠,卻具備了竹掃帚般細而有節的四肢,且容貌與人類相近。整體來說,外觀就跟在紀念圖書館尖塔上旋轉的風向雞差不多。


    洛芙從屋裏走了出來,輕聲對呆立原地的康那說:


    「回去吧,不然會被夜魘抓走喔。」


    回到書房的康那坐在階梯上,像個燃燒殆盡的拳擊手一樣垂下頭。


    「這裏到底是哪裏……不是我所知道的那個世界嗎?」


    洛芙采取抱住椅子靠背的坐姿,開始前後搖擺起來。


    「這裏是蘇夏(14:原出處為愛爾蘭作家唐西尼(lord dunsany)創造的神隻「瑪納·由德·蘇夏(mana-yood-sushai)」。平時祂在太鼓的聲音中沉睡,一旦醒來世界便會毀滅。)。在你那個世界——歐安的反麵。」


    「……蘇夏?歐安?」康那以拳擊地,站起身子。「告訴我,這裏是哪個州的哪裏?是哪個國家?這個每晚都有怪東西吞噬天空的地方,到底是哪個星球!啊,原來如此,這是夢。是夢吧?快說是我在作夢啊!」


    不安與混亂引起了憤怒。而在生氣的同時,少年也對自己居然如此生氣感到驚訝。


    「這個名字不屬於城市、國家、星球等有形體的東西。而且,這不是夢。」


    跟激動的康那相反,洛芙的眼神就像沉在水底的玻璃珠一樣平靜。


    「『蘇夏』這個名稱,代表了整個世界。在我們蘇夏,稱呼你原先所待的世界為『歐安』。」


    康那的臉,因為他痙攣的笑容而扭曲。


    「你的意思是,這裏並非我原先所在的世界,而是其他次元的世界?」


    「嗯。無法置信?」


    「哪可能相信啊!什、什麽異次元……這種事……」


    「我明白了。那好吧。」


    跳下椅子的洛芙當場蹲低,以青蛙般的姿勢看向桌下與床底。接著她又像蜥蜴一樣四肢貼地,迅速往牆邊移動。


    拍掉身上塵埃站了起來的洛芙,毫不猶豫地走向愣在一邊觀看的康那,將手裏抓著的東西亮給他看。


    洛芙手裏那團包在深褐色毛中的玩意兒,看起來像隻大了點的老鼠。它揮舞著一對與人手相似的前肢,不斷掙紮。這個生物的臉部沒有毛發,取而代之的是泛油光的淺褐色皮膚,皮膚上則嵌有裂傷般的細眼、長了疣的醜惡鷹勾鼻、遮住牙齒的翹嘴唇,還有一對尖尖的朝天耳。


    那是隻人麵鼠,還是隻長得很邪惡的人麵鼠。


    康那嚇得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洛芙將人麵鼠拿到康那眼前,淡淡地解釋:


    「這叫做詹金(15:詹金(jenkin),正式名稱叫伯朗·詹金(brown jenkin)。洛夫克萊夫特著


    作《魔女屋之夢(the dreams ich house)》中魔女奇賽雅(keziah)的使魔。這是他個人(鼠)的名字。),似乎是很久以前魔女創造出來的使魔。雖然魔女用自己血液珍而重之地喂養,卻有一隻逃到外頭異常繁殖,對蘇夏生態係造成了重大影響。據說逃到外麵那一隻擁有高度智力,能使用各種語言,不過現在的世代沒有什麽特殊能力,隻是種會讓人感到不快的生物。你的世界有這種老鼠嗎?」


    人麵鼠詹金對著康那微笑,露出嘴裏的黃板牙。


    康那帶著滿滿的拒絕和否定搖頭。


    「沒有,不可能有!我知道了,快把那玩意兒拿開!」


    洛芙把詹金往後一扔,坐回椅子上。


    坐在地上的康那雙手抱頭嘟囔著「騙人、騙人」。過了好一會兒,他緩緩抬起頭,顫抖的眼球轉向洛芙。


    「……這裏是個瀕臨毀滅的世界嗎?」


    「沒錯。」


    少女從外衣口袋裏拿出大顆糖果(16:洛夫克萊夫特的信件中經常提到甜食,有人認為這暗示他血糖過低。),仔細地剝開包裝紙後,將白葡萄口味的球體塞進小嘴裏。


    「是空中那個黑色家夥害的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那東西的名字叫〈唯一真〉。安居於終極混沌之上的萬物之王、愚昧之神,也就是這個蘇夏的造物主。」


