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那因為手被自己的頭壓到麻痹而醒來。


    自己似乎是趴在桌上睡著了,背上還蓋著一張毯子。


    洛芙正在做出發的準備,嬌小的身體忙進忙出。床上有兩個打開的大背包,背包旁則有弄成一團後用繩子捆好的毛毯以及豆子罐頭、肉幹這些可以久放的加工食品,另外還有廚具、提燈之類的物品等著塞進裏頭。


    少女察覺了康那的目光,向他輕輕點頭並道早安。


    「……現在幾點?」


    「天已經亮了。看來你相當疲倦呢,吃下去的瞬間就睡著了。」


    哪有什麽疲倦,全是因為洛芙做的料理。入口那一瞬間的衝擊與恐怖,康那還記得一清二楚。在「味道」出現之前,他先感覺到了「痛楚」。仿佛舔到了煤焦油般的苦味與刺激性臭味,在口腔內像條受了傷的蛇一樣蠕動,灼傷般的疼痛更讓舌頭為之滾燙。接下來想必是身體立刻產生排斥反應,並為了避免攝取更多而進入「失去意識」這種自我防衛模式吧。那股地獄風味的痕跡還留在舌頭上、齒縫間、口腔內以及喉嚨深處。這給康那上了一課——輕易接受初次見麵的人款待非常危險。


    「待會兒我們要去哪裏?」


    「前往少數種族〈猶古格〉的居住區。」


    洛芙背對著他,一邊回答一邊將東西塞進背包裏。


    「在那裏能問到回去的方法嗎?」


    「無法肯定,不過可能性很高。猶古格是個受到所有追求睿智者愛戴、尊崇的種族。賢者們全都夢想能遇到這個種族,因而遵循古老記錄的指引踏上旅程。據說,要是幸運地抵達居住區並讓他們看上眼,就可以無限期停留,充分滿足自己的求知欲。就這樣,眾多賢者聚集到了猶古格那裏,使得他們也被人稱為〈智慧搜集者〉。」


    「那麽,隻要到了那邊就會遇到很多聰明的人對吧?聽起來很可靠呢。」


    「打從古代起,他們就這樣與舉世聞名的賢者們進行深度交流,彼此有如輔車唇齒般相互依存。此外,猶古格本身也擁有足以構築整個文明的高度智力與技術,特別是他們的醫療技術似乎遠遠淩駕其餘種族。據說在久遠的過去,他們甚至曾以那些技術拯救受奇疾怪病所苦的人類。不過那種情形十分稀少,猶古格基本上不會主動出現在別人麵前,他們喜歡選擇待在邊境地區過隱士般的生活,因此他們的居住地甚至存在本身,完全是個秘密。」


    康那腦中浮現一群溫柔、客氣的老魔法師身影。


    塞完兩人份的行李後,洛芙轉向康那。


    「準備好了,等吃過早餐就出發吧。昨晚的剩菜行嗎?」


    「我、我就不用了。」


    一想起那張像是從地獄廁所撈出來的餐桌,就令康那渾身顫抖。


    外頭完全變了個樣子。


    從茂密樹冠的空隙可以看見蔚藍晴空,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謊言。就連那黑暗得幾近絕望的森林,也在朝陽下閃耀著充滿生命力的色彩。


    每棵樹都自由地探出樹根,張開健壯的樹枝,樹幹則像蛇一樣扭曲、相依、較勁、交纏,彼此同化。它們就像熱帶雨林的植物般,展現出彼此的個性。視野裏的樹雖然大多形似某種蛇山毛櫸,樹幹卻有橙色、深紫色、紅黑斑點、爬蟲類鱗片狀等千奇百怪的外觀,定睛一看還能發現它們正緩緩地活動著。康那再次認知到——這裏並非自己原先所在的世界。


    洛芙背著比她本人還寬大的背包,搖搖晃晃地以讓人捏把冷汗的腳步走在康那前方。她將看似陳舊的指南針放在手掌上,不時停下腳步確認方向。兩人沒帶地圖,還身在一座樹木似乎會動的森林之中,令人擔心是否真能單靠指南針抵達目的地。


    沉重的行李逐漸削弱了康那的體力,加上地麵還有地毯般的苔蘚、樹根造成的隆起等障礙,使得他隻能勉強跟上少女的腳步。


    「喂,你這個遲鈍的笨蛋,速度慢下來了吧!」


    詹金從褲袋中小聲地罵他。


    「行李太重了啦。順帶一提,你也是其中之一。」


    「你這隻沒用的豬。去找個地方灑灑小便讓身體輕一點吧,雜碎。」


    少年露骨地歎口氣,認真考慮是否該找個地方把這隻老鼠扔掉。就在他的麵前,有個五彩繽紛的拳頭狀物體垂了下來。


    該物體就像攤開拳頭般緩緩張開縮起來的腳——那是隻巴掌大的蜘蛛。蜘蛛五顏六色的腹部長了八隻腳,每隻腳上都嵌有形似人類眼球的東西。它反複地將腳張開又縮回,腹部也隨之膨脹,仿佛要借此吸入空氣一樣。不知不覺間,蜘蛛的大小已經變得跟康那的臉差不多,此時它又宛如影像快轉般長出了毛,原本色彩鮮豔的腹部也變成了皮膚色;接著它身上更有了凹凸起伏,配合凹陷處產生的三道裂縫中,可以看見兩顆眼球與齒列。


    康那就這麽跟垂在眼前那張自己的臉對望……不,他是跟完全擬態成自己頭部的蜘蛛——。


    他扯破嗓子發出的哀嚎,響徹了整片森林。


    「怎麽了……喔,是蜘蛛老爹(阿南西)(21:阿南西(anansi),西非的文化英雄,後來中南美洲繼承其傳說。他會以蜘蛛或人類的姿態現身,被當成人類的祖先。)啊。」


    洛芙拿著指南針奔來後,一副「真是大驚小怪」的樣子道:


    「它是種無害的生物唷,康那。」


    「無害?可是你看!我在看著我耶!嘻、嘻、嘻嘻嘻~」


    「唉,真沒想到你居然會因為這點小事驚慌失措。」


    少女輕蔑地看著仰頭狂笑的康那,接著一把抓住蜘蛛的「頭發」,將它扔向草叢的另一邊。


    「那東西叫做蜘蛛老爹,登場於蜘蛛神話(22:講述西非蜘蛛英雄阿南西事跡的神話故事。)中,被當成人類的祖先。至於它在蘇夏……看來你沒在聽呢。」


    全身痙攣的康那「嘻嘻嘻、嘻嘻嘻」地狂笑,於是洛芙用力給了他一巴掌。


    康那驚醒後連連眨眼,以呆滯的表情仰望洛芙。


    「……蜘蛛它……我……」


    「蜘蛛已經不在這裏了,而你就在我麵前。」


    大滴淚珠從少年眼中滑落。


    「……我、我還以為它是那種會寄生人類產卵,之後讓一堆小孩鑽破宿主肚子爬出來的東西。」


    「那不是什麽危險生物,它隻是擁有『複製變態』這種『能夠複製腳上眼球所認知到的目標,並借此改變自身形態』的能力。」


    「所以說它拷貝了我的樣子?那、那種東西在這座森林中很常見嗎?」


    「如果一天到晚因為那種東西失去理智,可是沒辦法在這座森林中撐下去的唷。畢竟那些會寄生人體產卵讓小孩鑽破肚子誕生的東西,這裏也多得是。」


    正如洛芙那些不祥話語所述,異世界的森林對康那而言,根本是場大型的喪失理智博覽會。他先是碰到沒本體隻有一對翅膀的生物,幾乎被帶往天空彼方,然後踩到了地上某種看似攤開獸皮的東西,險些被皮狀物組成的立方體關起來;接下來又遇見將眾多小動物木乃伊當成鏜甲裹在身上的巨大毛蟲,差點被對方吸取體液……每當碰到這種狀況,康那便會失去理智地翻白眼驚叫,並以扭曲表情發出尖銳的笑聲,再不然就是當場口吐白沫昏倒。


    洛芙不時駐足講述有關林中動植物的知識。或許是習慣吧,她在講解時總會讓右手的拇指與食指相互摩擦,發出妖精振翅般的細小聲音。


    白天時,兩人盡可能地不斷前進。


    天色一開始變暗,空中與森林便出現令人憂鬱的前兆。天空逐漸潰爛,風開始捎來屍臭,不見其形影者的氣息則在森林深處囂張跋扈。


    突然間,前兆的


    花苞綻放,展現出無底食欲的狂妄黑太陽從天空中宣告夜晚到來,於是洛芙點起了提燈。


    森林變得一片漆黑,不時還能聽見「嘿嘿嘿」的尖銳短笑。洛芙一邊摩擦手指,一邊告訴縮起身子的康那「那是夜鷹(23:夜鷹(whippoorwill),在北韋伯拉罕(north wilbraham)的傳說中是靈魂向導,會等待將死之人咽氣並在其臨終時鳴叫。)的聲音」。


