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真〉吃掉了整片深藍色天空,放蕩狂舞。


    在它身旁,隻有朦朧的月亮難受地垂下頭。


    在這樣的天空下,那幅讓人以為永無止盡的景象,總算到了終局。


    森林失去力量,仿佛很遺憾似的逐漸減少了植物總數,最後終於出現一塊足以容納小村落的開闊土地。有如貨運木箱與三角積木的兩棟房舍相對而建,木箱屋的窗內點有明亮的燈火,成了視野頗佳的高台,可以將首都四四方方的建築物群看得一清二楚。


    康那等人在森林邊緣告別拜亞基,朝向有高台的建築走去。


    「這個世界的夜晚真討厭。」康那輕聲說道。


    「你的厭惡很對,因為夜裏生命的維持率會急遽降低。我雖然喜歡在夜晚的寧靜中作夢,卻不喜歡夜晚本身。盡管夜空能讓人感受到未知領域的遼闊,這點相當有意思,但我夜複一夜地用望遠鏡觀察那張醜陋的臉,不知不覺間已對天體失去了一切興趣。夜晚是該回避的時間。」


    這名有如暗夜使者的黑衣少女,肚子發出了「咕~~」的聲音。


    「這麽說來,我肚子也餓了呢。畢竟在居住區沒吃什麽東西嘛。話說回來,洛芙你的美感是不是有點怪?」


    「你是指什麽?啊,真想趕快來碗熱湯。我的胃想喝湯想得不得了。希望那是間能端出美味熱湯的旅店。」


    康那等人的目的地,是一棟樸素的兩層樓木造建築。


    裝在入口處的弧形看板,在沒有戶外照明月亮又不賞臉的情況下根本看不清店名,因而失去了意義。相對的,窗內流泄的黃色燈光與飄出的熱湯香氣,則強調著自己具備接納住宿客人的最低限環境。


    「有錢嗎?」


    「不用擔心,重點是他。」


    洛芙回頭看向走在後方數公尺處的米戈。他雖然披著露營用毛毯,但那畢竟無法遮住尺寸相當於兩名成年男性又背著方舟舵手的巨軀,鉗子和節肢都從毛毯下露了出來,外觀顯得更為詭異。


    「這樣子可進不了旅店。」


    「可是,如果把米戈藏在外麵卻被想找他的教團或魔女發現,事情就糟糕了吧?再說,蘇夏像他這樣的生物應該不算少見吧?」


    「一般來說猶古格是個不為人知的種族,會嚇到旅店的人。」


    「可是他們以前不是幫助過人類嗎?也許意外地受歡迎喔?」


    洛芙在建築前停步,指著貼在入口旁邊的紙。


    【有人目擊「腦賊」於森林中出沒!夜晚在外徘徊很危險!請務必來本旅店「林戶亭」投宿。】


    「這個直接又聳動的名字……」


    「大概是指猶古格吧。」


    兩人看向米戈。當事者佇立在兩人背後,仿佛發條不轉了一般動也不動。


    「這也沒辦法。如果不是與自己切身相關,人總會優先接受表麵上的情報。」


    「雖然沒辦法,但也不能讓米戈在外露宿吧?」


    洛芙說了聲「當然」,接著雙手抱胸續道:


    「那我們就來硬的吧。」


    ж


    這是間整潔而寬廣的房間,地上還鋪了帶點灰色的藍色地毯。苔綠色窗簾,床單比預期漂亮的中床,古典風格的拉蓋書桌與藤椅,加上一對有棕櫚葉圖案裝飾的扶手椅將小圓桌夾在中間。房內家具的挑選、配置、顏色都頗為高雅。


    康那相當疲倦,連行李都沒卸下就坐到了床上。


    詹金發出高興的聲音從他褲袋中跳出來,並在眼前的地毯上繞著8字跑了好幾圈,接著撲進床底下。


    「真沒想到『把米戈當成會自己走路的機器』這招會管用。」


    「旅店主人也很驚訝呢。」


    洛芙開啟書桌的蓋子,檢查裏頭預備的墨水瓶與鋼筆。


    「我想他是對機器不該有的巨大體積和無用功能感到驚訝吧。」


    米戈卸下背上的方舟舵手,靈巧地用兩隻節肢取下裝有艾克利腦子的圓筒,然後將圓筒輕輕放在地毯上,開始用爪尖摩擦它。康那有種看見罐頭工廠機械的感覺。


    將自己帶來的鋼筆跟墨水瓶放到書桌上以後,洛芙坐了下來,並且對康那伸出手。


    「幹嘛?」


    「把你的信給我,替你修改一下吧。」


    「修改?」


    「就是把它重寫成像樣的文章。」


    康那立刻用盡一切力量搖頭。


    「不、不不、不用了!」


    「拿來。」


    少女的口氣突然變得很奇怪,害怕的康那隻好將口袋中皺巴巴的信交出去。


    洛芙收下信後便開始動手修改,她跟桌子近得鼻尖幾乎都要貼上去了。


    「錯字漏字、文章結構、節奏、表達方式,都有讓人在意的地方。你打算把這份原稿呈給誰看?」


    「……我打算把它送給暗戀很久的女孩子啦。即使寫得這麽爛,它依舊是我花了很多時間拚命寫出來的,裏頭充滿了我的心意。隻不過一直沒辦法送出去就是了。」


    「雖然不太明白,但這東西隻會讓對方不悅、害怕而已。這種像蠕動惡夢般的文章,看了就令人膽顫心驚。我建議你當個恐怖小說家,康那。」


    「我、我知道了,別再拿這封信折磨我了啦洛芙……」


    少女沒理會哭著求饒的康那,動手以細小的文字填滿信紙空白處。


    「跟那種難以出口的感情相關之處,我也無能為力。構成你這封信的文章大半是那種東西,所以我可能無法改變信上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詭譎氣氛;即使如此,我依舊會替你修成比較能夠閱讀的東西。話又說回來,你的表達方式真的讓我想吐,必須唾棄!」


    洛芙語氣強烈地控訴,於是康那決定隨她高興。反正信也送不出去。


    ——不曉得妮亞是否平安無事。


    「喂。」詹金在床下招手。


    雖然康那覺得麻煩而打算無視,不過洛芙已經埋首於作業中,無可奈何的他隻好搭理對方。


    「死禿子,那個蟑螂怪物為什麽要跟來啊?」


    「原因很多啦。但他不是壞人唷,詹金。」


    「啊?你這小子趁我不在時跟蟑螂變成好朋友啦?」


    看見詹金壓低聲音,康那在想是否該告訴它沒這個必要。方才詹金睡著時,康那曾問洛芙是否聽得到它說話,少女回「聽到啾啾聲」證實了康那的想法。康那隻是靠「觸手」的力量理解詹金的話而已,它並不是什麽特別的老鼠,除了那副令人不快的尊容外跟尋常溝鼠沒兩樣。要說破這個事實令少年有些猶豫,最後他還是選擇擱下不提。


    「話說回來混蛋東西,那時的怪物怎麽了?」


    「咦,怪物?長什麽樣子?」


    「發光的蛇怪啊!你當時不是命在旦夕嗎!」


    「咦……蛇?有那種東西嗎?」


    他雖然見過不少筆墨難以形容的異形怪物,卻不記得有過過能用「蛇」一詞簡單形容的東西。


    「你該不會忘了吧?那麽危險的妖怪耶……」


    康那在猶古格居住區遭書徒襲擊而失去意識後,直到被洛芙她們發現之前,有段誰也不曉得的短暫空白時間。詹金目擊到那時發生了什麽事,統整它的證言後大概是這麽回事:


