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雷霆之怒


    李從善被軟禁開封不得離開,徐鉉為此百般抗議,奈何趙匡胤此計本就為敲山震虎,意在李煜,是以根本不做理會。外交使臣縱有一張天花亂墜的巧嘴,國力相差懸殊,也是束手無策。好在李從善隻是被留拘於開封,各種款待禮遇並不稍減,並無生命之虞,李從善自己倒是安之若素,徐鉉也無可奈何,隻能含羞忍怒,準備返回唐國覆命。


    漢國既得,趙匡胤開始全力以赴籌備南伐之事,此時已近深秋,但開封城西借原有的小西湖開鑿出來的金水池上,卻是熱火朝天。鼓聲繁急,呐喊聲起,直如山崩海嘯一般。百公頃的水麵上,無數戰艦一一競渡,大小各色戰艦上軍士們按鼓聲節拍,奮力劃船,銀槳齊起齊落,十分壯觀,船箭橫水水麵,直射對岸,箭驟如雨,勢不可擋。


    趙匡胤見了撚須微笑道:“鑿湖泊引河水練兵,便練不出精湛水軍麽?哼!朕是湖上練水兵,徐鉉卻是紙上論水兵而已,豈可同日而語。”


    他滿意地看看鏖戰正酣的水軍虎捷營將士,吩咐道:“回宮吧。”


    皇帝擺駕回宮,走的卻不是來路,趙匡胤坐在禦轎中有些納罕,喚過內侍都知王繼恩問道:“因何改了路徑?”


    王繼恩忙稟道:“官家,大批漕運糧食剛剛進京,正運往官倉儲備,堵塞了路程,為恐官家在路上久耽,是以繞道而行。”


    趙匡胤聞之喜悅,又問:“汴河漕運上還在輸運糧草麽?”


    王繼恩忙道:“秋色已高,河水日淺,將行不得重船了,這是今年最後一批漕糧。”


    “唔”,趙匡胤頷首微笑不語。


    儀仗繼續前行,趙匡胤自轎中打量著開封城景象,一路所過之處,但見龍旗招展,庶民百姓望儀仗而拜,歡喜敬服之色溢於言表。忽然,大轎外左側幾個小內侍的談話引起了趙匡胤的注意。


    “奇怪啊,哥哥,你看那裏,咱皇家禦苑,什麽時候起了一溜兒宅院了?”


    “不曉得,想是看顧園林的人居住的?”


    “啊呸!你長了一雙狗眼,偏又生了一副豬腦,你看那宅院何等輝煌氣派,是看顧園林的人能住的麽?我猜,是官家起造的一幢別宮。”


    趙匡胤聽得納罕不已,忙向左側窗外看去,果見偌大一片院林,近十畝的土地上,一座氣勢恢寵的建築平地而起,已初具規模。趙匡胤卻不知道這是自家的皇林禦苑,忙喚道:“張德……王繼恩,上前答話。”


    內侍都知王繼恩忙趕上前來,趙匡胤靠在窗前,往那邊一指道:“這是我皇家禦苑麽?幾日起造了這麽一幢大宅院,看其模樣,所耗必然不菲,起造這樣大的一幢宮院別墅,怎麽不曾有人先行稟報於朕?”


    王繼恩忙道:“奴婢也不知緣由,請官家容奴婢去查個明白,再回奏官家。”


    趙匡胤沉著臉點了點頭,坐回轎中合目養神去了。


    儀仗繼續前行,王繼恩卻帶著幾個人折向了那幢正在緊鑼密鼓地起建的宅院,待趙匡胤回到宮中,洗漱更衣,稍事歇息,王繼恩便趕了回來,畢恭畢敬稟道:“官家,奴婢已打聽的明白,皇家禦苑上的那幢宅院,不是宮中建築,而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趙普的私人宅院。”


    趙匡胤奇道:“朕聽說,那塊地是皇家禦苑?”


    “呃……是。”


    趙匡胤勃然火起,一根指頭幾乎點到了王繼恩的鼻子尖上:“皇家禦苑,怎麽蓋起了趙普家的宅院,你講?”


