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麵的夜晚殘渣在新鮮朝陽下漸趨稀薄,擁擠文字形成的地毯與因異教痕跡瘋狂的首都露出全貌。


    家家戶戶響起近似呢喃的開門聲,臉色難看的人們掛著發黴般的慘白嘴唇,他們有如食屍鬼的扭曲身子絡繹不絕地湧入灰色城鎮,畫麵相當詭異。


    低著頭的人,乃是喪失了一切話語的受害者。他們為了不跟別人對上眼而垂下頭,即使彼此肩膀相撞也不肯抬起來。


    此時,兩個男人扭打起來。他們隻對彼此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並未傳出互罵的語句。接著隻能聽到拳頭揍爛肌肉的聲音,骨頭敲碎骨頭的聲音,嘔吐物噴到牆上的聲音,以及牙齒滾落地麵的聲音——他們沒有「溝通」、「謝罪」等平靜紛爭的話語,除了攻擊以外沒有製止對方攻擊的手段。


    其中一人將嘴用來攻擊後,事態及聚落幕。喉管被咬的男人口吐白沫地朝天呻吟,這道響徹早晨天空的聲音宣告了爭端終結。


    在他們兩旁,每個人都掛著一副死人臉晃過去。


    有個骨瘦如柴的老人趴在地上,一邊嘟囔個不停一邊在地上以漆黑文字寫下某人的名字——他是個逐漸失去話語的人。老人以指為筆以血為書,為了讓自己絕對不忘記比生命更重要的話語,忍著痛楚試圖留下記憶。他右手除了拇指外的四指,已經短得隻剩根部。


    一名衣衫襤褸的病態瘦削男子,纏著路過的人們不放。


    「拜托,來個人告訴我那個字是什麽。我太太快死了,我想在她臨終前把那個字告訴她啊!記得吧?可以讓人高興的那個字,我想不起來啊!求求你們,她快死了。拜托,拜托來個人把那個字告訴我,別折磨我啊……」


    附近有片圍在白色柵欄中小墓園,哀求男子之妻遲早會睡進去吧。墓園中有名女性跪在尖塔狀的新墓碑前,仰天號泣。


    「對不起,我沒想到那些話會把你傷得那麽重……會把你逼上絕路……原諒我,親愛的,我馬上也……唉呀,男人被搶的女人來替搶她男人的女人擦屁股羅。」


    突然,在以男性般低沉嗓音笑出來的女子麵前,長得像隻瘦烏鴉的未亡人耳朵尖叫,動手去抓墳前的女子。


    「你這家夥在愚弄我是吧!你把我當笨蛋是吧!」


    兩個女人對吼讓墓園變得極為吵鬧,外頭邊以樹枝敲打墓園白柵欄邊走路的瘦弱小女孩,則以沙啞聲音唱著走調的詭異歌曲。


    看板塗黑的店鋪。眼耳喉已毀的僧侶。以籠中九宮鳥替自己發言的少女。在語言壓力下吹噓的女子。以雙手捂住嘴奔跑的婦人。發出幼兒聲音追著婦人的男性。無言地玩跳繩的孩子們——。


    虛偽、惡言、誤報,瘋狂的混合詞你來我往,沉默與喧囂怒目相視。疑神疑鬼,絕望與失望,混亂、瘋狂、憤怒、憎恨、嫉妒、爭執、死亡、汙染——種種負麵力量寄宿在語言之中,讓社會失去了秩序。


    「看這個慘狀,要不是政府舍棄首都,就是政府本身已經崩潰。都民們的樣子,在在顯示了訊息無法流通導致貧困。這裏大概會在名字遭人遺忘的情形下靜靜滅亡吧。」


    『如果能滅亡倒還好,要是這種景象持續數百年才令人毛骨悚然。』


    洛芙與愛莉雅的對話內容相當悲觀。


    兩人背後,康那與蓋著毯子的米戈並肩而行。盡管因為看見語言災的慘狀而說不出話來,少年卻有種似曾相識的奇妙感覺。


    一行人走出音樂廳時,還是太陽尚未升起的黯淡清晨。經由充足睡眠消除疲勞的康那他們,以背包中剩下的麵包和少許清水果腹,為了在愛莉雅的帶路下前往據說收藏有《塞拉伊諾斷章》的首都而離開音樂廳。隨著太陽位置漸高,首都慘狀畢露,康那見到這堪稱人間地獄的光景,頭一次明白語言遭到破壞有多麽嚴重。


    為了盡可能與他人保持距離,愛莉雅選擇了較寬敞的路——理由在於,若不接觸受害者,便不會受到直接的影響。


    一會兒後,他們抵達了一個有大噴水池的廣場。這座噴水池要比音樂廳附近那座來得樸素,形成傘狀的水並非純粹的透明,而是染成了灰色的汙水。


    『瞧,那就是圖書館羅。』


    愛莉雅以目光示意他們的目標。


    這棟有如哥德式教堂的建築,以十字耳堂的尖塔貫穿天空。這座收藏了《塞拉伊諾斷章》的豪華建築很可能是書徒根據地,洛芙恩師修琉斯貝利的腦也可能在這裏。然而它的外觀,卻更進一步地刺激著康那的似曾相識感。


    「那棟建築是……」


    在呆呆仰望圖書館的康那麵前,愛莉雅甩動白發回過頭來。


    『我的工作就到此為止。接下來你們自己加油羅,小弟弟小妹妹。』


    這麽奏完後,她便踩著高跟鞋往回走。


    「昨晚冒犯了你真是不好意思,謝謝你!」


    洛芙在深深鞠躬的康那旁邊高聲宣言:


    「愛莉雅,我們一定會找到希望。」


    愛莉雅回贈了他們一曲。那威武而雄壯的音色是她個人的鼓勵方式。


    在刻上幾何圖案的拱門與設有鏤空裝飾欄杆的寬敞階梯引導下,洛芙與米戈走向無名都市圖書館的正麵入口。


    「這樣啊……這裏是……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圖書館出現在眼前後,康那總算明白方才的似曾相識感從何而來。而且,一股無論如何都想確認的強烈衝動,驅使他飛奔而出。


    「康那?」


    「抱歉,我馬上回來!」


    這裏是受到語言災侵蝕的首都,在這種地方單獨行動究竟多危險,康那自己也很清楚。即使如此,他依舊不得不去。


    少年在有噴水池的道路上,拐往夾在兩排店家之間的小巷,並在小心不和他人接觸的情況下奔跑。即使眼前景象有如爬蟲類表皮般褪色崩塌,他依舊認得這段連成一片的複折式屋頂。從這條小巷中所見的天空形狀也好,以狹窄間隔刻畫的路麵縫隙也罷,就連道路交叉的方式與傾斜角度,他全部認得。各式各樣的街景刺激著他的記憶。


    他曉得這個地方的名字。


    這裏是……阿克罕。


    雖然建起了不認識的屋舍與不認識的商店,加上語言災汙染了景觀與人們,街道的構造依然大致相同,阿克罕特有的地方都市氣氛也還在。此刻少年奔跑的道路,正是母親席娜那間「金羊毛」所在的甩文街。


    這裏不是自己居住的阿克罕,而是洛夫克萊夫特作品中登場的虛構都市阿克罕。即使明白這點,康那的眼睛仍舊尋找著「金羊毛」。


    隨著「咚」的一聲與衝擊,少年就像整個人被彈回去一樣倒在地上。


    康那眼冒金星、視野模糊,更有人抓著他胸口的衣服把他舉了起來。


    「對、對不起,我沒好好看——」


    他抬起頭正打算道歉時,結實的拳頭已經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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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被扔在發出餿味的地板上。