    康那遭書徒搶奪語言時,詹金感受到了生命危險而逃出口袋,頭也不回地奔出房間。當它好不容易逃出去,轉頭確認有無追兵時——那雙惹人厭的眯眯眼看見的既非追兵也非康那的慘狀,而是一條鱗片閃著白光的巨蛇。


    房間中央的虛空產生了一個黑色大洞,蛇從裏麵探出頭,接著扭動長長的身體,把自己纏住的康那與書徒當玩具般亂甩——的


    樣子。


    「那家夥到底是什麽?喂,混球!為什麽你會毫發無傷?」


    康那也想知道。如果詹金所言不虛,自己應該已經成了蛇的糞便,在路邊吸引蒼蠅才對。之所以能像這樣留住小命悠哉地聽人麵鼠說話,必然是之後發生了某種奇跡。


    很遺憾,詹金也不曉得究竟發生了怎樣的奇跡。看見那一幕的他,本能地拔腿就逃。


    書徒之所以消失,多半是為了逃離那條蛇吧。肥書徒搞不好已經被吃了。不曉得是康那沒長肉看起來很難吃,還是昏了過去讓蛇誤以為是屍體,總之對方似乎放過了他。


    洛芙抵達那個房間時曾說她與書徒擦身而過,代表蛇從現身到消失沒經過多少時間。


    詹金聲稱蛇是從黑色大洞鑽出來,但那個房間除了出入口以外沒有任何能容納物體通過的空隙或洞穴。如問有沒有頭緒,大概就是康那失去意識瞬間在融化幻覺中所看見的——虛幻洞穴;那個鑿穿妮亞臉龐將自己吸進去又吐到異界的洞穴;此時仍貪婪地吞噬天空,讓其流向不知何在之胃袋的〈唯一真〉無限大口——或許這些洞全都通往其他的世界。


    通過這些洞穴,就能回到原來的世界——這隻不過是沒根據的臆測。實際上不見得是通往康那的世界,也有可能通往更奇怪的瘋狂世界。而且洛芙說過,次元夾縫中藏有邪惡的怪物,詹金看見的發光蛇怪說不定也是那種東西。果然最佳解答還是和〈穿時者〉交涉,拜托他讓自己一行人安全地穿梭次元。而關鍵現在就握在康那手中。


    少年卷起了左袖,確認重要的鑰匙是否還在身上。


    「惡!喂、喂,那、那是什麽啊!」


    詹金連忙躲進床底下,並從暗處送來畏懼的目光。


    「放心,這東西不會咬人啦——應該吧。」


    室內的照明變暗,於是康那抬起頭。洛芙將信遞給他。


    「改完了。」


    接過來的信紙上,滿是她神經質的纖細文字。


    「擔心那隻手嗎?」


    「反正擔心不用錢嘛。不過,現在我倒覺得它有點可靠了。」


    「其實,我還有些關於『觸手』的事沒告訴你——」


    待在居住區時康那處於恐慌狀態,可能說什麽都聽不進去,現在似乎比較能冷靜地接受了。


    「告訴我吧,希望是好消息。」


    「是能推測『觸手』之力與可能性的傳說。方才對教授論文有異議的艾克利先生在聽,所以我沒明講。教授長年搜集『觸手』的寄生紀錄,是『觸手研究』方麵的第一人。」


    洛芙隻花了十分鍾左右,就說完了多達兩千張稿紙的論文內容。


    【深水淺眠者c——其中一隻觸手】。


    這是修琉斯貝利取的名字,在這之前人們稱它為【賢者之杖】。


    最古老的文獻裏隻提到〈杖的持有者,能與各種有形無形的魂魄交談,締結堅定的關係〉,並未多講其他的事;「在教徒圍繞下高舉手杖的賢者」也隻有那麽一張圖。


    修琉斯貝利調查這名持杖賢者時,找到了某個侍奉古代王朝的魔法師。此人就是c。從他的紀錄中,修琉斯貝利得知c是次元旅人——而且很可能是來自歐安的訪客。


    c在穿梭次元時讓「觸手」(c這麽稱呼)寄宿在手臂上,用它的力量號令人類、動植物、怪物甚至眾神,坐上了世界中心的王座。


    c利用手下眾神之力讓「觸手」增殖並全數寄宿在自己身上,看來就像穿著鑲滿黑曜石的長袍一樣。


    最後c決定朝次元比蘇夏、歐安更高的世界邁進,據說出發之際他在夾縫中放出了無數的「觸手」。


    「那麽,這家夥就是那個叫c的人要神做出來的嗎……」


    「根據傳說,與這些『觸手』同在者將坐上睥睨世界的王座,成為能號令諸神的至高存在,從遠古神隻到土著小神都得服從。有些人將這些當成神話誇飾而一笑置之,選擇由生物學觀點討論『觸手』;也有人認為c確實存在,如今仍在高次元觀察所有的世界;這兩派的爭論源遠流長。教授常對我說,『觸手』是值得花一輩子追逐的秘寶。」


    成為世界之王者所持的賢者之杖(觸手)。規模雖然頗為壯大,但聽了半天還是不曉得「觸手」到底是什麽。「觸手」早在c放流之前就已存在。


    洛芙像撫摸貓的頭一樣,溫柔地觸碰有如不祥軌跡的「觸手」隆起。


    「老實說,我本來也覺得這些話難以置信……啊啊,好想趕快告訴教授。」


    「洛芙,我們以回去為最優先,這點可別忘羅。」


    洛芙以掃興的表情回答「我知道了啦」


    外頭有個聲音傳來,仿佛先前在等待兩人對話結束一般。


    「——小提琴嗎?」


    康那側耳傾聽那幽暗、低沉的音色。雖然是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他卻覺得很像老電影中會出現的音樂。


    「好寂寞的曲子呢。」


    「似乎不是出自這間旅店。」


    兩人看向窗外,從那兒能看見旅店對麵有三角形屋頂的建築。在看似閣樓的位置有麵方窗,一道纖細的身影在亮起的室內晃動。


    房內響起不解風情的敲門聲,打壞了旋律。


    康那連忙替米戈蓋上被子。要是人家發現自走型機器的真身,搞不好會當場昏倒。


    洛芙開門後,留著長胡須的旅店老板便將料理端進房內。


    「抱歉來遲了,因為我是一個人在弄。」


    他將裝了溫熱奶油濃湯的碗和放有切好麵包的盤子擺在桌上。洛芙似乎是等不及了,不但以雙手摩擦著肚子還在一邊跺著腳。


    老板雖然瞄了米戈一眼後皺起眉頭,卻馬上又掛起營業笑容轉向康那。


    「我想兩位應該會有些在意,不過一小時左右應該會結束。」


    「啊,音樂嗎?不,我們倒是不怎麽在意啦。對吧,洛芙?」


    「那就好,餐具用畢後請放在門前唷。那麽,請慢用。」


    「請留步。」盯著料理看的洛芙,出聲叫住了準備離開的老板。


    「待會兒我想安靜地寫作,能否請對方立刻停止演奏?」


    握住門把的老板停步,對洛芙露出困擾的表情。


    「這……可是已經很晚了。而且客人啊,外頭還有腦賊跟厥克維(48:厥克維(drekavac),「呐喊者」之意。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傳說的魔物,狀似公山羊。這種魔物的聲音被當成死亡宣告,出現就意味著死亡。)之類的東西徘徊呢。」