    王繼恩惶然跪倒,連連叩首道:“奴婢不知,奴婢不知。”


    趙匡胤咬了咬牙,拂袖道:“傳旨,令宗正卿查個明白,回報於朕。”


    兩日後的下午,趙匡胤在文德殿開經筵,與翰林學士盧多遜正在談文論道。盧學士博涉經史,聰明強記,文辭敏捷,腹有韜略。朝中百官但與趙匡胤對答學問,沒有人能及得他對答如流,在趙匡胤眼中,盧學士之博學,堪稱大宋第一人,所以不但最喜歡與他探討學問,而且對他十分敬佩。


    趙匡胤卻不知,這位盧大學士真才實學固然是有的,但是他不管問到什麽,這位盧大學士都能旁征博引、引經據典,簡直天下學問俱都裝在他的腦中一般,卻非此人真的能博聞強記一至於斯,而是由於這位盧學士兼著皇家史館的差使,趙官家好讀書,每次從史館中取走什麽書,盧多遜都要向管理書籍的小吏問個明白,然後通宵達旦徹夜不眠,也要把相關的知識俱都熟記下來,次日趙官家有書中不明之處問及群臣,能頃刻便答,絕無疏漏的自然隻有他盧大學士一個。


    一來二去,在趙匡胤眼中,此人就是大宋第一博學鴻儒了。二人談經論史,正說到興處,宗正卿張馳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張馳是宗正卿,主管皇族事務,但凡涉及皇族,諸事處理起來可麻煩的很,能做這樣一個官兒的,大多是長袖善舞,八麵玲瓏,油滑的很,但是隻看麵相,這位五旬出頭的宗正卿卻是眉清目朗、一副凜然正氣模樣。


    見了趙匡胤,張宗正便躬揖施禮:“陛下,臣奉詔查詢皇家禦苑建造私宅一事,已然有了眉目。”


    “哦?”趙匡胤放下書卷,說道:“快快一一道來。”


    “是!”張馳拱揖道:“經臣查明,皇家禦苑那塊地,已經不是皇家土地。”


    趙匡胤奇道:“皇家禦苑也能更名易主的?此中原因何在?”


    張馳道:“官家,那塊地,已被諫院右正言官花暮夕用廣德橋東的一塊閑地給置換了,地契也改了名字,是以那塊地已不屬皇家所有。”


    趙匡胤又驚又怒:“這是甚麽道理?花暮夕他……唔?那塊地是趙普在起造宅院,怎麽又成了花暮夕用什麽閑地置換了?”


    張馳道:“官家,花禦史用來置換皇家禦苑田地的閑地,正是趙相公所有,所以這塊地換了主人,便是趙相公。趙相公用廣德橋東的十畝田地,換了這十畝皇田,用來起造了這幢宅院。”


    趙匡胤聽了心中瞿然一驚,身為臣子,竟敢以私地換取皇田,這是對皇家的冒犯,已是不能容忍,而其中竟涉及到禦史台右正官這樣的重要官員,更是令他警覺。禦史台是監督文武百官的監察衙門,僅次於禦史中丞的重要監察人員與趙普往來如此之密切,那禦史台還能起到它的作用麽?


    趙匡胤怔了半晌,揮手道:“你去吧。”摒退了宗正卿,趙匡胤立即怒喝道:“王繼恩,傳旨大理寺,給朕好好查一查,皇家禦苑被置地換主一事到底是何原因,花暮夕與趙普有甚麽往來。”


    王繼恩應聲退下,盧多遜眼珠一轉,起身說道:“官家息怒,此事慢慢訪察就好,事涉首輔,怎好大動幹戈。”


    趙匡胤怒道:“事涉首輔又如何?這簡直是欺君罔上,朕未想到,趙普朋黨為奸,竟膽大一至於斯,是可忍,孰不可忍?”


    “官家息怒,官家息怒,趙相公當朝宰執,為官十載,桃李遍天下,對朝廷忠心耿耿。如果因為這麽一樁小事,對趙相公驟加責難,恐天下官吏為之心寒呐。再者說,官家如今正欲兵伐唐國,運籌帷幄,諸般事宜,怎麽能離得了趙相公呢?若是趙相公因此失恩,恐怕樞密使李崇矩也要心生恐懼,這一文一武乃朝中棟梁,官家豈可因小而失大?”