    「你說它是神?這個世界的惡魔想必長得非常驚人吧。」


    「你是指善惡嗎?那種二元論不適用於蘇夏。」


    一個吞噬天空、任漆黑有翼怪物放肆的存在,居然會冠上〈唯一真〉這種尊稱。康那可不覺得自己的常識和觀念能用在這種世界。


    「為什麽我會在這裏?」


    「因為召喚錯誤。」


    「召喚錯誤?」


    「你是在錯誤下被召喚過來的。」


    「慢著,你是說那些人用魔法還什麽的把我叫到了森林裏?」


    洛芙將口中的糖果移到左邊並點頭。


    「正確說來不是魔法,而是用召喚儀式把你叫來。」


    這話聽起來可以當成小孩子胡說八道笑著打發過去——前提是沒碰上吞噬天空的神或擔任魔女使魔的人麵鼠。


    「根據我的推測,問題可能出在你的名字。」


    洛芙從口袋裏拿出第二顆糖塞進嘴裏。那張端正小臉的兩頰,就像黃金鼠一樣鼓了起來。


    「要將古神從外界呼喚來此,得遵循既定的規矩和條件,比方說正確的星辰位置、具有力量的崇高言語、印記(17:魔法或占星術所用的記號、標誌等圖形象征。)等等;然而最為重要的關鍵,乃是對象神隻的名字,這回的問題就在名字上。你的名字是?」


    「……康那·瑟裏歐。」


    「聽好羅。康那·瑟裏歐。卡納瑟裏歐。卡納傑裏歐。卡納傑裏翁。」


    「咦……?」


    ——難道就因為這麽單純的錯誤?


    「我出於某些原因,一年前便已潛入那個教團。經過這些日子的調查,我發現盡管他們已經持續信仰了〈穿時者〉十五年,這回卻是首次舉行召喚儀式。據我所知,他們在這之前似乎從來沒有為了參加儀式進行修練,這次的儀式也沒有事先預演,套用他們的話就是『順其自然』、『船到橋頭自然直』。此外,教徒們都是鄉下人所以口音很重,雖然信仰堅定卻沒有身為教團一分子的團體意識,既不團結又不夠專注,而且所有人講話都口齒不清。到頭來,第一次的召喚儀式上幾乎所有人都無法正確地念出神名,就這樣不小心將你召喚過來了。我想大致上應該是這樣吧?這就叫生手的錯誤。」


    「那些人根本沒資格組什麽教團!」


    要是真被他們用這種隨隨便便的心態叫出來,〈穿時者〉也會難過吧。


    「為什麽你會跟那些人在一起?」


    「理由很單純。我有事找那場召喚儀式的對象〈穿時者〉。我打算在教團利用祂實現無聊的野心前獨占祂。本來還慶幸這些人因為達成十五年來悲願的興奮而陷入恍惚狀態,給了我帶走目標的好機會……找錯對象這點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雖然我一開始就沒期待過。」


    這名少女聽起來可真是不得了。有何目的姑且不論,居然打算把教團十五年來的野心扔到一邊自己搶走神,膽子也未免太大了。


    「對啊,實在太蠢了。我想回家,想家想得不得了,要怎麽做才能回去?洛芙,回得去吧?我回得去吧?快告訴我『回得去』啊!」


    「有方法喔,你看。」


    洛芙指著桌子,要康那在對麵坐下。


    康那坐定後,少女將一本打開的書推到他眼前。


    「如果你想回歐安,隻要把這個叫出來就行了。」


    洛芙指著書中的圖。圖中有一把古老的鑰匙,許多近似象形文字的東西有如鱗片般清楚地刻在上頭。或許是繪畫特有的誇張手法吧,圖中有許多比鑰匙還小的人,他們跪在地上雙手抱胸,狀似祈禱。至於圖的背景,則隱隱約約地畫了個像神殿入口的東西在空中與太陽雲朵為伴。