    先是粗魯的關門聲與鎖門聲響起,接著是粗魯的鞋音接近。康那勉強抬起腫脹麻痹的臉,此時那名無袖上衣緊貼肌肉的壯漢正好離開門口走向他。


    將金發梳往後方的黝黑男子,打量起康那的臉。


    「女孩子?啊啊,該死,失手了。」


    男子的聲音粗獷而低沉。


    這間狹窄又充滿汗臭的破屋子裏,除了歪一邊的桌子與爛掉的床鋪外幾乎什麽都沒有,就連髒得不透光的窗戶也沒掛上窗簾。


    男子倒在看起來看算堅固的椅子上,用野蠻的眼神盯著康那。


    「喂,女孩。」


    男子扔了個東西給康那。是揉成一團的紙與短短的鉛筆。


    「把家


    人的名字和家住哪裏寫在那張紙上。你撞到我了,我要跟他們拿醫藥費。」


    他動了動強壯的下顎恐嚇康那。男子明明壯得似乎撞上汽車都能若無其事,這種要求實在不合理。


    「沒聽到嗎?」


    「不、不是,隻不過頭很痛所以愣了一下而已。我馬上寫。」


    一看見那仿佛連牛都能勒死的粗壯手臂,便讓康那渾身發抖。總而言之,少年於再度挨打前拿起了鉛筆假裝書寫。


    「省著點寫喔。因為紙跟筆都是偷來的,沒有多的了。」


    這人相當貧困。話雖如此,他的體格卻非常結實。


    一來對方以瞄準獵物的眼神盯著自己,二來就算男子知道地方也到不了,於是康那把席娜的店名與店址寫在紙上交了出去。


    「很好。嗯?什麽嘛,在這條街上啊?嗯,沒聽過這家店呢。」


    男子將紙塞進褲子後方的口袋裏,接著把掉在地上的抹布扔給康那。


    「用那個擦擦臉,你流血了。」


    這話聽起來像是希望人家得破傷風。康那道聲謝,假裝擦了一下。


    「喂,女孩,臉還痛嗎?」


    「是的,還有一點。」


    「這樣啊,抱歉揍了你……我正因為餓肚子而不爽時,你就撞上來了。我出手時沒用腦子,原諒我吧。」


    哪有人因為這種理由打了女性的臉,還用高高在上的口氣說「原諒我吧」?康那一邊陪笑,一邊拚命想著該怎麽逃出去。


    男子的說話方式沒什麽問題,似乎能正常對話,而且看起來不怎麽聰明。如果他的智力跟拜亞基差不多,或許有辦法搞定。


    「女孩,你的包包裏頭有食物或錢嗎?有的話全部交出來。別說謊,因為我不想動手翻女人的隨身物品。」


    「真是位紳士呢。」


    「畢竟我既不是賊也不是人口販子嘛。不過,我現在很餓,咱們倆運氣都不好。女孩,包包裏麵有啥?」


    「對不起,裏麵隻有鍋子、毯子、提燈。要檢查也行唷。」


    「什麽啊,你打算離家出走嗎?唉,我也不是不了解這種心情啦。我兩年前流落到這裏時,碰到的每個居民腦袋都有問題,盡是些沒辦法正常說話的家夥,煩死人了。雖然我也想去別的地方,但手頭實在沒什麽錢,想旅行也走不了,最重要的是餓肚子很難過。」


    「可是,你的肌肉很結實呢。連餓著肚子都能這麽壯,如果吃飽不是更厲害了嗎?真不簡單呢,你這個肌肉惡魔!」


    男子站了起來。


    「……你這女孩倒挺有眼光的嘛。好,老子心情不錯,就早點放你走吧。我這就去你家拿錢,跟著我來。希望你家的人也跟你一樣好說話。」


    這下糟了。要是他曉得根本沒有那家店,可能會因為餓壞而把人打死。洛芙跟米戈還在等,現在可不是陪他玩的時候。


    「對了,你家的人喜歡這種東西嗎?」


    男子從床下拿出一個用破衣服包著的長條狀物體。破衣服攤開後,露出一把寬刃劍。劍柄處纏著有點髒的布條,上麵還有金色的鷲頭裝飾。


    「我還是不能用亂七八糟的理由拿錢,可以的話希望他們能買下這個。這家夥叫格裏芬,是我的搭檔。我要賣了它,用這筆錢買把便宜的劍再度出發冒險,而且我一定會回來。到時候,希望能讓我加倍買回搭檔。」


    康那全身顫抖不止。


    有可能。


    既然這裏是體現人們想像的世界,那麽就算他存在也沒什麽好奇怪。最重要的證據,就是這把劍。


    「女孩,你在扭扭捏捏什麽?要小便就到外頭去。」


    「那、那、那個,能、能、能不、能不能……請教您的大名……!」


    「嗯?名字嗎?我叫波南佐夫。波南佐夫·波多維根德。」


    就是這個拗口的名字。


    眼前的男子就是《英雄波南佐夫》係列的主角,波南佐夫本人。


    地獄的惡龍也好,百眼的巨人也好,巨大僧侶也好,他都會孤身一人挑戰,而且必定會帶回勝利。武器是愛劍格裏芬,不穿鏜甲,因為久經鍛鏈的肉體就是他最強的鏜甲。他贏取勝利的吼叫,就是和平複返的捷報——


    康那伸出雙手,僅僅握住他岩石般的手。


    「我是你的支持者!還有,我……是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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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沒想到這裏會有我的支持者呢。」


    波南佐夫把巨劍格裏芬扛在肩上,豪爽地笑著。


    兩人走在街道上,朝圖書館的方向前進。


    波南佐夫的存在與眾不同。在這座受災厄影響而荒廢的都市中,唯有他看起來並未失去本來的人性與活力。即使待在語言災的漩渦中長達兩年,他依舊完全不了解首都的狀況。那種不拘小節、不隨波逐流的奔放個性,與作品中的他沒有兩樣。


    跟心目中渾身汗臭又狂野的大英雄來個感動握手後,康那興奮地告訴對方,記載他那些英勇事跡的書在故鄉久久不退流行,自己更是那套書的狂熱擁護者。而且,自己更將他的冒險故事當成「男人的聖經」般愛不釋手。


    波南佐夫對於自己的冒險成了書籍感到非常驚訝,完全忘記自己方才毆打並綁架了康那,一個勁兒地追問要去哪裏找書、作者是誰、寫了哪些戰鬥。


    由於必須立刻跟洛芙他們會合,因此康那並未光顧著跟崇拜的英雄聊天,而是向波南佐夫請求協助。


    少年用「為了解救這個國家,請務必和邪惡的教團戰鬥」這種波南佐夫係列那樣簡單易懂的設定來說明後,大概是「解救國家」這個很適合英雄的簡潔目的奏效吧,波南佐夫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於是成了現在的樣子。


    回到圖書館前的廣場後,他們隻看見一張寫著「我先進去」還附有洛芙簽名的稿紙壓在石頭下。


    洛芙等不及一直不回來的康那,於是自己先進入圖書館了。自己恣意妄為導致了預料之外的分頭行動,令康那十分後悔。


    波南佐夫擺出能當成小說封麵的英勇站姿,打量圖書館。


    「女孩……不,少年。折磨國家的東西,就在這裏麵嗎?」


    「似乎是這樣。」


    「聽好,一旦開始前進,我就不會停下腳步。是男人就不要走走停停,一旦猶豫,前方的路就會因為恐懼和不安而暗下來,變得難以前進。」


    波南佐夫以粗得有如圓木的腳踏上通往圖書館的白色階梯,接著回頭看向因緊張和不安而表情僵硬的康那。


    「放心。一旦我揮起這把格裏芬,你就沒空停下腳步了。」


    聽起來真是可靠。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因為自己找到了隱藏在這個世界裏頭的王牌。想到這裏,康那便追著寬大的背影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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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那倒抽了一口氣。


    整片大理石材質的地板。窗戶是彩繪玻璃。放著壓倒性數量藏書卻屹立不搖的書架群。這間內部與洛夫克萊夫特紀念圖書館如出一轍的建築內,已經有人在了。


    大約有二十人打開了書本閱讀,把一張桌子圍得水泄不通。他們穿著隻有嘴巴處開了個口的深紫色僧袍——是書徒。


    在這片隻聞翻頁聲的嚴肅氣氛中,康那屏住氣息不敢多發一語。要是打破這片沉默,想必會發生恐怖的事。所幸他們全都沉浸在書中,沒有察覺到康那與波南佐夫闖入。


    沒有洛芙和米戈的身影。他們移動時盡可能地避開了這些沉默的線。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野獸般的咆哮把沉默的線全數切斷,在館內產生了巨大回音。


    波南佐夫豪爽地揮下格裏芬,將書徒們用的桌子


    從中一分為二。


    「我應該說過『不要停下腳步』才對!」


    站起身的書徒們一同轉向康那他們。即使隔著僧衣,也能感受到他們目光裏對於褻瀆聖域者的憎惡。波南佐夫揮出拳頭,將其中一名書徒連帶其目光打倒在地。


    「什麽嘛,這些家夥太弱了吧。」


    「我也不曉得這些家夥現在算是什麽,但他們原本是人類。」


    書徒們弓身撿拾掉到地上的書本。


    「我揮劍時可不管那麽多喔。」


    波南佐夫朝一名開始站著閱讀的書徒揮下格裏芬。就在劍刃落下的瞬間,書徒以小女孩的聲音輕輕說了聲「不要」。於是劍刀並未劈開書徒的頭,而是停在其上方數公厘處。


    「……該死,為什麽會這樣?我明明沒打算停手啊……」


    書徒讓名為《我如何成為女兒的奴隸》的書保持攤開,從僧袍臉部的洞露出短須淩亂的嘴角,以小女孩的聲音說「飛吧」。瞬間,波南佐夫的巨軀飛過康那身旁,重重撞上正麵入口的門。


    「波南佐夫先生!」


    康那正打算跑過去,背後卻傳來翻頁聲與沙啞的低語:


    「——他就像腳被樹根纏住般動彈不得……」


    如他所言,康那頓時動彈不得,仿佛腳被樹根纏住了一樣——


    「——接著,肚子裏有蛇胡鬧般的不快感襲擊而來。」


    這回則是內髒在肚子裏胡鬧,腸子糾結,胃晃個不停。肚中的暴動結束後胃液大量逆流,康那當場吐了出來。


    「這些家夥會用妖術啊。」


    以格裏芬代替拐杖撐住身子的波南佐夫,朝書徒們露出野獸般的眼神。


    書徒們一手捧著打開的書,緩緩縮短與康那他們的距離,並以令人發寒的沙啞聲音朗讀:


    「根據我從她們那兒聽來的傳聞,會把赤裸的小孩扔進煮沸的銅鍋——」


    「眾生之母啊,你以深得無法估量的子宮生下萬物,並以永恒的乳房撫育——」


    「悲哀的克蘭格仰天哀求。『月亮啊,求你救救我吧。』月亮便將克蘭格撈起來吃了下去——」「女子半狂亂的聲音在耳邊——」「以舊披肩包住母親容顏的賽巴斯汀——」「令人害怕的黑衣女——」「一隻小狗吐了出來——」「在有如挖開鼻腔的潰爛燒傷痕跡上——」