    趙匡胤怒極而笑:“他趙普連皇家禦苑的地都敢侵占了,此非小事,十畝田地無關緊要,可他這麽做,分明就是不把朕放在眼裏,朕要處罰他,還得瞻前顧後?皇帝做到這個樣子,真是……”


    他說到這兒,突地反應過來,盧多遜所說的話流水一般在他腦海中重又徐徐淌過:“趙相公當朝宰執,為官十載,桃李遍天下……,恐天下官吏為之心寒。再者,若是趙相公因此失恩,恐怕樞密使李崇矩也要心生恐懼,這一文一武……”


    滿朝官吏,多是趙普舉薦,樞密使李崇矩,是趙普的親家,突然之間,趙匡胤竟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他的怒氣漸漸消失了,頭腦冷靜下來,目光中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凜然的殺氣……


    大理寺查明白了,不想因為一樁買地案竟又牽涉出一樁大案來,趙匡胤這才驚奇地發現,自己欽命的川西轉運使趙孚,竟然在詔命下達一年之後,還好端端地住在京城,根本不曾赴任。


    而川西事務,一直就是由轉運副使負責,這樣一樁大事,他這個皇帝竟然不知,他的詔命竟然調不動一個小小的轉運使,而朝中各司衙門,因為趙普一句話,就能把此事遮得嚴嚴實實。轉運司衙門,因為趙普一個手諭,就能令轉運副使主持川西事務達一年之久,趙匡胤突然感到一陣由衷的恐懼,他的聖旨,倒底管不管用?是不是整個朝政,都已完全被趙普把持了?


    這一天是小朝會,隻須主持朝中最緊要衙門的腹心之臣入宮侍駕。趙普施施然地到了皇儀殿,突然覺得身邊多了點什麽、又少了點什麽,左右仔細看看,他才發現他的親家樞密使李崇矩不見了?而參知政事薛居正、呂餘慶兩個閑散官兒居然冠帶整齊地站在那兒。


    趙普莫名其妙地走過去,薛居正和呂餘慶忙向首輔大臣見禮,趙普微微點了點頭,隨口問道:“你們怎麽來了?李樞密怎麽未在殿前候駕?”


    這兩位參知政事雖然名義上是副宰相,但是一直都是兩個擺設,根本不署衙辦事的,他們互相看看,也是一臉茫然。


    片刻功夫,內侍都知王繼恩到了,站在殿前宣旨道:“同中書平章事趙普、參知政事呂餘慶、參知政事薛居正接旨。”


    三人連忙撣衣跪倒,王繼恩道:“官家口諭,我朝開疆拓土,疆域、人口不斷擴張,趙普一人難以周全萬機,即日起,呂餘慶、薛居正署衙辦差,與趙普共秉國政。朕偶染小恙,今日朝會散了吧,欽此。”


    “臣……臣遵旨。”趙普以下,三人的身子都不約而同的抖了起來,呂餘慶和薛居正是歡喜的不克自持,趙普卻是由於莫名的恐懼,他完全不知道皇帝為什麽突然間下了這道命令,讓兩個副宰相來分他的權,事先並無半點跡象。


    趙普失魂落魄地站起來,連向兩位副手道喜的禮節都忘了,直到二人辭禮離去,趙普仍靜悄悄地立在大殿上,許久許久一動不動,斜照而入的陽光把他孤零零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


    趙普回到衙門,才省起李崇矩今日沒有上朝,難道親家早已知道此事,所以有心回避?趙普悲憤不已,使一心腹去向李崇矩處探問,得來的消息讓他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李崇矩今日沒有上朝,不是生了病,也不是預知了此事有意回避,而是他也接到了聖上口諭:因軍務繁忙,自今日起,樞密使正常署衙辦公即可,不必上朝候旨聽宣。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可是……到底因為什麽原因?


    趙普急得團團亂轉,他還沒有來得及去打聽仔細,就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川西轉運使趙孚罷官,施杖刑,永遠取締為官資格;禦史台諫官右正花暮夕,貶官為士曹參軍,流放生蓮縣,去那兒掌管婚姻、田土、鬥毆等訴訟案子去了。


    趙普拿著地圖尋摸半天,也沒發現這生蓮縣在什麽地方,找了人來打聽一番,才曉得這是朝廷剛剛收複的閩南的一塊地方,據說得先到廣州番禹,然後先乘船再坐車最後騎驢,翻過幾座大山,才能到達那個幾乎全是當地土人的地方。