    「洛芙,這聲音沒那麽吵,你應該能忍忍吧?」


    洛芙似乎忍耐不了的樣子,把木湯匙插進碗裏狼吞虎咽地喝起湯來。或許是餓壞了吧,少女把嘴邊弄得都是湯漬也不在乎,康那還是第一次看見她露出這麽拚命的表情。


    「唉唷,你在幹什麽啊洛芙,連頭發都沾到了耶。」


    「老板。」洛芙任由康那用餐巾替自己擦嘴,以尖銳的眼神刺向老板。


    「方才你一副『別自找麻煩』的表情呢。這曲子有什麽問題嗎?」


    老板大概是被洛芙的氣勢壓倒,因此察覺這名少女不是普通人吧。他僵硬地點點頭,小心地留意窗外動靜並拉上窗簾,這才低聲說:


    「要說是可以,不過你們要記住喔——在這一帶,禍從口出。可別多管閑事唷。」


    洛芙點頭後,老板看向康那。有不祥預感的少年雖然覺得不聽也無妨,卻還是不大高興地頷首。


    「對麵民宿的閣樓裏,住了個麻煩的女人——她擁有惡魔的聲音。」


    「惡、惡魔的聲音……?惡魔的聲音是什麽啊?」


    「那個女的能用言語殺人。」


    康那短暫的休息頓時破碎。


    「四年前——大家不知為何忘記首都名字的時候……」


    「咦,忘記?」


    「大概是語言災破壞了首都的名字,將它從人們的記憶中抹消吧。」


    洛芙輕聲告訴康那。沒想到連地名都能破壞……確實洛芙隻說要前往首都,並沒提過首都的名字。


    「那個女的就在那時住進民宿,每天製造這種陰沉的聲音。雖然我一開始也不怎麽在意就是了。」


    女子會出現在首都城郊的三流劇場,演奏中提琴。


    她演奏的音樂有點陰暗,聽了心情會為之低落,絕對不是什麽能讓人拍手喝采的東西;然而女子的外表美得令人屏息,甚至有人為了見她一麵專程自遠方趕來。


    某天晚上,兩名年輕男客仗著酒意,在劇場前守候女子。她一走出劇場,兩名男客便纏上來要她一道去喝酒,許多路人目擊到女子跟兩人走進劇場後麵的暗處。隔天——。


    「其中一人渾身是血,死在劇場後麵。」


    康那丟臉地叫出聲來。這故事不怎麽適合在幽暗的旋律下聆聽。


    「另一個男的雖然回到家中卻全身噴出血來,三天後就死了。臨死前,那家夥作惡夢般不斷呻吟著『那個女人說的話有毒!』之類的話。那女的是個會用詛咒言語殺人的魔女(49:指與惡魔或遠超過惡魔的邪惡存在締結盟約,借此獲得充沛魔力的美麗女子——出自安布羅斯·比爾斷(ambrose gwi bierce)的傑魔鬼辭典(the devil"s diary)》。)啊!」


    「魔、魔、魔女……?這回是魔女!?」


    洛芙瞄了哭喪著臉看向自己的康那一眼,隨即詢問老板:


    「你是說,她是個沉溺在魔道之中的魔女?」


    「是呀。那個女人的雙親也是可怕的魔法師。首都的音樂廳裏,好像還有幾百個被他們化為石像扔在那邊的人呢。」


    「為什麽民宿要讓那麽恐怖的人住進去啊!」


    老板連忙將食指放在嘴前示意。


    「民宿跟劇場都無法違逆那個女的,因為他們不想死嘛。我也很怕呀,要是有客人被殺,我就馬上收掉這家店。外地人不相信這種事讓我很頭痛,還有些笨蛋聽到是個美女就跑去看呢。所以一聽到音樂,我就會像這樣來房間看狀況,畢竟也會有些亂來的客人跑去抱怨呀。」


    寂寥的旋律依舊陰鬱地流泄而出。這音樂沒問題嗎?突然害怕起來的康那以雙手捂住耳朵,牙齒則顫抖得喀啦作響。


    「大致上就是這樣,你們千萬別多管閑事。到現在,那個女的依舊每天晚上去首都的劇場演奏,所以再過不久音樂就會停了。」


    老板一離開,康那就窩成一團縮到房間角落發抖。


    「魔女?別開玩笑了。嗚嗚,這消息簡直糟透了啦!什麽惡魔的聲音嘛!這音樂一定也有問題,啊啊,我還是第一次這麽想扔掉耳朵。」


    米戈在被子裏向康那送出心電感應。


    ——拿掉耳朵?


    從被窩中伸出的鉗子,就像在演練一般切開空氣。


    「不不不,留著!我要留著耳朵!所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洛芙喝幹碗裏的湯後滿足地喘了口氣,隨即拿著裝麵包的盤子走近窗戶。


    「不行啊,洛芙!要是被魔女看到,她會用有毒的聲音殺掉你啊!」


    「她可不是什麽魔女。」


    少女坐在床上,一邊從窗簾縫隙打量外頭,一邊撕下麵包塞進嘴裏。


    「她大概是語言災的受害者。」


    「受害者?她明明是殺了人的魔女耶?」


    「如果她真的是魔女,就不會躲在那種安靜的民宿了吧?應該會每晚在魔宴上親惡魔的屁股、吃煮熟的孩子才對。」


    演奏就在這討厭的時刻停下。一想到魔女可能聽到了剛才的對話,康那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


    「語言災的詛咒也會把聲音變得有毒?」


    「畢竟是跟語言有關的災害,可能性很高,明天去首都就能更了解。據教授所言,首都遭逢源自《塞拉伊諾斷章》的瘟疫般災難後,簡直成了地獄。」


    康那真希望洛芙能放過他。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後已經碰上一大堆倒黴事了,根本不可能撐過這裏的地獄。


    「那種地獄裏還有人住嗎?」


    「受害者似乎沒有自覺。語言災不是火災地震那種看得見損失的災難,而是靜靜地潛入人類社會裏,一點一滴侵蝕內部的慢性毒。為什麽說不出話?為什麽沒人聽得懂自己說的話?為什麽自己一說話就會跟對方吵起來?為什麽會忘記重要的詞語?為什麽聽不到別人說的話?受害者完全不知道,就連身在地獄裏的自覺都沒有。這裏的情報也已遭到破壞,所以受害者們想了解都沒辦法。」


    「《塞拉伊諾斷章》嗎?真是恐怖的書啊……」


    洛芙拍掉胸口的麵包屑,提議道:


    「康那,要不要跟魔女見個麵?」


    「你是要我自殺嗎?」


    「是要跟你一起度過難關活下去。接下來我們要前往事件中心,卻沒有回避危險或戰鬥手段是非常脆弱的。就像方才老板說過的,首都還棲息著叫做厥克維的野獸。」


    「這東西讓人很在意,到底是什麽啊?」


    單聽名字的發音,就讓康那明白它不是什麽好東西。


    「厥克維是種喜歡在廢墟、墓地等處徘徊的不祥野獸。它們長得像半腐爛的公山羊,除了屍肉外最喜歡生肉,空腹時會發出近似人類小孩的可憐聲音引誘獵物,接著會將哀歎好心沒好報的犧牲者活生生地吃掉。厥克維喜歡這種哀歎更勝於生肉,似乎會巧妙地避開聲帶進食。」


    「這裏就沒有可愛點的生物嗎?」


    「她每天晚上都走在有這種東西徘徊的首都裏,一個人前往劇場,理應有某種回避危險的方法。雖然不曉得那是有毒的聲音,還是別的東西——你不會覺得好奇嗎?如果把我們的理由說出來,或許她會成為可靠的同伴。教授常對我說『洛芙,你隻是個孩子,一有困難馬上就去拜托大人』。」