    「夜間該回避的並非夜鷹的叫聲,而是夜魘(24:夜魘(nightgaunt),洛夫克萊夫特所創的無臉黑色生物,是侍奉諾登斷(nodens)的種族,有對捕獲者搔癢的壞習慣。據聞洛氏年輕時曾受有這種怪物出沒的惡夢所苦。)的沉默。這種不說話的生物,會以無法反射光線的漆黑皮膚混進暗夜中,即使他們站在麵前當事者也毫無知覺。假如被選為玩具抓走,不是在高空中被扔下,就是讓他們搔癢到厭倦為止。」


    盡管某些性格有問題的生物會出沒,兩人依舊決定在森林裏紮營過夜。


    基於「降低致死率」這個非常實際的理由,他們收集柴薪搭起營火。洛芙將串好的棉花糖與碎培根放在小型烤肉網上,開始準備晚餐。看似沒什麽野外求生經驗的她,生火、建灶的動作雖不能說很熟練卻顯得相當有經驗,這幅光景在旁觀者眼中著實不可思議。


    遍體鱗傷的康那呆呆望著在身旁啃培根的詹金。過去他從未這麽頻繁地尖叫號泣、失去理智,此刻已然身心俱疲。


    晚餐後,洛芙從背包中取出成疊稿紙與閃亮的黑色鋼筆,以彎起的大腿代替書桌振筆疾書。少女以宛如精致模型的纖手撥開臉上礙事的光豔黑發,露出白皙的額頭。目光專注於筆尖之上的她,一張俏臉就像工藝品般動人。


    看呆了的康那,眼神跟抬起頭的洛芙撞個正著。


    「你很在意我這張醜得像地獄妖魔的臉?」


    「沒這回……咦?什、什麽跟什麽呀,洛芙你是個美人耶。嗯,你長得非常漂亮。」


    康那反複咕噥著「美人、美人」,使得洛芙皺起眉頭、眯起眼睛。


    「這就是你盯著我看的理由?」


    「咦?不不不,不是不是不是,我是好奇你在寫什麽。日記嗎?」


    雖然洛芙沒說錯,但要是她曲解意思而產生戒心,事情可能會變得很麻煩。


    「我在寫短篇小說。」


    「喔?可以讓我看看嗎?」


    洛芙淡淡應了聲「請便」後又回頭弓起背開始動筆,康那則坐到她身邊從旁觀看原稿。看見那些逐漸填滿格子的整齊小字,令少年十分驚訝——因為她寫的文章具有職業水準。光是瀏覽一下,眾多讓成年人自歎不如的描寫筆法就接連不斷地躍入眼裏。


    「洛芙你還真有文采呢。」


    「畢竟這是我的本行。」


    「咦?你是職業作家?」


    「很久以前的事了。」


    這「很久以前」到底是指洛芙幾歲的時候?康那雖想追究,卻因為疲倦而沒問出口。


    「我的世界裏也有個跟你同名的小說家喔。」


    洛芙停下筆,轉頭看向康那。


    「他是個很厲害的人,我住的地方建了冠上他名字的圖書館跟塑像喔,就連城鎮也因此改了名字。所以聽到你的名字時,我很驚訝呢。」


    「你讀過這人的作品嗎?」


    「雖然還沒讀,但那是因為正要借書時就掉進這裏了。呃,記得是叫克圖?還是克魯魯……克斯盧?」


    「khlul"-hloo!」


    洛芙突然發出怪聲,把坐著的康那嚇得跳起數公分高。


    「發音要正確。雖然有克蘇魯、克魯烏魯、克斯盧等各式各樣的念法,但正確來說要以舌尖抵住上顎,用悶哼、吼叫、咳嗽般的方式發音。聽好了,要像這樣——khlul"-hloo!咳、咳!」


    「這樣發音誰聽得懂啊……而且你還真的咳起來了耶。」


    「當然,畢竟這名字沒打算讓人類的發聲器官能正確發音。」


    「這、這樣啊……我還真不知道它是個這麽誇張的名字。話說回來,洛芙你還真清楚,該不會你是個超越了次元的洛夫克萊夫特迷吧?」


    那對黑眸輕易地反駁了這句隨口說出的玩笑話。


    「我是本人。」


    「本人?」


    「所以說,我就是你口中的小說家洛夫克萊夫特。」


    洛芙斬釘截鐵地這麽說,她真摯的眼神讓康那有些困窘。


    「呃……不過啊,我講的人長這個樣子耶。」


    少年以小石頭在地上畫了個縱橢圓形,接著在裏頭加了兩點與一縱一橫兩條短線。


    「男性。」洛芙輕聲說道。


    「是啊,他就是我所知道的洛夫克萊夫特。這人跟你完全相反,一來是個成年人,二來是個男人。而且,他已經死了。」


    「死了?喔,或許有這麽一回事呢。」


    洛芙筆直的視線,從康那身上轉向火堆。


    「康那,我失去了記憶。」


    「咦……失憶?」


    火焰宛如對洛芙的目光有反應般,愈燒愈烈。映出紛飛火星的一對黑眸,看起來就像兩個小型的宇宙。


    「我醒來時,人在書房的床上。先前自己在做些什麽、是哪裏的誰,全都想不起來。後來聽教授說,我似乎是倒在森林裏,但為什麽會倒在森林裏,我自己也不明白。」


    「一個人待在那種森林裏?真虧你能平安無事。」


    「不算平安無事。我把所有的東西都忘得一幹二淨,整個人一片空白。當時我似乎連言語、進食、入浴、睡眠、清醒都不懂,連冷熱的感覺也沒有,就像一張白紙。」


    顯然是重度的記憶障礙。居然連最基本的生活習慣都會忘記,這名少女到底受到了多大的打擊?


    「教授說要在他家待多久都行,而我接受了這份好意。他讓有如一張白紙的我學了許許多多的東西,這段充實的日子讓我覺得『自己究竟從哪裏來』已經無所謂了。」


    「教授就像你的親人呢。」


    「比親人更重要。畢竟是他把像路邊石頭的我撿了回來,並且從頭開始教導我如何當個人類。告訴我讀書之樂的人,也是教授。我讀的第一本書,是蘇夏的創世神話。跟教授談書的時間,就跟啜飲加了蜂蜜的溫牛奶一樣,令我無比幸福。此外,我也是為了追求能跟教授暢談的知識才開始讀書。每當我讀完書房的藏書,教授便會從某處搬來大量的書籍。我就這樣日複一日地過著滿足自己讀書欲的生活。」


    康那不經意地瞄向洛芙的右手,發現她又在摩擦食指與拇指,仿佛正翻著看不見實體的書頁。想來是長期讀書生活所養成的習慣吧。


    「某一天,我看見了khlul"-hloo這個名字。它出現在一本不知作者是誰的魔道書中,那不祥的語感和文字排列,奇妙地刺激著我的記憶,所以我貪婪地閱讀那本書,尋找解答的線索。於是,我發現這個名字在蘇夏屬於一個人們不願呼喚其名的古老邪神,而且祂至今依然會於信徒麵前顯現,將邪惡的種子散播到世界上。」


    「『顯現』是指露麵嗎?怪了,記得這個神應該是洛夫克萊夫特的創……」


    「這名神隻有許多眷屬,而他們的名字全都會對我的記憶造成強烈刺激。他們顯然與其他諸神有所不同,具有人智所不能及的思考邏輯,更受到黑衣信徒尊崇,讓詭異的信仰蔓延,蹂躪眾多神隻,使得蘇夏的秩序陷入混亂的漩渦。他們是諸神沒落後的結果——廢神(25:本作自創的詞匯,指神威衰退的神隻。不過世間似乎以這個詞稱呼網路遊戲廢


    人中特別誇張的人。)。」


    兩個小宇宙轉向康那。


    「我看見這些名字時,感覺腦中閃過某種東西,一段記憶隨之蘇醒——我本來是個小說家。而且,書上那些名稱詭異的神隻,都是我在腦中孕育並將他們從惡夢裏抽出來,才得以誕生。」


    「呃,也就是說,你於作家時期想出的邪神在這裏有了實體……可是,那個洛夫克萊夫特(大叔)為什麽會變成少女……?啊啊真是的,我的腦袋現在一團亂了啦!」


    「我想起自己過去是個小說家後,一些記憶的片段也循線複蘇。我曾將這些神名用在自己的小說裏;曾將他們提供給作家友人;也曾借用別人創造的神隻,並在編織完惡夢般的故事後歸還。還有,我極度厭惡海鮮、生活貧困、喜歡老房子、每天喝牛奶……記憶到處都是洞,缺乏條理……我真的是個還沒成年的少女嗎……」


    「剛才我也說過,在我的世界你是名長臉男性。」


    「恐怕歐安與蘇夏之間產生了某種整合作用。雖然那邊的男性應該是正牌的小說家洛夫克萊夫特,但我無疑也是洛夫克萊夫特。」


    「那麽……意思是那邊可能還有另一個我?」


    「有這種可能。」


    這下麻煩大了。如果那邊出現一個適合穿連身裙的女性版康那,自己就無家可歸了。女版康那無疑會比較受歡迎。


    「這樣啊,洛芙也跟我一樣。唉呀,這讓我稍微安心了點。我本來覺得你是個很可怕的神秘少女呢,不過,這下子就曉得大家目的一樣了。」


    「不一樣,因為我的目的不是回去。我前往歐安的理由,是要阻止自己創造的東西侵蝕蘇夏。」


    「阻止?你打算做什麽?」


    洛芙以右手手指翻閱看不見的書,並用幹淨稚嫩的聲音默念:


    〈唯一真〉在無光也無暗的遙遠過去創造了歐安。


    祂造了一個有縱有橫、有上有下、有棱有角的完備世界。


    一個完備的世界,會因為裏頭的東西互有辟連而變得更加完美。所以理所當然的,歐安中誕生了許許多多的生命。


    沒多久誕生於歐安中的生物們,得到了不輸給神的想像力。


    而且,他們個個都擁有足以創造世界的力量。


    他們訂立了戒律,並將想像出來的神置於其上,信仰與神話隨之而生。


    他們還創造了未知的土地與故事。無論老幼都能平等地使用這種力量。


    這些生物實在太過能幹,讓〈唯一真〉覺得很無聊。


    於是其隨從烏姆爾·亞特·塔維爾(26:烏姆爾·亞特·塔維爾("umr at-tawil),猶格·索托斯的化身或隨從。他既是「守門者」也是「指引者」。也有人將其拚做塔維爾·亞特·烏姆爾(tawil-at "umr)。)這麽建議:


    「不然,您另外創造一個世界如何?」


    隨從的話使得〈唯一真〉麵有難色。因為創造歐安已幾乎耗盡了祂的想像力與創造力。而且祂十分擔心一件事——就算竭盡了剩餘的力量創造新世界,一旦人們又變得無所不能,很快地自己又會覺得無聊。


    此時烏姆爾·亞特·塔維爾提議:


    「想像就交給歐安的居民吧。〈唯一真〉,您隻需要拿他們想像出來的東西當材料創造新世界就行了,不必使用自己的力量。放心,這次不會讓您無聊的——我將從新世界生命的手中,奪走他們無中生有的想像與創造之力。而為了不讓您厭倦,我會為您攪亂那個世界,讓它變得有趣。」


    〈唯一真〉聽信了隨從的話,把事情交給他去辦。


    於是烏姆爾·亞特·塔維爾撈取歐安居民以自由想像之力創生的「故事」,將這些東西當成〈唯一真〉創造新世界的材料。


    蘇夏——這是個將想像化為現實而創造出來的世界,為了替度過悠久歲月的〈唯一真〉排解無聊而存在。


    火堆響起爆裂聲,洛芙仿佛將聲響當成信號般,停下了手指的翻頁動作。


    「這是蘇夏的創世神話,也是蘇夏的真理。」


    「也就是說,誕生於我們世界(歐安)的故事,被用來創造這個世界?這裏也有蜘蛛人和海綿寶寶嗎?」


    「我不太清楚。但是在蘇夏,神和魔物等受人畏懼、尊崇的存在,全都是從歐安的故事中取來並賦予其生命而成。」


    這什麽蠢故事——康那已無法用這種心態一笑置之。


    「〈唯一真〉就是那個吧?」少年以下巴比了比天空。


    「那玩意兒也創造了我們的世界?」


    「據說是。」


    「難怪生了一副讓人看了就想跪拜的樣子。所以說,你打算不知死活地去製止神明的遊戲?」


    洛芙搖了搖頭。


    「沒這回事,世界的法則不可能改變。就在我們交談的此時,生於歐安的故事依舊不斷地流入蘇夏——因此,蘇夏會日益擴大。想要改變這個趨勢,比停止時間或改變命運還來得困難。」


    「既然不打算妨礙這場遊戲,那你為什麽要去歐安?」


    「阻止歐安的洛夫克萊夫特寫作。我要改變曆史,將廢神的存在抹消。」


    「改變曆史……是嗎?」


    無論如何,這個計劃的規模實在太大了。若非碰上擬態成人頭的蜘蛛、講話難聽的人麵鼠、恐怖的創造神,康那根本沒辦法接受這種事。


    話又說回來,這些事跟他也非毫無關係。假如洛芙真能實現目的——要是作家洛夫克萊夫特不寫小說,阿克罕會怎麽樣呢?那間讀書館呢?受到他作品影響的作家們呢?妮亞呢……?若是沒有妮亞,自己也就失去了堅持當男人的理由,搞不好會老實地接受那件連身裙……。


    「可、可是,洛芙你不用扛下這麽多責任吧?照你這麽說,錯的應該是〈唯一真〉跟祂的隨從吧?改變曆史很可怕耶!」


    「你是因為還不明白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麽事,才說得出這種話。」


    洛芙帶著怨氣看向康那。


    「你被詛咒過嗎?」


    「啊?詛、詛咒?呃,這倒是沒有……咦,你被人詛咒了嗎?」


    洛芙垂下頭表示肯定,並且就這麽對康那表白:


    「我的語言機能壞了。」


    「語言……是指說話嗎?可是,我感覺不出你有那裏不便耶?」


    「與特定感情有關的詞匯……我全都沒辦法使用,也沒辦法理解。」


    康那歪著頭,一副「這是什麽意思?」的樣子。


    「比方說,寫在那裏麵的東西。」


    洛芙指了指康那的褲子口袋。


    「那封應該是你闡述自身對異性之思念的信。盡管文筆拙劣,而且複雜難解得讓人微微有股寒意,我依然很羨慕你有辦法寫出那種內容。你執意使用的那些文句,想必就是用來表達那種感情吧,但我無法將它訴諸文字或言語。」


    鄭重的表白加上辛辣的批評,讓人實在不曉得該用什麽心情聆聽。


    「換句話說,呃,就是『戀』跟『愛』這些有關戀愛感情的詞匯?」


    「……既然我無法理解,想必就是它們了吧。正是你剛剛說的那些詞語。」


    雖然聽見「詛咒」讓康那嚇一跳,但發現與自己所想像的不太一樣後,他便鬆了口氣。居然會封印有關「愛」的詞匯,聽起來還真像童話世界會發生的事。


    「我從教授那裏學到了很多事,卻偏偏漏了這些詞匯。他說,雖然失去的記憶能取回,但這是語言災導致的失落,現下無論怎麽做都救不回來。」


    「語言災?」


    「以首都為中心向外蔓延的語言災害。我是受災


    害影響才導致特定的言語遭到破壞,更因此變得連理解這些詞都辦不到。」


    「語言的災害……這個世界還有那種東西啊?」


    康那想起了巴別塔(27:舊約聖經《創世記》第11章所記載的入雲高塔。傲慢的人類惹惱了神,於是神攪亂了統一的語言,讓工程中止。)——統一語言遭神打散的故事。


    「我在讀書時,偶爾會看見一些實在無法理解又說不出口的文章。就前後文來看,它對人類來說應該是種重要的感情——」


    「嗯,很重要喔,那是種與人相處時不可或缺的心意。這種感情不隻存在於男女之間,就連和家人、朋友甚至是寵物相處,都會需要它。」


    看見洛芙麵無表情地點頭,令康那有種在對機器人(28:機器人(robot),源自「強製勞動」的捷克語robota,是捷克小說家卡雷爾·恰佩克(karel capek)的自創詞匯。)解釋的感覺。她那可媲美工藝品的美麗,或許是自己從缺乏情感的空白地帶中所窺見的純真。


    「察覺你那封信中有許多無法理解的詞語時,我想的並非『這真是篇難以閱讀的粗鄙文章』,而是『這裏頭充滿了我所失去的詞語』。這讓我十分羨慕你。」


    「這樣啊,沒辦法描述愛情,對小說家而言可是致命傷呢。你連說出口都做不到?試著模仿我看看。愛、愛、我好愛你、總是愛愛愛愛愛著你。」


    「感覺像召喚廢神的咒語……我試試看吧。」


    洛芙將原稿擺在一邊,對著康那深深吸氣,接著發出「咳!」的聲音。


    「這什麽啊?打噴嚏?咳嗽?」


    「太、太失禮了。身為一個淑女,豈能做出那種丟臉的行為。咳、咳!」


    少女緊握雙拳拚命想說些什麽,一張小嘴卻隻發出孩童咳嗽般的聲音。


    「……該不會,隻要你想說有關愛情的詞語,就會變成這樣吧?」


    洛芙一臉不高興地抱膝坐著,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還真是麻煩的詛咒。


    「你之所以要阻止歐安的洛夫克萊夫特寫作,也是為了解除這項詛咒吧?」


    臉上還帶著不悅的洛芙,以堅定的表情頷首。


    「語言災是與廢神有關的災害,照理說隻要截斷創造源頭就會平息。不過,我之所以打算前往歐安,並不是因為想解決個人的問題。」


    「那是為了什麽?」


    「為了蘇夏的未來。」洛芙的話語鏗鏘有力。


    「據說在遙遠的過去,這裏就像歐安創作的神話一樣,善良抑製邪惡,正義受人尊崇,是個充滿秩序和教誨的規律世界。但〈唯一真〉和祂的隨從玩過了頭,無止盡增加新神隻與神話之地,讓這裏變得一片混沌……變冷了呢。」


    洛芙從背包中取出沙色毛毯裹住身體,隻把臉露在外麵。那雙盯著火堆的圓眼,加上整個人縮成一團,使得她看上去就像一隻真正的貓。


    「教授說,持續擴張的世界很危險。神隻立於信仰之上,所以需要信徒。一日一神隻增加……就會爭奪為數不多的信徒。當神與神起爭執時,世界……人類就會遭受牽連。他說,現在的蘇夏,就是處於這樣的狀況。」


    垂下眼皮、話音漸緩的洛芙,開始點起頭來。


    「據說,某些地區突然出現了無人見過的土地。美麗的果園旁,某天早上冒出一片瘴氣濃厚的沼澤,不過一個晚上果樹就枯萎……殆盡;還有,下方出現無底洞,因此至今仍在墜落的……聚落等等。就這樣,世界……變得一片混沌……所以……明白我的行動能讓蘇夏有所改變後……教授才能夠將它當成『拯救蘇夏未來的方法』,在『學會』上發表論文——」


    少女「咚」一聲倒在康那大腿上,開始發出鼾聲。少年則替她將毯子蓋好。


    她明明背負著超重量級的使命,為什麽身子卻這麽嬌小呢?