    「這就是〈穿時者卡納傑裏翁〉。」


    康那直盯著那一整頁毫無解說的圖。被叫來的原本不該是自己,而是畫在這張圖上的東西才對。


    「與其說是神,倒不如說是鑰匙呢。」


    「卡納傑裏翁本身就是通往異界的鑰匙。祂有閃耀著銀色光芒的紀錄,因此別名〈銀鑰匙〉。」


    「你是說,這把銀鑰匙能送我回本來的世界?」


    「不必讓〈穿時者〉送你回去,隻要趁祂回去時跟著走就行了。」


    「你說跟著走……」


    又不是跟著人家上街買東西。


    「〈穿時者〉來自歐安,也就是你的世界。祂會在世界與世界的境界上鑿穿一個洞,所以你隻要跟祂一起從那個洞回去就好。」


    「真的能叫過來嗎?把這玩意兒叫來會不會有危險?」


    「如果祂很危險,就不會留下這麽莊嚴的圖畫。」


    確實,這張圖上能感受到宗教繪畫般的敬意。康那甚至有種跪地者臉上都充滿喜悅的錯覺。


    「不過儀式內容完全是個謎,所以有關這名神隻的情報極為稀少。這張圖的年代也已相當久遠,一般認為它是高度抽象化的擬物作品。」


    「洛芙,你為什麽想見這個神?」


    少女那雙黑眼閃過信念般的光芒。


    「因為我有前往歐安的義務和責任。」


    她似乎背著什麽重擔,然而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座右銘的康那並不打算追究。


    「總而言之,隻要叫來這把鑰匙就能回去?那我們天一亮就叫祂來吧。」


    「不可能馬上叫祂來。」


    「為什麽?」


    「因為不曉得正確的方法。古代文獻裏頭雖有記載〈穿時者〉的樣貌與名字,卻完全沒提到召喚儀式的細節。雖說有留下一些召喚記錄,但它們大多數都真假難辨。剩餘的可靠資料中,也完全找不到咒語、星辰位置、儀式所使用的印記等資訊。」


    康那突然想到一件事。


    「剛剛是因為口齒不清才失敗的吧?隻要好好發音不就行了嗎?」


    「發音確實很重要。就算是同樣的字詞,也會因為發音方式有差而產生截然不同的意義。如果要用上某些靠人體發聲器官難以發音的單字,有時甚至得在喉嚨、下顎骨打洞,或是在嘴裏埋進其他生物的牙齒等等。不過,他們的儀式有根本上的錯誤。不但方法有誤,還因為口齒不清而叫出你來,簡直糟糕透了。」