    「『大人』不代表什麽忙都肯幫吧,洛芙。不是每個大人都像教授那樣,更何況,如果她真的是魔女……」


    人家隻不過「有可能是受害者」而已,搞不好真的是魔女;就算是受害者,她依然是危險人物。更重要的是,現在連對方是不是可靠的大人都不曉得。


    「到時候再說羅,康那。」


    「不過,她的聲音有毒吧?要怎麽對話?語言災不是連筆談都……啊姆!」


    一塊麵包堵住了康那的嘴,讓他瞪大了眼睛。


    「既然在民宿住了好幾年又在劇場為客人演奏,表示她就算不願意也得與人接觸。如果每次都把對方害死根本沒辦法生活,她應該有自己的溝通手段才對。等你把那個吃完後就過去吧。」


    ж


    「別開玩笑了,我這裏又不是棺材(50:根據英格蘭北部的迷信,如果在墓地以外的場所聽到墓土落在棺木上的聲音,家裏就會有人死亡。),你們去別家吧。」


    民宿老板娘並不歡迎兩人的到訪。


    她將可能跟猶古格差不多寬的屁股塞進搖椅,用宛如懶惰地底神的尊容威嚇康那和洛芙。旁邊有個跟她差不多大的老爺鍾正在擺動,看起來就像準備容納老板娘的棺木。


    洛芙正襟危坐地麵對她。


    「老板娘,請你幫幫忙。我們有件事非得拜托她不可。」


    「你們是『林戶』那邊的客人吧?那個厥克維老爹沒告訴你們這裏是


    間住有魔女的詛咒民宿嗎?」


    「厥克維?這……」


    老板娘對吃驚的康那露出怪笑。


    「是呀,他長得就像山羊妖怪對吧?聽好,我不曉得你們想拜托什麽,但魔女隻會用詛咒的話語殺死你們而已。」


    「洛芙……人家都這麽說了,我們就先回去吧?」


    洛芙瞥了聽到「詛咒」就變成膽小鬼的康那一眼,依舊緊咬對方不放。


    「老板娘,就我看來,你的態度就像在保護她一樣。」


    老板娘無奈地歎了口氣。


    「真是讓人頭痛的小姑娘啊。」


    「拜托你。我們完全沒打算給你們添麻煩。」


    「所以啊,我不是說了好幾次——」


    『讓他們上來吧,科佩爾。』


    一個冷淡而平靜的女性聲音響起。


    「可是,這樣好嗎?」名叫科佩爾的老板娘歪頭表示疑惑,大聲對著樓上喊回去。


    『放心,這兩位客人這麽可愛。』


    真是不可思議的聲音。似乎來自遠方卻也像在身邊呢喃,完全不曉得說話者身在何處。聲音明明流暢又溫柔,卻有些不太對勁且缺乏人情味,令人十分不安而難以老實地接受。


    「她這麽說羅。去吧,二樓走廊走到底有個窄樓梯。」


    「勉強你幫忙真是不好意思。」


    「還有,我隻是管理員,不是這裏的老板娘。屋主老早就逃走羅。」


    閣樓的門就像在招呼康那他們般開著。


    位於三角尖頂的房間相當寬敞,裏頭有能充分滿足生活起居的家具,包括鋼製的床、擦得潔白的洗手台、漆成黑色的樂譜架、有古典風格裝飾雕刻的椅子,側麵刻有蓮花的化妝台、尺寸顯然與單人房不合的衣櫃等。外漆剝落的桌子上,有盞稍大的酒精燈安靜地點著火焰。


    女子身穿露出胸口與肩膀的森林色晚禮服,背對著小窗,坐在房內看來最為舒適的椅子上。


    正如旅店老板所說,她是個看了會讓人不禁屏息的美女。


    她有對宛如失去了靈魂般潛藏陰霾的藍色眼睛,缺乏血色的蒼白肌膚以及長至腰際、濃似夜霧的白發。至於她穿著白色高跟鞋的腳旁邊,則放了一把閃著磷火般微弱藍光的中提琴。


    「你就是『魔女』嗎?」


    聽到洛芙的問題後,白發女子慢慢地將中提琴放到肩上並以下顎夾住,接著閉起眼睛,讓琴弓在四根弦上滑動。


    『沒錯,小姑娘。我就是傳聞中那個會吐出劇毒的魔女。』


    女子低沉的「話音」響徹了閣樓。


    「我們是對麵旅店的客人。剛剛有幸聽到你的演奏。」


    『既然沒聽到掌聲,代表你們不是支持者。是來抱怨的嗎?』


    這聲音不屬於她。剛才這句話,女子是閉口以琴弓擦弦所奏。她將中提琴奏出的音色,當成自己的言語。


    『雖然我有留心音量,但一陷進去就不小心忘了。抱歉,吵到你們了吧?』


    聲音與演奏者的表情完全搭不起來。這兩句話口氣明明極為柔和,女子的臉卻有如希臘雕像般僵硬而無表情。


    「一點也不吵。」康那搖頭。


    「非常動人的曲子。該怎麽說呢,聽起來很寂寞,似乎在哭泣……我、我很喜歡。」


    『你的耳朵很不錯呢,小弟。而且膽子也不小。』


    那對陰暗的藍眼盯著康那看。


    少年背上竄過一股惡寒,不由得退了一步。


    洛芙反倒往前踏出一步,開門見山地說:


    「我們能治好你的話語。」


    康那在心中「喂喂喂」的冷汗直冒。大言不慚也該有個限度。


    『這話很有意思呢。不過小妹妹,我們明明是初次見麵,卻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喔。』


    洛芙恭敬地低下頭,彬彬有禮地報上名字。康那也跟著這麽做。


    從椅子上起身的白發女性個子很高,肢體仿佛生了病一樣地纖細,站姿宛如末日繪畫裏描繪的死神。她以優雅的動作拉起中提琴——。


    報上愛莉雅·冉這個名字。


    康那與洛芙將他們的狀況告訴愛莉雅。聆聽期間,愛莉雅將琴弓放下,完全沒有插嘴。


    待洛芙表示自己大致說完後,愛莉雅便引弓擦弦奏出短短的感想。


    『你們也很倒黴呢。』


    「嗯,沒錯。然而隻要我們前往歐安搗毀蘇夏的法則,就能取回話語。連你真正的聲音也能一並奪回喔,愛莉雅。」


    『聽起來美好得讓人難以想象呢,若是小妹妹你或教授先生那樣的人,應該能夠理解吧。我對世界的結構與超越次元的神沒興趣,歐安什麽的也隻在故事中聽過,連它真的存在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會驚訝。我跟這個世界的關連,就隻有這點程度而已。所以剛才那些話也隻聽了一半,真是抱歉。』


    自己運氣真好,康那心想。


    正因為恰巧遇上了博聞強記的洛芙,康那才得以在短時間內理解自己麵臨的狀況與名為蘇夏的世界。假如遇上了別人,或許他現在還是不曉得自己身在異世界。


    『所以呢?到頭來,你們兩個小不點想要我做些什麽?』


    「正如剛才所說,教授落入了書徒們手裏。我們認為他們的根據地在首都,因此為了奪回教授而前往那裏;然而如你所見,我們隻是沒有任何力量的脆弱小孩,所以希望你能夠幫點忙。」


    『我給你們一個建議。現在就回旅店喝杯香甜的熱牛奶後上床睡覺。等你們恢複精神後,馬上就能把「去地獄郊遊」這種傻事給忘掉。』


    「可是,我聽說你每晚都會去那個地獄裏的劇場演奏,並且平安歸來。」


    『那隻是間門可羅雀的冷清劇場,這年頭根本不會有客人。再說,誰想聽會吐出劇毒的魔女演奏呢?』


    那隻是自以為是的自我滿足而已,愛莉雅自嘲般地演奏。


    『我什麽也做不到,抱歉害你們白跑一趟了。去吧,深夜裏會有夜魘來抓小孩唷。快回旅店吧。』


    樓下傳來冗長的報時聲響,多半是一樓的老爺鍾吧。之所以做得那麽大,想來是為了讓聲音能傳到閣樓。


    『我該出門了。幸好今晚的訪客很可愛。』


    「你要去劇場嗎?」


    聽到康那的詢問,愛莉雅奏出『對呀』回應。


    若仔細打量她,會覺得中提琴才是本體,人類隻是演奏中提琴的裝置。明明隻要點個頭就能了事,人類卻沒這麽做,而把簡單的一句回應交給中提琴。將一切溝通手段交給樂器的生活,或許讓中提琴奪走了她的人性也說不定。