    書徒們並未依賴魔法書詠唱咒語。那些是以複雜難解之文字與文章帶來混亂的哲學書,是引發原始恐懼的恐怖小說,是敘述謊言與虐殺曆史讓人疑神疑鬼的史實——書徒們帶著抑揚頓挫讀出聲的一字一句,全都化成了看不見的爪牙襲擊而來,化成暗示奪走兩人的自由,化成嫌惡讓身心不適。


    「嗚啊,我的頭快裂開了……該死!」


    波南佐夫胡亂揮劍,把靠近的書徒一個個砍倒。他們毫無抵抗地挨劍後,那種即使在地上打滾也要繼續朗讀書本的樣子,令康那顫抖不已。


    「再砍下去咱們的精神也會出毛病。沒空管他們了,走!」


    波南佐夫抓住被他劈開的桌子,扔向接近的書徒們。


    康那衝到右手邊有鑽石裝飾的門旁,隨即回頭看向接近的怒號。波南佐夫以美式足球選手般的強力衝刺,逃離書徒們的惡心追跡。


    「給我開啊————!」


    康那開門的同時,波南佐夫也撞了上來,兩人就這麽彈進走廊。他們立刻爬起來用撞的把門關上,接著就這樣站穩身子以背檔門。對方似乎沒有打算開門,館內再度回歸寂靜。


    靠著門滑坐到地上的兩人猛烈地喘息,肩膀不斷上下起伏。


    「呼、呼……安靜的感覺,呼、呼……真詭異呢。」


    「呼、呼……我還是第一次遇上,呼、呼……那種砍起來不痛快的敵人。」


    呼吸平靜點後,波南佐夫輕輕開門偷看室內的樣子。


    「沒事,那些家夥回去讀書了。剛剛大概隻是打擾到他們讀書才會抓狂吧?真是的,一群莫名其妙的家夥。」


    「真不想回去那裏呢。」


    「隻會吐火的惡龍還比較好對付。我決定今後再也不要跟拿圖書館這種地方當老巢的敵人戰鬥了。」


    鋪了紅地毯的狹窄走廊,一直線朝前方延伸下去。嵌在牆上的鵝首型燭台以固定間隔點起了火,兩側還有放置壺或迷你甲胄的凹槽。


    盡頭有個無門的通道口,一道狀似黑狗的身影從中探頭。


    「該死,這回又是什麽?」


    影子一道、兩道、三道地從通道口爬出來,緩緩接近兩人。這些狀似垂死山羊的野獸,數量不斷增加;它們一邊在狹窄的通道上互相推擠,一邊鳴叫著走近。


    那是康那在夜間首都街上遇到的厥克維。


    「喔,是你們啊?我的胃平常承蒙關照啦。」


    就在這時,波南佐夫的肚子叫了起來,而他也跟著站起身子。


    「你該不會都吃那個吧……」


    「是啊。不過呢,那玩意兒沒什麽地方能吃,所以我老是覺得不夠。這下來得正好啊!」


    波南佐夫歡呼一聲,拖著格裏芬衝向厥克維,路上的地毯跟著被切開。雖然他的樣子看起來很帥,動機卻很低俗。


    男子像個狂戰士般揮動粗壯的手臂,以格裏芬將厥克維一隻隻地化成肮髒的飛沬。或許是因為拿食物當對手吧,他的劍要比剛才生猛有力得多。


    「有一頭往你那邊去羅!」


    「咦?」


    一頭逃過波南佐夫巨劍風暴的厥克維,朝著康那奔來。


    頭上頂著蜷曲馬陸狀黑角的野獸,張開血盆大口露出恣意扭曲的牙齒,同時唱歌似地吼叫,不知是否在感謝諸神讓它能咬到生肉。


    ——不可能。這種東西就算隻來一頭也應付不了。


    康那為了向波南佐夫求救而大喊。


    「……!……!?」


    求援的聲音,遭到某種力量抹消了。


    高高跳起,直到天花板附近的厥克維,在不到一秒的滯空時間後,朝著底下的康那墜落。明白那副牙齒瞄準了自己頸部的康那,舉起雙臂保護脖子,並且以頭槌迎擊厥克維。


    在獵物意料之外的反擊下,厥克維猛然撞上牆壁,跟折斷的牙齒一起跌到走廊上。接著波南佐夫從後方給了一擊,讓它的頭像鞭炮般炸開。


    被怪物腦漿噴滿臉的康那,捂著喉嚨蹲了下去。


    「怎麽啦,受傷了嗎?」


    康那總算明白書徒奪走了什麽——麵臨危險時會喊出來的求救詞語,遭逢絕境時會發出的求救信號。無力戰鬥隻能仰他人援手求生的自己,變得無法向他人求救了。


    在絕望的康那眼前,某人遞來了一隻像老人手臂的東西。


    「要吃嗎?雖然有點屍臭,不過味道就像陳年葡萄酒一樣,相當不賴。」


    說著,波南佐夫便咬了一口像老人手臂的東西。


    通道的盡頭是階梯,厥克維肮髒蜷曲的毛散得到處都是。


    康那邊往上走邊回頭看,發現那一大堆倒在波南佐夫劍下的厥克維屍體,已經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地,則是一灘灘像黑色水窪的惡心東西滑走,令他感到十分氣餒。


    二樓是個有許多凹凸空間的大廳。這裏以期刊與報紙為主,因此大廳裏擺了許多依年代區分的雜誌架與沒有靠背的長凳。照明隻有天花板中央以鎖鏈吊著的燈,而這吊燈又用上了經過特殊研磨的玻璃,所以牆壁與地毯上有許多會令人產生錯視的陰影。


    康那看向嵌在牆上的館內導覽圖。因為如果以適合藏匿賢者們腦子的場所為目標,就能追上洛芙。雖說不太可能像《塞拉伊諾斷章》那樣擺在誰都能進去的地方


    ,不過這種想法反而繞了遠路也說不定。可能性最高的地方應該是保管稀有資料的房間,但那在一樓。想盡快找到修琉斯貝利好跟這個世界說再見,借此從語言詛咒與「觸手」中解放的心情,當然沒有改變;然而,惡心的書徒與失去聲音這兩點,讓他實在沒有勇氣立刻回到一樓。


    「要怎麽做才能變得像你一樣強呢?」


    少年對靠著牆啃厥克維腳的波南佐夫提出這個單純的疑問。


    「『怎麽做』嗎?我確實很強——但其實沒有那麽強。」


    「你在說什麽啊?你可是最強的英雄耶!身為支持者的我可以保證!」


    「英雄嗎?即使人們稱我為英雄,那些名聲也不會隻屬於我。」


    「可是,你向來都獨自戰鬥吧?」


    「我不是孤身一人,你拿拿看這玩意兒。」


    波南佐夫將格裏芬遞給康那。以雙手接過的康那,因為這把劍的重量而驚叫出聲。要是自己像波南佐夫那樣揮這種東西,想必肩膀兩三下就會脫臼吧。


    「很重吧?這家夥不但重還是缺陷品。仔細一看,你會發現它的劍身不平,上頭有起伏。它並不是特別做成這樣,單純隻是委托的鐵匠很馬虎罷了。橫掃的時候,這家夥會在空氣上滑動而亂晃,很難控製。不過……」


    他將劍從康那的手中抓了回去。那把沉重的鐵塊,就像被波南佐夫的手吸住一般乖巧聽話。


    「格裏芬(這家夥)很強。它瞬殺過斷折好幾把屠龍劍的堅鱗惡龍,是把既瘋狂又危險的劍。」


    男子畫圓似地揮動格裏芬。


    「試著控製像它這樣棘手又危險的家夥吧。讓對方服從,成為自己的力量。若要追求壓倒性的力量,就要支配強得棘手的家夥。」


    吊燈微弱地閃爍。


    康那背後突然竄過一股惡寒,於是仰頭往上看。


    蹲在天花板角落的黑色「裂縫」正緩緩抬起頭來。


    邪惡、汙穢、瘋狂等病態事物凝聚而成的一道「裂縫」,露出了奸笑。原因在於,它確定自己不用一秒就能把獵物吞進胃裏。


    而且,它做到了。康那呆呆看著「裂縫」將波南佐夫的粗腿吸進去。


    這全都發生於一瞬之間。在天花板與牆壁之間那個吊燈光線所不能及的角度中,有種東西把波南佐夫給拖了進去。


    在完全不明白怎麽回事的狀況下,康那受到本能的驅使衝出了房間。


    ——那是什麽?


    少年基於某種理由抬頭仰望,看見黑暗在笑。想到這裏,他發現波南佐夫已經隻剩鞋底。那又厚又大的鞋底,就是男子在這個世界最後的身影嗎?