    真的糟透了。自己隻是被拖


    下水而已。


    「到頭來……」康那把書闔上,推回洛芙麵前。


    「還是不曉得把祂叫出來的方法嗎?」


    「嗯,我不知道。不過教授應該知道才對。」


    「教授?這個世界也有學校啊?」


    「前教授。他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也是我的監護人。」


    怪不得書房裏的書每一本看起來都很難。洛芙的口吻頗為知性,想必也是受到那位教授的影響吧。


    「教授在哪兒?」


    洛芙的黑眸蒙上一層陰霾。


    「三年前他說要去一趟圖書館而出了門,一去就沒有回來。」


    「咦……意思是……」


    康那話沒說完就自己打住。這麽久沒回來多半不會有什麽好理由。


    「教授是為了我才前去調查〈穿時者〉。這個地區能閱覽的文獻幾乎都已調查完畢,卻依然沒得到什麽有力的情報,因此三年前的某天早上,他仿佛突然想起什麽似地踏上了旅途。」


    洛芙的肚子「咕嚕」地叫了起來。她沒有半點難為情的樣子,反倒安心地摸摸自己的肚子。


    「抱歉,我想起教授做來當早餐的乳酪蛋奶酥(18:據洛夫克萊夫特前妻所言,他似乎喜歡以這個當早餐。)了。」


    「他沒說什麽時候回來嗎?」


    「是的。教授之所以沒回來,我想是因為找到了文獻並致力於解讀。他有可能明天回來,也可能十年後才回來。畢竟教授有在圖書館一待二十年的紀錄。」


    如果這時康那口中有水,鐵定已經全噴了出來。


    「二、二十年!?連嬰兒也長大成人啦!那麽,這段時間你一直負責看家?」


    或許是滿腦子都在想乳酪蛋奶酥吧,洛芙以雙手安撫著咕嚕咕嚕叫個不停的肚子。


    「教授說『我不在的時候,你也要做些自己能做的事』、『你應該離開地下室,去了解世界有多寬廣;也該接觸其他人類,學習更多東西。因為——即使我不在身邊,你依然是個獨立而能幹的孩子』。在這之前,我始終待在書房裏默默地讀書,從來不曾獨自離開家門。所以我認為這是個契機,開始探訪森林中的種種聚落、遺跡,尋找召喚〈穿時者〉的線索。這段期間遇上一些教授以外的人,讓我學到了不少東西。」


    教授恐怕也沒料到洛芙會遇上那群黑袍客。話又說回來,她始終讓人有種遭到拋棄的感覺,應該是想太多吧。


    「求求你,洛芙,我希望能趕快回家,拜托你想想辦法吧。」


    「如果你是指召喚儀式,那我倒是有頭緒——有些情報能靠著與他人交流而入手。我打算天一亮就動身,麻煩你與我同行。」


    洛芙將書放回架子上,隨即匆匆忙忙地整理起桌麵。隻見她一下子搬開打字機與成疊原稿,一下子因為吹散灰塵而咳個不停。


    「你現在是要打掃?」


    康那也一邊咳一邊問。


    「這麽說來,你算是這間屋子許久不見的訪客呢。就讓我好好招待你吧。」


    「咦,呃,不用啦,別費心了。」


    「我隻能準備些簡單的餐點,這樣行嗎?」


    「可是,在這裏吃東西不太好吧?」


    少女將白色桌巾鋪上說麵。


    「教授說『如果我出門時有誰來訪,就在這間書房招待他』。教授喜歡拿出古文書或論文原稿,在這間書房一邊吃飯一邊聊天文學、科學、魔道學等話題,書房是教授本人待起來最自在的地方,也是最適合他待客的環境。雖然資料可能會灑上咖啡或沾到食物的油漬,但隻要自己高興客人又開心,他就不會在意這種小事。」


    她尊敬的那位教授,似乎是個心胸寬廣的人。


    洛芙以小手將桌巾撫平,繼續說了下去:


    「如你所見,我這人孤僻得連玩笑都不會開,隻能親自下廚聊表心意。」


    「孤僻……你才幾歲啊?啊,那我也去廚房幫忙好了。」


    「無論我幾歲,都構不成不招待你的理由。麻煩客人乖乖坐在椅子上,看這個打發時間吧。」


    說著,少女便拿了一本標題叫《蘇夏的神話信仰與歐安之關連性》的厚重書籍放在康那麵前。


    「這是教授的大作,更是有助於了解蘇夏架構的重要參考書籍。那麽,我這就去準備,請稍候。」


    於是康那就這麽接受初次見麵的神秘少女下廚款待。然而,不曉得洛芙是鮮少下廚,還是單純地手腳笨拙,她的動作實在令旁觀者捏把冷汗——就連擺個餐具都會把兩枚盤子之一化為書房的塵埃,從效率低落的程度來看,端出來的料理很可能是半生不熟或一團焦炭。為了轉移自己的主意力,康那決定閱讀她交給自己的書。


    作者叫拉班·修琉斯貝利(19:拉班·修琉斯貝利ban shrewsbury),登場於奧古斯恃·威廉·德雷斯(august william derleth)的連續短篇係列《克蘇魯的軌跡(the trail of cthulhu)》。他是神秘思想研究家兼哲學教授,為了阻止邪神複活而四處活躍。)。這似乎是教授的名字。