    「你什麽時候會回來?」


    『早上。回來後喝杯溫暖的葡萄酒就會上床休息,接著一路睡到日落所以幫不了你們。抱歉羅,沒能幫上忙。』


    洛芙踩響了腳步聲走近愛莉雅,仰頭看著她。


    「方便同行嗎?」


    「等、等一下!洛芙,我也知道你很焦急,但是晚上很危險啊!」


    「你說早上不行,換個角度來看就是晚上可以。」


    『這是什麽邏輯啊?』


    「是啊,這什麽邏輯嘛!」


    說夜間生命維持率會降低的人是洛芙自己,而且剛剛才從旅店老板口中聽到了聳動的名字……要是洛芙權宜之下的判斷讓兩人變成怪物的飼料,事情可就不好笑了。


    「好啦,快去叫米戈他們吧,康那。快點!」


    「不行啦洛芙,他可是最後的猶古格耶?你應該多珍惜人家啦~~」


    洛芙以冷靜的口吻安撫快哭出來的康那。


    「隻要跟這位小姐在一起就不會有事


    ——因為大人總是會幫助小孩。」


    少女以清澈的黑眸仰望愛莉雅。


    「沒錯吧,愛莉雅?」


    愛莉雅的琴聲有如歎息。


    『給壞心的小妹妹逮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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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離開森林終點的小住宿區,持續沿著難行的林間小路往下走。


    空中既沒有月亮的蹤跡也看不見半顆星星,不曉得是不是被吃了。現在是世界黑暗化最嚴重的時間帶,那個令人不舒服的黑太陽肥大得誇張。


    當他們借著提燈光亮慢慢地削弱黑土般寒冷的夜晚向前進時,鞋音開始有了改變。一會兒後,大夥兒感受到風勢轉強,氣溫明顯地降低。


    眼前是街道。


    鍾型屋頂、雙斜屋頂、四坡斜頂、盔型屋頂。扭曲的舊民宅屋頂。凹凸起伏的磚牆。互比高度的尖塔。沒冒出任何東西的禁煙中煙囪。教堂般的建築。眾多亮著的瓦斯燈。


    遠遠眺望過去,隻是一幕古意盎然的街景,似乎跟災害什麽的毫無關係。


    『歡迎光臨地獄。』


    走在前頭的愛莉雅停下腳步,告訴大家已經進入首都。


    街上的異樣氣氛壓倒了康那。


    文字淹沒了整個城鎮。


    街道、房舍、門板、窗戶、出入口、路燈——密密麻麻的文字群隨處可見,而且全因為病態的扭曲和用色而變形,映入眼簾的盡是些無法明白其中意義與感情的東西。強行並排的人名、文法徹底被破壞的訊息、語言般的散文詩、有如暗號的詞語、不規則的數字、連文字結構都不像的東西——康那腳邊的石板地,以崩潰的筆法寫滿了紅馬、紅馬、紅馬以及「紅馬」,成了長腳蟲子交纏推擠般的猥褻圖案。


    洛芙追過愛莉雅,跑在稍微前方處。


    『這裏很危險所以別離太遠唷,小妹妹。』


    少女突然坐下,拿起地上某個形狀扭曲的物體。


    那是以木頭削製而成的某種雕像。這個看起來像直立山羊的玩意兒,在吊鍾狀軀幹中央有個拇指大小的孔洞,裏麵塞了疑似獸皮的東西。這種不曉得該如何解釋的雕像,在路旁排列了好幾個。那一帶還散落著融成一灘的蠟燭與小動物的骨頭碎片,更有扭曲形式與其他文字群不同的象形文字描繪出規律的形狀。


    『那是黑山羊教團。最近他們似乎乘著混亂,頻繁地在首都活動。』


    站在洛芙背後的賽莉雅,低頭奏出微弱的樂音。


    「喂、喂,老子在叫你啦,狗屎蚯蚓!」


    康那歎了口氣,不耐煩地低頭看向在口袋裏鬼叫的人麵鼠。


    「怎樣?」


    「什麽怎樣!你這個死小鬼居然一直不理我啊!」


    「現在沒空理你,安靜點吧。」


    「什麽?你這家……喂!你為什麽不把我介紹給那位大姐!」


    詹金似乎很中意愛莉雅,在來首都的路上始終死盯著人家的背影不放,嘴裏還不斷嘟囔著音調與含意極度惡心猥瑣的話語。盡管詹金的嘴巴跟外表很糟,但那和康那類似的膽小個性,讓少年開始對它有了親近感;隻不過它看著愛莉雅的猥褻神情與齷齪模樣,使得親近感再度轉為嫌惡。究竟是該請米戈用驚人的鼠體改造技術把詹金的腦袋做成罐頭好讓它永遠沉默呢?還是該把它像個老鼠一樣扔進垃圾桶呢?康那認真地覺得用這些方法對付它的日子不遠了。


    「像你這樣的動物要怎麽介紹啊?介紹一隻惡心肮髒的老鼠怪物給她認識,她也隻會感到困擾吧。」


    「唔……」詹金先是全身顫抖地說不出話來,接著瞪向站在旁邊的米戈。


    「你不是連這隻膽小的蝦子混蛋都介紹給人家了嗎?老鼠就這麽糟糕嗎?這叫歧視!你歧視老鼠!」


    區區一隻老鼠居然知道這麽麻煩的詞啊?康那心想,並別開了視線。但他也覺得自己似乎講得太過分了。


    此時,米戈打量起詹金,接著搖頭晃腦起來。


    「幹、幹嘛!你有意見嗎?有就說啊!嘿、嘿嘿,你這小子倒好,他們可把你當成同伴了呢!喂、喂!?住、住、住手——!」


    米戈將亂動的詹金從口袋裏拉出來,隨即踏著沉重的腳步移動。康那好奇地在一旁觀察,發現米戈以一對節肢將詹金捧到愛莉雅麵前並晃起頭來。


    『什麽事?』愛莉雅不明所以地演奏,米戈則又晃又揮地試圖向她表達些什麽。


    「你……你該不會……要向大姐介紹我……」


    詹金的眯眯眼泛起淚光,一道灰色淚水流過它的臉頰。


    嗚哇~~嗚哇~~


    康那的耳朵捕捉到了斷斷續續的哭聲。


    那不是詹金的聲音,而是來自更遠處的孩童哭嚎。


    另一道類似的哭聲,則從截然不同的方向傳來。


    嗚哇~~嗚哇~~嗚哇~~嗚哇~~嗚哇~~嗚哇~~


    一道又一道的哭聲,從城鎮各個角落冒出。


    『看樣子拖太久了呢,歡迎的美聲開始了。』


    愛莉雅兩腳前後張開,上身前傾,仿佛要拿中提琴的命要脅他人似地將琴弓抵上琴弦。絲綢般的白發完全遮住了她的臉,在中提琴的昏暗藍光映照下有如樹冰一樣閃閃發亮。這與優雅相去甚遠的女鬼般架勢,即為愛莉雅要展現不同演奏法的征兆。