    夜鷹不祥的叫聲,宛如惡魔的大笑般響徹了森林。


    「哇——啊——!」


    兩腳發軟的康那放聲尖叫,爬著逃離原地。


    洛芙以雙手抓起嚇倒康那的黑色大毛蟲扔到一邊,隨即重重歎了口氣。天亮後兩人再度出發,然而才過沒多久,康那就已經扯了六次後腿。


    少年臉上浮現僵硬的笑容,抱著膝蓋發抖,少女則在他身旁蹲下。


    「看來帶著你移動還是有極限。再這樣下去,恐怕在抵達目的地之前食物跟水就會耗盡。沒辦法,畢竟情況特殊,我就拿出貴重的秘寶吧。」


    洛芙從背包中取出一個約有磚頭大的木箱並抽掉箱蓋,接著慎重地從塞滿箱子的棉花堆裏挖出一個以軟木塞封住的細長玻璃容器。容器中裝有些許金黃色液體,當洛芙「碰」一聲拔掉木塞後,一股甘甜的芳香隨即飄出。


    「蜂蜜酒(29:蜂蜜酒(mead),黃金蜂蜜酒。修琉司貝利親手調和的靈液。召喚拜亞基時需要飲用它。)嗎?」


    洛芙宛如享受香氣般在鼻前搖晃玻璃容器,接著將金黃色液體滴了一滴到嘴唇上,以舌頭舔舐。她露出「還想多品嚐一點」的遺憾眼神,滿足地呼了口氣。


    「像這樣,隻喝一滴就好。記住,不準喝兩滴唷。」


    將玻璃容器遞給康那的少女,臉頰上泛起紅暈。


    「我們還沒成年耶。」


    「歐安的法例嗎?那總東西在這裏沒意義啦!」


    康那瞄了口齒不清的洛芙一眼,隨即將香氣四溢的液體滴了一滴在唇上,再以舌頭去舔。甜美滋味登時裹住了他的舌頭,灼熱的酒氣穿過鼻腔而上;他的食道與胃感受到熱流,落入夢鄉前夕的宜人暖意跟著造訪,令意識開始混濁。


    他正恍惚時,洛芙從背包中拿出了某個狀似壓扁心髒的物體。那個東西表麵刻有複雜圖樣,放出有如拋光後金屬的光芒;至於它的中央處,則斷斷續績地有彎曲延伸的管狀突起。從洛芙以小嘴含住突起處看來,這物體應該是笛子。


    一陣令人難受的「嗬嗬~~」笛聲響徹森林。沒多久,一股勁風宛如冰冷的長槍貫穿森林,群樹扭身甩下的綠葉隨著旋風起舞。綠色漩渦在地麵滑出一個大大的8字,煙塵彌漫而升。洛芙身纏旋風,舉起笛子與拳頭仰天大喊:


    「伊阿!伊阿!哈斯塔!哈斯塔,庫夫艾亞克,夫魯古托姆,夫魯古托拉貢,夫魯古托姆!艾!艾!哈斯塔!」


    洛芙大聲唱頌完極為難懂的語句後,便像倒在沙發上般靠著康那。


    「洛芙,你在做什麽啊?」


    「我在呼漢拜亞基(30:拜亞基(byakhee),奧古斯特·德雷斯短篇係列作《克蘇魯的軌跡》中登場的飛行生物,侍奉「難以名狀者」哈斯塔(hastur)。修琉斯貝利能自由地召喚它們。)來當交通公記。」


    「咦,交通公雞?這裏有那種東西嗎?」


    「啊?童工機?你在收什麽啊?」


    當兩人雞同鴨講時,對方已出現在西邊的天空中。


    要說來者是猛禽,外型與任何生態係都不合;若要說是惡魔,樣子卻又跟傳說相去甚遠。那兩頭張開蠕蝠般翅膀的怪物並未振翅飛行,而是滑翔來此。他們整體的線條雖與蜜蜂相似,但隻是因為頭上的觸角和下垂的肥大腹部才讓人看起來如此;實際上,那極為瘦削導致骨骼浮現的身軀,反而比較像發出臨終哀嚎的猿猴化石,或是抹上蠟的鯊魚骨骼標本。它們的個子比成年男性還要大,前肢有許多殘忍的刺一路長到手肘處,全身更裹了一層顏色不該出現在這世上的皮。


    康那連慘叫的時間都沒有,兩頭有翼生物就像刺進地麵一樣落在兩人麵前,以眼窩深處有如玻璃珠般毫無感情的眼球俯視他們。康那扶著不勝酒力的洛


    芙,像隻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樣僵著不動。


    接著,兩頭怪物同時轉身、蹲下。洛芙背起背包,踩著搖搖晃晃的腳步接近怪物,抱住其中一頭的背把臉貼了上去。


    「好久不見,拜亞基。」


    怪物小小地喊了一聲,隨即用前肢讓洛芙坐在自己腹胸之間的凹陷處。它的一舉一動,似乎都在小心地避免傷到少女。


    「該不會……要搭這個?」


    「沒什麽好怕的,拜亞基是美麗的風之鞏族。」


    自己一輩子都無法與這個世界的美感產生共鳴,康那心想。


    「我沒聽說要從空中飛過去……」


    「本來沒厄個打散,但你比意期的還要礙手礙腳。黑然消耗貴重的秘酒很可惜,但我認為,握要帶個礙事的人同行還要快戶移動,呃是最佳的方法。」


    「真的很對不起。」


    「已經沒時間了。隻要摸哈們的背,哈們就會載你。」


    另一隻拜亞基蹲著回過頭來。它在說「快點上來」。


    「我、我知道了啦。可是拜托你千萬別咬我喔。」


    少年畏畏縮縮地伸出手,以指尖輕觸拜亞基的背——摸起來像岩石般冰冷。拜亞基將前肢向後伸抱起康那,讓他坐在自己腹部上方的凹陷處。意外地,坐起來感覺還不壞。


    覺得安靜過頭的康那看向口袋,發現詹金抱著頭發抖,還縮起身子想躲。它雖然是隻無比醜陋的人麵鼠,這時卻意外地顯得可愛。


    「飛吧。」


    洛芙一開口,拜亞基便讓腹部激烈地小幅振動。宛如出自飛機引擎的高音震撼空氣,令森林為之喧鬧,地麵卷起滾滾沙塵。數秒後,好似踏碎蘋果的爆炸聲傳出,同時重力拉扯兩人的身體。轉眼之間,他們的身體又像遭浮力推回來般被往上拉。


    睜開眼睛後,腳下是一片廣闊無邊的深綠色。無垠的天空之下,鋪了一層無涯的森林。少年從未遇過看不到盡頭的景象,整個人沉浸在解放感之中。這種感覺,在建築物密集的阿克罕絕對體會不了。


    「……真壯觀啊。」


    拜亞基瞬間便將康那帶到遙遠的上空,連讓人感受恐怖的時間都沒有。詹金則沒有絲毫動靜——它早已翻白眼昏了過去。


    「蘇夏最安前、最快、搭起來最舒服的生物,就是拜亞基。」


    拜亞基停在空中,緩緩地上下浮動,神情恍惚的洛芙則在拜亞基背上搖頭晃腦。方才那滴蜂蜜酒對她嬌小的身體來說似乎烈了點。


    「你還好吧?我第一次看見小孩子喝醉耶。」


    「沒問題。教後調和的蜂蜜酒能抑製灰行時身體的戶擔,所以灰行移動時不可不喝。那麽拜亞基,出發吧。」


    宛如踏碎蘋果的聲音響起,拜亞基隨之急遠降下,以幾乎要碰到樹木的危險高度在森林上方滑翔。雖然速度和雲霄飛車相當,身體卻感受不到風阻,即使沒抓任何東西也不會感到不安,舒適程度令康那大為放心。原來如此,看起來確實相當安全。之所以能在這種速度下享受午後湖畔般的悠閑飛行滋味,大概是蜂蜜酒的效果吧。