    「騙人的吧……我的英雄……波南佐夫死了?這算什麽嘛……英雄居然那麽簡單地……這種連聲音都出不來就瞬間死亡的世界,到底算什麽嘛!」


    這條紅地毯發出沙沙聲的走廊,直直向前延伸看不見盡頭。圖書館裏不可能有這種長廊,顯然有點怪怪的。


    康那感覺耳邊有微溫的氣息,反射性地回頭。一個自己不記得彎過的轉角就在背後,還有條狗從那個角度中探頭。他原以為是「裂縫」的東西,原來是頭扭得細到不能再細的狗。至於為什麽會把那玩意兒當成狗,康那自己也不明白。即使如此,他依舊感覺那東西從遠古時代就被稱做狗,雖然那是個無眼無鼻無表皮,裏頭隻有邪惡在循環的管狀物集合體——


    少年看回前進的方向,發現有扇門就在麵前。他既沒多想也沒事先確認,就打開門衝了進去;盡管覺得關門沒有用,他依舊立刻關上了門。


    這是間狹窄的閱覽室。約十名左右的書徒正貼著小桌讀書。他們鼓起的肚子抵著桌子,屁股超出椅麵,邊讓桌椅發出噪音邊努力向前傾,坐姿相當奇特。是先前襲擊過康那的書徒【一肚小豬】。他們鼓脹的肚子中傳出無數人聲,仿佛在回應搖晃肚子的書徒似地吵了起來。


    康那盡量避免打擾到書徒們閱讀,悄悄接近右手邊的門。就在碰到門把的瞬間,他感覺到了目光,抬頭往上看。狗就蹲在門那道牆與天花板形成的角度中。刻意發出狗特有呼氣聲並沿著牆壁滴落的它,將後腳留在角落,以凸出鼻麵下方伸出的黑舌頭舔起地板,仿佛在打量康那。


    康那雙腿一軟。狗絕望般的外表與英雄瞬間隻剩鞋底的畫麵重合,讓他的肉體與精神決斷下得比預期還要快。看樣子,生命在這條狗麵前隻是飼料。盡管少年垂下了頭,狗依舊特地從下方探頭,把猥褻的口腔露給他看,令康那想像起臉被咬爛那瞬間的痛苦。


    「世界」突然扭曲。


    康那隻覺得「啊,運氣真好」。如果就這麽失去意識,痛苦、恐懼、後悔、失落感等等,全都可以像被那個黑太陽吞噬一般消失無蹤。


    在融化的視野中,手掌不再保持既有形狀,鬆開了輪廓。手指則像麥芽糖般融化、墜落。康那沉入逐漸融化的世界裏,感到溫暖而舒適。


    一頭瘋狂的紅鷹自恍惚感彼方到來,一如往常地向康那亮出銳利鉤爪。其後另有一頭無貌銀鳥滑翔而至,並以銀爪抓住瘋狂之鷹——


    將瘋狂粉碎。


    光帶在眼前起伏。


    康那順著帶子往上看,發現帶子一路延伸到衣服的左袖中。他的左臂變得有原本的五六倍長,前端隻剩凸起其他什麽都沒有,平滑的肌膚更帶有銀色光芒。


    「這、這是……什麽……」


    自己的聲音仿佛產生共鳴一樣,聽起來有好幾重。狀似銀線的煙從康那身上冒出,以不同的粗細飄升。他覺得遮住視野的煙霧很礙眼,揮手想撥開煙霧,於是化為銀色觸手的左臂以漂亮的s形在眼前扭動,尖端則觸到地麵。


    狗似乎害怕地痙攣起來。不知不覺間,萎縮的管狀物集合體已然低頭用下巴貼地,在康那麵前縮起身子顫抖。


    ——這家夥怕我。我認識它。沒錯,我認識這家夥。


    狗宛如請求原諒般讓纖細的身體平躺在地,多半是打算就這樣變成薄薄一片後躲進周邊的角度裏吧。它遵守「隻能從角度中往三次元移動」這種不方便的移動法則,棲息於處在不安定角度裏的異次元空間。一旦讓它逃走,就再也抓不到了。


    狗朝地一蹬,隨即像被吸進肚子的義大利麵一樣,被吸進門附近的角度裏。


    「可惡,休想逃!」


    康那的左臂擅自伸出,刺進狗逃跑的角度。他明白,觸手在角度深處的異次元裏逮到了狗。狗拚了命在房間中的各個角度亂跑,進行垂死掙紮;觸手也像大魚上鉤的釣竿一樣忙著左右晃動。


    「給我……乖乖認命吧!」


    康那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拉觸手,隨即傳來腳從淤泥中拔出般的聲音,從角度中拖出來的狗則倒在地上。他迅速以右手抓住狗的脖子,然後將迅速硬化的觸手前端抵住對方滿是管狀物的身體。


    「很、很好!」


    少年深吸一口氣,以緩慢而強烈的口氣下令。


    「服從我……廷達洛斯獵犬(53:法蘭克·貝爾納普·朗(frank belknap long)著作《廷達洛斯獵犬(the hounds of tindalos)》中登場的怪物。棲息在時間盡頭的異常角度中。)!」


    ж


    把書本全吐光後倒在一起的書架。粉身碎骨的桌椅。穿孔裂開的地板。


    康那一個人站在裏麵,看著自己變回五根指頭與白色肌膚的左臂。


    書徒們倒在他的腳邊。他沒下殺手,隻是不曉得這些人什麽時候會醒。可能是一小時候可能是三天後,也可能到死都不會清醒。他隻記得自己如此處置這些人。


    他不明白自己剛剛變成了什麽,又做了些什麽


    。


    自己當時還有理智。


    所以,少年看著一切,保有記憶。那條狗——似乎叫【廷達洛斯獵犬】——看著自己,非常害怕。它搖尾乞憐承諾服從後,隨即從角度回歸異次元的巢穴。所謂的服從,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如果發號施令的當事者不了解,那就沒有意義了。


    康那卷起左袖,黑色的蚯蚓腫痕依然在手臂中沉睡。這一切無疑是「觸手」幹的好事。詹金在居住區看見的發光蛇怪,想必是剛剛的家夥吧。


    如果那個銀色觸手能早點現身,或許能拯救波南佐夫吧。把他拖下水的是自己。如果沒遇上自己波南佐夫就不會死在這裏,他明明還能締造很多英勇事跡——


    康那打量起周圍。


    「……米戈?」


    少年聽到了聲音。正確說來不是令鼓膜振動的聲音,而是種直接觸碰腦部一般的感覺——心電感應。這種比悄悄話還要細微的聲音,要辨認出在說什麽非常困難,聽起來就像單純的噪音。


    ——米戈,是我,康那。聽得到嗎?你現在在哪裏?


    康那試著在心裏強烈的呼喚,但米戈沒有回答。說穿了,康那根本不曉得心電感應要怎麽發送。他明白自己沒辦法模仿漫畫裏的超能力者。


    接著,無數聲音宛如樹木遇風使得枝葉喧鬧一般響起。每道聲音都無法聽成話語,比較接近噪音。


    走出閱覽室,就到了夾在低矮欄杆之間的走廊。這塊區域挑高到頂部,通道之下則是先前遭到書徒們襲擊的正麵入口前大廳。


    一樓大廳傳來嘈雜的聲音,康那連忙躲了起來。這聲音雖然跟第二次傳到腦中的相似卻不是說話聲,而是壓抑到了神經質地步的鞋音與衣物摩擦聲。


    康那悄悄往下看,隻見先前不曉得躲在哪裏的眾多書徒聚在一起,總數明顯超過百人。他們沒做什麽隻將書攤在麵前,朝著同一個方向晃晃悠悠。書徒們麵對的方向有個服務台,洛芙就站在上頭直立不動。


    「洛……」


    在少女名字脫口而出之際,康那趕緊捂住了嘴。


    狀況糟透了。她不但被書徒們發現,還被逼入了絕境。


    躲在欄杆後頭的康那卷起左袖,對「觸手」紮根的手臂送去「給我出來」的意念。如果那個觸手現身,或許能將書徒們一掃而空。但他盡管對著沒反應的「觸手」又敲又打,還甩動手臂給予刺激,甚至反複小聲地試著下令,「觸手」依舊隻扭動了一下,一副嫌麻煩的樣子。少年輕輕咋舌,再度窺探起大廳的樣子。


    他的視線不過離開一兩分鍾,狀況就有了很大的改變。


    書徒們全都把書放在一旁,跪了下來。


    洛芙朝書徒們直直伸出左手,表情嚴肅。這幅畫麵看起來,就像是書徒們聽命於她一樣。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康那探出身子,從旁觀察這莫名其妙的景象。此時他耳邊聽到了宛如巨人踩踏地麵的聲音。


    接著,整座圖書館劇烈搖晃,大廳書架上的書全掉了出來。


    在仿佛整棟建築都會沉沒般的恐怖搖晃和地鳴中,走廊也跟著垂直晃動。一陣冰塊擠壓般的聲音響起,少年靠著的欄杆噴出白色粉塵後碎裂。失去平衡的康那,跟著厚重的欄杆碎片一起跌在一樓大廳堅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康那睜開眼睛後,看見一個上頭有漩渦圖案的橢圓體。


    「米戈……嗚!」


    他試圖起身,後腦杓卻一陣劇痛。按住頭的手一片濕滑,仔細看才發現手掌染得血紅。米戈以節肢撐住快要失去意識的康那,另隻節肢前端刺進他的右臂。一刺之下,康那的精神狀態突然開始鎮定下來,模糊的意識和視野則漸漸變得清晰。


    米戈開始用剩下的節肢處理坐起身的康那後腦。


    少年花了數秒鍾才明白這是在治療。


    米戈是位有奇跡般技術的名醫,即使沒藥沒道具,依舊能在幾乎無痛的狀況下治療康那。


    方才對手臂的刺激大概也是麻醉方式之一吧,有股暖意正由刺下去的地方逐漸朝外擴散。米戈不隻能把節肢當成手術刀或鉗子,就連代替麻醉與縫線的東西都能從體內生出來。他碩大的甲殼,或許就跟收納這些醫療道具的醫藥箱差不多。