    『是呐喊者。小弟弟小妹妹,你們可能得看些恐怖的畫麵了。』


    街上此起彼落的孩童哭聲,全數朝向康那一行人集中。周圍建築突出的影子上,豎起羽毛的直立身影一個接一個地增加,頃刻間便已多達數十。每道身影上頭,都有兩點歪斜的螢火般綠光以令人不快的方式閃爍。很快的孩童哭聲就變成宛如邪惡在痙攣一樣難以入耳的高歌。


    康那用力蹬地,奔向洛芙。洛芙則緊握陷入肩膀的背包肩帶,盯著愛莉雅的演奏架勢。康那抓住少女的手臂之後,開始拍打鄰近住家的門窗。


    洛芙甩開康那的手,抓著少年胸前的衣服把他拉近自己身邊,隨即將食指放在唇前「噓」了一聲。


    愛莉雅持琴弓的手動了。


    琴弓就像要割斷琴弦般,動作激烈、快速,狂野得仿佛會折斷演奏者的手。低音旋律以愛莉雅為中心朝外疾奔,如波紋般擴散開來。饑餓的身影們看似聽得入神,全都停止了鳴叫。強風卷起沙塵,旋律乘著風化為旋風。中提琴的藍光宛如呼應愛莉雅的動作般閃爍,此刻顯然是她在支配樂器。演奏中的愛莉雅將一頭白發甩得像狂亂的風雪,令人看了毛骨悚然。


    饑餓的身影們收起詛咒的咆哮,四散逃入黑暗裏。


    「好厲害……」旁觀者隻說得出這句話。


    米戈藏身在民宅屋簷下,他手中的詹金張大了嘴愣在那裏。這麽一來這家夥對愛莉雅的失禮言行應該會減少吧。


    旋律停歇。當愛莉雅靜靜地放下琴弓時,厥克維們早已消失無蹤。


    洛芙拍手的聲音響起,康那也跟著效法。


    「在這衰敗夜晚中保護你的東西,原來是音樂呀。真是了不起的演奏。」


    愛莉雅用持琴弓的手撥開白發,並以幽暗的藍眼看向兩人。


    『這種時候隻要一聲喝采就行羅,兩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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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大約一小時候,鋪滿了亮麗白石的道路出現。先前那種詭異的雕像與儀式痕跡從這裏開始愈來愈多,相對地狂亂文字群則逐漸減少。或許是因為道路與周邊建築物的材質變得難以書寫吧。


    白色道路穿過有個幹枯噴泉的廣場,通往一座像希臘神殿般壯觀的建築。


    有著三葉拱的入口上頭刻有神話圖案;以誇張裝飾圓柱支撐的屋頂,兩端載有某種類似馬的水晶像。如果不是在


    瓦斯燈的微弱照明下觀看而是在白天欣賞,必定是棟美麗得令人歎息的建築。


    康那還以為會被帶去一邊喝酒談笑一邊聽音樂的平民劇場。


    「康那,看來這裏似乎是音樂廳。」


    旁邊的洛芙悄聲說道。


    「音樂廳?該不會是……」


    從方才起便像壓抑演奏前緊張般保持沉默的愛莉雅,走進了三葉拱入口。


    裏頭有大理石材質的售票櫃台,還有裝飾精美的白色樓梯繪出平滑的曲線。如果沒有泥印難清的足跡、陶片、紙片、散發惡臭的灰色水灘以及幼象屍體般的焦黑沙發,這裏便會是個非常美麗的空間。


    正對麵有道表麵貼了皮革的雙扇門。康那他們正打算開門入內時,愛莉雅已然消失在後方那條細長走道的彼端。


    門的另一邊,是個平靜而黑暗的表演廳。


    一高舉提燈,便能看見分層而設的觀眾席排著許多圓影子,令康那「啊」地叫了出來。他們很快就發現那是人頭,同時也是石頭。


    坐在觀眾席裏的,都是有人類外觀的石頭。


    每座石像都生有發須,穿了衣服。康那想起旅店老板說過的話。將人們變成石頭的魔法師——愛莉雅雙親的事。這裏就是故事中的音樂廳。


    康那、洛芙、米戈依序走下中央的樓梯。


    石像身上不是燕尾服就是晚禮服,穿著十分整齊。他們全都麵向一片黑暗的舞台,兩眼圓睜、嘴巴大開,臉上充滿恐懼。這些紳士淑女的膝上,還供奉了花束、酒瓶、雪茄等物品。


    康那腳下傳來某種東西的破碎聲。他將提燈拿近一瞧,發現那是一副破掉的單眼鏡。抬起頭後,他看見舞台上亮起朦朧的藍光——是準備演奏的愛莉雅。


    暗色舞台中,唯有她的身影像切割過一般浮出。台上沒有聚光燈,是中提琴的藍光鑲邊將愛莉雅的身體凸顯出來。


    『聽眾請入座空席。』


    康那舉燈照了一圈,沒看到什麽空著的位子。


    『也對。那天座無虛席。』


    洛芙從康那身邊走過,坐到數階之下的樓梯上。


    米戈無所事事地玩著前肢尖端。詹金則一臉大老板似的得意模樣,坐在米戈背上甲殼的凹陷處。他看起來很欣賞米戈。


    演奏開始了。


    打從第一個音開始,少年的胸口便糾結在一起。旋律與在旅店聽到的曲子相似,但更為強烈的思念搭上了更為溫柔的旋律,宛如遭到扼殺的思念在哭喊,令人無比心痛。樂音逐漸高昂,情感也隨之滿溢而出


    康那發現自己正在流淚。


    愛莉雅的腳邊,浮現了某種模糊的影子。


    那仿佛與演奏產生共鳴而閃爍的存在,乃是兩尊慘遭擊碎的石像。


    那是愛莉雅的雙親——不知為何,康那能確定是如此。


    眼淚滾滾而落,快得連情感都追不上。少年第一次流下超越情感的淚水,他甚至害怕這麽下去會將自己的淚流幹。


    「大概是受到『觸手』的感受能力影響吧。」


    洛芙看向康那,遞出黑色的手帕。


    「愛莉雅擁有讓音樂乘載意誌與感情的能力,這跟米戈的心電感應類似,或許你與她的感情同步了也說不定。」


    「雖然不太明白……但我突然很想見媽媽一麵。」


    接過來的手帕沾滿了餅幹屑,康那隻得辜負這番好意直接歸還。


    洛芙再度轉向舞台。


    「我也想見教授,但我流不出眼淚。這樣很奇怪嗎?」


    「因人而異啦。這代表我是個愛哭鬼,洛芙很堅強。」


    演奏結束,愛莉雅從舞台側邊離開,黑暗的帷幕再度落下。一會兒後,愛莉雅打開雙扇門來到觀眾席。之所以沒直接從舞台下來,想必是因為她堅決維持觀眾與演奏者之間的關係吧。


    『我的事忙完了。小弟弟小妹妹,你們接下來要做什麽?』


    「我打算在這裏待到早上。可以嗎?」


    『請便,畢竟這裏不是我家。小弟弟不會不舒服嗎?』


    雙眼哭得紅腫的康那吸著鼻子點頭。


    「沒問題,可是,那個……這些人……」


    『為什麽會變成石頭?唉呀,旅店老板沒告訴你們嗎?』


    康那頷首肯定。他努力睜開腫脹的眼皮,以誠懇的眼睛看著愛莉雅。


    「我們沒聽到真相。」


    愛莉雅幽暗的眼睛,似乎有那麽一瞬間化為溫柔的天藍色。會說「似乎」,是因為已經它已經變成了光線難以碰觸的深沉暗藍。


    『我以為真相這種東西沒人有興趣。要說也是可以,隻不過聽了會讓人覺得煩躁唷。』


    ——這是一首改變了一名女子命運的悲慘旋律。


    『我的雙親都是音樂家。爸爸是中提琴家,媽媽是女高音歌手。兩人相識的契機……這不重要對吧?』


    在語言災尚未這麽凶猛的時候。


    由來不明的惶恐,令人們心靈疲憊。首都充滿了欺瞞、提防、憤怒、咒罵、混亂、離別、嘲諷、疑神疑鬼,吹起名為爭執的風,成了連家人朋友都無法相信的灰色社會。現在回想起來,那全都是語言災的征兆,但多數人都在毫無自覺的情形下靜靜地遭到侵蝕。當時,每晚囂張地進行詭異活動的黑山羊教團乃是首都不安的病灶,沒人察覺這場看不見的侵蝕。