    森林形成的絨毯上,映出了展翼的影子。自己仿佛成了騎著飛龍遨翔天空的英雄,使得康那興奮不已。


    「如果待在這個世界,我是不是也能叫出這種生物啊!」


    「當然不可能。」


    並排飛行的洛芙冷冷地說道。她已經恢複正常了。


    「拜亞基是因為敬愛教授,也尊敬身為教授弟子的我,才會回應我的呼喚。要是我不在,你早就變成他們的食物了。」


    「這這這、這玩意兒……會、會吃人嗎?」


    「誰知道?畢竟我沒拿人喂過他們。好啦,我們再快一點吧。」


    少年決定把剛才那些話當成洛芙式的玩笑。


    拜亞基身子前傾後一口氣加速,兩旁景色化為眾多線條流逝而過。不管看往哪個方向,森林與天空都無止盡地延續下去,沒有半點要中斷的樣子。森林從深綠色轉為昏暗的綠色還包上了一層薄霧,近似雷鳴的恐怖低音則隨之而來。


    「該怎麽說……這種令人非常不安的聲音是什麽啊?」


    「這一帶的森林普遍『活著』。這是群樹的聲音,樹人(31:此處指有精靈寄宿其中的樹木,在巴伐利亞地區南部,聖靈降臨日(聖神降臨節)時,會有人用花草澍葉蓋住全身扮成樹精登場。)樹精(32:樹人(ent),托爾金作品中登場的樹巨人,其中存活最久的是法貢(fangorn,又稱樹胡treebeard)、芬格拉斯(fins,又稱葉叢leaflock)、佛拉瑞夫(drif,又稱樹皮skinbark)。)等活著的樹木們正在享受聊天之樂,隻不過同時還有數千、數萬個昆蟲振翅聲等小聲音重合,因此無法聽懂他們在說些什麽。」


    不安一掃而空,康那再度興奮起來。


    「樹人……托爾金(33:托爾金(j.r.tolkien),英國作家兼詩人兼學者。代表作為《哈比人》係列與《魔戒》。)對吧?我讀過《魔戒》喔!哇,這麽有名的東西也有啊?真想跟他們握手呢。」


    「試著拜托他們如何?樹人是個非常溫和的種族……不過僅限於麵對半獸人(34:半獸人(orc),托爾金作品中登場的矮小種族。他們醜陋、畏光,總是彎著腰,皮膚黑如焦炭。另外有更為強壯且不畏光的強獸人(uruk-hai) 。)、矮人(35:矮人(dwarf),北歐神話中能製作魔法船、魔法武器的靈巧種族,相傳波羅的海沿岸的呂根島住有黑白褐三種矮人。本處應指《魔戒》以後那些經常砍伐澍木的矮人。)、人類以外的生物。一看到這些種族,樹人便會產生無條件奪去對方性命的衝動。」


    「洛、洛芙……?」


    「然而跟樹人相比,你更該留心樹精。他們那綻放紅花的姿態——」


    「洛芙,那個……」


    「怎樣啦,不要在人家話說到一半時——」


    「你還在說什麽啊!看下麵!」


    裹住森林的灰霧中,有個伸直手腳躺著的巨大人影。


    這近似亡靈的蒙朧身影躺在森林中,全長恐怕有五十~六十公尺。他的手臂像河川一樣又長又遠,支流般的五指詭異地彎曲、張開。


    「那是伊塔庫亞(36:登場於德雷斯作品的風之神。據說北美原住民阿爾岡昆族與奧吉布瓦族傳說中的雪怪溫迪戈(wendigo),就是這個神隻的眷屬或別名。)……」


    洛芙明顯有所動搖。


    「他、他也是溫柔的樹巨人吧?」


    「伊塔庫亞是廢神之一,祂會將人帶上天空來場瘋狂的旅行,最後無情地將受害者冰冷的遺體扔回地上。」


    「拜亞基快逃啊——!」


    拜亞基將康那哀嚎般的懇求當成信號,放低右舷改變航線。


    然而,他們慢了一秒。


    巨大身影坐了起來,露出缺水深海魚般的麵孔,擋住康那等人的去路。那張像避開一切水氣生存的幹臉包上了一層霧氣殘渣,仿佛司掌壞死的神隻現身般,在皮下重複著以細胞為單位的毀滅,令死亡碎片不停剝落。皸裂脆化的表皮……或者說是汙垢,就這麽發出冰雹般的聲音朝森林傾注。


    ——這就是那些可能出自洛芙想像的東西之一?


    這些虛冠了神之名的怪物,遠比想像來得誇張。能夠創造出這種東西的人,到底具備了多麽可怕的想像力啊?


    突然間四周一暗,康那與洛芙的頭上出現一個宛如結霜頭足類的巨大手掌,破雲揮下。手掌到達之前,好似暴風雪的狂風便已吹至,使得拜亞基跟紙片一樣亂飄。揮下的手


    掌緩緩撕裂大氣,造成了一股狂亂的氣流。此刻,這片天空中的風全都是伊塔庫亞的眷屬。


    「森林!你們快飛進森林裏!」


    兩頭拜亞基同時對康那的聲音有所反應。它們停止乘風飛翔,將猙獰的頭朝向下方,往森林降落。降落速度快得差點讓人從它們背上飛出去,就連洛芙也輕聲驚叫起來。


    飛進森林並撞斷許多樹枝後,拜亞基在撞上大地的前一秒轉為超低空飛行,近得幾乎連它們的肚子都會摩擦到地麵。


    也不知森林是否吸收了堆在地上那些伊塔庫亞的皮膚片而遭到汙染,樹木全變成了黑綠色,上頭還長滿了有如厚嘴唇的蕈類。兩頭拜亞基就像以針線縫衣般穿梭林間。結凍的皮膚片如暴雨傾注,巨神壓下了腳步聲疾追而來。身上鮮豔紅花多如鱗片的瘦削樹精以及枝葉摩擦出聲的老樹人,就像瘋狂的群眾一樣擠向在他們根部附近滑翔的拜亞基。


    兩頭拜亞基這回九十度垂直向上,鑿穿森林飛回空中,樹葉如飛沫般散落。康那則低下頭,看向腳下廢神與失控森林的瘋狂追跡。


    甩開絕望的追擊後,少年喉中自然地發出了狂喜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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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森林一分為二的巨大黑磐石出現時,距離兩人出發已過了約半天。


    兩頭拜亞基在岩石上方畫了個大圓後,靜靜地降落。


    這顆有如從天而降般異常突兀的黑岩,形狀就像小孩所畫的抽象岩石。它的中央有個明顯出自人手的洞穴,裏頭有道朝下延伸的斜坡。


    「這個洞該不會就是……」


    「想必就是猶古格的居住區吧。跟我所聽說的洞窟形狀一模一樣。」


    「真不想進去啊……」


    這句話是肺腑之言。入口附近的地麵有不少鞋印,還有許多鉤狀物挖出來的凹痕。


    「裏麵還真安靜,該不會巨大昆蟲攻進去把他們全滅了吧?」


    「安靜是理所當然。他們——猶古格雌雄同體沒有性別之分,所以暫時這麽稱呼——生於無光的昏暗之地,因此不會在明亮的白天外出,主要在陰天或夜間活動。」


    阿克罕的居民大多也都是這種人。他們白天會窩在室內,到了晚上才帶著蒼白的臉色搖搖晃晃地外出。即使是跟幽靈沒兩樣的他們,也不會留下這種詭異的足跡,康那實在不願去想像洞裏到底有什麽人。


    「走吧。」


    洛芙目送拜亞基的身影離去並這麽說道,接著從背包中拿出提燈遞給康那。


    「唯一的光明就交給你了,可別逃跑喔。」


    洞窟內部的構造,就像蟻窩般充滿了複雜的分歧。


    對螞蟻沒什麽好印象的康那以燈驅趕黑暗,提心吊膽地邊確認地麵邊前進,深怕巨大螞蟻(37:柏特·i·戈登(bert.i.gondon)所導電影「螞蟻帝國(empire of the ants)」中出現的螞蟻。作品中的螞蟻因為放射性廢棄物而巨大化。)突然冒出來。


    洞裏沒有階梯或梯子,各個空間全都靠坡道相連,愈前進就愈往下。


    眾多有如挖空而成的半球形房間中,隻看見遭到破壞的機器零件與用途不明的道具,不見半點有人居住的感覺。兩人沒見到任何日用品,但有不少纜線。這些纜線交錯、分歧,將房間聯係在一起,好似血管一樣布滿整個居住區,其中也有些纜線斷裂,露出了裏頭的導線。


    截至目前,兩人尚未見到像是猶古格的身影。


    「我有不祥的預感。」


    「是不是下回再來比較好?」


    少女冷若寒冰的目光,刺在一直想逃跑的康那身上。


    「你不是想回歐安嗎?為什麽這麽消極?」


    「因、因為死了就沒……咦?洛芙,看那裏!」


    康那所指的地方有個盤坐不動的影子。對方似乎注意到了兩人的目光,緩緩站起身,走到提燈的光芒之下。


    他有副壯碩的巨軀,背著有如岩石表麵般充滿野性的紅銅色甲殼,身體側麵有三對節肢,其中一對的前端還生了沉重的大鉗。至於上方刻有複雜漩渦紋路還罩著兜帽狀外殼的橢圓物體,似乎是這種生物的頭部。


    「螃、螃蟹……螃蟹……螃蟹……」


    目擊到了超越想像範疇的東西,加上身在幽暗隧道之中,累積下來的緊張與不安已讓康那瀕臨崩潰。


    「康那,振作點。那是——」


    「怪物啊————!」


    正巧醒來的詹金放聲大叫,使得康那就像著了火一樣,當場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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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實在太差勁了。」