    隨便翻開一頁,擠進裏頭的大量文字就教人頭暈目眩,其中所含的海量情報更令人舉手投降。這本書主要的內容,乃是考察這個世界「蘇夏」各地所信仰的神隻與虛構動物。裏頭有印度神話的象頭神迦尼薩、希臘神話的阿波羅、日本的八百萬諸神、中國的鬼神、蘇門答臘少數部落信仰的精靈,乃至於尼斯湖水怪、雪男(20:雪男(yeti)西藏地區的獸人。曾有人以印度的惡鬼「羅刹」稱呼它。潘波奇寺保管有雪人的手骨與頭皮。)等未確認動物也包含在內,古今東西的神隻與虛構動物全混在一起解說。與這些東西同名的存在,似乎有流傳在蘇夏的神話和民間傳說之中,甚至有人信奉它們。看來蘇夏的圖騰信仰與宗教觀,似乎受康那他們的世界——歐安影響頗深。


    「喂。」


    有個沙啞的男人說話聲。


    康那發出丟臉的叫聲,隨即充滿戒心地打量周圍。


    「下麵啦,下麵。」


    詹金帶著討人厭的笑容從桌下仰望康那。


    「嗚哇!你、你說話了!?」


    「安定點,小芙會發現啦。真是的,居然發出那麽下流的聲音,所以我才討厭毛沒長齊的小鬼。」


    詹金一邊偷瞄樓梯的方向一邊咂嘴。


    「畢竟那孩子以為我不會說話嘛,但優良品種可是能理解言語的唷。算了,這種事先放一邊。呃,你叫什麽來著?」


    「康……康那……嗚惡!」


    「對對對康那……喂,臭小子,你看見我的臉就想吐是什麽意思啊!沒用的東西,馬上給我吞回去!」


    康那以雙手掩住嘴巴,同時用眼神表示「對不起」。


    「算啦,話說回來,明天你要跟小芙出去是吧?把我也帶上。」


    少年傻眼地俯視詹金,並且理所當然地問「為什麽」。


    「我保護那孩子很多年啦。有毒蟲來我就吃了它,有蛇進來我就把它打個蝴蝶結後拔掉牙齒扔到外麵去。老子可是她的守護者,那能把她交給一個來路不明的膿包啊?嘰嘻嘻嘻。」


    詹金多毛的身體因為這瞧不起人的竊笑而搖晃。


    「我就在你這小子的褲袋裏忍忍吧。要是不帶我走,我就從你的屁股鑽進去再滿身屎從你嘴裏探頭出來打招呼,小鬼。」


    詹金以無比惡心的臉進行無比下流的威脅,並在聽見下樓梯的腳步聲後壓低了話音。


    「別告訴小芙我會說話,否則她會發現我的聲音像個大叔。」


    盡管康那認為那張臉已


    經夠大叔了,依舊老實地點頭答「知道啦」。


    就在這時,一股有如磨碎了上百萬隻臭蟲的氣味襲擊康那的鼻子。他懷疑是喪屍來襲還怎麽了而看向階梯,卻發現洛芙捧著裝有餐點的盤子走來。放在他麵前的東西是盤〈裹著漆黑鬥蓬的扭曲塊狀物〉。


    「喔、喔……喔啵啵啵啵……」


    十九年來,康那口中首次發出這樣的聲音。


    ——這什麽玩意兒?這是料理?還是裝在盤子上的地獄?


    地獄還有後續。〈愚蠢地冒出醜惡泡沫的深綠色液體〉、〈以令人不快之輪廓晃動的黃褐色果凍狀物質〉、〈痙攣的灰色皺褶〉——


    剛剛是誰天真地以為隻會半生不熟或變成一團焦炭?


    康那一邊滴著戰栗的汗珠,一邊持續發出「喔啵啵啵啵……」的聲音。


    「對男性來說分量或許不太夠。」


    洛芙以盤子分裝地獄,並且為康那的盤子多加了一匙小地獄。


    「我記得你說是些簡單的料理……」


    「不會比外觀複雜。來,請用。」


    洛芙坐在對麵椅子上,盯著拿起湯匙便僵住不動的康那看。


    康那下定決心,舀了一匙〈裹著漆黑鬥蓬的扭曲塊狀物〉,接著閉上眼睛將東西送進嘴裏。這一瞬間,他全身的機能就此停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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