    那一天,音樂廳的兩百個席次,在開場後不久便已坐滿。


    這是因為代表首都的兩大音樂家——天才中提琴家亞拉尼斯·冉與人稱聖歌女神(波呂許莫尼亞)(51:希臘·羅馬神話中的文藝女神繆斯之一,司掌頌歌。也有人將她視為豎琴與農業的發明者。)的歌手愛莉娜絲·冉,要在此表演。對社會感到不安的人們,想要從兩人的樂音和歌聲中找出希望,因此集結至首都最大的音樂廳。


    謝幕時刻已過,卻沒有任何人從表演廳出來。對此感到疑惑的女性剪票員,在陷入寂靜的表演廳裏發現所有人——兩百名客人、四名樂手、三名歌手、六名工作人員全變成了石頭。


    亞拉尼斯與愛莉娜絲,也在舞台上化為冰冷而僵硬的墓碑。


    希望成了絕望,音樂廳從那天起遭到封鎖。


    音樂廳的經理在後台與年輕女舞者幽會而逃過一劫,根據他向國家政府的報告,事情大致如下:


    開演十五分前,亞拉尼斯向經理表示想更換一部分的曲目,將其中一首改為中提琴獨奏。


    據亞尼拉斯說,在演奏會的一小時前,有個穿著黃色大衣的異國男子造訪後台,而他向這人買下了《奏出永遠的樂譜》。


    經理雖然堅決反對更改預定計劃(經理強調這點),亞尼拉斯卻強行演奏了這份《奏出永遠的樂譜》——以上就是報告的全部內容。於是國家政府斷定這次事件乃是由中提琴獨奏所引發。


    (爸爸和媽媽成了把靈魂賣給惡魔的大罪人,被處以永遠在這座音樂廳將自身罪惡暴露在眾人麵前的刑罰。)


    「《加塔諾托亞之吻(52:海瑟·希爾德(hazel heald)與洛氏的聯合著作《超越萬古(out of the aeons)》中登場的神。祂沉眠於姆大陸聖地某座山的地底,看見其身影者會石化,隻剩下腦部會半永久地活下去。)》。」


    洛芙這句話,讓愛莉雅的表情出現駭人轉變,像個以邪眼盯著不共戴天之敵的魔女一樣。


    『小妹妹,你怎麽會知道這個名字?朋友告訴你的嗎?』


    洛芙毫不遲疑地回答:


    「教授乃是蘇夏最了解六禁書的人。在教授的六禁書研究資料中,舉出了幾個記下諸神瘋狂歌聲的的樂譜,我是從那裏


    看到的。」


    愛莉雅仿佛要從這些話中找出什麽似地,以幽暗的眼睛捕捉少女的黑眸。


    『那是《塞拉伊諾斷章》嗎?』


    「哪本禁書我就不曉得了。然而,假如把歌曲和樂譜也視為語言的一種——那就很有可能。」


    盯著洛芙看了好一會兒的愛莉雅,鬆了口氣閉上眼睛。


    『為了知道《奏出永遠的樂譜》,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前往圖書館。不過,我沒找到冠有那種做作名稱的樂曲。會不會是曲名不同呢?或者打從一開始就沒那種樂譜呢——就在旁徨無助時,我看見了書架上最厚的那本書。就在為了這種單純理由而翻閱的書中,我找到了禁書的項目。』


    「教授的書吧。」洛芙低語道。


    「他常說想創作一本永遠都能翻開下一頁的書。」


    真不愧是在圖書館窩了二十年的人呢,康那感到敬佩。


    『上麵有「可能抄自禁書的樂譜」列表,我在裏麵找到《加塔諾托亞之吻》這個名字。旁邊還有這樣的說明——「包藏禍心的歌聲,聆聽者將奏出永遠的臨終哀嚎」——我想就是它了。它不是「奏出永遠」的樂曲,而是「讓人永遠演奏臨終哀嚎」的樂曲。』


    「兜售樂譜的黃衣男子是什麽人啊?書徒嗎?」


    在康那自己的世界歐安裏,會穿那種衣服的人大概隻有喜劇明星或魔術師吧。


    『真是的,究竟是哪來的長腿叔叔呢?既然沒在音樂廳找到樂譜,那麽必定是他帶走了。說不定這人打算在其他國家幹同樣的勾當呢。』


    不知不覺間洛芙已抬起頭來,打量起觀眾席裏戴著紅色鍾型帽的貴婦那張灰色臉龐。少女的右手再度翻頁似地動著。


    「我所讀過的書中也沒提到《加塔諾托亞之吻》的解咒法。要知道詳情,隻能去閱讀禁——」


    『我讀過了。』


    愛莉雅淡淡說道。


    『為了尋求《加塔諾托亞之吻》的解咒法,我試著讀了《塞拉伊諾斷章》。』


    康那懷疑自己聽錯了。就連洛芙也一臉呆滯地望向愛莉雅。


    「那、那本書這麽容易就能讀?它這麽好找?」


    『它就收藏在首都的圖書館裏。』


    盡管洛芙早已料到首都就是《塞拉伊諾斷章》和書徒的根據地,卻沒想過會在那麽簡單易懂的地方吧。盡管少女藏不住自己的驚愕,她稚嫩的臉龐依舊漸漸鎮定下來。這麽一來,就不必無謂地探索廣大又危險的首都了。


    『書要有人讀才有必要存在,要是藏在洞窟深處或陷阱遍布的王室墓穴就沒意義了。因此,它當然得放在不分老幼都能夠閱讀的場所。』


    「《塞拉伊諾斷章》裏麵寫了些什麽?」


    洛芙這個問題,想必純粹是出於個人的興趣吧。她盯著愛莉雅看的眼神,就跟在旅店盯著食物時如出一轍。


    『那是古老神隻腦中的東西,正常人的腦無法接受。那些瘋狂的知識已經超越了理解的範疇,對我們來說比城郊酒館中爛醉大叔的胡言亂語還要沒意義。我呢,大概隻讀了目錄吧。才讀到那裏,我的腦便已製止自己。它警告我,如果再往下讀就無法回頭了。要是就那樣繼續讀下去,可能會變成那些叫「書徒」的人呢——於是我放棄閱讀《塞拉伊諾斷章》離開了圖書館,跟往常一樣到劇場掙生活費……那間當時還有人支持我的劇場。畢竟,我也沒想到光是讀了目錄,自己的話語就會變成那副德行——之後的事,旅館老板應該都說了吧?』


    殺死那兩個男人也是意外。雖然愛莉雅是因為這件事而被人稱為魔女,但罪人之女、魔法師之女等稱號遲早會冠到她頭上吧。於是魔女離開首都,躲在冷清的民宿裏,每天晚上舉行孤獨的演奏會——


    『忘了介紹,散落在舞台上的就是我的爸爸和媽媽,那些聽眾的親戚把他們砸壞了。那些人拿花來供奉自己的家人時,順道帶了斧頭和鐵鎚下手破壞。爸爸重要的手指斷了,中年發福的肚子也被砸開。媽媽的嘴被敲碎,四肢則被變態帶走。跟我結婚的人很可憐,因為碎石會成為他的嶽父嶽母。』