    「沒錯,你這個該趴在糞坑最底下的混蛋!」


    「居然丟下那麽小的女孩子一個人逃走……」


    「簡直像個從膽小蛆蟲鼻屎中噴出來的眼屎混帳。」


    「混蛋……為什麽我這麽膽小……」


    「好一個滿口混蛋的混蛋,你這雜碎實在讓人想吐。」


    康那在居住區中不停徘徊,同時沐浴著來自口袋的無情譴責。


    少年回過神時,洛芙已不在身邊。


    失去理智瘋狂奔跑的他,連自己究竟是前進還是回頭都不明白。


    「詹金,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是從哪個方向來的?」


    「從你的肛門進來的吧?」


    一公尺前的黑暗成了畫布,恐怖的記憶變為幻覺重演。此刻進不得進、退不得退,同伴又不肯合作,在這進退維穀的狀況下,康那突然聽到奇妙的振動聲。


    他的雙腳之所以自然地朝聲音來處移動,原因在於那聽起來並非生物的振動聲——也就是振翅聲或喉嚨的低鳴——感覺像是機器的聲音。


    「喂、喂,你要上哪兒去啊醜八怪!別、別、別把我也給拖下水啊你這個白癡!」


    「你稍微安靜點啦。」


    聲音來自附近的房間。少年屏息接近後,一邊窺探內部氣息一邊用提燈照亮室內,隨即發現裏頭有某種物體。而且,這個房間裏沒有其他東西。


    那個物體以四根長腳立於房間深處,反射出金屬材質的光芒,看來與其他房間遭到破壞的機器同型。這個附有金屬圓盤的箱型機器,正麵嵌有兩個疲倦地閃爍的鏡頭,背後還垂了三根黑色纜線。焊接在裝置旁的獨腳圓形台座上,擺了個約三十公分高的圓筒,圓筒的曲麵則接上了呈三角形配置的白色纜線。振動聲就是來自這台機器。


    康那走進房內,並於確認沒人躲在暗處後走近機器。


    機器側麵有三個看似收音機調整頻率用的旋鈕。康那覺得別亂動比較好而準備離開時,振動聲卻稍微增強了點。


    「真是稀客啊。」


    突然傳來一個老年男性的聲音,使得康那反射地縮起身子並舉燈照亮室內。在這個連躲藏之處都沒有的房間裏,隻有自己跟機器的影子在牆上忽左忽右舞動。


    「呃……你該不會……是魔法師?」


    「魔法,多麽美妙的詞匯啊。不過呢,客人,我認識比魔法更為廣大的智慧之海,可說是這世上少數的幸運兒唷。」


    一個既悅耳又體貼的紳士聲音響起。


    「是從這裏傳來的……」


    聲音來自機器。鏡頭的光與振動聲會隨著話音而有些微變化。


    康那向機器求助。


    「拜托你!拜托你幫忙求救!我們被怪物襲擊了!是種長得像巨大螃蟹的家夥!還有個小女孩在那裏!」


    「冷靜點,小姑娘。」


    「這裏是哪裏?你是從哪裏跟我聯絡的?能立刻趕過來嗎?」


    「這裏是猶古格的第十八居住區,小姑娘的樣子我可是看得很清楚唷。」


    康那以提燈照向天花板各個角落,尋找攝影機。


    「不不不,我就在這裏。我就在你麵前看著你,跟你說話。你不也看著我、摸著我嗎?對,那個冰冷的方形機器。所以說,你能不能別再搖啦?雖然這東西做得很堅固,但是弄倒了可能會傷到我纖細的部分啊。」


    康那連忙鬆手,接著說了聲「對不起」表示歉意。


    「你是機器人嗎?還是人工智慧?」


    「唉呀,現在我是哪一種都無所謂吧?重點在於小姑娘你見到的『怪物』。看樣子,你似乎什麽都不曉得就跑來這裏了呢。」


    「快點幫忙啊,你這個廢鐵混蛋!」


    詹金怒吼之下,機器的鏡頭頓時眨眼般閃個不停。


    「這可真令人吃驚。呃,抱歉,畢竟我頭一次見到有人養老鼠當寵物。」


    「你這個廢物,注意自己的用詞!我會是這種小毛頭的寵物!?喂,康那,別跟這種蠢得跟大象糞便一樣的玩意兒羅唆!咱們好不容易才從那個像昆蟲屍體一樣的惡心家夥手中逃跑,趕快離開這裏……唔!」


    康那把吵鬧的老鼠壓進口袋裏。雖然那不過是老鼠尺寸的音量,但詹金根本不懂什麽叫輕聲細語,在這個沒有門遮蔽的洞窟中,尖銳的老鼠聲變得相當大。


    「你連那種『怪物』的存在都不清楚卻造訪此地,這點不得不令我感到些許疑惑,不過現在就先解決你的誤會吧。你口中的『怪物』呢,叫做猶古格。」


    「咦?那隻螃蟹是猶古格?」


    「親愛的小姐,在你眼中他們恐怕是醜惡的怪物吧。然而,對於和猶古格相識已經久到難以計算年月的我來說,他們的身體早已是司空見慣的日常景色,也是令人羨慕的理想形象。那具外骨骼裏,藏著遼闊無邊的知識宇宙。他們不但有極為高度的智慧,更有超越次元的思考能力與醫療技術。」


    在康那想像中,猶古格應該是一群像東方仙人或甘道夫(38:甘道夫(gandalf),登場於托爾金作品的魔法師。他蓄有長長的胡須,身穿灰袍。在某次危機過後,他成了無敵的白袍甘道夫。)樣撚著白須手持長杖的老人。雖然隻有在黑暗中瞥了一眼,但那種生物實在不像擁有「極為高度的智慧」。


    「喔,你的同伴似乎也來了呢。」


    原先在喉嚨中準備了謝罪話語的康那,一轉頭就把話吞了回去。


    站在房間入口的人,並非穿著外套與短褲且麵色不悅的少女,而是四個裹著黑袍看不見臉的陌生人。


    他們的外觀與森林中那些黑袍客相似,不過袍子上沒有能露臉的洞,而是像麵罩般把整顆頭都罩了起來,隻在嘴巴處開了小洞。其中一人的肚子異常鼓脹,長得像脫臼了一樣的手臂從袖中垂下。這四人都沒帶照明用具,隻在腋下夾著厚厚的書籍,靜靜地佇立在那兒。


    看見這些散發異樣氣息的沉默來客,察覺危機將至的康那也僵在原地。


    令人叫不得又逃不了的沉默,逐漸在雙方之間堆積。此時黑袍怪客之一率先打破沉默——他從表情仿佛被人拿刀抵著心髒的康那身邊走過,粗暴地抓住接在機器後側的纜線。


    「你在做什麽啊!」


    機器鏡頭匆忙地閃爍起來,慌張的聲音中還帶了雜訊。黑袍怪客毫不在意地扯掉纜線,將機器連同四腳台座一並踹倒。機器的鏡頭轉暗,完全安靜下來。


    脹肚黑袍怪客以遲鈍的動作接近康那。康那的身體仍舊遭到恐懼控製,因此雙方距離一下子拉近,他也被那個膨脹的肚子逼到牆邊。康那雖然想逃跑,提燈卻從手中滑落,火焰順著流出來的油遍及整個房間。


    黑袍怪客低頭看向康那,小洞中有張被針線縫起來的嘴。每道陷入嘴唇裏的縫線間隔約五公厘,其後還能看見因為笑而外露的牙齒。


    ——不要啊!救命啊!啊,真意外。這是什麽啊?謝謝,非得感謝你不可。我肚子餓了啦。聽我說,我好寂寞喔。


    感情、音質、年齡、性別等方麵毫無一致性的無數悶聲彼此推擠。每當聲音傳出,肥大的肚子便會劇烈地上下起伏,將康那擠向牆壁。那些聲音,全都來自黑袍怪客的肚子。


    站在入口處的黑袍怪客之一指向康那,發出某種不像人聲的紙張摩擦聲。雖然聽起來是些不像人話的雜訊,但最後那句「抽出來」康那倒是聽得懂。


    「快逃啊低能兒!」


    當詹金從口袋裏跳出來時,冰冷的肥大手掌已經堵住了康那的嘴。少年即使想抵抗也使不上力氣,每當肥胖黑袍客的喉嚨發出咽下什麽東西般的聲音,康那便感覺體內有某種東西自喉嚨逆流而出,仿佛內髒被吸走了一樣。接著,對方的肚子愈來愈大,夾在肚子跟牆壁之間的康那漸漸失去了自由。


    「……!……?」


    來人啊,救救我。盡管康那想這麽大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不是因為嘴巴被堵住,而是聲音根本沒有從喉嚨出來。即使他想喊叫,喉嚨也隻會像幹嘔般痙攣罷了。


    求救的聲音,以意料之外的形式傳出。


    ——誰來救救我啊!救命啊、救命啊!我會被殺掉啊!快來人啊!