    趙普恐慌不已,馬上召集幕僚商量對策,研究怎樣才能挽回聖眷,一連三天,也沒商量出個好主意,而趙匡胤的手段卻如暴雨雷霆,不動則已,一動就如蒼天之怒,讓人毫無還手之力。


    李崇矩的一個門客舉告他收受賄賂,雖說查無實據,但是趙匡胤還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處理了此事,李崇矩被降職,調離了樞密使這個掌管三軍的重要職位,而舉告的那個門客卻被任命為一個縣的主簿,賜同進士出身。


    緊接著,趙匡胤下詔重選堂後官,堂後官是相府屬吏,宰相有何決斷、有何任命,都要經過他們傳達下,但是這些如臂使指的最得力手下一夜之間全被更換,並立下製度,從此以後,所有堂後官三年一換,不得延續。


    就算是瞎子,現在也看得出皇帝是什麽意思了,所有想升官的人都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了,趙普一派的人人心惶惶,都以為大廈將傾,有些人已開始自尋門路,但是趙普仍篤定的很,每日裏照常知印、押班、奏事,上朝,神態從容,毫無二致。


    他堅信,眼下雖然失寵,但是皇帝還是離不了他。身邊帝王者,要想江山穩固,就必須得保證朝中勢力的均衡,絕不能容許一家獨大。不錯,他是得意忘形,觸了趙匡胤的逆鱗,可是現在的懲罰應該也夠了吧?如果我倒了,誰來牽製趙光義?皇帝畢竟高高在上,有許多事他沒辦法親自去處理,他能像我一樣,日日夜夜、時時刻刻盯著趙光義的一舉一動,防止他上下其手麽?


    但是,趙普還是低估了趙匡胤的魄力和怒火,當一樁樁揭發他專權擅斷、貪汙受賄的奏章直接呈送到趙匡胤禦案前的時候,趙匡胤終於下了最後的決斷:罷黜宰相。


    一紙詔書到了相府,言宰相趙普勞苦功高,日夜操勞國事,身心疲憊,不堪承受,官家憐憫,著放地方歇息幾年,加封趙普河陽三城節度使、同平章事,仍舊是掛著宰相的頭銜,隻是……一個離開了京城的宰相,那還算是宰相麽?


    敗了,真的敗了,趙普敗的心服口服,他沒想到在他眼中毛頭小子一般的趙光義,竟然有這樣的心機手段,不擊則已,一擊致命,竟讓他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相爺,相爺,這是屬下剛剛搜集來的消息。”慕容求醉興衝衝地跑進書房,剛剛得到免職消息的趙普坐在椅中不動,隻是揚起眉來,慕容求醉道:“相爺,你看,這是趙光義私下結交內侍都知王繼恩的情報,還有這個,他借滅火撲救賞罰之機,重賞禁軍將士,這可是存了籠絡之心呐。”


    趙普淡淡一笑:“捕風捉影,臆測揣摩,扳得到晉王否?”


    慕容求醉一怔,說道:“相爺,這些證據雖扳不倒他,但……卻可令官家心生芥蒂,對他存了戒備之心呀。”


    趙普搖頭一笑:“放下吧。”


    “是。”慕容求醉見他臉色不太好,忙放下搜集來的情報,悄悄退了下去。


    趙普的目光落在那摞東西上,許久,取下燈罩,將那疊資料一頁頁引燃,棄之地上。


    趙夫人剛剛聽說消息,急急趕到書房,一見如此情形,問明所燃之物,不禁疑道:“官人……何以將這些東西燒毀?”


    趙普淡然笑道:“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沉默片刻,趙普道:“夫人,去準備一下,咱們準備離京吧。”


    趙夫人默然退了出去,趙普燃盡最後一張紙,靜坐半晌,研墨鋪紙,寫下離京前最後一張奏表,這張奏表等於是他為相這些年的一張述職報告,內中提到晉王趙光義,內有“外臣謂臣輕議皇弟開封尹,皇弟忠孝全德,豈有間然。”對趙光義大加褒獎之詞。


    他已敗了,他必須得給自己留一條退路,這是安排後事,安排的好,就是一條生路……


    這一夜,楊浩也在安排後事,他馬上就要去南唐了。他把妙妙喚了來,望著燈下宜喜宜嗔的嬌俏模樣,對坐半晌,始終難以啟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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