    她將感情灌注在演奏之中。方才那些聽似玩笑的話語,在康那耳中成了不忍聽聞的哭嚎。


    『我努力收集遭人砸爛踐踏、四處飛散的爸爸媽媽,連砂礫大小的破片也不放過,但應該還缺了很多。那些人將爸爸媽媽踩在腳下時,說不定媽媽的牙齒或爸爸的肋骨會刺進他們鞋底,就這麽被帶出去——想到這裏,我甚至曾趴在地上找過……』


    「過分……太過分了!他們明明也是受害者……」


    『沒辦法,畢竟受惡魔誘惑的他們拖了很多人下水。這就是……罪孽啊。』


    在能夠享受這種不合理的遭遇之前,愛莉雅想必哭了無數次吧。如果人一輩子能流的淚有限,她應該早就流幹了,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才用樂音哭泣。


    突然間,康那腦中響起米戈的聲音。


    「……咦……什麽……?還活著?」


    以節肢觸摸觀眾席石像頭部的米戈,將晃動的橢圓體轉向康那。康那拿起放在腳邊的提燈,照亮保持沉默的聽眾。


    「怎麽了,康那?米戈說什麽?」


    「他說這些人的腦……還活著。」


    康那將提燈拿近坐在鄰近席位的紳士,想從對方眼中找尋活著的證據。即使正對著光,灰色的冰冷眼球依然毫無反應、什麽也映不出來。


    『小弟弟,你們真厲害呢。』訝異的樂音響起。


    『沒錯,這裏的每一尊石像都還活著,都擁有意識。《加塔諾托亞之吻》呢,石化時會留下聽者的腦,小心地讓他活下去。這是為了讓他們能永遠聆聽地獄的音色。』


    音樂地獄。石像中的活腦,直到現在仍舊飽受這個地獄的折磨。


    『即使活著,依舊什麽也做不到。當這道詛咒解開的瞬間,爸爸媽媽會死。他們會在怒濤般湧上的疑問與後悔與自責與憎恨與痛苦中——雖然不曉得有沒有品嚐的時間就是了——毫無意義地死去。我也曾經想過,既然如此,倒不如把他們粉碎到什麽也不留的程度……可是,我仍舊無法做出這種回答。』


    「快點回我們的世界吧,洛芙。」康那抓住洛芙雙肩強調。


    「快點毀掉這種殘酷的世界……這種無藥可救的現實吧!」


    盡管被康那的氣勢壓倒,洛芙依舊提了個意見。


    「隻把腦救出來如何?」


    康那整張臉僵在那裏,呻吟似地問道:


    「……洛芙,你在說什麽啊?」


    「我們有個朋友能安全地取出腦部並讓它半永久地活下去,對吧?隻要用上機器,就連對話也不成問題,要搬到別處也——」


    「你這個笨蛋!」康那的聲音有如咆哮般響遍表演廳,產生共鳴現象。


    洛芙呆滯地仰望康那。


    「你還不懂嗎……你給了人家一個殘酷的選項啊!」


    「殘酷……?我隻是……」


    「洛芙!」


    大概以為自己又要挨罵了吧?少女抖了一下,緊閉雙眼。


    『你們真的很厲害呢,連這種事也做得到。不過,雖然很感謝你們的心意,但我不會這麽做。想必……這對爸爸媽媽來說不會是個幸福的選擇。』


    「能活下去難道不算幸福嗎?」洛芙疑惑地問。


    『「活著」這個詞並不溫柔。爸爸媽媽將人生獻給了音樂,一旦不能演奏、不能歌唱……我實在無法說他們還算是活著。』


    愛莉雅的話語並非責備洛芙,反而像是再次質疑自己。想必她已經在這座音樂廳裏考慮了很多年吧。


    『那些憎惡與憤恨的話語,爸爸媽媽已經聽


    好幾年了。他們不但被稱作魔法師、魔女、殺人犯還遭到那些原先可能喜愛他們音樂的人非難、責罵、肢解、唾棄。這種折磨,這比地獄的音樂更加殘酷。所以啊,小妹妹,我認為死亡才是最佳的救贖。我是為了給予爸爸媽媽死亡,才想讓他們從詛咒中解脫。』


    「我想救你啊……」


    康那低語道。


    『什麽事,小弟弟?』


    「愛莉雅小姐,我想拯救你。」


    那雙見過許多夜晚的昏暗藍眼,捕捉到了康那。


    『拯救?小弟弟,你要拯救我?』


    如果愛莉雅能出聲,大概會笑出來吧。克製不由自主的失笑或嗚咽很辛苦,除非當事人能抽離自己的感情。為了別讓自己的聲音毒害他人,愛莉雅應該鎖住了自己這方麵的情感吧。


    康那緊握雙拳。


    「我想拯救愛莉雅,想拯救在這裏化成石頭的大家,想帶米戈到同伴那裏,也想替洛芙奪回教授和話語……我想拯救大家,拯救這個國家!」


    他仿佛向天宣示般大喊。


    洛芙詫異地看著康那。


    「怎麽了,康那?你又失去理智了嗎?」


    「……為什麽我不是英雄……為什麽我無法揮劍砍倒那些邪惡的家夥……」


    這是壓力。若是英雄傳說,不管發生了多痛苦多悲傷多辛酸的事,最後主角依然會掃平一切阻礙。冒險再怎麽危險、絕望,也因為曉得最後會嚐到那種快感而享受緊張。所以讀者能以爽快的心情闔上書本。故事裏的英雄,就是這樣帶領讀者走到最後。這個故事(蘇夏)缺少一個拯救、指引人們的英雄。


    是誰?這個「故事」的英雄是誰?


    『小弟弟,你沒有能製伏敵人的強大力量,這點用看的就能明白。不過,你理解他人痛苦的力量似乎比誰都強。』


    「……這……也叫做力量嗎?」


    『能夠成為動機的東西,都算是力量。即使是哭泣與絕望也需要力量。你想像並承受了太多痛苦與恐懼,多到幾乎將你壓垮。這膽小而溫柔的力量,乃是你的寶物。可是呢,在這個世界裏,那隻是種會遭到淘汰的悲哀力量唷。』


    「愛莉雅,能不能將你的『力量』借給我們呢?」


    洛芙毅然看向愛莉雅,對她伸出小手。


    「為了讓蘇夏脫胎換骨,我們要前往歐安。隻要蘇夏改變,一切的災禍都能抹消。」


    『是「或許」——對吧?這麽即使出自小妹妹你可愛的嘴裏,這依然是個荒誕無稽的計劃呢。』


    洛芙緊閉雙唇。


    『你們似乎誤會了呢。我根本沒有什麽力量,有力量的是這把【維尼加·湯姆】。』


    這似乎是那把閃著磷火般朦朧藍光的中提琴。


    『這把維尼加·湯姆是爸爸留下來,冉家代代相傳的寶物。這孩子既是我的聲音,我的感情也能借由曲子裏傳達給他人。雖然它對我來說是股非常非常重要的力量,卻不是為他人所用的力量。更何況,我跟這孩子都屬於罪孽深重的冉家。贖罪演奏會一晚也不能少,因為這裏至今依舊坐滿了期待冉家樂音的聽眾。如果想聽愛莉雅·冉的音樂,隻要來夜晚的音樂廳就行了。』


    洛芙靜靜放下伸出的手。


    「不讓雙親存活,不對可能性伸手,無可奈何地享受不幸。你真的是個放棄一切希望的人呢。」


    『如果懷抱希望也是種力量,那麽我打從一開始就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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