    康那悲痛的哀嚎,從黑袍客鼓脹的肚子中傳出。


    那張縫起來的嘴就像瀕死的毛蟲一樣蠕動。從被線勒得瘀血的嘴唇中,不成話語的聲音宛如吐息般從僅有的空隙逸出。那也是康那的聲音。


    少年快要扯破嗓子的大喊,幾乎沒發出半點聲音,仿佛聲音泉源枯竭似的。取而代之地,則是那個鼓脹的肚子傳來自己不斷回蕩的「哇啊啊啊」聲。


    康那的「世界」緩緩扭曲。他眼中的東西全都開始融化,自己也沉進裏頭。掙紮舉起的手產生異狀。張開的手指就像肌肉鬆弛一樣逆向下垂,指甲一枚一枚地掉落,接著拇指、食指先後跟著融化、崩解。


    在一切扭曲融化的世界中心,那個昏暗的洞穴出現了。


    那個穿破妮亞臉龐、侵蝕蘇夏天空的絕望黑洞出現了。


    瘋狂之鷹奪去了康那的理智——就在這時。


    他似乎聽見了自己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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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個反複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讓少年睜開了眼睛。


    在橘黃色燈火映照下宛如精致少女人偶的俏臉,正在端詳他。


    「洛芙……」


    少女垂下的黑發搔著他的額頭,吐出的氣息拂上他的臉頰,他的後腦勺還有幼嫩大腿的柔軟觸感。


    「威脅已經離開羅。」


    聽到這句話,淚水便從康那眼中滾滾而下。


    「對不起,我……真是個沒用的男人。」


    「別在意,你這種個性也在我預期中。要吃糖嗎?」


    少女將白葡萄口味的糖果拎到康那眼前。少年一句「不用了,你自己吃吧」推辭後,洛芙便毫不猶豫地將糖果塞進自己的小嘴裏。


    康那看向自己的雙手,確認十根手指都還在。


    「我……得救了?他們呢?」


    「關於這點我也想問,不過呢,有件事非得先說清楚不可。畢竟你如果又失去理智可就麻煩了。」


    說著,洛芙抬起頭來,康那則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有隻像螃蟹的生物正把節肢當成杠杆用,打算將機器扶起來。一來康那已從機器那裏聽說了,二來他也比初次相遇時冷靜了幾分,所以能夠接受現狀。


    「他就是搜集智慧的種族——猶古格。」


    猶古格似乎注意到了兩人的目光,將臉——刻有漩渦狀紋路的橢圓——轉向康那。


    「剛才那個……我拔腿就跑,真是對不起。」


    少年邊道歉邊站了起來,向對方伸出手。他不明白蟹係種族的禮儀,所以


    選擇了不會出什麽差錯的萬國通用交流法。


    猶古格停下動作看了看康那的手,隨即轉向機器,將纜線接上去,開始動起轉鈕調整某種東西。


    「康那,出了什麽事嗎?」


    康那似乎想起了什麽,打量起四周。


    「那些惡心的家夥呢?」


    「離開了……他們對你做了什麽嗎?」


    少年回想起仿佛體內被抽幹的恐怖感覺,不禁渾身顫抖。他根本不曉得對方做了什麽。在那種狀況下,他根本什麽也不可能明白。他隻知道,那是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直接對自己下手的惡意。


    「……有東西被吸走了。那家夥……從我身上吸走某種東西,咕嘟咕嘟地吞了下去。」


    維持跪坐姿勢的洛芙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看來你碰上了跟我一樣的詛咒。」


    麵對康那「騙人的吧?」的眼神,洛芙清楚地說道:


    「你的語言被奪走了。」


    把這句話放在腦中咀嚼數秒後,康那臉上浮現僵硬的笑容。


    「……可是我能說話呀?」


    「大概跟我一樣,隻有特定的部分被奪走吧。這種詛咒最討厭的地方,就在於它不會奪走一切。它會讓人喪失特定的詞匯造成日常生活不便,或是破壞語言的意義將其變為非社會性的語言,我認為,施咒者的用意在於借由受害者語言混亂令社會失控,並以此為樂。」洛芙微微皺眉。


    「話又說回來,那些人的行動實在難以理解。他們完全沒理會走進房間的我們,連看都不看一眼……沒錯,簡直就像要逃離什麽東西一樣——」


    「被詛咒了、被詛咒了、被詛咒了……」康那抱著頭咕噥個不停。


    「我會不會有事?壽命會不會縮短?會不會死?」


    「冷靜點,詛咒沒有這種後遺症。」


    「真的?我從來沒被人詛咒過,所以非常不安……」


    「我懂你的心情,不過這是種隻影響語言的詛咒,跟生命沒有直接的關連。重點在於發生了意料之外的狀況,居住區似乎遭人襲擊了。」


    「襲擊?是襲擊我那些家夥幹的嗎?」


    「那些人有這麽做的理由。」洛芙握緊了小小的拳頭。


    「那些家夥到底是什麽人?」


    一回想起來就讓人渾身顫抖。幹枯的聲音、以線縫合的瘀血嘴唇、容納無數聲音的鼓脹肚子,全都與人類大相徑庭。


    「那些可惡的家夥叫做——書徒。」


    「……書徒?」


    「書本的使徒。一群宗教狂熱分子,可說是威脅蘇夏的要素之一。可是,現在不單居住區遭到襲擊,就連你也跟書徒扯上關係……這下子麻煩了。」


    洛芙以深思的表情嘀咕著。


    「我到底被奪走了什麽詞語啊……」


    「再怎麽想也不會明白,因為你已經失去了它們。遲早會明白的。」


    遲早會明白,就怕這個「遲早」到來。


    室內響起研磨聲——猶古格以節肢尖端的鉗子摩擦說話機器的側麵。覆蓋裝置的鐵板扭曲使得連接處錯位,所以猶古格正以自己外殼的粗糙部分磨去那些地方。在研磨的同時,猶古格則讓其他節肢的叉子狀前端變形,將它們組合在一起修理裸露在外的精密電路板。他的動作簡直像計算過的工廠機械臂一樣,精確而俐落。


    「狀況有很大的改變,但這種時候更需要冷靜地判斷、選擇、行動。在他修理完畢之前,我們就先休息一會兒,順便討論今後的事情吧。」


    洛芙坐下後將背包拉到身旁,從裏頭拿出銀色的水壺。她喝了一口水,接著一邊以袖子擦嘴一邊將水壺遞給康那。


    康那讓壺中的液體流入嘴裏,同時也從壺嘴感受到了些許的葡萄甜香。不多的水分就像生根一樣,滋潤了因為呐喊和奔跑而幹枯的身體。他還是頭一次覺得水如此美味。


    康那從背包裏取出食物。他拿出來的包括了油漬沙丁魚罐頭、培根、餅幹、黑麥麵包、冰糖等,都是些容易保存的東西。洛芙拿簡易鍋具裝水,再利用提燈的火加熱來泡紅茶;接著她敲了一小塊水晶似的冰糖下來,溶進茶裏飲用。那股溫柔的甜味與香氣,舒緩了兩人的不安、焦躁以及疲勞,這讓康那重新明白到食物有多麽偉大。


    以麵包和餅幹將兩頰塞得鼓鼓的洛芙開口說道:


    「在烏夏有種翁西,叫噢禁呼。」


    「你先把東西吞下去再說話啦。」


    在咀嚼聲、吞咽聲、啜飲紅茶聲以及喘息過後,少女再度開口:


    「要解釋書徒的存在,必須先講『六禁書』的事。」


    「嗯。」


    對於接二連三出現的陌生詞匯,康那的回應也變簡單了。當然,洛芙毫不在意這點,照樣以平淡的口吻說下去:


    「所謂『六禁書』,是指對大眾有所危害,因此遭到政府禁止刊行、收藏、解讀、崇拜的六本書。」


    「原來是有害圖書啊。」


    「據說不管是哪一本,都記載著凡人不得碰觸的秘密,而且從這些書中能得到的一切知識,影響力都強大得足以改寫世界的法則。所謂的書徒,就是指崇拜六禁書的信徒。」


    「明明身在有這麽多神的世界,居然還會去拜書啊?」


    「完全是本末倒置。」洛芙看著如絲線般從杯中升起的熱氣,輕聲歎息。


    「書徒雖然是人,卻又不算是人。他們是書人化……換言之就是人類書籍化後的存在。這是種人類被書本徹底洗腦,並遭到書附體、寄生的狀態。基本上,他們會依照侍奉的禁書內容行動,不過也有些書徒體內寄宿了複數本禁書以外的書籍。據說在這種情形下,還是人類時的讀書傾向會對他們造成強烈影響。」


    換言之,熱心的讀者也很危險。妮亞或康那自己也得小心別變成書徒才行。


    「襲擊你的那些人,是六禁書之一《塞拉伊諾斷章(39:《塞拉伊諾斷章(cenments)》,記載了邪神秘密與秘法的書籍,收藏在其他星球的大圖書館裏。在奧古斯特·德雷欣的係列作《克蘇魯的軌跡》與《破風之窗(the gable window)》中能見到這個名字。塞拉伊諾(ceno),位於昴宿星團的星球。上頭有座用巨石建造的大圖書館,保管了舊日支配者從古神手中偷走的書與石板。)》的書徒。」