    「聽好,臭小子,吸、吸、呼!」


    不知為何口授起拉梅茲呼吸法的詹金,一下慌張地在康那胸口上跑來跑去,一下又爬上人家的臉,讓人覺得很煩。在衛生層麵上有重大問題的它,儼然以米戈的助手自居,康那隻能祈禱它不會直接碰觸傷口。


    康那環顧起周圍的樣子。這裏沒窗戶,嵌在牆上的鍾型油燈僅僅亮起一盞,朱紅的光線隻照出康那他們所在處。微暗的彼方還很深,能知道這是個相當大的房間。房內有收納書籍厚高不一的陳舊書架,以及看似可用寶石裝飾的玻璃櫃,櫃中則有數本仿佛一碰就會壞的厚重書籍躺在天鵝絨枕上。方才的衝擊似乎沒對此處造成多少損害,頂多就是某個櫃子的玻璃碎片散了一地而已。從幹燥的空氣和老紙的味道看來,這裏要不是書庫,就是保管稀有書籍的特別房間。


    康那一看到站在書架陰影處的人,全身神經頓時為之顫抖。那是一肚小豬。定睛一看,微暗中浮出了五六個濃厚的黑色輪廓。


    「不用擔心,他們已經沒有意識了。」


    專注於治療的米戈背後,方舟舵手讓鏡頭閃爍起來。這個年長男性的聲音並非艾克利,聽起來更為聰明、悅耳。


    「你是誰?」


    「洛芙似乎蒙你關照了呢,康那·瑟裏歐。」


    看見裝在方舟舵手上那個圓筒刻著的名字,康那的眼睛便湧上一股熱流。


    拉班·修琉斯貝利。


    可能知曉前往歐安之路的飽學賢者。同時,他也是洛芙的恩人、老師、養育之親。更是保有「窩在圖書館二十年」這項記錄的奇人。


    「你的旅程似乎很辛苦。」


    「那、那個……」


    「洛芙的事對吧?你不用擔心,那孩子平安無事,很快就會精神抖擻地出現在我們麵前了。」


    這種宛如事前經過排練的台詞,讓康那感到不安。那就像要安撫孩子般過度溫柔的口吻,讓人不得不認為背後隱藏了嚴重的事實。


    「出了什麽事嗎?洛芙現在人在哪裏?」


    「康那小弟。」


    對方停了數秒。這想必是為了要讓康那冷靜下來,因而刻意營造的空白。方舟舵手的鏡頭,仿佛唱搖籃曲一樣緩慢地讓光線濃淡有所改變。


    「你差不多能動了吧。如果能站起來走走,那就稍微在房間裏轉一下,洛芙的事晚點再說也不遲。放心,我不是要吊你胃口。她比這裏所有人都來得安全,隻不過要離開那裏還得等一會兒罷了。」


    修琉斯貝利一副讓人滿心期待的口吻,不過沒有什麽懷疑的理由。畢竟教授是洛芙最信賴的救命恩人,既然他說這種狀況不會有事,那也隻能相信了。


    「剛才的搖晃是什麽啊?」


    「近來源自首都正下方的地震很多,這是個不太好的征兆。」


    圖書館起了一陣挨了大炮般的搖晃。在地鳴瞬間,康那腦中浮現了森林廢神伊塔庫亞闊步的姿態,但仔細一想那並不像腳步聲。


    治療似乎結束了,米戈像蒼蠅般摩擦起節肢,大概是在整理手術道具吧。康那戰戰兢兢地摸向後腦,發現頭發已經因為幹掉的血而硬化了,即使觸碰傷處也沒什麽痛楚。治療相當完美,明明出了那麽多血卻連縫合的痕跡都沒留下。


    「如果在我的世界,你毫無疑問會是世界第一的醫生。謝謝你,米戈,我好想念你。」


    重逢的喜悅使康那擁抱米戈,但他的手繞不過甲殼。接


    著堅硬的節肢環住他的背,溫柔地上下摩擦。


    少年環顧房內,發現這裏就跟罐頭工廠的倉庫差不多,堆滿了看起來與修琉斯貝利圓筒一樣的東西——書徒從猶古格居住區帶走的賢者們。一想到這些圓筒全是足以在各個領域拿下諾貝爾獎的頭腦,就讓人覺得很不簡單。在圓筒周圍,還有成疊寫滿紅字的羊皮紙,這些則像郵局包裹般堆得跟山一樣高。


    佇立在房間裏的書徒們,一個個都因為肚子的重量而駝著背,雙臂無力地垂下,簡直像青蛙的屍體。他們的嘴巴遭到縫合而被迫沉默,隻露出漆黑的裂縫、蒼蠅的若即若離。


    「那些書徒還在等待回收的階段所以沒有意識。即使揍他們或搔他們癢也不會有反應喔。」


    「這個房間到底是幹什麽的?」


    「暫時保管書徒收集來的語言,原本應該是用來展示稀少書籍的小型博物館吧。在那裏的一肚小豬們呢,是直接搶奪人類語言的拋棄式清掃機。他們要不是從對方口中吸取即將出聲的詞語,就是無聲地接近後將剛出口的話語,像抓蜻蜒似地偷走,似乎都是以這種奇怪的方法進行收集。隻要回收完肚子裏的東西,就是下台一鞠躬焚化處分。為何要像這樣毫不吝惜地舍棄殉教者,我實在無法理解。唉,或許單純隻是他們不環保而已啦。」


    他們根本沒被當成人類。與其說是殉教者,倒不如說像是螞蟻、蜜蜂之類的社會性昆蟲,這個集團愈來愈讓人覺得惡心了。


    「至於那一疊疊的紙,可以說是他們努力的成果吧。裏頭包括了稀少的古文書、鮮為人知的古代語言、能成為語言的記號和標誌,就連邊境種族的禱詞和兒歌的自創詞語都有。光榮的是,對他們來說我們的腦似乎很貴重,畢竟裏頭確實也有世界權威級語言學者的腦嘛。沒有方舟舵手要怎樣將語言從腦中抽出來,這點令人很感興趣。不過,他們為了這種大工程不惜粉身碎骨的態度……唉呀呀,讓同樣身為研究者的我肅然起敬呢。」


    「為什麽那些家夥要為了收集語言做到這種程度……」


    「這是為了要找出語言中的危險分子喔。」


    「語言的……危險分子……」


    光是聽起來就充滿了危險的詞。


    「說起來,語言災是黑山羊教團那些家夥引發的唷。」


    黑山羊教團——那些在首都各地留下古怪雕像與儀式痕跡的家夥。


    「他們原先住在邊境地區一處名為山羊之森的森林,是德魯伊(54:古代塞爾特人的祭司,在政治、宗教、法律等方麵擁有巨大影響力。他們視槲寄生為神聖的象征,定期割取槲等生乃重要的儀式之一。)係統少數部族的地母神信仰,後來因為獻祭方式產生摩擦而分家。其中一批人打著黑山羊教團的名義,宣稱他們的神沉睡於首都地下深處,每天晚上進行詭異的活動,威脅都民的安全。引起這場語言恐怖活動的就是他們。」


    康那沒想過在異世界會聽到「恐怖活動」這種詞。不管在哪個世界,都有些思想危險的人形成灰色社會。


    「這個世界會一片混沌並不全是廢神的錯,單純是信仰無法共生罷了。畢竟聲稱『吾乃唯一神、創世神、這個世界的開始和結束』的存在,蘇夏裏多得數不清,如果全都當真可就麻煩了。因此,人們會煩惱該信仰哪位神隻。而神也有神的困擾,如果一個不小心讓其他神奪走信徒,就會被趕出信仰普及的地區。無人信仰的神隻,大多會淪落為連分毫神威都沒有的怪物。在蘇夏,光是要守住神的位置就很辛苦了。所以,黑山羊教團的神大概經過一番苦思吧——到底該怎麽做才能保住自己的存在呢?」


    一陣「你明白嗎?」般的停頓後,康那搖了搖頭。


    說實話,這些根本無所謂。他腦中現在隻想著「洛芙人在哪裏?」「為什麽不在這裏?」而已。


    「方法非常簡單。帶給人們恐懼就行了。」


    恐懼——這個世界裏無處不在的詞。對於像康那這樣,不管看什麽都會怕得起雞皮疙瘩還尖叫出聲的人,這個世界就等於是恐懼本身。由這種世界的可怕神明精挑細選的恐懼,康那實在不願去想像。


    「若要是自己成為恐懼的對象,就得先排除會讓自己恐懼的東西。無論哪個神,必定都有能封印其存在的力量;即使是聲稱永恒的事物,依舊有咒語能將其封入近似於死亡的長眠中。正因為這些咒語成了抑製力,神隻才無法恣意胡鬧。那麽,如果神自己曉得那個咒語呢?如果祂能封住那道咒語的效果呢?」


    無所畏懼的神,想必會為了擴大信仰區而開始以恐懼宣教吧。害怕神力的人們,則會選擇成為信徒以活下去,黑暗社會就此開始。


    「那麽,之所以毀壞語言、偷走語言是因為害怕遭到封印——」


    「沒錯,正是如此,康那小弟。」


    修琉斯貝利感歎地說道:


    「他們不隻會將收集來的語言進行各式各樣的組合,連性別、年齡、精神狀態等音質與發音的變化也全都會嚐試,借此選出較為可能成為封印咒語一部分的詞語。隻要能像這樣找出構成咒語的詞語,剩下就簡單了。隻要在蘇夏中巡回,將對應的詞語全部破壞就好。想必黑山羊教團之神認為能利用支配語言的禁書《塞拉伊諾斷章》,因此借由托夢或儀式命令信徒們成為書徒吧。」


    感覺就像從英文字母與數字組合中解讀暗號的電腦一樣,但一想到就算這麽比喻對方大概也聽不懂,康那便沒吭聲。


    「而洛芙正在閱讀那本《塞拉伊諾斷章》。」


    「咦?」


    「她就在你所站之處的右手邊。」


    少年看向油燈照明所不能及的黑暗。


    黑暗中有個洞。那個仿佛挖空牆壁而成的縱長方形洞穴,有著濃縮煤焦油般的黑暗。心想「洛芙怎麽可能在這裏麵」的康那轉向修琉斯貝利。


    「康那,你不可以進去唷,絕對不行。」


    口吻雖然溫和,卻帶有能讓聽者服從的氣勢。


    「那裏不是你可以進去的地方。話雖如此,我的長篇大論差不多也該聽煩了吧?唉呀,都寫在臉上羅。雖然這會讓你覺得很失禮,但我有守護洛芙時間的責任。畢竟我不怎麽了解你,也許你是個會打擾他人讀書的不識趣家夥呢。對於洛芙而言,現在是非常重要的讀書時間。再等一下下就好,還請你遵守禮節羅。」


    「為什麽洛芙會在那種地方呢……?」


    「想改變蘇夏的少女,正在做為此該做之事。這有什麽不自然的嗎?」


    少年一頭霧水。洛芙該做的事不就是前往歐安嗎?為什麽會得出「閱讀禁書」這種結果?


    康那走回方才躺著的地方,開始翻起背包。


    「你在做什麽呀?」


    「準備放火。有油也有火柴。」


    「沒有拿出油或火柴的必要。」


    「也沒有讓她讀那種書的必要吧!為什麽要特地去做那種危險的事!」


    他音量一大起來,修琉斯貝利鏡頭的白光頓時變細。


    「剛才我也說過了,那裏比這裏還要安全。因為不管是什麽人都無法危害那個房間。」


    「你要她做什麽?做這種事有什麽意義嗎?」


    「你是為了洛芙而憤怒吧。」


    康那一臉「啊?」的表情盯著修琉斯貝利。


    「《塞拉伊諾斷章》謄自集數驚人的異境大全,總共有七十六枚長約六尺、寬二尺半、厚達半尺的缺損石板。好啦,你有把油和火柴收回去的理由了吧。」


    康那呆呆看著手中的油瓶。原本以為既然是「禁書」,就該是魔法師拿在手裏那種散發不祥氣息的厚重裝訂書。石頭做的書根本犯規嘛。


    「石板嵌


    在洞另一頭的房間牆上展示。雖然平常誰都能閱讀,不過也隻到今天了。洛芙將是最後一個讀者。」


    「那麽,我就用那邊的東西把它敲碎。米戈,來幫忙,你看起來很硬。」


    「別這樣。」


    修琉斯貝利的冷靜聲音製止了康那的行動。


    「不管怎樣的書都該善加保護,這與它的內容好壞無關。無論有什麽理由、身為怎樣的權威,都不得傷害為了留給後世而記錄下來的智慧。」


    修琉斯貝利若無其事的態度令康那極為焦躁。這種不需要惡意或企圖,單單存在就會讓許多人生活為之瘋狂的危險書籍,卻因為是貴重的智慧而該保護——對康那而言,這番話怎麽想都是對方與外觀相同的機械性思考所生。


    就在這時,有種宛如象群從地底奔往地上的聲音傳來。


    咚!一道朝上突刺般的衝擊,令康那在空中翻了一圈後仰天倒下。


    天花板響起落雷似的聲音,粉碎的瓦礫嘩啦嘩啦地落下。身旁的米戈像顆大石頭一樣滾動,玻璃破裂聲連續不斷,油燈也隨著破裂聲熄滅。在房間轉暗的同時,還聽得到詹金喊「媽媽——!」的聲音。


    搖晃稍微小了一點,於是康那抬起被塵埃弄得一片白的頭。


    「修琉斯貝利先生……」


    方舟舵手橫向倒下,在蒙蒙煙霧中射出兩道白光。飛出去的修琉斯貝利圓筒摔扁了,從中漏出來的透明液體不斷在地上擴散,在他附近更掉落了厚度相當於百科全書的瓦礫。


    「…………嗯……洛……出……來沒……」


    纜線雖然勉強還接著,但過多的噪音讓人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麽。


    「振作點,要是沒有你,我們就回不了歐安了!」


    哢、哢。


    塵埃如雨而落,堅硬的鞋音將洛芙從黑暗中帶回。


    在粉塵影響下白煙彌漫的視野裏,包著少女蒼白肌膚的紅與黑特別顯眼。


    跟在後麵的書徒們,應該是原先在一樓大廳的那些家夥吧。他們就像有人戳了蟻窩般接二連三地從禁書房湧出。


    洛芙冷冷地瞥了康那一眼,隨即斷了線似地當場倒下。


    「洛芙……!」


    少年猛然起身,貼地爬向洛芙。


    「……洛芙……失敗……了嗎……」


    修琉斯貝利勉強發出了聽似遺憾的聲音。


    在這種狀況下,書徒們依舊顧著讀書。每當身體因搖晃而失去平衡,他們便會重新站穩,翻頁的手絕不停下。然而他們並未對康那等人表現出敵意,該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盡管一直像彈珠般滾來滾去,米戈依舊勉強站起身並扶起倒下的方舟舵手。他像對待玻璃工藝品一樣,小心地重新裝好三根纜線鬆脫的修琉斯貝利圓筒,接著調整教授的聲音。


    「死康那啊~~我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啦~~」


    詹金髒兮兮的哭臉貼著康那的腳磨蹭。


    康那搖晃洛芙的身體,還在耳邊不斷呼喚少女的名字,但她的眼皮依舊毫無動靜。她仿佛失去了動力似地,一張靜物般的臉毫無生氣。


    「洛芙,醒醒啊。你不是已經把我帶到這裏了嗎?接下來我該怎麽辦才好?說好要去我的世界……這件事要怎麽辦呢……」


    康那很想哭。


    「老子還不想死啊,康那!救救我,我的夢想還沒實現,我想要個像天女一樣閃閃動人的女朋友,也想跟女神一樣的女人結婚啊!我不想放棄跟孩子一起搶著咬大塊起司的夢,你要保護我的生命安全啊!」


    詹金將規模大於常人的夢以符合老鼠水準的夢收尾後,康那便把它塞進口袋裏。


    「我們會同生共死,你將就一下吧。」


    嗚哇~~嗚哇~~


    這是孩童的哭聲——才怪。


    一道、兩道……五道、六道,這數量逐漸增加且令人鬱悶的微弱叫聲,無疑屬於那批康那再也不想遇上的臭山羊。雖然看不見身影,但它們確實正盯著康那一行人,一邊嘲笑一邊哭泣。


    「居然在這種時候……屋漏偏逢山羊群啊……可惡,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啦!」


    康那絕望地仰天大喊。


    「康那小弟……」


    修琉斯貝利裂開的鏡頭閃閃發光。盡管米戈的緊急維修讓噪音減輕了許多,圓筒上依舊有很大的裂痕。為了不讓內部液體外流,米戈巧妙地調整了安置的角度。


    「你不是說洛芙待的地方很安全嗎?」


    「當然安全。不過,那是先前的事了。洛芙所在的禁書房,對於黑山羊之神來說,是保管《塞拉伊諾斷章》的重要場所,必須好好保護。不過,那裏已經回不去了……因為有群可惡的野獸把守。你看。」


    禁書房的黑暗中,大群綠光顆粒就像螢火蟲一樣聚集在一起。那是厥克維眼睛發出的光。


    「康那小弟,我希望你帶洛芙逃走。」


    「逃走……要逃離什麽?逃到哪裏?」


    「追殺洛芙的家夥,多半是黑山羊教的神。它認為必須排除接觸過禁書的洛芙。」


    「要從神手中逃走?」康那發出慘叫般的聲音。


    「該不會現在就要開始跑給神追了吧?咦?神?為什麽?」


    反正又是個徒有神名卻長得很恐怖的異形怪物,他已經跟這類東西玩過很多次「你追我跑」了。


    「雖然沒時間可以浪費了,不過還是得交代呢。」


    修琉斯貝利自言自語般低聲說完,隨即盡可能以清楚的聲音講下去:


    「不久前,洛芙有身為【圖書館】的自覺了。」


    「圖書館?」


    「蘇夏的書,幾乎全數收藏在洛芙裏頭。這孩子就是蘇夏的智慧,絕對不能失去她。若以人體來比喻,她就相當於腦一樣重要。」


    ——這是指洛芙頭腦很好嗎?不,他不可能特別提出這麽單純的事情。


    「或許是接近禁書的影響吧,洛芙想起了自己是誰、自己該做什麽。於是,她與《塞拉伊諾斷章》進行交涉……而就在剛剛,談判破裂了。」


    「呃,抱歉,你剛剛說的這些我聽不……」


    房中滿是野獸的臭味。雖然依舊看不見厥克維的身影,但它們的數量確實增加了,還圍著康那等人嘲笑,這點從臭味的濃度與氣息就能明白。


    「沒時間解釋了,快帶洛芙走。」


    「你是要我跟神玩官兵抓強盜?要抱著洛芙跑……以我的體力頂多隻能撐三公尺啦!不,兩公尺!一點五公尺!」


    康那從未如此拚命強調自己有麽多缺乏運動。


    「因為沒有其他人能帶洛芙走——這個理由或許有點失禮。不,還有更重要的理由。你剛剛為了洛芙而對我生氣,因此我決定相信你。唉,當然這是急就章的決定,感覺就跟替早已過了適婚期的女孩找夫婿差不多。你剛剛問要逃去哪裏是吧?哪裏都行。總之先想辦法離開首都,畢竟待在這裏就跟待在黑山羊肚子裏沒兩樣。你就穿過森林,以我的宅邸為目標吧。」


    康那不安的眼神,落在自己懷裏閉著眼睛的洛芙身上。


    「我原本打算回去,才會忍受種種恐懼到這裏見你……現在居然要從這裏逃走……還得再度穿過那座森林……」


    「你說『回去』是指〈穿時者〉的事吧?洛芙告訴我了。雖然這麽說很抱歉,不過〈穿時者〉本來就無法召喚。那是種忽然現形又忽然離去的存在,我們人類再怎麽計劃也無濟於事。」


    康那「咦」了一聲,臉色蒼白。


    「我拋下洛芙花費三年歲月所得的成果,就是〈穿時者〉並非應召喚而來,而是以極低機率橫渡次元而來的訪客神。」


    「怎麽會……這跟原先說的不一樣啊!這麽說……我回不去了嗎……」


    在語調含淚、全身顫抖的康那腳邊,傳來沸騰般的「噗通、噗通」聲。除此之外,還有「嗚哇~~嗚哇~~」的撒嬌孩童哭聲混在裏麵。


    「真是的,我這人的壞毛病就是愛長篇大論……康那小弟,請你務必照顧好洛芙。如果失去這孩子,蘇夏的輪廓會消逝得更快……到時候就無法挽回了。這麽一來,恐怕連你的故鄉也會受到影響。」


    「我的世界也會?」


    「我絕對會找出讓你回歸歐安的方法,請你盡可能帶著洛芙活下去。走吧,動作快。盤踞在首都之下的東西,正拖著長年的野心趕往地上。祂的眷屬大概正為了探路而襲擊城鎮吧……」


    此時地麵裂開,白煙噴上了天花板。裂縫吞沒了粉碎的地板,化為淒慘創痕吐出惹人厭的厥克維。這些被黑暗弄得濕答答的新生野獸,因為剛誕生就有生肉而笑歪了它們的山羊臉。


    「去吧,康那小弟。洛芙就拜托你了。」


    「那你呢?還有米戈,你呢?」


    撐住修琉斯貝利圓筒的米戈,肯定似地將頭縱向擺動。


    「我們要把朋友搬出去。雖然其中很多人隻有過腦交流而未見麵,但我還有很多話題想跟他們討論呢。晚點見,康那小弟。」


    少年從沒想過,要在這種生死關頭挑戰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公主抱——


    當康那以雙臂把洛芙用撈的方式抱起來時,膝蓋、腰、背脊當場發出哀嚎,讓他朝天大喊「辦不到啦」。可是,逼他不能放棄的理由,正一個個流著口水爬了出來。康那隻得使勁以腳蹬地,搖搖晃晃地朝門奔去。


    懷著空腹從地板裂縫溢出的野獸,也拖著狂喜之聲湧向康那離去的門。


    康那一邊聽著背後貪婪的腳步聲,一邊低語回應米戈傳來的心電感應:


    「放心,我會盡力而為。米戈,我們可不會簡單地『沉沒』。」


    ж


    圖書館前汙濁無力的噴水池宛如得到生命力,突刺天空似地激射而上。噴到空中的水逐漸染黑,並從高處眺望起街道,滿意地笑了。


    平穩的河川與大地震動同步變化,就像灌滿了煙霧一樣變得又黑又濁。水麵浮出死魚的銀色肚皮,流水化為腥臭不祥的銀河,開始散布飛沫、湧向街道。


    首都裏的水龍頭擅自開始晃動,咕嘟咕嘟地嘔出黑水。


    邪惡的水化為漆黑的地毯,靜靜地染黑首都。無數的頭,就像氣泡一樣從奔走於路上的黑水中揚起。它們睜開閃著綠光的失衡雙眼,張開流出黑色唾液的貪婪洞穴,有如迷路的小孩一樣地哭嚎。


    千頭饑餓的腐朽山羊(厥克維),同時出柵。


    黑山羊教團所信仰那位沉眠於此地的神,被稱為【地母神莎布·尼古拉斯(55:克蘇魯神話中的舊日支配者之一。人稱「孕育成千子孫的森之黑山羊」,大地女神般的存在。)的千名子嗣】,千而為一的黑色災厄。祂讓具可塑性的身體躺在荒廢的首都底下,餓了就披千張毛皮到地上徘徊。祂以化成汙穢結晶的爪牙殘害弱小生命,以囤積於腹中的瘴氣侵蝕空氣和水,帶著瘋狂與死亡戕害城鎮,散播有公山羊外型的無名瘟疫——這場僅次於語言災的大災難,後世叫它烈焰之神修波洛斯·提歐斯(56:古希臘詩人索發克裏斯所著戲曲《伊底帕斯王》中曾提及,襲擊古希臘城邦國家底比斯的瘟疫之一。)。


    此刻,侵蝕開始了。


    ж


    少年不明白自己為何而跑。


    他隻知道,自己已經跑了超過三公尺遠。


    雖然懷中人隻是個小女孩,但畢竟還是一個人類。而且,負責搬運她的更是公認少女體型的孱弱少年,能像這樣持續奔跑可以說是奇跡。


    原本就已一片混亂的首都,在厥克維的襲擊下,陷入了更瘋狂的災禍中。街道四處傳來哀嚎,群眾因恐懼而失去理智,腳步震撼了大地。破碎聲、崩塌聲、撕裂聲、厥克維惡心的哭聲等,全都混在一起,仿佛自地獄漏出的亡者慟哭。


    康那覺得市街中心區域很危險,因此憑著記憶朝森林的方向跑。


    厥克維們沿著建築的屋頂追蹤康那。


    它們不時會下來咬康那的鞋底,以爪或牙輕摳少年的背或腳。幸好它們有這種玩弄獵物的性格,康那才不至於被肢解進了他們的胃裏。相對的康那也得丟臉,當個「能吃的玩具」繼續跑。


    康那的身體早已到了極限。他一直靠精神撐著在跑,然而他也已經撐不下去了。即使再這樣跑下去,最後也隻是乖乖將自己的肉奉獻給厥克維而已。


    ——放棄吧。放棄奔跑倒下吧。然後在被吃的瞬間,至少戳瞎一兩顆眼睛、扯掉一兩根的舌頭,拔掉他們肮髒的毛,把英勇事跡帶上天堂。對不起,洛芙,我沒辦法保護你。


    他正打算就此委身於地麵,放鬆雙腳力道之際。


    樂音來到耳邊——


    一股低沉的旋律,仿佛在首都奏響的地獄之音中穿梭似地躍出,靜靜地撫平混亂,輕快地刻下節奏,編織出幹變萬化的樂曲。


    厥克維們發出怪聲,先後因為拐到腳從屋頂跌落。其中一頭墜地時,把自豪的牙齒全撞碎了,隻能抖著一張被自己牙齒刺傷的臉虛弱地吠著。


    康那順著持續不斷的樂音向上看去。


    那是棟狀似老櫃子的建築。在它那平坦屋頂形成的舞台上,有位身穿森林色露肩晚禮服的魔女。


    魔女甩亂一頭白發激烈地拉著琴弓,宛如正在鞭打散發藍光的維尼加·湯姆。她就像與樂器化為一體般,甩頭、抖肩、前彎、後仰,一舉一動都讓音色隨之改變。每當樂音改變,倒在地上的厥克維們也會跟著發出不同的哀嚎,形成一場瘋狂的二重奏。


    「……愛莉雅小姐!」


    康那明白,演奏中即時自己搭話對方也無法反應。不過,他還是想告訴愛莉雅,聆聽演奏的不隻那群汙穢的野獸。


    女子於一瞬之間將話語寄托在旋律中。


    『——希望呢?』


    親眼目睹憧憬的英雄身死,返鄉的可能性也已消失,現在更抱著成為神隻目標的少女逃亡。在這種狀況下,颯爽現身演奏救命旋律的愛莉雅,簡直就是希望女神。但康那終究無法麵對麵將這種話說出口,隻得以自己的方式回答:


    「我正在找!拚了命在找!」


    愛莉雅似乎露出了笑容。


    ——無常的命運,決定抹煞這點希望。


    十來頭卷入突發火災而全身燃燒的厥克維,大舉衝進一棟建築內引發爆炸。而爆炸就發生在愛莉雅腳下。


    康那隻能眼睜睜看著愛莉雅有如力盡的蝴蝶那般落入火場。


    「愛莉雅——!」


    以爆炸為火種熊熊燃起的烈焰,用它的爆裂聲掩蓋了康那的叫喊。


    火舌舔遍建築,大蛇似的黑煙劃過天空。


    在飛舞的火星中,從旋律下解放的厥克維們起身。


    康那再度朝火焰大喊愛莉雅的名字,隨即抱著撕心裂肺的痛楚回頭。


    康那撲也似地躲進窄巷裏。


    他躲到畫了難看水果圖案的木箱後方並靠上牆後,便抱著遲遲未醒的洛芙與顫抖不止的雙腳縮成一團。


    已經是極限了。雙腳腫痛不已,手臂則像鐵打的一樣,他隻能抱著洛芙僵在那兒不動。


    愛莉雅說不定沒事。也許她奇跡似的沒落入火中,厥克維們奇跡似的對她不感興趣,奇跡、奇跡似的——


    別指望什麽奇跡,現在立刻去救愛莉雅就行了。她有可能幸免於大火卻失去意識倒在地上;即使遭到厥克維襲擊,依那些家夥的個性很有可能還沒


    取她性命。明明隻要自己行動,不必指望什麽奇跡也能提高拯救她的機率——


    野獸的號泣聲接近,還有咬沙子般的腳步聲當背景音樂。


    少年屏住呼吸縮起身子,祈禱兩人的身影能從這裏消失。他仿佛要將洛芙變得更小好融入自己般,緊緊摟住呼出白葡萄香氣的嬌弱少女。


    凶兆的聲音,傳進康那耳裏。


    嗅嗅、嗅嗅。


    厥克維們在尋找兩人的氣味。它們可不是單靠那對小眼睛在黑夜裏狩獵。這些家夥雖有山羊外型,卻是像鬣狗那樣的食腐動物,對血的氣味應該也很敏感。之所以一點一點地傷害獵物,除了玩耍與嚐鮮之外,也是為了記住氣味,以便追殺到天涯海角。


    康那將縮在口袋中發抖的詹金拿出來放在腳邊,然後對呆呆仰望的它指了指暗巷深處。既然麵前有人類大餐,厥克維對老鼠應該不會有興趣吧。康那希望至少能讓它逃走。


    詹金盡管有些迷惘,依舊像隻老鼠朝暗巷深處跑去,並在途中回過那張大叔臉對康那說:


    「你要活下去啊,該死的驢蛋……我啊,其實並沒有那麽討厭你。」


    「快走吧,臭老鼠。」


    「……可、可惡、可惡、可惡——!」


    詹金朝暗巷深處奔去。


    康那一邊聽著絕望的腳步聲,一邊看著洛芙的臉。少女那工藝品般的美麗,同時兼具了生與死的美。就像在地下墓穴長眠的永恒女孩羅莎麗亞·隆巴多(57:葬在西西裏島嘉布遣修會地下墓穴的兩歲小女孩,被視為世上最美麗的屍體。)那具「世界上最美的屍體」一樣。她那沉眠的臉龐,甚至令人懷疑或許「沉睡不醒」正是讓這種美麗持之以恒的最大秘法。這名少女究竟是什麽人呢?


    在蘇夏最先遇上的向導。既擁有洛夫克萊夫特之名,又保有身在其他世界時的記憶,背負重大使命的少女。她知識豐富得連大人也自歎不如,說話感覺比成年人還要成熟,卻也會無意間露出孩子氣的表情。截然不同的兩麵,帶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但少女還有第三種麵貌。在圖書館,她展現出凜然、高傲、冰冷的表情,營造出了王族一般的威嚴。


    康那回過神來,發現已聽不到接近的腳步聲與嗅聞聲。


    他以為度過了難關——而抬起頭試圖窺探周遭狀況,耳朵卻捕捉到了從巷子深處傳來的聲音。


    「該死的混蛋……」


    倒吊的詹金隱約從暗巷深處浮現。


    「……詹……?」


    詹金發出微弱的聲音靠近。厥克維就像抓到老鼠的貓一樣,一臉得意地將它叼在口中。


    隻要是你的同伴,即使是一隻老鼠,我們也不會放過。


    那張山羊臉,露出像在這麽說的可憎表情笑了。


    或許稍事休息奏效吧,康那試著讓雙腳使力,發現已經站得起來了。雖然不曉得能不能繼續奔跑,然而與其放棄不如用盡最後一分力。他瞪向咬著詹金的厥克維,打算點燃最後的引擎,就在這時……。


    某種東西在他眼前滴落。


    掉在洛芙白色臉頰上的東西,連著一根細線。順著線抬頭看去,能看見巷子的牆壁與牆壁之間,有頭張開四隻腳貼在那裏的厥克維,線就連在它貪婪的嘴巴上。附近還有十來頭呈同樣姿勢的厥克維從上俯視兩人,下流的液體從它們張大的口中垂落。


    眾多大嘴同時逼進。


    厥克維們實在是種貪婪、卑劣、猥瑣、惡心理應唾棄的野獸。


    野獸們並未傷害康那,而是對少年懷中的少女下手——撕裂她的衣衫,舔舐她裸露在外的肌膚,以爪牙撫弄她,齧咬她的秀發。粗糙的獸舌傷到了少女柔嫩的香肌,白皙的嫩肉滲出血來。這群野獸的舌尖,不時貪婪地掠過遮住黑眸的眼瞼。


    眼看生命就要在自己懷中解體時——


    康那見到了銀光。


    汙穢的野獸們扭動著四肢倒在巷子裏。銀色的觸手隨即伸長,將地上翻滾的野獸當成螻蟻般擊潰。


    一會兒後,赤裸上身的康那扛著洛芙從巷中現身。洛芙裹著康那的上衣,小臉貼著他的肩膀沉睡。少年的褲袋裏則是生死不明的詹金。


    「別開玩笑了……別給我開玩笑了——!」


    康那揮動觸手,將變得像塊破布般貼在地上的厥克維化為粉塵。


    盡管他還能理解這地鳴似的聲音出於自己的喉嚨,但不知由來的強烈憤怒卻弄濁了其餘情感。


    「啊啊……該死……按捺不住了……逃跑……?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我要把這些家夥全部打成粉末!」


    大氣為之晃動。


    康那深吸一口氣,瞪向顏色宛如精鋼的左臂。


    「這股情感是你搞的鬼嗎……這倒無妨。不過,既然住在我身上,就得服從我。」


    街上充斥異樣的臭氣。


    人們交相倒下,厥克維們則像回遊魚一樣在周圍打轉。四周地麵處處是飛散的血跡與嘔吐物,搭上文字群和鋪石後成了以紅色為基調的複雜馬賽克圖案。


    康那一邊發出不知所謂的喊叫,一邊重擊、橫掃、貫穿眾厥克維。少年將映入眼簾的野獸全化為路麵汙漬後,便在黑煙漸淡、白煙流泄的火場殘骸周邊尋找愛莉雅的身影。


    康那的耳朵,捕捉到了某種好似在水底打顫的夢幻樂音。他依著樂聲刻下的無形五線譜追尋,隨即在碎玻璃如寶石箱般散落的道路上,看見沒沾上一點塵埃的愛莉雅正在演奏維尼加·湯姆。女子用鄙夷眼神看著倒地不起的厥克維,並以白色高跟鞋的尖跟刺穿對方的頭,接著那對幽暗的藍眼轉向康那。


    『才一會兒不見,你就變得野性十足了呢。』


    「如果再多點肌肉,大概就會變得像浩克那樣了吧。」


    『小妹妹也睡得很安心呢,看來小弟弟你的肩膀是張好床鋪。』


    「……不愧是愛莉雅小姐,居然不害怕耶。」


    『因為「那個」就是小弟弟你找到的希望,對吧?』


    奏出這段挖苦旋律後,愛莉雅上身前傾,重新舉起維尼加·湯姆。


    這是她的戰奏姿勢。


    兩人回過頭去,在他們視線前方,由上百頭厥克維形成的浪潮,正從坡度甚陡的街道下方奔來。


    「難怪那麽臭。」


    『是呀,危害比我的話語還要大。話又說回來,小弟弟,你是不是連性格也變了?』


    「變得有點憤怒吧。或許也是在效法我崇拜的英雄。」


    鞋底已穿的康那用腳蹬地,衝向湧來的山羊浪潮。愛莉雅則留在原地迎擊,像尊雕像一樣維持演奏架勢靜止不動。


    某種黑色物體越過奔跑的康那身邊——方才倒下的厥克維屍體化成了黑色液體,爬向同胞集團。


    「該死,這些家夥沒完沒了。」


    康那朝五公尺前方處的厥克維先鋒揮出觸手。觸手有如受傷大蛇般亂竄,把康那的身體也帶了出去,騰空飛起。


    「可惡,給我聽話!」


    觸手變得愈來愈不受控製,擅自將厥克維朝外彈飛、砸向地麵,仿佛將康那當成了自己的尾巴似地亂甩。盡管遭到足以讓肩膀脫臼的強大力量拉扯、拖行,康那依然拚命抱住洛芙不讓她摔下去。


    「你幹嘛那麽生氣啊!因為我高高在上要你服從嗎?」


    一股低音旋律滑過地麵逼近。聽到聲音的厥克維悉數四肢一軟、顏麵著地,開始發出鼾聲。雖然愛莉雅的音色絕不會傷害、毒害對方,但或許會引發恐懼、產生幻覺,在精神層麵造成強烈影響。


    厥克維一過上觸手便慘遭擊潰。被劈開、砸爛、剁碎的野獸們,化成了緊貼地麵的汙漬,接著膨脹成黑色液體並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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