    「沒聽過這本書耶。」


    「當然。塞拉伊諾乃是遙遠、人智所不能及的異境之名,這本書長年以來始終藏匿在那裏。《塞拉伊諾斷章》觸及了古代諸神的秘密,是本會令讀者膽顫心驚的禁忌之書。據說,它是從現今仍未完成的超多冊大全集之中摘錄出特別重要的部分,所以稱之為斷章。在蘇夏,它是引發影響語言災害——語言災的災厄之書。」


    兩人所受詛咒的根源,乃是來自異境的禁忌之書。這壯闊的背景令康那差點昏過去。如果換成波南佐夫,大概會因為期待冒險而熱血沸騰吧,然而康那的血肉卻冰冷得讓他動彈不得。


    「《塞拉伊諾斷章》的書徒通常會四、五人結夥行動。其中有個肥胖的大漢負責將搶來的詞語收進髒腑保管、搬運,叫做【一肚小豬(40:英國某村落死了一頭小豬,嫌疑犯是附近的老婆婆。將小豬心髒刺上大量的針並扔進火裏後,有嫌疑的老婆婆便摔進壁爐的火裏死了。)】。」


    「就是他,襲擊我的就是那個胖子。可惡,『奪走語言』這種詛咒雖然不起眼卻很麻煩耶。」


    洛芙搖頭表示「沒那麽簡單」。


    「你還不明白語言係統崩潰的可怕之處,所以沒辦法想像語言失控、毀壞、遭到搶奪,會對世界造成多大的影響


    。」


    洛芙加強語氣。


    「語言能讓大家共享情報,對社會來說是條重要的大動脈。人們為了維持平衡,借由無數的語言彼此交流。一旦大動脈斷裂心髒會如何——這樣你懂了吧?要是下毒呢?沒錯,毒會順著動脈侵蝕全身。這個世界正處於這種狀晃。」


    話快說完時,洛芙又將三塊餅幹疊起來塞進嘴裏。


    「那些家夥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壞人的目的很單純。不是想獲得強大的力量,就是想消滅礙事的對象。」


    「換言之,對那些家夥來說,語言是力量或妨礙他們的東西?」


    房間內響起一陣仿佛沙子灌進耳裏的雜音。


    才一會兒沒注意,猶古格已經修好了機器。目前他正在調整側麵的轉鈕,打算消除雜音。


    康那突然發現,猶古格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


    「我說啊,洛芙,他也中了跟我們一樣的詛咒嗎?」


    「不。猶古格本來就沒有語言。」


    少女一邊回答,一邊以繡有紅荊棘的黑手帕擦拭嘴邊的餅幹屑。


    「他們不能說話?」


    「不是不能說話,而是不說話。早在很久以前,他們就舍棄了發聲這種原始的傳達訊息法。想必是認為以心電感應傳達意誌比較適合自己吧。」


    橢圓頭部上的確隻刻了漩渦狀紋路,找不到發聲器官。說穿了,隻是康那擅自將那個物體當成頭而已,實際上它看起來隻像個裸露在外的腦。


    「那些人為什麽要襲擊沒語言種族的居住區呢?」


    對話期間持續響著的剌耳雜音,突然消失了。


    「……真是的,好亂來的客人啊。差不多得麻煩人家改成無線式了呢。啊、啊、啊~~啊~~咳,兩位小姑娘,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裝置一發出老者的聲音,洛芙立刻像久候多時般站了起來。


    「賢者啊,您的聲音十分清楚。」少女朝機器恭敬地行禮。


    「初次見麵,我的名字是洛芙克萊夫特。」


    康那也學洛芙鞠躬並報上名字。


    「兩位真是太客氣了。我是亨利·溫渥斯·艾克利(41:艾克利(henry wentworth akeley),洛夫克萊夫特著作《暗夜呢喃》的登場人物。他遭到外星生物威脅、襲擊,最重要的部分還被對方帶走了。)。啊,我的名字不重要。那些粗暴的人走了吧?小姑娘你們沒受傷吧?唉呀,實在是太過分了。老實說,我才剛長途跋涉回來,打算跟許久不見的朋友們聊聊,卻沒想到會被踹倒在地。唉呀呀,讓我嚇了一跳啊。」


    艾克利讓兩個鏡頭眨眼似地閃爍。他有禮而流暢的說話方式,沒有半分機械感。要是閉上眼睛聆聽,腦中甚至會浮現一名將花白胡須打理得幹淨整齊,雙眼還帶有知性光輝的老紳士。


    「艾克利先生,我有件事想請教您。」


    「好的,既然發問者是位美麗的淑女,我自然有問必答——雖然我很想這麽說,不過看來我也得先厘清現狀才行,更何況這樣才能對自己的解答負責。能不能等候個十五秒左右呢?」


    振動聲轉為金屬共鳴的高音。接著原先文風不動的猶古格突然有了反應,狀似頭部的橢圓體開始搖來晃去。


    「他們在做什麽啊?」康那小聲詢問洛芙,少女則回他「心電感應」。


    「你聽得到?」


    「真是個蠢問題。常人無法感受心電感應。而且他們並未發出『聲音』,所以用『聽』這種說法很詭異。更何況,旁人即使有感受能力也無法了解內容。畢竟那是種比語言還要優越的傳達方式,能夠將訊息直接送進對方的腦中。」


    嗯,抱歉,說的也是。康那點點頭,同時確定了某件事——先前回蕩在自己耳邊的那個聲音,要不是流進洞穴內的風聲,就是因疲倦而產生的幻覺。


    「怎麽會這樣……」艾克利沉痛地說道。


    房間突然暗了下來。艾克利鏡頭的光亮蒙上了一層陰影。


    「艾克利先生,猶古格怎麽了?」


    「今天早上,有一群身穿法袍的暴徒襲擊居住區,掠奪這裏。」


    「喔,命運(42:命運(fate),唐西尼著作《佩加納神話(the gods of pegana)》中的神隻。這個世界誕生前,祂在濃霧中與機會(ce)擲骰對賭。)啊,這是你的惡作劇嗎……」


    洛芙仰天長歎。


    「冀求安寧的猶古格們沒有武器和戰鬥手段,對掠奪者們而言,想必沒有更簡單的目標了。這裏隻剩下他一個,其餘的猶古格全被掠奪者……」


    艾克利含糊其詞。想必後麵的話語無比冰冷尖銳吧。


    「那些家夥就是書徒,艾克利先生。」


    「原來如此,是他們啊……雖然我聽說過這些人,卻沒想到他們會出現在這種偏僻的森林深處……可是,他們實在太愚蠢、太殘忍了……」


    鏡頭的光亮轉紅,裝置似乎還能表達出「憤怒」這種感情。


    「猶古格是我長年來往的智慧之友,彼此極為親密,感情比家人還要深厚。他們授予我莫大的智慧與不老不死,卻沒有要求任何報酬。」


    「我明白您現在悲痛欲絕。雖然實在不忍心在您難過時提問,然而……」


    「讓你們見笑了。來,請問吧。」


    鏡頭「嘶」一聲變回白光。


    「在下受教於拉班·修琉斯貝利教授,之所以造訪此地是為了——」


    「太令人吃驚了,原來你們是修琉斯貝利的……!唉呀,偶然還真是可怕。前些日子我旅行在外,聽說他重訪居住區而特地提前回來,數刻前才抵達這裏。可是……唉,怎麽會這樣呢?他跟同誌們都被帶走了……」


    「教授來過這裏?」洛芙一對黑眼睛睜得像盤子一樣圓。


    「修琉斯貝利運用這個居住區比我還早了幾十年啊。隻是這些年他說『有了讓自己熱中的東西』,所以幾乎沒怎麽露臉就是。然而,如果他的理由是像你們這樣可愛的學生,那就能接受了。可是……那些該死的書徒……」


    康那感到納悶。這個機器有些古怪,講得好像它是修琉斯貝利的朋友或熟人一樣,而且剛剛還說「旅行在外」?一來機器去旅行這點簡直莫名其妙,二來它也沒裝上車輪或噴射推進器。說實在話,它一開始講的那些東西就很奇怪,什麽「不老不死」之類的,何況它隻有報上名字,卻沒交代自己是什麽人……這讓康那開始覺得艾克利有點詭異。


    「教授先前就在這裏……如果我能夠早一點趕到……教授,我好想見您啊,教授……」


    雙手在胸前交握呈祈禱狀的洛芙,口中不斷重複念著「教授」。這也沒辦法,明明有機會與三年不見的恩師重逢,卻因故擦身而過。


    艾克利鏡頭的光芒激烈地閃爍。


    「那麽,你們要見見修琉斯貝利嗎?」


    ж


    在背著艾克利的猶古格引導下,兩人前往居住區最深處。


    猶古格的甲殼形狀適合搬運機器,呈「c」字形的四個凹陷處恰好能將四隻腳插進去固定。拔下了白纜線的艾克利,則在猶古格背上化為沉默的鐵箱。


    終點是個有其他房間數十倍大的大空洞,裏頭似乎什麽都沒有。


    猶古格在牆邊卸下艾克利,將腳邊的黑色纜線接上去,然後以節肢抓了抓牆壁。接著大空洞的景象一陣搖晃,就像被風吹動的窗簾般擺蕩。


    「他正在調整光的折射率。這整個地方都設下了障眼法。」


    在艾克利說明完畢前,大空洞便已展現其真正的姿態。


    異樣的光景令康那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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